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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盖】沙海行舟

Summary:

“——海,盖斯。倘若终有一日我们能理清这盘乱沙,你又怀有兴趣,请去我的领地做客看看海吧。”
——
94日94一下!

Work Text:

  理所当然地,主使的离去让他们的统治显得没那么……正当。是的,是的,昔日帝王已被推翻!可压迫的阴霾始终从未褪去,它们四下散开,躲藏进每一个官僚的心怀。

  毫无征兆被任命的追随者们仍留在宫廷,迎来了新一日的曦光。互道早安,行走在廊道间。或许心底各自有着衡量和压力,可两位既站在高处,至少不能朝对方抱怨。被委任为新领袖的奈费勒难得没有工整地戴着那顶符合规制的冠冕——今日已安排了别的行程。

  新上任的年轻宰相垂头瞥过他的陛下的指节,步伐一顿,又很快接续。

  “还请尽可能随我身后。”奈费勒抬眸扫过欲言又止的盖斯——这位同他一样莫名被安排了席位的青年,安抚地摇了摇头,回身推开沉重而无人看守的地牢。

  嘀嗒……被油灯破开的幽暗间,微弱的声响几乎被鞋跟同潮湿地面的碰撞完全遮掩。走在前方的新君微微侧耳,猛地扯住身后人的腕贴向自己。

  “小心。”

  两支锐利的物什破空而来——嘭嘭——奈费勒轻轻挥手,扭曲的光彩顺势闪耀在前方,转瞬瓦解了袭击的利器。

  两滩血液啪嗒落地。

  纵被提醒仍惊愕未定的盖斯低低唔了声,视线又滑过那只仍旧稳攥提灯的手。……晦暗的猩红光芒正在那指节间微微亮起。他知晓,那是阿尔图离开时留在宫廷中的道具,本属于前任苏丹,拥有可怖魔力的魔戒。

  空荡的地牢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嘲弄。

  “在你这啊。”

  嘀嗒。来访者逐渐能嗅到充盈密室的腥气了。沿着流淌在脚边的血痕溯源,终于被愈发微弱的提灯照亮的、熟悉而模糊的脸。奈费勒同他静静对视几秒,又低头去看地上逐渐干涸的血。

  “您瞧,这就是血魔法。”他平和地示意盖斯留神,“如我们讨论过的,由大量施术者的鲜血和少量魔力即可施展的微弱法术。”

  “我本以为是那枚魔戒的缘故。”年轻人微微屈身打量肆意蔓延的血迹略显迟疑——毕竟体魄强健的旧主怎么也不像会钻研典籍的术士。

  于是仁君对囚徒的嘲弄置若罔闻,专注在他们的话题:那么,我先前问过您——您认为魔力的本质是什么呢?他放任未曾亲自体会过魔力的青年再度陷入思索,这才不慌不忙望向已变得百无聊赖的贵犯。

  “自然是在我这,”奈费勒凝视着无从知晓名谓的旧日君主的伤痕,“要说这提醒统治者罪孽的戒指究竟提防何人,也便是你了。”

  于是桎梏的苏丹了然地愉快起来。

  “这么说,你也听到了。”因拘禁而低哑的声音中断片刻,不无讽刺地咀嚼:“陛下。”

  久闭的眼大抵终于适应了微弱的光亮,他斜眼仰视朦胧在光焰间的奈费勒。他的臣子似乎和过往别无二致,无意识紧锁的眉头和符合身份的衣冠——如今额外增添了些金光闪闪的沉重点缀——他不会仍旧在忧虑这个积重难返的国家的未来吧,他几乎要心生怜悯了。不再同往日令人忌惮的视线轻飘飘滑落在重新站稳的新宰相上。

  “真是个幸运儿,是吧。”他和蔼地晃了晃腕间的镣铐,“眼下的场景不令你感到怀念吗?”

  曾一度被苏丹打入大牢的两人不搭腔,只有盖斯迟疑的答复声响起:“我猜测是类似于意志力的力量?我听闻纯净者祭司乃至某些异教的信徒可以从苦行中获得力量,或许是通过这种手段来磨砺自己的意志吧。但……”

  “但你的家族所供奉的神就毫不在意这种形式。”牢里的幽灵已然重新贴近地面,全然不顾盖斯脱口而出“我并非密教徒”的辩驳。

  “你们迟来惦念曾经的王,不会就是要跑过来在我面前说这些废话的吧?”

