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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梅&图奈】一银币、三重纱

Summary:

这是最好的一届统治者,也是最差的一届宫廷。这里少了身着华丽的宠妃,姿容艳丽的女奴。那些撕咬打斗的奴隶也已不在,众人甚至不能观赏斗兽和歌舞。
女人与智者组成权力核心。维齐尔的妻子化身掌权的女佐臣,王座上的苏丹却是棵无果之树。
众人皆在注目: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几时几刻,看看这苏丹能不能活得比他的鹦哥久。

*贤者之国后续,包含图梅和图奈

Chapter Text

他们回头奔回前厅的时候神情格外匆忙,第一位到时只晓得跪伏在地,他舌头长在嘴里,却讷讷不得言,于是第二位赶忙替前一位解释,说他曾被前任苏丹——那位囚犯在王座旁的暴行吓傻了,从此嘴里弹出一个音便会干呕一下,直到有一天呕出一团血糊糊的团子,便成哑巴了,还请饶恕他的震惊。新坐上王椅的人没怪罪,于是奴仆在王座前以匍匐姿态跪好,嘴唇近乎贴着地面开合,说出在后宫内室里的奇遇。

“还请您恕罪呀。伟大的王。”垫在他身下的双脚不安地摩擦着,“按您的吩咐,清退了所有人,包括奴隶和阉人,但……但她就是不肯走。”

王座旁一个柔和的声音让他不必慌张,这里没什么人会因这小纰漏治他的罪,这让他的声音稍稳了点,“您看,您是要把她拖出去,还是拉进牢房呢?尊贵的哈同?”奴仆给出建议,还用保证的声调再次重复,“老疯子在牢房里会安静点。”

好了,终于是新苏丹发话了,他的声音又老又年轻,还带点不熟悉至高权力的谦卑。“你们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吗?有典籍名册可查吗?”

名册当然从不存在,当军队攻破皇宫,接手的掌权人才愕然发现,前任暴君从战场、暗巷、奴隶市场和宫人家中搜刮或诱骗来的女人,竟然有七百人之众,除开那些姿容艳丽到令他满意的,和姿态痴妄到令他难忘的,大多数都活得如同枯草和浴池旁的泥一般卑微而痛苦。恶毒的阉人们会用粗粝的麻草给她们擦洗身子,再把她们赶去做苦工,或是伺候宠妃和内官们用膳和洗浴,这些女人不去贿赂便不能获得口粮,所以都变得面黄肌瘦,弯腰驼背,脊骨在后背突起,似要戳破皮肤。

她们曾是体面主母、高尚贵女、猎手、祭司和农妇,可现在都一样,都一样。至少在列队离开后宫的时候,她们行进的姿态和眼神均是如出一辙的类似。

那奴仆也记着那一幕,他继续阐述:“我们没找到任何有关于她的记录。王上。这样的事情多了。但她又很奇怪。我们又不能确定她是那位——囚犯带回来的女人。”他舔舔嘴唇,继续道:“因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看她说话时的嘴是瘪的,没有牙了。在达玛拉篡位时,她就已经不流每月的血了。”

他的手杖轻轻摆了摆,仿佛在适应思维转动的幅度。“她有什么诉求呢。”

奴仆顿了顿,仿佛在紧急润色美化那说辞,“她说得很模糊,但是又像是疯话,王上。”

在那位女佐臣和善的要求下,他复述了老妪那又臭又长的絮叨,声音在过于荒谬的地方打抖,又在表述模糊之处走低,这一本烂账讲来其实简单:老妪给出了一个仅存于古老经卷里的名字,将这土地掘开、露出的古帝国残垣里,或许能找的到她所说的那些宫殿和楼宇。她从古帝国开始数着国王、苏丹的名字,直到说到最后一位时,她仿佛受了什么天启,大声诵起经文来,每念一句,她的背脊便挺直一分,直到整段诵念结束后,她目光炯炯,四肢有力,像个先知一般说话,吐出的字如同砸在地上的金铁。

“我乃流金淌银之地的公主,千朵玫瑰盛放朝拜的贵女,

我的夫君是帝国的旧臣,今日的新苏丹,我在三重面纱下等他到来。

我将在花池里成婚,在香帐与他合房,

产下的子嗣聪慧强壮。”

她大声唱完,像是耗费大半生的精力,那身形又迅速地坍缩下去,先知的神光灭了。复又回到老妪的模样。那两个奴仆被这模样吓到,其中那个能说话告诉她,现在又换了一个苏丹啦,她得离开,不料她嗫嚅着,从瘪得只能吸粥糊糊的嘴中掉出一句话:“你带我见苏丹呀。不然我就呆在这里,烂在这里。”她伸出舌头,用食指沾了沾唾沫和舌苔,在脚旁边颤抖着画了个半圆,头上的破布一层层掉下来,盖在她长满皴皮和疣的脸上,她的喉咙里发出干呕声,如同牲畜呕吐出草料一般,一阵咕咚声后,她吐出了一块东西,落在脚边,她说道:“这是我给新苏丹的定情物。”

而后,直到那两人被臭气熏得鼻子发麻,她都不再说话。奴仆捡起她吐出的团块,清洗过后用丝绒包裹。那是一块散发着月华的奇妙银币,铭文已经磨损,只有一面的浮雕人像仍然能够被摩挲出形状。

听完这奇事,新苏丹和女佐臣都不做声,只有苏丹身旁的鹦哥振翅飞起,他们听见了一声情感模糊的叹气,新苏丹让他们站起,将那块包有诡异银币的丝绸包裹呈交,就接着打扫宫殿的水池,再用清洁熏香把内室熏洗一遍。妃子们的香水味还留在墙角缝隙里,这后宫已是人去楼空,谁能想到?但仆人们是不敢多说话的。王权交替时最是危险,经历两任血洗宫廷的权力易主后,勇气已是仆从队伍中的稀罕美德了。

他们说在登堂入室前,这苏丹是个义人,他原先是没有那个资格坐上王位的,要说血脉传承,他身旁的女佐臣——大维齐尔的妻子要离王座更近些,可事情就是这样,举事的维齐尔将他拥进了王宫,近卫们承认他,民众们崇敬他。这事好像就这样成了。他站在王座前,令并行跪拜的两排奴隶站起来,并去掉了他们的铁臂环,喊他们作自由人。接着,他把后宫里的女人们喊来,告知她们可以自行离开后宫,去宫外的安置地暂住。他召开朝会,那些臣子们抬眼看他,并不为昔日同僚站上权力高位而感到惊讶或迷惑。命运是个混乱剧场,昨日它推举强壮健美的王子站在中央,今天便能找出与之为完美反面的新角色登场,新苏丹白皙而瘦削,仿佛一颗扎进丰润羊肉排的白骨刺。他看起来很好,他看起来很贫弱,他看起来——没有那么有趣。

奴仆们弓起身子擦地,水痕从地板两端行进至中线会和,他们对视一眼,便知道对方也听说了那些饱含忧虑和惊异的新闻。于是不用多费口舌,那些碎语便从宫墙缝隙里传出去。

有一个老妪要嫁给奈费勒苏丹。他从没有过妻子和孩子。

他的侍从和女奴都对他青眼相加,他的政敌把王国拱手相让。

他用等重的金子给学者换取译本,他把金子交给弃儿们当玩具。

看看他能在王座上坐到几时几刻。

看看他能不能活得比他的鹦哥久。

 

 

“你可以把她请出去,”阿尔图嚼着羊肉说道,自从因公事繁忙缩减了用餐时间后,他在就餐时高谈阔论的习惯死灰复燃,“我想想,在王城郊外还有个空置的房子……我们可以把它装修得更精美些,再把她哄过去。再告诉她:她住得比所有国王的后妃都要豪华,这是至上荣耀。事情就解决了。”

在女主人的示意下,哈比卜端走了他面前的那盘羊肉,换上一杯清口用的清汤。“这怕是不行。”她轻叹一声,卸了站在朝堂上时的满身力气,“我去看过她,只要不谈及结婚誓约或者喊她从前的名号,她就会昏昏睡去。苏丹的近卫试过把她抱起,但他根本挪不动她的一根指头。”

正在进食的阿尔图放下了羹勺,这描述太令人熟悉,当他还深陷苏丹的游戏时,庞大而混杂的力量吸引来了可理解与不可知的各方势力,其中尤为邪恶的那类亦来造访过。作为帝国第一的女佐臣,他的妻子自然看出了他的担忧,一只手覆上腕部,她轻声道:“不必担忧,主祭来看过,她的身上没有不洁的气息。但他没有说更多,我相信他知道得不比我们多。”

阿尔图这才继续把勺子塞进嘴里,餐食逐渐消失在胃袋里,热汤和肉带来的温暖在全身流淌,逐步驱散长途跋涉的苦痛,那座在建的新城离王城实在太远了,远到带信鸽子和快马都不能减少他的思念。

“你能不能告假?”他问道,以满脸祈求作屈服状,“就一天就好,我马上又要再去西边那里,见新的教长,这一来又要花上半个月。算作后天启程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在家休息,尝一尝蜜饯,看一看书之类的。”

梅姬落座于他身旁,神色了然地靠近,将身躯轻轻靠在丈夫的臂膀上,新香薰牵引着鼻腔靠近,真奇怪,他睁眼时什么都明白,怀中妻子与他合法成婚多年,闭眼时,充盈鼻腔的宫中迷香却带来一则讯息:这是帝国的女佐臣,是全帝国上下除苏丹外最强大的人之一,她正躺在你的怀中,如同一条温驯的花斑王蛇。

“我也想要这样。”她说道,轻吻着阿尔图的面颊,如同信子划过皮肤,“我们都有要事在身,难以推脱。”

他睁开眼睛,面前当然还是梅姬,只是她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话,“等这件事情完结了,等苗圃的孩子们能够在宫殿里安顿好,就可以了。”

阿尔图笑笑,他没资格播撒不满,挚爱与公事都不会允许一个中年男人任性,“是谁提出的这个计划?把后宫改成皇家学堂,让历代后妃们奢华居所变成孩童玩闹之所,她们若是泉下有知,也要气得牙痒痒。”

“这话说的不对。以及——这是大家的想法,不是一个人的。”

他凝视着火堆,又闭眼,让妻子的葇荑抚摸过疲惫的面颊,感受皮肤带来的熟悉抚慰,“当然这都值得,这一切都值得。孩子们值得,被拯救的人值得。”

“逃出来的女人们也值得。”梅姬柔声说道,“还记得吗?那些原本在上朝时呆立在一旁,或者不得不伏在王座旁的女人们,她们现在都去了别的地方。有几人虽不知道具体在哪,但总之是自由了。”

“我没有亲眼见证那场面,但我听说有两百人。”

“不,七百人。整整七百多人。”

阿尔图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模拟那场大逃难,又补充道:“所以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个前前前前前前前——前代国王的公主。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得有好几百岁了。我们不能把她就放在那里吗?关起来就行,别让孩子们看到。”

“她已经太老了,经不住这样的对待的。”梅姬说道,“修缮宫殿的事情可以再放一放,苏丹是这么说的。”

“苏丹!奈费勒真的受得住这个称呼吗?”他惊呼一声,仿佛还不能接受新苏丹的威名,改不掉政敌的习性,“他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在王座上坐得稳吗?”

还好梅姬知道如何让他噤声,才不至于让这权臣在改朝换日的第一周就落下调侃苏丹的口实。她在亲吻阿尔图之后抬起头来,低语道:“你应该想想怎么和西边的教长讨论改革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前……先睡觉吧。”

闻言,即便是背负再大责任的伟人,也不能拒绝一夕安眠的诱惑。在被风沙包裹一月半之后,他的眼睛里缀满烛火和珠光,眼角皱纹如同倦鸟收起的翅羽,嘴角新生出的胡茬扎手,他已经没那么年轻了,在那游戏开始时已在享受年青岁月的残羹,苏丹卡又数度险些将他压垮,好在这类磋磨不是毫无意义,同龄人已经拓宽腰带围,有了几个孩子,厌烦地消磨着最苦闷的中年期,而阿尔图仍然可以在梅姬的怀中酣然睡去,梅姬,梅姬,她永远那样柔软又坚硬……还有这全新的香气……

 

 

从人们发现疯老妪的那一天起,新一季的宫廷乐子剧场似乎已经拉开幕布,人们盼望这位苏丹遭遇挑战更甚于上一位,看看这义人会不会遭权力腐蚀?或者说,他会用哪一种方式在琼楼玉宇间腐烂?津津乐道,饶有兴趣,廷臣和仆佣在庭廊间穿梭,在廊柱、熏烟和雀翎扇的遮挡下互通有无、交递讯息。

她看起来那样丑陋!如此不知廉耻!身上的泥搓下来都能做饼子里的油!脸上的毛发如同猿猴手背的粗毛!若是她早被发现一年,怕是会直接被丢进牲畜圈里喂猪吧?

