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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常世
郑森业已许久不曾梦到那场盈月之仪。
可若放宽范围、不拘泥在庆安四年江户的故事重演,那么距离上一次仪式的相关人士入梦——他的从者,东吴名将周瑜——尚不算太远。
那是两年前,郑森在金陵城外遥祭明太祖朱元璋孝陵当晚的南柯一梦。
时至今日,他也说不准那究竟是梦、还是他的神思凭依某种类似魔术的力量跨越时间,得以一窥令周公瑾名镌英灵座的浮光一瞬。
他正亲眼目睹苏东坡笔下“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可惜的是,郑森只能靠想象填补楼船与旌旗本来的色彩,因为——一切皆已被烈焰吞噬。
“赤壁战祸·地狱摇篮”
郑森已多次见证周瑜发动宝具,真实的赤壁只比宝具更为震撼、也更为美丽。他不顾烈焰舔舐面庞的灼热,只痴迷似地将五指置入火焰中央。
“一千四百年。”他的指甲已烧至焦黑,而郑森却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是出神地盯着火舌顺着五指一路向下,渐渐包裹整个小臂。
“我会让这场烈火,在一千四百年之后重燃……”
肩上猛的一紧,郑森被强硬拽离业火中央。这时他感受到自手掌传来的巨痛,他没有选择疾呼出声,而是紧咬下唇,咬得口腔盈满鲜血的腥甜味——
“公……瑾!”半嘴的血沫令郑森发音不够清晰,来人却毫不在意,只微闭双眼,点了点头。眼前的周瑜相比十年前他们于赤坂初见时更为沉稳,眼角眉梢也刻下更多岁月雕琢之痕迹。
周瑜撕下一角衣袍,平静且自然地擦去顺着郑森下颌一路淌至脖颈的血迹,洁白素衣的一角瞬间染作舳舻一色。
再往下走,周瑜已不能凭借肉眼区分血色与衣色。郑森仍如十年前一样,钟意那件暗红色衣袍。
是了,就连郑森自己也记不清,这衣袍究竟浸染过多少血色。敌军的、叛将的、枉死者的、他自己的……
“郑明俨,你已比我还要年长。”周瑜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
当然,周瑜想说的另有其言。关于这一点郑森也心知肚明。
建业、建康、江宁、应天、南京……往事越千年,他们终将踏上同一片土地。
“去做你想做的。”周瑜把染作朱红的衣袍一角掷入业火,烧得更旺。
“修短命矣。我的主君切不可抱憾而终。”
未来得及回应,古战场便被巨浪吞没。他也曾见过那般骇浪,正是剑士的宝具八岐怒涛——
只是,那场梦该是以涛浪收尾吗?
循着惊涛拍浪声,郑森睁开眼睛。
日光灼热、白砂滚烫,遮天蔽日的锯齿状椰林大木悬挂浅绿色的果实——这是南国岛屿之景观。
是了,他已不在明国旧土。
他的父亲郑芝龙做海盗时曾抵达这座宝岛。天气好时,他在思明州上亦能隐约望见岛上的高山密林。郑森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踏上这座岛,也从未想过登岛前将与一同参加盈月之仪的御主多萝蒂亚兵戈相见。
“刺、刺啦——”
脚步声自身后渐近,郑森警惕揣起衣袖,却惊觉随身短刀不见踪影,袖中只有两个尚具微弱魔术之力的杯茭——
何其讽刺。先前几日郑森率军与荷兰人作战时,曾将总督之女多萝蒂亚的魔术媒介一轰粉碎,大言怪力乱神不敌船坚炮利尔尔。
此时此刻,魔术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脚步声终于停下,郑森判断来者在他身后不过五步处。
既如此,只能采用施咒时间尽可能短的魔术——
“郑,好久不见。”
来人开口,打断郑森的无声吟诵。他顷刻间睁大双眼,心脏狂跳,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己手在颤抖——
“伊……织?”
宫本伊织仍穿着十年前那件青色和服。他与郑森记忆中的样貌无有二致,而郑森——透过伊织眼中映出的郑森,早已不似十一年前意气风发。
可怜白发生!
伊织将二刀置于稍远的沙滩,那里无有海浪拍岸之痕迹。他对刀剑保养一贯细心。
“许久未见,你变作藩主模样了。”此处并无旁人,伊织便不做端礼,只是懒散一坐,“或许,我该唤你一声国姓大人?”
“不必,日语还是‘郑’听着习惯。”面对老友,郑森也不拘谨,大咧咧将海水湮湿一半的衣袍脱下,抖落海草与细砂。
“哦,若是唐土话,便要作‘国姓爷’了。”
郑森停下手上动作,诧异回头:“伊织,你何时学会中原官话?”
“不止官话。你若更想听泉州乡音,我们也能以此交谈。”
人对乡音的态度,通常会经历三个阶段。
儿时并无察觉,上课跟着先生像模像样地学习读书音,下课朋友们一呼喊便原形毕露。青年求学去往繁华大城,百般小心翼翼,士绅雅客若用折扇遮去口鼻窃窃私语,便觉大窘,生怕因口音被笑话、排挤了去。再到中年作客他乡,惟盼能有人讲上几句土话,如此,方能宽慰自己无若转蓬。伴随乡音而唤醒的久远记忆,也能攥握早已麻痹的心,泵出新鲜血液。
是以,郑森听罢不觉湿热了眼眶。
“伊织,你于庆安四年便与盈月一同逝去。”再抬眼,郑森眸中早没了动容的情绪,那里盛满悲悯、克制,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解脱,“再无光景学习唐土官话与泉州话。”
“告诉我,伊织。这是何地?”
伊织望了望日头,日光灼热更胜方才,他却视若无物,眼皮未眨一下。
“常世之国。用唐土的话说,是黄泉,也是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