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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落春雨，孤坟冒新绿。一树梨花不堪风雨，落了满地，似是为长眠于此的人盖上一层薄衾。黎雪撑着油纸伞，正向此处走来。
“我又来看你了”，她蹲身拂去碑上的灰尘，抚摸着“花业天”三个字，冰冷的触感跟温热的脸庞终究不同，呢喃着：“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拿出火柴，点燃了手中的香。火光于风中雀跃，倒映在她的眼底。
那年，黎雪还是一名梨园弟子，凭借一曲《凤归云》在花灯节上崭露头角，本以为能借此机会扶摇直上，却被不知哪来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例外，先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等她醒过来时，已身在火海。
满目焰红，坍塌的梁木堵住了唯一的出口，滚滚浓烟直逼口鼻。“救命……”她尝试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我还不想死……”检查了身上的伤口，所幸都是小伤，不妨碍行动，脑袋也算清醒，只是佩剑不在身边，无力破开拥塞的出口。
“再去确认一下，名单上的一个都不能留。”声音遥远得像是被厚布包裹住，透过火焰的哔啵声，传到耳中。
“这场火是阴谋！”她当即反应过来，外面的脚步声却是近了。
高温炙烤着理智，她强撑着保持冷静，思考要不要向门外的人求助，虽然听起来也是死路一条。
一个人影在焰光外静止，烈火中传来一丝寒意。“糟糕！他发现我了！”意识到这点后，她一下子弹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木头被金属利器砍断的声响。
一个身着红黑劲装的男子站在外面，右手长刀正握，左手短刀反握，双刀上的血正沿着锋刃滴下。金佛面染上飞溅的血迹，掩盖了他的真容。
“哈哈”，她认命般苦笑，“这下死透了”。
残木在火光中发出兴奋的声音，男子却视若无物般朝里走来。
“干这一行的果然拼命，嫌我没死透还要冒险补刀？”愤怒和不甘取代了害怕，她破罐子破摔，准备和他拼了。
“还能走吗？”他问。
“啊？”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还是顺着话回答：“能。”
“跟上。”话音刚落，男子一个剑步离开了火场。
“无量天尊，这简直是活菩萨！”她没时间细想，先追了出去。
燃香已露出灼烧后的红芯，她这才大梦初醒般拭去掉落在手上的香灰，红痕乍现，疼痛终止了这场久远的回忆。
沉寂许久，她再次开口：“我终于找到杀害你的仇人了。”插上那支香，摆好一壶酒。“今天是你的忌日，我马上就会提着他的头来见你。”语毕，她洒上好酒，收起红伞，戴上溅血的金佛面，手抚佩剑，凌空而踏，消失在了梨林中。
月色如练，桃花摇曳，晚风拂面，云遮玉盘。“真能藏啊”，她从山缝中挤进，心里的话头一点没落下：“在外面欠了人命却想学陶渊明归隐，真不怕晚上梦到亡魂索命。”
溪水潺潺，通向深处，沿河而行，一间茅草小屋出现在尽头。她收敛气息，猫腰接近窗户，探查屋内动静。“里面并无生人气息。”她感到一丝怪异，当机立断踹开了大门。
月华淌进屋内，帷幔翻飞，枕衾俨然，桌面光洁如新，灶膛里的余烬在暗处闪烁。她搜查了整间屋子，没有找到暗道，也没有任何线索提示主人去向，无奈之下只能先离开。屋外蛙声不断，视线尽头水雾弥漫，隐约可见白练。她直觉这瀑布不对，走近一瞧，后面果然暗藏玄机，别有洞天。
洞内石壁被黑色陨铁覆盖，一把玄色重剑通身闪烁红纹，矗立在山洞正中央，似在低吟，抑或只是风的尖啸。她抬头打量，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陨铁的寒冷尚未抵达指尖，她便晕了过去。
“醒醒，睡在这会染风寒的，醒醒。”半梦半醒时，她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掀起沉重的眼皮，入目却是满天星河。
“难得有闲情逸致看风景，居然睡着了吗？”他半撑着一条腿坐在屋顶上，略带玩味地问。
“你怎么在这啊，晚上不用出任务吗？”她揉了揉眼睛，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又不是每个晚上都有任务，多留点时间陪你不好吗？万一哪天死外面，你想见都见不到。”他特意空出时间来见她，而她的反应显然没让他满意。
“不许说丧气话，哪有人老是咒自己的。”她赏了他额头一记，嗔怪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天下大乱，苍生倒悬，多活一天都是奢侈。比起那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我好歹有武艺傍身，可以替大人们干一点脏手的活。不过，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干这一行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说罢，他自嘲般笑了笑，眼神有一瞬的黯淡。星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眉眼在夜色中混沌不清，看不真切。