苏丹会怎么对待她呢?

所有人都想知道更多的讯息,为此不惜贿赂更多宫人,可惜人员锐减的宫中,各类财礼也无人接收,走投无路的投机者们瞄上了皇家图书馆的执钥者——那位身着粗麻衣的少女。

“鲁梅拉小姐,学者之首,请你可怜可怜我们吧。”男仆躬身赔笑道,“我们也要活着呀,不这样,在外面活不了的。”

“您想要什么呢。”她的脸被深深埋在书页中,只有声音传出来,“图书馆本就不缺人了。”

“您只要把我放在这里,让我自己找活干就行了,我相信内廷也会有事情要忙的,尤其是在这样的,这样伟大的变革过后,王的宫殿一定需要好好修缮……哪里都是用人的时候。您不是也获准进入内廷了吗?我听说……您可以去那里休息……”

摹刻着白银色星幕的青金石色卷轴后没有传来回答,熏虫的烟雾隐去书页间穿梭的眉眼,偌大房屋内只有书页和织物摩擦的簌簌声,让人恍惚,自己是否是在和这个活过来的图书馆对话?

“可是内廷不需要那么多人,这里也是。还请您回去吧。”少女的声音再次传来。

再三祈求并不奏效,男仆不得不抓紧最后机会开口,但谦恭已经褪去,语带嘲讽:“但他会后悔的!所有苏丹都要有个后宫!他也一样,您也会后悔的,您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前从来没有女人能进来,她们都被塞在内廷……这才是这里运转的逻辑!阉人,女人,奴隶,这才能让商人、奴仆、擦地工们吃饱饭,他们的孩子才能吃饱饭……才不至于闹乱子,这才是规矩。”

书本后的人没有理他,男仆愤愤不平地嘟囔了几句,这些絮语像是也被室内浩瀚无际的书页吸收了似的,无人接收,无人理解。

“……你们根本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奈费勒……哎……新苏丹,大家都等着看笑话呢,义人又怎么,好人又怎么……”他又转过头来大喊:“好啊,我只是想要我的老位置!”

“您又想要哪个位置呢?”

他愣了愣,声音又软糯地低下来:“我原先是在宫里服侍的。”

“服侍谁?”

“服侍那些该服侍的人呀,我技术很好。”

“可我要是没认错,你好像不在妃子住的地方任职,您这样的人,应该配得上更好的位子,我说的对吗?”

闻言,他竟赧然后退了一步,恭敬之意又从那双斜角眼里燃起。“是…是………不瞒您说,我之前是服侍安苏亚妃的,另还有几个男孩,我也照看着……上面的人都很满意。”

他谦卑地数着自己做过的活计,给宠妃用花瓣铺路,从玫瑰、茉莉里提取精油,给男宠送上助兴的密药,一双巧手能做很多事。说到动情处,怕是连屋里满地的史书残片都不得不同意:这是苏丹的后宫应当留存的绝妙人才。

“我明白现今——苏丹,他可能有些别的趣味,但我敢保证,我能让他满意。不论是细瘦的小花,还是漂亮的男孩,当然,一旦过了十五岁就会有点棘手,但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大人物们嘛,总是喜欢的就是那几样……哎呀,总之,女先知啊,你就帮帮我吧。”

“您的确非常得力。”那声音继续中肯地评价道,“我也早有耳闻。”

男仆讪笑着鞠躬作揖,又心有不安地搓起了手指,“还是得得贵人慧眼……”

“我记得那些男孩,他们每个都被阉割得很好,又姿容美丽,声色悦耳。想必是精心挑选、调教过的。这些男孩若是运到别处富庶地,也得卖个天价。”

男仆大声应和着,又发出惋惜的啧啧声,“您说得对啊,可惜就可惜,奈……我们的苏丹,他把这样可爱的小东西们都给放走了,要我说,他即便自己不想享用,也应该留着,他们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钱。”

“你真是个很好的奴仆。已被扫地出门,却还会为你的主上操心。”

“哪里…我只是……我很喜欢我的活计。”

“想必你的薪酬丰厚。”

“也不必……”

他的喉舌在口中凝滞数秒,又慌张地分泌出涎液来,如同卑猥小兽在感知大地震动时先行躁动不安,多年宫廷生活让人浑身长满察知危险的触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先知。”

从成摞书堆后露出的半个身子并不属于窈窕的女学者,他瞧见了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那是一身王躯之上最富力量之处,聚精会神的注视,足以让人再次卸力,颔首臣服。

“王上……伟大的苏丹。我不知道是您来了……小的疏忽,还请您恕罪。”

那位在旧制度陈腐尸体上伫立的新王没有让他跪伏太久,就让他在自己面前站立。毕竟他是个义人,义人就是爱做些表演,比如说让奴仆都站着侍奉、或是在全国推进奴隶赎买和释放。这是底下人想破头也不能想明白的,男仆悻悻地站好,却闭口不提刚刚的自我夸耀:“小的该死……”

“我认得你。阿卜杜尔。”新苏丹说道,“你方才说的句句属实,我就是一个活的见证者。”

“我并非……”

“你说的那些孩子们,的确是姿容端丽,乖巧可爱,而且个个色艺双绝——对你的那些顾客而言已是极品。但你丢掉的那些‘残次品’呢?”

他知道义人上位烧的这把火已经快点着他身上的布料了,他闻得到那股硫磺味,他只得再找些词汇来找补:“王,王上。”但不等他开口,苏丹就已经道出真相:“我听闻城中有一处宅邸,门扉厚如城墙,高如山崖,那里的主人在自由民和奴隶之间名气不小,若是有四肢俱全,乳牙未落的孩童能够送到他手上,便能获得不菲的酬金。即便是那些被阉割失败、或是被提前凌虐的‘残次货物’也能卖出一个好价格。”

“你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吗,阿卜杜尔。他们会先给那些有钱的买家来竞价,至于那些人买过去做什么,他一概不知;再次一等的,会被打断腿、挖眼睛、砍掉手,派去边唱圣歌边祈祷;最次的连奴隶都卖不上价钱,你应该很清楚应该把他们卖到哪里做血祭的祭品最合适吧?”

男仆即刻忘记了苏丹的指示,再次以礼拜之姿势趴伏在地。

“我……我罪该万死……抱歉,抱歉……抱歉……”

他的趴伏和祈求逐渐糅杂了抽泣和呜咽声,然后是一阵不能遏制的叩拜,恐惧席卷了男仆阿卜杜尔的全身,在青金石宫殿里目睹过多残忍行径,他已不能自控地想象即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酷刑。

“求您……呜呜……哎……抱歉……还请您饶恕……”咚,咚,咚,“王上……还请您饶恕。”咚咚咚。

直到卫兵带走他之前,他都没敢再抬头看新苏丹一眼,而当他被卫兵架起来的时候,两股战战,身体早已软塌,此后也再也没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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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的,我说得明明白白,你不能在这个时候……”

他带着怒意冲进幔帐之中,被一盏灯绊住脚,踉跄一步跌倒,再起时已经自动做好了单膝跪着之姿,坐于椅上的王上从沉静的阅读种拨冗看他一眼,又挑眉,不紧不慢说道:“若要会面,不用这样急切。书斋就在这里,又不至于长了腿跑远。”

“你还没听过我的汇报呢,伟大的,苏丹。”他特地把后面的尊称咬在齿间研磨了一遍,再狠狠吐出,“我走之前就说过,不能再增加支出了。”

而那愤怒只能激起奈费勒的笑意,他在私下议事时的确笑得更开怀,尤其是在阿尔图皱眉、撇嘴和怒吼时。维齐尔一发怒,这议案便有了谱;维齐尔一争辩,苏丹就笑开颜。他们凭借着这样的唇枪舌战已解决了帝国多地的治理难题,眼下除了国库空虚仍需节省开支暂待休养之外,已无其他火烧眉毛的要事。奈费勒笑称,前任苏丹从没像他这样磋磨阿尔图卿,拿两人份的苦工压在他一人的背脊上。由此看来,他或许才是名副其实的暴君。

当然,深处伟大时代旋涡眼的他们是不必计较进程中的荒唐和混乱的,唯一需要抓耳挠腮思索的是站在一旁写记录的书记官——他该怎么办?维齐尔怒斥苏丹只知修建学堂和收容游民以致内帑空虚,苏丹则大笑不止,倚靠着垫子往嘴里塞了一块果仁蜜饼。

“苗圃周围的居民多是清廉笃信的,他们做事从不私下克扣,将修缮之事交给他们不必担忧耗费过重。”奈费勒说道,“至于新建道堂,则是可以延缓,神不必得这一时的荣光。”

“恕我多嘴,这样未必好。”阿尔图回道。

“有何见地?”他坐直身体,作出洗耳恭听的态势,

“你应当看过学者们刚呈上的檄文。”

“对,他们称这里将成为一座富有涵养、容纳知识的圣城,就像古帝国时期的海港名城那样。虽不能免了阿谀奉承之嫌,但这已是这百年来他们对政令作出的最好评价。”

这回换阿尔图挑起眉毛,看来这争端的天平终要偏向实地考察的一方,“最好评价?别告诉我你已经真的信了,奈费勒。一年前他们还怨声载道,觉得帝国将从地图上消失。”

苏丹并不介意被直呼其名,反倒眯起眼睛待他继续畅言,“看来你有了新消息。”

“庙里给水的祭司传来消息,朝圣者和行脚商们开始对待遇削减感到不满,神庙应当给信徒提供短暂休憩地。他们满口抱怨已经传到了另一些商队之中,连西边的教长都有所耳闻。”

奈费勒用手撑住下巴,和他一同深思,“他们声量不大,但影响不小。”

阿尔图点了点头,无需多言,奈费勒已经沿着他思维的路线和他攀向同一处。

“如果商人们将恶名传遍行商路线,朝圣者抱怨旅途恶劣、花费颇多,可能便会转向其他国度的圣地名城,而非王都——这样便会减少商贾、旅客带来的收入。”

“没错。”阿尔图点了点头。

“你的确很敏锐,阿尔图,你甚至比一周前的自己还要敏锐。”奈费勒评价道,“道堂的供给必须维持在原来的用度。”

“让文人们夸两句总归是容易的,他们每日的工作就是大声说话。要让其他人说两句好话就难了。”

他们的对话就像抛接球,此时阿尔图投出的一球并未被打回来,他便知道奈费勒找到了另一个漏洞。

“说起这个。”奈费勒的手指点着鸟型手杖的尖端,缓缓道,“你没发现某处的声音小了许多吗。阿尔图。”

这是他归来后,奈费勒第一次直呼其名,这将是一个秘密的入口,在长久的交换眼神和互递资讯之后,阿尔图已熟悉对话的节奏。

“你确信?”他轻声问道。

“如果你和我享有一样的感知的话。这事实已昭然——是祭司们。”奈费勒难得移开视线,望向廊下阴影处,而那并非庙宇的方向,书斋原就设在庭院深处,也是内廷和外廷的分界线。他们心知肚明,这麻烦的源头来自何处。

“他们已经知道了内廷里发生的新鲜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请主祭来过。”

“并非主祭之错。”奈费勒笃定道,“对宫内职位钻营以求的人总会花费心思搜集一切讯息。他们的怀疑也可以理解,尤其是在这个时间节点——那些卡牌虽已被毁掉,但这游戏欠下的血债是不能消除的。”

“把她带走,等她们看到这个疯女人就明白这有多荒唐。他们不能每发现一个疯子,就把她叫做什么什么教的先知。”他心生烦躁,“我不会再去和祭司们争辩了,他们需要的忠诚,我们达不到。”

“如果他们要求你把她交上去呢?阿尔图?你会把她交给祭司,让她惨死在石块之间吗?”

