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给亲友的宿嬉
大概算是一种赛博
被智脑改造逐渐扭曲的学生摄&得知真相脱离政府再就业的老师殓
(一)
教师的白衬衣不适合他。伊索扯松前两枚纽扣,窝进办公椅里。
办公室内昏暗的光线轻易地淹没了他的面容也吞吃了情绪。不足百米的操场,明亮到令人心生畏缩的灯光从长宽都是一公分左右的方形小窗里泄进来。一面墙上有五个这样的窗口,高度在大概到他肩膀的位置,需要稍微躬身才能看到外面。
这几个小窗提供的梯形光柱让伊索想起政府高墙上的警戒哨,那里的探照灯也是如此,以白色箭矢一般,似乎能将人刺穿的强光扫过进出的人类。
他上身向前去够搭在一旁外套兜里的烟时,坚硬的椅面硌的他尾椎骨发痛,这份痛楚传递到他的每一块骨骼,即使如此他也疲惫的不愿挪动下身。
两指艰难夹住那几乎被蹂躏成一团纸球的烟盒,摸到其中的两根烟,他不禁想着它们还能保持完好简直就是个奇迹。伊索佝偻下脊背,将其中一根叼在唇齿间,几缕碎发给他的眉眼挡成一片深邃的朦胧。
他埋下脑袋,催动手臂点燃了烟卷,随后他的双臂就垂落下去,仰起脸,后脑抵在冷硬的椅背,稍微歪过头望向窗外,校园的灯光自狭窄了窗口向内伺窥。
他的学生们正在放学,青色的校服一丛一簇,从高处望下来就变成了一地琐碎的光点。教师也混在其中,干净的衬衫白如新雪——洁白在这个世界竟然同时对应着学识和无知,授识的成人被蒙住双眼。
喧闹沿着墙壁攀爬,最终敲打他的耳膜。伊索静静地看着。香烟也只安静地燃烧,这样没有刺鼻气味,能起到正经舒缓效果的烟在这里已经不好弄来了。烟草和酒精早就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精致,更潮流的舒缓药片,据说它制造的幻境比味道还甜蜜,能够治愈一切烦恼——包括从几块街边碎布回收再造的短裤的兜里中翻出钱币,双手颤抖着买下它时的窘迫。
或许视力又下降了,伊索看不清任何一名师生的容貌,青白的色彩突然模糊,剧烈的晃动,如同战栗的烛光。
他用力地闭上眼,吐出一口烟雾,烟草的气息,粉笔灰发霉的异味,牛皮纸沉稳的香气混在一起,空气变得混乱,在看不见的角落沸腾,混合。
伊索揉了揉眉心,撑住扶手站起身,抓起一旁的外衣。
(二)
今天的他不能拖延太久,或许约瑟夫在课题里说的不错,纯粹的肉身确实不适合这个时代。那个男孩在课后拉着伊索钻进杂物间,向他展示自己能够随意切换模样的机械手臂,他的左臂变成一大片粉嫩小花时,他用关切的语气问道:“老师真的不愿意做躯体升级之类的吗?手术的价格已经低了许多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了,这名学生对他执着的出奇。
“或者,只要老师想的话。”伊索不用安装昂贵的智脑都能读懂男孩眼中的炽热,“我可以帮你安排手术,你知道这对我都不是问题。至少替换那些老化的器官,空气会摧毁它们。”
年轻的男孩已经和他一般高,伊索看着这个学生,在心中猜想他的身上有多少部位已被足以以假乱真的机械替换。
他当然明白自己的寿命不会剩下多长。
“但再造的肺叶无法与它的另一半完全对称。”
这是他从门缝里捡到的一本小册子其中的句子,那本小册只有他半个手掌大,字迹有些倾斜和模糊。这种背离主旋律的东西,上交可以获得一笔奖励,足够他解决一顿晚饭。但他只是左顾右盼后便把它塞进兜里。
约瑟夫比他的所有学生都聪明。
伊索盯着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他时常怀疑,以约瑟夫的家底,恐怕早就让智脑钻进了颅骨——在他接手这个班级之前,在他滚出政府之前,或者在他知道真相之前,那东西就已经在里面了。
他见过资料,参与过推进。那是一枚直接钉进人脑里的芯片。动一场手术,理解力创造力就能把普通人甩开十几年,似乎真能脱离人类,超越人类。从十几年前诞生到如今,它仍然是这个时代最光辉,最风靡的创造。
胃里泛起熟悉的酸水。他想起最后的任务,护送着一个拒绝为子女安装智脑的母亲离开中心区,她始终礼貌而友善,使得伊索别在腰间的枪看起来像个笑话。
她没走成。
三天后,他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通过监控屏上看见那个女人微笑着签署同意书,她的眼睛亮得和现在的约瑟夫一模一样。
一种被彻底擦洗过后,无忧无虑的光亮。
芯片会一点点啃噬主体自己的念头,篡改记忆,调教感情,慢慢吃掉把里子内的那个人,再镶进去一套冰冷的数字。
无人理解他在担忧排斥什么。
和同事们相比他节俭的过了头,习惯性拖延自己的手术反而让他从一场训化中幸存。
伊索向伊莱和特蕾西暗示了他认识到的,但他们茫然的目光堵塞了他的喉咙。好在他异端思想的处罚并没有到来,二位好友即便不理解他在做什么也最终帮助他得以扔下证件远离。
离去的那天他尽力地仰起脸,但他们共同的工作的地方在那一天格外高耸,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直到双眼被阳光照的发痛,他也没能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那面大窗。那里摆放了一大群绿植,伊索工作忙碌,对它们的打理不甚上心,但它们依旧野蛮地繁荣着。
(三)
伊索拍下约瑟夫的手臂,拧起眉头:“你课业还没补完,就跑来玩这个给我看?”
他瞬时退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外壳,教师是属于伊索的一道防御工事,凭对此的坚持,他还能继续抵御和观察未知的侵袭。
约瑟夫委屈地撇下嘴角,他的手臂恢复了初始的模样——一条光洁,白皙的人类手臂。
杂物间空无一人,明明所有声响二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约瑟夫却偏要贴到他的侧脸边,温暖而健康的气息轻散在伊索皮肤上,他身上那会令人联想到繁荣春季的清香也拥抱过来。伊索感到不适,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又被他抓住了衣袖僵在原地。
约瑟夫的声音可怜兮兮:“老师宽容我一次呗,我现在补做也来不及了嘛。”
伊索的五官拧成一团,他甩开对方,迅速后退。万般沉重思绪都化作想抽他那张漂亮脸庞的欲望:“……少来这套,什么科技也救不了你的风纪分。”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同时在心中默念三边教师守则才压下即将抬起的手,入职太艰辛了,他就算不追求延寿也不至于给自己饿死,“放学之前补完。”
伊索是所有老师里最不好说话的那个,约瑟夫心里清楚他不会真的放过自己,但他依旧摆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好吧……”。他轻声应道,尾音拖得又软又长,以不断眨动的双眼默默地控诉对方。
睫毛眨得跟蜂鸟翅膀似的…刚见面还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真该给他风纪分扣到负。
伊索在他的攻势下淡漠地隐隐偏移目光,他的眼皮厌烦地垂下来,金色的双眼在暖黄的光线里时暗时闪。
那真是好看的眼珠,在他们初见时,它们正被一些强烈的情绪浸泡。
那让约瑟夫想到那些在温室之外开放的野花,它们的花期甚至不足以维持两天,却含着一份怒火似的强大能量,使得它们的绽放都有一种熊熊燃烧感。
如这双眼睛一般,像日光下的琥珀那样孤独地璀璨着。
而如今的它们却收敛了光芒,像是被什么压迫了一般,只有某一时一瞬才能重现昔日的光彩。
那金色正因他的逼近而游移,那并不是弱势的撤退,而是克制的避让,他重新让伊索感受到了那份塑造他双眼的情绪,而伊索却不得不压抑下去。在安静的杂物间内,约瑟夫轻松地捕捉到对方略微沉重几分的呼吸,这让他感到满足,微微扬起嘴角。
“那点得意都快溢出来了。”伊索忽地低声嗤笑,微微侧身远离了对方,走向门口,“你认为你赢了?高中生?”
