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勘察员芥川龙之介轻轻推开一条大鱼。那条鱼的鱼嘴一张一合，尾巴在世界间隙的光照下是梦幻的粉色。

“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吗，宽？”他问道。

菊池宽坐在他的对面。篝火燃烧着，仿佛下一刻便会熄灭。

“是的。这里一直都是如此吗？”

菊池宽随意地画了个圈。不过芥川龙之介明白他的意思。

“也不一定。”

芥川龙之介抿了一口茶，打量着四周。

他们正坐在一条河流旁。河里流动着的是金色的光，有着仅多看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的魔力。无数的鱼在空中游动，不时变换身上的色彩。无名的花将河岸当作乐土，花瓣纷纷扬扬，向上飞舞。没有风，没有声音，万物在寂静中窃窃私语。

光河向着远方静静地流淌。芥川知道，河流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

世界间隙，顾名思义，是世界与世界的交界处，此处允诺给所有一个不可能的事物一个归处，因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话虽如此，芥川从未见过这般混乱的世界间隙。到处都是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无声的世界中似乎有一股疯狂在隐隐攒动，而这种疯狂因无声更令人不安。谁也不知道外表的平静会因什么，又在何时瞬间崩塌。

遗憾的是这种情况除了多加留意外，别无他法。

芥川总觉得对宽稍微感到有一丝抱歉，第一次便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是不幸了。

“宽，稍微再休息一下，我们该出发了。”

芥川提醒道。他发现菊池宽只是看着一个方向，发愣。

“那边，龙，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菊池宽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芥川只是稍微瞥了一眼，立刻站起身来。

原本明亮的天际线不知何时已被黑暗吞噬殆尽，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蔓延。鱼群疯狂地向这边涌来，如果它们可以尖叫，那声音一定可以将任何东西击碎。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丝毫预兆。

很好，我们很快就要知道一个世界间隙崩溃后会发生的事情。但为什么？

来不及细想，芥川用最快速度做出了判断。

“走！宽！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那里好像有一个孩子！”

菊池宽眯缝着眼睛。鱼群的深处，隐约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怎么办？”

芥川思忖几秒钟，一咬牙。

“救人！我们没法放着一个孩子不管！”

“没时间联络政府了，最近的图书馆在哪里？”

当他们背上孩子，踏入传送器的光芒的时候，芥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世界的间隙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了。

某个图书馆的传送室。

司书一边守着装置，一边紧张地搓着手。

“猫，你说这次会出来什么呢？会不会是芥川大老师？”

“您有点异想天开了。”

猫优雅地舔了舔爪子，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冰冷。

不过司书并不在意。

“梦总是要有的。一，二，三，开始！”

金色的光芒照着人睁不开眼睛。

紧接着，三个人出现在光芒中。中间的人背着一个孩子，搀扶着另一个同伴。所有人都狼狈不堪，衣服被血迹染得斑斑驳驳。似乎确定自己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中间的人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呃，一本有装书是怎么潜出三个人的啊……”

司书喃喃道。但等到他看清来人时，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芥川大老师……不，这不可能……”

司书赶忙上前几步，搀扶住芥川龙之介和菊池宽。

“猫，再去找几个人，快！”

司书不知道，他是声音已隐隐带着一丝哭腔。

“政府的意思是让他先留在图书馆观察，并且按时提交报告。我说的对吗，芥川先生？”

司书翻看着手里的文稿，问道。

“您的理解完全没有问题。”芥川龙之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此时他坐在司书室里，笑得和官方宣传一模一样，“当然，政府愿意为此提供帮助。”

“那就有劳费心了。”司书僵硬地点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您确定要这么急着回去吗？您的伤势没有完全恢复。”

“抱歉，得尽快回去述职。”芥川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

“好吧。”司书如此说道。

“这几天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说这句话的时候，芥川的笑容似乎真挚了许多。

最后司书一路送到传送室。

看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司书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猫，我表现的怎么样？”

“还可以。”猫站在司书脚边，同样目送着他们离开。

“我觉得我手都在抖。馆长还有几天回来？”

“三天。”猫想了想，说。

“麻烦帮忙去给馆长发个通讯，记得用当年协商好的加密线路。”

“可是馆长不是快要回来了吗？”

“不，这次的事情估计比想象得严重得多。我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可做不了主啊。”

司书无可奈何地说，尾音轻飘飘的，消失在风里。

芥川龙之介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他不确定自己有多久没看见过这个。

万幸的是“天花板”这个词，他没费多大工夫便从脑海中回忆起来了。、

紧接着感受到的便是温暖，他正躺在棉被里，身上穿着一件舒适的衣服。被包扎过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示着他仍在人间。

死亡还没有夺走他的生命啊。

芥川捂住眼睛。不吠的狂犬没有心，所以这句话仅是感叹而已。

他坐了起来。

病床被四周的帘子挡得密不透风，他只能判断自己应该是在一间医务室或者诊所里。

但是谁会救助一个流浪的孩子呢？

芥川不大明白，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帘子就在这时被拉开了。

光瞬间涌了进来。

一个男人，一个穿着白色军装的男人，逆光中看不清他的五官。

“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是直指咽喉的布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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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刃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闪过，然而在接触到脖颈的前一刻，却化为点点星光，消失在空气中。

芥川维持着异能力发动的姿势，呆愣在原地。

自他觉醒异能力以来，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

不过如果仅有一个人的话——没关系，他还有别的手牌。

牙齿，指甲，人的身躯可不会仅仅只有生理性上的功能。

“有趣的能力。”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有些惊讶，不过很快调整了表情，“图书馆禁止使用武器，布做的也不行。”他补充道。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饿了么？”男人重复了一遍问题。他缓缓向芥川靠近，把手伸向芥川的额头。

芥川绷紧神经。

他有自信让鲜血染上那身漂亮的白军装。

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知道，谈判前先立下马威才有利于取得上风。

男人离得越来越近，芥川屏住呼吸，犹如正在伏击的猛兽一般，静静等待猎物上钩的时机。

一，二，三——

就在芥川准备发动攻击的前一刻，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森老师，您对孩子太凶了。您看孩子都被您吓成什么样了，一句话都不说。”

还有一个人在！芥川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有察觉。

他安静下来。再贸然行动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被称之为森老师的男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拉开帘子。

光霎时间涌入进来。

这的确是一间医务室。不大。没有什么设备。只摆着些整整齐齐的床和为了隐私设置的样式统一的帘子，芥川不确定那些拉起的帘子后面还有没有人。

一个男人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梳着对一位21世纪男性来说有些奇怪的麻花辫。此刻他正在微笑着向芥川挥手。

芥川忽然发现他的呼吸声很轻，应该说他们都是。低到微乎其微，难怪他没有发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些人不是普通人。

“我觉得我没有。”森先生辩解道。

隔壁的男人不置可否。

“这里是哪里？在下为什么会在这儿？”

芥川调整了策略。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先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吧？”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我叫织田作之助。他是森鸥外，森林太郎。你呢，孩子？”

两个名字？芥川看了森先生一眼，换来一个点头致意。

“芥川龙之介。”

两个人对视一眼。

“孩子，你家里人很喜欢芥川龙之介么？”织田问道。

“在下不明白你在问什么。在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芥川生硬地说，“这里是哪里？”

“很抱歉问了这个问题，”织田有些歉意地说，虽然芥川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样的事实道歉，“这里是图书馆。”

“图书馆会有医务室？”

“我们是设施齐全的图书馆。”

设施齐全？这里的医疗器械比黑诊所还少吧？

芥川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然而在异能力无法正常使用的情况下，面对两个成年男性（或者未知数量的敌人）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他的身体在隐隐作痛，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放弃。配合是最好的选择。他必须试着找找别的出路。银还在等着他回家。

“你们是谁？”

织田的表情就仿佛他提出了一个不应该提出的问题。

“我是小说家，森老师的头衔就多了。没记错的话，森老师是医生，药剂师，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不过我们现在都算图书馆的雇员。说真的，我就算了，你没有听说过森老师的名字吗？”

“不，织田，他不知道芥川。”森先生在边上凉凉地说。

芥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似乎是作家，然而——

贫民窟当然没有书，只有一些零散的、皱巴巴的报纸，它们随着风来到这片街区，在一哄而散中消失殆尽———纸是上等的保暖材料，比起阅读它们显然更适合夹在衣服里。这是常识。

织田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森先生拦住了。

“芥川，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在下只记得，在下被卷入一场爆炸中，醒来就在这里了。”

“现在的治安这么差的吗？”

织田在边上插话道。

芥川认为他们这些人真的很奇怪。他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贫民窟里有治安？”

他冷哼了一声，却发现两个人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他不大明白的神情。

如果是以后的芥川，他会发现那种情绪叫悲悯。

“什么时候可以把在下放回去？在下的家里还有一个妹妹，离开在下她可没法一个人活下去。”

芥川的语气急切了许多。

沉默了一会。

“对不起，孩子，”又是一句道歉，说话的是森先生，“你可能暂时没办法离开了。”

芥川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什么意思？”他看起来快要去揪住森先生的衣领了。

“字面意思。”森先生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我们没法放你离开。”

“可是——”

“好了好了，过几天会有人和你解释的，先安心修养吧，”织田打圆场道，“在此之前，你想做什么解解闷吗？”

2.

森先生去打了一个电话。芥川注意到那个电话还是转盘式的。

织田在他边上扯着些有的没的。

“孩子，你多大了？”

“十三，或者十四，在下没注意。”芥川认真地说，“在下已经可以养活自己和妹妹了。”

“是啊，很厉害呢。”织田轻声说。

他换了个话题。

“我们这里以前也有一位芥川龙之介。不过他消失了，我们尝试了很久也没出现过。”

芥川一挑眉。这个表述方式很奇怪。

“消失”？不是“失踪”吗？不，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见过太多消失的例子。

织田还想说些什么。

可惜这时候门开了，一个看起来比芥川小很多的孩子抱着几本书走了进来，他有着金色的头发，穿着一件内衬仿佛是星空的斗篷。

“啊，贤治先生，您来了！”织田热情洋溢地说。

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子用敬语啊？芥川不解地看着他们。

“听说这个孩子需要我，我就赶忙过来了。可惜南吉他们不在。”贤治的声音是清脆的童音。他走到芥川的病床旁，把怀里的书举了起来，一本一本展示。

“不知道芥川喜欢什么，就挑了几本。”

“您没带自己的书吗？”织田打趣道。

“哎呀到底是有些害羞的，”贤治别扭地说道，“这里有卡罗尔先生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未明的童话故事，还有白秋先生的诗集，你要哪一个？”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贤治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芥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几本精致过头的书。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少有选择的机会，面对这种情况他竟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最后是织田先开了口，“贤治先生，我觉得这些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但是童话是所有人都可以读的！”贤治睁大了眼睛，争辩道。

芥川听着他们的争吵，默默转头对森先生说：“这些书我可以全都要吗？”

得到了“当然”的答复。

接下来的时间芥川都在读这些书，他读的很慢，贤治一直陪在他的边上，遇到不懂的词还会教他。

他没能吃下饭，森先生说晚上可以试点别的。

织田也在看书，不过他的书芥川看不明白。

森先生好像也在看书。

很奇妙，所有人都在看书。仿佛书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这是芥川从来没有见过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3.