他怀疑自己的心思在奈费勒面前从来如同一面明镜,倒映着所有龌龊和清楚的组分,他们都不知道哪一部分会率先下沉或上浮,或者每次那双沉静的眼睛所能做的只有豪赌——赌这次镜子反射阳光而非黑幕。从他轻松的一瞥中,他明白赌局又命中红心。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奈费勒说,“实际上——折磨一个老人不会让任何祭司、廷臣和王公感觉自己离神又近一些。”

“你又知道了?你根本不信神。”阿尔图道破,眼中留有忿忿。

奈费勒在窗边笑了几声,这意思是“你难道不一样?”

“你想要怎么做?”见形势明了,他便知道在此之前奈费勒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不会称她为一个异教徒,也不会将她定性为一个疯癫之人。若她要见我,这再简单不过,不如照她的要求行事。”

“她要求用千朵玫瑰铺地。”

“原先侍奉宫内的花匠还未辞行。”

“她要求将军、王公和权贵们以礼相待。”

“正好我们欠大家一次体面的酒宴。”奈费勒轻松对话,仿佛接待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我相信没人会错过这次盛会。”

“她要求成为首席哈同。”

难得这言语对他有了效用,奈费勒低头,眼中酝酿深意不可测知,只那一瞬,似乎有什么讯息从阿尔图的捕捉中抽离、逃走,令人心焦地永远沉入沉静之海。

“内廷不会因收留一位老妪而破败。”他颇为认真地说道,“况且她给出的礼物似乎价值不低。”

“我听说了。”阿尔图上前,将手掌向上摊平,“能否赏我把玩这珍品?”

一枚银币静静躺在奈费勒修长的手指上,不大也不小的正面上依稀留有人像浮雕,只是被历史的沙砾磨损后,无法辨认其属于哪一任帝王。

“我猜他是那一任国王。”在他赏玩时,奈费勒补充道,“他的王国在全盛时被西方来的帝王征服,而他茹毛饮血几十年,最后死在深山中,未能回归故国。你记得他吗?”

“当然,那是知名的悲剧。”阿尔图将它在手中转过一圈后,用手指轻轻摩挲银币正面的君王侧脸,“那个老妪最好说的是真的,因为她看起来的确有那么老。老到像一只发霉长蛆的蜡烛。”

他的新苏丹没有笑,让他知道自己应该更卖力点,博一次笑骂。

 

 

“你的信里什么都没讲,我不知道要不要带这个。”阿迪莱将白犀牛皮柄的匕首交给哲巴尔,从刀鞘尖给阿尔图递来一个眼神:别耽搁太久。

阿尔图摇摇头,“暂时用不上。”

“好吧。我也懒得去猜想。”她放下了第二把剑和腰间挂袋,所有武器应声掉落在地,哲巴尔将它们捡起,带着敬意称赞其中一把的刀鞘做工不俗。

“等到什么时候同队,我带你去东边的市集。那里的工匠手很快。”她说道,“我想想,至少得三月后。”

“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再照原路线走。”哲巴尔说道,“我跟着法图娜哈同走,和阿尔图大人的路线岔开了。”

“好。那就再说了。”阿迪莱提起眉脚,无奈地一笑,眼前男人虽是与她有夫妻之称,他们二人却更像是因公务繁忙而分开的同僚,太多夜晚缺少与他畅谈伟大冒险的机会,她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立过誓,还好,哲巴尔和她一样顾全大局,不介意再等一阵子,等诸人协力稳住国内局势,便能得闲再谋划那伟业。

“人在内廷等您了,维齐尔大人。请随我来。”身着近卫新甲的女护卫站好。她身形高大,脸上有蛮族的瘢痕纹身,腰间弯刀证实她的身份——她是帝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受封的女近卫。

“还请您引路。”

穿过廊柱、长廊、老玫瑰园,走进内廷最深,走进不许廷臣进入的内里。在几月前,此处还是王宫最隐秘的地方,此刻却安静如道堂,走路时只有呼呼风声穿梭其中。

“请跟住了。”

灯盏减少之后,内室变得昏暗,女近卫走得并不快,却如同一抹玫瑰云融入霞里。她在某个门口低头低声提醒:“还请别停下。”

“真难想象,这里是王宫的一部分。”阿迪莱看着满地的被褥、披巾和零碎的铜铁片说道,“我从来没来过这里。”

“那个囚犯掳掠了许多女人,把她们丢在一起,方便随时挑人凌虐。”女护卫的声音传来,“她们活得很难。有些地方不比牲畜圈好。出来的人比进来的人要少,多出来的人也只能埋在沟里。”

阿迪莱惊异地看向她,而女近卫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墙边,“就在这块墙后面。”

此刻的沉默如同哀悼。

“开门的时候,有腿的人,都慢慢走了出去。”女近卫走入一个门廊,除此廊下挂了门帘外,其余地方都空荡荡,“所以我们一开始发现她的时候,怀疑她被砍断了腿。但是等到大家抱着、扶着都出去了,她还在。我们以为她死了。”

她撩起门帘,一层,两层,第三层后有一展昏暗的油灯,比那昏暗灯光还要更早迎接诸人的,是一股浓烈的气味。

“好心点的拿了桶水给擦擦身子,她们说,至少裹块布。葬在体面地方。直到浇水的时候发现鼻子在冒泡,才知道她还活着。”女近卫难得在句尾处放轻,“她们围着她,突然哭了。”

那是见惯了死亡的女人们得到自由后的第一次集体哭泣,死不能再让她们落泪,生却可以。

这食人无数的厅堂内最后一次响起的掩面哭泣声,现今也已消失无踪。此后再也不会有女人被困于此。阿迪莱感到浑身战栗,想起梅姬在油灯下的垂眼深思的模样,他们叫她女佐臣、哈同、帝国最高的女性时她不曾微笑,谈起她起草的政令,谈起从此不再有女人被后宫所困,她笑得像树梢上轻轻摇晃的月亮。

“我们到了。”女近卫道,她伸手掀开最后一层帘布,将它草草卷起。在软垫围成的坐席中央,有一团盖着层层布料的人形,在熟悉了缝隙中穿入的风后,能听到细细的呼吸声。那是一团活物。

“阿迪莱将军,请开始吧。”女近卫道。

她上前,翻开了披巾的一角,层层布料都已成褴褛,依稀还能分为三层,虫蛀的边缘仍留有高等丝绸的顺滑,阿迪莱拿出了苏丹给她的银币,在她辨别银币和布料的纹样时,一阵温暖鼻息呵在侧脸,阿迪莱抬头,只闻无牙之人吧唧嘴唇的声音,还有一声无法辨认内容的呼喊。

“啊……”

那人的胸膛里传来呜呜的人声,好似有数十个女人在遥远处诵经,窸窸窣窣,模模糊糊,原是引人肃穆的声响,此刻传入年轻女子的耳内,却意外地令人熟悉,她想要认清每个字句,可惜被层层布料阻挡,那无穷尽的声音汇集在一个空虚的容器中回荡,共同呼吸着同一种节律。

“……母亲的女儿……”

她听见一个声音清晰地念道。

“……嗯……野蛮的女儿……光脚跑步的女儿……你拿着我给苏丹的银币……你为他而来?”

一双干枯的手从胸前伸出,指节如同藤壶增殖后的缆绳,甲片黢黑,它流连在年轻女人的脸颊侧,蓦地抚住阿迪莱侧脸,感知那处凸起的伤痕。

“……战士的女儿……还是说……你为自己的血脉而来?”

老妪终于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向面容坚毅的她,说道:“你还有重任未完成。”

什么?阿迪莱的心与眼一同颤动,躯体不动如磐石,她想要张口提问,对上那苍老皮肤后的眼球后,困惑与不安却像是皮料上的浮毛,被一双大手梳理、抚平后丢弃。该如何评价?那双眼睛的瞳孔像两颗黑色的尖钉,四周洒满碎金的光点。是蝰蛇、是豹、是一只翱翔已久的鹰——

阿尔图和哲巴尔在帐外听闻一阵嘈杂,原是防备着帐内的老妪,此刻异像却出现在窗外——扑腾着翅膀的鹰鸟从天空下落,轻巧地用双爪停在窗口、屋檐和廊柱,它们一同嚎叫,仿佛受召而来。

如此神通,绝非凡人能够操纵。唯一持刀的哲巴尔走在最前,防止鹰鸟们冲入帐内,他将第二把剑丢给阿尔图,后者从容持剑走向相反方向作防御态。

“如果她没出来,你先冲进去。”

喜鹊和黑鸦聚集在一处,如同黑白纹路的织锦一角,云雀和金雕分别停在不同高度的树梢,以金色眼眸注视室内,这样离奇古怪的场景下,最勇敢的战士也会对自然产生未知之惧。

“阿迪莱——?”

哲巴尔的呼喊迅速被此起彼伏的鸟叫吞噬殆尽。

“阿迪莱——”

他再次喊道。

没有回应,女近卫和阿迪莱似乎被那纱帐吞入腹内,自此消失在一纱之隔的内部。

“这看起来像邪术。”他朝阿尔图喊道。

这自然是不正常的,梅姬也曾多次和自己谈起种种异象,她谈及的传闻里包含那个瑰丽的名姓,古时候的公主。一块布料的残留纹样把阿迪莱的家族联系了起来,母系的血脉坚强,脐带形成的纽带传递数百年不曾被异姓的男人抢夺后折断。他们原以为阿迪莱才是打开秘盒的钥匙,却不成想落到这样混沌无序的境地。

喜鹊、黑鸦、云雀、金雕、麻雀、野鸽。群鸟开始齐呼喊,相互捕食的聚拢在一块,互为天敌的羽毛紧贴,仿佛今时今日仍有比残忍自然规律更为重要的存在,让它们如同沾染魔咒,组成这异象。在威压下持剑蓄力的维齐尔猛然醒悟,那些羽毛灰黑、缺少翎毛的鸟们都有个共通点。

“它们都是雌鸟!哲巴尔。”他努力传递讯息,“这一定代表什么!”

这句话如同将钥匙插入门扉内的回响,霎那间,内廷再次回归常态,万籁俱寂,只有停留在各处的鸟仍然以肃穆姿态停留在原处,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一块块墓碑。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不会给予回答。

他们身后,女近卫掀开纱帐,让阿迪莱从中走出。她同样一脸肃然,仿佛经受神谕后的不信者,带着一切谜题的答案重返人群。

“我现在明白了。”她说道,“一切都清晰了。”

女近卫似是对这一结果有了预料,哲巴尔仍是一头雾水,维齐尔则是略显焦躁。他依稀明白那是自己不能快速明了之事,这样的未知引人心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迪莱抬眼看向四周,“就如同她说的,她是被留在此地的公主,是古代帝国里千朵玫瑰朝拜的贵女,但一个人不可能活那么长,所以她并非是一个人。她更像是一个幻影,一个讯号,或者是更为庞大而模糊的东西,由万千停留在这里的人组成。”

“你谈及的是人,还是灵魂?”