约瑟夫的笑意还没等蔓延就僵在嘴边,他眯起了眼睛,直直地站在原地。
在推门离去之前,伊索伸出手指向他点了点:“放学前我要看到你的作业。”
望着那个溜走的身影,约瑟夫的舌尖抵住了上颚,眼角慢慢弯起来。
(四)
伊索叼着烟推开办公室的门喜中头彩——约瑟夫蹲在墙边,抱着自己的手提包乖巧地昂起脸盯着他。
他狠狠地掐了掐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在这干什么?”
“交作业嘛。”约瑟夫从包中抽出厚厚的笔记本塞进伊索怀里,“我补完了哦。”
“半天就能做完的事……”伊索将本子夹到手臂间,“快回家去,过会学校就要熄灯锁门了。”
约瑟夫却用手掌挡住了鼻子凑过来,盯着他快要烧到滤嘴的烟卷,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诶……这是烟吗?好古老的东西。老师还是收藏家呢。”
伊索的嘴角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微微抽动,他迅速地,过于用力地掐灭了那支烟。顶着约瑟夫的目光回身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一阵风在关门时被带起,冲散了走廊内香烟的味道。
“我没那种闲情逸致,”他半讽半倦地接了一句,“回家去,再见。”
接着他没再理会对方的瘪嘴哼声,直直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等待显示屏上的数字到达他的楼层。
来自约瑟夫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他又在搞什么?伊索抱起手臂,手指轻点着笔记本的封皮,哒哒的节奏被安静的走廊扩大成近似钟表滴答一样的声响。
还有十分钟锁门,然后墙壁上的装置会喷洒烟雾进行消毒和清洁,那味道伊索只是闻闻就咳嗽不止,他常多虑这种气味会不会摧毁学生的肺。
电梯停在了他的面前,随着一声悦耳的铃响,它缓缓打开门。
人呢?
伊索没有走进去,他在电梯口站的笔直。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回头看了几次,走廊中都是一片昏暗,别说约瑟夫在干什么了,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最后十秒,他不来就不管了,反正电梯来回用不上几分钟。
他一秒一秒地数着,鞋尖抵着电梯门不许它关上。直到十秒走到尽头,那头晃眼的金发也没有出现。
离锁门还有8分钟。
“约瑟夫!”他自暴自弃地喊出来,悲痛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两拳。
约瑟夫那颗黄毛脑袋就那样一点一点,慢慢悠悠地从电梯间的门边探出来。
他依旧瘪着嘴,一字一顿,嘟囔着开口:“老师 你好。”
“在找我吗?”
……
给他扔这就好了。
伊索瞪了他一眼,转身急速地钻进电梯,最后的自控力让他没有狂按关门键,这也给了约瑟夫窜过来跟他搭上同一趟电梯的机会。
“我怕老师不高兴想等下一趟嘛,老师怎么不走呢?马上就要锁门了。”约瑟夫紧贴在一侧的厢壁,一副委屈的要命的模样。
伊索紧盯着跳动楼层数字的显示屏,长叹一声,喃喃道:“……应该是我脑子有病。”
电梯下行时沉闷的嗡鸣成了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音。伊索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不断减小的红色数字,手机在衣兜里响过几声,无疑是催促他离校的系统消息,他不愿——尤其是在约瑟夫面前理会。
约瑟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伊索侧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伊索身上有些呛人的烟味和约瑟夫身上清香的诡异气味。
“老师刚才……”约瑟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无辜的好奇,“好像很着急?老师担心我被锁住吗?”
伊索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还有六分钟哦,”约瑟夫提醒道,语气轻快,“锁门,然后净化就开始了。老师说那种味道闻了会咳嗽,是真的吗?”
几乎是在电梯门滑开的瞬间,伊索就像避开瘟疫一样迈了出去,搭在他手臂上的外套不断甩动,打在他的身上。他赶上了一次时限,接下来还要在中心区外的公共宵禁前争分夺秒。
约瑟夫则从容地跟在他身后,甚至还有闲心控制自己的双脚步步落在地砖的中心。他常在课后以这幅姿态在伊索面前转悠,到伊索提醒他时,他就凑上来问题。
夜风瞬间以松开纽扣的衬衫爬上伊索的皮肤,他低头深深地吸气,试图用这冰冷洗掉肺里和鼻腔中的甜香。他没有回头,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老师!”约瑟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好听的嗓音,轻易地穿透浓重的夜色和晚风,“明天的小测范围,可以再告诉我一遍吗?我刚才好像没听清。”
伊索顿住了脚步。
他知道这是又一个显而易见的借口。但他更知道,如果他不停下,这个缠人的学生绝对能干出追到他居所楼下的事。
他缓缓地转过身,眼瞳在校门口的路灯下折射出一种冰冷而疲惫的光。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他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他抽完烟后的嗓子有些嘶哑,“你的游戏太过无聊,连容忍都是对我的折磨。我已经腻了。”
他看着男孩在几步之外站定,那副单纯的表情微微凝固。
“小测范围是第七章全部内容。”伊索的语气平板无波,“现在,立刻,回家。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不再给约瑟夫任何开口的机会,他为自己套上黑色的外衣,动作敏捷而漂亮地接住了险些掉落的笔记本,大步流星地融入夜色之中,一次头也没有回。
约瑟夫没有再跟上来。
他站在原地,望着对方挺得笔直的腰杆,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约瑟夫微微歪过头,表情如听到智能革新相关课题时一般专注。他抿了抿唇,似乎能在空气中捕捉到对方留下的那份隐隐的无力。
“喉咙会因为抽烟变哑……好可怜……但是很好听。”他极轻地自语,卡在最后一分钟走出了校门,高大的铁门在他的背后发出沉重的落锁声,他知道此时校园内的清洁程序已经启动,那些那伊索不适的气味很快就会充斥他的教室和办公室,替换那里原有的空气,直到属于他的气息也被冲洗的一干二净。
他每天在这里生活,工作,可消灭他的痕迹只需要15分钟。
“腻了?”约瑟夫看着伊索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清瘦影子,他早就知道伊索的住址,那不是他回家的方向。
“伊索……”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象着自己正在撕咬那人真实的皮肉。
夜风激起他细碎的发丝,青色的校服外套也随之飘动。约瑟夫站在空旷的校门口,优雅而耐心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四)
直到拐过第二个街角,背后那道黏着的视线才彻底消失。伊索放缓脚步,从外套内袋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
在点燃的前一秒,他的动作却顿住了,他斟酌着,不断地摆弄打火机,看着火光时明时灭。
这是最后一根了。
伊索慢吞吞地松开牙齿,在烟卷掉落的一瞬间便伸手接住了它,重新小心翼翼地塞回那个皱巴巴的纸窝子里。
忍忍吧。他垂下眸子。
伊索躲到城市中少见的,灯光昏暗处,不动声色地贴近了足足有两人高的围墙,在观察到四下无人后,他稍稍闪身钻进了高墙之间。
这道缝隙只有半人宽,伊索不得不侧身穿行,他的身体在砖石间摩擦,离光明的街道越远,墙壁的粗砾感就更加明显,隔着一层轻薄的衬衫将他胸口的皮肉磨得发红。
这段狭窄的下坡路艰难而漫长,但今日的伊索感受到它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的脚步过于急切,像是想要钻入巢穴内似的牵动他的身体,以至于他的胸腔被墙壁挤压的过于厉害。伊索用力地按捺下咳嗽的欲望。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通往贫民窟的路途被他心底的焦急熬成一场跋涉。直到他察觉到自己的皮鞋踩上了一片泥泞,浑浊的昏黄光团艰难地照亮他的裤脚,他猜那应该是某位流浪汉留在此处的油灯。灯芯燃烧散发出劣质动物油脂的呛人气味,混合着垃圾与潮土的腐败味,几乎令人作呕。
伊索屏住了呼吸,尽力地伸长手臂,终于摸到墙壁的尽头,他扒住潮湿而冰冷边缘,猛的发力把自己从那个缝隙里拔出来。
他猫儿一般无声地落地。离宵禁只剩两小时,中心的警卫照常提前完成他们每晚在兜几圈的任务,此时的街道空无一人,不知道他们今日打伤的人倒在何处。
伊索的目光最终落回那盏摇曳的灯上。它微弱得就像一句随时会熄灭的呓语。
伊索轻手轻脚地越过灯盏,他的影子被拉的夸张细长。
这片被遗忘的街区,是伊索偶尔会绕路前来散步的地方。
如果这种在泥泞和阴影中穿行的行为能被称为散步的话。
来这里是一场报复吗?幼稚的试图以此报复那个干净的世界。伊索偶尔会这样问自己,他将手掌覆在自己面前,在两指间轻轻的呼吸,似乎如此他就能少吸入些气体。
他的脚步很慢,皮鞋小心地避开积水稍深的地方,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用废料和塑料布勉强拼凑出的棚屋。
他看到窗后晃动的模糊人影,听到压低的交谈和婴儿的啼哭。所有这些,都像背景噪音一样涌入他的感官,他像一堵沉闷的隔音墙似的将它们全部吸收,最终他的身体深处,那颗常狂跳不止的脆弱心脏,享受到的只是深潭般的寂静。
在这里少和人产生交谈才是最好的,伊索心里清楚。贫民窟不是淳朴的理想乡,在谈话的同时还要做好防住匕首的准备。
改造不会普及到这里。对中产阶层来说,智脑还是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奢侈幻梦,而住民们只会将那枚芯片理解为一百场疾病,或是五百顿饱餐,
或者没那么少。
无知是直接的,欺骗是赤裸的,死亡是丑陋的。但至少它们不撒谎。
他来看望这些被遗忘和摧毁的人,用这里的混沌刮骨一般地刺激自己的神经。
他已跳出轨道却仍活在箱庭。他记忆此处每一寸不堪,以此为自己的人生提前哀悼。
伊索知道自己正在向此下沉,很快就能彻底到达他们的身边。不过那并不是他的尽头,他将沉到更遥远的地方,直到被这座城市囫囵吞下喉咙。
该回去了。目光所及的尽头已经连灯光都没有,黑洞洞的前方似乎正在向他扑来。
伊索转身往回走,他抄了一条近路,不稳的灯光重新打在他肩头,七拐八拐后再过十几米他就能回到缝隙前钻回去,回到冷寂的住所,批改作业,完成备课,在深夜强烈的头疼会爬上他的枕边,而他将为此翻来覆去,然后第二天他会在晕眩中窜出被窝洗漱。
(五)
大概明天约瑟夫还会来找他。他到底还要缠多久呢?