  “当然不是。”奈费勒终于正眼瞧他了,“我们是来将你转移至通常的牢狱去。”

  苏丹意有所指地笑了:“两位暗自钻研邪恶魔法的统治者尚且全副武装走入逼仄的密室,你们果真敢让我留在毫无防备之力的牢狱?”

  遭受挑衅者只是确保自己完全笼罩住身后的年轻人,俯身拧开附有封印的门锁。他居高临下、近乎冷笑:“我并不忌讳以最低劣的恶意揣测你……你的袭击正是最好的答复。”

  出乎意料,稍显枯瘪的野兽只摇晃着平静起身,俯视着即使如今也较他瘦弱的文臣文君咧开嘴:“若要我说,魔力也不过是权力的一种。你不应该更早地明白这一点吗,古老家族的遗孤?”

  恼火欲言的盖斯却不去看他,只深吸口气牢牢盯着挡在身前的君主:“那么,就按您说的那般。”

  奈费勒轻声应下,扭头注视着那双仍不平静的眼睛,竟笑了下:“慢慢想,宰相大人,不必着急。若您想知道我的答案,随时可以询问——先让我们处理眼下的事吧。”

  盖斯的神色便很快沉定。于是这对近日才熟悉起来的君臣一前一后走入不再静寂的牢房。低沉的咒念中盖斯留意到,除却那枚魔戒,奈费勒的怀中也隐隐透出点微光。他停留几息,很快专注在咒文的辅助和校对。吐出最后一个辅正缺漏的咒文时,他轻轻呼出口气。

  “辛苦您了。”施下法术的君主颔首致谢,本就苍白的脸上稍显疲态,目光却依旧锐利。他仔细瞧过仍无所谓似的苏丹,始终微沉的神色缓和了些。

  就是这时,盖斯迅速而忧虑地抬眼望他。奈费勒无意抚摸着戒指上流光溢彩的宝石,安抚地摇了摇头。

  当然,在无色无声——哈!这么说倒像诋毁了,尚且是有仆从每日给他送餐的——的黑暗中发呆许久的败寇还是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两位旧臣所带来的无聊戏目。枯燥乏味的黑暗自然难以忍受。可是——没错,至少他不觉这比永恒的耳边低语更难忍受。

  由是奈费勒俯身时他甚至主动抬了抬手将那镣铐展露在他眼前。

  “究竟是什么感觉?”他贴近奈费勒耳边低语,“你察觉到某句违背理智的话语了吗,奈费勒?”

  “奈费勒大人绝不会纵容自己到那步田地!”忍无可忍的年轻人在他身后压声斥责这近似诅咒的话语,“要说宫廷中能以意志抵抗侵蚀者,我不做他想!……啊,抱歉,陛下。”

  他后知后觉更正了称呼,而奈费勒显然并未在意。

  “我只记他是阿尔图的追随者,怎么你连他的拥趸都一并笑纳了?这倒不像过去你们在我阶下为阿尔图的各种琐事反唇相讥的时候了。”——越过苏丹朝仍满腔怒火的盖斯摇头,奈费勒卸下束缚旧主已久的镣铐,不由得挑了下眉——“不过,这副愤世嫉俗的劲头倒是一点没变,看来过去碰的那些钉子还不够改变他恼人的性格。”

  “我觉得这样的性格很好。而其他事,我同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奈费勒干脆利落地给他换了副手铐,先前的凡铁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声。注意到盖斯某瞬睁大的眼睛,他在沉默后解释性地添补:“实际上,我始终认为阿尔图做出幽禁的抉择是稍不人道的。可这完全对得起我们过去的王对阿尔图、以及这国家中每一个被统治者做下的残酷行径。

  “托你的福,”他扯着拴在镣铐上的链条朝门外去,“他如今能从再平静不过的日常中获得幸福了……这是他和梅姬夫人应得的。长久的歇息后,他竟然在信中问起你的存亡。他既同意,你便由我们处置了。”

  天已彻底亮了,盖斯严肃地扫视过周遭。四下无人,他这才从末尾重新移至奈费勒侧后方。

  “您还好吗?”他诚恳地袒露心中的担忧。

  奈费勒眨了眨眼。

  “稍有一点幻听,并不严重。您也不要为一介囚徒的言语烦心,就像我们先前讨论的,待到稳定下来,便择日将他流放。”

  

  宫人们受了指示远远避让出一条道路。风息阻塞,薄云勉强遮过刺目的日光,终于嗅到点自由风味的苏丹晃了晃头想甩去溢出的泪水,仅这微弱的动态就换来前方两人一阵警觉的注视。

