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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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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7-17
Words:
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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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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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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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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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李叶】湖岸

Summary:

还是之前写的存档。开头写得不太好,但最后的那个场景就是我cp的全部了。

Work Text:

信送到的时候,李凌心也到了。

从天启到夜北最快的方法不是乘船,也不是奔马,而是拥有权力。约莫十六、七年前,叶正勋第一次前往澜州,为组建狼牙七纵寻找合适的人选时,仍不得不孤身一人由天启搭顺风商船北上。寰化门北的水门内总是人挤着人,船挤着船,那天他等了两个对时才终于出得城。笨重的货船缓缓由护城河驶入铭泺运河,又缓缓在沿途的河港卸下货物。下船后,他本该立刻骑马东行,穿越晋北走廊,到达夜北高原,然而负责接应的马主却告诉他马匹一时周转不过来。叶正勋被晾在驿站整整九天,差点就想要步行入澜。

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一切都改变了。李凌心要到晋北和叶正勋见面,皇帝竟能从西面的淳国专门调来一艘崭新的战船载他入泺水,兼派一队二十五人的羽林天军精锐随船护卫。船只尚未靠岸,早已有一个夜北马队在岸上等候。

 

李凌心接过缰绳,便头也不回地在草野上飞奔出去,浑然不顾身后李将军长、李将军短的呼喊。

已是深秋,菸河与泺水间弥漫着湿冷的浓雾。寒气侵人肌骨,却追不上马匹的速度;往东去,绵延的锁河山脉纵向切出中州与澜州的边界,也划出河界、雾界、水界。峻丽的岩峰陆续在驿路两旁立起,干烈的山风一吹,中州盆地的白雾就凝成了澜州山顶的白雪。山脚下,木叶摇落,一年的生意已尽。李凌心在群山间跑马数日,眼中只见枯树扭曲的枝干与裸露的山岩。薄薄一层枯黄的草皮铺在陡峭狭窄的路面,马蹄踏过,如同行于荒漠。

李凌心一生在平原长大,后来远渡天拓海峡,登上北陆的草原,那也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彤云大山自然不可忽视,但总远在天边,遥遥谛视它领土内手持刀斧的住民,与外来者。叶正勋和他不同;楚卫是在山水中建造的国度,云中被夹在寒云川和北邙山之间,叶正勋上过的坡说不定比他走过的桥还要多,叶正勋走过的桥……也比他走过的桥要多。天启水路纵横而无峰峦,夜北峭壁崇山而少江川,不知道哪里对叶正勋来说更亲切些?

 

「凄惶月」的部队在战场上神出鬼没,要寻找他们的训练场倒不是什么难事。何时听到旷寂的风中传来金铁交击的震响,那便该是狼牙七纵在不远处斩钢的声音。

对李凌心来说,与他们会面更是轻而易举,因为狼牙七纵的主帅也早就算好了时间,在山野间寻觅着他的身影。

 

李凌心吹了个马哨。狂风立即带回几声低低的嘶鸣,两匹纯黑色的大马从山脊后露面,朝着他的方向迎了上来。

叶正勋穿一身黑色软甲,没带头盔,也不束发,及腰的白发随风翻飞。他的随从倒是全副武装,半张脸隐在面甲下,毕恭毕敬地对李凌心行了一个军礼。

李凌心勒住马缰,点头还礼,又例行公事地向叶正勋浅浅行了一礼。叶正勋的战马是姬扬亲自挑选的菸河良种,比之李凌心在马队里随便牵来的坐骑高大不少。在马背上,他们刚好可以平视对方。

 

初入稷宫时,李凌心在一众同学之中年纪最幼,个头也最小,每次思念叶正勋的眼睛,总要辛苦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悄悄地抬头去看。十六岁上他便如青竹抽条般生长,很快就变得像姬扬一样需要俯视着人说话;再看叶正勋时,刘海、眉骨、眼睫层层叠叠地挡住了他淡色的双瞳。

此时他们得以与对望,李凌心不禁雀跃。

 

叶正勋看着他,对他笑了,说道:“小李,你怎么都不会老?”