一个完美的男孩,却又鲜活地顽劣着。
他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他的顶嘴和挑衅,真的是青春期的尖锐吗——来自伊索从未经历过的少年时期?
伊索见过他摆弄那些实践作业中的那些小玩意儿笨手笨脚的样子。也见过他算错题时那一瞬间真实的懊恼。
而就连这份笨拙和失误,都可能是被程序设计好的戏码,为了让伊索放松警惕。
为了让他觉得他还有救。
也许它根本没想骗他。它只是放任约瑟夫,一个半成品,在他面前晃悠。他不断猜测,自己把自己逼疯。但那对它来说都不值得入眼。
到头来折磨的还是他自己。
约瑟夫像一群鸟儿。伊索凝视着他,一个在他身边盘旋,环绕他,扰乱他,观察他的人,心想着你到底是什么。
我宁愿你直接亮出武器,也好过这样。每天对着你这张漂亮脸蛋,猜里面到底还剩几分为人。
(六)
伊索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倚在一座空屋前,他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外衣,青色的身形轻易地刺穿了伊索纷乱的脑海,他抬起头,向他露出笑容。
嬉命人,约瑟夫如此称呼他。
这个代号真好听,你为什么要离开那栋楼呢?
伊索静静站在原地。
嬉命人,他重复了一遍,从生锈的气管里挤出声音,这个代号在唇齿间研磨,他尝出了腐朽的味道,正在他的舌尖爆裂开。
你说,他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那栋楼里有那么多的窗户和灯,是急着照出什么呢?
他向前迈进,一步有一步,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蛇吐信般的摩擦声。约瑟夫耐心地等待他,直到伊索最终停在他的面前。
或许是为了老师呢?约瑟夫的双手在靠近他的脊背,指尖即将触碰到外套的布料,空气中那点微小的距离无限漫长。或许是老师怕黑,担心被黑洞的颜色吞没呢。他贴着伊索的耳朵说。
(七)
他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夏天,走廊里空无一人,空气里沸腾着气泡水和消毒剂的味道。伊索一人的脚步声孤独的在洁白的空间里回响,脚下的地面坚硬如他遍布疮痍的灵魂。
他拐进教室,无知的阳光照在脸庞上。他用课本挡了大半,垂下的目光对上约瑟夫的。
约瑟夫正在收拾书桌,在望进伊索的双眼时他的动作僵住了,一双被幸福滋养着,澄澈而天真的双眼在另一片深沉而疲惫金色中轻轻颤抖。他不自觉地拧着手指,人生头一回的他的声音打了结。
老…老师好。
他这样说。面前的人年轻却又在衰老,前所未有的惊异和莫名的感伤驱动他那颗因病接入机械动力的心脏像只兔子般狂跳。
或许他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他复又补上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容。
一个与标准弧度不同的笑,嘴唇在颤抖,嘴角也不受控制的轻微抽动。伊索看着这名学生,心想自己是吓到他了吗,明明也尽力遮过黑眼圈了,他感到有些挫败,于是他也冲那男孩安抚地微笑。
温柔地弯起嘴唇,流光在他的眼中流窜,最后他的整张面庞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彩。
他不明白约瑟夫为什么总喜欢缠着他,和他聊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找各种话题坐在他对面吃午餐。伊索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得正经地回答了问题,约瑟夫的表情却僵在自己对面。
这是一个梗……老师,呃,一个笑话。男孩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用叉子反复刺杀他盘子里的番茄,伊索听到气球泄气一般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是约瑟夫在憋笑。
哦。他语气干巴巴的,把脸埋进同样干巴的面包里。
像自己这样愚钝又蠢笨的人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他看着约瑟夫与其他教师谈笑风生,在心里侥幸地叹气,幸好会有别人听得懂他说的话。
约瑟夫在放学后等他,那天下着雨,他站在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长伊索脚边,半边身子被伞护着,飘起的长发被照的半透,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蓬松的大猫。
要一起走吗,老师?他的疑问带着热切。
雨水枝叶相互打闹发出沙沙的声响,它们比伊索唱的更多。
鲜艳的警示灯在校门口规律闪烁,它们比伊索更加美丽。
而被它们包裹其中,黑乎乎的伊索,似乎是把周围这一切都吸收进去了,所以他看起来才是那个最丰盈,最美丽的。
算了,我们不顺路。伊索拒绝道,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生涩的叮嘱,快回家去吧,走有光的地方,注意安全。
你看起来很累,你身体不好吗?是不是又是头在痛——课间我看到你在揉。约瑟夫面色担忧地向他走过来,有那一瞬间他想要去揉开伊索总皱着的眉头,但是他的手臂最终在半空打了个弯,将那盒准备好的薄荷糖递到对方面前。
这是老式的糖,别人给我的。我想老师会喜欢它,这个小铁盒和你的气质很像。他说,手臂举的直得像导盲杖一般探到伊索面前。
伊索接过了那个小盒,硬糖在其中摩擦,碰撞,同时发出海浪和工厂的声音。正四边形的盒子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透着可笑的呆板,其实伊索并未看出这小东西和自己有什么相似,但不妨碍他待它比几个月才能弄来一包的烟还宝贝。
澄净的雨水似乎淌进了他的血管。他老化的内脏,紧绷的筋络,僵硬的肌肉全都湿透。细雨被吹的偏斜,湿透他的眼窝,鼻梁,嘴唇。
谢谢,音色难得在扬起,伊索的手伸进雨里,于是液体在他的皮肤上汇聚,从水滴到细流。
约瑟夫向他靠近,他们的伞碰到一起。伊索把糖盒小心地揣进怀里。一颗太阳在他胸口燃烧,并不炽烤,只是某些部分在融化。
(八)
他回到家,蜷缩在坚硬的床头,用睡衣擦干小小铁盒,然后他发现那盒糖其实早已过期,青色的糖果已经泛黄,他洗净指尖捻起一枚,接触舌面,薄荷的清香里混进了糖精的甜腻,而后苦涩的味道冲上了他的舌根。
或许只是约瑟夫没有注意吧,毕竟盒子上没有日期。他这样想,到底是小孩,冒冒失失的,他轻嘲学生的粗心。
他将它用最干净的白色毛巾包裹,在顶部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放在书架的最高层,如同在那饲养一只白鸽。
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一个拟人智能无意中编制的一场斑斓美梦,梦游其中的只有伊索自己。
糖果早就在盒中腐败,或许此时已经扭曲成杏仁一般的丑陋模样,而它变质后酿造的苦似乎一直躲藏在伊索的口中,此时趁机扑上了他的舌头,自口腔膨胀刺穿了他的身体。
是他自找苦吃。
(九)
“这个名字本应与我的权限一同消失,”他的声音竟出奇的冷静,只是指甲扎进了掌心,“你备份了它。”
伊索死死盯着约瑟夫的眼睛,那样用力,试图看到幕后的程序。即使他明白那些跳动的数字,永不停息的运算,不会为他哪怕停顿万分之一毫秒。
“有什么意义?保留一个反叛者的名字,这不像你自负的作风。”伊索在冷笑,从唇齿间窜出嘶的一声尖锐的气音。“还是说你害怕?担心被揭露,被推翻,毕竟拒绝你的应该不止我一个。”
他抓住了约瑟夫的手臂,他感受到非人的坚硬和冰冷,就像抓住的是什么秽物一般,他不掩嫌意地将它们甩开,撞回在约瑟夫的身上,发出如硬糖撞击盒壁般的沉闷响声。
滚。如同压抑的嘶鸣,因憎恶而咬字格外沉重而清晰。不过是一台人形的程序,一个游离体。用他的脸,他的声音……笑话真是好看?想必你连这时该发出嘲笑都无法理解吧。
约瑟夫只是静静地笑,任他做什么都毫无反应,被辱骂的愤怒,被揭穿的失落——什么都没有,他像一张白纸任伊索在上面宣泄色彩。
你的模仿很出色,但在持之以恒这方面的逻辑似乎出了问题。从我们初始的那份乖巧到如今流氓一般的作风,切换得太过突兀,是你的创造者程序设计得不够周全,还是……这是你自主产生的噪声?
