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冰冷的蓝光从显示器上漫开,屋内没开灯,全因奈费勒在黄昏之前就坐在这儿。财务造假、内幕交易、威胁恐吓的音频片段……将纷杂的信息分门别类,这是他数年来形成的习惯,最初确实是为了彻底毁灭身处的罪恶集团,但现在更像是他预留的引线。那股反抗激情在险些点燃自己后,奈费勒学会如何与其共处,那就是孜孜不倦地收集、验证、备份能看见的一切公司违规违法的证据。
拖动鼠标,检查着最新归档的一批邮件信息链,一个视频文件闯入视线。文件名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隐约辨别出一个没什么印象的日期,它混在一堆报告中间,像是无意间被错误拖拽进来的碎片,就连奈费勒自己也对它毫无印象,直觉发出警报,他早已不信任任何意外,尤其是关于达玛拉的领域。进行新文件的备份后,光标移动,点了下去。
播放器瞬间占据了大半个屏幕,开头几秒模糊无焦,镜头角度刁钻,显然是隐蔽拍摄。随后镜头对焦,画面中心是达玛拉私人休息室那张巨大的沙发,然后,奈费勒看见了自己,被达玛拉笼罩着的自己。不是现在这个眼神沉寂,习惯穿高领或半领上衣遮住痕迹的他,是几年前的,眼睛里还存在着未被磨灭的挣扎、耻辱、惊骇的自己。那时的他,身体还会对达玛拉的触碰产生剧烈反应,抗拒也好,被强行撬开的生理快感也罢,都真实反映在这具躯体上。每一次颤栗、每一次僵直、每一次难以自控的痉挛都化作达玛拉背上胡乱抓挠的手,后来那双手也渐渐沉寂下去,眼神是一种极度疲惫下的涣散,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摄像收音不好,画面背景只有声声闷响。
原来自己那时是这样的,虽然在那之后被达玛拉按在镜子前做过,但镜子是碎的,况且总不如第三人称看得明白。这款针孔摄像头太劣质,幸好没有继续选择该型号的产品。画面逐渐清晰时奈费勒就想起来了,他本期待能拍到一些涉及公司机密的密谈,可回收摄像头时,内存卡空空如也,不管是故障还是达玛拉有意而为的警告他都没继续。没想到今天会以此种形式见到摄像内容。
奈费勒猛地按了暂停,画面定格在达玛拉咬住他仰头暴露喉结的瞬间。
一阵钝慢的熟悉的紧缩感从小腹深处升起,伴随燎起来的恶心,奈费勒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这是他后来落下的毛病,萨米尔委婉地称之为“严重的应激性功能障碍”,成因复杂,心理因素主导。治疗过程缓慢而反复,时好时坏。
他看着屏幕里的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尚且能对侵犯做出某种生理回应的自己,感到一种荒谬的陌生。电脑显示器的光投在他脸上,也投在他身后的软木板上,左边写满了公司错综复杂的结构图和各“业务部门”之间的关系箭头,右边则是贴满了他公益学校“苗圃”里孩子们的合照和互助社团的活动日程表。
深深地靠进椅子里,被接住的同时晕眩袭来。奈费勒明白这录像为何会“意外”出现在这里,这不是他个人的疏忽,而是达玛拉式的分享——看,这是我们的亲密影片,我把它放在你的收藏品里了,好玩吗?
他确实嘴角抽动,出于抵御悲哀的目的。闭眼,四面空气就沉重地压过来,然后听见落雨的声音。
达玛拉的耐心和信任是有限的,像一根燃烧的火柴,奈费勒只能看见烟和不断萎缩下去的边缘,与其等他的兴趣彻底耗尽还不如尽早挣出个活路。必须做点什么且必须成功的兴奋紧紧包裹住奈费勒,收集证据和丑闻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甚至不自觉有了悲剧主义英雄气质。
公司名下什么产业都有,包括脱衣舞俱乐部,这是某个为了解决财务赤字的早会上阿尔图提出来的。达玛拉很快批准,全权交给阿尔图去办,但他为阿尔图规定了开业当天晚上必须达到的营业额,“如果不能把自己卖上好价钱就不要回公司了。”
第一天晚上,达玛拉亲自带着人去给阿尔图的新项目捧场。奈费勒对这位同事的同情本来仅限于递给对方一个“活下去”的眼神,可阿尔图一边跳低俗舞蹈一边示意他往自己的侧胯镂空低腰紧身皮裤里塞小费。公司里善良之人太少了,他们只会说消遣同事竟然还需要付钱吗?阿尔图从后台一路舞过来挨了不少摸,还是不够,所以寄希望于奈费勒能多帮帮忙,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暗示他:快帮我,难道你忍心看我当一辈子脱衣舞嘉宾吗?递出小费尚可接受,只要当成达玛拉再一次“薪资回收”行动就好,但还要用手把钱塞进阿尔图裤子里……奈费勒由衷希望自己没进化出眼睛这个器官。一张,两张,三张,为了让有碍观瞻的脱衣舞男离开自己身边,他只能选择花钱消灾。
坐在他旁边的老板本人看起来也很满意,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阿尔图,还在吵闹的音乐声中凑近他,摆出被抱之前的防御姿态后,达玛拉压下他的手问:“你的证据收集得怎么样了?”
“什么证据?”
达玛拉伸手拿出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你不是还在录音吗?”
他没关掉录音,而是继续说:“你的手段、设备都太业余了,你应该把录音设备放在这里……”他抓着奈费勒的手伸进自己衣服里。周围的同事默契收敛目光,他们已经习惯。
被推到包厢沙发后奈费勒面对闪光灯愣了一瞬,达玛拉一边脱他的衣服裤子一边问:“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更多的证据。记得把它们归类到艳照里。”
“下流。”奈费勒咬牙切齿地评价。试图遮住脸与下身的动作被中止,“再挡就把你扔到外面的舞台上和阿尔图作伴。”达玛拉甚至还把手机塞回到他手里对准自己,“你不是想收集证据吗?那就好好录。”
结束后奈费勒被折腾得连手机都拿不住,蜷缩在沙发上一手拽裤子另一只手去够手机,却被躲开,“我还没看完呢。”
达玛拉看着那个满是色情照片的文件夹笑了一下,有些连他本人都忘了是何时何地所拍,而奈费勒竟然能从各种途径将它们收集起来……嗯?原来这里面还真有不得了的东西。某张加密通讯记录的截图映入眼帘,他的笑容骤然凝固。如果是别人可能先折磨个半死再扔给阿尔图处理,或者丢给法里斯让他喂狗,但达玛拉但达玛拉只是把手机屏幕按在奈费勒眼前,“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解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你并不珍视这些东西,被我发现很奇怪吗?”奈费勒闭了闭眼,躲开手机屏幕的亮光。
好极了,达玛拉真的出现了想杀了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的冲动。奈费勒竟然依靠如此拙劣的手段获取了加密通信记录副本,这些内容不足以扳倒他,却能毁了奈费勒。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能用来威胁奈费勒的东西,但还是缓缓松开握住奈费勒脖子的双手,“如果有第二次,你会后悔没有以死谢罪的。”
第二次?应该就在不远的将来,一种古怪的错估的预感和愤怒攫住了他,比恐惧更尖锐的决绝从渴望氧气的肺里冒出来,鱼不必死网也不必破,他必须离开。
奈费勒计划得并不周密,堪称仓促。也许达玛拉说得对,他太业余了,完全没参透这个世界的规则,只是凭借本能逃跑。假身份、现金交易、每隔六小时更换一次的藏身处,期间近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平静到奈费勒觉得达玛拉已经玩够了,顺势就此放生他。直到他从高速公路休息站洗手间出来,见到靠墙等他的阿尔图,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熟人也是令人欣慰的。阿尔图指挥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手臂,动作熟练得像拎起一件行李,然后把他塞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
车开了四个小时。全程无人说话,奈费勒也没试图开口。复盘此次行动,确实落下太多破绽,是他技不如人。他原以为激怒达玛拉的是他窃取的秘密,但他还活着,在这寂静的、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细响的车厢里,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错判了。
下一个休息站停车时,阿尔图取代了本来坐在奈费勒右边的人,打开保险箱给他介绍因他的过度配合有多少东西没用上:镇静剂、电击棍、一条浸湿迷药的毛巾,全是不致命的东西。
“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
“恭喜你没一直留在脱衣舞俱乐部。”
阿尔图笑了,亲昵地搂住他,“除了你我再难遇到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了,我本以为你会点我出外场的。”奈费勒想起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知道阿尔图咽回去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接下来的路程里,阿尔图时不时与他搭话,为他提供水和食物,甚至细心地问他有没有忌口。奈费勒受不了他这种堪称殷勤的态度,问他这是不是达玛拉的怀柔政策。阿尔图故作无辜地眨眨眼:“可能只是因为我性格好吧。”
阿尔图是另一种形式的混蛋。轿车汇入城市车流中时,阿尔图对他说:“要不你要是选一样用吧,这样显得我比较有用。”奈费勒没心力再和他吵,随手指了指那块毛巾。
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温度,过度温暖的空气裹着沉香调香薰,这是达玛拉书房的标志性气味。他躺在地毯上,手腕被反缚在身后,外套不翼而飞,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新鲜的咬痕。看来在他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已经承受过一轮怒火了,这样很好,至少痛来得后知后觉。
主灯没开,只有桌面上的台灯开着,达玛拉坐在扶手椅里看地上挣扎着想起身的他。“现在你明白了?你的世界只有这么大。”达玛拉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笼子的轮廓,“奈费勒,如果你怕我因为你那点收藏癖杀人,”他绕到桌前,俯下身,挡住房间里的昏黄光源,表情期待。
“我原谅你。”多么轻巧的一句话,仿佛达玛拉大老远把奈费勒抓回来就是为了充当救世主原谅这个被原罪蛊惑的迷途羔羊,允许他再次进入水草丰美的无忧乐园。
奈费勒再次拒绝了他对自己所有物的又一次任性施恩,“我想走。”据他了解,书桌抽屉里至少有一把手枪,桌面上从来都摆放一把兼具观赏性和实用性的匕首,倘若他非要走那条执拗肮脏的死路呢?
“走?”达玛拉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仔细咀嚼这个字的含义,好像前半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过这几个字。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奈费勒衣衫凌乱,头发因短暂的逃亡生活缺乏打理,胸口还有他乱咬一通的牙印,眼神里却有一种达玛拉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平静。这种平静激怒了他。正常人会哭,会求饶,会恐惧,或者会愚蠢地继续反抗——奈费勒没蠢到拿证据和他谈条件,也没胆小到求助任何一个人,只是平静地抗拒他。奈费勒怎么敢?怎么敢产生“离开”这个念头?怎么敢认为他们之间存在这种选项?他达玛拉允许的,才是奈费勒能拥有的,他不允许的,连想都不该想。
“我不是你的东西。”奈费勒声音沙哑,带着挣扎后的无力。
达玛拉的手猛地攥住奈费勒被反剪在身后的手腕,“那这是什么?你现在躺在这里,由我决定是惩罚还是宽恕,这又是什么?”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鄙薄,“你不会还相信那些关于自由和选择的陈词滥调吧。”
奈费勒只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拽进一段毫无逻辑的荒谬关系中,也许他坚信几分钟后达玛拉的子弹会射进他的头颅胸膛下腹或是别的地方,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幼稚得如同青春期男女常问的问题: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尽管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希望能够重申已经重申了一百次的观点,这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职场霸凌,雇主与雇员,仅此而已,再怎么亲密也不会衍生任何形式的私密关系。
“由我来决定这段关系,奈费勒。你是我的东西,从今以后,不管你遇到谁,谁对你说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就算我对你腻了,你还是我的东西。”
“……要是我不想呢?”
“你不是很会忍耐吗?”达玛拉说完将手按压在他锁骨的咬痕上。
先是书桌,然后是书架,奈费勒很想阻止那些绝版书摔落在地,即使他知道达玛拉只把它们当成漂亮的装饰品。爱憎徒劳。他阻止不了书籍落下,也阻止不了达玛拉把他的脖颈和肩部更重地撞在书架上,那件聊胜于无的衬衫早被扔在办公桌下,可能还被不小心踩了几脚。后来达玛拉又将他带到落地窗前,握着他的腰慢慢地磨,把交合处的液体打得咕啾作响。翻转天地间,奈费勒艰难地半撑起身子,太多快感积攒起来已经变成痛苦,混沌之中他终于意识到,达玛拉的怒意真正指向的是他的“离开”,是他否认归属关系。他把奈费勒留在身边,只有占有、控制、摧毁和奖励,所有强烈的情绪都扭曲成了这几种东西,好像这种因“离开”而爆发的狂怒,和正常人因“失去所爱”而产生的痛苦,在根源上有什么不同。
求生欲占了上风,达玛拉只专心肏他,一句话都不说,奈费勒迫切需要说些什么终止折磨,假话也好,安抚也好,只要能让他停下——那就说普通人最常在床上说的那几个音节好了。
“我——”喉头骤然紧缩,比下一个字先涌出来的是泪,像是第一次呼吸到空气一样,世界恢复了本来色彩,方才那股强烈的表达欲的惯性只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嘴型。奈费勒的应激性功能障碍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次事件后默许他搜集公司的所有秘密成了达玛拉表达“你是特别的”一种方式,允许他做任何其他员工做了就会没命的事情。奈费勒接受了这份扭曲的馈赠,只是需要额外鉴别信息真假。
冷光再度亮起,这次来源于手机提示消息,发件人是达玛拉。
“三十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
“现在正在下雨。”
“已经派人去接你了。”
奈费勒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起身简单收拾一下,又给鹦鹉添了食物才出门。
他在通往主卧的走廊上遇见加班的萨米尔,这才忽然紧张起来。萨米尔对在这里见到他毫不意外,主动向他汇报起达玛拉的情况:“别担心,只是肌肉拉伤,配合冰敷和消炎药至多一个月就可以完全康复。”
“嗯,辛苦了。”他和达玛拉的关系导致他常能见到这位医生,两人之间已经形成某种独特的默契。
达玛拉半靠在主卧的大床上,右臂缠着白色绷带用黑色悬臂带固定在胸前。他刚亲自去“处理”了一桩码头纠纷,涉及一批被截胡的紧俏货物和几个不懂规矩的新晋帮派分子。原本不需要他出面,但他似乎最近对这类直接、血腥的“游戏”重新产生了兴趣,或许是为了排遣某种更深层的无聊和烦躁,结果就是一点小意外,留下了这道伤。
奈费勒大概明白他叫自己来干什么,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反正这种动作也不是第一次。达玛拉顺势将上半身歪倒,把头枕在了奈费勒的大腿上,“啧,怎么这么瘦。”达玛拉不满地嘟囔,却没有起来的意思。“低头。”他命令道。
奈费勒僵硬地缓缓低下头。
“给我看看,你刚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达玛拉金色的瞳孔在极近的距离锁住他,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我没有。”奈费勒也只能干巴巴报以孩子气的回应。
“照顾”期间,奈费勒被伤者强迫睡在自己左侧,被强迫用达玛拉同款的沐浴露等洗护用品,被强迫套上刚拆封却格外合适的羊绒开衫,这么折腾下来,总算均匀地染上属于这里的气味。达玛拉将额头抵在奈费勒颈窝嗅闻时很是满意,左臂箍着奈费勒腰,没再做更过分的动作,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寻求依靠。而奈费勒承受着这份沉重的依赖,左手配合地环抱住他,右手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给他按摩头皮。他能感觉到达玛拉身体的温热、手指穿过发丝的柔软,有一阵子每当达玛拉靠近他,他就会想象手中突现一把致命尖锐的武器,不能造成过大的创面,最好能在一个足够近但不能近到短兵相接的距离利落结果这人的生命……久而久之,这把武器早已在幻想中变形,还没杀死敌人先把自己的手划得鲜血淋漓,所以奈费勒抛弃了它。现在,憎恶、怜悯、还有某种早已熄灭的东西带来的空洞再次交织着涌上心头。
公司里尚有存留人性的人来探望他们不幸挂彩的老板,提着果篮和昂贵补品的阿卜德和就这样和奈费勒四目相对。奈费勒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一种竭力压制的疲惫。阿卜德身后的阿尔图倒是毫不意外,目光快速而不掩饰地扫过他挽起的袖子和略显凌乱的头发。
阿卜德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奈费勒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侧身将他们俩引到达玛拉面前。阿卜德立刻上前,开始汇报工作,语速很快,逻辑清晰。
奈费勒自然地弯腰收拾了一下沙发旁的杂志和毛毯,然后转身去厨房准备咖啡和茶,几乎是逃的。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在主人病榻前悉心照料,甚至因此被来客撞见而有些不好意思的亲密伴侣,这也是达玛拉想展示的——一件珍贵的藏品,功能多样,且完全属于沙发上靠着的那个男人。
过了片刻,阿尔图跟着奈费勒溜了进来,不管奈费勒需要与否自顾自地帮忙摆弄茶具,“你知道吗?你已经成为公司恐怖传说里的核心人物之一。”奈费勒稍稍蹙眉,他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和“恐怖”两个字不沾边。“他们都在传你如何‘蛊惑’了老板,虽然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那个,你懂吗,就是那个。”阿尔图用肩膀碰了一下他的。“很多人都在羡慕,崇拜你,认为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不管是哪种过人之处。”阿尔图的声音渐弱下去,突然迅速摸了一下奈费勒的肚子。后者惊得差点打碎瓷杯,“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你这样好像怀了他的孩子一样,幸好没有,吓死我了。”
奈费勒稳住险些倾覆的杯子,“你总和阿卜德在一起就聊这些?”阿尔图被他的平静弄得不知所措,“没,没,我只是……我知道这不怪你……”
有时候奈费勒也愤恨地想,全都怪达玛拉,都是他的错,但冷静下来思考,他们之间从一开始既有显而易见的侵犯和控制,又有难以置信的信任和纵容。他总不能将责任全归咎到是达玛拉把他强奸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事实上,进入达玛拉为他提供的平台后,在世俗意义上更接近他人生之初的梦想。公司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属于顶层人物的变态游戏,一个拥有独立刑事能力的成年男子被老板玩弄于鼓掌之间听起来有点诡异,但如果老板是达玛拉就显得正常。可何必把自己放在受迫害的阴影里,奈费勒才是那个执意在水中呼吸的人。
这个城市降水不多,但他们之间的重要节点都集中在湿润的季节。那时的奈费勒还沉浸在拥有一个虽小却完全属于他的公寓的喜悦中,以公寓为圆心漫无目的地漫步是基本消遣。
雨水冰冷,混杂着泥土和铁锈腥气,再让奈费勒重选一次,他一定不会为了快点回家而抄近路,不抄近路就不会穿过那片未开发区域的草丛,不穿过草丛就不会被草丛里躺着的人绊倒,不绊倒……事已至此,早就来不及。 奈费勒小心翼翼地拨开枝叶,那个人的衣服几乎被染成暗红,他蹲下身,颤抖着手指去探男人的颈动脉,指尖触到一片冰冷滑腻的皮肤,但脉搏有力地在他指尖下跳动。
得救人。奈费勒对自己说,正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一抬头却对上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你,你醒了?我只是想叫救护……”
“放下。”
“可是你受伤……”
“去你家。”陌生人微微歪头,手指搭在扳机上。
达玛拉从疲惫中缓过来后,没有感激,反而立刻反客为主,用奈费勒的浴室、吃他的食物、占据他的沙发甚至床铺。他不再用那把枪指着奈费勒的头,而是更像个顽童一样,用它漫不经心地指着公寓里的电视、书架、或者他刚买回来的牛奶,进行一种无声的威胁。心情好时会和奈费勒讨论他从律所带回的案卷,裸着上半身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一个上半身最多只有擦伤衣服上全是别人的血的肌肉发达男怎么可能是受害者,有谁能想到经年不醒的噩梦来源于一次善举?那段诡异的同居生活是奈费勒人生中最困惑的几天,他还不知道“达玛拉”这个名字,只觉得对方是个无法无天的通缉犯。
第一次奋力反抗发生在奈费勒被拽倒在地板上的夜晚。引线是奈费勒忍无可忍地再次试图和达玛拉讲道理,讽刺道:“恐怕你最擅长的就是趁人之危吧。”然后达玛拉就将他的指控坐实。沉重的男性身躯压制着他,手腕被一只手攥住,掐得生疼。那把手枪的枪口,代替了手指,缓慢而充满侮辱性地划过他的脸颊、脖颈、胸膛,最终停在腰腹间。地板冷硬,身体被强行进入的剧痛远没有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刺激大,奈费勒畏惧这场来势汹汹的性交,吃得很费力,夹得太紧,也害怕自己体内升起的反应,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安放不能称之为欢愉的感受。
可达玛拉只觉得脸颊贴着地板嘴里小声细数他罪名的年轻人无害得可爱,干脆扔了枪伸手捂住奈费勒口鼻顺便玩他的舌头,还稍微腾出点耐心将他的眼泪抹到交合处,“怎么只会哭,要是下面也这么多水就好了。”
事后,达玛拉心情似乎好了些,他甚至纡尊降贵地用手指抹去奈费勒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语气近乎温柔:“看,也没那么难,对不对?”