“随你如何想象,只是她的确是我的母辈的母辈,我的祖先。”阿迪莱说道,“但是那是早在帝国存在之前……甚至早于我的家族被诅咒之前。她已经存在太久了,连组成她的人们都感到疲倦不已。”

“要驱散这样的‘造物’,需要什么?”阿尔图问道,“或者说,要怎样,她才能离开这里?这才是头等大事。”

“你们男人从来不懂。”阿迪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不可能从这里离开,因为是男人们把她困在这里的。这并非出于她的意志,能够出去的人,那必定不能成为‘她’的一部分。”

比囚禁肢体更可怕的,永远是精神上的桎梏。她指的不是一次两次的戴上镣铐,而是把女人摆在此处,生下自愿戴起镣铐的女孩。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尔图问道。

女护卫听着无聊,已经坐在地上等待争论结束,等诸人再次争论完毕后,她才衔着草站起来。“我们那里常常对死了家人的人说,你应该满足亡魂。”她说道,“我以为这个是世间通理呢。”

“她只有一个要求。而我们都知道。”阿尔图说道。

“别把这个想得太简单了,奈费勒……新陛下他并非那种‘苏丹’。”

“你这是什么意思?”女护卫不满道。

哲巴尔快速地看了另两人一眼,他们的表情让他噤了声。但谁都知道,在奈费勒苏丹的宫廷里争首席哈同的位置是没有意义的,同样,一场安抚魂灵的仪式性祭祀也效力不大。

“我们应该等待他们二人做决定。”阿迪莱说道。

维齐尔默不作声,他想起妻子微皱的眉头,那表情中通常隐藏着几次巧妙的拒绝,她坚持要对所有宫人报以慈爱之心,连那些无赖和恶人的愿望都尽量满足,这次应当也不例外。

这是内廷之事,就交由内廷之首的女佐臣处理。她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软化他的坚决和担忧。

女战士上前,将那枚用作信物的银币放在维齐尔手中,他看到银币光滑的两面,不解地将它放在手中摩挲一番。在神秘魔法的作用下,它仿佛又变换了纹样,古帝王的侧脸浮雕已经不见,那只是一枚普通的银币罢了。

这仿佛一把开启魔盒的秘钥,维齐尔意识到此事在自己的统辖范围之外,维齐尔将剑丢在一旁,在大理石地上传来清脆响声。

“去将此事详细禀报给梅姬哈同和苏丹陛下吧,阿迪莱。我们不会将她架出去。让仁慈的他们来定夺吧。”

Chapter Text

组建议会的消息以一碗酥油从碗沿淌下的态势渗入帝国各处,一些城镇领受君令,已在组织宣讲会;而另一些则置若罔闻,仍关起门来做道场,维持固有的治理。

更多的游说和许诺耗费了诸人精力,帝国疆域辽阔,阿尔图每到一处,法官、法学家、祭司、圣裔们便来连番拜访,共商要事。随着改革的深入,有关这位大维齐尔的轶事如油脂渗入奶汁一般各地传播开来。有人说他目光柔和,为人和善,不拘小节,只有需动武时才会露出点凶相;有人说他机敏非常,善于辩驳,操纵会谈,总能看破那些耍滑头的说客;有人说他慷慨好义,在贫苦地方广施恩惠,从不吝啬金币;有人说他亲自逮了四五个贿赂他的长官和谢赫,借机吹高今年岁贡;有人说他阴沉,有人称他为义人,众人莫衷一是,只有流言讹传泛滥严重。

“最新消息是,他在参加祭拜的时候和圣裔们辩经,能言会道地让庙多给五成岁贡,气得长老们从露台上跌倒。”奈费勒看着报告说道,随手抚摸衔信鹦哥的脑袋,“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东边的商队说,他将白釉皮送给了一个战胜盗匪的蛮族人,又要全队人马为她震声呼喊,有人不服,便引他出来决战。”梅姬将卷轴放下,“这倒是有理有据,只是不怕您怪罪,他行事一直这样粗糙。”

“好在他秉公行事,这样一来,蛮族人的平等法令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梅姬光顾倒茶,闻言又柔和地笑道:“是您过奖了,陛下。”

对新苏丹来讲,维齐尔夫妇是他可托付性命的近臣,即便在此之前,他们两方并无多少私交,但一道牢不可破的纽带早已隐秘形成,绑在他们手心。在分享果实的那一晚,当阿尔图在秘密会议后宣布领袖人选时,奈费勒才发现几乎所有他自认为不合的要人们,都在票箱里写下了同一个名字。其中当然包括梅姬。她在结果宣布后朝奈费勒露出了第一个舒心的微笑——这在之前他们剑拔弩张的宫廷会面里可是绝无可能出现的。

自此,她从不避讳在新苏丹面前发表感想和体悟,甚至有时她认为,在精神的某一层次上,新陛下比她丈夫还要同她亲近些。毕竟要在这帝国里找出另一位对哲思和诗韵都有深刻理解,还在茶点口味上同她一拍即合的男子,应该是不可能了。

“我总是在这时麻烦您,真是惭愧。”他特意切换成低而柔的声线,来挑起这个特殊的话题,“但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哈同。”

梅姬从不担忧自己的建议是否会被采纳,奈费勒对他们身旁所有能人志士都报以极大的信赖。她也不负期望地明白了他想说的议题。

“虽然我们不知实情,但斗胆猜测,您还没有心上人呢。陛下,哪能那么快娶亲?”她柔和地回应道,“那些传播流言的仆人已经收到了警告,您不必担忧。这个宫殿若是有天能够迎来它的女主人,千朵玫瑰盛放朝拜,翡翠和红玉铺路,我们会为首席哈同献上所有。当然,在那之前,她得习惯早晨孩子们背课文的声音,和抱团玩耍的笑声呢。那可是很难睡好的。”

他笑得轻咳,想起孩子们尖叫着在苗圃空地里尖叫、追赶的场景,哈比卜放下罐子冲上去揽住几个跑快的孩子,还有一个双腿都挂了彩,疤上开了花,仍是笑着举手表示胜利。

“等我们把苗圃搬来之后,我会很难想象还有哪位贵女愿意入主后宫。这里会彻底改变。”

“谁说这样不好呢?”梅姬带着轻巧的尾音说道,“孩子们会在这里乱跑,每个都长得健康又强壮的,他们离开,又有新的孩子来。”

奈费勒将茶杯放下,偏过头来,“我相信其中也应有你的孩子。若能成才,我一定会委以重任。”

“您现在已经给了鲁梅拉智囊之首的位置了,苏丹,您总不能把整个帝国让她继承。”

“我倒是想。但她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鲁梅拉面前,他是个绝佳的师长,但那双眼睛里对奈费勒闪耀的星星很快在藏书库的门打开后,被转移到更深处的书页里了,鲁梅拉决心接管这里,承担起破解和修编古籍的重任,在那之后,她会接过史官的笔。这些都已经写在她的亲笔信里。

“这里肯定会有更合适的孩子。”梅姬说道,“不论男女,不论出身。”

“只要优秀得让我们能见到未来。”

“是啊,陛下。”她轻点头。

“等那个未来能够配得上一个新生命呢?”奈费勒问道,“配得上……女佐臣的孩子。”

梅姬的头纱抖动,话语坠入茶杯中泛起涟漪,沉默数秒。

“……抱歉,陛下。”

他显然也从她眼中见到了重达千钧的苦痛,“不,该说抱歉的人……”

“我们没有和其他人讲过,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奈费勒将手绢放在哈同膝上的书本上,鹦哥顺从地贴着她的头纱,“是我的问题,我从未成家,也不曾有过孩子,我不能对失子之痛感同身受。是我失言了,哈同。”

梅姬扬起头来,阳光下的眼角似有冰晶闪烁,她向下看时,那些泪又不见了。这是女子掩藏情绪的惯用法。

“那是个女孩,也正因如此,我很感谢神让鲁梅拉来到我们身边。至于其他,我不敢奢求太多。”她又露出微笑,“我还得感谢您,让我们有些事情做。”

“别这样说,我会把所有书里夸人的词都用光的。哈同,明明是你们支撑起了这些事业。”奈费勒说道,这样风骨强劲的男人却在她面前显露出一点慌张,“拜托,给我个机会做点补偿吧,如果您还拿我当朋友的话。”

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廷臣喜欢用言语击打奈费勒了,毕竟只要使对了劲,就能一窥他坚实外表下的柔软,谁知道那身密不透风的长袍里是不是塞了生丝做的缎子呢?

“好吧,陛下。”她拿起那手绢擦了眼睛,抬起头来,“您能容许我,为那位公主举办婚礼吗?”

他笑了,“我以为您会说,让我早点召阿尔图回来呢。”

“他是维齐尔,应当为国效劳,而且,有时他不在更自在些。我相信您也懂。况且,我想我们能够找出她最想要什么。”

“可众大臣反对这样做。”

“我曾在书里读到灵迹,”梅姬柔和地回应道,“帝国边缘有掳掠妇女的游民和土匪,城镇曾遭遇亡灵的骚扰,当地先知以为那未婚惨死的女人需要一个夫婿,便找了枉死的男人来,做法试图让她安息,但他失败了。后来,从远方路过了一位祭司,她是乘着车路过的,见到人们奔逃,便下车往亡灵作乱的地方去,她回来的时候完好无损,只是光着臂膊,此后那亡灵就不再出现了。”

“我猜,是祭司满足了亡灵。她给了正确的物品。”

梅姬点点头。

“正是,陛下。她给了裹住自己臂膊和脸庞的纱巾,因为那惨死的女人死时光着身子,她最想要的,仅是一方纱巾。”

 

 

深夜,藏书库里仍然亮着一方油灯,苏丹宫殿不再闪着璀璨灯火时,找到亮灯人的所在就变得极为容易。那扇门欲盖弥彰地遮掩着,他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声响。

“你回来了。”奈费勒从软垫上站起,别过头去轻摇着脑袋,脖颈处不甚舒服,这已不知是第几次在深夜处理文书后睡去。阿尔图朝他挑眉,又拿下身上的披巾,盖在趴着桌睡着的鲁梅拉身上。

“这回又是什么事?让人这样精疲力竭。”他问道。

“我们正在修订旧王国的史料,有些文字翻译得刁钻,前后又有残缺,只能尽力修复。”奈费勒解释道,拿起剪子将烛芯又剪去一段,“这孩子是个天才,她不仅修订了大多错误,还找到了那枚古银币的来源。”

“那老妪还没有离开吗?”阿尔图挑眉。

“是你和阿迪莱决定不强行带她走的。不记得了?”

阿尔图露出不满神色,仿佛这并非他自己做出的决定,“那好吧,我后悔了,我们可以给他喂点美人花奶,等她睡得像个婴孩一样,再将她放在绒床上抬出去。”

“我们已经做了决定,要满足这个亡灵。”奈费勒轻声说道,努力不惊扰鲁梅拉的安眠。

“所以就有了那个婚礼?”阿尔图皱眉,双手摆出防御姿势,“史书上就会写:可笑啊可笑,‘贤者’奈费勒娶了一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写,”瘦削如同新月的苏丹说道,“我们一起颠覆了帝国的历史,阿尔图。史书总会对这种剧变做出点评价,我希望它趋于公正。至于对我私生活的评价……那只不过是一处闲笔。那不重要。”

黑暗中,沐月而来的维齐尔面容不清,但奈费勒隐约从模糊的轮廓里看出了些情绪,在经年累月的接触之中,沉默和深思曾是每次密会的主调,褪下矫饰的权臣周身散发着力尽的疲惫。但只要他抛出一两个议题,那双眼睛仍会像被风吹过的炭火般亮起来。

可现在它混沌不清,只有昏暗油灯下的两滴反光提示着它们的所在。

“你就容许了?那算什么!”

“你累了,回家去吧。”

“不是,不是,”他抹了一把额头,重新厘清思绪,“我是说,你是我们的新苏丹,如果有人可以中伤你,那也会让国的形象受损。”

他顿了顿,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可不想我们靠半辈子奋斗来的东西被毁了。我起兵造反,不是为了这个!奈费勒!”

他正对苏丹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问题答案如同喉咙里的桃核,如何抠嗓挖喉都无法将其吐出,最好结果是囫囵吞下,再封死在腹中——为了帝国,为了民众,为了鸟树虫草花,总归不能只为了一个人,对吧?

于是,相顾无言,他的陛下后退一步。“我比你更清楚这个结果。阿尔图。”奈费勒低声说道,“你不用提醒我这个问题。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是啊,你太完美了,全国民众都赞颂你的名字,我们的新苏丹,不近女色,不慕荣利,德行高尚,如圣人一般!但也别忘了,越是完美的人,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大肆宣扬开来,那些对你不满的乌合之众就会一拥而上,期盼着把你打倒!这场婚礼就是一场闹剧……!传到民间,他们会说什么?连苗圃的孩子们都会知道你娶亲了,莫名其妙的就有了妻子……”

“够了,阿尔图。”奈费勒危险地加大了声量,他知道这是其生气的预兆,现在想来,他们在朝堂上的争吵并非全是做戏,他知道奈费勒展现的是真正的愤怒,他咒骂的是那个混沌、毫无原则的阿尔图,而非和他站在老宅树下的阿尔图,现在或许是时候了,两个阿尔图融合在一起,他刚想抬头接受熟悉的痛斥,但奈费勒只是静静看着他,突然勾起嘴角,那抹笑容没有抚平眉间皱痕,反而引他思考其中含义。

“……你不在状态,你该回家去了,组建议会的事项已经基本完成,你做得很好,是时候休息一阵了。”他长舒一口气,向后仰去,“巩固伟业固然重要,但你并非孤身一人,梅姬哈同没和我细说,但我知道,有许多人希望你归来。包括这个孩子。”

鲁梅拉仍然睡着,轻微鼾声从她鼻尖传来。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书架林立,古籍躺在案板上,卷轴展开重要段落供阅读,油灯的火苗飘荡,除了三个疲劳的灵魂外,只有书与孤灯同月亮作伴,但清醒的二人都知道,这或许是一个好未来的预演。

“把鲁梅拉小姐带回去吧,回到你家里去,和哈同在一起。”奈费勒提示道,“把辩论和争吵都往后放一些,我有的是时间奉陪。大维齐尔。”

“我在家里。”阿尔图略带不满地回敬。

“那就再回去。”

“我还有要事急需商量,还请陛下容忍,留我一晚。”

“你又变成那副无理取闹的样子了。”

他摆出一副常见的无赖神情,与此前在朝堂上的嬉皮笑脸不同,阿尔图现在有诤言之权,但这不常以美德的形式展现。比如现在,他就打算做一个以熬夜静坐来反抗苏丹劝归的谏臣。他有那毅力和耐心和奈费勒面对面坐着,把世界先放在枕头旁边候着。

“好吧。”奈费勒叹了口气,露出只有在苗圃孩子打翻菜汤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你至少得让鲁梅拉小姐回去休息。其他事项,等明天再议,我会在书房里等你,不必再通传了。”

阿尔图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接受了停战协议,但那脸上写着“我仍保有质询的权力”。他轻轻拍醒了鲁梅拉,用一种活泼的音调叫她,女孩儿很快就醒来,她眯着眼,笑着说道:“大人,您回来啦。”

“我们说好了不叫这个的。”

“好吧,阿尔图叔叔。”她轻松地应声,又转头望见油灯下的苏丹,和他肩头平行的月亮,女孩惊讶道:“已经这么晚了,抱歉……老师,耽误您休息。”

“他自是不用睡觉的。”阿尔图讥讽道,替鲁梅拉披上纱巾,“你们今天研究了什么新东西吗?智囊之首?”