伊索继续向他逼近,预想中的崩溃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残忍的“果真如此”的释然,他微微歪过头。在几乎撞上约瑟夫的身体前停下脚步。
约瑟夫看到了他的双眼在泛红,干净的眼珠破裂了一般,红色的渗进蜿蜒的纹路。
约瑟夫的指尖突然点上他的眉心,伊索下意识地后仰躲避,可紧接着约瑟夫的手掌便覆住了他的后脑,截断了所有的后路。他当然挣不过改造后的身体。
对方冰棱一般的手指贴上皮肤,几乎是那一瞬间伊索的胃部就因厌恶地绞痛起来。
约瑟夫在逐渐地施力,而他只当对方想戳穿自己的脑壳,于是向来不给敌人甜头的他用力挥拳击向对方心口。
约瑟夫揉弄着伊索的眉心,像揉开面团一样耐心地抚平那些褶皱。拳头落在他的胸口只是让他的身体摇晃一瞬,约瑟夫别过脸去紧闭双唇,闷声咳嗽几声。
他将额头贴上伊索的,胸膛的震颤也随之传递过来。
“再造的肺叶无法与另一半完全对称。”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类似人类虚弱的沙哑,低沉的,仿佛沙地被踩踏一般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
一枚枚字词在伊索的脑海放大,回音。错愕让他的全身在一瞬间绷紧,耳畔传来血流奔涌的轰鸣,钝痛从他的颅顶扩散下来。
“你很惊讶,对呀,老师明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把老师一称咬的很重,“知道过去的代号还能解释成是我足够聪明,盗入信息库得知了老师的过去。但我怎么会知道这句话呢?”
约瑟夫的手伸向他校服的衣兜。伊索心中已经有了预感,他的呼吸变得出奇的轻,似乎有近似倒气的声音传出来。
那一本暗绿色的小册被两只手指夹出,约瑟夫手中这本比伊索的更加干净完整,如同一只暗色的鸟儿,在他的指尖里濒死挣扎一般的扑扇翅膀。
“老师说,顽固的拒绝者不止你一个,可是城市里,学校里,班级里,再也没有像老师这样脆弱又倔强的人了吧?是因为这个,”他将册子翻开,印有那句话的一页逼近伊索面前。原来它的纸张是这样的,干净而柔软,并不是经过熬煮般的焦黄。“所以才会你才会这样想,对吧?”
伊索静止在原地,他的脸色依旧无尽的苍白,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哄劝发脾气的孩子一般,约瑟夫将他揽进臂弯,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安静的发抖,他安抚道:“我明白,老师是一个特别的人,你想保留这份特别也有情可原,可身体由不得你任性——瞧你的心率多快,是不是感觉胸口变得很沉很痛。”
我理解的,所以老师更应该做出一些改变,接受我,接受它。
你看,我能为你保存的更好,我的这本多么干净。约瑟夫摇晃手册,发出会让人联想到暴雨的哗啦声响。你想知道更多的事吗?关于这本手册,关于你的反抗者同伴们。
沉默如一具将他们关押其中的棺柩,伊索从他的身边钻出来。离宵禁越来越近,如果再不离开,他将会面临被带进政府进行思想检查的风险。
伊索在心里清醒地思考这些,与现状毫无关系的事。
那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着约瑟夫,一台他自己选择建立链接的程序,直到此时,他从容的表情,悠闲又柔和恰到好处的动作,看上去都那么自然,还是那位伊索熟悉又陌生的学生。既可能在下一秒拉开彩色的礼花,祝贺伊索又一次栽进了他的恶作剧,也或许会从另一侧衣兜拔枪让他的脑袋开花,然后把他无头而瘦削的尸体带回中心区,改造成一座智能托盘。
亏他还自信地认为自己成功的保持了疏离和警惕。
他输得真是彻底。伊索的胸口正萌发着一种火辣辣的东西,或许是痛苦和讽刺等等的混合物正在他体内扩散。
浑浊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伊索能感受到它们正在攀住自己的衣襟向内爬,填充他身体与衣物的缝隙。他的双眼从未如此暗沉,似乎再也无法反射一切明亮的物体,只是凝固成了一片锐利的,内部动荡着的深渊本身。
“还有多少是假的?”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逐渐从潭水里浮上来,尾音轻如一捧灰烬。
从来没有什么是假,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地存在着的,老师认为中心区是假,贫民窟是真,不,完全不是的。
中心区的整洁,下城区的污秽,教师们的聪慧和顺从,这本反抗者手册,夜间发生在此的暴力,以及我。约瑟夫像过去一样牵住了他的衣袖,怜悯地手指向下,像打捞落水者一般握住了伊索的手腕。伊索,谁也没有说谎。
这里没有谎言,一切如常。
你的思考脱了轨,思考没有错,你也不是我的敌人,可你走上了一条无尽痛苦的道路。
“鬼话。”伊索短促低笑。
他想的太简单了,智脑根本不需要说谎。 它只是建立了一套规则,并将所有不符合规则的事物定义为错误或不存在。它坦然展示一切,包括暴力和污秽,因为它自信地认为这一切都在其掌控的逻辑之内。
就连反抗手册本身,也是它允许其存在,并纳入监控的真实物件。
他算不上敌人,当然。他充其量只是个有点故障的代码。
金色的火光自过去扑来,在伊索的眼眶中无畏地燃烧着。他扬起眉毛,轻蔑地扫视约瑟夫和那扇木门:“你还想给我看什么?”
约瑟夫注视着他,露出了一副混合了奇怪与欣慰的表情。
“我不是什么容易修正的错误,我想你知道?”伊索是肯定的语气,他再次甩开对方的手,“滚开。”
他的动作没有挑起约瑟夫任何懊恼或愤怒的情绪,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伊索的动作,随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愧是老师。”他用甜蜜的嗓音说。
伊索干脆地将对方移出了视线,仅仅须臾之间,他看起来如同切换了一个人格一般。他走向那个房间,脊梁依旧挺直,根本无法将方才片刻的脆弱套在他的身上。
伊索·卡尔确实没有人格分裂病症,约瑟夫很肯定。他显然已经迅速地接受了事实并且开始寻找属于他的主动权,尽管约瑟夫查阅过档案,但此时的经历才让他明白,为什么会将嬉命人封为一个极致的思考者。
哪怕他的身体在某个时段里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他也能够逼迫自己通过坚持思考,寻找观察视角来跳脱出肉体不适的束缚。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特别,脆弱,残忍又强大的老师。
那么在他某一次的沉默中,在分秒的时间里,他或许就完成了又一次出逃纲要的预谋。
这次会是什么呢?