晚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插曲。

那个时候芥川正在吃他的营养餐（在回去无果的情况下他觉得还是活下去更重要）。

医务室又迎来几位不速之客。

“织田作，我们来看你了——”一个大嗓门囔囔着，砰地一声踢开了医务室的门。

芥川当时就看见森先生的脸阴沉了下来。

“呃，森老师也在啊。”声音的主人一看见森先生，瞬间就安分了。

“太宰，不是说好医务室禁止吵闹的吗？”走在后面的人无奈地说，手里提着两大盒食盒，“森老师别生气，我回去会好好说他的。”

“檀真是的。”太宰嘀嘀咕咕道，他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芥川盯着太宰披着的华丽的大红羽织——花枝招展的活像一只孔雀。

恰好这时，太宰也似乎发现了芥川。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芥川的边上，在芥川附近左瞧瞧右看看。

“这孩子叫芥川龙之介？”

“是啊。”织田打开檀带来的食盒，懒洋洋地说。

顺带一提，檀现在正在招呼森先生和贤治一起吃一点。

“真好！和大老师同名同姓哎！”

太宰抓起芥川的手，大力摇晃着。

这个人是什么情况？芥川拼命压制住用异能力把这个人扔出去的冲动。

“请不要在意，他只是芥川龙之介的狂热粉丝罢了。”

檀抱歉地笑笑。

“没错，少年，听说你不知道芥川龙之介？这可不行啊，芥川大老师可是文学界的瑰宝，”太宰神神叨叨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本书，“来，这本书先借给你，我很期待你和我说看完的感想哦。”

“又来了。面对芥川先生的事他永远都无法冷静呢。”织田扶额。

“挺好的，”贤治以一种不符合他外貌的语气说，“芥川要是不喜欢看的话不要勉强哟。”

芥川木讷地抱着书，一句话也不想说。

4.

那天晚上，大家都陆续地离开了。

当然织田还在他隔壁的病床上。不过帘子一拉，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芥川的床头柜上多了几本书。

他看着最上面的那一本，若有所思。

《罗生门》——太宰刚刚借他的书。

作者一栏上写着芥川龙之介。无论读音还是写法都和他一模一样。

芥川想了想，下定决心，翻开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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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读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和读童话故事是不一样的。

芥川读的很慢，好在篇幅都不长，他有足够的时间看第二遍——他必须承认这些文章有点难。

芥川把手抚上胸口。心脏跳动着，以一种与平时别无二致的旋律和节奏。但他总觉得有哪里发生了改变，闷闷的，疼的发慌。

他喜欢这种感觉。野兽是不会心口发痛的，不是吗？

芥川一口气读完了整部书。放下书的时候，他发现天光偷偷溜进帘子里，在枕边轻声细语。

又是新的一天。

2.

他知道织田察觉他通宵了。在互道早安后，织田就毫不客气地赶他去睡觉。

小孩子熬夜会长不高的，织田补充道，而且森老师绝对会数落（我）一顿。

他不知道哪个更有说服力，反正他乖乖照做了。

做个好梦，织田笑着替他拉上帘子。

他竟然真的做梦了。

一间不管怎么说都像是书斋的房间。四周全都摆上了书架——被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书架。书随意地堆叠着，满满当当，成了房间的焦点。书斋中央处有一张紫檀木做的小桌几。桌几背后散落着一些废稿，书，木盒（芥川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还有些别的。一扇大的窗户，窗外枫叶红得宛若滴血。

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留着一头长发，背对着芥川坐在桌几前。他似乎正在写些什么，不时喃喃自语，传来笔尖在纸张快速划过的声音。

芥川环顾四周，他正站在房门旁，房间的主人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他尝试往前走，却仿佛有一道可悲的透明的屏障一般，他被禁锢在房间的入口，动弹不得。他张了张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没有回头，似乎根本不知晓他的存在。

芥川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他有些困。在有陌生人的情景下，他竟然感到一丝放松和自在，真是奇怪。

房间的主人一直在写着，芥川盯着他的背影，失去了意识。

3.

醒来已是傍晚时分，芥川慢腾腾地下床洗漱。

隔壁的床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一个人存在过。织田不知道去哪里了。

森先生端来了晚餐。芥川坐在床上喝粥，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次不能再熬夜了，他想。

这时传来一阵嘈杂。

“森老师，那孩子怎么样了？”

“您终于来对时间了。”

“是吗？真是一个好消息。”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不过森先生竟然在用敬语？

芥川好奇地往外张望，那的确是一个年轻人，正在与森先生交谈。注意到芥川的视线，他还友好地向芥川微笑了一下。

芥川缩回帘子里，闷头吃饭。

“我也需要在场吗？”

他听见森先生问。

“没错。”

年轻人回答道。

“我们可以等到他吃完饭后再开始。”

芥川忽然觉得手里的粥不香了。

似乎和自己有关啊……

芥川思考了很多遍他们的谈话怎么开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年轻人拉了一把椅子在他边上坐下，第一句话便是：

“看完《罗生门》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什么感想？

芥川沉默地注视着发问者，无言以对。

年轻人倒是不着急，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芥川缓缓说道：“很残酷，但很熟悉。”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不过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

“非常有趣的结论，感谢您的回答。”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图书馆的司书。”

“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条例，接下来我们的对话会在森老师及第三人的陪同下进行，请不要过于紧张。”

司书拉上了帘子，光线一下子昏暗了多。即使知道外面有森先生在，一想到和眼前的人独处，芥川还是有点不自在。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往织田原来的床位瞟。

司书正在摆弄一个奇怪的设备。

“织田老师现在已经康复了。他的伤本来就不是很严重，只是因为最近不大爱惜自己的身体才不让他用调速机。老老实实躺几天，希望他能借此反省一下。”

司书随口回答道，语气里是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好的。”芥川干巴巴地说道，看着司书继续忙活。

“完成！”司书长叹一口气。

他随手关掉床头灯，那个小小的设备开始发光。帘子上映出一个不大的屏幕，上面写着“帝国图书馆”。背景是一座华丽的建筑，估计就是所谓的帝国图书馆了。

芥川这才发现那个设备应该是一个投影仪（司书后来骄傲地说那是他用炼金术做的）。

“好了，我们开始。”

司书打了一个响指。

“接下来我会分别介绍一下图书馆的背景、职责、人员构成、敌军详情还有些关于你的情况。很好，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芥川默默地举起手。

“不是说这是一个普通的、设备齐全的图书馆吗？”

他在两个形容词上加重了咬字。

“我们的确兼具一个图书馆应有的功能。” 司书面不改色地说，“接下来请听我说。”

下面的时间让芥川再一次后悔为什么要熬夜。

“……所以说图书馆就是一个召唤文豪与侵书者相对抗的机构？”芥川觉得自己岌岌可危的世界观再一次收到冲击。

“总结的很到位。文豪的凭依依靠的是齿轮，”司书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说到齿轮，长年累月和它在一起的你应该是相当熟悉的吧？”

“不，等一下，您在说什么？”

“这枚齿轮和你的灵魂像油和水一样绑定在一起，按照身体的自然反应，当它和你的灵魂的结合时，应该有类似于发烧之类的反应吧？”

芥川努力回想了一会，大脑正因不堪重负而嗡嗡作响。

忽然，他的心凉了下来。

“六年前，在下忽然无缘无故地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烧。”

他吞了一口唾沫。他还记得银伏在他的旁边，哭得泣不成声。

“六年啊，”司书掏出一本本子，开始记录。

“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齿轮是哪位文豪的？被谁拿走的？如何进入你的身体的？对你的影响是否有影响？有怎样的影响？”

司书一边说着，一边凑近芥川，眼睛里满是探究的欲望，亮得惊人。说完最后一句，他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

“我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最近齿轮的状态不大稳定，或许会发生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芥川没有回答。司书耸耸肩，表示不急。

“下一个问题是你的身体，”司书说道，他正在试图保持一种平静的语气。

“你之前经历了一场爆炸，但你并没有因为那场爆炸受伤，现在残存的应该是强行通过世界间隙的后遗症。”

“营养不良。一些暗疾。肺病。”说到最后司书停顿了一下，“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托馆长带药了，只要坚持疗程就能痊愈。”

芥川睁大了双眼。

肺病?那是不治之症吧？

死亡的阴影爬上他的脊背，迫使他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他想起自己看见过的无数因肺病死去的尸体。

他想起自己时不时的咳嗽。

他想起银每次担忧的眼神。他聪明的妹妹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都说了，你已经在图书馆了。我们会治好它的。别放弃。”

司书拍拍芥川的肩膀，芥川没有躲开，愣愣地看着幻灯片——司书已经很贴心地跳过了诊断说明那一页。

“还有孩子，你的异能力叫什么？”

芥川已经没有心思回答司书的问题了。

“罗生门。”

“读法和写法都和那个一样？”

司书指着放在床头柜的书说。

芥川胡乱地点头。

“真是奇怪，如果不知道芥川老师，这个名字也不是一个这样的孩子能取出来的啊……”司书喃喃自语，“孩子，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异能力的名字的？”

芥川攥紧了白色的被子，半晌没有说话。

“说的太多了吗？”司书叹息道，关掉设备，拉开帘子，“谢谢你的配合，今天就到这里吧。”

“代价。”

芥川忽然说道，他的声音嘶哑不成调。

司书停住动作。

“你们想从在下身上得到什么呢？”

司书挠挠头。

“凭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没法活着回去。上面不会答应，我们也不会答应，”司书重新坐了下来，“你现在产生的异变，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你只管吃好，喝好，乖乖治病，配合研究就行。”

“在下明白了。”

芥川闷闷地说。

“很高兴你能这样说，森老师，”司书转头说道，“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4.