李凌心瞥见那名随从的眼神陡然变得极诧异。若在帝都,这时便该有人来参一本「公私不分」了。但叶正勋天性如此,很难对同一个人作公私两副面孔。多年来,他按照家族的指令,几乎改变了自己的一切,如今旁人在他身上看到的任何特殊的个性,其实只是经历过无数次更正之后仅剩的一点往昔的痕迹。

这微渺的痕迹,也许就是叶正勋和人世最后的联系。可就连这点痕迹,也有许多是不属于他自己的。而那些在远处,持有着他仅余的片鳞的人们,或者比他本人还珍视他的存在和生命,不知是令人庆幸,还是令人更心惊。

 

有一件最紧要的事:

“彭夫人请我代她问好。”

 

叶正勋愣了一下,一如每一次听到这个称谓,然后又笑了,面露惭色地回应:“你回到天启也一定要替我向她问好。我这里荒野一片,只有马匹和军营,找不到什么能带给她的东西,幸好靠近攀梁山,木材很好,我为她做了一把木剑。”

李凌心也愣住了,他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

“小叶姐姐喜欢剑?”

叶正勋心虚地抓抓头发:“我有在剑上雕刻杏花和蝴蝶……”

 

天穹上浓云密布,如山岳般在人的头顶压住。两位北伐大将下了马,并肩在草原上,一边细细地说着话,一边缓步向军营前进。每走一步,钢刀与钢铁相击的轰鸣声就更响亮一分,很快他们就没办法再听清对方的话语。
“当,当,当”的声音占据了坚硬的地面与阴沉的天空之间的一切空间,盖过风声、马声,不断回响。斩到一万次,连钢铁也会断裂。帝国以此为倚靠。

李凌心也认得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在这里的,与留在北陆的。

 

“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一道凄厉的人声突兀地扰乱了营地里尖利又压抑的刀响。

一名年轻的军士不住哀鸣,本该斩中身前钢铁的刀刃猝然倒转,斫入了他自己的头颅。

 

血液和脑浆向四周溅去,然后与他修长的身躯一齐坠落地面。鲜血注入枯草,形成一条小小的血河,向南汩汩流去。艳丽的红色在这最深的秋的荒芜里显得极为生气盎然。

 

刀鸣声渐渐停下了,寂静随着血流的方向缓缓扩张。死者附近的军士们犹疑不定地放下刀,十数双眼睛一同看向叶正勋。

叶正勋走近前,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向身后,跟他出营迎接李凌心的随从吩咐道:“他是被遗弃在夜沼一带的孤儿,没有家人和财产。不用通知什么人,也不需要殓葬了,找一块开阔的土地把尸体埋掉吧。余下的人继续训练。”

说完便准备牵马离开。

 

“将军!”一个清亮的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将军,我与他是同期入队,虽然没有血缘,感情却如亲兄弟般。他不在人世了,我愿意像他的小弟一样侍奉他!将军能不能看在他的面上,准我一个对时的自由?我想到四十里外的村庄为他置办一副灵位,来年我们从北陆凯旋,我带蛮子的青阳魂回来祭拜他!”

李凌心看向他——果然和地上的尸体一样年轻。

 

叶正勋只是回复:“明年你将会死在瀚州,或者像他一样疯掉。没有人会再回来找他。即便我准你两天假,赏你一匣金铢,让你到八松去为他订做整个晋北最精致的灵位,最后也是徒劳。立刻归队,尸体交我处理。”他的语音平静,不像在劝诫,也不是在预言,倒好似一位温和的师长,要向他阐明一个不容置疑的道理。

十几双眼睛又都移开了,那名随从也迅速地退入军营中。

叶正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地上的尸体虚虚裹住,抱上战马。黑马发出一声长嘶,跑出军营,向野地深处去了。

 

李凌心立刻打马跟了上去。身后又重新响起“当,当,当”的斩钢声。

那位年轻人不一定能撑到明年北伐。他太热情、太天真,使人怀疑他能否承受那份天真被夺去的痛苦。叶正勋对他的兵狼们所做的一切,目的不在培养斗志,而是培养死志;经历了如此残酷,磨灭人性的训练,不真正地牺牲掉才可惜了。