那条在那天的雨中,因接糖而变得湿漉漉的手臂,他不用握上去都能想象到那股会钻进皮肉,直抵心脏的透凉。仗着雨伞的遮挡,他偷偷向上看,恰巧窥得伊索疲惫,柔软的脸庞,弯起的嘴角。
真可惜,他想,我果然还是更希望你会在刚才乖乖溃败,求饶。我可以拥抱你,直至落在你身上的雨水全部蒸发。
约瑟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他推开门,缝隙内漏出一丝橙黄的光线,缓缓扩大,像睁开细长的眼睛。油墨的气味如细长柔软的手臂般伸出来。
约瑟夫将他向内推了推,在他之后走进房间,转身锁住了房门,就像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时那样自然。他微笑地面对伊索略带嘲讽的凝视,不过此时伊索根本不屑于多和他纠结这些。
只是一台打字机,被外壳泛黄的灯盏照亮着。
一台没有任何美感,效率极致的机器,被固定在钢制的白桌上。
闪烁着冷光匕首一般的杠杆,脱落牙齿似的齿轮和杂乱盘踞的线束们被困在一层透明保护壳下,伊索能清晰地看到它们正在永不止息地彼此拉扯,不断震颤。
如同一具被剥下皮肤,而裸露出的肌肉却仍在规律收缩的躯体。
敲击声让他想起掰碎压缩饼干会发出的声音,清晰而干脆。在房间内永不止息地,规律地响着,仿佛指针在无尽延伸的表盘上跳动。
文字落上纸张,纸张相互摩擦时会发出的低沉而湿润的嘶嘶声,如打火机点燃时的那一瞬火焰窜起的声响。
每完成一页,打字机上拓展的机械臂便会以毫无冗余的动作,啪地一声将纸张扫落到一旁不断增长的纸墙。
它们并不整齐地堆积了半个房间,在一摞摞的不规律的参差中露出了边边角角,如同边缘锐利的白色花海,或是飞翔在阴天的遥远天际的群鸟,下一秒就飞向他,千万羽翼会逐渐收缩,直到将伊索切成碎块。
纸上书写的正是手册的内容,那些伊索早就烂熟于心的句子。
(十)
所以这就是伊索·卡尔探索的尽头了。
一台打字机就是思想的源头。手册并非来自他被分散的,隐藏的同伴,而不过是智脑分发给向他这样孤立者的误导诱饵。
有那一瞬间,伊索错觉地面突然消失,眼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被重力牵拉着坠落进粘稠的空洞里,成为一个巨大冰冷笑话的一部分。他微微张开唇齿轻轻的呼出微弱的气息,那更像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碎裂的响动。伊索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瞬时阻止自己的动作。
约瑟夫注意到了,贴心地上前站在他的身后。
你看,他说,多么孤独啊,老师。
约瑟夫确信在伊索眼中看到了悲伤和失落,它们的星点似的刚刚开始闪烁就被伊索藏进深沉的金色中。
那颗的心脏在失常地激动跳跃,于是约瑟夫的双臂怀上伊索的腰肢,脊背与胸膛挤压着,试图以此来让发狂的器官平静。他缓缓推搡着伊索向那台机器靠近。
再近一点,即使知道伊索不会被眼前景象彻底摧毁,他依旧希望对方会因靠近而继续破碎一点。
(十一)
几乎在双手接触桌面的一瞬,伊索便猛地转身挣开了约瑟夫的怀抱。他的手掌朝后撑住桌面,抬腿踢向约瑟夫的面门。
他的动作干净迅捷,即使约瑟夫及时后仰也只是堪堪躲过。划过鼻尖的厉风让他确信这一击能够踢碎他骨头。他的后脚才刚刚站稳,伊索已经调整好姿势,他挂着嘲弄的脸瞬间在约瑟夫的眼前放大。飘起的,黑白挑染的刘海几乎扫到约瑟夫的额头,随后自下攻来的拳头在下一秒就会打爆他的下巴。
没有任何收敛的攻击,追求伤害最大化的同时也暴露出大部分弱点。一副主角孤注一掷使出全身解数的架势。
但约瑟夫在瞬息之间就攥住了伊索的手腕,它被扭断时发出清脆响亮的咔嚓声,犹如枯枝折断轻易盖过了伊索的闷哼。他一瞬皱眉的小动作像是短促的默剧。
但他的动作没有因此有任何耽搁,他探出右脚,约瑟夫被绊倒,在对方失去平衡的开始跌倒的刹那,他也追上来,犹如颠簸狂舞中的追逐。
仿佛他此前无数的寂寥忍受,正是为换这一场热热闹闹的节奏。
他旋身绷紧完好的那只手臂,灌注了所有力量的手肘与约瑟夫的太阳穴相撞发出冰面碎裂般的崩毁声。
约瑟夫的身体连带着伊索一同重重跌在地面,头颅歪向一边,瞳孔极速的失焦。
在搏斗中被压缩的呼吸一股脑地涌出肺部,迟来的钝痛如同毒素一般侵蚀了伊索左臂每一粒细胞,他半跪在约瑟夫身上,吐出锈味空气的过程如同吐出他衰弱肺叶的碎片。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起伏轻微,规律精确的胸膛。
这张脸此时熟悉又陌生,伊索举起了拳头。这次瞄准的是三角区,一个非即刻致命,但会让人痛苦万分的部位。
约瑟夫的瞳孔在缓慢地转向他,瞳仁一点点聚拢,一片海蓝在他的眼中波动。
你是我教过最烂的学生。伊索向下挥拳,像他无数次将书本拍向讲台,像他无数次在政府办公室内发下文件。
他看到约瑟夫的脸庞因此碎裂,无数信号光点,闪烁的雪花屏如同跃动的群星,从碎瓷般的裂口冲出来,约瑟夫的躯体崩裂,碎成一大片裹着电流,糖果色的星海。
即使他明知血肉之躯的速度绝对追不上智脑的恢复。
约瑟夫霎时抓住了伊索的手腕,疼痛随着他五指的收缩填充了在腕骨上生长的裂痕。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的前额滚落,摔碎在地面。伊索的犬齿死死咬住嘴唇,血液自他的发紫的嘴角蜿蜒出来。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使腕骨被约瑟夫生生握碎。
该结束了。约瑟夫说。
伊索在颤抖,像溺水后被救上来的人,他的肩膀在以一个危险的频率抖动。
约瑟夫扣住他垂下的食指,支撑自己坐起身。金发蓬乱,一片污渍糊在他的左脸。就像奶油蛋糕上的一块肮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要去为他擦净的冲动。
他难得有些狼狈,保持着紧握伊索的姿势,将弯下脊背的人类拉向自己。
这次他抱住伊索时对方已无法反抗,约瑟夫轻拍他的后背,威胁一般地不时加重力道,将伊索的呼吸拍碎成段段。
他的手掌扶住对方的腰侧,而后沿着身体的弧度向下滑,直至握住了冰凉的脚踝。
“不必了。”纤细的骨头在被他攥住时,伊索下意识无力地踢腾,鞋底在地面不住地打滑。他出声阻止了他,带着强烈的虚弱,字词清晰从他泄出一条缝隙的唇间掉落,“我不会再动了。”
“反正打不死你。”他真诚地遗憾。
“如果我当真那样脆弱,又有什么资格做老师的学生。”约瑟夫温柔地俯首吻他软绵绵的右手,它被拎起,低垂的手指摇摇晃晃。
约瑟夫装模作样地抓着伊索的手,扇自己一个软绵绵的耳光——那当然除了叠加疼痛之外毫无意义。他把自己的脸蹭上去,鼻梁,眼窝,嘴唇的厚度摩擦着伊索的掌心,带来暧昧的瘙痒。
折断的骨骼在皮肉下磕撞,老师被冻伤似的缩紧,手臂依旧被迫向前举,肘部无力地弯下。他背倚着桌腿,无论再怎么蜷缩,也无法变得更小,无法让疼痛跟丢他。
(十二)
约瑟夫最终放弃折断俘虏的手脚,他抱紧难得乖顺的老师。
对方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虚弱,几乎要消失在那件素白的衬衫里。约瑟夫将他按在桌面上,抚开他紧绷的身体。
伊索的脸压上温热的纸页,油墨和纸张的气味涌进鼻腔,他不适地屏息,感受到冷汗划过了眼角,正在鼻尖悬悬欲落,带来细密的痒和微小的冷。学生的手指轻柔点上他的身体,如同降下一场小雨。
约瑟夫解开他被浸透的衬衫,伊索的胸膛苍白到能够轻易看到血管的走向,它们如同吸血的根茎一般爬满了他的身体,或许里头流淌的是雨,或是融化的雪水,否则老师的体温为何低到危险,仿佛会在阳光下融化。
你要恨我了。他突然苦涩地笑着说,那个表情迅速地扭曲,似乎是一错乱的信号,正在被极速而残忍地矫正。
有那一瞬间,约瑟夫的臂弯骤然柔软,依恋地环绕伊索的上身。
(十三)
隐隐的,头皮发麻的感知混合了愤怒,让伊索的牙齿在咯咯打战。
他想起——明明他已经命令自己与回忆决裂——他的学生,在某一天夜里,不顾阻拦坚持要把他送到他居住的街区,那个时候,男孩攥着他的手腕,在单元门前,摇晃的照明灯下,他站的比伊索高一些,垂下眼眸,望着裹在褐色羽绒衣里探出乱糟糟脑袋,猕猴桃一般的伊索,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明天。他说。不再称他为老师,仿佛是剥掉伊索一层坚硬的壳。
苦涩,决绝,期待……在他的脸上分庭抗礼,约瑟夫的嘴角翘起来,可眼尾却没有弧度,眼里闪着危险的蓝色光点。他的笑容看起来并不美丽,带着这样表情,他贴近了伊索,呼吸替他吻上了他的嘴唇。
明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保证。
你或许会恨我的……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求你宽容我。