芥川注意到森先生的靠近，但他没有动。

忽然被告知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任谁都难免手足无措。

还有齿轮。

还有那一身病。

在司书面前强撑的神经放松下来后，芥川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难以控制地疲倦。

“知道自己有绝症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吧。”

森先生端过来一杯东西，芥川发现那是一杯热牛奶。

“对司书来说，他生于这种疾病已经不是绝症的时代，所以他不会明白我们对此的恐惧。”

“但他说的没错，孩子，你已经在图书馆了，你会健康地活下去的。”

芥川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无论是嘶吼还是哭泣都比沉默强啊。”

森鼓励地笑笑，他拉上帘子。黑暗再次把芥川吞没。

“我会在附近的。”

帘子里传来宛若呜咽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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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芥川的生活很规律——吃饭，睡觉，在床上躺一天，检查的时候去一趟医务室。

可是还是很无聊啊，芥川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天花板想。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房间，就在森先生的边上。

贤治就是在这时候敲开房门的。

“龙之介！”

芥川惊喜地抬起头，注意到对方两手空空后，又萎靡了下来。他的表情幅度不是很大，可惜在熟悉的人眼中每一个举动都像是被用了放大镜，显眼的不得了。

最近的书都是贤治带的。

“没有书，不过我拿到司书的许可，能带你去图书馆转转了！”

贤治有些好笑地说。

“快换衣服！今天我们去食堂吃早饭！”

芥川之前没有来过食堂。

以他匮乏的词汇量，他很难说清食堂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觉得，“食堂不应该是这样的”。

图书馆的食堂不算很大，摆着一排一排厚重的桌椅。浓浓的大正风。一个很明显的取餐窗口和点餐窗口。贤治说其实还有自助餐的，只是大家更喜欢现点。

现在的时间对于早餐来说不算迟，零零散散坐着一些人在用餐。发现贤治和芥川后，不少人打了个招呼。

“嗨，贤治。”一个穿着白色西式服装的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坐过来。

“早上好，志贺先生！”贤治元气满满地回应道，一边拉了一下芥川的袖子。

芥川一直在四处张望着。至于这到底是他自己说的，来到一片新的空间应该掌握所有地形以免发生变故，还是单纯地对互相问好感到难以适从，就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早上好。”

芥川小小声地回应道。

“这位是志贺直哉先生。被称为小说之神哦。”贤治介绍道。“他是芥川龙之介，因为一些原因要在图书馆住段时间。”

“我听司书说过，原来就是这个少年吗。”志贺抿了一口茶，他的早餐其实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芥川，最近在图书馆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沉默了半天，芥川说道，并且不肯再多说一句。

察觉到了芥川的窘迫，贤治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话题。

“志贺先生，您今天来吃早饭的时间有点晚啊？”

“哎呀，还不是武者心血来潮想跟着我一起晨练。”志贺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那武者先生呢？”贤治看了圈四周，问道。

“平时缺乏锻炼的人如果一次性锻炼过多会发生什么呢？”志贺这么说着，“他埋头于创作一部小说，前几天才写完。”

“真是辛苦呢。”

贤治深有感触地说。

“是啊，所以我帮他带了早餐。”志贺笑道，“你也别忘记点餐了，边上的小少年快等不及了。”

芥川在边上坐着，觉得自己一定和“等不及”无关。

“也是，”贤治站起身来，“走吧，龙之介。”

等早餐上来的时候，食堂里的食客已经换了一批人了。志贺带走打包好的食物，向他们挥手告别。

“为什么志贺先生被称为‘小说之神’啊？”

芥川夹了一口鱼，问道。

“这个嘛，”贤治想了想，“起源应该是志贺先生的代表作《学徒的神》，后来有芥川先生，谷崎先生他们的赞美，就成了广泛认同的称号了。”

“芥川老师？”芥川眨了眨眼睛。

“没错。”贤治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我想看。”芥川的眼睛似乎在发光。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贤治显然一瞬间明白了。

“好吧好吧，”看着芥川默默地加快吃饭的速度，贤治无奈地说，“我们下午去图书室。”

“不能再早一点吗？”芥川的声音有些委屈。

“去了就别想去其他地方了，所以不行。”贤治强硬地说。边上的少年明显沮丧了多。

“真是的，太宰究竟埋下什么样的种子啊。”

2.

第二站是酒吧。

说实话带一个未成年去酒吧很奇怪，但贤治说这里也算是图书馆的特色景点，早早知道的话免得被一些坏心思的文豪“利用”。

“应该不会有人早上就开始喝酒了吧——”

贤治嘀咕着推开门，然而只扫了一眼，就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怎么了？”跟在后面的芥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有些不良的大人啦，龙之介不用在意。”贤治笑得有点勉强。

话音刚落，门又被打开了。

一个白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比芥川大不了几岁，站在门框上。

“不进来吗？”

“不了，兰波先生，我们这就去下一个地方。”

贤治连连摆手。

门内又传出一个声音，似乎喝了不少酒，音色里都带着酒精晕晕乎乎的味道。

“既然来了，一起喝一杯？”

“大哥最近没什么灵感。”

兰波略带歉意地说。

“来的是谁呀？”里面的人终于意识到什么，问道。

“是贤治，和……”兰波停顿了一下，“芥川。”

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

“这么有趣的事情也不告诉我。”

一个人走了出来，把手搭在兰波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说。他的穿衣风格可谓是非常大胆，露出一大块胸肌。

“Bonjour，我是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他浅笑着，“这位是兰波，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

“大哥，你身上的酒气太重了。” 兰波皱了一下眉头，直言道。

“好吧好吧，这个国家20岁才能喝酒？真是严苛，”波德莱尔倒是毫不在意，“有空可以找我们玩啊，芥川。”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转头回去了。

芥川能够看见房间里在灯光下五颜六色的酒，璀璨得仿佛宝石一般。

兰波也是一个表情起伏不大的人，他回头确认一眼波德莱尔的情况，继续道：

“你们应该是在参观图书馆吧，抱歉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早上就开始喝酒，是酗酒吗……

芥川不确定地想。酗酒其实也是需要条件的，他在贫民窟里见到的不多。

似乎看出了芥川的疑惑，兰波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这种情况在我们的那个时代，或者说大哥的时代是很常见的了。是社会风气。”他补充道。

芥川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接受这个答案。

空气里顿时一片沉默。

最后贤治说道：

“我们应该去下一站了。回见，兰波先生，请帮我们向波德莱尔先生问好。”

兰波应了一声，目送着贤治拉住芥川往走廊尽头跑去。

“好了，去看看大哥怎么样了。”

他喃喃自语着。

3.

接下来的参观就顺利多了。

他们一路去了司书室、转换室、会客厅还有花园。芥川算是明白了身为孩子的好处，每到一个地方，文豪们都会送一些小零食什么的，吃午饭的时候芥川都觉得自己吃不下了。

中午的食堂，人明显多了很多。

“其实大家的作息很不一样啦。”贤治吸溜着拉面，含含糊糊地说道，“很多人都喜欢在夜里写作。”

芥川一边吃着饭，一边观察着四周。

真热闹啊。

4.

下午和说好的一样，贤治带芥川来到了藏书室。

望着高耸入“云”的书架，芥川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去查询一下志贺老师的书在哪里，龙之介就四处看看，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哦。”

贤治交代道，得到芥川的保证后，向书架的深处走去。

书。

很多很多的书。

芥川好奇地张望着。

形态各异的书，被暖洋洋的阳光染上一种温和的金色。

芥川慢慢地走着，穿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

走到尽头时，他停下脚步。

文学史。

他敏锐地发现这片区域的书很少有人翻动，书页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芥川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直觉告诉他应该能发现什么东西。

芥川的身高还不足以让他拿到顶上的书，他随手抽了一本。

《日本近代文学史》。

他翻开目录。熟悉的人名让他有些惊讶。

森鸥外，志贺直哉，宫泽贤治。

太宰治，织田作之助。

芥川龙之介。

他摩挲着这些姓名。

如果司书说的没错的话，这里都是他认识的人。

芥川深吸一口气，决定从芥川龙之介的那一页读起。

“龙之介！你在哪里？”

贤治在藏书室的走廊里边走边喊。他刻意保持着一个听得清却又不会被责罚的音量。

“真是奇怪，怎么不见了呢？”

贤治嘟哝着。

他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终于在一个小小的拐角，发现了目标。

芥川正站在一排书架前，捧着一本书，读的很认真。

午后的阳光下纷纷扬扬的灰尘宛如黄金，也让这个一直紧绷的男孩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龙之介？”

贤治轻声唤道。

“文学史，大家平时都不来这边呢。”

贤治环顾四周，喃喃自语。

芥川回过神，却仿佛还沉浸在梦里。

“贤治，这个说的，是你吗？”

芥川指着一页，犹豫地说道。

贤治只是看了一眼： “有种秘密被发现的感觉啊。”

“那你……”

“我是一种现象

是被假定的有机交流电灯的

一道蓝色照明”

贤治忽然念起了一首诗。

他注视着芥川，仍是笑着，眼里却带着莫名的悲凉。

“虽然现在看上去是孩童，但我已经走完了37年的人生。”

“芥川，你要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所有人，除了司书他们外，全都是已盖棺定论之人。”

“你和我们不一样。”

芥川不知道回应写些什么。一瞬间，他忽然对司书说的“转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那果然是一个奇迹。

“我可以借走这本吗？”

“没问题，不过……”贤治思考了一下，“算了，应该没问题。大家都对彼此的黑历史很熟悉了吧。”

“历史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芥川默默地把书抱地更紧了一点。

他有些不想问为什么平时没人来了。

5.

晚餐的时候他们碰见了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还有一个芥川没见过的人。

“坂口安吾。恭喜你，少年，你已经认识无赖派所有的作家了。”

太宰语气高扬地说道。

芥川踌躇了一会，忽然坚定地对太宰说道：

“太宰先生，我觉得芥川老师真的是很好的作家。”

太宰眨巴眨巴眼睛。芥川只觉得一阵红色的飓风掠过，太宰握住他的手，上下大力摇晃着。

“欢迎加入芥川大老师粉丝俱乐部，当然，芥川大老师最喜欢的还是我啦！”

“您应该只和芥川老师见了一面吧。”

“怎么会呢。还有，是谁和这孩子说的？”

太宰近乎尖叫着说。

“那个，今天芥川借了《近代文学史》。”贤治默默举起手。

“我光辉的形象啊——”太宰哀嚎了一声，“请只看我的文学成就，谢谢！年轻时候的黑历史就别看了！”

“不要否定自己的过去啊太宰。”坂口幸灾乐祸地说。

“这本书里也有您。”芥川补充道。

坂口不说话了。

“谁没年轻的时候呢。”他哼哼唧唧道。

“好了好了，还在食堂，注意一点。”织田劝说道。

芥川发现周围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收敛了些。

《近代文学史》，真是神奇的东西。

Chapter Text

1.