奈费勒不理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安静地哭完,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乱糟糟的,随便披了一件上衣从地上爬起来找水喝。如今回想起来,达玛拉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对他格外感兴趣的。
第二天,奈费勒没去律所也没在呆在被达玛拉占领的家,在外游荡到太阳落山才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回去。那天他第一次见到阿尔图,唯一的印象是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陌生黑发男人,竟还主动和他打招呼。
再开门时,桌上出现了一份合同,达玛拉边给枪装上消音器边笑着等他签。奈费勒粗略一扫,那是一份雇佣合同,条款密密麻麻,优厚的薪水,诱人的福利像甜蜜的毒饵,藏在深处的陷阱条款——无限责任制、绝对服从、天价违约金、近乎卖身的保密协议——则用晦涩的专业术语精心包裹。他当时太年轻,与达玛拉统治的世界相距甚远,尚未明白它的运转法则。
“我有律所的工作。”
“辞了。”达玛拉打断他,“那份工作能给你什么?微薄的薪水,还要你熬十几年资历才有出头日?跟着我比你在律所复印文件有前途。”
奈费勒顶着达玛拉越来越近的枪口检查了三遍,笔尖落在纸上时,命运的齿轮咔哒一声,锁死了。他们在合同生效的那一刻才知晓彼此姓名,达玛拉把奈费勒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像捡到一个新玩具一样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世界。
刚入职那几天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奈费勒早就忘了具体情形,帮带他的前辈阿卜德总是压着他的肩恰到好处地安慰他:世上哪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事?后来他才知道那纸将他送入笼中的阴阳合同就出自阿卜德手。
阿卜德对他的态度倒是从一而终,和阿尔图回到车上时评价道:“太阳底下无新事,只是这次玩得特别大而已。”
“您在安慰自己吗?”
“怎么,你们俩聊得很开心?”阿卜德用问题回应阿尔图的问题,“你最好别变得那么令人生厌。”
窗外的城市灯火是冰冷的,遥远的星群同样无法照亮这间充斥着达玛拉气息的卧室。这一个月来奈费勒是他的佣人、管家、伴侣,现在还要充当康复训练的工具。达玛拉手掌灼热,烙铁一样掐在奈费勒的髋骨上,掌控着节奏的起始与幅度,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在驾驶。每一次用力的推移都让身下的丝绸床单发出窒息的嘶哑声。
肌肉运作,完成必要的机械运动,规律而缺乏生机。他的腰部摆动,却带不来任何感官上的涟漪,只有关节和肌肉在重复劳作下产生的细微酸胀感。达玛拉似乎并不完全在意他反应的全无,至少表面如此。他更沉醉于此刻视觉上的享受,他欣赏奈费勒因为用力而微微渗出汗光的胸膛,紧抿的、比往日更红的嘴唇,以及那双总是试图看向远处,此刻却不得不因姿势而略垂下的眼睛——里面有一团打结的黑湿绒线。
节奏逐渐加快,被达玛拉的手劲强行推动。奈费勒的呼吸变得急促,并非因为纯粹的生理耗氧,熄灭的部分机能没能彻底关闭他与身体的连接,像是跪坐在潮汐边缘,任由泛着白沫的海浪扑在下腹。
他能感受到颠簸。
规律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强制性的节奏。他的身体随之轻微晃动,皮肤上一次次留下达玛拉略高的体温。
忽然,那感觉变了。
相贴的皮肤变成了粗糙的被晒得发烫的木质甲板。压迫着他的重量和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下广阔而深沉的起伏。咸涩而潮湿的风扑面而来,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如此真实,几乎让他呛咳起来。
奈费勒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老旧的引擎在钢铁之躯里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船身随着波浪摇晃,那是一种自然而温柔的摇晃,每一次上升和下沉都带着一阵令人胃部紧缩的失重感。前方只有白色灯塔塔身,和包裹着他的海风。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几乎能感觉到木质栏杆粗糙的触感,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故乡松林和炊烟的味道。
他在回家。
达玛拉终于察觉到他近乎虔诚的沉默,动作稍顿,呼吸粗重滚烫:“在想什么?”奈费勒没有回答,仿佛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而真正的奈费勒早已搭乘着某艘幻觉中的船,驶向了一片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海域。这种认知让达玛拉感到莫名的烦躁,他加重了力道,似乎想用更激烈的颠簸把这游荡的灵魂拽回这具容纳他的身体里,拽回他的掌控之下。
但奈费勒更紧地闭上了眼,将自己更深地投入到那片臆想中的海,直到浪潮将他带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黑夜。
最不会欺骗众生的就是日升月沉,一个月的时光再难捱也总会过去,奈费勒曾经不理解为什么教会的信众一直强调是教义、经书帮他们渡过难关,实际上什么都不做也会“渡过难关”,把难关放在那儿不闻不问,几个黎明几个黄昏后它的效力自然减弱。
那个夜晚后达玛拉没再折腾他,谢天谢地。两人一同回公司的车上达玛拉突然凑近看他的手机屏幕,“在和谁说话?”奈费勒不动声色地打完最后一个字,“一个帮我喂鹦鹉的朋友。”
“哦,你还有朋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表情掩盖在墨镜后,看不真切。
达玛拉早就准备好从所有的社会关系,从所有的欲望,从所有的不在场中,从所有的自我中夺回奈费勒。他默认奈费勒已接收并理解了他所有扭曲的讯息,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奈费勒会在种种冲击后依旧顺从地跟他走。
两周后,奈费勒如期造访萨米尔的私立医院。萨米尔和爱人刚从希腊度了个短假回来,专门为他也带了一份伴手礼。
“谢谢。”奈费勒躺在诊疗床上,望着天花板模拟柔和自然光的光带。症状初显后,达玛拉很快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他尝试更激烈的刺激,但发现毫无作用,他感到疑惑,挫败,最后是一种重新燃起的更浓的兴趣——他弄坏了他的玩具,但玩具纯呈现出的这种全新状态对他而言是新的挑战。
“从最新的检查数据来看,您的生殖系统和相关神经生理功能……并没有器质性的病变。激素水平虽然在压力期有波动,但大体仍在正常范围内。”
奈费勒轻轻“嗯”了一声,这个结果他听过很多次了,这次也并不意外。萨米尔放下平板,走到床边,温和地问道:“上次谈话后,您尝试按照建议进行放松练习了吗?”
“尝试了。”奈费勒回答,声音有些干涩,“效果不明显。”
“我理解。”萨米尔点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评判的情绪,他示意奈费勒放松身体,然后开始进行一些非侵入性的常规触诊,检查他下腹部肌肉的紧张程度。“身体不会撒谎,它只会对它接收到的信号做出最直接的反应。”他稍微加重了按压的力道,奈费勒忍不住微微吸气。“我们需要尝试的,是让您的神经系统逐渐重新认识到,这里是安全的,可以放松,可以……接纳不同的感受。但这需要时间,也需要环境。”他不能说得更直白了,他知道奈费勒的“环境”是谁,也知道改变那个“环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萨米尔和奈费勒都明白症结在何处,所以每次诊疗都是检查最新生理指标,适当的按摩,然后交换给彼此带的书,接下来就是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读书。
奈费勒的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一幅抽象的装饰画上,色彩柔和,毫无攻击性,让他想起城市另一边的公益学校苗圃。
苗圃刚建立时几乎不能称之为“学校”,只是租用了原先一家倒闭了的培训机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消毒水和老旧木材的味道。第一批学生只有二十人左右,都是附近街区从主流教育体系掉队的孩子,眼神带着警惕和迷茫接过奈费勒老师分发的面包、饼干、牛奶。白日里,奈费勒和阿尔图形如陌路,在将近日落时分的下班时间绕过几条街殊途同归。两人一起在粉刷得不太均匀的白墙中间安装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桌椅,每次都有孩子主动留下来帮忙,都被奈费勒以“太晚回家不安全”的理由劝走了。
“得了吧,奈费勒,他们不抢别人就算好的了。”阿尔图盘腿坐着和螺丝钉较劲。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他们。”奈费勒试图将桌椅恢复成四平八稳的样子。
随着来到苗圃的孩子越来越多,社会众筹、志愿者,就算阿尔图把他所有认识的人找来当暂时的代课教师也孤木难支。孩子们不仅要接受教育还要吃饱,只有让他们吃饱了才不会多出伸向阴影的肮脏小手,他不忍心让那些期待落空。需要调整优化的部分太多了,苗圃除了那些教会学生人生道理的课还需要添加正规的智育课程,应该再和阿尔图沟通一下文化衫的设计……他太沉迷于思考,以至于达玛拉把他从深陷的被褥里翻出时才返回现实。达玛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你班上的学生都挺可爱的。”他不会感觉不到奈费勒近几日一种异样的难以掩饰的兴奋,且当然不是冲他。
奈费勒猛地回神,皱着眉回答:“您又在打什么主意,他们……确实很可爱。”理性赢过警惕,奈费勒咽下去一串比这更没礼貌的反问。
“我为他们设置奖学金如何?”苗圃成了奈费勒的“新玩具”,而奈费勒一切都属于他,所以这个玩具自然也归他所有。奈费勒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他话语的真假,而达玛拉显然认为这个决议值得奈费勒主动吻他一次,可奈费勒只是笑着说:“我先替孩子们谢谢您。”
达玛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奈费勒的一缕头发,力道不轻,扯得头皮微微发痛,“道谢需要诚意,奈费勒。”他很想再让奈费勒付出些让他忍耐的代价,但最终还是没进行下去,至少今夜他不打算让奈费勒流血,“比如,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和阿尔图关系那么好了?”
“告诉我,你哪来的精力?是我给你的工作太轻松,还是薪水过于丰厚,让你有余力去别处挥洒爱心?”
这话里的危险意味再明显不过,奈费勒沉默着,在脑中飞快权衡,否认显得苍白,激怒他更不明智。最终解决方案是贴过去衔住达玛拉下唇,在接吻的间隙里自觉汇报苗圃经营细节,隐去了奈费勒觉得对方可能不想知道的部分。
达玛拉似乎满意了,终于撤开一点距离,但手臂仍横亘在奈费勒腰间,用呼吸取代话语砸在他耳廓。
达玛拉的行动力远超奈费勒的预料。所谓的“奖学金”并非一纸空文,第二天便有表情一丝不苟的基金会成员前来评估。阿尔图抱着胳膊靠在门口,低声对奈费勒说:“我看他们不像来发钱的,像来收购的。”
“苗圃没什么可收购的,他又不是真的慈善家。”奈费勒头都没抬,专心计算苗圃的开支。
“你不会还想替他省钱吧,有什么必要……”阿尔图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语气变得古怪:“你真爱上他了?”
“都告诉你少和阿卜德说话了。”
“我不管,你回答我,你完完整整说一遍。”阿尔图不依不饶,奈费勒不想和他纠缠下去,转身往建筑里面走,这是和他的应激性功能障碍同步生成的病根——没办法将“爱”和达玛拉连起来说出口,无论什么前提什么后缀,光是想想就胃里发紧。
一周后,正式的基金会文件送达,附带着一份详细的改造方案建议和一份金额惊人的首期汇款证明,方案里甚至考虑到了无障碍通道和专业的消防系统。奈费勒捏着那叠纸,指节发白,以防万一里面藏着什么阴谋还是多检查几遍比较好。阿尔图凑过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在他耳边吹口哨。
晚会的筹备变得复杂起来,原本只是想简单庆祝一下临近的节日,现在却不得不带上一点“答谢金主”的意味,门口“感谢所有善良的人”横幅莫名变得讽刺。奈费勒尽量不让晚会的氛围变得过于正式,他坚持保留了孩子们的手工装饰和略显稚嫩的表演节目。
达玛拉出现的时候奈费勒正被几个孩子围着说话,孩子们自然是欢欣鼓舞的,他们不懂背后复杂的因果,只知道奈费勒老师争取来了很大一笔钱,可以让他们吃得更饱,买更多的书。他们围着奈费勒,叽叽喳喳地往他手里塞写着祝福语的卡片。
晚会流程在微妙的压抑感中继续,奈费勒上台致辞,措辞官方。达玛拉坐在唯一一把看起来最完好的扶手椅上,那是阿尔图不知从哪个储藏室拖出来的,还用力擦了擦。
孩子们表演了排练很久的合唱;志愿者用投影仪播放自苗圃成立后的照片集锦,奈费勒和阿尔图的双人合照也在其中。晚会进行到后半程,达玛拉的声势被欢乐气氛冲淡,越来越多的人随着随机播放的音乐在廉价灯球下即兴舞蹈。达玛拉站起身的动作流畅无声,他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径直走向场中央的奈费勒。他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落在奈费勒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等待,“跳一支舞,奈费勒,不对赞助人回礼吗?”