  “这般胆战心惊,你们究竟如何敢放我与他人共处牢中?”这次,他是真心实意地好奇了。他打量着手臂上一圈漆黑的印记:“或者说,你们对这个法术便如此自信?我并未看出你们已付出足够的代价。”

  意料之中,又微微弯腰凑近低语的君臣并没有回应他。奈费勒将锁链递至盖斯手中,半阖上眼,视线在模糊的色彩间飘移不定。

  “喔……你在听那些烦人的低语吗?留心啊,奈费勒。”

  不去考虑熟悉的、恶意满满又总不停息的声音,他简直像在牵着一匹大块头的骆驼……但既然这位老上司绝无可能勤勉耐劳,还是别这般诋毁商旅的忠诚伙计了。盖斯紧攥着松垮的锁链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不时轻斜过脸确认奈费勒的状态。

  唉。他当然知道奈费勒如今正处在什么状态中。为了眼下这一刻,他们可是一起做了无数次实验!

  相比起浅尝辄止的初次,第二次的测试堪称灾难了。

  他从来——果真吗?——没见过奈费勒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憎恶……对着他?那是和被苏丹盯上时截然不同的感受,没那么毛骨悚然,却同样令人惧怕。

  怎么了?他想问,可奈费勒的视线从他身上微妙的错开,不知在瞧什么。

  “抱歉,”盖斯听到奈费勒略带喘息的声音,“我对您并无不满,只是忽然在想您本该——不该——唉!”

  闭着眼的陛下清清楚楚地说:“您绝不该总怀着一颗为理想和可寄予理想的领袖而献身的心。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您的理想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将两者等同,或许,我们的理想。请原谅我从最不光彩的地方谈起。我知晓您曾公然指责前苏丹的滥杀,就在那十四日的罪恶游戏中。但请让我问您:多年以来,您入朝后公正地判过诸多案件,也定了然您为过去的君主合规地消除了声音……至少您不得不目睹那些声音的消失。您未曾为这一点而指责过他……或许您心中曾认同王权的至高,您未来也会那样看待我吗?在我们分明要建立一个无需君主的国家的情况下?

  “为什么游戏最初开始时我们未站出来阻止他?没错,我们过往的劝阻全都失败了,我们是固执反抗的幸存物,而死者是无力改变现实的……可我所谓苟活的每一日,都有更多人无声地死于暴政之下。

  “——不。唉,让您见笑。这本是许久前的烦扰了。

  “唉,阁下。您若不介意,我来教您些黑魔法吧。”

  听到这,盖斯终于大吃一惊。

  “这可不行,陛下。”他认认真真地回答,“您肯定会后悔,我们之前还确认过,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

  “……至少不是由我来,至少不在这王宫里。”奈费勒缓缓睁开眼,似乎清醒了些,“您说得对。”

  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松了口气。

  “您究竟听到了什么呢?”

  “一种引诱……来自自身渴望的引诱。渴望这世界变得更激进的声音、渴望这世界变得更固顿的声音。”他受迫的君主推敲道,“当你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渴望更美好的未来,同时会听到它在热切期盼一切的毁灭。”

  盖斯盯着手心的刺青纹样重复道:“渴望——那又是什么样的设想呢?我暂且想象不出您变作暴君的情形。”

  “那还请您不要将我接下来的话当真。……我们已然知晓,长久生活在君主统治的人,一时难以理解不再有等级分化的制度。”奈费勒不再注视一无所有的虚空,转而摩挲起怀中微微凸起的物件,“不应对被剥夺了思考及学习的时间的奴隶和自由民过多苛责,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数代未曾知晓自由的滋味。但贵族则不同,我们往往有充足地时间和精力观察受压迫和折磨的平民。如果这意味着首先应从贵族下手——如果这意味着他们将要抗衡——或许就将他们一并贬作奴隶吧。”

  “什么?”盖斯问。

  “这当然行不通。我们没有足够的正当性,所掌控的军力也尚不充沛,这番举动只会让我们成为又一个被推翻的昏庸国度。”侃侃而谈的君主姑且放缓了语速,声音重归平和,“但诸如此类注定不可行的想法,此刻正被我的声音无数次重复,因而那些早就尘埃落定的问题也再次萌生。”

  “您要更当心些。虽然我不曾亲自接触,但黑暗的侵蚀总是隐秘积累,直至某个瞬间将心智彻底扭曲。”忧心忡忡的臣子徒劳地拧着眉,“可我也想不出实际可行的建议。”