芥川从未指望过现在这种生活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在不算遥远的孩提时期，他蜷缩在孤儿院的小床上，掰着手指天真地幻想着如果他和银被两户人家收养（银是那么可爱，一定会有人收养她的），他会带着攒来的零花钱，在一个阳光盛大的午后，跳上电车，去往银在的城市——然后他的确带着孤儿院发的小小“心意”，在一个阳光盛大的午后，牵着银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向贫民窟。

“你还好吗？”一个金灿灿的身影撞进芥川的视野里。

是宫泽贤治。芥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恍惚许久了。他们在厨房里，正在做糕点。

“没有大碍，”芥川微微地摇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出什么问题了吗？”

新美南吉和小川未明正在争论着，小小的机械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

“这个，”小川未明有些迟疑地说，往机械上敲了敲，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似乎坏了。”

“打蛋器，”新美南吉补充道，“打发奶油的那个。”

“我们还有多余的吗？”宫泽贤治问道。

“电子的只有这一个，”小川未明比划了一个方向，“那儿还有一个手动的。”

看着宫泽贤治骤然改变的脸色，芥川小声说道：“是很重要的工具吗？”

“算是吧，”宫泽贤治笑得有些勉强，“不过理论上没有也可以。”

“我们最好还是找人来帮忙。”小川未明叹了一口气。

芥川在一边，沉默不语。

“打发奶油是为了使其变得蓬松、轻盈，并增加体积。”仿佛是看出芥川的疑惑，新美南吉解释道，“其实如果是少量奶油的话的确可以手动打发，不过今天打算做的东西有很多，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体型的文豪来说也不大方便。”

“其实在下一直很想问一句，”芥川终于抬头问道，“在下虽然明白了打发奶油的目的，但‘打发’打底是什么动作？”

三位文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道：

“搅拌！大力搅拌！不停地搅拌！”

“哎呀，真是没想到，异能力还可以这么用。”宫泽贤治切着草莓，感叹道。

“在下也是这么想的。”芥川的手麻利地削着一颗苹果，果皮长长的直垂到地面。

在他身后，罗生门正举着一个打蛋器，疯狂搅拌着。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同时打发蛋糕和奶油。”小川未明抱着一大盘蛋液，仰头注视着罗生门，语气里莫名有一丝兴奋。

“未明手别停哦，”新美南吉提醒道，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龙之介之前在图书馆可以用异能力吗？”

“今天是第一次发动成功了。”芥川拒绝谈论初次的使用场景。

“图书馆只是禁止使用武器而已，”宫泽贤治随意地往罗生门的碗看了一眼，“奶油看起来差不多了。龙之介，能帮忙拿一下蓝莓吗？就在冰箱的最上面一层。”

芥川应和了一句，指挥着罗生门把东西放下。冰箱的最上面一层对他来说实在太高了，而罗生门又无法共感视觉，他只能摸索着，把东西一样一样拿下来。

“这是红豆沙。”

“这是咖喱块。”

“这是无花果。”

宫泽贤治快速分辨着：“我们要找一个塑料盒子，个子小小的。”

芥川一边把东西放回原位，一遍问道，“无花果是什么？”

宫泽贤治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说道：“龙之介，这个篮子就不用送回去了！”

罗生门提着小小的篮子，僵硬地停在半空，又稳稳当当地放回到桌子上。

宫泽贤治把盖在篮子上面的布打开，圆鼓鼓、胖乎乎的果实挤在一起，煞是可爱。

“这个就是无花果？”芥川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果子。

“不管是生吃、做果酱、还是烘焙，都很好吃哦。”新美南吉也凑了过来。

“你完全可以先尝尝。”小川未明耸耸肩，他正在和一大块面团做搏斗，走不开身。

“在下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呢？”宫泽贤治笑得很灿烂。他不由分说拿起一个，切开，递给芥川一瓣。

“味道怎么样？”

芥川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这孩子的眼睛，亮起来了呢。

三位文豪默默想到。

2.

他们做了许多料理，草莓、苹果、橘子，当然还有无花果。

做的实在太多了，他们决定分一些给图书馆的文豪们。

“那我们就往这边走了。”新美南吉和小川未明各抱着一大袋东西。新美南吉似乎想要挥一挥手，但沉甸甸的点心们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拿不动的话，记着找别人帮忙。”小川未明盯着芥川背后如八爪鱼一样伸展的罗生门，意有所指。

“我们知道了。”宫泽贤治宽慰道。

芥川一言不发，同时指挥着罗生门拎七个袋子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点难度。

宫泽贤治专门分了一个袋子，一路上遇见谁就给一点。

罗生门的造型让他们受到不少围观。尤其是那个拿着一个罐子的文豪，他直勾勾盯着芥川，一直到被一个戴着礼帽的先生拉走才罢休。

在又一次拒绝了路过文豪帮助的提议后（芥川坚持自己拎着），宫泽贤治转了一个弯，领着芥川进了一个房间。

像是一个小书房，芥川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图书馆类似的房间又很多，一般是文豪们写作聊天的场所。这一次也是，芥川看着里面三位文豪交谈的身姿，觉得有点眼熟。

“白秋先生，犀星先生，朔太郎先生，冒昧打扰了。”宫泽贤治率先打招呼道。

他低声在芥川耳边说道：“前几天逛图书馆时见过。犀星先生还给过我们糖。”

芥川这才猛然回想起来。犀星的身影在逆光下，他只记住了如旬日般暖洋洋的橙色和糖果的甜味。

芥川空不出手来，只好微微欠身，僵硬地问好。

“是贤治和芥川啊！”萩原朔太郎欣喜地说。他几步迎上前，却无端地一个趔趄，芥川刚想再分出一道罗生门，边上的室生犀星已经眼疾手快地搀扶上去，好歹平稳住身形。

“朔，小心一点啊。”室生犀星随口说道。

“抱歉，”萩原朔太郎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站在芥川跟前，伸出手：“之前本来也打算给你们一些小零食，结果当时身上没有。现在带来一些，还想着什么时候送你们呢。”

是金平糖。一粒一粒，五颜六色，如星星凝结在一起坠落地面的金平糖。

芥川一时犯了难。他的手里、罗生门上全是东西。

“贤治，你们这些包裹里是什么呀？”北原白秋也走了过来，问道。

“各种点心，蛋糕、饼干、蛋挞什么的，我、龙之介、南吉和未明做了太多就想着分大家一点。”宫泽贤治放下罗生门挂着的一个袋子，递给室生犀星。

“那我们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室生犀星点点头。

“好丰盛啊，”萩原朔太郎瞥了一眼袋子，惊叹道，“对了，芥川是第一次做点心吗？”

芥川点点头。甜点一直都是与贫穷绝缘的东西。

然后，芥川感觉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芥川呆愣在原地。手很温暖，动作也很轻柔，稍纵即逝，不知怎么的，芥川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芥川真的很努力了呢。”萩原朔太郎半蹲着，笑吟吟地说，“糖要不就帮你放在口袋里吧。”

芥川胡乱地点头。

“我们先走了，还有很多要送呢。”宫泽贤治看了一眼挂在房间里的大摆钟，说道。

“慢走，路上小心些。”北原白秋略担忧地目送着他们。

芥川魂不守舍地行走在走廊上，连罗生门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当然，芥川告诉自己一定是罗生门用多了）。宫泽贤治不得不好几次停下来，让他注意别撞到行人。

“还有没几个就结束了，加油！”宫泽贤治打气道，话锋一转，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芥川思索了一下，找回了一些大脑运转的感觉。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那位先生本人了。”宫泽贤治遗憾地说。

芥川木讷地跟着宫泽贤治走着，恍惚间宫泽贤治停下脚步。

“久米先生，我们来送点心了，夏目老师在吗？”宫泽贤治向一个窝坐在沙发里的人问好，“啊，菊池先生和堀先生也在啊。”

那个人似乎还沉浸在书里，一时没有回话，倒是被称为菊池先生和堀先生的两人友好地笑道：“你知道规矩的，夏目老师今天不待客。”“不过我们可以帮你送过去。”

“那就太好了。”宫泽贤治拿出一袋点心，“久米先生？”

久米正雄如大梦初醒一般，猛地回过神来。

“贤治，和……”他喃喃呓语着，“芥川龙之介。”

当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芥川有一种陌生而久违的感觉。是了，像极了贫民窟那些指使着孩子们的大人，如海面上的冰山一样平静美丽、却又暗藏着杀机。

在下和他，是第一次见面吧？芥川忽然恢复了冷静，不确定地想。

那股恶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芥川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

男人恢复了一副忧郁又淡漠的姿态：“好的，今天应该由我去的。”

他站起身来，接过宫泽贤治手里的袋子。芥川注意到他有意避开了罗生门的运动轨迹。

离开后，芥川仍在思索着他与那位久米先生有什么过节。

长期在贫民窟里的经历让他明白那绝不是普通的第一印象差而已。恶意，虽然仅是像水里混杂的一丝墨汁，仍叫人心生不快。

他用罗生门拎着最后一袋点心，边走边思考着。这次宫泽贤治倒也没催促他，两个人安安静静走着。

“最后一站了。”宫泽贤治伸了个懒腰，快步走了几步，敲了敲房门，用一如既往充满元气的声线问道：“红叶老师在吗？”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应该是有人来应门了。

“抱歉，老师不在，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很好听的声音。芥川想着。

来人穿着点缀着枫叶的和服，鬓角很长，看上去温文尔雅的。

“镜花先生好，这是我们做的点心，不介意的话请和红叶老师一起享用吧。”宫泽贤治示意芥川把袋子递过去。

芥川注意到泉镜花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不过芥川无法确定原因。他知道这和久米正雄是不一样的。

“里面有兔子形状的饼干。”宫泽贤治补充了一句。

泉镜花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那……承蒙厚意。”

此前芥川还在想为什么要专门找兔子形状的模具呢。似乎这位文豪很喜欢兔子啊。

泉镜花小心翼翼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袋子。

关门的时候芥川似乎还听见他在说“必要的消毒”“排除不净”，边上的宫泽贤治一副什么都不要问的沉痛表情。

应该是某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吧。

3.