“那枚银币,我们在研究它的纹样,它的正面有时会出现人像,有时则不会。老师把之前见过的人像画了下来。”

一张纸上用炭笔绘制了简单的侧面像,它像是会出现在每个铸币厂的新钱上的君王头像,除历史学家外无法将其与千百个统治者鉴别,金戈铁马,丰功伟业,俱往矣。可他知道这一个不一般,它散发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魔力,似乎只用一拽记忆的回丝,顺着一个契机便能窥见正确答案的边缘。

“仿佛是一种启示。”奈费勒喃喃道,“有时‘他’会出现,有时则不会。平时他便躺在那里,像一块普通的古币;当我们想要破开谜团的时候,‘他’又消失了。”

“我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的脸总是格外模糊。日夜端详也不能看出个具体的轮廓。我尝试过拓印,但图像总是不清。”

“你们有过什么猜想吗?”

“若那位老公主的身份确定,我猜想,那是她的哥哥,那位落败的国王。”

“就如你给我看过的。”

“没错。”

“你能再让我看看吗?奈费勒?”

他将包着银币的绸缎放在阿尔图手中,还是那份重量,还是那方绸帕。他展开布料,在月光下,古代国王的侧脸像向他致意,一如上次在静夜里的会面。

“他又出现了。”他说道,看着苏丹脸上的疑惑,他想着半夜从沙漠里赶来也算是值当了。鲁梅拉小心拿起它,叹道:“就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他’记住了某个时刻。”

“或是某个人。”阿尔图挑眉道。

“至少比图像清晰一些,阿尔图叔叔,老师,我大概知道了……”她着迷地看着浮雕图案,又热忱地俯下身去,翻开新的卷轴,比照起晦涩难懂的文字和线条模糊的绘图。两位在史书上留名的大人也不禁被吸引,在夜深露重时,等待开启新的秘密。

当维齐尔假作注视书页,而心魂不定时,一缕思绪顺着目光飘忽而走,落在苏丹的领口,而当其略略向上,便能发现奈费勒也正注视着他,这样滑稽,这样无礼,但他付之一笑。那笑容能使疲惫之人鼓舞起劲,再寻回些许精神。

 

 

“果真这样神奇。”他扒拉着碗中的羊肉,说道,“鲁梅拉说的时候,我才觉得好像不对。之前不觉得,但现在,我还是想让祭司们拿走它,至少看着点。我不放心我女儿老拿着它。”

梅姬不置可否,她只是满足地看着丈夫被喂饱的模样,轻轻应和着他的建议。

“要是这样,我们就要花时间去和鲁梅拉协商,她已经在撰写古银币相关的研究手稿了,现在要从她手里申请取回,已经太晚了。亲爱的。”

“那怎么行?这是为了她的安全。”阿尔图不满地说道,“她并不是说不通的,你让我跟她去聊聊。”

“我们的女儿现在是帝国智囊之首,你见她,得先通报。”梅姬补充道,又安抚般从绸袋子里拿出一把油纸包好的坚果蜜饯,“苏丹赐予的。吃吧。”

阿尔图将蜜饯放在嘴里,甜食塞不住他的嘴:“那宴会呢?反正也得办吗?”

“没错,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位老公主的来历,也明白了那枚银币上的男人是谁。”

“若不是你说,我还觉得那是个圈套。太可疑了。”阿尔图说道,“直到现在,也不能放心。”

“我们知道了这并非一种诅咒,它更像是一种……瘟疫。”梅姬缓缓说道,“一场盘踞在我们头顶,几千年未停息的病症。人们大多都无视它,或是公开鄙夷患病的人。同时代的人只能沉默面对这沉疴痼疾,留下成堆的叹息。”

放入嘴中的蜜饯也不甜了,他注视着眼前卷轴上的蜡封,仿佛那纹样有强力魔法,吸引他注意。那是帝国新主的纹章,奈费勒现在是苏丹了,梅姬是女佐臣——最尊贵的实权女官。庞大后宫、阉人奴隶、杀父夺位都不存在了,帝国竟然承受住这样翻天覆地之变,作为盟友的二人在玫瑰园里商议国事,一盏茶的时间里便能做出影响帝国命运的决定,而他正在协助扶持着新权力走向正轨。真是不可思议。

但由此而来的挑战也愈发艰巨,他们做出的举措都是从前不可想象之事,在这一路上,最为刺耳的无非是有关宫闱的想象,新苏丹为何不娶妻?帝国的后继者在哪里?维齐尔的妻子一跃成为帝国最高贵的女性,她和苏丹又有什么秘事?我们该如何面对新苏丹和他的宫廷?当习惯了畏惧地低头跪拜的民众学会抬眼打量上方时,他们的好奇会催生出不可遏制的事端。

这样一想,这场荒谬的婚事反而在形式上促成了谣言的收拢,对那些边陲小镇来说,他们的苏丹已经娶妻了,最高哈同端坐在后宫里,一如从前。只是这个苏丹不掳女人,也不杀奴隶。除此之外,一切和从前没有不同。

“拜托,吾爱。把这故事讲给我听听。”阿尔图倦怠地说道,“把这疾病讲给我听,就像之前你讲给我故事一样。”

梅姬拿过那盏油灯,将公事卷轴摞在一旁,她眼里带笑地接过他软下的身躯,轻轻揉弄前额,自他成为议长之后,便失去这一夜晚的殊荣,此刻千金不换。意识朦胧间,他克制住酣眠的愿望,开始听取梅姬的讲述:

“按照古时的记录,曾有一名西方而来的异族王子,他极为年轻,却有不符其龄的战谋。他带着西方王国的兵士,以少胜多战胜了古帝国的军队。”

“都城如同开壳的硬果,只等敲开露出浑圆果实。当军队兵临城下,他并未做出屠城之举,而是入城进驻王宫。一路上,诸人欣然接受谄媚人潮的贡奉,兵士受赏,将军封地。即便是最贫穷的男人,也在城市血的滋养下获得了赏钱和女人。”

“都城能够献祭出的最后礼物,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千朵玫瑰奉养的公主。王族们惴惴不安,害怕惹恼城市的新主人,只得要求公主前去和谈。当命运掌控在他人手里时,仁慈不敢奢望,交易才是上选。”

“公主答应了。”梅姬轻抚过他的短发,玫瑰精油的香气萦绕于鼻尖。“她戴上金贵的三层面纱前去和谈。透过面纱,她看见大厅中站着的两个男人,二者均是气度不凡、身姿俊逸之人。她无法辨认,便朝其中一人行礼,称他为国王。”

“众人沉默许久,粗野兵士们却开始捧腹大笑,另有人愤怒叫嚷,宫人女眷无不战战兢兢,跪伏下拜。仅有另一位男子出言制止,她听见一声轻笑,抹去了她的失礼:‘尊敬的公主,不必担忧,他也是国王!’”

“故事的确是这么说的。她救了所有人,但死去得也极快。”阿尔图喃喃道,他的意识似已沉在梅姬讲述的故事之中,漂浮在古帝国的宫殿之上,“我记得……好像只说到这里。”

“那是史官写的历史。没错。”梅姬的声音将结尾引向与历史不同的歧路,“我们找到的,更像是一则传说。”

“她没有死得那样快,而是快速地嫁给了这位君主。但伟大的人不会在战火已熄的征服地停留太久,国王离开后就没有回来,几十年的等待换来的是一把匕首——国王在远方的新妻要求无子的公主自尽,这样她才能带领小王子名正言顺地以都城为据点,维持庞大王国的运作。”

“他们是一开始便如此残忍,还是因为附着权力而生出了狠心?”

“没人知道,但是当他们去找公主的时候,仍戴着三重面纱的她已无处可寻。记录下的只有同时代的呓语——她早已死去,或是疯癫。漫长的等待使她丧失心智,饮毒或者撞柱而死。同时魂灵不灭,她仍会穿戴着三层面纱,等着国王来掀开它。”

“她也许真的爱他。”

“这很重要吗?”

“如果这样,等待就不会太过痛苦。”

“问题不在这儿,吾爱。问题在于她从来没有过选择,没有一位史官走到她跟前,问她是否愿意走出宫殿,或是留下来。我们认为,症结就在于此?”

他轻轻地摇头,这类魑魅魉魍之事原不是他的妻子需去操心的,要担责的是过去盘踞在王座上的男人们。

“难道苏丹陛下就期望用一场婚礼来终结这种……异变?”阿尔图张开眼睛,看着爱人双眼,“此事若没那么简单,该怎么收场?况且我还不能留在你身边。”

“你身为议长,有义务做好表率。”梅姬坦然道,“陛下信任你。”

大维齐尔苦笑一声,“他信任的可不是我。”

梅姬半阖的眼如同凸月的细细黑边,有时令他迷惘,妻子究竟从他身上望见什么?或许答案比他想象得要简单许多。

“这又是什么话?他信任我们所有人。”她温和地说道。

“我真想……把这重担给卸了,再也不出远门。有时我想想,为什么要举兵、造反。不仅是为了不让我们痛苦,吾爱。”他继续喃喃,“更多是为了……别的,大概就是这种时候,我想要有这种时候。”

“我看得出来,你今天很想。”梅姬咯咯笑,臂环和金子一同颤动,她的笑里也有金银的声响。

“我很庆幸我能活到这一刻。能够战胜那个怪物。从那种压力下存活。虽然那开端足够恐怖,但结局是我用双手可以攀爬到的,那我就会用满手鲜血来达成这一切。包括达成你的愿望,吾爱。不,主要是为你。为你的愿望。”

梅姬施力抚摸的双手顿住,指尖游离在他唇角。自婚姻开始之日,那些不可奢求的事物一项项来到手心,丈夫的真心、正义的向往、隐秘的权欲,待她笑纳。她奉行的是均衡之理,他人给予的她便奉送回去,甚至要赠予更多。可阿尔图是不明白的,他多的是笨拙猜想妻子运作原理的时候,一步一脚印走出混杂的流程。她最多只能叹口气,告诉他不必多费努力,婚姻就是这样没道理,她和他绑在一起,调整步调、一同向前走。我保护你的安稳生活,我克制你的哀痛和疯狂。

“你原先说的那些大义、国家的未来,现在又不作数了?你喝太多酒了,又爱说傻话。”她轻柔道,灯影照不出眼角的胭脂红。

“没有。不是的。至少今晚不是。”他语气笃定,眼睛闪亮,“我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至少我知道我的理由是什么。你别笑我,可以吗?我每次都会亲你的头发。包括站在王宫里的那晚上,我把它放在我的心口。我想着,或许我马上就会被那怪物折磨致死,但至少在死前,我能够努力闻到你的香气。”

“你是不是最近做错事了?”

“不是的!”