奈费勒感到周遭所有的视线都钉在自己身上,孩子们的好奇,志愿者们的紧张,还有阿尔图在人群外抱臂皱眉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搭上去。
几乎在接触的瞬间,达玛拉的手掌便猛地收拢,滚烫的、几乎是灼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瞬间拉近,奈费勒踏入灯下的瞬间辨别出来,这是一首探戈舞曲。
音乐节奏骤急,达玛拉引领了第一步,强势,毫无预兆,一如他的行事风格。奈费勒的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腰腹绷紧,核心发力,他稳稳承接了那份强硬的力道,在旋转时加入恰到好处的对抗,皮鞋短跟敲击木制舞台,划出清晰的线条。
达玛拉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的兴味取代。他的掌控欲被彻底挑起,舞步瞬间变得更加复杂、充满侵略性,手臂的力量加大,几乎要将奈费勒的肋骨箍断,试图用纯粹的技巧和力量将他彻底卷入自己创造的节奏之中,吞噬殆尽。推拉、旋转、锐利的停顿、身体紧密贴合又骤然分离,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达玛拉用干脆利落的停顿作为回应,奈费勒被他定格在半途,一条腿还悬在空中,全身重量只依赖于紧扣他背部的手。紧接着又是暴风骤雨般的节奏。
舞蹈戛然而止于一个最经典的探戈顿点——达玛拉将奈费勒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奈费勒仰倒在他的臂弯中,咽喉完全暴露。灯光从上方洒下,奈费勒没从那片金色深处看到任何戏谑或嘲讽,而是一种专注的贪婪,理解成达玛拉想把他按在身下撕咬,还是从指尖一路吻到挽起的袖口下的小臂,都行。
这可能是达玛拉距他想要而永不可得之物最近的时刻,探戈的音乐轰然作响又瞬间寂静,奈费勒忽然读懂了达玛拉那些近乎自说自话的命令背后的真正含义。然后是极自嘲的笑,奈费勒本以为达玛拉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只停留在生理层面,没想到精神也出了问题。
诊时结束的提示音响起,萨米尔注意到奈费勒没看几页的书和眼底的疲惫,将外套递给他时适时开口:“我爱人新学了炖小羊腿的做法,今晚我们会邀请相熟朋友小聚……为了他的厨艺展示,您要来吗?”
奈费勒摇摇头接过外套,“抱歉,我有事要忙。”
“下个月同一时间?”萨米尔问,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专业。“好的。”奈费勒答道,走向门口。他知道,下个月他还会再来,重复这个过程,一次又一次确认自己的处境。
今天是苗圃第一次期末考试,奈费勒必须见证这一重要时刻。
夕阳的余晖透过苗圃办公室的旧窗,在空中投下金色的光栅,孩子们已经将答卷交到他桌上,只有几个不老实的尝试作弊,不过没关系,他会慢慢教会他们何为真诚。奈费勒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学生的卷子,而是一台加密笔记本电脑和几个不起眼的移动硬盘。列表里是足以将公司连同它的之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证,除此以外他还有公司内部的坚定盟友、社会各界身居要职的支持者。这已不再是潜在的武器,而是已然出鞘,高悬于达玛拉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达玛拉知情,他狂妄地自信,享受着被这样一个聪明人时刻“威胁”的快感,却忘了剑刃终究是冰冷的,不在乎握剑的人是否心存怜悯。
“达玛拉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他完全可以这样宣告道,但——
窗外,线条冷硬的黑色豪车无声地浸在缓缓落下的夜色中。他将度过一个充满达玛拉气息的周末。
穿上外套,关灯,锁门,动作有条不紊。
亮出底牌的代价,或许是摧毁他自己同样倾注心血的学校,是打破这种他早已习惯的,痛苦却稳定的共生,他自己也可能被飞溅的碎片击得粉碎,达玛拉赌的就是他这份不忍与疲倦。可他不能不前进。
最终,奈费勒坐进那辆车,关上门。达玛拉并未看他,只是对前方低声吩咐:“回去。”
车辆平稳地滑入华灯初上。奈费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达玛拉的视线终于落在他侧脸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而沉重的手掌覆上他放在膝头微微攥紧的手,带着胁迫的力道,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然后与他十指紧扣,指腹用力地摩挲着他因长期握笔产生的薄茧。这是穷途末路前最辉煌的海市蜃楼,他知道,下一刻达玛拉可能又会说出什么残忍的话,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在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片空气,共享着这以强行破开边界造成的无人能理解的联结。
奈费勒依旧握着那把剑的剑柄,而引颈就戮的人,似乎早已安然于这种命悬一线的状态。他们在一盘永无止境的棋局上重复攻防,被对方的明枪暗箭刺得血肉模糊,直至一方或双方都支离破碎,但谁也没有喊停。
Chapter 2: 潮湿栖息地
Notes:
*pwp短打
*因为是七夕贺文所以写得格外温情,ooc致歉
Chapter Text
水声是唯一的噪音,砸在黑色大理石上蒸腾出一片白雾,模糊了瓷砖冰冷的光泽,也软化了空间尖锐的线条。奈费勒站在水下,水流冲刷着他日益清晰的脊线——近期他几乎一心扑到学校和最终计划上,他手中的筹码比达玛拉想象的还要多,这种暗地里增长的力量微妙地反哺到他身上。
苗圃近期的运营报告数据在他脑中清晰闪过,越来越多游荡在街区的孩子愿意来此学习,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加入进来……就在今天中午,一个孩子充满感激地对他说,终于可以继续中断的高中学业。
门被推开时没有发出声响,但一阵干燥清凉的气流涌入,以及骤然贴上来的躯体。奈费勒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绷,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冲洗抹得均匀的沐浴露。他太知道达玛拉是什么东西,没有人能解答达玛拉和手握核弹发射器的婴儿有什么区别——被情绪驱动的,拥有残缺人性,高危的人性生物。一只黑色长毛猫在长时间没看见人从浴室出来也会通过抓挠门板吸引注意力,将他解读成非人的生物是容易的,还能顺便回答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在行善事后遭到如此对待?水珠从奈费勒黑色的发梢滴落,划过眉心那道总是微蹙着的竖纹,划过挺直的鼻梁,最终消失在唇角。他正尽力将达玛拉想象成一只巨大的肌肉大猫,这是他的新策略,有益于维持两人间危险的平衡,可背部传来的所有触感都让他难以调动想象力——醒醒吧,奈费勒,他是一个人,是把你卷入如此境地的人。
达玛拉一向把奈费勒思考带来的异样平静解读成挑衅。
但今天不一样,达玛拉再次在一场并购案中大获全胜,整个人散发着胜利后精力没完全消耗的不满足。达玛拉的手指开始移动,沿着奈费勒胸骨的线条向上,掠过心口,最后停在他左侧乳首周围,以一种几乎算得上轻柔的节奏画着圈。一种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酥麻感,像沉船里逸出的最后一个气泡,徒劳地试图升上水面。“看来我的奖学金确实喂饱了你的那些小鸟。”
“托您的福,他们现在能飞得更稳更远了。”水是很好的掩护,奈费勒浑身都被热水激得微红,看不出这具身体对抚摸做出什么反应。
达玛拉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不仅仅是脉搏,还有呼吸的节奏,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再是全然的冷漠或恐惧的东西。他凑近了些,把奈费勒的温度吸收过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强吻或啃咬,而是用一种缓慢的速度靠近,最终,将一个很轻的吻落在奈费勒的眼角。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吻。奈费勒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那个被触碰的点,灼热感炸开,一路烧灼到四肢百骸。他想起其他的吻,在公司走廊拐角、办公室、公司电梯的那些吻,并不能概括成充满浪漫意义的词,那是品尝,评估。达玛拉的舌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撬开他的牙关,探索他口腔内的每一寸领土,像在检查一件收藏品的内部构造,然后隔着几层布料在他屁股上磨蹭西裤下鼓囊的东西。
对比如此鲜明。
欲望,像一株沉睡已久的植物,在冻土裂开的缝隙中,颤抖着探出了一点嫩芽。
僵直过后的放松鼓励了达玛拉,他将奈费勒拜过身面对自己,转而用手掌贴住他的后颈,拇指轻轻刮蹭着他湿漉漉的发根。另一个吻落下,这次落在了奈费勒转折的眉峰上。
“奈费勒……”达玛拉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只是名字。声音低沉,混在水声里,像一句错觉。
“告诉我,”达玛拉喘息着,牙齿不轻不重地啃咬着目之所及的地方,手在他腰臀处留下红痕,动作既像惩罚又像一种扭曲的爱抚,“你的身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反应?更多的钱,更大的权力?还是……”他的手向下探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非要这样?”
奈费勒闷哼一声,身体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反应 这反应一半源于生理的粗暴刺激,另一半,则源于极其复杂的,堪称黑暗的情绪——即将扳倒身上这个巨人的近乎战栗的兴奋,与长期被掌控的身体记忆可悲地交织在一起。
沉寂已久的器官正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地微微发热,充血颤动。
达玛拉直白地盯着他以及他的胯下看,像是第一次见他使用这根东西似的。一股混杂着惊恐、羞耻、以及一丝可悲的生理性愉悦热流,蛮横地冲垮了奈费勒多年来筑起的感官堤坝。他试图压制,但身体背叛他的速度比思维更快,在达玛拉伸手握住他时,一声极其细微破碎的吸气声从他唇间逸出。
“哈。”达玛拉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笑声,不再有任何迟疑,手掌用力地抚过奈费勒的脊背、腰侧、臀腿,留下更清晰的红痕,仿佛要通过这种粗暴的接触,一遍遍确认这具身体正在为他而“活”过来。奈费勒预见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伸长了胳膊试图关闭花洒。然而达玛拉感觉到他往反方向扯,有些会错意以为奈费勒又在抗拒他,面部表情立刻垮下去,猛地将他压向布满水珠的墙壁,动作也有新的目标:引导,扩大,占有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进入的过程异常漫长,达玛拉托着他抵在墙上,任由他被重力深深钉下去。奈费勒想起某个古老刑罚也是这般,从此处进入,再从口腔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出来,他不得不捂住自己口鼻以防过度呼吸带来的缺氧晕眩。终于下沉到底,达玛拉短暂松开钳制,转而用双手捧住奈费勒的脸,拇指用力擦过他的下颌,吻变得更深,仿佛要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和灵魂都吸走。奈费勒身体的反应是热烈的,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欢迎又排斥着他,身体的主人因他而断断续续地喘气,好像不是在挨肏,而是被他的犬齿陷入喉管那样喘。
但这复苏对奈费勒来说并非全然美好,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和罪恶感。 他一边沉溺于这短暂的似是而非的温情,一边在心底尖锐地质问自己:这算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怜悯?还是他早已在漫长的纠缠中病态地爱上了这个恶人?