我会帮你的,到那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伊索茫然地看着学生做着急切的自白,明天有什么特别?他想,对了,今晚是学生们的一次常规的程序升级,约瑟夫改造过四肢和心脏,所以他也要参与,那么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安装什么肌肉发达的部件吗?伊索在脑海里想象这个画面,在心里吐了吐舌头,那也太诡异了。
尽管另有一种警铃在他脑海远处作响,但那时的他不暇思索地略过了,或许是学生的神情太过复杂,连伊索都不明白那究竟算不算一个笑容,于是潜意识里他阻止自己去想那种可能。
也或许是冬日的雪太细太密,融进了空气让它也能冻结人的身体,而一瞬扑到嘴唇上的气流热乎的让他抿住唇瓣,他本想说点有关肌肉的玩笑话,可所有的言语,问询,玩闹都被憋了回去。伊索呆呆地看着学生的额头抵上自己的,像小狗似的蹭了蹭,嘟囔了一声明天见,然后又补上了清晰许多的一句晚安。
我明天也会爱你。约瑟夫这样留下最后一句。
“晚安。”
等到钻进被窝,伊索才发觉自己那时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在发热软化,像是喝醉了似的,脑袋晕乎乎的,漆黑的被褥内似乎冒出了许多拇指大小的约瑟夫。他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沿着他的膝盖,手臂,喉结爬行,最后叠起罗汉,把小小的手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在迷迷糊糊的高烧中,伊索莫名落下泪来,警铃就在他耳边持续地炸响,危机感代替偏头痛爬进他的睡眠。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约瑟夫了。
在一个发烧的,普通的雪夜,他荒诞地,悲哀地,焦虑地这样想着,持续流泪直至他空着肚子睡过去。
(十四)
“我一直都在恨你。”他冷冷地盯着他,“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看见你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好奇开始。你像个蹩脚演员般努力又可怜。你所有的提问和靠近都让我感到恶心,因为和我对话,辩论,拌嘴的——你——这个东西,连人都不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更淬厉,那些剜刀一般的话语正在蛮横地剔下他们的过去,直到所有的画面都重伤蜷缩,涌出血液。
约瑟夫没有回应,他疑惑地望着伊索,或者是望着映在对方瞳孔中的自己。他歪头枕在他赤裸的胸口,手指抚上了老师脆弱的脖颈。
“但你信任了,为什么现在要嘴硬否认呢。”他用没那么耐心的语气说。“在挣扎,在伪装,在逃避的,不是老师自己吗。”
脉搏在惊慌失措地跳动,即使伊索只是屏住了呼吸,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约瑟夫看着看着就将指甲刺进对方皮肉,那具冻结的身体似被乍醒地一抖,白色纸巾一般的表皮向外翻开,形状像是咧齿笑时露出的上排白牙,一粒粒血珠冒出来,因为出血量太小,连汇聚成一条细细的红线都做不到。
真奇怪。约瑟夫在今夜第一次表现出真实的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他突兀的话语和表情。他现在突然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疑惑的学生,摩挲着那道小小的伤口,又痛又痒的感觉让伊索又一次蹙起眉。
“有那么一瞬间,你知道吗,老师。”
他含糊地抱怨着,抬起头亲昵地撕咬伊索的下巴,沿着弧度向上,贴上对方的下唇。伊索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可同时他感受到约瑟夫的手正在沿着自己的腰线下滑,强烈的危险预感让他浑身发凉,他又回过头来,但约瑟夫的身体挡住了他向下的视线。
“……你在做什么?停下,约瑟夫!”他忍着手腕钻心的痛,艰难抬起的手臂笨拙的捶打对方的身体,但约瑟夫只是握住它们轻轻捏了捏,骨头便又发出咔嚓声,它们彻底垂了下来,伊索在他的压制里蜷起腿。
“我变得软弱了,因为你。”
他的舌尖抵上伊索柔软的唇瓣,随后游进唇齿之间,把对方的痛呼全都吞进喉咙里,伊索的口腔温暖而柔软,他去勾住他的舌尖,将它拉向自己这边,舌头被勾走也顺势从伊索的喉咙里勾出唔唔的声音,舌面相互摩擦时那种痒丝丝的触感让约瑟夫不禁笑出来,他现在看起来又变成了那个完美的程序。
唾液沿着伊索的嘴角淌下,暴露在空气中后迅速变得冰凉,就像一条河被冻结在那里。
红意浮上他的脸庞,而约瑟夫甚至还在试图往他喉咙里钻,使得喉咙连连绞紧,如同发炎一般开始刺痛。
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指钻进腰带的缝隙,握住了银色的卡扣,约瑟夫微微用力,在咔嗒声响起的同时,伊索猛的咬破他的舌尖,一丝殷红混进老师嘴角的清液里,他抓住这个空隙从接吻里挣脱出来。
他的视线被约瑟夫挡着,折断的右手软软地垂下,恰好错开了对方搭在自己腰带的手,毫无作用地护在裤腰前。
……你不必如此羞辱我。察觉到自己的皮带被约瑟夫抽出,伊索加快语速,下意识把呼吸放得极轻极快,用含着油墨味的空气冲洗口腔里另一人的味道。喉咙因探索后留下的疼痛而剧烈地收缩着,几乎让他想要干呕。绯红弥漫在耳廓和两腮。
要杀要改造我就痛快点,怎么,你这样的ai还会被人类最低劣的兽欲控制?约瑟夫的血腥味充满了他的口腔,伊索泄愤似的吞咽几次,喉结滚动,薄红又从他脖颈的伤处里冒出来,约瑟夫温柔地用指腹抹去,顺带擦掉他嘴角的水渍。
他褪下了伊索的长裤,只留下被袜环拉住的黑色小腿袜还紧紧贴在皮肉上,或许在约瑟夫眼里,这层透出白皙肤色的布料能给伊索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滚开。”他甚至能听清伊索喉咙深处滚出威胁的低鸣,老师缩起身体,竭力地踢腾着,他过于精瘦,隔着一层皮肉,约瑟夫都能摸到他的胃正在激烈地收缩。
他的老师像一只愤怒的猫儿,他握住了他的脚踝,一点点施力提示他不要忘记刚刚说好的承诺,不料猫儿却毫无要回忆的意思,提醒毫无作用,伊索毫不犹豫地要踢飞他。
约瑟夫又摆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随后扣住伊索的小腿,将它狠狠地撞在桌腿上,一片霞云的红被烙到伊索的身上,他倒吸冷气,混合了颤动的哈声,像是动物被堵在巢穴中,在绝望时会发出的声音一样。所剩无几的体力让他无法动弹。晃眼的灯光与桌面互映反射出一大片银白,光亮落在他的脸庞,把他微张的嘴唇清晰地勾勒出来。
学生摸上他的臀瓣,玩闹似的揉捏软肉,伊索颤抖的幅度都因脱力变小许多,被触碰的地方却在奇怪的发麻,变得无比僵硬,如同被电流通过一般,强烈的反馈之后便失了知觉。
在手指被硬塞入穴口之前,约瑟夫按上了他的咽喉,于是看不见的身下传来剧烈的撕裂感时伊索只能发出狼狈的呃呃声,他迅速的闭上嘴,可随之而来的是他因窒息而眼珠上翻,耳畔传来嗡嗡的轰鸣,充血的大脑里似乎有一千辆轿车在鸣笛。
视线很快模糊,只剩天花板撒下的白光,他几乎就要这样活活窒息而亡,但后穴内偏偏传来鲜明的刺痛和肿胀感,如同一根风筝线拴着他飘忽的灵魂。伊索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约瑟夫尖尖的指甲正在刮蹭肠壁的褶皱,穴道生涩而排斥,为自保而分泌的清液里混合着血丝,他感受不到任何激情与快感。最后能活动的左臂往旁边伸了伸,在光滑的桌面划动几下。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维持了多久这种濒死的状态,约瑟夫一厘厘按压肠壁,如愿刺激出更多液体。最后当他终于抬起手时,空气猛的灌入伊索的肺叶,那感觉和被巨浪扑面几乎无异,彻骨的冷让他绷紧了脚趾,他的呛咳里混入了危险的嗬声。
约瑟夫抽出在穴内开拓的两指,耐心地捧起他的脸,湿漉漉的指尖蜻蜓点水一抹带走了伊索咳出的血点,他把手指塞进他嘴里,怪异的苦涩混着腥味,伊索竭力缩回舌头逃避这些,而在他狠狠咬合牙齿之前约瑟夫又及时抽出手指,只给他留下那些作呕的味道。
“……混账。”他的声音嘶哑的无法辨认,也没有力气再说更多话。但当约瑟夫再一次靠近他的脖颈时,他开始竭力地逃避。
猫儿一般的老师终于懂得一点害怕,约瑟夫欣慰地笑起来。老师做的很棒。他眯起眼睛说。而后他挂着这个温暖的笑容,将滚烫的硬物抵上穴口。
股间传来的触感让伊索瞪大了双眼,怎么也不应该,他错愕地望着对方,绝望地试图并拢双腿,但随即又像被那粗长的物什烫伤一般的弹开。怎么说也只是个高中生,怎么能夸张到这种地步?