他匆忙支撑起上半身,在此生多数不多剥落真心包衣的时刻露出被人误解的绝望神情,而实际上,对面人瞧见他的脸,就会反思自己的怀疑。梅姬给出的答案更是晶莹剔透,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反射月光,让阿尔图着急靠近,寻求一个拥抱。

“我从来没和你说过,真抱歉。”

“这都过去了,我也想这么说,阿尔图。”

“可有时候你又觉得,还没过去?”

“我想更多时候,在梦里,我还会看见新苏丹的王冠又回到那个囚犯的头顶。而后,我又会想起法拉杰归来的时刻,他说你把弓箭插入了他的胸口,且毫发无伤。我把这句话当做治愈梦的灵药。”

他原先是想要杀死他的,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有人阻止了他。他想起血光冲天、硝烟四起时,曾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将他的心神唤回人间。

“至少结果很好。至少我可以为了你做到这一切……帝国第一的女佐臣……吾爱。”

“你就不想期待……更多?”

“我已经满足了。”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对阿尔图来讲,梅姬是甘泉是果树,从来是她提供,他来索取。或许对于尘世其余可悲男人来说,朝妻子索要一个婴孩天经地义,但此刻怀抱挚爱,他意识到,自己无权再去要求更多了,对天地,对命运,对梅姬都是如此。

他嗅闻着她头发的香气,直到妻子的呼吸逐渐平顺。在他们点灯时,天边还是黑蒙蒙一片,此时,天边已有微红色的霞光,勤勉些的贩夫走卒,已经外出走动,为白天的劳动做准备。

他在朦胧间听见马嘶,一激灵抱紧妻子的身躯,醒来后,她仍在绒垫上睡着。阿尔图摇摇晃晃站起来,窗边漏进走蹄声,皇家的马匹站在他面前。

他撑着脸,披上衣服,在门廊旁迎接近卫,他们俩人是冷脸做派,也省了寒暄的功夫。 青年人将卷轴教给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陛下口谕,另一封书信则更为特殊。

“传陛下口谕。伟大的新苏丹陛下与首席哈同的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还请您准时参加。”

阿尔图很好奇,或许他可以跟这个青年人比一比臭脸,当然,他没自信取胜,只是觉得对方的表情颇为滑稽。

“恭贺陛下大婚。臣民和我都已等待此刻良久。”

或许是他的笑容太假,青年近卫忍不住哼气一声,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还请传达我的祝贺——您有什么问题吗?”他忍不住挑破了紧张氛围,发问道。

“恕我直言……我以为您会坚定立场呢?”青年近卫忿忿道,“一个人怎能这样油嘴滑舌?还不讲规矩……您那天是喝酒了吗?现在酒又醒了?好吧!我反正不懂怎么在奈费勒——苏丹大人面前表现!”

“我尊重苏丹大人的想法。”

青年近卫像是被这句话戳伤了眼的瞎子,语气越发尖利,“那您就别总是借着国事,去到书房里去!还不讲礼法地大喊大叫——如果你真的在乎苏丹大人的心情的话。天哪——我干嘛要跟一个两朝宠臣说这些,你大概早就已经习惯了,反正巴结哪一位不是巴结?”

他再也受不了,上前将青年官吏推向门旁。阿尔图记得他的脸被血与土染脏的时候,那时候他比现在可顺眼多了,人们猜测他是奈费勒的情人,又污蔑奈费勒爱喝男妓胸口的酒。那时候的敌人比现在刺眼得多。

“滚出去。赶紧走!”他愠怒地注视着他,如同逼退一只狂吠的狗,“别逼我直接打跑你。”

青年近卫咬牙注视着他,最终拿过门仆手里的缰绳,恨恨离去。他在踏出门扉的最后一刻仍用眼睛咬死了阿尔图的脑袋,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正当他被缺眠引起的耳鸣困扰时,二楼窗口的风铃作响,破开一切头晕脑胀。

“我没有听完全程。”梅姬朝下望着他,“你没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没有,完全没有。都是小事。你该再睡一会儿。”

她每每用这样探究的眼神望向他时,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我信你。”她说道,又慷慨张开双臂,“你也来吧,清晨还冷呢。”

阿尔图发出一声欢愉的哨声,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向二楼的阶梯跑去。

Chapter Text

长达六个月的教导不能将仆从的身体摆正,也不能使他们的头颅抬起,他们恭敬地维持了半鞠躬的姿势,仿佛立正是另外一种酷刑。老臣们走过过道,捏着胡子评价女侍们的仪态。她们把胸膛挺得比过去的近卫还要高,这样是好是坏?

墙角的装饰和簇生的花能让他们闭嘴,即便帝国最傲慢的权臣也不能装作没看见那街道上溢满的人流,他们拿着灯,缓行着走过砖石地与土路,来到宫墙下。静谧的欢悦中,有人哼起祝福歌谣,随即乐声感染队伍和人潮。见多识广的老人见了,也要称这是一桩安静的奇事。盛夏夜里流动的歌队,穿梭于古老的街巷内,只为庆祝贤王的婚礼。

他们显然比街角伫立千年的砖石还要顽固,立即将矛头对准了主办人,用鼻子里哼出的气来代替不敬:“我都不敢看,他们把宫里弄成这样了,这么破败,人丁稀少,又缺乏装饰……简直像是被谁掠夺了一番。”又咂咂嘴,“女人,我就说,女人,都是女人的问题。缺乏远见,不知道维持帝国的尊荣是多么重要的事。”

“那些金饰……怎能不让人怀疑?”

他们对视,公认想象宫殿的熔金去了女佐臣的脖子上,也比去了穷人家孩子的手里更令人好受些,尽管只要不在自己的裤袋里,他们的心脏就会在半夜一同酸痛瘙痒。

评价完天气、仆从和寒酸的装修后,老臣们又缓步走向宴会厅,开始评价这场有悖伦常、亵渎圣律的结合。女侍们从廊间走过,衣裙带来清新味的风,吹打在他们老朽的脸上。

“真可惜。”

“我也觉得。他甚至不会抬眼看看。”

“就跟无花果一样新鲜多汁。而且每个都能生个继承人。”

“你想想,如果不是他的话,或许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们把这“不一样”放在脑里晃荡两下,就品出滋味来了,“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比那个怪物好。”

“也比他好?”

在夜晚放哨的鬣狗们互看一眼,两双眼睛露出眼白,转动不停。

“那为什么那人不自己攫取皇位呢?”

“他是两朝宠臣。”

“我以为他已经当够了宠臣。宠臣,权臣和狗——都是一样东西。”

眼珠转动如同传递密码,他们将彼此的耳朵和嘴连接起来:“我听说他不只想当狗了,你知道吗?我看得很清楚。”

“你是待得时间最久的那个。”

“阿尔图油嘴滑舌,拿腔拿调。”

“奈费勒却言辞尖利,假作清高。”

“他们已经密谋很久了。从他们还是明面的敌人开始。”

“我们都见过他们看对方的样子。”

“有些人假装愤怒,却是在掩饰情绪。”

“我说,这是女人的事情。没有女人,那也是女人的事情。”

“你说得对,我说的是,女人也插不进他们俩人之间。何必呢?既然这样就能掌控王座的话,那不是更为方便?”

“好一条毒蛇。维齐尔。”

“好一个计谋。新苏丹。”

“还有那个女人,他们拿她当做牌面。都是顶下贱的东西……”

“没有女人,也是女人的过错。”

女侍们身上的银铃作响,盖过他们细若蚊蚋的议论。

“没有女人?”

勾鞋把长袍一角踩住,逼迫他们站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女侍们已经停止了穿梭,围在他们周围。她们其中一位身着相似服饰的女人开口:“您们现在的周围,全是女侍从。”

老臣们的脸成了融化的蜡滴丛,像是面对剪烛芯的刀那样软糯,缓缓扯出一个弧形裂口。

“哈同,您好啊。大维齐尔没有陪您来吗?”

“欢迎您前来。陛下已经在厅里主持了。若再耽搁,怕是不敬。”女佐臣神色淡然,不回答他的疑问。

“我们年老体衰,路上耽搁了点,还请陛下见谅。只是恕我直言,此次的婚礼非同寻常,宫内又流言四起,让我们这些人单单观礼也略感不安。”

“哪里让您不安?是说陛下,还是这新翻修的宫殿?还是这些女侍们?”

无数和梅姬肖似的俊俏眉眼锁定了他们的前额,像是盘旋在空中的群鸟锁定土拨鼠。

“不是的,哈同。”

“我们只是好奇……”

他们想要匆匆向前,拖着一身老朽的皮远去,却被左右的女侍们托住了手臂,那股力量引领他们向前。

“您好奇?”女佐臣的话伴着银铃萦绕在耳边。

“我只是好奇,我们不知道那位贵女的来历,而又有流言说,那位贵女极为怪异,她只用三重面纱裹身,不肯露出真容。”

“身为帝国的臣民,我们对未来的首席哈同一无所知,不求目睹尊荣,至少得让我们知道,她姓甚名谁,出身何处名门。”

“现在陛下的一切决断都不合规矩。”

“君王在臣民这里的信誉是有限的。”

“大人们。”哈同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们,“我明白您们心中藏有诸多不满和疑惑,但今晚,这一切都能解决。”

他们的喉音低沉又难听,痰液在其中上下搅动不停,没人教会他们去听女人的话,于是辩驳声再起,又随着喘咳声的交杂而渐熄。

“大人们,您看,您们的身躯也不容许这样争论下去了。还请您们安静些,侍女们会给您们拿来软垫和茶水。”

他们停止迈步向前,如同落在门框里的一大团泥:“帝国存在这么多年,这宫殿也存在了这么久。哈同,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帝国的首席女佐臣笑得双眼弯弯,他们从来看不清她眼中暗含的讯息,阅读女人,可比阅读男人要困难得多。

“陛下和我都同意这样的变化,大人们。但您们若是继续通信商量招兵买马的事情,那我相信,您们和您们身上的皇室血统,都会在宫外的墓穴里找到归宿。”

须臾,女侍们的银铃终于散去。

他们落座的时候,后背的布料才将那层冷汗抚平。

苏丹在王座上端坐,他穿上了最好的袍服,布料剪裁无懈可击,只是再多衬垫也不能撑起那清瘦身形,女佐臣站在王座旁,那忠心的蛮族女近卫和青年官吏站在王座台下,众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穿金戴银,却无人面露喜色。

维齐尔坐在王座下的第二尊位上,这让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自从担任议长,他就如同一匹不见尾巴的马,在各地区间奔驰。阿迪莱将军在第三尊位,哲巴尔将军第四,第五第六的老臣们凭借血统在软垫上弱不禁风地坐着。其余人各自占据了剩下的位置,互相打量。这是帝国树立新秩序后的第一场宴会,对部分人来说,荒谬制度下的巅峰表现就是今夜这场典礼,帝国上下,天潢贵胄,人人将见证这一时刻作为己任。

这是最好的一届引路人,也是最差的一届宫廷。有人这样评说道,少了身着华丽的宠妃,和姿容艳丽的女奴,那些撕咬打斗的奴隶也已不在,甚至不能观赏斗兽和歌舞。最符合传统的是给新娘的首饰和布匹,它们围着座位摆了一圈。主祭前来祝圣,他绕着大厅行走的时候,已有人无聊到昏昏欲睡,那几句礼仪性祷词也草草了事。直到那新娘入场前,众人才被那突如其来的刺激给惊得洗去了睡意。

根据一些手记和回忆录的记载,宾客们见到的并非妆扮齐整、衣裙华丽的女性,大多数人甚至无法描述出他们眼中所见,那一团被厚布覆盖的是一个粗糙的隆起物,火光中勉强能勾勒出佝偻的人形。随之而来的,还有冲天的酸臭气味,即便宫人有心在其上架起纱帐遮挡,却也无法遮挡那浓烈味道。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将那东西给放在新娘的宝座上,再在周围摆上鲜花和装饰的。至于那之中的‘生物’,妖异已不能形容,我怀疑帝国因为诅咒而招来了比女术士更邪恶的造物。

夜晚的风吹动纱帐,瘦削的新苏丹还未尝今晚的第一杯酒,便起身迎接新娘。他的微笑接近诚挚,仿佛面前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贵女、娇娘。

“尊敬的帝国贵女,千朵玫瑰贡奉的公主,感谢您赠予的信物。可惜,我们太过愚钝,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他拿出那枚平平无奇的银币,在灯光下,它的正面和背面都纹路不清,“按照约定,王国的苏丹会迎娶您为王妻。您将成为帝国的女主人,宫内的首席哈同,并获得一切优待——还有彻底的自由。”

“在此,我请求您,给我们更多的启示,并现出您的真身。”

言毕,女佐臣走至纱帐前,像迎接真正的新娘那样,指挥女侍们掀起纱帘,让乐师们们开始奏乐,帐内人形似是终于通了耳道,接到指令,竟然颤抖着站立起来。惊呼夹杂着乐声,众人的镇定正在慢慢消解。

德高望重的年长者被那臭气熏晕了头,没了力气。而年轻人则是两股战战,险些要夺门而去。前一任君主残留下的创伤仍然在提醒他们,不要随意走动。无论王座上坐着的是谁,威权永远是最骇人的东西。

好在它没有朝众人走去,而是对着苏丹走去,灰黑色的破布盖住了它全身,在台阶下时,那团布料的内里传来模糊而低沉的声音:

“伟大的苏丹啊,感谢您这样重视我。”

它胸前隆起一小块,那姿态仿佛是在伸手向前行礼。

“为感谢您,也为表示诚意,我愿实现您的愿望,成为您眼中最完美的情人。来吧,告诉我吧,身为一个人——一个俊美的男人,我是不是您最想要的那种伴侣?”