听见他这么说，她的心突然被洞穿，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离开很久了，久到在梦里都很少见，久到记不清他的脸。
“怎么哭了，我现在不是还在这吗？”他抬手为她擦去眼泪，但她却哭得越来越厉害。
她想问他最近还好吗、任务顺不顺利、有没有受伤，话到嘴边却被哽咽声阻止，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她快醒了，再多的思念、挽留和爱意都无法宣之于口，以前他没做到的事，在梦里也还是无法做到。如果不顾一切地诉说自己的心意，她醒来该有多么难过，他不想让她难过。
她说不出话，只能一把抱住他，那力道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起，”他回抱住她，“我爱你。”一滴眼泪随着那声告白轻轻落下，她眨眼时，他已消失不见。
她从梦中睁开眼，眼泪便夺眶而出，濡湿了枕头。“好真的梦，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很久没梦到了，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梦里。”她似是没缓过来，梦中经历的痛苦延续到了现实。
“等等，我现在是在哪？”她环顾四周，发现回到了他的安全屋。
“……”在沉湎悲伤之前，她强行把思绪拉回现实：“明明是在山洞里昏迷的，我怎么回到这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检查身上的物品，发现那张金佛面具不见了。
嗓子干涩得痛痒，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好渴好饿”，饥渴感无法支撑她继续思考，“先去市集上吃点东西吧。”
她就近挑了一家面馆，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润了润喉，喊道：“老板，一份葱油拌面。”
“好嘞，客官您稍等。”老板一边顾着锅上的面，一边回应道。
她望着锅上蒸腾的白雾，思绪早已神游到瀑布后的山洞。
“那柄刀究竟是什么来历？那贼人住在附近是巧合吗？还是说他另有目的？我又为什么昏迷了？”谜团萦绕心头，她想不出个所以然。
“客官，您的面好了。”老板端上了冒着响油的拌面，鼻尖的葱香唤回了她的意识。“谢谢，”她拿起筷子，随意问道：“老板，今天几号了？”老板顿了一下，回答：“初八。”她内心讶异：“居然已经是三天后了。”
吃饱喝足以后，她决定再去桃林探探，寻找有用的线索。一样的小屋，一样的瀑布，一样的山洞，不同的是，那柄剑不见了。她暗中观察了三个晚上，最终铩羽而归。
“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的踪迹，结果线索还是断了么？”她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樊楼。
“梨园妹妹来啦。”门口的柳瑶看见她，招呼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事情不顺利吗？”
“别提了，”她叹了口气，“我打听到了仇人的住处，结果没见着人，倒发现了一柄奇怪的重剑。”她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问道：“不知姐姐有没有听说过这把剑？”
“不曾，”柳瑶看她神色黯淡，话锋急转：“但是我们这消息灵通、人脉甚广，可以帮你多留意一下。”
“那就谢谢姐姐了。”她朝柳瑶行了个礼。
“不必客气”，柳瑶忙阻止她，“达官显贵们看惯了我们浓艳的表演，妹妹的乐舞清丽，自成一派，吸引了不少客人。可惜梨园避世不出，这个便宜倒让我们占了，帮忙是应该的。”
柳瑶轻抚她的脸颊，怜惜道：“妹妹，你都憔悴了。我知道梨园在感情上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你现在已经离开梨园了，何不加入我们，按照醉花阴门规，人死如灯灭，大家好聚好散，前尘旧事一场梦，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知道姐姐的好意，但是他不一样，不必劝我。”她眼神游移，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半步。
柳瑶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对了妹妹，张公子点名要你明日亥时去他府上演奏一曲，张氏最近风头正盛，我们不好直接回绝。妹妹到时候见机行事，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尽早脱身，以自身安危为重。”
“多谢姐姐提醒，我会留心的。天色已晚，姐姐早点歇息，我就不打扰了。”她有些困倦了，匆匆结束了这场对话。
柳瑶望着她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可怜见的，难怪梨园搞避世隐逸那一套，也不知天天喝露水的小家伙要怎么应对这险恶的江湖。可惜了这么好的妹妹，怎么我就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