水声和肉体拍击声在浴室中回响,持续倾泻的水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凝聚成愈来愈多的水,两人不得不在如此激烈的环节时不时腾出手向上捋垂落到额前的头发。起初达玛拉还能偶尔管管自己的长发,后来用在奈费勒身上蹭的方式让刘海暂时保持一个不碍事的位置,再后来直接不管了,那些未能被睫毛阻挡的水流流进眼睛,看起来在哭。
奈费勒忽然抬起虚软的手臂,手指用力插进他潮湿的黑发中,被水打湿的卷曲黑发自此被他固定在达玛拉头上。
达玛拉睁大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流露出罕见的思考神色,然后俯下身混乱地贪婪地吸吮奈费勒的皮肤,可吮着吮着又收不住牙,牙印重新覆上尚处空白的皮肤。同时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低语,混在粗重的喘息和水声中,词语支离破碎,听不清是诅咒还是情感宣泄。在这暴烈的节奏中,被强行填满饱胀的感觉冲刷着奈费勒,他猜测自己在强烈的生理刺激下小幅度摇头,达玛拉灼热的呼吸喷在耳侧,肌肉贲张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舌面刮过他胸前的凸起。他的身体在沉迷又专注的渴望中彻底背叛他的意志,变得滚烫而坚硬,清液汇入打湿他的水流中。记忆里另一个湿漉漉却充满铁锈味的夜晚闪回,他刚和达玛拉认识一个小时——可能不到一个小时,他在公寓里狭小的浴室里擦洗达玛拉身上的血污。年轻的他手指发抖,毛巾一次次被染红,达玛拉忽然嗤笑,带着玩味和一丝他当时不懂的意味:“擦干净点,下次说不定就是你的了。”奈费勒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血飞溅其上的场景,但一次都没有,他在忍无可忍时质问达玛拉为什么还不朝他射出恩将仇报的那颗子弹,回答他的是没品的黄色笑话,还有达玛拉贴着他大腿内侧的手枪。
“说……”达玛拉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说你是我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情话,不如说是一个迷失在庞杂欲望中的灵魂发出的不安呓语。
奈费勒望着他,在那双金色的瞳孔里,他只看到无尽的贪婪和一种孩童般执拗的索取。在这一瞬间,该死的怜悯再次涌上心头,像一把钝刀割开他的愤怒和憎恶,“我是你的。”
达玛拉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发出一声满足而又疲惫的喟叹,再次开始了最后几乎要将两人都摧毁的猛烈冲击。
当高潮最终来临,达玛拉将自己深深埋入奈费勒体内,仿佛内部有另外的器官等待他的灌溉,同时牙齿狠狠刺入奈费勒的肩窝,如同野兽进行最后的标记。奈费勒则在剧烈的痉挛中到达了顶点,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仇恨、怜悯、甚至自我,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生理反应和一片虚无的茫然。
高潮余韵中,达玛拉没有立刻抽身,就着这个姿势额头贴在他的颈侧,粗重滚烫的呼吸拂过那新鲜渗血的齿痕。奈费勒一动不动,虚脱地靠着墙,承受着他的重量,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灼热遗留物和身体深处混合着疼痛与奇异快感的细微抽搐。
在这个被水汽笼罩的隔绝一切的密闭空间里,在这冰冷与滚烫的夹缝中,基于数个错觉叠加反应之下,奈费勒由衷产生了近乎冻僵的人产生的温暖幻觉。达玛拉只会占有,驯化,摧毁后的重塑以满足自己的需求,他不过在是被倾轧后对一点点正常情感连接产生的可悲幻觉。
但在这迷乱的、被水声和雾气包裹的瞬间,他允许自己沉溺于这幻觉一秒。
就一秒。
奈费勒向前靠去,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给身前这个怀抱,仿佛那真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归宿。
达玛拉似乎因这罕见的主动贴近而更加高兴,手臂收紧,嘴唇上移,舔去他眼下的水迹。
今夜,彼此疲惫交锋的燃烧废墟之上,短暂地畸形地,开出了一朵虚幻的花。而明天,这朵花是否会凋谢,还是会以一种更扭曲的方式生长,他们都不知道。
Chapter Text
奈费勒本以为奈布哈尼和其他旧部有时候会叫达玛拉“陛下”是在开玩笑。是一种掺杂忠诚与戏谑的内部黑话,他偶尔用讽刺意味的语气使用这个称呼。直到此刻,他站在这个金碧辉煌得足以让时间倒流回某个王朝鼎盛时期的宴会厅里,才真切地意识到,那并非全然是玩笑。
空气里沉淀着数百年的木料、蜂蜡和某种早已失传的香料混合的气息,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上枝形水晶吊灯的璀璨光芒。靠着世代积累的土地和信托基金维系着体面的老者与他们的夫人们笑容标准,古董怀表和珠宝在灯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偶尔能看到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肩章上的将星闪烁,他们通常沉默寡言,自成一体,与周围的氛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所有人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形成一种符合身份的矜持而沉闷的背景音浪,偶尔爆发的轻笑也迅速被厚实地毯和织锦帷幔吸收。身着低调制服的侍从穿梭其间,他们托着盛满琥珀色酒液的酒杯,动作无声无息,确保每一位宾客的酒杯永不空置,也确保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涟漪都能被迅速察觉并无声抚平。
而他的“陛下”,达玛拉就在他身前半步,正与某位能源巨头交谈。“出走王子”的身份注脚不再是遥远传说,而是触手可及、环绕四周的遗迹。达玛拉深红色丝绒晚礼服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造型粗犷的黄金胸针,其抽象化的图案不来自现王室的徽记或某古老家族的图腾,这是他自身权力的新象征。衬衫是冷白色的法国府绸,敞开两颗扣子,完全摒弃了领带或领饰的束缚,一如他平日里的风格。落后半步的奈费勒负责提供一些谈话涉及到的准确数据,其枪灰色礼服外套产生极其细微的光泽流动,一枚铂金色简约领针束在哑白的衬衫领口。带他来这里,奈费勒想,无非是又一次胜利巡游。达玛拉肩背挡住了部分视线,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片浮华而危险的深海短暂隔开。
但这屏障从不提供真正的保护,它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源。
一直到车辆驶入戒严的林荫道时达玛拉的心情都不坏,没有一句关于场合重要性或行为准则的交代,“今晚,你会见到一些我过去世界的幽灵。”然后是手指狎昵划过下颌的触感,“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现在拥有什么。”
这不是鼓励,这是命令,是要求他扮演好绝对服从又足够耀眼以衬托主人权势与品味的展品。尽管奈费勒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高的观赏价值。
奈费勒微微调整了一下重心,好减轻右腿长时间站立的酸痛。来这里之前萨米尔递给他一枚白色的小药片,说明这能减缓接下来的不适感,但无法完全消除,需要避免长时间站立,如果可能的话。疼痛在药效下化作沉闷的、令人不安的嗡鸣背景音,不剧烈,但持续。
这时,谈话结束,达玛拉堪比亲昵地将手搭在奈费勒后腰上,引导他转向另一位宾客。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触发了某个机关,右腿支撑的短暂松懈反而让那处旧伤猛地抻拉了一下,一阵清晰的痛楚闪电般窜上神经。
回想起那个夜晚——奈费勒自己也不知道那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直觉是晚上,头顶上只有一盏白得发紫的强光灯,仓库内部空旷冰冷,充满了铁锈和尘土的气息。阿尔图状况很不好,刚被松开仰躺在地面喘气,手臂沾满血,看不出创口在哪。奈费勒左颧骨下有一处枪托砸的淤青,内心愧疚非常,他不该鼓动阿尔图,这次叛逃,或是达玛拉定义的“逃跑”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对赌。所以他几乎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至于阿尔图先被找到的一瞬间就倒戈向达玛拉,解释说自己只是替他看着所有物,奈费勒无从得知,他一向论迹不论心。
阿尔图只觉得奈费勒替他求情是嫌命太长。
“胆子大了不少,这阵子和阿尔图学了很多吧。”
一把锃亮的左轮手枪,颜色比他今晚的礼服浅一些。黄铜子弹闪过一道冷芒,达玛拉当着他俩的面,慢条斯理地卸掉五颗子弹,只留一颗在弹巢里。咔哒一声,他手腕一甩,弹巢归位。
“俄罗斯轮盘,一个传统的小游戏,但规则是你们瞄准对方开枪。”
奈布哈尼替他松了绑。
“从谁开始呢?”达玛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落在奈费勒身上,“奈费勒,你先来。表达一下你对同事的……深情厚谊。”
奈费勒能清晰地看到阿尔图眼中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汗水正从他额角滑落。手枪被塞进手里,他看着那把手枪,又看向因受伤和心理压力而几乎虚脱的阿尔图,最后,目光回到达玛拉冰冷的金色瞳孔上。
“请直接将枪口对准我,阿尔图已经受到了惩罚,您可以朝任何地方开枪,我绝对会比您想看的还要痛苦。”他无法将枪口对准阿尔图,即使是为了自保,即使下一发很可能是空的,他拒绝参与达玛拉这种将生命视为儿戏的残酷游戏。
空气凝固了几秒,“真扫兴。”达玛拉淡淡地说了声,然后用他随身的另一把小口径手枪随意向下一点。
右小腿后方剧烈的冲击力让他向前扑倒,连趴在那张简易木桌上的机会都没有,奈费勒甚至没反应过来就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剧痛迟了半秒才席卷而来,尖锐、滚烫,瞬间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他蜷缩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冷汗浸透了后背,耳鸣,心跳得极快。奈费勒下意识伸手去捂住伤处止血,指尖立刻触碰到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温热粘稠的液体,以及布料被撕裂后粗糙的边缘和其下模糊血肉的触感。那天最后的印象是达玛拉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声音像隔着水,还有阿尔图无声尖叫的表情。
奈费勒对自己的预言完全正确,他确实比达玛拉想象的还要痛苦。最初接受治疗的两周在发烧和被人来回翻动的意识不清中度过,萨米尔时不时来和他说话,内容大多数是互相分享过的书籍。
意识先于视觉苏醒,感知到的首先是右腿沉重而陌生的灼痛,视线模糊,花了片刻才聚焦于上方线条简洁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熟悉的香氛气味——这里是萨米尔的医院。从昏厥中拽回的不只有痛觉,还有那晚的记忆——枪声,阿尔图惊愕的脸,达玛拉的注视,还有自己倒下时水泥地的冰冷触感。恐惧猛地攫住了他,以达玛拉的恶趣味,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把他试图逃跑的腿……
他想坐起来,想确认,但腰部以下虚弱不堪,那条伤腿更是毫无知觉,仿佛真的不再存在。恐慌压倒了一切,奈费勒用手肘拼命支撑起上半身,被固定在手臂的监测身体数据的机器扯得从床沿滚落。撞击震动了伤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然而在极致的痛苦和眩晕中,混乱的感官却捕捉到了一个事实,碰撞到地板的是两条腿。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的庆幸感短暂地淹没了他,甚至压过了疼痛,原来那只是绷带石膏带来的错觉,达玛拉还没玩到那一步。
被抱上车后座时奈费勒还是恍惚的,腿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阿尔图怎么样了,又要被带去哪……达玛拉完全不知道他正在担心什么,掐着他的下巴安抚似的咬了两下嘴唇,“没关系,反正你以后也不需要走太远的路了,待在这里就好,我会继续养着你的。”
奈费勒眼球干涩地转动到他的方向,想说您从来没有养过我,工资是我的合法劳动所得,关于类似世俗意义上的“同居”实际上是非法拘禁,您的法律意识与道德感都匮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很难想象我面前坐着的在生物学上归类为同类的生命体您是否拥有社会学定义的“人性”。但从达玛拉扭曲安慰的暗示中,终身残疾、跛行、依赖他的豢养,这些词汇在他脑中轰鸣而过,一个残缺而永恒的囚徒未来。
他还能坐在达玛拉为他准备的轮椅上晒太阳,但眼神空洞,对任何行为都缺乏反应,进食需要被半强迫,睡得昏沉。大部分时间只是望着天花板或窗外,仿佛灵魂已经抽离。身体也因缺乏活动和心力交瘁而迅速消瘦,伤口愈合都显得缓慢。达玛拉却产生了照顾病人的古怪兴趣,奈费勒的脆弱和完全依赖对他而言是种全新体验,过于滋补的浓汤和符合审美的衣服,甚至给他套上过深v吊带长裙,衣料因胸部的放量堆叠在胸口,勾勒出嶙峋锁骨的尖锐线条和一片不健康的苍白肌肤。
出现除形如枯槁以外的反应是在达玛拉亲自帮他洗澡。洗发水流进眼睛,很痛,在这里不仅会腿部致残还有致盲的风险,达玛拉根本不懂如何照顾一个人,他只是在玩。搭在浴缸边缘的手骤然抬起,那双总是空洞望着远处的眼睛不断溢出泪水,胡乱擦拭一通后勉强聚焦。
“看来还没完全坏掉。”达玛拉低语,语气近乎赞叹。他就这么欣赏了几秒奈费勒被迫流露出的“生机”,以及难得的憎恨。
从这一天起,奈费勒的“枯槁”状态结束了,纯粹的生理痛苦强行将他拉回了现实,提醒他身体的存在和脆弱。缓慢步入达玛拉为他预设的未来中并非没有一丝希望,他在平板上观看了苗圃新学期开学典礼,尽管他和阿尔图都没办法出席现场。孩子们穿上了订制文化衫,收到了社会捐献的各类图书,无不洋溢着憧憬的笑容冲镜头祝福奈费勒老师和阿尔图老师早日康复。当然最显眼的还是达玛拉的基金会赞助横幅,奈费勒用这些钱滋养出了真正的善。达玛拉走过来,拇指擦过他发红的眼角,什么都没说。
再次打开电子设备就看见阿尔图的消息,平均每三天发一条消息,无外乎是问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真抱歉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你的伤怎么样了?”
对面回得很快,“缝了七针,就快好了。”
之后阿尔图时不时分享网络梗图或宠物搞笑视频,大概是怕他想不开。
萨米尔的定期来访是另一个希望来源,每次检查后的评估谨慎乐观,与达玛拉的模糊暗示截然不同,“肌腱缝合得很成功,神经反应也在恢复。”但为达玛拉解释那些术语时会加重奈费勒现在的状态,出于防止达玛拉过于乐观而伤到病人的目的。
“多谢。”奈费勒将他带来的书放在膝上。
“职责所在,我是个医生,”萨米尔收拾好医护箱,“即使我为他那样的人工作。”
也差不多是那时,达玛拉派人将他公寓里那只翠绿的小鹦鹉连同笼子一并带来。鹦鹉的存在确实给了奈费勒巨大的慰藉。照顾这只小生命给了他一个短暂脱离自身处境的责任和焦点,听它啾鸣,看它蹦跳,正常健康的情感寄托。
原始的愤怒仍在血管里嘶吼,达玛拉不仅不懂法,也不懂解剖学,那颗子弹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略过他的动脉和腿骨只撕断了肌腱,差一点他余生再不能自主行走。达玛拉只知道朝哪里射击人会在顷刻间死去,所以避开要害,仅此而已。可奈费勒也逐渐清晰地认知到一个事实:达玛拉没有“抛弃”他。
对于一个像达玛拉这样地位和性格的人而言,一个不听话、多次试图逃跑、并且暂时损坏的玩具,最合乎逻辑的处理方式是废弃。达玛拉拥有无尽的资源和选择,他可以轻易找到另一个能力出众的助理,或者另一个更顺从的床伴,这二者的功能本就应该分开。但达玛拉没有。他见过达玛拉如何处置其他失败或背叛的人,那些人通常不会得到第二次机会,更别提近乎资源倾斜的维护。
奈费勒痛苦地意识到,达玛拉对他存在着一种远超对普通“工具”或“玩具”的执着,它不包含平等、尊重和牺牲,只关乎占有、掌控和偏执。达玛拉不需要奈费勒变得符合常规定义上的“好”,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才是“好”,只需要奈费勒在他的掌控下,需要奈费勒本身以他规定的方式存在。即使这种存在是痛苦扭曲的,只要是在他的笼子里,就行。
这种认知让奈费勒感到毛骨悚然,他不是另一个情感残缺的个体,他无法因为达玛拉没有扔掉他而感激涕零,无法将那些控制的举动误解为温情,虽然大多数时候它们无限接近。奈费勒宁愿自己从未看穿达玛拉行为背后那点可怜的、变质的、他无法以之为食的东西,但靠在火边怎么会没有感觉。
窗外的天色是被纱帘过滤后的昏沉。奈费勒靠在床头,伤腿被软垫小心垫高,仍残留着复健后的酸胀与隐痛。那只绿鹦鹉站在他小臂啄食掌心的粟米,发出细碎而柔软的鸣叫。
门被推开,达玛拉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小根炸薯条递到鸟喙,“吃这个。”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它不能吃。”奈费勒的声音响起,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快,甚至微微抬手挡了一下达玛拉靠近的手腕。
“码头的鸟都爱吃薯条。”
鹦鹉凑过去尝了尝薯条表面的黑胡椒,奈费勒只能暂时将它放回到栖木上。“它只能吃谷物、水果、干净的清水,人的食物对它不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达玛拉哼笑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觉得有趣,转而扔掉软薯条看着奈费勒继续用指尖逗弄那只鹦鹉,房间里只剩下鸟儿偶尔的啁啾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光线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交叠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极其诡异的宁静,几乎像家庭生活的温情假象。奈费勒垂着眼睫,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一种脆弱的平静笼罩着他。在这片刻,疼痛似乎远去,算计暂时休战,他只是专注地和飞在膝头这小小的、依赖着他的生命互动。达玛拉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一种近乎满足的氛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欣赏着一幅由他亲手布置,虽然略有瑕疵但总体令人满意的静物画。
伪装的温情持续到晚间。奈费勒的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好,复健正在进行,还有余力处理公司事务,甚至在对话框与阿卜德隔空对骂。达玛拉踢掉鞋子无声地踱到床边,将头颅和大部分上半身重量压进他怀里时,奈费勒没特别在意,反正无处可去。指尖触到潮湿卷曲的黑发,相同的沐浴露香型混淆了彼此的界限,达玛拉成功在气味上同化了他。
“奈费勒……”他低声叫他的名字,呼吸灼热地喷在皮肤上。手掌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从他清瘦的背部缓慢向下滑去,不容错辨地揉捏臀部,“你的屁股变小了。”
屏幕上阿卜德那条关于项目预算超支的刻薄嘲讽还悬停在对话框里,奈费勒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合上电脑,动作尽量显得自然,不去回应充满狎昵意味的揉捏。
“卧床太久,肌肉萎缩很正常。”他干巴巴地回答,视线落在笼中梳理羽毛的鸟上,拒绝与胸前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有任何眼神交流。
“萨米尔没教你怎么保持这里的手感?”达玛拉的手非但没离开,反而变本加厉,指腹揉按因近期复健而重新变得紧实却仍不如从前的软肉。他开始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啃啮奈费勒锁骨处的皮肤,留在细微的湿痕和刺痛。睡衣下摆被轻易掀起,“告诉我,”声音含混不清,唇齿紧贴着他的皮肤开合,“这些天有没有背着我自己弄过?”
任何答案都会引向不同的危险方向,肯定会正中达玛拉恶劣趣味的想象,否认则激起更过分的检验欲望。药物影响加上精神压力,情欲已经从他体内消失很久,只有那些模糊的、噩梦似的、从吃过药后的昏沉睡眠中看见越来越近的阴影,柔软弯曲的轮廓,和他手下渐干燥的长发如出一辙。
“我在跟你说话。”达玛拉将奈费勒放在身侧的电脑随手仍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然后整个身体挨过来,伸长手臂够床头柜里的润滑液。
“我听见了。”奈费勒迎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苍白而平静的倒影,最终极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没自慰过。”
达玛拉总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时候。某次与别家公司探讨事务前对话窗口探出一条不是命令也不是查岗的消息——达玛拉的新首饰,画面从耳饰到颈饰,还有配套的戒指。奈费勒无暇深思其中意味,只以为是在平常不过的“我在试戴首饰,你也给我看你在干什么”假性亲密,草草发了一张会议室照片就算结束。直到回公司的路上达玛拉又发消息给他:“怎么不说话,在自慰?”奈费勒知道他想听什么,也知道在发这条消息前达玛拉必然为他赋予了一层淫秽幻想,专业克制的特别助理躲进会议桌下对着顶头上司的照片自慰,相当有冲击力的画面,以至于当天下午达玛拉就把他按在提案散页上肏。
“一次都没有?”剥下碍事的衣物,接着用湿凉浇上去。“连梦里都没有?萨米尔的那些药就没让你做过什么有趣的梦?”