天色渐晚。走廊被夕阳染得通红。前面蹦蹦跳跳的宫泽贤治身上也是一片绯红。

“好了，未明和南吉应该也发完了，现在去食堂或许能碰见他们两个。”

芥川沉默地走着，觉得自己异常地疲倦。但他不能停止思考，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着。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要带在下去见他们呢？”

走廊除了他们两个，别无旁人。

宫泽贤治的笑容消失了。

“逛图书馆的那天，我确定我们遇见的人是随机的。但这一次显然不是。”

“萩原朔太郎和室生犀星，与芥川龙之介是生前好友；”

“久米正雄，菊池宽和堀辰雄，与芥川龙之介同属新思潮；”

“芥川龙之介崇拜泉镜花，但在下有一些弄不清和尾崎红叶的关系。”

芥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酷。

宫泽贤治倒是满不在意，夕阳下他的金发也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龙之介这么喜欢大老师，难道不想通过大老师的朋友知道大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吗？”

“那为什么要见红叶先生？”

芥川不为所动地反问道，语气却是柔和了许多。

“因为……”

宫泽贤治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种落寞的神情，混和着悲伤与否定。

他犹豫再三，刚想说些什么时，却看见芥川如断线的风筝，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上。

“龙之介！”

下一秒，芥川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昏了过去。

Chapter Text

噼里啪啦，壁炉里火焰舔舐着柴薪；

细细簌簌，桌面上笔尖摩挲着稿纸；

雪落无声，窗棱外树梢斜披着白衣；

芥川仍记得枫树红叶挂满枝头的模样。

是了，他来过这里。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杂乱无章，只不过点起了壁炉，房间的主人换上一袭冬日的和服。男人背对他坐着，写个不停。

房间的季节已由秋转冬，芥川蜷缩在门口的那个老位置，冻得瑟瑟发抖。这个壁炉根本不管用，他暗暗想着，以后一定要有一间装着——叫什么来着——总之可以让整个房间变暖和的玩意儿的屋子。

芥川向前伸手，果然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就在这里凑合一下，睡着了就可以了吧？他不太确定，却别无他法。

话说上次没注意，这儿的书可真多啊。他抬头往四周的书架看去，多亏在图书馆的这段时间，他能看出一些门道，但也发现了一些不大寻常的地方：他看见了坪内先生、二叶亭先生的名字，夏目先生和森先生的书占了整整一摞，他甚至发现了托尔斯泰先生！可没有一本无赖派的书，更古怪的是相对后期一点的一本也没有。大概每个看书的人都有些偏好吧。

芥川思索着，目光在书架上移动。他对那本《战争与和平》很感兴趣。听说托尔斯泰先生的书不幸全都被侵蚀了，图书馆里没有保存他的任何一本著作，然而只要些许了解过一些文豪的经历就知道托尔斯泰先生是多么重要的人物……

“孩子，坐在那边不冷吗？”

芥川眨巴眨巴眼睛，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房间的主人不知何时搁下笔，转过身来，浅笑着对他说。那是一个有着漂亮的、如湖水般深沉温润眼睛的男人，面容清秀，气质非凡。

芥川微微偏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不知道的委屈：“可是在下过不来。”

“你可以的。”男人不容争辩地说。

或许是被他的声音蛊惑，芥川慢慢地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几步。

当感受到地毯柔软触感的刹那，他明白自己成功了。

男人往自己的边上又铺了一个软垫，示意他坐下。芥川也照做了。不过当他察觉到男人往边上挪了又挪的烟灰缸里如山一般的烟蒂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你是谁呢？

芥川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他瞥见了男人正在写的小说的标题，与他几日前在《罗生门》那本短篇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未干的油墨还欠缺着一个收尾，男人似乎发现他正在打量着稿纸，俏皮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正在思考结局呢。不要告诉我最后的选择是什么哦。”

“您是……芥川大老师。”

芥川的声音颤抖着。他有些恍惚，不知是惊吓还是过度的兴奋。

“怎么连这点都和太宰学了。”男人无奈地说道，但也没矢口否认。

“您认识太宰先生？”芥川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他是图书馆转生的文豪吗？

“并不算是，”大老师摸棱两可地回复道，“我基本上只有关于写作的记忆，其他的都记不太清了。”

“好吧，”芥川还想追问下去，但直觉告诉他再问恐怕也没什么答案了，“在下坐在这里，不会打扰到您吗？”最后一句话问的小心翼翼的。

“写作是一样非常孤独的工作，所以每一段邂逅都很珍贵。”大老师笑得有一丝落寞，“文章总是会写出来的。你想看书吗？”

芥川用力点头。

“好孩子，去拿吧。”

当芥川抱着《战争与和平》，身边还能感受到大老师恬静的气息时，他忽然有一种把梦永远做下去的冲动。

芥川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

司书合上笔记本，略显疲倦：“我真不想成为什么灾厄使者之类的东西。”

“瘟疫医生也是一个不错的提议。”芥川一本正经地打趣道。这是他最近的一大进步。森先生认证的。

“每次在病床前见面可真不怎么吉利，”司书不认可地嘟哝着，“扯远了。老样子，先说说你的情况吧。”

“你因为发烧昏迷了三天，送过来的时候贤治老师整个人脸色苍白的像——你懂的，”司书比划着，“初步诊断结果是因为异能力使用过度导致的身体疲劳。”

“在下只是帮忙下厨而已！根本不算什么！”芥川反应激烈。他承认自己有些隐约觉察到了原因，但他更清楚的是在来图书馆之前，他的确干过比这更加艰难的事情。

“安静，想被森老师教训一顿我可不奉陪。”司书嘘声道。其实森先生是不会惩治病号的，所以到时候受罚的只有司书自己。不过芥川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先听我说完，”司书叹了一口气，“这当然有更深层次的理由。”

“逻辑是这样的：你身体里的齿轮正在脱落。齿轮的结合会引起发烧，自然脱落也会。”

“至于原因，合理推测是来到图书馆这样适宜的、对齿轮来说熟悉的环境中，从而引起脱落；当然也不排除年限之类的问题，具体原因有待观察。”

“使用异能力会加速齿轮脱落。”

“你的身体先天便比较虚弱，在加上之前的环境不太好，齿轮一直帮你承担了一部分消耗，甚至是你来时的那场爆炸的损伤。”

“如今齿轮在逐渐脱落，使用异能力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

“此外我们还要考虑因为图书馆这个空间的影响，齿轮似乎变得不大稳定。这是一个让它自行脱落的好机会，并且对你身体的损伤是最小的。幸运的话你可以平安度过这段时间。”

“解说完毕。需不需要画一个思维导图？”

芥川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大致明白了。

“在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

“老规矩。按时检查，好好吃饭，非特殊情况不准使用异能力。”

“特殊情况是什么？”

“威胁你生命健康的时候。不过在图书馆，我们会保护你的。”

司书半蹲下来，看着芥川的眼睛，很认真地承诺着。

“我们不想你为难。但怎么说呢，这些年那位文豪的齿轮一直有意或无意的保护着你，”司书拍了拍芥川的肩膀，“不是想让你做些什么，只是希望你知道，有人愿意为你牺牲自己——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被爱着的啊。”

芥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背影，他轻声回了句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

司书倒也没有在意，只是示意谈话结束了，外面拜访的人都可以进来了。

拜访的人最终还是没有来成——森先生看他状态不好，让访客们明天再来。

“真受欢迎。”森先生嘀咕着。

芥川没有听清，他陷入在他过往的生命里。

在他漫长的流浪生涯中，他无数次面对死亡的威胁，又无数次奇迹般地活下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惊叹他的运气——他很少受重伤，在一些必死的劫难中也仅是轻伤而已。当然他的肺病是一天天恶化了。这些都是因为齿轮的缘故吗？

也是啊，如果他真的运气好，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带着妹妹颠沛流离呢？芥川用手捂住脸。

大老师的身影，银的身影，重叠、又再一次快速分开。

人为什么活着？

芥川想，即使是为了妹妹，为了大老师借给他齿轮的恩情，他必须活着。

他必须活着。

Chapter Text

1.

“少年，你想读书吗？”司书的表情就如在邀请要不要成为学院偶像一样真挚。

“您看见在下手里拿着什么吗？”芥川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他抱着四五本书。无法使用异能力的情况下，以他孱弱的身体，搬书还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说实话，芥川已经觉得小臂有点发软了。他把书往上抬了抬，只想快步离开。

司书可不打算放过他。

“《俄罗斯文学史》？《俄国史教程》？最近对俄国文学感兴趣了？”司书瞥了眼书目，啧啧道。

“是的。”芥川点点头。

这句不算谎话。当然真实原因是在大老师书房里的那本《战争与和平》没有看完，他心痒的很。最近他天天八点准时睡觉，森先生甚至为此给他多奖励了一瓶牛奶（芥川更希望是无花果味的），可惜他再也没有梦到那个房间。于是他转变了策略，企图在文学史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更有效的方法是找看过这本书的文豪们，不过出于小小的私心，他不想透露关于大老师的事情，也就无法解释自己从哪里看过《战争与和平》了。

每次看到笑容灿烂的托尔斯泰老师，芥川总感觉心情非常复杂。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司书干咳一声，“我是说，你想上学吗？”

芥川歪着头想了想。“上学应该去学校吧？”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别小瞧图书馆的文豪啊，猜猜很多老师在写作外是做什么工作的？”司书倒是不在意这一点，“你之前上过学吗？”

“孤儿院会教一些简单的算术什么的。”

“以你的年龄，出去后就应该准备中学卒业程度认定试验了吧。”

司书的表情，似乎笃定芥川在原来的世界就应该老老实实上中学，然后准备去考一个不错的高中。一个正常又普通的生活。

芥川没来由的有些不满。一丝愤怒冒上心头，他打断了司书：“在下生活在贫民窟里。”

您还不明白贫民窟意味着什么吗？芥川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我知道，但你不可能永远呆在里面。”司书不耐烦地回道。

看着芥川仍充满怀疑的神情，司书叹了一口气，主动接过了芥川怀中摇摇欲坠的书。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有着不错的异能，我、我们坚信你一定可以拥有一个更好的生活，但你需要为此做好准备，以免在机遇来临时被蒙蔽了双眼，做出错误的决定。”

“有了知识，就能走出贫民窟吗？”芥川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了一道亮光。

“我不能保证，”司书迟疑地、谨慎地答道，“但有句话叫‘知识就是力量’。有了知识，一切都会容易一点吧。”

“再说，想做大老师的弟子，起码要东大毕业吧。”今天的助理，太宰治，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耀武扬威的像一只孔雀。

“在下有机会一定会把这句话告诉堀先生的。”芥川明显轻松了多，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过分。”太宰瞬间消沉了下去。

司书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太宰不满地抗议中（连您也取笑我）把书塞到太宰怀里。

“太宰老师，请您帮忙把书送到芥川那边，然后再回来取一些文件给他。您看我和芥川这小胳膊小腿的，这事就指望您了。”司书说的格外诚挚。

“那好吧。”太宰神气地一甩羽织，“我可是天才小说家啊。”

芥川分明看到司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2.

