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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连蝉鸣的声音都稀薄起来。
花村随处可见的樱树仍是绽放得安静，纷落的樱花在惨败的正午阳光中旋转荡开寂静无声的空气，竟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最为绚烂的樱花在岛田家的庭院中，持续不断纷扬而下的落樱是那里的人对于整个夏天的记忆，但是岛田半藏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这个情景了。
半藏没有靠近岛田家的大院，他不想在今天引起没必要的纠纷。今天他好好地穿着衣服，遮住手臂上的龙纹，像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一样慢慢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花村街头。
这里是他对于年少时期的全部记忆所在，他在这里作为岛田家下一任家主而生活起居、接受训练和学习。记忆中安静的惨白阳光、安静的大屋、安静的庭院、安静的落樱，少年半藏在其中安静地走过，所有的声音随着他踏下的脚步而洇入屋内明明暗暗的纸灯笼内，最终他得到了一张单薄的照片，他年少的全部都融在其上，半藏每次回忆起曾经的情景，只能想到那一片惨白的阳光，和无边的安静。
街上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半藏在自动贩卖机边的乘凉椅上坐下，默默看着屋檐外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也像他的记忆中一样，时间似乎在他离去之后就停止了运转。
半藏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曾经也无数次在这条街上急匆匆地走过，满心恼火地到处找人。同样是这样的正午，阳光毒辣的街头见不到行人，只有急匆匆的半藏在街上踏出一串木屐的回响，这片寂静简直把时空冻住，仿佛要把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拉去那片无声的回忆中。
有小石子落到半藏头上，他有些意外地睁开眼，想看看是谁还有兴趣来到这条死寂的地方，正看到一个刺刺头的小男孩正从房檐上跳下。
小男孩没以为会遇到什么人，因此他看到房檐下的半藏时也吃了一惊，本来稳稳扒住的手一滑，整个人滚了下来。
半藏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突然从天而降的小子，绿毛小子却紧张地缩成了一团，一只手下意识护住好像塞了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衣襟，另一只手遮住眼睛。
“我回家！我马上回家就是啦！我今天真的哪也没去！我刚才——”小孩从指缝偷偷往外看，才发现面前的人并不是他防备的那一位，但是他们的气质如此相似，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他那个严厉又啰嗦的哥哥站在面前。
半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小的源氏，小小的少年带着一张在阳光下奔跑过的汗津津的脸，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一般跳到地上，衣襟里哗啦啦掉出几张游戏卡来。
“我哥哥马上就要过来啦，快走快走，跟我来！”小源氏动作利落地捡起游戏卡，一把拉住半藏的手开始飞奔。
这是什么时空错乱？被卷入了过去的时空吗？以及为什么我也要跑？半藏在狂奔的路上莫名地想，但是小源氏柔软的手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放开。小源氏拽着他的手左转右转，结果一个死胡同出现在眼前。
“完蛋了，没路了。”小源氏气恼地跺跺脚，“又要被哥哥抓回去念叨了，游戏卡又要被他没收，讨厌。”