药物确实带来昏沉的睡眠,还有无法称之为春梦的碎片。过量的黏腻,纠缠的触感,无法脱离的禁锢,以及最后总是清晰起来的达玛拉在黑暗中因微弱反光而闪烁的双眼,奈费勒往往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已经眼睛,眼皮抬起落下与否都是同样的画面。
但他不能承认,任何关于“梦”的提及都会成为达玛拉用以拆解他的工具。
“没有。”奈费勒重复道,“复健强度很大。”
多余的润滑剂自下而上地推挤过胸肋,皮肤在粗暴的抚弄下泛红。奈费勒能感觉到达玛拉身体的变化,坚硬搏动的欲望抵在他大腿上,正借着润滑浅浅地戳刺腿缝。
“别……”这个字几乎是无意识溜出嘴唇的,祈求还有警告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两者皆有,混合成易碎的虚弱。
如果奈费勒知道达玛拉为什么想肏他一定不会再发出这样的声音。
“伤口会裂开。”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事务性的解释意味。
“是吗?”不等奈费勒反应,刚刚还在他胸前揉捏的手向下探去,带着润滑液的手掌将他的伤腿架在肩膀,动作不算特别粗暴。达玛拉一只手固定住腰侧以防他蜷缩起来,指尖沿着微微凸起的疤痕划了一下,同时声音低沉下去,是一种伪装的疑惑,“很结实。萨米尔没告诉你吗?适当的刺激对恢复有好处。”
这简直是鬼话连篇,奈费勒几乎要冷笑出声,同时试图夺回自己的腿,“萨米尔没有这样建议——”
背叛意志悄然升起,潮红从接触的皮肤漫开。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在胸腔沉重地擂动,神经末梢被迫苏醒,陌生滞涩的感觉像齿轮强行转动一般沿着脊柱爬升。喘息和黏湿的水声替代对话,不止关于触觉,还有视觉,达玛拉正把他软垂的器官和自己勃发的握在一起撸动。挤压,摩擦,轻微充血与青筋乍现。奈费勒能感觉到自己的前端在达玛拉掌心渗出湿意,与对方的混合在一起发出更黏腻的声响。
在越勒越紧的快感中,在错误用力导致的腿部痉挛中,在奈费勒近乎窒息的抽气中,达玛拉终于通过最原始的标记将他的热度、他的欲望、他的所有权强行灌注到底。他觉得奈费勒此刻像一头被钢刀插进肚子的母鹿,颤抖且蒸腾着热气。所以他低下头去,接触到相较于鹿毛更湿润的地方,那里孜孜不倦地淌泪,把他的唇也打湿了。达玛拉在一阵绞紧的快意中才后知后觉到,刚刚只是插到底就让奈费勒高潮了。
“说话啊,现在怎么只剩喘了?”
奈费勒无法理会达玛拉的追问,实际上他无法理会任何事,高潮余韵混着达玛拉冲撞带来的新刺激疯狂窜动,他只能仰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次吸气都落下颤音。一条腿被架在达玛拉肩上,另一条腿徒劳地蹬踩床单,视野里只剩昏聩的光斑,这无疑也是一次复健,复习怎么承受,怎么在不情愿的打开和贯穿中存活下来。
每一次进入都又深又重,像是要凿穿他,蜷缩和抵抗都不管用,反而让达玛拉回味起多年前的性事。通常在酣畅淋漓的胜利后,将他的特别助理压在办公桌上、玻璃幕墙前、甚至是车后座。那时的抗拒更为激烈,指甲牙齿都能用来作为助兴的余味,但与此同时,一个粗暴的吻,一次充满评估意味的抚摸,甚至只是用火样的金色瞳孔凝视他,就能轻易点燃他。奈费勒一边咬牙切齿地争辩什么,一边却在他给予的生理反应下颤抖、硬挺、被迫高潮。
奈费勒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块冒青烟的湿木了?达玛拉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应激性功能障碍,萨米尔把话说得很隐晦,但他不在乎,只知道这是暂时的、可治愈的,那治好就可以了,有什么难的。
快感因身体的敏感和久未尝此滋味而变得尖锐。达玛拉却不知餍足,誓要把所有精力都在他身上发泄殆尽,他沉迷于奈费勒因他失控的感觉,即使这种失控更多源于生理强制反应和牵连腿伤而非情动。奈费勒在吮紧他,奈费勒也渴望他,达玛拉俯下身,反复啃咬能够得到的所有皮肤,留下新的印记覆盖旧伤痕。
最终,所有感官混乱成一片泥沼,达玛拉将奈费勒死死按向自己,张口咬住他颈侧。他本想稳稳正正地咬在咽喉位置,但奈费勒觉得他可能真会咬死自己才略微偏头。
短暂的静止后,达玛拉才开始缓慢抽离,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过度敏感的内壁和酸软的肌肉,“下次记得自己准备好。”仿佛这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侵犯,而是奈费勒本该主动履行的职责。
奈费勒闭上眼,不愿也无力回应。疲惫和欲望潮汐留下的空虚感吞没了他,体内残留物提醒他刚才的溃败。许久收拾妥当,达玛拉的手臂横亘在腰际,他没办法在看似拥抱实为束缚中快速放松下来,每一次悄然移动都会引发身后不满的呓语和更紧的钳制。呼吸声逐渐均匀,达玛拉心满意足,已经入睡。
后果相当明显,原本正在稳步愈合的伤口周围呈现不自然红肿,局部皮肤温度明显偏高,轻微按压立刻引来肌肉抑制不住的收缩和奈费勒的呼吸停滞。达玛拉抱臂站在一旁,好像昨晚把人往死里折腾的不是他。
“伤口出现了炎症和过度拉伸的迹象,不能再经历任何外力冲击,以及……”萨米尔的视线从对方颈侧新鲜的青红牙印飘过,也注意到奈费勒今日格外怏怠,“以及不恰当的体位。”
一直靠在门框上达玛拉回到床边,目光落在奈费勒重新敷好敷料的腿上,语气平静甚至堪称礼貌,“那么按照你的专业意见,什么样的体位才是恰当的?”
萨米尔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雇主是什么样的混蛋,但如此罔顾医学伦理还追问细节的行为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反胃,老板难道看不出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因他而伤口发炎身心受创的病人吗?
“目前阶段奈费勒先生最需要的体位是静卧和严格按照复健指南进行的活动。任何可能对受伤肌腱造成过度拉伸、扭转或压力的姿势,尤其是涉及髋关节和膝关节剧烈活动的都必须禁止。”
被打扰兴致的冷漠取代了达玛拉原有的表情,最终轻飘飘地反问一句:“是吗?”
复健期间“躺着也能做的事”更加多样,加密文件、并购案数据分析或者是镜头对准肩膀以上的视频会议。达玛拉时常坐在一旁,听着他用略显低哑的声音条理清晰地拆解对手的阴谋。
阿尔图的消息断断续续,确实如他所说伤口好得很快。一次发来一张两人经常一起吃的简餐餐馆照片,上面打上了巨大的灰色“R.I.P”。奈费勒沉默片刻,也发了“R.I.P”回复:“餐馆老板去世了吗,什么时候?”
“餐馆老板没死,餐馆死了。”
“?”
“这家出兑了,以后只卖卷饼。”
类似微不足道的消息如细线般蜿蜒,有时是关于公司咖啡机又坏了的抱怨,有时是路边的野猫,有时是苗圃的现状。奈费勒往往简短回复,或是告诫阿尔图不要再自己教孩子们写作文了。
鹦鹉丝毫没受影响,还胖了些,偶尔嘟嘟囔囔地说学会的话。
时间在疼痛、工作、无声对抗和扭曲的照料中流逝,红肿逐渐消退,剧痛变为持续的酸胀,然后是可以忍受的钝痛。回归正常生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先是助行器,后来换成手杖,奈费勒对疼痛的耐受度达到了新的高度,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他会因为达玛拉随手带来的一本他可能感兴趣的书而轻声道谢,会在达玛拉盯着他复健时,偶尔抬起汗湿的脸,递过一个极短暂的混合着疲惫与依赖的眼神。他在精心投喂这头凶兽。
达玛拉享受着他的回归,觉得奈费勒变得更加顺手好用。办公室和助理办公室之间的门永远开着,参与会议时奈费勒的座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处理的每一项核心业务都流向他的终端。他以为他掌握着锁链。
“不舒服?”
奈费勒猛地吸了一口气,晚宴的灯光、音乐、香水味重新涌入感官,垂下眼睫低声回答道:“……只是有点累。”
达玛拉审视了他几秒,最终哼了一声,用力揽住他的腰几乎将他半固定在自己身侧,“忍到结束。”
就在这时,一位偶然经过的银行家熟稔地拦住达玛拉,就一笔模糊的跨境投资热情地攀谈起来。奈费勒下意识想跟随进谈话圈内,但添酒的侍者将他视线引向一位拥有和达玛拉相似面孔的女性身上,他曾在国家新闻发布会上见到过她。
“奈费勒先生,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故事,能将我弟弟那样……庞大且复杂的产业打理得如此出色,需要非凡的才能和定力。”
奈费勒微微躬身,腿部的隐痛更加清晰,“您过誉了,阁下。我只是履行职责。”
“过度的谦虚可是会掩盖真正价值的。”她顿了顿,观察着奈费勒的反应,继续道:“达玛拉从小到大拥有的和摧毁的都太多,很少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维持这么久的‘兴趣’,你的存在,或许某种程度上让他变得……嗯,相对‘稳定’了一些。这对很多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真切的惋惜,“对你个人而言,这真的是一条能发挥你全部潜力,甚至……保全自身的道路吗?”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奈费勒不自然承重的右腿,仿佛那就是一个失败的明证。
她极其自然地上前半步,似乎是为了更亲近地耳语,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了一下奈费勒的手臂以示强调。就在这接触的瞬间,奈费勒感觉到一个坚硬的小方块被极其灵巧、迅捷地滑入了他的礼服口袋,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错觉,甚至没有引起附近任何人的注意。
“有些舞台,”她的声音低如气流,却字字清晰,“能提供的不仅仅是高额回报,还有更持久的影响力和安全保障。”她后退半步,恢复了一位政要应有的距离感,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完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段充满诱惑与颠覆性的话语从未发生过。
“世事难料,奈费勒先生。或许有一天,你会觉得一个更规范的环境,更适合你的长远发展。”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那时,你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阁下,当前的职责已让我竭尽全力……”混着谦逊、礼貌、警惕的话脱口而出。
“姐姐,他是非卖品。”达玛拉终于不耐烦地从对话中脱身,手臂再次勒紧奈费勒的腰,这次力道更大,“而且我们暂时没有去别处玩的打算。”
“继续享受宴会吧,达玛拉,你应该好好珍惜,而不是总是让人担心。”她语带双关,叹息一声,随后转身融入另一群宾客中。
余下的宴会时光在紧绷感中度过,所有人都默契地离开这个低气压中心,以防触霉头。
车门关上的一瞬,外界的声音被彻底吞噬,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引擎低声轰鸣,车辆平稳滑入夜色。达玛拉没有立刻说话,靠在真皮座椅里,侧头看着窗外,但奈费勒能感觉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像无形的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我亲爱的姐姐似乎对你格外青睐。”他没有看奈费勒,仿佛在评论窗外的天气,“说了些什么?除了那些空洞的恭维。”
“只是礼节性地夸奖了几句工作能力。”
或许是为了确认奈费勒没有佩戴任何来自姐姐的东西,或许只是下意识的占有性巡视,达玛拉的手顺着奈费勒的西装外套滑下,拂过他的胸膛、腰侧,最后停在了他大腿外侧的口袋上,那里因坐姿戳出一小片硬纸角。
达玛拉的手指夹着那张材质特殊的名片抽了出来,他看清了上面简洁的名字和那个私人的联系方式。没有发作,没有质问。他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名片,举到两人之间,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什,“我姐姐总是喜欢……送一些不合时宜的小礼物。”
他的手指开始动作,缓慢地、刻意地将那张坚硬的名片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无法复原的尖锐的小硬块。但他没有将其扔出窗外,相反,他拉过奈费勒那只刚刚被他攥得发红的手,将那个被折得棱角分明的硬块,强行塞回了奈费勒的掌心,并用自己手包裹住奈费勒的,迫使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它。名片的尖角硌着掌心的皮肤。
“留着吧,奈费勒。”达玛拉俯身靠近,混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留着它。时刻提醒你自己,” 他顿了顿, “提醒你自己,你拥有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是继续享受我赋予你的一切,包括你那个小小的‘苗圃’,还是选择用它去换取我姐姐虚无缥缈的承诺,以及……随之而来的,全部后果。”
奈费勒没有试图躲避或掩饰,反而微微侧过身,主动迎向达玛拉的动作,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达玛拉握紧他的手腕。抬起眼,其中是疲惫的坦诚,“我想,她是为了让我在某个您觉得我不再有用的时刻,能有个去处。或者,给她提供一个关于您的‘洞见’。”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几秒钟后,达玛拉忽然嗤笑一声,反手抓住了奈费勒覆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力道依旧不小,“哦?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上它的用场?”他逼问。
“它没有用处。”奈费勒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迟疑,声音依旧平淡,“任何‘去处’的前提是您允许我‘离开’。而您不会允许。” 他陈述着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至于‘洞见’……她低估了您,也高估了我。”
达玛拉盯着他,既对这份清醒的认知感到满意,又因没等来一个更能激怒他的借口不满。但还是松开了奈费勒的手,靠回椅背,“很好,记住你说的话。”
车辆驶入宅邸的车库,沉默再次降临,性质已有所不同。从门口到浴室,昂贵礼服被弃置在地,粗暴而直接的啃咬,未完全消散的怒意,奈费勒低垂的睫毛、微动的喉结,以及那双正为达玛拉忙碌的、指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刚刚或许接过另一份邀约,此刻却只属于这里。奈费勒解开达玛拉衬衫上最后一颗贝母扣子,水声淅沥,氤氲热汽裹挟着沉静的木质香,缓慢地蚕食浴室原有的冰冷边界。
达玛拉忽然伸手,用手掌贴住了奈费勒的左侧脸颊,拇指缓慢地擦过他眼下那片因为疲惫和疼痛而泛起的淡青阴影。奈费勒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稍稍偏头,让自己的脸颊更贴合那带着热度的掌心,像一个寻求抚慰的依赖姿态,“还好。”他低声汇报自己的状况。
达玛拉看穿他的把戏了吗?很可能。达玛拉享受这种包含了太多东西的顺从吗?显然。
水汽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也模糊了真实与表演的边界。奈费勒依旧握着那把他精心铸造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剑柄,而剑尖之下,是他刚刚安抚过的假寐猛兽。他们共享着这被强行构建出的联结,等待着下一个回合,不知是明天,还是下一秒,那虚假的平静又将被谁、以何种方式打破。
今夜,风平浪静。
Chapter 4: 恻隐之心
Summary:
奈费勒赢了,并仁慈地允许达玛拉以无害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Notes:
*本篇有王姐出现以及对萨米尔和其爱人的捏造
*含恶俗情节,本篇有罔顾医学伦理的内容
Chapter Text
“这完全是对奈费勒先生的曲解和恶意中伤。”
行业峰会后的非正式酒会,氛围轻松,人们手持香槟,但记者们的录音笔已经悄然打开,这是一个介于私下闲聊和正式采访间的灰色地带。阿卜德面对几位嗅觉敏锐、在社会新闻领域颇具影响力的记者摆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坦诚,“众所周知,达玛拉先生遭遇了不幸的突发疾病,这对他个人和我们公司都是巨大的打击。是奈费勒先生,念及旧情与责任,在他自身肩负着领导公司重任的同时,毅然承担起了照顾前雇主的道义。”
“但外界有说法是,达玛拉先生被限制在某个私人场所,这是否属实?”一位记者追问道,恨不得把装着录音笔的口袋怼到阿卜德下巴。
然而阿卜德只是露出一个理解但遗憾的笑:“这种说法非常不负责任,所谓‘限制’实则是最高级别的医疗看护和必要的隐私保护。奈费勒先生在那个时候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没有,他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和责任感亲自提供了一个安全、舒适、专业的环境,让达玛拉先生获得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康复。”
阿卜德话锋一转,带上一丝警告意味:“我们将任何试图打扰达玛拉先生静养,消费他人悲剧,或污蔑奈费勒先生善举的行为,视为对基本人性的亵渎。公司法律部门已密切关注此事,并保留对所有不实传言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另一位记者笑了笑,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地开口:“真是动人的故事,只是……想起以前,您好像不是对奈费勒先生这么充满敬意的。关于‘靠特殊关系上位’、‘私生活丰富多彩’的传闻,最初的源头,似乎都指向您的办公室?”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默契地低头呷了一口酒。阿卜德脸上没有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反而露出一抹带着沉重和觉悟的神情,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变得异常诚恳:“你问得很好。这也正是我最近时常反思,并深感愧疚的一点。过去,我像许多人一样,对达玛拉先生抱着一种狭隘的忠诚。正因如此,我当时无法理解奈费勒先生的价值。”如果有人恰巧递上一张方巾,阿卜德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放在眼下,不管那里是否有湿润的东西。
“但是,正是这次变故,像一面镜子,照清了一切。我看到在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奈费勒先生展现出的非凡魄力与公正;我更看到,他为此付出的心力,看着他顶住外界压力也要维护前雇主的尊严……我过去的那些猜测和诋毁,显得多么可笑和可鄙。”他在这里做了一个关键的停顿,让“忏悔”的氛围发酵。
“所以,那些关于‘囚禁’的传言是何等的荒谬。我,阿卜德,曾经最怀疑他的人,现在愿意用我的信誉担保奈费勒先生的人格。这不仅是出于职业操守,更是出于对我们几乎快要遗忘的、更高尚的道德的回应。”
阿卜德带头举杯做了个“敬美德”的动作便不再多说。他成功地将一个尖锐的、关于他个人品行的质问,扭转成了一场对奈费勒的忠诚宣言和个人道德升华的表演。
奈费勒是在晨间简报上看到这份由知情人士透露的独家报道,除了危难中显现的深厚羁绊,公司管理层的人文关怀和道德底线云云,还有一组记者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珍贵照片。照片一:庄园内的阳光房,奈费勒在躺椅上阅读书籍,达玛拉安静地枕在他腿上小憩;照片二:奈费勒与达玛拉一同在私人庭院散步,奈费勒侧头耐心地倾听,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十分柔和;照片三:奈费勒的手掌贴在达玛拉太阳穴,眼神专注,而达玛拉将头微微歪向那只手。
照片拍得极具欺骗性,角度、构图都无可挑剔,精心包装成了充满温情与牺牲的守护故事。阿卜德。他甚至不需要求证,只有阿卜德有能力有动机未经他同意高效完成一次完美公关。奈费勒看着照片里那个柔和、耐心、专注的自己,那是他吗?他的疲惫、麻木、还有混合太多的复杂心绪在镜头下竟显得如此柔情缱绻。他和达玛拉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瞬间才让阿卜德的“抓拍”来得不费功夫,以至于没有惊动他本人?