  “您已经给出最有用的建议了,敬爱的宰相大人——当心。但不仅是我,您,还有宫中可信的各位,你们也要警醒我的变化,直到我再不肯听取任何意见那一刻。”

  他沉默了,那双幽深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盖斯。在不安的沉默中,盖斯谨慎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竭尽所能地警示您。”

  于是奈费勒微微笑了。

  “感谢您。倘若推进得顺利,两年后议会便能成功建立,那时王权就可以明白地被束缚住,也不必为此而忧心了。”

  握紧拳头,掌心的纹路自然就目不可及。盖斯照旧认真答复:“声称传统的贵族中也有愿通过提早参议多得话语权的。但若这样做,未来或会因削减议事权再引纷争……况且如此一来,您仍在议会中占据最大的权力。”

  是啊。奈费勒谨慎地褪下万逝戒背身搁置,无视仍在喋喋不休的耳语,邀请盖斯同他一起坐下。

  我们本需要除我之外能在议会中协调主导的人,仅我一人无法完成最初的规划。我既不能做彻底令人信服的领袖、又无法立刻将这份被托付的权力转手他人——无论是出于信任、政治性,又或我确实渴望改变这个国家的心愿。

  然后盖斯和他一起叹息。

  道路曲折,只能迂回前进。

  至于阿尔图——希望他在远离世俗的地方活得轻松点吧!

  滞塞稍稍流动起来,暂且歇息的君臣重归寻常的气氛。年长的君主忽然提议:“旁的不提,您是否愿意亲自感受魔力的存在?”

  “您愿意教,我自然会认真修习……倘若我拥有这方面的天赋。”

  “那便是尝试过的人才知晓的事了。”教导者轻快地摊开手,示意盖斯看向一条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项链。细长金链上拴着枚沉甸甸的棱格纹金环,盖斯从未见到它出现在奈费勒的外服……也许是随身佩戴?总之,在进一步让学生触碰魔力的载体前,奈费勒发问:“那么,魔力的本质是什么呢?……请让我们带着这个疑问继续吧。”

 

  除了遥遥值守的卫兵,一路上并无人影。实际上监狱同样空荡。显然被重新打理过的牢房不复过去的潮霉,被凿宽的镂口透进新鲜的气流和阳光——如今每一间牢房都比曾经的贵族牢房更和善,而最愉快的则是曾在此处遭受折磨的人们,他们要么被直接赦免、要么被拉出去做劳力充刑了。

  这或许不是彻底的“仁政”——可被囚犯们夺走财富和生命的人们也无法再被施于仁慈了。为更精确,已就任宰相的盖斯大人又重操旧业带着一帮法务官仔仔细细重新审过每一桩案宗……他们希望其中不要再有差错了。

  “原来是要把我独自关押。”这一次苏丹转向了盖斯,“那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我转移到此处?”

  年轻人打量着他亲手批准的改建耗材如今的模样,回忆起被眼前的囚徒打入大牢的经历,心情不由恶化几分。他紧绷着脸,显得面上的伤疤更深邃了。

  一路上安静不语的奈费勒接过链条解开,让异常配合的苏丹钻进临时的笼子里。他朝脸色不好的臣属轻轻点头,随后盖斯缓和心情答道:“自然是为了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们明白,你还活着。无论是作为随时可能发作的危机感还是单纯展示新朝的宽恕……您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吧,陛下。”

  “我倒是瞧不出这有什么意义。”被挖苦的对象惬意地斜坐在地上,撑在膝上的手如往日般轻轻抖着,幸好那不再有一把锋利的弯刀了。不过,纵使关押许久,他的体魄仍旧顽强得惊人。先前为了施法而大量流失的血液居然并未让他多虚弱一阵。

  “你们缺乏统治的正当性,又不甘心继续做被权力束缚的倒霉鬼,那问题不是很好解决吗?”他笑着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两人,“你,或者你,朕旧日的臣子们,随意一人琢磨明白我的戒指,掌握强大的力量,不就有了至少一半的统治理由吗?”

  “这正是你被推翻的原因。”盖斯侧过身搀住朝他迟疑伸手的奈费勒,他的陛下还略显惭愧地对他微微垂了下头道谢。

  “说得像是你们并非借战胜我实现的谋逆——哈,毕竟真正的战士是阿尔图,是不是?”