新死的躯体被安稳地放置在鞍前,如生人般跨坐在马上,被叶正勋握缰绳的双手环抱着。它无力的脊背倚靠在叶正勋的胸膛上,碎裂的头颅紧紧依偎在他颈侧,未干的血仍不时涌出,涂红他苍白的脸和头发。

在他们身前,身后,地形快速地变幻着,时而险峻时而平缓,一片片黑黝黝的树林遮蔽了人的视野,枭鸟嘶哑的叫声由远至近地响起,仿佛在召唤他们踏入藏于落羽木树荫下的危险陷阱。

而黑马飞驰如电,步伐丝毫没有迟疑,仿佛蹄下的道路已经走过无数遍。这实在令人不安,好像它早早就为今日死去的青年找好了坟地。

不知又绕过了几片落羽木林,空中浓密的云层终于散去,被压抑了一整天的太阳在下落前仓促地放出几道紫色的霞光。叶正勋带李凌心翻上一个低矮的山丘,轻声说道:“就是这里。”

李凌心勒住缰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坡下是一眼湖泊,湖面纤毫不改地映出了紫色的天空。湖面下,湖水异常透净,李凌心清楚地看见了湖水之下更深的湖水,层层叠叠的湖水向下延伸,最终抵达了视线无法到达的幽暗的湖底。

“你看到了吗?向下,水深之处一定格外宁静,没有风霜摧捽,没有鸟兽衔啮,连人的眼光也不能望透,或许是个好地方。”叶正勋说完,抬起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作殷切的询问的眼神看着李凌心,李凌心咬住了自己的牙齿,他感到不能张口回答这个问题。

叶正勋继续说:“万千年后,或者湖泊会被泥沙填满,变为陆地。后人若有机缘,说不定挖去泥土,还能见到他的骨头、骨头上的伤痕……”

李凌心想:他是来自夜沼的孤儿。叶正勋治军严苛,却坦诚,绝不会以谎言蒙骗下属,候选的下属也一定一样。所以叶正勋在夜沼找到他的时候,一定跟他说明过狼牙七纵是一支怎么样的军队,他将会面临怎样的生活。他听了这些话,仍然愿意跟叶正勋走,也就是说夜沼对他来说是一个连地狱都不如的地方。为了离开那里,如今,他失去了性命。他会愿意再次回到水泽间,做一个水鬼么?

他想:其实,如果这个湖真有那么好,沉入湖底的应该是我们两人。

最后他只是说:“还是埋在土里吧。”

 

叶正勋没有接话,翻身下马,默默望向山坡下的湖面,身前仍紧紧抱着那具尸体。

李凌心凝视他与死者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他无法用自己的逻辑解释清楚的恐惧与哀伤。他觉得叶正勋此刻离怀中的死者比离世上任何人都要更近,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正如此亲密地怀抱着它……

 

风在林间穿梭,发出阵阵呜咽。落羽木粗壮的枝条纹丝不动。李凌心环顾四周,找到周围最大的树木,走了过去。

他拔出佩剑,在树下冻硬的土壤上开始挖掘。阔剑迅速地搬开泥土,一个崭新的墓穴逐渐成型。

他说:“他不会疯,也不会死。我会把一切算出来,让他明年回到这里,祭拜他的朋友。”

叶正勋转过头来:“你要把狼牙七纵纳入你的计算?到了草原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会如何行动,你却怎么算得出来?”

“不算过怎么知道算不出来?”

“明知算不出来,为什么还要去算?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也不懂庙算。”他固执地反驳,“说到底,叶家的兵书也是由人写的。”

叶正勋走向他。那边真是:名剑蒙尘,将军蒙土。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尸体放入了李凌心为它准备好的安眠之所。

李凌心和他一起,用手捧起刚刚离位砂石泥土,将它们铺洒在青年冰冷的身体上。没多久,一个年轻人,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丘。

最后,李凌心在周围找来十余块碎石,在坟丘前堆成一座锥形的小塔。

叶正勋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做这记号。

 