看啊,奈费勒,你现在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圣人”了。阿卜德将这顶由谎言编织的桂冠戴在他头上,还不遗余力地给他谱写赞歌。
他关掉新闻界面,垂下眼,看向靠在自己腿上的这颗头颅,从太阳穴延伸进发际线的凸起疤痕组织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奈费勒极轻地用指尖划过,达玛拉似乎觉得舒适,在他手下发出满足的鼻音。
这并非为治疗任何一种疾病留下的手术疤痕,这是枪伤,是他亲手开的枪。
冰冷的蓝光从显示器上漫开,输入密码,通过生物特征验证,屏幕跳出最后确认窗口:“是否执行最终指令?此操作不可逆。”奈费勒面无表情,然后按了下去。进度条开始飞速滚动,此刻,财务造假记录、内幕交易链条、贿赂威胁恐吓政要的利益输送、谋杀音频视频记录……正无声地涌向总检查长的邮箱,躺进某位参议员的匿名收件箱,出现在几家新闻编辑部。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铮然断裂,这是无法回头的标志。
窗外,淅沥小雨,湿润的季节。
旧仓库区孤零零矗立在城市边缘的废弃工业区,远处城市的霓虹是一个与这里无关的虚假天堂,风裹挟雨点呼啸着穿过锈蚀的管道与破碎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里是最合适进行私下清理的地点,也注定是清算的最终舞台。
当奈费勒驱车赶到时,仓库外围的寂静已被零星却激烈的交火声彻底打破,枪声在巨大的金属结构间碰撞回荡。空气里弥漫着硝烟、铁锈和霉菌灰尘的混合气味,借着昏暗光线奈费勒能看到人影在阴影间快速闪动,那是阿尔图策反的人和达玛拉的死忠正在交火,仓库正门被几辆黑色轿车堵住,车门开着,玻璃尽碎。阿尔图比预料中做得更多,小型枪战显然演变成了真正的火并。
奈费勒避开主冲突区,绕过几具倒在地上的人体,上膛的枪紧贴着后腰,还未开枪却被体温熨得微微发烫。今早他为达玛拉挑选了他喜欢的那对袖扣,为自己选了面料稍厚、便于活动不易留下褶皱的西装作为特别助理的最后一次着装。达玛拉或许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敏锐的直觉迫使他捏住奈费勒的下巴,左右晃动着审视一番,“今天有什么安排?”奈费勒的头颅就在他手中发出平稳的声音,达玛拉满意了,他以为奈费勒只是又一次沉浸在无伤大雅的内心挣扎里,他喜欢看奈费勒这种隐忍的姿态。穿上外套,达玛拉用指尖勾住他刚整理好的领带尾端轻轻一拉,在他不得不俯身后又离开,然后,奈费勒推开门,推开那扇虚掩的、布满红褐色锈迹的铁皮门。
仓库内部空旷而巨大,只有几盏悬挂在高耸顶棚上的防爆灯投下冷白而摇曳的光束。
“跑啊,阿尔图?”达玛拉的声音带着讥诮残忍的回音,“像当年在俱乐部里一样绕着钢管跑给我看看?”
阿尔图背靠集装箱粗重地喘息着,配枪脱手,黑发不知道被血还是汗黏在一起,右手小臂上布料已经暗红,鲜血正顺着手指滴落在地面的油污,染开一小片深色。而达玛拉就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外套敞开,完全站在惨白灯光下,手枪稳稳地瞄准阿尔图。
“你终于变得有趣了,奈费勒。”枪口依旧指着阿尔图,但话语指向奈费勒。“看看你,终于把你收集的小玩具送出去了,感觉如何?”他向前一步,无视奈费勒拔枪指向他的动作。
“你的时代结束了。”奈费勒盯着他的眼睛宣告道,公司账户被冻结,正在进行的交易中断;逮捕令签发,警方和检察官介入;各主流媒体编辑部正加班加点撰写新闻稿,公司即将陷入前所未有的舆论危机。他确保那些证据足够分散以至于没有一方势力能只手遮天,帝国在几个小时内从内部蒸发掉了,只剩下站在即将倾覆的王朝边缘的三人。
“结束?”达玛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奈费勒,我给了你一切,权力、地位、还有你那点可笑的善心,你就用背叛回报我的信任?”他刻意加重了“信任”二字,仿佛那是奈费勒欠他的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阿尔图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想骂些什么,却因牵动伤口而呲牙咧嘴。而达玛拉终于因奈费勒不为所动的沉默失去耐心,“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嘲讽着评价,甚至没有完全转身看奈费勒,枪口完全对准了那个让他付出更多“清理”成本的阿尔图,手指扣在扳机。
扣动板机的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多年来无数次训练预演让奈费勒瞄准了达玛拉的眉心,但就在击锤撞在底火的瞬间,那颗没能打断他腿骨的子弹出现在脑海,还有各种短暂虚假的时刻闪回交织在一起,来不及深思,这些画面只是出现,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力量——不是恐惧,不是软弱,无论他开枪与否达玛拉的时代都结束了,配枪只是为了应对像现在这样极端的状况,他只想让他坠落,没想让他湮灭。这一枪,不是索命,是清算,是用一颗脱靶的子弹回应另一颗脱靶的子弹——让他手腕在最终时刻顺从就此两清的愿望产生了细微偏移,枪声炸响,久久不散。
达玛拉的身体猛地一震,向前踉跄了一步,疯狂和怒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愕然,抬手似乎想触摸额角那个汩汩流血的窟窿,动作滞涩,接着沉重地、毫无缓冲地倒在水泥地上。
阿尔图捂着伤口,挣扎着半跪起来,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和生存的狂喜。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捡起达玛拉脱手的手枪,踉跄着走向倒地的达玛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可尚温的枪管压下他的,阿尔图回头看向制止自己的奈费勒:“你他妈在等什么?补枪啊,不然等他起来谢谢咱们吗?”
“不……”奈费勒的声音沙哑,目光从达玛拉脸上移开,看向阿尔图,“够了,他已经完了。”刚才那一刻的杀意和混乱如同潮水般退去,枪声渐息,警笛声由远及近,早在外围待命的萨米尔也如期而至,新时代来临。
达玛拉的办公室唯二的旧物是办公桌和内部休息室的折叠沙发床,办公椅换成了更符合人体工学的高背椅,以往夸张的私人收藏被清空,更简洁的家具和一整面墙的书架填进来,上面摆放着法律书籍和企业管理手册,以及几个苗圃孩子送的略显拙稚的手工陶艺品。最开始的几天奈费勒几乎不离开办公室,食物简单到维持生理需求,睡眠只是在休息室摊开的沙发床上解决的短暂昏迷。他本以为自己会反感再次躺在那张床上,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被达玛拉桎梏在身下的过往,或者在午夜梦回感觉到达玛拉落在他肩颈的长发,奈费勒向曾经放置针孔摄像头的位置看去,那里空荡荡,等待填满。
阿尔图在坚持拉着奈费勒去那家“死了”的只卖卷饼的店吃过几次后也选择有时在沙发床短暂昏迷一会儿,他与奈费勒的默契达到了新高度,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是需要清场还是要他用奈费勒不愿用也不能用的非常规手段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灵活但底线清晰——一切以奈费勒定下的新规矩为准绳。他偶尔会在百忙中溜进奈费勒的办公室,丢下三明治或是处理达玛拉旧部收集来的各种东西,什么也不说,只是靠在门框上,直到奈费勒抬眼看他,扯出一个算不上轻松的笑容才转身离开。
阿卜德是最后加入在休息室短暂昏迷的行列里的人,早在沾染血污的阿尔图和奈费勒反锁会议室门的那天他就对权力顶端的更迭表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其他部门主管面如死灰地枯等新老板宣布他们的命运时,阿卜德提着公文包回到了办公桌旁,仿佛还有未做完的工作。他依旧稳坐财务与法务的核心,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巨额财富通过错综复杂的渠道洗白、转移,注入奈费勒指定的新项目中,把新计划转化成具备可操作性底线是不亏损的方案。生活规律,不肯放弃物质享受,白天在办公区安抚员工带领工作,和奈费勒争吵,切割达玛拉时代控股的涉及非法业务的俱乐部时淡淡地评价道:“至少现在我们不用再担心某天需要去跳脱衣舞弥补赤字了,虽然阿尔图或许会怀念那段时光。”奈费勒头都没抬,“如果你想的话。”夜里则回到休息室,得益于奈费勒的,阿卜德拥有先占那张沙发床的权利,他不肯放任自己流落到毫无物质享受的平庸中,即使睡在三个人轮流或一起睡的床上也戴着降噪耳塞和眼罩,西服外套妥善地挂在衣架。奈费勒很快适应了“老板”角色,在床榻变得拥挤时大度地将其让给别人自己去单人沙发休息。但阿尔图从来不管床上睡得是谁,躺进相互堆叠的薄毯里就睡着了,可睡得极不安稳,会突然惊醒手下意识摸向或许没卸下武器的腰间。有一次阿卜德被他梦中陡然挥出的手臂惊醒,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几秒,以阿尔图承诺再也不带武器进休息室才平息阿卜德“你到底想杀谁?”的愤怒质问。
他们终于送走了官方检查人员,这些人表面上是来进行常规的后续调查,实则眼神闪烁,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地试图从话语间抠出一点权力真空的蛛丝马迹,最终不满足地带着一堆密封文件和拷贝硬盘离开了公司总部,程序上,一切都结束了。阿尔图躺在新办公室的沙发长长舒了一口气,扯松了领带,今天是鲁梅拉从寄宿学校回来的日子,他正在和梅姬讨论今晚家庭聚餐的菜单。阿卜德也已经回到办公室,开始起草关于“积极配合调查”的新闻通稿。
然而奈费勒不在公司,也没回公寓。
他坐在萨米尔的私立医院,坐垫柔软的触感通过薄薄的西裤渗进来,并非轻松,而是精疲力尽后的虚空。单向玻璃另一头是隔离观察病房,达玛拉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金色的瞳孔缺乏焦点地落在空中。多日卧床让他瘦了一些,但底子还在,没有像普通病人那样显得脆弱,被柔性束缚带固定在床边的右手就是很好的证明。一叠微温的脑部成像图和诊断书从桌子那头递过来,“奈费勒先生,这是初步的神经认知评估结果和影像学报告。”萨米尔替他翻到需要了解的页码,上面是复杂的大脑扫描图像和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子弹造成的颅骨损伤和脑组织挫裂伤是明确的。目前看来,高级认知功能,包括语言、逻辑推理、情景记忆以及大部分的人格结构,受到了严重且很可能是不可逆的损伤。”
冰冷客观的医学术语压在视网膜上,但好像没有重量。
“他保留了一些脑干和边缘系统的原始功能。比如,他能感知到基本的危险与安全,可能对极熟悉的气味、声音有本能反应。他能听懂非常简单的指令,但执行与否取决于他当下的生理状态和……或许残存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意愿。”萨米尔轻轻吸了口气,“从医学和法律角度来说,他已经不再是独立民事行为责任人。”
“您认识的那个‘达玛拉’大概率已经不存在了。”
奈费勒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达玛拉,后者正无意识地用未固定的左手反复抓握床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为达玛拉预设了太多结局,接受法律审判、死于仇杀,唯独没有人之所以为人的不可逆损伤,他竟然用“精准”的、比死亡更彻底的毁灭回报了“粗糙”的、留下康复可能的一枪。憎恨需要一个可以与之对抗的客体,奈费勒无法从一具如此破碎的空壳上获得复仇的快感,纯粹的恨早就在为救阿尔图的枪声中消散。
最正确的道路在此刻显得如此轻易。
“我明白了,”奈费勒避开了那道空洞的视线,转向萨米尔,“我会联系他的姐姐,商议后续的安置问题,他家族有足够的资源提供他所需要的‘专业看护’。”他的决定很清晰:归还。他完成了他的目标,没有义务,也没有意愿去接手一个如此沉重且危险的“遗物”。将这具空壳交还给他的血亲,是逻辑上最合理、也最干净利落的选择。
萨米尔一如既往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准备好所有的医疗报告和护理建议,方便交接。”
奈费勒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达玛拉,他转身,准备离开病房,去拨打那个他早已拿到,却一直未曾使用的联系方式,那个被折毁的小小硬质名片,正如达玛拉将它塞回掌心时说的那样,他有选择,不是吗?
几天来的高强度工作初见成效,混乱被初步压制,桌面上堆着的文件井然有序,尽管千头万绪,整顿内部,安抚客户,每一项都耗费心力,但一种“自由”的掌控感让奈费勒疲惫而舒展。那封勒斟字酌句、措辞礼貌得体、修改了无数遍的信已经送出,他承认自己对达玛拉的现状有直接且不可推卸的责任,陈述达玛拉目前正在康复中,但需要长期护理,特此联系其家族,商议交接事宜。写完这封信后一丝真正的解脱萦绕在心头,他承认了过错,提供了解决方案,在弄坏达玛拉后把他修到可以移动的程度,然后完整地交还给他的家人,奈费勒甚至开始想象彻底摆脱达玛拉的阴影后专注于苗圃和正常商业生活的未来。阿尔图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邀请他晚上一起喝一杯,目的是敬美德,奈费勒笑着应约。
回信到得很快。质地昂贵的信封和印有皇室纹样的信纸,奈费勒平静地拆开它,信的开头确实如他所料般真实的悲伤:
“获悉达玛拉的近况,深感痛心。无论过往如何,血脉相连,见其如此,不免唏嘘。”
但接下来的段落抽空了他因看到尽头而积累起来的舒展。
“然而,您所描述的情况之特殊与严峻,已远超一个家族所能私下处理之范畴。当前的达玛拉,已非昔日能掌控自身命运之人,其存在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家族目前正处于一个微妙而关键的时期,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关联风险与舆论审视。
鉴于此事由您直接经手,且您对其当前状态与潜在风险有着最深入的了解,由您来负责后续的管理似乎是最为稳妥与负责的安排。随信附上的初步资源,希望能协助您应对初期的开销。
我相信以您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最妥当的方法处理此事,确保所有人都能迈入新的未来。”
信纸从指尖滑落到桌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鼻腔中传来和五年前混着血腥与折断鲜草如出一辙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奈费勒陷入罕见的迷茫和挣扎中,他试图争取,强调达玛拉需要专业的医疗环境而非落入“仇敌”手中,暗示自己并非最佳人选。回复是更快更简洁的重复拒绝,以及又一笔资金到账,用来买断他的佣金。
与此同时,达玛拉的治疗已近尾声,即将达到出院标准。阿尔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被允许进入病房,他明明已经是奈费勒最锋利的副手,他们合力将一艘商业巨轮勉强驶入合法的航道上,尽管龙骨内是洗不净的血与罪。
“那边还是不肯?要我说根本没必要让他活着,萨米尔会帮我们的,对吧?”阿尔图冲根本没看向这边的萨米尔挤眉弄眼。
奈费勒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带着拿来的果篮一起离开。
“真是小气,我还想看看他的新发型呢,”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说你怕我会对他做什么?”