  奈费勒搭着他的手如同他本人一般温热、沉静而有力。盖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鄙薄:“我本不愿说这种背信弃义的话,可您仔细想想吧,那四位立下忠君誓言的近卫何故宁死也决心背叛您?难道是因为阿尔图大人预先向他们展示了一定能击败您的可怕伟力?”

  “或许阿尔图早就告诉他们戒指已被他窃得了。喔。你,”苏丹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盖斯家的一员……你并没有你的长辈精明。你的家族曾辅佐多代前的苏丹,甚至曾助力于高原人征服蛮族——在这样的智识和勇武下,一点无足轻重的异教信仰自然可以被包容。你的家族逐渐隐藏起信仰,因为剩余的权势已经不足以让统治者宽容了。很遗憾,我所提及的力量,你没有资格理解。倘若你成了异神的信徒……或许它会给你一点恩赐?”

  盖斯遍体的刺青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隐隐发热。不是这么回事。他想说,他的父辈、祖辈就已在警示他不应触碰密教的力量!可他反刍这番攻击,心神最后却落在另一处:“我是否拥有魔力、信奉神明与否,并未阻碍我成为宫廷中的一名法官,也没有阻挡我混淆对规则的认知。”

  “而且,”他生硬地补充道,“阿尔图大人事先不曾告诉我们那枚戒指的事。”

  “这国度中不乏比你更睿智的人,为什么不是他们坐上你的位置?”苏丹对他最后的补白置若罔闻,“因为你仍是贵族,因为你有权力。如我所言,魔力正是权力。一个式微的家族怎么会出现了解魔力本质的人?”

  盖斯又在思索下一句回击了。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奈费勒的手。原本略微倚靠他借力的君主摆脱了幻听,温和地瞥他一眼,打断了辩论。

  “我们要做的,是让这国家逐渐不再有贵族与平民的分别。果真同你所说,未来将有更多并非传承的魔法学徒。”

  奈费勒有力地摇了摇同盖斯相握的手:“治理一个代代积重的国家正如同沙海行舟,可既是沙海,那本无所谓进退。只顾前行,在无水的荒芜中祈祷绿洲的清凉,便是这么回事吧。”

  盖斯默默握紧他,忽然问道:“如果魔力的本质是权力,他已失去所有的权势,为何还能使用魔法?我仍想对此质疑。难道这是种完全自觉的力量,只要他不觉丧尽权力就仍可支配?”

  是这么回事吗?苏丹只是朝他微笑……当然不能指望站在对面的人为他解惑。

  “那么,任何沉醉要成为帝王的幻想家都该是强大的法师——他们确实是吗?”他喃喃自问,“最虔诚、或者说只是被神明青睐的信徒,难道都渴望获得无尽的权力?”

  奇怪的是,奈费勒为何也一言不发?他只感受到那只手坚定地稳握着他。古怪的寂静笼罩此处。他的意识似乎在下坠……却又轻柔地升起。

  奈费勒似乎移开了目光,转而和狱中的受困者无声对视。

  盖斯看不真切,他继续思考。

  只拥有权力的人才能掌握魔力?就算果真如此,能得出魔力本是权力的结论吗?如同奈费勒刚才的——不,不同于他的结论,盖斯想,恶徒是否拥有对受害者的权力?屠夫对待宰的牛羊拥有同样的权力吗?商旅对旅队中的骆驼和货物拥有类似的权力吗?

  可几乎不曾听闻平常生活的某人拥有玄妙的力量呀!如果这些都算做权力,哪有人不处于权力网络中呢?所以,他想,魔力的本质应当不是权力。

  ——莫非需要本人清楚认定他所支配的权力才作数?可这样看来,魔力的本质不应当是“认定”的力量吗?

  在明悟间,他的心似乎变轻了。  

  干燥的风声、细微的呼吸,甚至安静中虫蚁爬行的窸窣声,重新占据了他的感官。

  盖斯睁开了眼。

 

  日过三竿,返途中卫兵调度回岗,零星的人影渐渐熙攘。他们走入事先被隔出的小路。若是乘坐马车或是架马,最好从人流间穿行……可既是徒步,又要考虑突然刺杀的可能,不如尽量隐蔽。

  盖斯紧随在健步如飞的君王身后,遮掩的斗篷布料不断发出噼啪的拍击声响。

  他仍在思索另两人最后的对白。

  “你有注意戒指内侧的铭文吗?”苏丹很快适应了相较于地牢明亮许多的环境,瞥着镂窗外空荡的城市。

  奈费勒没有立刻回应。他垂手任那颗闪耀的宝石被衣袖遮掩。“箴言还是留给你自己吧。”他说,“你仍可尝试从此处挣脱,但是你清楚意义正在消退。无非是再给我、或者别的什么人获得正当性的机会。”