非亲历者都会好奇,著名的贤者苏丹奈费勒在那时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实际上,他神情平和,毫不动摇。他本就是个不爱宴乐的君王,不近女色,许多后来学者也曾经探究过他的私生活,做了很多无用功。只是此刻,作为亲历者,我似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黯淡的神采。他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您已经是我的心之所向,公主。”

“您还没有见过我呢,君王,您难道不曾对我有过要求?”

“我没有任何要求,公主。”

“任何人都会有心之所向,即便是伟大的苏丹也一样。”

“但我不会向您提出任何要求。”

“那么,请容许我做出一些猜测。”

那声音像是一只被掐紧了喉咙的鸟,在几个音节间出现变异,只在杜鹃振翅之间,它掀开灰黑色的头纱,将布料边沿从头上垂下,旁人若近些,能从轻纱飞舞间见到女子的曼妙腰身,银铃在她转身舒展身体时簌簌响动。不知是何种巫术,让那团污物在转身间变为一位戴着三层面纱的丽姝。

她回头,欣喜地在王座下俯身行礼:“我终于得见您的真容,伟大的帝王,我的夫君。我等您回来太久了。在这期间,我疏于妆扮,不知这样的容颜,是否能让您满意?”

对巫术的疑虑让所有人都心怀戒备,苏丹的近卫们交替着眼神,女佐臣也在等待着苏丹的指令,诸位大臣则更是有趣,未察觉到这是巫术的,都在伸长脖子看那“公主”的容颜;意识到不对劲的,则是捂住了眼睛,或者侧过头不敢观看。她的确是美丽非凡,就像是昨天刚刚从花丛里生出来的精灵。

苏丹同众人一样惊异,却小心不显露心情,维持了不怒不喜的神色。他发出赞许:“您比所有传说中说的还要美丽。”

公主撩起头纱,灵动一笑。“我爱您,我会抚慰您的身与心。我会给您前所未有的欢愉,我的躯体会诞下健壮的孩子——您的孩子。”

乳房饱满,腰身纤细,她将美丽胴体低伏着放置在王座前的台阶上,如同一条无毒的花蛇。换做世间最铁石心肠的君王,也会为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神经。那美人抬头仰望君颜,却不曾得到一丝欣喜的回报。

“可惜这容颜似乎还是不能打动您。伟大的王,您让我这样满意,我一定会满足您。”

“您不必这么做。”

“凡人总要经历这一遭,谁也逃不过。”她嫣然一笑,又用头上面纱将自己罩住,在转身舞蹈时,第一层古铜色的面纱从身上缓缓滑落,美人露出的皮肤变为浅棕,如同在烈日下的饱满橄榄。

“我猜想,你应该更喜欢富有勇气的女人,或许健壮一些更好?”她的声音传来。

面纱掉落在她的脚边,她转身,引众人再次惊呼。其中甚至有人伸出手指控诉,而近卫中的一人更是愤怒,那位女战士跨步上前,却又被女佐臣拦住。

公主将第一层面纱摘下后,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她变成了一个深肤色的蛮族女人,更诡异的是,她长得和苏丹身后的女近卫——史书留名的那位罗克珊娜——一模一样!在众目睽睽下使用巫术,本就可怕至极!可那那场宴会上无人阻止她,毕竟大家都在想,苏丹该如何处置这造物。

“巫术……怎么敢……!”女近卫不禁脱口而出,享有她永恒忠诚的苏丹却轻轻抬手,安抚她不必操之过急。

“您的确变成了这个国度里最有勇气的女人之一的模样。”苏丹说道,“可是我并不满意。”

“您对这样的女人不喜欢吗?即便她们或许会爱上您?”蛮族女战士在王座前走动,舞动手中的短刀,“我可以成为您最好的战士,也可以温暖您的心。我会为您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我会为您猎杀最凶猛的猎物,也会为您攻下最坚固的城池。”

“不是这样的,公主,请变回您原来的样子吧。”苏丹伸出双手,坦然道,“这副模样不适合你。”

女战士伫立在原地,头发上瞬间生出银色发丝,迅速为她织就一方头纱,“我在想,或许您更喜欢有脑子的,机敏过人的人。当然了,伟大的苏丹,您最爱的肯定是智者,毕竟您本身就是个智慧非凡的人。”

第二层面纱从头顶缓缓滑落,她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如窖藏美酒般醇厚,在另一阵不安的沉默之中,银色的面纱也落地了。令人惊愕的是,她此刻似乎已经成为了“他”。

不知是上一任苏丹过于放荡,还是帝国中人已对这类事脱了敏。总之,当一个男人出现在王座前的时候,许多人已经习以为常,这厅里又不是没发生那种交媾的丑事,妖灵要变做男人取悦君心又算什么?然而,这事就巧在这,那男人的容貌,和那位获得晋升的青年官吏一模一样。而他本人,就在苏丹的右手边站着。

“您不觉得我更吸引人吗?”他说话,又行了个礼,“我拥有少有的智慧,我会为您教育帝国的下一代。我会花费一生和您谈天说地,描绘帝国的蓝图。更重要的是,我会始终爱您,无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

苏丹沉默了,脸上的愉悦申请也荡然无存。可他还是坚持了原有的选择:“我不需要您做这样的改变。公主。”

“您的失望会让我寒心的。”

“我并非那种以貌取人的庸人,外表的改变不能让我动摇分毫,我更希望能够看清您的本质。”

“我的本质?”

金色的丝线从青年的头顶生出,又一次覆盖了他的面貌和身体。如同蚕蛹包裹住幼虫,这次的面纱格外的大,多余布料在他的脚边开始堆积。

“那我只能让您见一下我的本质,伟大的苏丹。”

他的身形和声音开始一同萎缩,化作从未变身前的那种模样,让人不敢猜想,若是金色面纱掉落,他该是什么模样。在金纱如同流水般淌过她突兀的脊背和肩骨后,当夜最恐怖的异变已经发生了。

当巫术进展到第三层之后,那“东西”已经现出了原型,连带着那臭气也翻倍生成。它像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人,又像是一团随意摆放的肌肉和骨头组成的怪物。赘皮和疣、指甲覆在枯枝般的手指上,脸上除了下巴和头颅外都密密长了坚硬的毛茬,其他部位的皮肤都在下坠,并附满皴。它不像个人。

公主再次开口讨好:“伟大的苏丹,夫君,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她的嘴里满是腐烂的臭气,双手上似乎有蛆虫啃出的疮口,当她抬手邀请苏丹时,那君王居然露出了微笑。

“我会爱您,我只会爱您一个。我会保证,您的王国会拥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苏丹从王座上站起,上前托住那只手,似乎终于找到了心之所向。

“您一直这样慷慨,公主。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您一直在等待所爱。”

年老公主第一次停止了叙说,而是看着年轻苏丹的脸庞若有所思,她的眼珠子若是没有腐坏,还能看见君王眼中的星光。

“我深深佩服您的耐心和坚守。”

“那是我该做的,吾王啊。您接下来需要我怎样做?”

君王轻轻摇头,“您现在自由了,公主。您可以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即便我和您成婚了?”

“即便您不是公主,您也该有这样的权利。更何况我们承诺过,您享有公主应有的一切待遇。”他的薄唇吐出了那个沉寂近千年的名字:

“斯妲忒拉。”

似有两道潮湿的泪流从干涸的眼眶中流出。

“我想这就是您要的一切了。”年老的公主嗫嚅着说出了结语,“我当然会嫁给您,吾王。我会变得百倍美丽,千倍智慧,只为站在您身边,为了您王国的下一任君王。请把我的三重面纱收好吧,那之上有我的赐福。”

言毕,乐声再次响起。女侍们向苏丹和首席哈同抛洒花瓣和金币,他们如同所有新人那般走上鲜花铺就的小道,鲜红丝绒一直延伸至修整一新的卧房内,祭司们唱起祝歌,赠予他们丰产、甜蜜与尊荣。

除了那些受蒙蔽的人之外,其余人都装聋作哑,也开始唱起祝歌。我看见维齐尔看向他的妻子,而那位传奇的女佐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新娘”远去的方向。许多人在那之后将这场婚礼视为一场灵迹,因为在典礼的最后,宫殿上方聚集了盘旋飞舞的鸟,它们振翅、鸣叫,似在附和祝歌的旋律,将这对新人送入卧房。

那怪异而圣洁的场景,足以让人铭记一生。是夜离开王宫时,我朝鸟鸣的方向跪拜,宫殿空无一人,但身后竟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我惊讶地站起,一阵穿堂风过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他的新娘走进空无一人的宫殿之中,轻掩门扉,她在等待他推门入房,共度良宵。诅咒的解除没有保证,伊曼和他说过禁忌,若公主在走入门后仍未消失,那么一切皆是无用功,与她立下契约的自己会受到诅咒的加倍反噬。可能是迅速衰老,可能是重病缠身。婚姻是一项难解的契约。

他写下诏书以备后患,梅姬郑重接过卷轴,在应允间面带哀伤。他不知道阿尔图是否知道这风险,从那夜月光下的怒容来看,主祭没有瞒着维齐尔大人。

这很新鲜,在那之前,没有人会将他躯体的受损看得那样重,那种愤怒甚至显得过分亲密,仿佛他与某人共享了对生命的拥有权,任何牺牲都通过锁链牵引、掐紧了另一人的脖颈。而这又发生地如此自然,让他惊愕却无言以对,甚至为此生出一点内疚。

那这人为何又是他?

门内传来年轻女人的说话声,又屏退了他脑中的杂念:

“伟大的苏丹,奈费勒。我的夫君,我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奈费勒轻轻扣住门环,那声音似远又近,变化不停。

“您解开了最重要的秘密,让我取回了我的名字。我会为您解开剩余的,作为报偿。我的三重面纱,您可以拿走。第一层面纱属于英勇战士,第二层面纱属于掌握无上智慧的先知。”

那声音转换了几个音色,从男性变为女性,最终又变回温柔的女声:

“而那第三层面纱最重要,它属于您王国未来继承人的母亲。”

“我希望这能让您满意,奈费勒苏丹。”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充盈了群鸟振翅引起的、轻盈的风。或许结果就像传奇里讲的那样,会是美满如意。

“感谢您,公主。我不可能更为满意。”

“至于最后一项报偿,我希望您走进婚房——我会亲自告诉您。”

他推开门扉,风灌满了宽大袖口,奈费勒走向御床,层层纱帐垂落,盖住内里的影子。无数女人曾在接受君王宠爱,无论愿不愿意。强权能够把任一尊贵之人贬作一夜的奴隶。

请启发我吧,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无论那后果是什么。

“请您现身吧,公主。”

纱帐微微颤动,一个模糊人影在其中显现。

“奈费勒……?”

纱帐一掀开,他脸上的肃穆与威权便融掉了,从松懈的唇角滴滴答答掉落。

“阿尔图?你在这里做什么。”奈费勒向后望去,这里自是看不见宴会厅的,那门口只有寥寥灯火观望着空无一人的露台,“谁引你进来了?伊曼嘱咐过要清空这里。”他向前一步,“或者,这又是谁的恶作剧?你是如何……做到的?”

“或者,这又是诅咒的一部分?”