半藏敏锐的耳朵已经听到了路口处传来的急促的木屐声，还有青涩但是熟悉的“源氏！我看到你了，快出来跟我回家，父亲大人要生气了……”
半藏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我知道躲在哪比较安全，来！”半藏说着脚上用力，一下跃上墙头，然后熟练地右拐跳入一条胡同，他记得那里向前是拉面店的后门，自动贩卖机后面有一个视野死角。源氏来了精神，手脚并用地扒上墙头跟过来，虽然速度远远慢于半藏，但是动作灵活轻盈毫不费力，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合格忍者。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用起了忍者的呼吸方式，鬼头鬼脑地缩在自动贩卖机后面，听着木屐与白石街道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源氏松了一口气，哈地笑了出来。
“躲过了！你也要小心不要遇到我哥哥，他一定会拼命追问你‘阁下何许人，为何到岛田家的领地，有何指教’，“源氏模仿着哥哥一本正经说话的声音，”不过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哥哥找不过来。”小小的源氏兴致勃勃地问，
嗯因为我原来每次都沿着固定轨迹找你。半藏心里想着，但他说道：“因为你哥哥太笨。”
源氏笑出了声，他满脸写着【没错我哥就是最笨的笨蛋】的表情，开始在口袋里翻找：“谢谢你救我，我请你喝饮料吧！”
半藏看着眼前的少年翻遍了所有的口袋，表情从兴高采烈变为垂头丧气，最后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他知道源氏一定又把全身所有的钱都花到了游戏厅和游戏卡上，于是他暗暗地笑了，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边：“你要喝什么？”
……
“你真好，比我哥哥有意思多了。”少年源氏大口喝着罐装可乐，一边心满意足地晃荡着双腿，“他从来不让我喝这种东西。”
不仅仅是你，他自己也从来不肯喝。半藏看着手中的可乐想。作为岛田家下一任家主，少年的半藏每天过着严谨规律、一丝不苟的生活，他只喝毫无滋味的清水，或者和家族的长辈喝酒，他不喜欢源氏买那些他眼中的垃圾饮料和零食，他认为那代表了随意和放纵。现在的他受到组织同伴的影响，开始接受各种五花八门的饮料，但是源氏已经不大喝那些甜腻的碳酸液体了，源氏解释为这些液体会影响到身体中机械零件的运转效率，但是半藏有时会想起在花村的自动贩卖机前站着的小男孩，连买可乐都要躲着哥哥的追查，然后这一切都被封印在了无声无息的过去，他所有可能补偿的道路都再也不通。
“你还要吗？我还可以买。”半藏对着面前的小男孩笑笑。
“不要了，”小源氏摆摆手，“我倒是很想让哥哥喝一下试试……可是他看到这些东西就会生气，哥哥很容易生气。”
是这样的么，自己曾经是一个这样的人？半藏回想着曾经的自己，想着那个满心是家族、荣耀、使命、责任这些沉重的词语的自己，这些词语挤走了他投向周围的一切视线，将他左右夹在其中，他只能独自步入其中，他一个人向前走着，觉得自己将什么丢到身后了，却怎么也记不清。
小源氏坐了一会，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面前的半藏，最后把视线锁定在了半藏背后的长弓上。
“你会射箭！”源氏脱口而出。
“……嗯，算会吧。”半藏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感觉到面前的小孩下一步就要开始让自己表演射箭了，小时候的源氏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美名曰【给我看看你的技术嘛】来让半藏射击。半藏暗中想着要怎样拒绝小源氏的邀请，面前的小孩已经顺理成章地吐出了下半句话。
“——不过你射箭肯定没我哥哥好。”
咦？半藏颇为意外地看向表情已经开始得意起来的小源氏，源氏继续说道：“我哥哥的弓术可厉害啦！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他射不到的东西，所以就算你弓术再好，也只能当第二名啦！”他带着【真遗憾啊】的表情看向半藏，神气活现的样子让半藏笑出了声。