太宰在帮忙把书搬到芥川的小书架后，又带来一个文件袋和一封信。

‘你可以找任何人商量’，司书是这么说的。太宰补充道，其实我也很想帮你，可惜今天是值班日。

芥川表示不用在意，他会自己想办法。目送完太宰匆忙离开的身影，芥川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毫无头绪。

信封上盖着图书馆的火漆印，像是某种拆开不妙的东西。于是芥川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纸和册子。他随手抽了一张。

“考纲……这是什么……”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看不明白。

看来得找别人帮忙了。芥川并不是一个不会团队协作的人，过去的经历逼他学会了这一点。但现在，他忽然自己有许多可以求助的对象。

找谁呢？贤治最近都去潜书了，忽然，一个名字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芥川抱起文件和信，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房门。

站在医务室前，芥川难得感到一丝恐惧。

会被拒绝吗？开头第一句应该怎么说？如果失败了应该怎么办？

芥川胡思乱想着。他拍拍自己的脸。芥川龙之介从来不是胆怯的人。

当他看见熟悉的人熟悉的背影时，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森先生披着一件白大褂，穿着一身白色的军装，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书。今天的医务室里没有其他人。

芥川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招呼。

“事情的经过我明白了，”森先生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很高兴你第一个求助的是我。”

芥川眨巴眨眼睛，不是很明白。

“这封信写着司书对你求学的规划，以及——”森先生停顿了一下，“请求所有阅读信的文豪给予你帮助。”

“有什么特殊的吗？”

“这件事情似乎是图书馆的一致决定，至少司书想办法拿到了馆长的印章，”森先生指着信的一角说道，“它可以要求文豪们服从安排。”

“那……谁来教在下呢？”芥川不知所措地问道，“您吗？”

“如果你想学德语或者医学，我可以教你，”森先生把白大褂在衣架上放好，“走吧，我们先去拜访你的老师。虽然司书对人选有了建议，但具体执行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完成。”

3.

芥川抱着一堆礼物，亦步亦趋地跟在森先生后面。

森先生说，虽然有司书的信件，但拜师这种事情总归是不一样的。

“现在先学三门课，国语、算数和英语，以后看情况或许会加一些。”森先生边走边解释道。顾及到芥川，他走的不快，手里也拎着不少东西。

第一个拜访的是路易斯·卡罗尔。

这位文豪同意的是出乎意料的快。几乎是森先生刚把请求说出口，他就答应了。

“那么具体事宜我们再议。”森先生彬彬有礼地告辞。

芥川好奇地询问原因，森先生说大概是因为卡罗尔先生很喜欢小孩子吧。

第二个是中岛敦。

这位戴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瘦弱的文豪显得非常犹豫：“我的确教过书，但您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我想在图书馆应该没事的，司书也是这么认为的。”森先生忙说，“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位置。”

中岛敦勉强答应了。

芥川一会看看森先生，一会看看中岛敦，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第三位就有点复杂了。

“抱歉，今天不是星期四。” 松冈让温和地说。

“我知道，但我们有要紧的事情。”森先生示意芥川站到他的旁边。“和这孩子以及司书有关。”

“明白了。”松冈让想了想，转身进屋。

“我们拜访的该不会是夏目先生吧？”芥川小声问道。

“是的，就是他。”芥川有些看不懂森先生的表情。

“为什么总是要强调星期四呢？”

“夏目的门客以及弟子众多，因此为了不影响写作，专门设了一个访客日。”森先生解释道，恰巧这时松冈让打开门出来，森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知是否错觉，芥川总觉得森先生和夏目漱石之间的氛围有一丝尴尬，倒好歹也算和平地谈了下去。

“我好多年没有从教了哦？”夏目漱石抿了一口茶。

“没关系，这孩子没有学过。”森先生悠然自得地说。

“图书馆里其他教过这门课的文豪有很多吧。”

“这孩子叫芥川龙之介。”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但这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夏目漱石盯着森先生的眼睛。

森先生不为所动地喝着茶。

“司书的信件在哪里？我同意了。”

半晌，夏目漱石叹了一口气。

Chapter Text

1.

就这样，芥川开始了在图书馆的上学生活。

为了照顾他的进度，也为了给授课的文豪们充足的休闲娱乐（主要是写作）时间，芥川一天只上一门课，一门课上半天，具体时间由老师来定。一周双休，不会的课程作业总能获得热心文豪的帮助。

最近经常能看见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呢，一位文豪感叹道。

为了个中学数学还能吵起来，另一位文豪摇头叹息。

志贺还不是最兴奋的那个，开起话题的文豪毫不客气地揭底。

有简便方法为什么不用呢，接话的文豪理直气壮。

芥川的教材是从图书馆里拿来的，甚至连习题册也是。反正这儿没人会写这些东西，就拿去用吧，司书如是说。

他的老师们极具个性——

路易斯·卡罗尔总体上是个非常亲切随和的人，似乎因为写过童书的关系，讲课方式也十分易懂，不过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例子，比如乌鸦像写字台。有一天他对芥川说，我们去摄影吧。于是他们在庭院里拍了一个下午。

中岛敦负责教授国文。站上讲台的中岛敦比平时威严得多。芥川察觉到他的这位老师不止一次偷偷对教材皱紧眉头，却也认认真真教了下去——然后给他布置了很多课外阅读。

夏目漱石是一位脾气稍微有些暴躁的老师，比起英语，似乎更想提升芥川的写作能力。有时，他甚至会在课程的最后一小时教芥川怎么写汉诗。芥川很努力地去学了，甚至去请教了中岛老师（他甚至去问卡罗尔老师英语作业，真是个闭环）。

2.

在芥川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过去了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一天，本该是国文课的日子，芥川收拾好书包，拿上作业，就看见宫泽贤治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龙之介，今天休息，不用上课了。”

芥川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中岛敦是一个即便熬夜写作也会准时上课的人。

“中岛老师出事了？”

“没那么严重。”宫泽贤治挠挠头发。

“在下想见他。”芥川没有迟疑地说道。

“他不希望你来。”宫泽贤治的态度也很坚定。

“在下是他的学生！”芥川的脸色不太好。可面对宫泽贤治，他选择强压下自己的怒气。

宫泽贤治盯着他看了一会，翠绿的瞳孔闪过一丝忧虑。

“也是，你是他的学生，你应该知道的。”他嘟哝着，“想瞒可瞒不了太久。抱歉，敦。”

芥川急匆匆地奔向医务室，几乎是撞开了医务室的大门。

“中岛老师！”

他扫视了一圈，森先生不在，却发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中岛老师？”

如果说以前的中岛敦是端正与耿直的结合体的话，那眼前的这个中岛敦简直就是狂气的化身。

“不是说不要把小鬼带过来吗？” 摘下眼镜的中岛敦，变成了一副芥川不认识的模样，金色的眼眸发着咄咄逼人的光，“他会伤心的。”

“抱歉，我没拦住。”宫泽贤治跟在芥川后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无妨。”中岛敦，应该是中岛敦，正在往身上涂药、缠绷带。他的衣襟满是血污，隐隐还有鲜血渗出，但本人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

“这是……”芥川难以置信地问道。他的理智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然而芥川坚持寻求中岛老师本人的答复。

“潜书时候遇到一些小问题。”中岛敦冷酷地说道，似乎一切伤痕与自己无关。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芥川悄悄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在肉里，很疼。

“不是，现在图书馆发展的越来越好了，已经很少遇到这种……”贤治开口说道，却被中岛敦打断了。

“经常，小鬼，经常。”

“敦！”

“也许现在的确很少见，但不代表没有。”中岛敦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对于很多图书馆来说，这才是通常情况。”

“我们会反复地挑战一本被侵蚀的书，直到这本书被完全净化。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明白吗？”

中岛敦还是一副高傲的、自信的神情，这是芥川平时所熟识的中岛老师没有的。

“在下想要帮忙。”

沉默片刻。芥川忽然说道。

“这件事你无能为力，还是老老实实上那家伙的课好了。”中岛敦嗤笑道。

“在下可以战斗的！”芥川皱紧眉头。

边上的宫泽贤治长叹一口气。

“不是这个原因，芥川。这不是战斗技巧的问题。”

“只有文豪才可以潜书，只有文豪才能对抗侵蚀者。司书应该说过这个问题吧。”

芥川懊恼地捂住脑袋。刚刚因为尊敬的老师在自己面前受伤，热血上涌，他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医务室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中岛敦仍在处理着伤口，宫泽贤治几次开口帮忙都被拒绝了。

就在这时，森先生走了进来。

“中岛，调速机申请下来了——这是怎么了？”森先生注意到一言不发的芥川，问道。

“我真担心那家伙承受不住这样的伤，”中岛敦慵懒地说道，“他？没什么，小鬼说想要帮我们潜书而已。”

芥川涨红了脸。

森先生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有这份心是好的。”

“你还是个孩子，这样的重担落在你的头上，是大人的失职，”他斟酌了一下语句，接着说，“你只要一直喜欢文学就好了。不，这样也有些强人所难。”

这位享誉文坛的大文豪浅笑着道：“只要尊重文字就好了。”

“是啊。”宫泽贤治在一边，频频点头。

“那在下想成为一名作家。”芥川小声地说。

“你当然可以轻飘飘地一句自称作家，”中岛敦把玩着调速机，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了多，“但若以文字为生，孩子，你真的热爱文学吗？你真的甘愿为它奉献一生吗？”

“在下……”芥川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地没法确切地说出一句“愿意”。

“你能忍受自己的作品完全得不到他人的认可吗？你能不在意评论家的恶语相言吗？你要如何度过稿费无法支持自己生活的时期呢？年少成名？一鸣惊人？名利双收？那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

“在场的人都能告诉你写作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我们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成功了，更多人什么都没留下。”

中岛敦连珠炮似的发问着，只堵得芥川插不上话。

但看到剩下两位或默不作声，或频频点头，芥川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我的面前，堂堂正正、毫无犹疑地告诉我‘我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由着性子，”中岛敦接着说，“那以后谁反对时就呼唤我的名字，我帮你打断他们的腿。”

芥川看着自己柔弱的老师，觉得不知为何这话让人特别信服。或许是发型换了的缘故吧。

宫泽贤治已经笑成一团，他边擦着眼角的眼泪边说：“敦这话说的真霸气。没事，图书馆里应该没人反对你成为作家的（中岛敦冷哼了一声）。”

“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当然违法犯罪的事情是不可以的，”宫泽贤治收敛笑容，“无论最后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没人知道芥川当时内心有多么五味杂陈。

森先生无奈扶额：“中岛，还不用调速机吗？”

“我知道，”在拧动调速机之前，中岛敦忽然说道，“好歹也是我半个学生。小鬼，平时好好上课，不要惹他生气啊。”

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在下都有按时完成作业的！”芥川争辩道。

隐隐约约传来中岛敦轻笑着一句“那就好”，尾音被吞没在调速机的金光中。强光中芥川几乎睁不开眼睛，再一次注视着这个世界时，熟悉的中岛老师又回来了。

“医务室……森老师……贤治……芥川……”中岛敦看起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芥川？”他忽然被惊醒了，“这个样子也就是说，芥川见到另一个我了？没有留下坏印象吧？”

望着惊慌失措的中岛老师，贤治悄悄拉着芥川解释道：“请见谅，敦是双重人格。你刚刚见到的是另一个战斗时常见的人格。”

那就说的通了。

芥川走上前几步：“老师，我的确见到他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

甚至愿意帮我打断所有阻拦我梦想的家伙的腿，芥川默默补充道。

这还是别让中岛老师知道好了，会吓着他的。

Chapter Text

1.