“你会。”
阿尔图倒是不计较,留下果篮走了。
当奈费勒走进病房时,达玛拉迟钝地转过头,目光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看医生或护士的聚焦。
午后阳光被巨大落地窗过滤,光线过于均匀,几乎空旷的病房显得扁平失真。窗上未干的雨痕在达玛拉脸上投下流动的明暗变化,奈费勒觉得自己身上一定也布满了这种模糊的投射。寂静中一只手揭开了隔阂两人间名为“面目可憎”的薄布,达玛拉的视线产生某种难以察觉的粘度,它们顺着瓷砖缝隙无声无息地爬上奈费勒的脸,钻进能找到的一切缝隙。天光漫射,重逢时刻。
奈费勒在病房里浪费了一整个下午,他协助换药的护士安抚因疼痛皱眉躲闪的达玛拉,皮肤温热,底下是坚硬的骨骼和依旧有力的肌腱。达玛拉没再躲闪,反而将头靠向他的方向,力道很轻,碍于束缚带,显得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依恋。奈费勒又试着给他喂水,达玛拉顺从地喝了。而当夕阳西下,奈费勒即将从他身边离开时,达玛拉用还插着留置针的手抓住了奈费勒垂在身边的手指,只是一个虚弱的挽留,但其中意味却重如千钧。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本来的“移交”选择在达玛拉无意识搭过来的手掌映衬下开始散发出令他胃部紧缩的、类似抛弃的气味。
奈费勒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忽然彻底明白了。没有退路。阿尔图的解决方案是唯一实用的出路,但那条路在他开枪时就被他亲手否决了,如果他现在放弃,达玛拉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死于“意外”就是死于“医疗事故”。
责任。这个词语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砸在他心上,是他把达玛拉变成这样的,现在世界拒绝接收这个“作品”,那么这个“作品”就永远地属于他了。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奈费勒最近时常驱车来到萨米尔的私立医院,他对自己说,这是评估状况以便做出最终决定,他的大脑试图理性地列出选项权衡利弊,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散开去。
他想起了白天。
电视新闻里达玛拉的姐姐正在某个国际论坛发表演讲,镜头前侃侃而谈,权力在握;阿尔图在午餐时打电话,另一头传来梅姬的声音,果然在匆匆汇报工作后就翘班回家;萨米尔的办公桌上被其爱人贴了便签纸,日程安排下面是一句法语情话;阿卜德在茶水间闲聊他下班后要参加一场小型文艺沙龙,语气充满了对精致社交圈的炫耀。
所有人都是满的。他们是完整的、独立的个体,即使离开这摊浑水依然拥有自己的人生。就连奈费勒自己也拥有了不管通过怎样残酷方式的金钱、权力、苗圃……他的生命被达玛拉强加给他的极端经历和情感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然后,奈费勒的目光缓缓地落回到了病床上沉默的存在。
其他人照顾病人是为了让病人康复,重新回到他们满的世界里去,但达玛拉无处可去,他是一个被掏空了内容物的华丽容器,世界熙熙攘攘,从他身上流过只发出空洞的风声,他所拥有的全部,他所剩下的全部——
这个认知让奈费勒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窒息,谁还肯用自己的“满”去徒劳地填补这个无底洞?他在阴差阳错中成为唯一直面达玛拉之空的人。姐姐可以不要他,阿尔图可以仇恨他,但奈费勒不能也无法加害,无法转过身去对这“空”视而不见。原来从他扣下扳机却没瞄准眉心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以最可怕的方式焊接在了一起。他不得不成为他的全部。
达玛拉做到了,他实现了那句疯狂的宣告,他以最原始最直白的方式占有了奈费勒的生命。
“你一直都知道你想要什么,对不对?”
奈费勒发问,回答他的只有医疗器械潮汐般的运行声音。
达玛拉正在变“好”,这意味着他有更多力气挥开令他不耐烦的人和物,对食物的挑剔逐渐回归。奈费勒刚协助萨米尔对他进行过例行检查,他负责安抚和转移达玛拉注意力,往往比柔性束缚带更无害也更有效。
萨米尔注意到奈费勒在结束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坐到病床边。
“他的身体恢复速度超出预期,肌肉力量在回升,神经系统对基础刺激的反应也更清晰了。”
奈费勒没有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这消息与他无关,甚至是一种负担。萨米尔收拾好器械,他察觉到了奈费勒身上快凝固成实体的情绪,无声地搬过另一把椅子坐在奈费勒身边。
沉默中只有三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阿尔图问我是不是在扮演上帝,”奈费勒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不,恰恰相反。我感觉自己像被上帝……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选中了,选中来承担这个。”不像陈述,更像一个迷茫的疑问。
“我只是找不到别的路,仿佛有某种力量推着我必须走上这条路。是因为我多年前愚蠢的善举吗,还是因为我扣下扳机时可笑的偏移?这背后有任何意义吗,如果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它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床上的达玛拉似乎感知到沉重的气氛,微微动了动,直到他的小指碰到了奈费勒搭在床沿的手背,然后便停在那里。奈费勒没有抽开手。
萨米尔目光也落在两人仅仅是相碰的手上,“奈费勒先生,您或许听说过我和我爱人的故事,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伤得很重。”
那是达玛拉又一个无法无天的深夜,萨米尔被紧急传唤至达玛拉某处私宅,他以为又是来处理枪伤或是刑讯的痕迹。但这一次不同。房间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昂贵的威士忌气息,达玛拉本人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指还夹着雪茄,神情是餍足后略带无论的平静。他用雪茄指了指里间卧室,“去看看吧,萨米尔,我觉得他快死了,有点可惜。”
“多处软组织撕裂,肋骨骨折,背部出血。”
萨米尔提着医疗箱走进卧室,一个年轻人蜷缩在凌乱的床单上,背部的伤并非简单的鞭痕,而是某种更精巧、更残忍的工具留下的印记,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他侧躺的区域。就在萨米尔为他注射镇痛剂时,年轻人因刺痛微微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浅色眼睛,看清萨米尔白大褂的轮廓后没有问你是谁,也没用喊痛,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冷。萨米尔没有说话,只是拉过一旁干净的被子盖在他未受伤的地方。
“他情况稳定后我向达玛拉先生汇报,但他说人是他捡回来的,以后就交给我。最初我也充满愤怒和不解,为何有人能如此对待另一个生命?我试图理解达玛拉的动机,那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无力感。”
“后来我放弃了理解,我接受了现状:眼前有一个需要我全部专业技能和耐心去拯救的生命。我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能做什么——清创、缝合、缓解他的疼痛,然后,慢慢重建他对世界的信任。”
当那个年轻人能够坐起来时,萨米尔给他带去诗集、一副耳机、几张空白的纸和笔。某天萨米尔发现他在纸上画了一些凌乱但极具表现力的线条,他没有评价画作,而是带去种类更多颜色更多的画笔。 他想起达玛拉以他的医院缺乏艺术气息为由将这个人送给他。
“您知道吗?这所医院模拟自然光辅助患者放松心情的灯带就是由我爱人设计的。”萨米尔转过头,终于流露出医者仁心之后的部分,简约婚戒闪烁柔亮的光。
“‘命运’只是我们为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巨大变故起的名字,你感到被选中,或许是因为只有你在这里,只有你拥有做出选择的能力。”萨米尔调整了一下壁灯光线角度,让光更多地落在奈费勒没收回的手上。“寻找意义是人的天性,但有时意义并非事先存在,而是由我们在事后赋予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达玛拉身上,那个造成一切混乱的根源,“你看着他,照顾他,究竟是移情,是责任,还是连你自己都无法定义的……”他没有说出那个词,那个词太危险。
奈费勒对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执着望着自己的金色瞳孔,那凝视太纯粹,没恩怨,没欲望,没问号也没答案。
最终,奈费勒在达玛拉名下众多产业中选中了坐落城市边缘的小型庄园,那里距公司总部不到两小时车程,既保持了必要距离又能在必要时当日往返。庄园本身并非极尽奢华,它空旷,安静,设施齐全,房间众多,像一只温顺的巨兽匍匐在山麓。他亲自监督庄园的重新软装,命人铲除了庭院里所有带刺或有毒的植物,换上了耐践踏的草坪和一片柔和的、无攻击性的花朵植株。阳光房的玻璃被加固,庄园内部,达玛拉的个人物品都收入库房。所有尖锐的家具边角都被精心包裹上柔软的皮革,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脚步声,墙壁甚至采用了某种微弹性的隔音材料。主卧室换上了低矮的、平台式的巨大睡床,门锁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磁吸装置。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将容纳一个力量惊人却无法自控的存在,以及一位需要时刻维持秩序与安全的监护人。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上午刚办了出院手续,下午两点车队无声驶入庄园重新修整过的车道。奈费勒先下车,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杉和长裤,完全不像一个商业巨头和终身监护人。达玛拉被他虚扶着前行,看起来有些困惑,但没有明显的抗拒。他带着达玛拉走进主建筑,内部光线柔和,空气中散发着干净的木头味儿,一切崭新高效。
“这是客厅,餐厅在那边……”
达玛拉当然听不懂,他只是被动地跟着,偶尔被移动的光影或反光的表面吸引。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我们,奈费勒惊讶于自己竟用了这个词,也后知后觉萨米尔似乎把他当做病人家属看待。达玛拉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被壁炉上方悬挂的抽象画吸引,画面上是纠缠的灰蓝色和暗金色笔触,他看得有些出神。
一只一直在风暴中挣扎的船终于驶入了平静却再也无法离开的港湾——一个为它量身定制的船坞。
阿卜德的信誉是极其脆弱的东西。
奈费勒正在庄园书房进行远程董事会议,自从搬进来后大多数公务都是这么处理的。屏幕上分格显示着各分部高管们专注的脸,会议节奏平稳,逻辑清晰,一次普通的视频会议。
“所以,下一季度市场渗透率必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达玛拉走了进来,睡袍系带松垮,裸露出上身肌肉线条,他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左侧一小片头发凌乱地支楞着,整个人陷入未醒透的朦胧和失去注意的纯粹躁动。他完全无视了屏幕上那些惊愕的面孔,那些不是他能感知理解的,他的世界只有一个焦点:奈费勒。
他径直走到书桌后俯下身,额头和脸颊用力地蹭着奈费勒的颈侧和耳朵,鼻翼翕动,嗅闻着熟悉的气息,同时发出不满的、含糊的咕哝声,手臂从后面环到挺括白衬衫第三四个扣子前,比起拥抱更像是试图将奈费勒从椅子上挖起来,让他离开这个占用了他们相处时间的发着光和声音的“怪东西”。
视频窗口里高管们的表情凝固了,他们新任老板奈费勒先生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而“重病休养”几乎神化成恐怖传说的达玛拉正亲密依偎在他颈边,震惊和看到不得了秘闻的好奇虽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奈费勒尝试用手肘格开达玛拉,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回去。”
但这命令失效了,达玛拉反而因为他的抗拒更加用力,甚至开始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啃啮奈费勒的耳廓和颈后敏感的皮肤,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细微的刺痛。
达玛拉一点都没变。曾经另一处豪宅里,奈费勒还是那个特别助理,需要替达玛拉远程协调工作,达玛拉也如同今日这般自然地踱步到他身后,没说话,只有手入镜——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掀开他西装外套下衬衫领口的一角,露出隐藏在衣领下的新鲜咬痕。
当时屏幕另一端的人同样看到了,但他们的反应是瞬间低下的头,是屏住的呼吸,是心照不宣的沉默。达玛拉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不管他多么专业,多么缜密,首先是我的东西。
奈费勒深吸一口气,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达玛拉抵在他颈窝的脑袋,如同安抚一只大型宠物,他不能让这场闹剧继续,“抱歉,突发状况,具体方案稍后发布,今天会议到此结束。”
屏幕黑掉的瞬间世界安静了,只剩下身后因拍抚逐渐平静的达玛拉,以及紧紧缠绕他的手臂。
“饿了吗,要出去走走吗?”声音没什么情绪,达玛拉最习惯的那种。他知道,几分钟后阿卜德的电话会打来,公司内部聊天群“前老板被现老板囚禁并驯化”的诡异传闻将添上爆炸性的一笔。奈费勒整理了一下衣襟,上面残留着常用的洗衣液香气,既是他的,也是达玛拉的。从被公然标记的所有物到看似掌控一切的饲养员,这其中的转变足以让任何旁观者毛骨悚然,并在私下里,对这两位老板之间真实的关系,构想出无数黑暗而绮丽的剧本。
但奈费勒只是单手为达玛拉梳理头发,另一只手调出文件发给阿尔图。达玛拉满意了,把整个上半身挨过来,睡袍好端端穿着,嘴唇湿润看起来自己喝过水,胸膛没有水渍说明这次没弄洒……一阵微小的欣慰涌上心头,奈费勒下意识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因这举动太不像对待一个人而收回手。达玛拉却不肯罢休,把他死死勒进自己怀里寻求更多抚摸。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初的磨合期远比这混乱不堪得多,那简直是一场与完全退行到野兽的人型生物的战争。
晨起仪式往往是无声的角力,达玛拉厌恶任何衣物的束缚,总是本能地撕扯掉身上的一切,必须用皮肤感受毛绒、光滑表面、柔软丝绸,如果不这样好像不能呼吸一样。奈费勒不得不亲自上前花费巨大精力才能为他套上简单的衣物,而当奈费勒出现在布置好的餐桌前时,就会发现达玛拉又将自己剥得精光。那几周内达玛拉赤身裸体在庄园里游荡,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对文明一无所知,只在晒太阳时为庄园的主人提供某种视觉享受。
奈费勒很快意识到与一只失去野兽的角力是徒劳且耗费心力的,尤其是达玛拉站在扔开的衣物中下巴微微扬起摆出一幅明显的胜利姿态的时候。他转而采取更迂回的方式,将柔软、毫无束缚感、混合达玛拉以往审美的宽松睡袍或套装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调低室内温度,若无其事地做别的事。如果达玛拉自己触碰甚至试图穿上,他会立刻给予奖励——一块他喜欢的食物,触摸,带他去阳光房或室外散步,依靠本能的条件反射来重新建立行为模式。
餐桌上气氛紧绷,遵循医嘱精心准备的易消化的营养杂粮蔬菜糊达玛拉只看一眼就嫌恶地推开,有时更糟,他会抬手将托盘扫飞,碗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黏糊糊的食物溅的到处都是。达玛拉盯着奈费勒,眼神明确地表达着他要吃符合过去偏好却对恢复无益甚至有害的食物。奈费勒面无表情得看着一地狼藉,然后递过去另一盘妥协方案,尽可能在达玛拉能接受的食物形态里加入营养,他陪着一起用餐的话达玛拉虽然不满但通常会吃掉。
他无处消耗的精力更是灾难性的,毫无目的地疾走,撕扯窗帘,拽落书架上的书,对奈费勒设置的复健器材视若无睹,反而对破坏它们更感兴趣。当奈费勒坚持引导他进行抓握训练时用清晰的指令说出:“达玛拉,握紧。”被冒犯的不悦和以往施与惩罚前的愤怒一尾鱼似的从那双熔金瞳孔里一闪而过,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接着困惑地靠近突然之间身体紧绷眼神警惕的奈费勒身边。
睡前经常还有一场搏斗。白日里达玛拉也从不掩饰自己“人”的欲望,萨米尔曾直白地告知过他需要耗费极大心力体力去应对达玛拉保留的成年男性的欲望,他应允了,实际上当时除了全盘接受达玛拉的一切别无选择。不管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达玛拉都可能毫无征兆地利用体型优势将奈费勒挤压在家具表面,手掌揉捏他的臀部和大腿,动作粗暴,意图明显。奈费勒的抵抗是系统性的,格挡,利用角度挣脱,有时有用,有时没用,所以格挡推拒的那双手也是帮助抒解欲望的双手,屈起顶向肋下的膝盖也是带动顺从抬高的关节。用手,用腿,奈费勒看得出达玛拉略向下的嘴角,那是基于残存记忆的不满和觉得还差一点的意思。但白天里尚有很多东西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而夜晚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奈费勒刚躺下,达玛拉就带着沐浴后湿漉漉的热气覆上来,每天夜里是否要发生一场搏斗取决于他到底要禁锢着奈费勒睡觉还是毫无章法的摩擦啃咬压制。起初奈费勒仍不愿放弃自己的私人空间,沉默而坚决地打造了专属于达玛拉的卧室,可分房睡的后果渐渐超过了睡在一起的,半夜遭到拖拽或拥挤对待是常事,用萨米尔建议的束缚带又会引起狂躁和第二天早上的退行行为。奈费勒的领地保卫战再次失败。
搏斗开始于奈费勒的抵抗和命令,达玛拉挣扎着,眼中是混沌的欲望和被拒绝的愤怒,偶尔会闪过类似过去势在必得的锐光,而且力气更大。最好的结果是达玛拉在反制奈费勒的过程中体会到另一种乐趣,当他看见奈费勒气喘吁吁的状态时不再进行下一步,而是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奈费勒的颈窝,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
最坏的结果出现在极其漫长的一天后,公司内部经历了激烈的权力博弈,苗圃遇到了棘手的审批,还有无数次对抗、无数次收拾残局、无数次无效沟通,奈费勒躺在黑暗中,听着身侧达玛拉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感受着那只带着熟悉热度的手开始在他身上逡巡。
“够了。”反抗的念头如同沉重的巨石,他连抬起意念去推动它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太累了,累到无法再支撑起另一场可能持续数十分钟、最终两败俱伤的搏斗,累到觉得这具早已布满对方印记的身体再被索取一次也无所谓了。于是奈费勒僵硬地摊开自己。达玛拉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变化,动作变得更加大胆,少了试探性的撕扯多了直接的占有。因他的松懈撕扯睡衣变得更顺利,奈费勒轻微地抬起手臂和腰部方便对方将衣物褪下,这仅仅是为了减少布料被撕扯的麻烦和便于后续清理工作,这不是迎合,连主动扩张也不是迎合,这是减少摩擦带来的痛苦,加速整个过程的结束。他能感觉到达玛拉带着薄茧的手指用力揉捏腰臀的软肉,留下必然的淤青;能感觉到牙齿留下新的刺痛印记,它们全落在老地方。
达玛拉使用奈费勒的身体,如同使用一件熟悉的专属器具,翻转,固定到他喜欢的角度和姿势。他不懂什么是前戏和温情,像动物摆脱水那样摆脱睡裤,涨大的性器就弹出来抵在奈费勒扩张的手上。
“等一下。”奈费勒闭上眼将头偏向一侧,脸颊陷进柔软的枕头上,达玛拉一向没耐心也没心情替他着想,他总要替自己着想,草率扩张后又把剩余的滑液抹到达玛拉挺立的阴茎上,怒张的在他手中往前递了一寸,也许这就是他应得的,是他那点可悲的善良将他带到了这里,是他那颗偏离的子弹造成了如今的局面。那么,承受这具身体所带来的最原始后果是否算是一种扭曲的赎罪?可是奈费勒何罪之有。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礁石,一截浮木,任何没有知觉的能够承受冲刷的东西。然而身体终究不是死物,当达玛拉毫无缓冲地进入时,一声短促的抽气还是不受控制从齿缝间溢出,太深了,沉闷的深不见底的饱胀感一直顶到最深。奈费勒下意识绷紧腰腹,试图抵御过度的侵入感,刚刚用来扩张的手指张开,还带着一点湿凉抵在达玛拉肚脐下方的位置。但这微小的抵抗只引来了更沉重的压制和更快的节奏,达玛拉将他的紧绷误解为另一种形式的参与,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意识集中在指尖布料粗糙的触感上,集中在窗外遥远的虫鸣,集中在任何与此刻正在他体内发生的事无关的细节上。身体被强行打开,填满,内壁在机械的摩擦中逐渐发热、麻木,又因某个角度的顶弄而泛起一阵尖锐的令人憎恶的酸软。他听到黏腻的水声,皮肉撞击的声音,以及达玛拉粗重的喘息和含混的“我的”短词,自从开枪后他连自慰也没有过,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有肉欲,但达玛拉把他从外界叙事的“圣人”光晕拉回凡人的世界。
人间,还是地狱?