做完这一切,李凌心走下山坡,到湖边清洗佩剑。天已经完全黑了,湖面自然也就变成了深邃的黑色。

夜幕下,漆黑挺拔的巨树围绕着他们,像一株株漆黑挺拔的亡灵,——像那些穿着黑盔黑甲的士兵们。此刻,他们仍在为将至的征战演习。叶正勋的训练场里从未搭建供人休宿的营帐,为了模拟作战时深入草原,风餐露宿的处境,每到入夜,兵狼们便被放逐到夜北寒冷的荒原上独自求生。

两粒孤单的星子随月升起,仿佛他们的同伴刚刚在土中阖上的眼睛复又于天顶睁开,仍似在生时般痛苦地注目这无情无理的熬炼。

 

李凌心在湖面上看到叶正勋在自己的身旁坐下。星月交辉,将叶正勋的面容照得无比明净。他拉过他也沾满泥土与鲜血的双手,把它们放入了湖中。

李凌心想:也许不该等到万千年后,刚才就该劈开那个人的尸体,看一眼他的骨头和内脏,看一看《兵狼之卷》能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子。

他又想:也应该取出叶正勋的骨头,叶正勋的脑颅,叶正勋的心脏。这样就能知道是怎样的一双手将一个个流着鲜红热血的年轻人们变为凶兽厉鬼;就能查明,他的生命,以及与它紧密相连的一切,是在什么时候被那么轻,那么简短的一卷书不由分说地抽去。然后就能……然后……

 

佩剑与两双手都濯净了,李凌心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的手帕,用水浸湿了去擦拭叶正勋脸上的尸血。不知是因为铺坟或是奔马,叶正勋的脸上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像使用过度的刀刃上再不能洗净的一道血色。他抚上李凌心的手,旋即感到惊讶——记忆中,李凌心的双手永远是温暖的,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失去温度。是因为浸了湖水吗?李凌心的手,自己的手,绢布织成的手帕,全都变得像湖水一样冰凉了。接着他又摸到了绢布上的刺绣,绣线用的是镀过纹银的蚕丝,绣样是……杏花和蝴蝶。

“这也是叶姐姐给的。”李凌心告诉他。

 

“这个呢?”叶正勋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今晨收到的,来自天启的信。封缄的火漆仍旧完好,蜡上印了一朵风炎蔷薇。

他知道李凌心是因它而来。

李凌心拆开蜡印,向他展示了信封的内容:没有信笺,只装了两只金制护腕;一只通体阴刻云纹,一只在中央浮雕一叶银杏。

“这是白清羽打给我们的。”他解释道,“他说姬扬和小翼他们的扳指很好,不仅能配成一对,指环的内壁还可以铭刻誓词。但是按天驱一贯的规格,那个东西拗不了两次就要断掉。他和公山在国库里见过贲朝留下来的金弓金箭,金树金叶,无不完璧如新,光彩煜煜,那才真正叫永世不灭。所以他请河络用玫瑰金为我们做了这么一对护腕。他原本想在上面刻我们的家纹……月与星好像的确相配。我求他换成了云纹和叶子,意思还是一样的:你家山上的云,我家院里的银杏……”

李凌心很慢,很仔细地说着。他从来不善于讲话,二十年来,他与叶正勋的交流多数止于两两相望、两手相握,——对他们来说,这早已足够。可在这一刻,李凌心却很努力,甚至很有毅力地将这絮絮叨叨的话说了下去,因为他想让叶正勋知道。

叶正勋看到他的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握着金环的手也开始发抖,心中,那生长得浩大如海的悲痛中又生出了一缕忧伤。他倾身向前,托住李凌心的手。

“小李,”他问,“小李,我们之间有什么是需要永世不灭的?”

李凌心盯着两手交叠之处,无比认真地思考起来。叶正勋不知道他用掉了多少时间,暗自计算了多少种变量。这明明无关风速、补给、兵力、马匹等这十多年间时时困扰着他的条件;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很久之后,李凌心从长考中抬起头,认真地说出了他再简单不过的解:“没有。”

说完,他将刻有银杏叶纹样的那一只护腕戴到了叶正勋的手上。

 

时至夜午,月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如金虹般自中天流涌而下,正射中落羽树下,浸过湖水的两双手。手腕上那金色的图案在光芒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