人们都说芥川变了一个样子。

是往好的方向，宫泽贤治笑着点点头。

芥川本就是一个执拗的性子，如今更是称得上废寝忘食。

他求着司书又开设了一点课程。宫泽贤治如愿以偿地当了他的地理老师，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历史，吉川英治和直木三十五等写历史小说的文豪很乐意帮忙；理科，很遗憾文豪们大都是文科生，这个重担只好落在森先生头上；他现在是个病号所以体育不考虑；他会定期参加高村光太郎的素描学习会；波德莱尔和托尔斯泰偶尔会教他读几句法语和俄语（全面发展，波德莱尔表示）。

他说，只是为了寻一条出路罢了。其他文豪见了，也就劝他注意身体，剩下便不多言了。

“芥川有向你们问过职业规划的问题吗？”在一次聚会上，太宰治摇着小酒，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有啊，”檀一雄正巧在上一道小菜拼盘，“我说这种事情不要问无赖派，最好向新思潮、比如菊池先生打听打听。”

“咱竟然不想反对什么。”织田作之助帮着把菜摆好，顺便招呼檀一雄先吃饭，“大家都是或早或迟就打算以写作为业的人。”

“也是。”坂口安吾很安静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芥川现在这个样子，总会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呢，不自觉就让人有所期待。”

“我还以为只问了我一个人，”太宰治有些郁闷，随即又说，“芥川所处的时代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哪个时代，如果生命中只除了某样事物外，其他皆一无是处，那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檀一雄一针见血地指出。

一时没有人说话。
“唯有写作不能放弃。”打破沉默的，是太宰治。一瞬间，他笑得有些凄凉。然后他的语调高扬起来，让人怀疑刚刚的颓废是否只是幻觉，“好了，喝酒喝酒。织田作，这次酒从哪里弄来的？”

聚会就这样继续了下去。

2.

芥川每天都会比老师要求的时间早到十五分钟。

图书馆的路也不是很复杂，目前都是他自己去上课的。然而老师们通常不会在固定地点授课，找起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今天也是。芥川收拾着书包，准备去上国文课。

“情况有变，这次改成英语课。”森先生急匆匆地敲了敲门，进来第一句便把芥川吓了一跳。

芥川现在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中岛敦的一身伤让他留下些许心理阴影。

“中岛老师又潜书失败了？”

“不，今天要上公开课，让夏目来稳妥一点，”森先生帮着芥川把英语书找出来，“政府的人要过来视察。”

芥川的手顿时停留在原地。

“他们为什么要来？”

“具体原因要问司书。”森先生拍拍芥川僵硬的肩膀，“放轻松一点，像平时一样就好。”

虽说如此，但芥川还是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森先生笑了笑，随手拎起芥川的书包：“走吧，这次我陪你过去。”

森先生穿着军装的背影笔直挺拔，即使拎着素色的书包也不会减轻凌厉威严的气场。

芥川忽然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他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森先生停下来了，芥川知道，那是在等他。

芥川快步跟了上去。这一次，森先生走得慢了许多。

他们现在是并肩同行了。

3.

穿着制服的人坐在教室后面，芥川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向后瞟。

夏目老师倒是风轻云淡，但芥川发现他这次的板书写得规整了许多。

那些人像不存在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芥川也就安下心来，专注于上课，并且对在一群人面前回答不出问题有了新的感悟。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忽然如幽灵现身般走到教室前边，与夏目老师握手，转头离开了。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夏目漱石的语气轻松了些。看来公开课也不是对他一点压力也没有。

“老师，今天为什么会上公开课啊？”芥川觉得夏目老师说不定知道点别的。

“不知道，我只是接到通知而已，”夏目漱石快速说道。他敲了敲黑板，发出宛若来自地狱的沉闷声响。

“上节课让你作的汉诗带来了吗？”

4.

课程结束后森先生难得来接他了。

“今天学的怎么样？”森先生如往常一般问道。

“汉诗很难。”芥川想到自己那首被打击的很惨烈的诗，面色难看地说。

“慢慢来，现在就叫你作诗是夏目的不对。”森先生点评道。

“您这话要是被夏目老师听见了，说不定又要吵起来，”芥川小小声嘟哝着。

“司书那边有说这次的原因了吗？”芥川又想到这个问题。他觉得胸口堵得慌。

森先生往四周看了看，恰好没人。他还是不敢大意，只说回去再说这个问题。

于是他们默默加快了脚步。

芥川回到房间，看着森先生仔细把门关好。

“上面知道齿轮的事情了。”坐回椅子上，接过芥川递来的茶，森先生语气凝重地说，“不过现在名义上只是出来视察而已。”

芥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按时上课外，他每次都有认真去配合检查身体，这同样也是他能够留下了的条件，他早该预料到这件事的。安逸的生活果然让人精神松懈。

但政府现在才来，难道图书馆之前没有把这个报上去吗？

“他们想做什么吗？”芥川挑着问道。

“还不清楚。”森先生摇摇头，“你是个太过特殊的例子，他们或许想把你带走。”

“之前不是说能让在下留在图书馆观察吗？”芥川有些焦躁地说。

“那是他们不知道齿轮。”森先生抿了一口茶，看着芥川在窗户前踱来踱去，“别多想，交给司书和馆长就好。”

“可是在下——”在下也要参与进来，这是在下自己的事情！芥川想要愤怒地表达不满，但瞥见森先生的眼神，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森先生灰色的眼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峻，冷峻到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寒意。芥川知道这不是针对他的。森先生或许比他还要着急。最后一句话，并不仅仅是对他说的，也是对森先生自己说的。

“在下还能做什么吗？”芥川忽然觉得这几个月，一切似乎毫无改变。他还是在询问别人自己应该怎么做。那同样意味着他什么都做不到。

“等待。”森先生说着。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看样子是打算陪芥川了。

芥川站在窗户前面，夕阳映照在庭院的湖面上，如同碎了一地的黄金。

他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了。

“森先生，能帮在下找一下司书吗？有些事情，在下想当面告诉司书。”

森先生打量了他几眼，放下书，没有多问。

“我知道了，你不要乱跑。”

得到芥川的允诺后，他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出了门。

夕阳的余晖很快便要消失了。

芥川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流浪的印痕。

大老师应该不会为此责怪他的吧。

Chapter Text

1.

芥川本以为会听到一些指责，但是没有。

司书和馆长对视一眼。

“就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嘛。”司书兴奋地说。

“但也不能仅凭梦境就妄下定论。”红扶了扶眼镜，不赞成道。

“这个梦境是连续的……甚至连场景都异常的清晰……”青抱着胳膊，沉思着。

芥川麻木地看着他们争论。近乎整个图书馆的管理层都在他的面前，之前见过的、素未谋面的、只在口耳相传中听闻的，这下倒是全认识了。

作为陪同人员的森先生给他递了一盘饼干，悄悄地说：“司书室的点心都很好吃哦。”

芥川很有礼貌地接过一个并道谢，看着司书据理力争。年轻人说到激动时总是挥舞着双手，大声地为自己的观点寻找依据。

忽然，司书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芥川嚼着饼干的动作一顿。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司书只是瞧了一眼，便自然地转移了视线，“会不会和我们图书馆失踪的芥川老师有关？”

死一般的寂静。芥川去拿饼干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

“这话可不能乱说。”馆长干巴巴地说道。

“芥川老师没有断言绝笔的依据就是失踪的齿轮，”司书不依不挠，“虽说之前图书馆的技术还有绝笔的存在，但我们每一次都起码能回收齿轮、进行二次召唤。然而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们从来没有转身成功过芥川老师，一次也没有！”

“况且芥川得到齿轮的时间和老师失踪的时间也能对的上！”

“的确，现在芥川体内有一枚齿轮，照梦境来看，应该是芥川老师的齿轮，”猫适时发言了，“不过我们怎么确定这就是我们图书馆的芥川老师呢？”

“齿轮丢失的例子应该不多，在能锁定对象的情况下，范围应该能更小。”红说道，“这要拜托馆长了，我们没有权限查找其他图书馆的资料。”

“我去试试。”馆长点点头。

芥川看见司书捂住脸，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得到猫友情肉球攻击。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芥川听的是一头雾水，他向旁边的森先生悄悄询问道。

森先生表示并不知情。他来到这座图书馆的时间不算晚，也曾好奇过为什么从来没见过芥川龙之介，不过一直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我来解释吧。”司书抬起头，用笔尖一下一下敲着桌子，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在其他人的默许下，司书清清嗓子，说道：

“六年前，图书馆刚刚起步，文豪数量也不是很多。”想到那段艰难的日子，司书怀念地笑笑。

“然后那一天，三月一日，我记得很清楚，刚好是芥川老师的生日。因为人实在太少了，经验比较丰富的芥川老师必须带队潜书。他本人并不介意，我们想方设法还是给他做了一个蛋糕，等他潜书回来后送他一个惊喜。”

“当时一同潜书的有红叶老师，贤治老师和久米老师。”

听到这些名字，芥川愣了一下。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宫泽贤治带他拜访文豪的场景。