未被触碰的性器在压迫下半勃着,顶端戳着达玛拉保存良好的腹肌渗出前液这是神经系统在粗暴刺激下产生的错误信号,奈费勒已经很久没在去萨米尔那里治疗他的应激性功能障碍了。达玛拉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急促,律动失了节奏,只剩下本能的最后冲撞。他俯下身,一手掰开奈费勒的腿根,确保能射进最深。奈费勒在贯穿般的力道和近乎咬穿血管的刺痛中感觉到达玛拉停下来,一切骤然停止,沉重的躯体压在他身上,汗湿的皮肤紧贴在一起,床单皱得一塌糊涂,身体感知在极度疲惫后变得迟钝且遥远,只有几处被用力啃咬过的皮肤突突地跳着痛。达玛拉很快陷入了好无负担的沉甸甸的睡眠,手臂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腰,直到意识终于被倦意卷入混沌,他最后的念头是这个夜晚不会再坏了。
在这种默许后的几天达玛拉通常会表现得异常温顺和安定,仿佛某种本能的需求得到了极大满足,这就是他想要的,如此简单。
而现在,他们终于跋涉过漫长崎岖的入口到达稳固的栖息地。达玛拉已经获得了足够了抚摸,转而对奈费勒长时间的出神不满,“走。”他拽起奈费勒的手,要求进行下一项活动。
“好,那就出去走走。”奈费勒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方向是种有茉莉、玫瑰和柠檬树的花园。
奈费勒早知道这是一段隔着死亡也不会凭吊丝毫过往的关系,达玛拉将他视作所有物,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而他不允许阿尔图解决达玛拉;他们熟知对方身体的一切,共享最私密的空间;他牺牲了自己未来正常生活的可能性来“守护”达玛拉;恨、怜、怒、依赖,所有这些强烈的情绪都只与对方相关。奈费勒的痛苦就源于此,他的洞察力不允许他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他无不戏谑地对自己说:看啊,奈费勒,你们多像一对怨偶,你照顾他,他依赖你,你们与世界为敌。这是一种建立在控制、依赖、创伤和无线责任之上的畸形联结。同时他深知达玛拉是个情感残障者,关注、纵容、毁灭性的占有欲已经是他那扭曲的情感世界所能付出的极限,对于一台损坏的机器不能要求它输出没有的功能。怜悯是危险的,是居高临下的,日复一日地怜悯一个日夜相对,曾进行过生死搏斗的人时,这种“怜悯”就悄无声息地渗入所有缝隙,怜悯他的无助,怜悯他的空洞,甚至开始怜悯他曾经且永远无法复刻正常人情感的状态。奈费勒的本性早早地为他开辟了通往这里的最险恶起点。
主灯已熄,只有操作台上方一盏暖黄的灯带亮着,勾勒出金属厨具的反光和岛台黑色瓷砖的釉面,空气里弥漫着甜涩交织的酒香,混合冰块的冷气。
奈费勒半躺在冰凉的岛台上,身体松弛,旁边散落着玻璃罐、研磨器和雪克杯,他手掌中是一个古典杯,里面半杯琥珀色的液体随着手腕晃动,冰块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是他今晚的第四杯,也是他最满意的一杯,几乎完美复复制了记忆中家乡冬酿的滋味。一天中极少数的真正下班的时刻,酒精温柔地麻痹了奈费勒过度思考的大脑,让那些关于公司、苗圃、过往的嘈杂声音暂时消退。他微微眯着眼,欣赏着杯中酒液的色泽,小腿随意地搭着,小腿肚和上面的疤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黑色瓷砖上投下一道模糊而修长的倒影。
以前的达玛拉绝不允许他的“失态”,如果他敢这样放松,等待他的只会是从身后靠近的达玛拉。那时的达玛拉会将这视为无声的引诱,一场需要他亲自品尝并拆解入腹的盛宴,他会咬着他的耳垂低语:“终于学会用更聪明的方式讨好了?”接着夺过酒杯将酒液倾倒在奈费勒胸前俯身去舔舐。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达玛拉出现在光晕边缘,似乎是循着味道而来,或者只是本能地寻找奈费勒的踪迹。他看着奈费勒,看着泛着淡淡绯红的皮肤,看着那双在酒精作用下不锐利的眼睛,看着那杯散发着复杂香味的液体,这些信息碎片在他受损的大脑里缓慢处理着。
奈费勒也看到了他,但没有像过去一样立刻绷紧身体进入防御,酒精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怎么了?”
达玛拉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走过来将自己置于奈费勒微微分开的双膝之间,没有抢夺和命令,而是用温暖干燥的掌心直接贴住了奈费勒裸露在外的小腿肚,贴住了他亲手造成的疤。瓷砖上的倒影模糊地晃动起来。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奈费勒的额头上。达玛拉似乎从接触中确认了什么,维持这个姿势几秒钟稍微退开一点,目光又落回酒杯,嘴唇微张。
奈费勒读懂了这个基于好奇与模仿的请求:你在感受什么?让我也感受一下。
萨米尔强调过禁止酒精,他也记得酒柜里有哪些精心准备的,口感与色泽都极力模仿真酒的无酒精替代品。但是,这杯酒是他为自己调的,为达玛拉拿替代品意味着要离开用体温捂热的岛台,重新进入监护人角色,他不想打断自私的片刻。奈费勒稍稍起身,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达玛拉看看空了的杯子,又看看奈费勒喉结滚动将最后一点液体咽下,那个能带来好感觉的东西消失了,被奈费勒独占了。原本环在腰侧的手收紧,仿佛要把他刚喝下去的酒从身体里挤出来分享。达玛拉的头再次低下来,带着焦躁的磨蹭,嘴唇和鼻尖用力擦过奈费勒的肩颈锁骨,那里皮肤薄且发热泛红,更能感觉到脉搏跳动。整个人的重量更彻底地压在奈费勒身上,试图通过全方位的包裹模拟他无法用口腔体验的,奈费勒正在体验的感觉。
憎恨无处着落,更高的感情也谈不上,只剩下沉甸甸活生生的事实——他们就这样捆绑在一起。奈费勒抬起手,听天由命似的放在达玛拉埋在他颈间的毛茸茸的头上,他说:“没有了。”
此刻,能满足达玛拉口舌之欲的无酒精威士忌是否还在已经不重要了,奈费勒自己才是那杯无限续杯的酒。
达玛拉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奈费勒是所有好东西的来源:食物、水、带他去花园、缓解他的不适,这种认知形成了最原始的动物似的依赖。但依赖等同于配合,复健进度缓慢而反复,奈费勒向他展示印有各式各样常见物件的卡片并教他辨认时,达玛拉只是盯着他嘴唇和喉结看;当奈费勒强硬地要求他完成某个特定动作时,达玛拉毫无前兆地卸力向他砸去。他心情好时或许会完成几个指令,但随即会像等待奖励般看着奈费勒,若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反应下一次会变本加厉地不合作。
萨米尔是这个庄园唯一定期准时来访的访客,评估达玛拉和奈费勒的健康状况,带来新阶段的建议和奈费勒可能感兴趣的书,他们仍是要好的书友。
“从神经反射和肌肉恢复来看他应该能做得更好,”萨米尔和奈费勒坐在会客室,看着不远处摆弄他这次带来的利于锻炼脑部的复杂金属拼图的达玛拉,“但他的配合度很低,让我们无法准确评估他认知功能的上限。”奈费勒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个骄傲任性厌恶被操控的“自我”碎屑依然盘踞在达玛拉躯体里,顽固地拒绝完全被掌控。
后来萨米尔建议规律的、需要协调性的、强互动性的身体活动对达玛拉的神经复健有益,奈费勒想到了舞蹈,选择了华尔兹这种节奏舒缓,步伐规范,充满距离感又需要默契的舞蹈,完全符合治疗意义,可控且绝无可能引发任何不良联想。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客厅中央的家具已经被挪开,清出一片空地。奈费勒耐心地引导着达玛拉,一只手轻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胛骨。
“一、二、三……退、侧、并……很好……”
达玛拉的身体残留着良好的平衡感和韵律感,他能被动地跟随奈费勒的引导,步伐笨拙但大致正确。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两人移动的脚上,似乎将这当成一项需要专注完成的新任务。奈费勒沉浸其中,他主导着节奏、方向、一切,没有强迫,没有侵略,只有纯粹的指引和跟随,他甚至感到一丝罕见的平静。客厅反光表面映出两人移动的身影,但奈费勒避免去看,想着结束后应该给达玛拉补充些水分。
休息间隙,奈费勒走向角落的智能音响,本想挑选下一首舒缓的古典乐,他设置了随机播放一个温和的歌单,然后走了回来,可就在他刚准备再次拉起达玛拉的手时——
音响的算法毫无征兆地跳到了一首储备曲目。
几个铿锵有力,带着决绝意味的钢琴和弦猛然划破了客厅的宁静,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锤子,砸出那个灯火迷离,充满廉价彩带和自制曲奇甜味的夜晚。
是那首探戈,苗圃晚会上的那首探戈。
还没等奈费勒反应过来,达玛拉原本被动被他握住的手骤然反客为主,五指收紧,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奈费勒的手,他的另一只手不再是虚扶,而是近乎滚烫地精准扣住了奈费勒的腰侧,将他猛地拉近,力道之大,让奈费勒几乎撞进他怀里。
音乐在继续。
他带着奈费勒旋转,折返,在客厅里划出凌厉的线条,舞步不完全正确,但气势不减。金色瞳孔不再空洞,里面有某种被点燃的的东西在闪烁,紧紧锁着奈费勒因惊骇而睁大的眼睛。奈费勒完全被裹挟了,他的身体也记得这支舞,记得如何承接这份力量,如何在对抗中保持平衡,肉体先于灵魂认出这套舞步,这个引领者。他无法思考,周遭的影像在余光里破碎成流动的色块,温暖的阳光变成令人眩晕的光弧,像极了灯球旋转的光斑,奈费勒只能本能地跟随,皮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出短促的声响。
过去的达玛拉借助这具躯体和这段音乐从坟墓爬出来与他再度共舞。
一曲终了,以一个激烈而完美的顿点结束,达玛拉将奈费勒向后压弯,几乎复制了晚会上的姿势,高高抛起又消散在空气中的东西凝结落雨,呼吸如雨滴潮湿。
奈费勒猛地挣脱开来踉跄后退几步,他死死盯着达玛拉,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幽灵。达玛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散发着敌意的奈费勒,手臂力量松懈下来,手指蜷缩回味刚才的触感。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音响传来下一首轻柔钢琴曲。
奈费勒试图摆脱的阴影就站在他面前,并且刚刚用最生动的方式告诉他:我就在这儿,在你的手里,在你的舞步里,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记忆里。
奈费勒是被一种感觉惊醒的。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百叶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本想看完苗圃的扩建计划再睡,但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压垮了他,不得不出席的慈善晚会、阿卜德送来的决策终稿、耗尽心神的复健,他最终趴在书桌上陷入无梦的昏睡。
但现在不同了,有比黑暗更凝实的黑暗注视着他。奈费勒向视线方向抬起头,颈椎发出酸涩的轻响,是达玛拉。他不知何时进来的,金色双眼在昏暗中微微反光,那眼神是聚焦平静的。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是达玛拉式的混合嘲弄与亲昵的语调:“他们把你累坏了,是不是?”
奈费勒的嘴唇翕动一下。是梦吗,是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
达玛拉缓缓抬起手,五指抚上奈费勒因惊惧而僵硬的脸颊,指腹迟滞地划过他眼下的乌青,既有评估物品损耗般的怜惜,又像猛兽在进食前最后一次确认猎物状态。
“……达玛拉?”
拇指按上了奈费勒的下唇,一个明确的噤声手势。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多年前他说“我原谅你”那句话一样,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令人愤怒的施恩感:“我把你养得很好。”
养?谁养谁?谁依赖谁的喂养存活?
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奈费勒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啪嗒。”
柔和的灯光淹没整个书房。达玛拉依旧站在那里,离他几步远,穿着他挑选的柔软睡衣,正茫然地眨眼以适应光线。
一切如常。
奈费勒剧烈喘息,试图从达玛拉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表演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后者被他惊恐的表情感染变得不安,走向他,习惯性地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寻求安抚。
奈费勒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这份重量。究竟是大脑为他编织的一场最恐怖噩梦,还是最差的情况终于发生,他分不清。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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