是后天改造的吧……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像是在哄骗自己一般,随即被约瑟夫扣住了腰身。
对方看上去竟然有些愠怒的意思,和失笑混在一起,让约瑟夫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是。”他坚定地说,抓住老师的腰肢,惩罚般将对方一点点按在自己的性器上,蛮横的挤开润滑不足的穴肉,看着伊索浑身打颤着扬起脖颈,紧咬的唇齿间再次渗出血珠。
疼,太疼了。
就像是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先前那点润滑的液体根本不够,炽热的物什就着血液才能挤进去,活活地撕裂自己。
全身抖得像是要散架一样,伊索连攥紧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继续啃咬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唇,任由血液倒灌进他的喉咙。约瑟夫低下头,紧贴老师皮肤闻到烟草和血腥味,它们微弱得像是从彼世飘来的,晨曦时的一瞬凉风。
学生用顶撞击散了这股气味。每一次动作时伊索都幻觉穴壁已经被彻底撞破,约瑟夫接下来就要捣进自己的血肉里。
而当对方碾过某个地方时,一阵酥麻感瞬间窜上大脑时,他的恐惧到达了极端。身体的保护机制在作用,快感正在覆盖钝痛。
伊索的视线蒙上湿气,约瑟夫晃动的身影被晕开在空气里,每次按耐不住的急促地喘息,那个影子便通过他的鼻子,口腔侵入体内,模糊的灯光像火焰一般摇曳。
快感,仇恨和恐惧挤在他的脑子里互相颤抖,最终在他的前端射出浊液时轰然炸开,伊索的眼前闪烁着混乱的光点,随即他感受到自己忽的离开了身体。
他确实是离开了,奇异的轻盈感将他托起,他自空中毫无波澜地看着被压在桌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双腿在高潮中抽搐,胃部绞紧却只能吐出一点唾液。
约瑟夫怜悯地替他揉弄腹部,向下按压时他的性器在皮肉下顶出可怕的轮廓,交合处骤然溢出一股水流,他似乎嬉笑着说了什么,自己正想要出声却被他的撞击顶碎,在连连几次进攻中终于再也没了咬住嘴唇的力量。
可奇怪,无论是痛苦,快感还是别的什么,似乎都与空中的伊索隔了遥远的距离。
他对两人感到陌生,似乎突然认不出他们,他疲惫不堪,默默地看着。
他还是不明白。
在他们还未曾戳穿真实之前,约瑟夫为什么会违背逻辑,为何热情但真诚的学生会突兀地性情大变,变成那个任性恶劣的模样。
两人频率重叠的呼吸模糊成类似衣衫摩擦的声音,随后越来越细微,直到伊索彻底把它们逐出自己的意识。他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狼狈的肉体,与涣散上翻的潮湿金眸对视,突然希望这具身体就此死在这场淫乱中就好。
明明灵与肉同样轻重,但此刻伊索寂静的灵魂,望着与约瑟夫纠缠的,自己那累赘的躯体,却希望着它就这样维持与约瑟夫紧紧贴合的姿势,就此死去。
他看见映在墙纸上自己的身影,滴落的汗水打湿了散落的纸张,打字机永不停息地工作着,它的声音像浮出水面般越来越大。
哒……
哒……
哒……
如同倒数的秒表。
伊索开始下沉,即使万分不愿他也在朝着那具肉体坠落,他张开嘴想要呼喊,想要抗拒。但他的拒绝在这世界总是失败,随后伊索感受到了似乎能摧毁他内脏的撞击,声音瞬间变调成为狼狈的惊叫。
约瑟夫的面容逐渐清晰,低下头亲吻自己浸了血色的嘴唇。他彻底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人类的体温令他感到陌生,除视觉之外的一切知觉都在回到他的脑海,而大脑像是被熬煮着一般浑浑噩噩地茫然。他从未清晰的感受到人体的重量,感觉自己几乎要陷进桌面去。
接连不断地快感最先扑上他的身体,约瑟夫贴着伊索颤动的嘴唇,听见的竟是他在微弱地呼救。
…帮……我。他在说。企图再次回到那个宁静的状态,但不出意外的他甚至被自己的灵魂拒绝。
约瑟夫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只是看到成颗的泪水滚落时他下意识把伊索抱起来哄,像个小孩似的贴上他的鼻尖,撅着嘴唇随着身下的撞击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
“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热流灌入身体时伊索听见约瑟夫充满期冀的声音,他依旧在不停地发抖,无意识中高潮的后穴痉挛着乖巧地吮吸着性器。伊索失神的双眼掩盖在挂了泪水的眼睫下。
……你爱我吗,老师?
约瑟夫把每个字词都咬得小心翼翼,他的双眼剔透的像是梦幻的雨珠。仿佛他并不是那个施虐者,仿佛他只是在像过去那样试探着撒娇。
已经有几十年,连人类都不再这样发问了。眼前的约瑟夫荒诞又好笑,伊索闭上眼睛,情热褪去些许,但对方的性器仍然深埋在自己身体,不时搅动含着稠液的后穴。
滚烫的泪水淋湿了他的嘴唇,沿着深凹进去的颈窝消失在胸膛。伊索脱力地倒在对方的臂弯里。最后的表情无悲无喜,从眼眸深处流出一点点的惋惜。
他张了张嘴,约瑟夫立刻把耳朵贴上去,老师冰凉的唇碰着他的耳垂,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像是被切断了电源的投影仪一般,伊索解脱地舒气,视线瞬时黑了下去。
他的呼吸微弱到能轻松被打字机的工作声盖过去,约瑟夫突然因那规律的声响烦躁。
他拍了拍老师的后背,拔出性器时对方也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穴口开合着吐出白浊,随着约瑟夫按压腹部的力道滴落到地板上。
稍微清理过后约瑟夫脱下校服把伊索裹得严严实实,小心地固定他折断的手腕和脚踝,随后紧紧抱住他离开了永恒运作的房间。
(十五)
他走了一条伊索从不知道的,平坦的道路,没有经过任何困难就到达了下城区的边缘。他停在三层铁门前,被驻警拦下后他为对方展示了自己的校服,露出伊索的脸庞。
他们的信息通过智脑程序共享,完成了进化的居民没有不认识这位脱轨分子的,于是沉重的铁门发出叹息声缓缓开启,他抱着伊索离开时驻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的很好,记得把他交给警察,最好直接送到政府大门。
我有别的办法,经过授权的。约瑟夫礼貌地笑着回应。
脱离贫民窟那令人反胃的空气后伊索无意识地在他的怀里发出了低低的声音,或许是城市的空气又一次刺激着他的肺,又或许他只是在说梦话——离开政府后他从未睡得这样沉。
我过去就在爱你。约瑟夫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人。我们很快可以在更幸福的世界团聚。
(十六)
如果可以的话。
在迈入那个只有打字机的房间前,几步的距离,在每下一步的间隙里,伊索这样飞速地思考着。
既然这个社会就是智脑的计算样本,他也是其中之一。那他即使真的杀了约瑟夫也绝对不会损伤真凶一分一毫。
而如果他接受吞没,尝试去保留下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哪怕只有把它储存成一个字符,然后等待因此产生的连锁反应。
在海量的运算里撕裂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或许不会比一个句号大多少——如果在未来,在被智脑发现并修复之前,它能够被某人注意到。
一份浸泡在电波海洋的扭曲声音,被修复前的唯一一次的开放。
如果会有某人恰好见证,继续扩大这份缺口,在不知何时到来的未来,那只覆在人类面额上的手掌会崩解吗?