名字全都对的上。当时他还在疑惑为什么要专门拜访尾崎红叶。难道宫泽贤治早早就开始怀疑了？

“四个人出发的。三个人回来的。”

“当时红叶老师背着昏迷的、满身是血的久米老师出现在传送阵上时，我整个人都吓傻了。”

“我问贤治老师‘芥川老师呢’，他快要哭了，说‘我们找不到他。连齿轮都没有’。”

司书深吸一口气。

“我们只能先把久米老师送到医务室。”

“我先问了看起来状态最好的红叶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表示一进书后，他们分成了两队、各自走了不同的路。他和贤治老师一队，芥川老师和久米老师一队。”

“这种情况其实很罕见。当时大家的经验都不是很多，一起行动显然更加保险。我追问了红叶老师，结果他表示，这其实是芥川老师先提出来的。”

“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整本书的氛围都很奇怪，一进去所有人的状态都不大对劲起来，变得犹疑、惊慌、疑神疑鬼。刚潜书没多久，芥川老师就问‘有没有听见一个声音在低声絮语’，其他人都说没有。据说芥川老师当时似乎很惊讶。”

“他们当时在潜什么书？难道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书？”芥川举手打断道。他怎么觉得这个形容这么耳熟呢。

“不是，是普通的有碍书。洛夫克拉夫特老师的书在封藏书里。”司书继续道，“是《高濑舟》。”

森先生皱起眉，但没有插话。

“他们究竟是怎么分成两队的，红叶老师也说不清了。大家的记忆都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就已经不在一条道上了。”

“书里的侵蚀者比预估的强大。然而当红叶老师和贤治老师来到王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久米老师一个人躺在地上，没有芥川老师的影子，”司书顿了一下，“也没有森老师的影子。”

“我记得我是跟着潜书的队伍回来的，但不是他们。”森先生终于说道，“他们不应该已经算是净化成功了吗？”

“不知道，所以才说这件事很离奇，”司书摇头道，“作为队长的芥川老师按理说是不可能绝笔的，在绝笔前他们就应该强制回来。但红叶老师和贤治老师怎么也找不到芥川老师，也找不到齿轮。”

“那久米先生那边是怎么说的？他和芥川大老师是走一路的吧？”芥川听得入神。

“他醒后我们第一时间问了他。但他似乎受了惊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来几天，他忽然发疯似地对我们说都是他的错，龙是因为保护他才失踪的。”

“那一边的侵蚀者很强大，起码以当时的久米老师来说太勉强了。他们一路朝王点进发，结果实际上在抵达王点前，久米老师就不堪重负倒下了。”

“但他是在王点发现的。”森先生说道。

“是的。唯一的解释是芥川老师带他过去的。”司书叹了一口气，“我们当时一直疑惑为什么芥川老师不选择放弃潜书、以及他一个人，是怎么单挑过BOSS的。”

芥川陷入沉思。

“事后我们去了那本书好几次。但侵蚀者的战力都是正常的，环境也是正常的。”

“我就是在其中一次出现的。”森先生喃喃自语。

“是的。您对这件事情不知情的原因，或许是我们有意地将调查进行了隐瞒。馆长上报了政府，那么也确实过来查了，但一直没有结果。”

“一年后，我们只好宣布放弃。将芥川老师判定为失踪，并要求当时的知情人进行保密，以免引起恐慌。”

“久米老师一直不是很满意这个结果。他和新思潮以及其他文豪又坚持调查了许久，现在也时不时会去的样子。”

司书苦笑了一声：“那以后他和我的关系不算好。”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猫叹了一口气。­

芥川不知说什么好。

2.

“好了，这件事先不大谈，等有新进展我会告诉你的。”司书喝了一口茶，“你不是很想知道关于前几天上面来人的问题吗？”

“政府正在评估，要不要把你转移到中央去，”馆长说的和之前森先生说的大差不差，“你想去吗？他们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但你或许没法回去了。”猫尖刻地指出。

“不想。”没有迟疑的，芥川坚定地说。

“你的想法也很重要，”红点点头，“有了这句话，事情会好办很多。”

“而且齿轮脱落已经到了关键期，贸然更换环境的话容易发生一些无法预知的事情。”青补充道。

“如果能证明你体内的齿轮就是我们图书馆的芥川老师的话，我们有更充足的理由把你留下来。”司书比划着。

他们七嘴八舌地分享着情报。

芥川听着，觉得内心似乎平静了很多。

有一群竭力挽留他的人在呢。

Chapter Text

1.

芥川不出意外地发现，图书馆多了几个穿着从未见过的制服的人。

“上面来的专家，”森先生翻看着日期不明的报纸，“司书他们终于说服政府，让你留在图书馆了。今天的检查怎么样？”

“比第一次还要严格。”芥川抱怨着。一个上午才检查了一半的项目，吃过午饭他还要接着继续检查。他的书才看一半呢！

“忍忍吧。很快就会过去的。”森先生的语气里参杂着一丝落寞，仿佛预知故事的结局将至。但芥川不以为意，他想了想，往背包里添了一本数学习题册。

“在下出发了。”

又过了两天，芥川被传唤至司书室。

推开门后，芥川察觉到司书室里还有别的客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戴眼镜的青年坐在会客沙发的一侧，和司书“闲聊”着。他们之间的氛围看上去快要打起来了。

猫甩了甩尾巴，示意芥川坐下。司书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这位是政府派来负责这件事的专员，佐藤先生，”司书公事公办地介绍道，“他有着医学博士学位。”

“幸会。”佐藤先生矜持地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芥川没吭声，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不过看对面的反应，没有成功。

“关于您的情况，经过我们多方面的分析和精准的评估，我们认为……”佐藤先生咳嗽一声，语气毫无起伏地开口道。

“简单的说，两种治疗方案。”司书不客气地打断道，“图书馆倾向于保守治疗。”

佐藤先生不满地瞥了司书一眼，司书扭过头，不看他：“我们的建议是激进治疗。”

芥川举起手。

“请问有什么区别吗？”

“保守治疗指等待齿轮自行脱落，安全无痛。”

“激进治疗是通过使用异能，人为加快齿轮脱落过程，方便快捷。”

“您那能叫方便快捷吗？您那是风险自担，全凭天意。”司书讽刺道。

“在科技的监控下，我们有信心将安全系数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倒是您才是那个待天命的吧？”佐藤先生不甘落后。

“您的方案简直完全不考虑患者的承受能力。”这是司书。

“您对青少年身体的恢复速度知之甚少。”这是佐藤先生。

两个人对视一眼，开始针尖对麦芒地唇枪舌战起来。

虽说是在吵架，但感觉像是辩论啊……直觉告诉芥川两个人的关系不像表面那么差，只是他不是很明白。

“他们两个是老同学了，当年一直是轮流做第一的竞争关系。佐藤先生以前有邀请司书去政府工作，被司书拒绝了，”猫撇撇嘴，“两个人见面就吵架，这次已经吵了一上午了。”

“好了，你也差不多清楚了吧？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件事很重要。你有一天的时间来思考，别那么快做决定，一定要遵从本心，知道吗？”猫轻声叮嘱道，“拿不定主意就找人商量，图书馆的大家都很乐意帮你的。快回去吧，剩下就交给我。”

芥川看看仍在争吵的两人，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芥川想了想，率先在心里划去几个人名。他很感激大家的关心，但也不想无妄地引起担忧。

想了想，就只有一个人选了。

森先生还坐在老位置上。芥川忽然想，最近是不是越来越依赖森先生了呢？

依赖，天哪，有朝一日他竟然会使用“依赖”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与别人的关系。

但他知道森先生不会介意的，永远不会。

他活得简直像一个正常的十四岁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清楚保守治疗和激进治疗的利与弊了吗？”森先生拿出做军医的态度，威严十足，可靠度满分。

“在下明白。”芥川咬着嘴唇，声音含糊不清。他已经有答案了。

“从医生的角度看，我希望你选择保守治疗，”森先生顿了顿，“激进治疗面对的术后风险太高了。你的身体虽然已经差不多治好了暗疾，肺病也基本痊愈，但底子还是很差，百分之十再无法清醒的概率也不容小觑。”

芥川攥紧拳头。

“但你还是想选激进治疗，对吧？”

森先生的话语冷酷无情地扎进芥川的心里。明明是自己的选择，从他人口里念出的时候，为何会感觉难过呢？

“在下……放心不下妹妹。”

在下不想给图书馆添麻烦，在下没有永远留在图书馆的资格，在下不想让你们失望……

在下，想家了。

剩下的话，芥川一句都没说。

森先生的眼瞳仿佛洞察了一切。

“你没有欠任何人，守护你是芥川自己的选择，帮助你图书馆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传送阵能让你回到你卷入一切的开始，”森先生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还想着激进治疗的话，我也不阻拦你。你是个大孩子了，能承担自己的责任。”

芥川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没有哭出来。他的泪水早在住进贫民窟的第一天，就对着满月流干了。

森先生忽然做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他站起身来，把芥川拥入怀中。芥川能感受到军装稍硬的触感。

“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森先生的语气从军医变回了原来的森先生。

2.

“你确定要这么做？”开始前，司书又重新确认了一遍，“佐藤那个混蛋，想尽快拿到齿轮把芥川老师召唤出来，搞清楚当年那件事的详情。但咱们图书馆可不管，芥川老师的回归是迟早的事情。”最后一句，司书的话语里伴随着十足的自信。

“是的。”芥川理了理风衣的下摆。很久没有使用异能了，他有点紧张。

今天他里面穿着图书馆的作战服（图书馆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外面套了件风衣。风衣是沙色的，与他关系良好的文豪们挑了许久，最终由高村光太郎拍板的。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需要件布料多的衣服，想到这，芥川珍惜地摸了摸风衣。不知道今天过后，这件衣服会变成什么样呢？

司书也换了件便于行动的作战服，和芥川款式不大一样。

当初芥川告诉他自己的决定时，司书震惊了许久，甚至差点冲过去质问佐藤先生有没有给孩子洗脑了。在明白一切后，司书雷厉风行地从佐藤先生那边抢下指挥权，并宣布由自己担当执行者。

“接下来我和芥川两个人去地下室，歌德老师和红随行，青留在上面和馆长监控地下情况，”司书快速地下达着指令，“佐藤和森老师作为医疗组随时待命。”

佐藤先生在边上轻哼一声，但也没反驳。森先生鼓励般地朝芥川笑笑。

“在下出发了。”

芥川向众人鞠了一个躬。

“一路顺风。”

不知是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