若不是那人开口,传来仍是奈费勒听惯了的音色,他恐怕又会钻进疑虑之中。

“别慌张。我只是……我闯了进来。”阿尔图解释道,“我不可能让帝国苏丹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

“不可能。我和罗克珊娜说过,禁止宾客们肆意走动,你应该还在宴会厅里。”当他们四目相对,他竟从阿尔图平稳无波的眼中察觉到了鲜有的慌张,他看着这个男人,又似乎从未仔细打量过他,预感将他的手引向眼前人的手心,阿尔图松开手,一枚银币落在床铺上,翻到了刻有帝王头像的那一面。

“……除非,你本来就是自由身。而另一个‘你’在宴会厅里待命。”奈费勒拿起银币,“她曾经也险些分不清两个男人,不知谁是谁……所以她选择了替我解开秘密。”

于是,所有阴晴不定,所有争吵和和平的转换都有了结果,甚至于流传帝国的谣传都有了解释。大维齐尔本来就是两个人,他们轮替占据官职、掌握军队、组织议会,这样奇异的共生可能进行了数年、数十年,却无人察觉。

“我说的不对吗?维齐尔。”奈费勒将那银币放在他的手心,而那人在仔细端详过后,半是认输、半是解放般地叹了口气。

“别那样叫我,你册封的维齐尔不是我。”

“那宣布王座归属的是哪位大人?”他正在压制着不知源头的怒火,给予眼前人解释的机会。

阿尔图抬头仰视他,露出苦笑:“这倒是我们一同商议的结果。”

“那么告诉我……每次来宅子的是谁?”

“你是指我们的密会,还是别的。”

“密会,商议,还有你闯入会议的那次,当然,还有苗圃。”奈费勒闭上眼,拒绝朝着脉络继续深挖,“或许……或许我不该问这些。”

“我,我,我,还是我,有一次给钱是他去的,除那次之外,他都在和妻子快活。”阿尔图补充道,“或许你该问,是谁先决定要起兵反抗的。”

奈费勒没有接话,他在等他给出回答。

“很意外吧,是他下的决心。”阿尔图没有停顿太久,他像是有一辈子的话要说,“但这一切的源头要怪我,是我忍不住要上前阻止他。那场该死的游戏。”

他说起那位囚犯时,眼中仍然充满复杂的恨意,“是我的一句话让他和梅姬的生活陷入了绝境,我应该承担起一切。我们早就说好,若是苏丹最终打算杀我,他会带着所有人离开。我本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再事不关己的人也不能忽略此刻眼角的泪光,阿尔图的故事值得明月低垂着侧耳聆听。

“直到你出现了,奈费勒,而你给了我希望。”

他用一句话拽住了他的耳朵。

“你给了我一个方向,让我能够偿还一切。我们合作得很好,我掌管一切政务,他负责招兵买马。我们各有目标可以奋斗。他为了梅姬和逝去的女儿,而我,我也不再迷茫。”

他的耳鸣在祈求阿尔图停止诉说。

“至少我可以为了你,为了你的蓝图而战。”

那种新鲜的刺痛再次出现,晚风似乎将其加重百倍、千倍。他听见锁链又在叮当作响,提示这才是诅咒的真正组分。他可以回避一切与“爱情”“欲望”相关的形容,却无法否认此刻与之连接的纷杂心绪。他被迫开始回忆和“他”相处时的一切细节,他的冷淡事出有因,而那过分亲昵又切实存在,奈费勒此刻又不禁想哈哈大笑。这样的奇事在帝国历史上可以发生几回?一个男人撕裂成两个,他们均不能享有一个身份、人格带来的所有幸福,又不能将它仔细分为公平的两半,只能在痛苦的轮替中存活。

他沉吟一阵,没有做出决断,而是垂眼提出最后一个疑问:“梅姬知道这件事吗?”

阿尔图移开目光,奈费勒知道这是他心虚的表现,他用手蹭蹭鼻子,回道:“她应该有过怀疑。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她会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岁’。另外,鲁梅拉知道,她虽然没说,但我猜她什么都知道。我教会了她古文字,这是我哥哥这辈子也弄不明白的知识。”

他从鼻子里笑出了声,最终演变成一阵轻笑。比他的婚礼更荒唐的是他的新婚夜,一个男人在我的婚床上回忆半生,奈费勒想,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他们坐在椅上,谈了许多过去的事,其中大部分奈费勒都当做奇谭怪事来听,直到涉及自己的部分才会勉强做出评价。他不赞成阿尔图做的大多数事情,却又不得不为每次的结果拍手称赞,在谈到兵临城下的最终章时,他意识到某些问题再也不能躲避。

“他将梅姬的头发放在胸口,转头看我,问我会在那里放什么。我说,我放了哈桑那只羊屁股上的毛。”阿尔图毫不在意地轻笑两声,而又低下声音叙说,“其实我骗了他,我把你给我的纸条放在胸口了。”

“其余所有密信都阅后即焚。为了以防万一,那本书我也烧掉了。”他的眼睛直直看向苏丹身后的墙壁,似在畏惧什么,“那是我仅剩的和你有关的东西了。我想得乐观,至少他们烧掉我的尸体的时候,就毁灭了你窜谋的最后证据。”

奈费勒看向指尖和桌布一角的穗子。“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您非得让我说出来吗?伟大的苏丹?”他像个绝望溺水的人,想要在石头缝里挤压出空气,“您能够承担后果吗?”

奈费勒没有回答。这个谜团的答案不在他手中。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您能够补足那些我需要的东西吗?您能做出那种承诺吗?”他看起来像是要哭泣,或是去和一头狮子搏斗,“就像今天接过那位新娘的手一样?”

生平第一次,他害怕自己所做的表情、手势会毁灭一个人,害怕吐出的话语变成毒药,注入一颗鲜活的心。他害怕,同时却不抗拒接下来的话语,即便心中已对其有了相当沉重的预期。

“我爱你。”男人做出了宣判,“至少是我爱你。”

听取这话比接受这股震动要容易。他没有站起身来离开,也没有勒令逾矩的维齐尔退下。他只是坐在这里,收到了秘密的唯一答案。

在沉默进行到第十五分钟。男人耐不住抬头看他清亮的双眼,“你不说点什么吗?”

奈费勒没有消失,苏丹的肉体凡胎端坐在椅上,以平静无波的表情面对他此生最诚挚的爱的告白。

“如果说,阿尔图,我享有和你类似的情感,但无法给予你想要的其他更多,你会满足吗?”

他投降、示弱,在顷刻间被雨淋湿又经由太阳蒸发了水汽,他低头:“永远不会,我永远不会满足。”

奈费勒露出了吃蜜饯时候才有的笑容,令他的心像被一根鸟羽挠痒。

“那若我让你放弃呢?”

他笃定地摇摇头,无望地用手盖住双眼:“这你可控制不了,伟大的苏丹。”

“这样对你来说,就可以了吗?”

一只冰凉的手盖住了他的一半侧脸,他垂下脸,不再挣扎。

“这样就可以了。奈费勒。”

 

 

载着贵女的马车从宫门口出发,穿过集市、街道和矮房子,马车辔头上挂着女佐臣的纹章,穿过中心城区时,如激浪般的人群分为两拨,它所行之处,智者和俗子让出道路,孩童和老人静默着行礼。朝圣者小心触摸轿厢边沿,为门缝里插上一朵香气四溢的小花朵。

哈同的马车慢慢驶着,她会打开车窗,让人瞥见金丝面纱的一角,有人说,她会带着苏丹的恩赏的蜜饯和糖,路过若是有孩子背诵出著名诗人的句子,便让马夫送他一颗蜜枣。当马车在苗圃前停顿时,总会被孩子们围满,要等厨师和教师大呼小叫一阵,他们才会一人拿着一颗糖块跑远。

今天,身披窗帘布头的女孩受到了额外的偏爱,马车帐子里伸出一只带着玫瑰香气的手抚摸着她的头顶。

“你这是在扮什么呢?孩子?”

“去屠龙的阿迪莱。”她说道,“她是最勇敢的人!”

“你知道她的故事?”

她拿起手里的木头匕首,得意地说道:“我当然知道。”

“你能讲给我听吗?”

“当然,哈同。阿迪莱是屠龙英雄,她多次对龙发起了挑战。为了嘉奖她的勇气,苏丹把一块面纱赐给她。那块纱能够挡住龙的喷火,能抵住风沙。她把它做成衣服。”女孩展示着身上的窗帘布,“出发去屠龙!”

哈同摸着她的头,将蜜糕包在油纸里送给她。孩子跳下车后,车轮再次缓缓转动,如同永不停歇的日轮。它驶过集市,商店披红挂绿,老旧书店也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中,连最古板的老学究也在门口逗留,抻开脖子、踮脚,要看架子上数量稀少的新书。

哈同每日阅读卷轴,卷轴要用最好的纸。马车的帘子开了,伙计恭敬拿上三四枚金币,在店内准备货品。

“我从不知道智囊之首是谁。”他们摸着胡子,开始主观臆断作者的身份,“我猜他是个七十岁以上的先知,住在亚历山大城附近,又能去马格里布、突尼斯游历。能够读懂古籍并修订的人,一般都是这个身份,”

“那你可知道得真不少。”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听闻那是宫里给出的文稿。智囊之首也是宫里的人。他藏身在大书库里,每日编修上古留下的卷轴……传说,苏丹曾送过他一方银色的布料,获得它的人,就得到了漫天繁星般辽阔的知识……”

“不,不,不不。你看这些古文,那得是读过亚历山大城旧藏的杰出者才能解读的。我的一个叔父见过那种智者,他们的胃口很好,才能长长胡子……每个人都很健壮,能娶两个以上老婆。”

哎!男人有时就像是聚在一起吵叫的饶舌鸟。马夫将打包好的货品拿进轿厢,哈同将窗子关上,继续读鲁梅拉用娟秀文字写下的信件。等到整理完最后的文稿,她会在大书库的藏书里开始新的征程。此后,除了浩瀚无垠的书海,她的世界再无其他。

梅姬最后一次打开窗子时,紫红色的霞光漏进来,透过窗子在她脸上洒下镂空石榴和卷叶的花纹。这一日的征程已经结束,归家之后,她不再属于王宫和帝国。马车的轮子停下来,她在下车前听见一声马嘶,马夫坐在前头笑开颜。

“我回来得正好吗?”

她掀开窗子的帘子,探出半个脑袋,金色头纱盖着半张脸蛋。而眼前男子叉腰笑着,身上便是风沙和灰,只有两行牙齿算是干净。那样神气让她面纱下的眼睛一热——多年前他们婚礼前夜,阿尔图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将她迎下马车。

“恰好是这时候,我还没把蜜饯给发完。”梅姬说道,任凭丈夫把她从车子上抱下,又用长胡茬的下巴蹭蹭脸。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说,“议会的建设已经基本完成——后面再有什么,我也不走了!绝不。”

“那其实恰好,我也有消息和你说。”她说道,“你想先听哪里的?”

“我听说了一部分,阿迪莱做了新布甲,又出发去屠龙;鲁梅拉写了新书。我遣人买了一本送到我这……你帮忙把苗圃搬进了宫里。我希望这下苏丹能够高兴了。”

“这可不仅仅是让他高兴。”她笑着反驳。

“当然,当然,我听说他送了一面金面纱给你。”他撩起那层温暖的金色,放在嘴边亲吻,“你穿这个真好看,吾爱。”

“你从不嫉妒?”她试探道,“毕竟我待在宫里的时间很长,很长。”

阿尔图摇摇头,笃定答道:“你永远是我的,我永远是你的。别人嘛,就有别人的故事可讲。”

“好吧,只是你的心可能要再扩容一点。”她轻声补充道。

侍女们在他们身后点油灯,他的手被从桌角挪至妻子的小腹,他感觉那其中也有一簇小火苗在灼灼燃烧,熏得他手心发热,眼眶也红彤。

“梅……梅姬?”阿尔图抓住那双葇荑,又把脸庞凑近,恨不能此刻摸出两种一模一样的心跳,“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他不慎咬住了嘴唇,又忍不住开口,“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机会了……”

“是伊曼告诉我的。”梅姬坦白道,“但当我问他,这仅仅是幸运,还是赐福?他只说,这是命运的一部分。”

“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的神。”他亲吻妻子的十个指尖,将它们贴近脸侧。

你要将金色面纱送给王国继承人的母亲。那祝福之语是这样在宫殿里回响的。

梅姬眨动眼睫,恍然间将金色面纱卸下,她轻吻着对丈夫作出回复:“不,吾爱,我并不认为任何神灵在这件事里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