  实际上这一切都出乎预料。盖斯和奈费勒共同钻研从库中翻出的魔导书时,本以为之后将遭受激烈的抵抗……至少,轻微的抵抗。若非那两束象征性抵抗的血箭,他几乎以为苏丹心甘情愿接受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知道那个法术的作用吗?只从书籍的崭新程度来看,并无人翻阅过。但也许魔法这种把戏本就触类旁通?

  初次用家兔完成实验时,他曾犹豫是否要做其他准备:譬若迎来强劲的抗衡,战士们的存在会对压制这位囚徒起到分毫帮助吗?而奈费勒否决了他的疑虑。

  他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倘若他仍要抗争,倒不如干脆让他解脱。奈费勒这么说。

  可我们究竟要做什么?盖斯默默想,他知道他们将要暂且削弱他的体能——代价是未来等同时间中奈费勒的衰弱,但他的陛下决心用万逝戒的魔力暂缓代价起始的时间。在前主被押上流放之旅前,一切仍将风平浪静。

  然后——然后?这国家将由一位临时虚弱的君主统领,作为变革的一节,他们能够经受住汹涌的沙暴吗?

  一切终将逝去。那时奈费勒举起戒指,念读出内侧的铭文。这听起来并不像是诅咒,盖斯凑过去些偏头盯着那圈有力的刻痕。是啊,不是诅咒,而是祝福。他听到对方清楚的声音:既然一切终将逝去,那么做出无上的伟绩和犯下滔天的罪业毫无区别;万古流芳和遗臭万年同样没有意义。人应当肆无忌惮地行事——这不是祝福吗?

  既然如此……盖斯犹豫着拖长尾音,一时却不知问什么。然后奈费勒接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去想死后的功过了。我渴望看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再多得一点幸福,如果死后这一切终将失去意义,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而盖斯也仍将尽力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虽然他们都是被阿尔图赶鸭子上架的,但被给予信任的奈费勒是个好君主,所以他也愿竭尽全力为他做些什么。现在他不常说牺牲了,因为眼下一时的牺牲无法一劳永逸,他希望更长久地辅佐一位难得的领袖,确保那些梦话似的改革能落入土中。

  “这又是一个微小的转变,盖斯。”

  他们又回到宫中对坐,面前的几上摆着宫人精心摆造的食盘。难得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直白地喊出,他还略微惊讶了下。

  “是的,”盖斯打量着盘中的果仁蜜饼,在甜蜜的香气中答复,“或许并不是‘微小’的转变,陛下。您没有将他的头颅示众,在帝国史中已然是开辟性了。”

  他的苏丹笑着叹气:“那是因为阿尔图也在书信中认同了这样的处理。无论如何,他确实才是带领众人推翻旧朝的人。从此我们便要将最后的遗物清理干净了。”

  这对君臣开始享用他们迟来的早餐。屋内轻微的熏香宜人,盖斯捧着冰凉的薄荷茶水,在迟疑和思索中缓缓吐露:“我的想法没有发生改变,魔力的本质应当是一种意志力。并非权力,也不是用以忍耐和承受痛苦的力量……而是敢于相信意义确实存在的决心。

  “请容许我询问,您的答案是什么呢?”

  奈费勒向他展示端正佩戴在指尖的魔戒,又注视身前那双认真的眼睛:“或许是相近的。我想,魔力的本质是从日复一日的思考求得的、对自我意志的认同。”

  “作恶的意志也算是吗?”盖斯追问。

  “那作恶的决心也该是力量的源泉了。也许魔法本就吝啬,只有切身感受才能继续求索。不幸——又或,幸运的是,除去神的恩赐,触碰附魔物什的机会并不多。”

  “您不相信这种力量?”

  “若有必要,我会利用魔力。但以人的技艺,大抵无论如何也无法凭空变出绿洲。”

  “而就算能够做到,”盖斯轻缓地松开茶杯,“也只是人能抵达的绿洲,而非一个国家所能停靠的绿洲。”

  “沙海中的绿洲。”奈费勒捻起一枚蜜饼,竟显出几分轻松。

  “——海,盖斯。倘若终有一日我们能理清这盘乱沙,你又怀有兴趣,请去我的领地做客看看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