“那可不一定啊，我又没和你哥哥比试过。”半藏故意这么说道。
“我哥哥射箭就是最强的。”源氏倔头倔脑地摇着头说，“他只要一箭就能——就能——”他拼命思考着能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精妙绝伦的射术，最后干脆跳起来叉着腰站到半藏面前，“总之我哥哥射箭就是最强的，绝对没有人能超过他了！”
“好好好，你哥哥真厉害啊。”半藏安慰地顺着源氏的意思说。
小小的源氏对半藏的认输很满意，于是仰头喝光最后一点可乐，把罐子准确地丢进了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我哥哥什么都很强，读书也是第一，剑术也是第一，他做每件事都十全十美，”源氏重新坐下，开始看着前方出神，“父亲大人很喜欢哥哥，每次家族会议都会带上他，我虽然也和哥哥一起学习武道，但是父亲大人不喜欢我。”
“但是我也不喜欢父亲大人，我不喜欢家族的那些老家伙们。他们天天把家族啊大义啊的事丢在哥哥头上，”源氏闷闷地说，“我小时候，哥哥还会读故事给我听，还会带我去吃拉面，现在哥哥满脑子都是家族大义，已经不再跟我玩了。”
我还给源氏读过故事？吃拉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半藏拼命回忆，却想不起完整的情景。原来自己在弟弟的眼里有着这样的转变，他心里有点苦涩，忍住了去摸摸面前垂头丧气的小孩的头的冲动。
“你的哥哥……真是过分。”半藏喃喃地说，
“过分的是家里的那些老家伙！“源氏气得跺跺脚，”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哥哥明明那么厉害，却只能被困在什么家族的教条里。"
“我哥哥是岛田家的龙，龙应该飞去更高的天空。”小小的源氏说着。
岛田家的……龙……一只坠落凡间，一只飞向天空。
半藏的心里堵满了说不出的东西，他灌了几口可乐，想把即将冲出喉咙的东西咽下去，那东西太沉重，他拼命晃晃头，努力不被那沉甸甸的东西吞没。
“你的哥哥是个……自私的混蛋。”半藏说。
“才不是这样，哥哥其实很温柔的！”源氏激烈地抗议。
“他就是混蛋，他脑子里塞满了无聊的事情，连近在身边的弟弟都不去看……但是连弟弟都看不到的人要怎么当上家主呢？他只不过是个笑话啊。”半藏低声说。
“他不是！他不是！”源氏认真地急了起来，“都是家族的人的错！父亲大人不喜欢我，只有他肯耐心教我剑法；家族的人都不屑理我，只有他还会专程跑出来找我回家，有哥哥在，我连父亲大人的责罚都不用怕！你又不懂！你又没有哥哥！”
小小的源氏一股脑地喊了一通，他不停地跺着脚，脸涨得通红。半藏觉得自己如果继续说下去一定会把他气到爆炸，或者气到哭。半藏本以为源氏会滔滔不绝地吐槽起自己哥哥的讨厌之处，但是面前的小子却倔得不可理喻，一边念叨着兄长的啰嗦无聊，一边不停地去理解他，不允许任何人说他的坏话。
“我是没有哥哥……我只有一个笨蛋弟弟，”半藏无力地笑了笑，“他是个笨蛋……我对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他却死活把我当做最好的哥哥，还为了我去跟别人吵架。”半藏说着，把脸深深地埋到了手里。
源氏本来打算再说点什么气哼哼的话，但是他看到面前的大叔好像一下子苍老了下去，于是他不再连喊带叫，他呆立了一会，默默地用把手放在半藏的肩上。
两个人一时没有再说话，直到半藏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逐渐从路口靠近过来。
“你哥哥来了，又要跑了吗。”半藏问。
这一次源氏却回答说：“我要回家啦。”
“虽然还是会被哥哥训斥，”小小的源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是如果一直找不到我，他也会被父亲大人责罚。”他站起来，“哥哥每次都亲自出来找我，因为我被哥哥训过以后就可以不用去父亲大人那里受责。哥哥以为他不告诉我我就发现不了，但是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源氏举起了小小的拳头，他像是对着半藏宣誓一般认真地说：”我一定要毁掉这些该死的规矩，打破这个地方，给哥哥找一个出口。“
