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
他就是那种，故事里最不想触及的角色。凡笔触落点于他，永远黑暗，永远沉默。
有人说：“难以想象，他曾经也走过阳光下。”
其实不难想象，不难。
地球悬浮于宇宙，不过沙海一粒微不足道的埃尘。宇宙生灵万相，能进化成地球人这般模样的，实属罕见。
肌肤何其脆弱，四肢何等疲软。孤身难攀凛冽险峰，无力横渡无垠沧海。
如此柔弱不堪的种族，究竟如何诞生？赤红的眼眸穿透云层，俯瞰人间。他的老毛病犯了，手指间夹起笔拿出纸，在记录着今天的地球观察日记。
他早已脱离科技局的樊笼，不必再写那些刻板的研究报告。虽习惯性地记录，笔端却恣意流淌着随心所欲的思绪。
——名为“奶茶”的饮品，滋味着实奇妙。公园秋千上小憩，目睹人类的幼崽放学涌出。那些小家伙的视力数据想必极佳，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竟能精准捕捉到我手中的奶茶。随即，他们便急切地拉扯着监护人的手，指向这边，眼中满是渴求。
——今日尝试了“棉花糖”。依旧是公园的秋千。不出所料，再次被那群幼崽发现。
……
——唔，差不多尝遍了这条街附近所有新奇的小食。今日倒是没遇到孩童索要甜品的喧闹。路过公园时，却听得几个成年女性聚在一处谈论自家的幼崽，断续飘来“牙疼”、“看医生”、“蛀牙”……诸如此类。
人类，果然脆弱得令人莞尔。
写至此，书写者竟不由自主地耸了下肩，喉间溢出低沉而短促的笑声。
1.
地球的大气层，多少阻隔了星辰最纯粹的辉光。雾崎仰望着纯黑天幕上渐次点亮的星子，略带挑剔地支起下巴。他指尖在万千光点间虚点，状若挑选珍宝，面上却全是无趣。
“南奈！请！请嫁给我！” 下方黑暗中，响起一声鼓足勇气的呼喊。
天文台的灯光次第亮起，瞬间将漆黑的穹顶映照得灯火通明。夜风自敞开的窗涌入，他立于楼梯高处，饶有兴味地俯身下望。
人群默契地为中心两人空出一片真空地带。其中一人正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地在自己身上慌乱摸索。
“你在找什么？”
“戒……戒指啊！”
汗珠沿着人类的额角滚落。这场“突如其来”的求婚，若无指间戒环的加冕，只怕要狼狈收场。
雾崎缓缓张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只精致的丝绒小盒。盒盖轻启，钻石的冷冽辉光只闪动了一刹那，短暂如流星曳过亘古不变的夜空。他垂眸凝视着那颗微小、坚硬、由碳元素在极端压力下结晶而成的宝石。他知道，地球人痴迷于此，更视其为誓约的信物。
嗯……他对这仅有刹那光芒的石头没有什么兴趣。若是让他来设计……既然是贴身佩戴之物，无论是追求极致的璀璨，还是绝对的实用，他都有信心做得更好。
……嵌入光粒子收集微缩片，侧面增加微型储存格，战斗中便能高效的吸收环境光能；贴合肌肤的内侧加装片装速效转化器，可瞬间补充能量消耗……构思在脑海中飞速搭建起无形的实验台，蓝图渐趋清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远胜于一枚徒有其表的石头，不如现在就……
雾崎的思绪戛然而止。那刚刚在意识中支起的研究台瞬间消散无形。他沉默片刻，唇边只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指尖一松，任由那承载着人类期盼的盒子向下坠落。
“啊！找到了！”
下方传来惊喜的呼声。
他没有回头。身影穿过巨大的落地窗，融入夜色。一点微不足道的紫芒闪过，原地已杳无人踪。
2.
他有漫长的时间在星际间游荡。大多时候，漫无目的。
离开了地球，便无需维持人类的拟态。他褪去“雾崎”的皮囊，回归“托雷基亚”的本相——那个幽蓝、非人的形态。
某一次，他途经一片纯粹的、绝对的黑暗宇宙。
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抬起手掌，目力所及唯有无尽墨色，他心下不禁微微赞叹。
光在宇宙间蔓延，如同攀藤植物那无孔不入的匍匐茎，执着地填满每一丝缝隙。
“简直像人类恐惧的癌细胞。”他仰首“望”向头顶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视觉在此失效，他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安宁。
生命在诞生之前，本就沉睡于黑暗的襁褓。
黑暗，亦会温柔接纳一切寻求沉眠的存在。
“于我看来，黑暗，或许远比光明来得安全。”
幽蓝的身影对着身前无形的红色幻影低语。
“……你的实验还好吗？”那红色的幻影语气温柔，带着浓浓的忧心，仿佛要抬手扶住他的双肩，“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他想回答。然而，喉间未能吐出一个音节。
泰罗。他在心底咀嚼这个名字，嘴角无意识地扯动出一个弧度。
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神情——是狰狞的咬牙切齿，还是扭曲的笑意？都毫无意义。
连同那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驳与诘问，也一并失去了意义。
“黑暗能掩盖太多东西。”
“并非将光明铺满宇宙的每个角落，便是拯救。”
“你不觉得，这种高高在上的‘普照’，本身就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傲慢吗？”
“光明的确不是无所不能。”
“但混沌不明，只会滋生更多的牺牲与苦难。”
“战略性的远瞻必然伴随取舍，着眼长远，并不意味着放弃当下。”
以上，自然不可能发生在他与泰罗之间。一切只是他脑海中的自我驳斥。他并非不懂得光明的逻辑与正确。只是如今，他的灵魂更倾向于在黑暗中呼吸。
这偏颇，已根深蒂固。他抬手，掩住抑制不住上扬、甚至微微抽搐的唇角，带着一丝近乎病态的满足，缓缓退出了这片令他心安的黑暗疆域。
卡布罗星系深处，存在一颗星球。那里磁场狂暴紊乱，引力如同无形的绞索。世代居住其上的生灵，日复一日承受着这狂暴力量的撕扯与扭曲，生活苦不堪言。
然而，纵使如此，他们依然顽固地拒绝了星际移民局的援手，拒绝离开这颗只给予他们痛苦的母星。
科技局曾受星际移民局委托，深入调查过这份执拗。
最终结论冰冷而残酷：居民们完全清楚痛苦的根源。但在这颗星球上万年的挣扎求生中，狂暴的磁场引力已深深烙印进他们的生命本源，改造了他们的脏腑与存在形式。一旦脱离这孕育（亦是折磨）他们的引力场，等待他们的，将是瞬间的、彻底的崩解——如同被抽离了骨骼的血肉。
托雷基亚忆起这份经年的档案，终于还是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在寂静的虚空中散开，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
他比那些卡布罗星人，似乎还要“完蛋”一点。他们至少是被实实在在的力量扭曲了生命的形态，束缚于可见的牢笼。
而他呢？离开这片灵魂所栖息的黑暗，或许不会立刻有性命之虞。
只不过……
或许，只不过会彻底沦为……平庸罢了。
……
穿越宇宙间隙，有时会迷失方向。
托雷基亚——或者，重新捡起“雾崎”这个名字的他——站在了地球上。只是这次，这颗蓝色星球上，多了几个让他有点在意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