半藏看着面前的小小少年，正在一心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家族，但他的视线从来没有从自己沉默的哥哥身上移开，他放荡不羁，他拒绝家族事务，他是在用自己的倔强方式与家族的规则磕碰，想为笨蛋哥哥找到一条路，可以让龙飞回天空。
但是他的笨蛋哥哥却从来没有明白这些，他被家族压低了头，看不到想要抓住自己的弟弟。
源氏向外走了几步，扭头回来把怀里的游戏卡塞到了半藏手上：“送给你吧，当做可乐的谢礼，”他看着半藏的表情挤了挤眼睛：“反正如果被哥哥发现了也会被没收。”
小源氏已经连声喊着【哥哥哥哥】走出了拐角，半藏看到了闻讯而来的熟悉少年，头发松散地绑起，背着弓，脸上表情淡漠。
原来这就是我曾经的样子，这么麻木无聊。半藏看着面前清冷的少年，还有不停叫着哥哥、一边嬉皮笑脸地去拉住哥哥的手让哥哥消气的源氏，年轻的半藏仍旧表情淡漠，但还是用袖子给擦了擦弟弟额头的汗珠，一边接过弟弟伸来的手。
“哥哥，我饿了，我们回家吧，我想吃拉面！”
“好，源氏，我们回家。”
半藏的心里一阵异样的痛感，小小的源氏的稚嫩的【哥哥】声似乎打破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像是什么不由分说闯入的东西撞进了他过去的无声照片里把它撕得粉碎，但是每一片碎片却不再是没有声息的单薄画面，填补上的不光是声音，还有全部残缺的光影——惨白的阳光下源氏缠着哥哥给自己买一罐饮料；缤纷的落樱下源氏想要叫读书中的哥哥来看樱花；半藏无声地走过长长的回廊，小小的源氏喊着【哥哥哥哥】追着他走到剑术道场。那时的他被责任的枷锁蒙住了眼睛，抽离了感情，他从此无暇去细看自己的周身，于是那些喊着【哥哥】的声音，和那个记忆中喜欢缠着自己的小小少年都被抽离，像无法看到的暗淡光点融入他故意不去看的角落，几乎消失，他的回忆也只剩下了单薄的一张纸。
他被压缩成了完美的【岛田家少主】，却失去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身份。
与源氏说完话的少年半藏已经看到了自己，于是半藏在少年过来出声询问之前站了起来。
“在下只是碰巧迷路至此，无意冒犯岛田家，这就告辞。”半藏用无可挑剔的完美语调说着。他准备离开了，他怕他再多看一眼面前年轻的兄弟，就要忍不住想要带走他们，他宁愿让这两个少年一直维持在这个年岁，在寂静和平的花村岛田城，哥哥别扭而沉默，弟弟一边嫌弃哥哥的啰嗦，一边仍然会追去拉他的手。
虽然他们终将长大，成为硬朗俊秀的青年，有一天哥哥将被家族大义完全淹没，把弟弟的呼唤声也排除在外，弟弟以自己的方式与家族越走越远，终于连哥哥的身影也再看不见。
然后有一天他们将面对彼此拔出刀。
半藏不愿再想，他拿起早已喝空的可乐罐，本想扔进垃圾箱，但是中途改变主意扬起手，空可乐罐径直飞出，砸到了年轻的岛田家长子的头上。
“——不要在意，我只是突然看不爽你，臭屁哥哥。”半藏懒懒地摆摆手，向城外走去。也许是他身上浓郁沉冽的从容气息让人望而却步，少年半藏没有说出话，只是揉着额头，看着面前奇怪的大叔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花村的阳光惨白寂静，旋落的樱花瓣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半藏走到村口，浑身覆盖着熟悉的银白机械的人正在斜靠在樱花树下闭目养神。
“你回来了，半藏，故地重游还愉快么。”
半藏并不回答，抬手扔出一个东西：“这个送你。”
“这个游戏卡？？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啊啊？？你从哪弄来的！怎么不说话，喂喂，臭屁哥哥！”
半藏径直向前走着，安静的樱花瓣落到他的肩上，源氏正连声叫着自己从后面赶上来。
“半藏，我饿了。”
“好，源氏。”半藏这一次握住了弟弟的手，虽然再也没有记忆中柔软的触感，但是他开始逐渐地露出微笑。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