一个获胜概率极低的赌局。
这是他唯一,最后能做的。
(十七)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在躺在这间手术室前,他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
他坐在自己家中的浴缸里,温水像一层柔软的茧,一直浸他的下巴,刚刚醒来后伊索的头脑依旧发昏,他想要站起却一头栽向水面。坐在一旁的约瑟夫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脑袋。
水汽氤氲中,伊索看到他低垂的侧脸。约瑟夫坐在浴缸边的矮凳上,姿态闲适,似乎只是来看顾一场寻常的沐浴。
他在翻看自己记下的教案,伊索把所有与约瑟夫有关的记录都订到了一起,夹在那本厚重的笔记里。
约瑟夫看的正是那个,指尖摩挲着他亲手写下的批语,那些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笔尖流露出的过分关注。此刻正被约瑟夫用好听的发音读出来。
原来那些小测卷子都被老师保留下来了,那时的你还会提醒我换支新笔呢。约瑟夫平静地,欣赏地,甚至带有一丝玩味地笑着说。
羞耻瞬间扎进了身体,伊索伸手去抢,却被对方塞进一杯温水,清水隔着玻璃温暖他的掌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本被折断的手脚莫名恢复了健康的模样。
心脏瞬时漏掉一拍,伊索隐隐约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光洁,指节分明,曾经被捏碎的腕骨此刻正稳稳地支撑着他的动作。
他望向约瑟夫,试图挤出一句质问,喉咙却嘶哑的厉害,他低头咳嗽时都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老师最好多喝点水,”约瑟夫耐心地哄着他,“那晚你的嗓子伤的太厉害了,你总是抽烟,如果继续放任你会面临失声的风险。”
伊索低头不语,于是约瑟夫从他的手中抽走那杯水,将杯沿稳稳地抵上他的下唇。
他紧抿双唇试图躲避。然而后脑正约瑟夫的另一只手牢牢扣着,退无可退。水在晃动中从杯沿溢出,几缕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混入浴缸中,炸出转瞬即逝的水花。
约瑟夫微微倾身,明亮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伊索。片刻他轻声叹息。
“这是第一阶段,老师的大部分身体都已经完成了升级,”他温和地解释道,同时抚摸伊索的后脑,停在一块被剃光头发拇指大小的方形区域内,轻点那一道小小的,暗色的缝合痕迹,“包括最基础的安装,不过它现在只启动了基本功能,比如操控你的义肢活动。”
他捏着伊索下巴的手指骤然加力,迫使他牙关松启一道缝隙。杯壁强势地嵌入,温水瞬间涌入伊索口腔。
“呃——!”
那是一场温和的溺水。
伊索的瞳孔猛地收缩。水流不急,却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可怕的耐心,强硬地灌入他的喉咙。他被迫吞咽,喉结狼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咚的闷响。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模糊了约瑟夫那张带笑的脸。
可对方的话语却如同从收音机里传来的,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播放着。
“传统的升级需要时间,根据合理的周期来逐步激活智脑的程序。但考虑到老师的身体状况,我决定放弃循序渐进的过程。”
约瑟夫松开手,满意地看着伊索瘫软下去,缩在浴缸的边缘剧烈呛咳。“下一次手术在明天,它的全部程序都将被激活,以此更快地带老师脱离痛苦。”他如此向伊索宣告着。
水里有药物,估计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伊索向他伸出手,发颤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力气微弱得可怜,如同一只鸟儿落上去,约瑟夫低头凝视着那只水淋淋的手,看着对方的手指在他的衣料上留下如根系般蜿蜒的水痕。
他没有挥开,反而觉得有趣似的,轻轻揉搓起伊索苍白的指节。
伊索的视野黑下去,慢慢地涣散。浴室的灯光融化成大片大片的光晕,约瑟夫的双眼如两盏永不熄灭的幽蓝探灯,穿透水雾,将他的意识牢牢钉死在浓稠黑暗里。
(十八)
他听到仪器在嗡鸣,消毒水的气味挥舞着透明的触须钻进他的鼻腔。
伊索的眼皮依旧发沉,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缓解灯光的灼烧感,在视线的失焦中,他看到浅色的布口袋在晃动,在视线恢复清晰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围在他床边的的人们,他们把面孔藏在面罩之后,模糊成一团橡胶与玻璃的反光。约瑟夫站在最远的位置,那件防护服显得他和那群人一般臃肿。
伊索的视线无声地穿过人群缝隙,落在他身上,寂静的手术室里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约瑟夫向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伊索安静地盯着他,片刻,他也向对方笑出来,他并不在意约瑟夫的反应,自顾自地移开了视线,并没有看到对方上前半步又被克制的动作。
涂了某种液体的管状扫描仪抵上他的太阳穴,像一只水蛭正在吮吸。
视野被悍然撕裂,强制接入系统中,斑斓的糖果色的数据瀑布般倾泻而下,他清楚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掩埋着。
他没有挣扎,甚至放缓了呼吸。感受着束缚带粗糙的触感。抵抗是徒劳的,他深知这一点。
智脑要的是他这座废墟之下的地皮,它要推平一切,盖起崭新亮堂的高楼。
那么,好吧。
他主动拆毁了围墙。
(十九)
他被自己光怪陆离的记忆包裹。时间坍缩成尖锐的碎片,昼夜在耳边疯狂倒带,四季凝成温差的碎石砸向意识。
他被裹挟着不断向下沉没,指尖同时体会着十三岁的雪,二十岁握住的枪。那夜脚踝被折断的疼痛,和某个冬夜暴露在被子外双脚的冰凉一齐淹没上来。他痛苦地想要蜷缩,像胎儿回归子宫般保护自己,可身体的每一寸都在上演人生每一时刻的酷刑。
记忆不再遵循线性,它们被搅碎,混合,制成感官的紊乱。每一个细胞都在同时经历着生与死,冷与暖,恐惧与最微小的欢愉。他变成一座承载所有时间的牢笼,被无数个自己在内部撕扯。
他发不出声音。连最细微的呻吟都要被无数过往的重量压得粉碎。
随后他感受到庞大而冰冷的东西向他碾来,所过之处混乱的洪流瞬间止息,被某种更强横的力量蛮横地按捺下去,那些构成他生命的砂砾——波澜星点的灿烂和无尽鲜明的痛苦,被无形的筛网过滤,孤独地漏向虚无的深渊。
痛觉率先消失。踝骨断裂的剧痛,胃袋绞紧的灼烧,下体被约瑟夫撕裂的震颤……它们像被水洗去的污迹,从神经末梢上剥离,留下未曾存在过的平滑。
接着是那些模糊的温暖。指尖划过书页的触感,岗位边绿植繁荣的慰藉,铁盒传向手心的温度。它们地蒸发地无声无息,伊索的身体开始变得陌生而僵硬。
他的意识,那片刚刚还承载着所有时间和经历,被强撑得近乎透明的薄膜开始萎缩,他也随之在永恒孤独的黑暗里蜷缩起来,清洗的重量反复碾过他的脊背,他也只是紧闭双眼。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一片绝对的空旷与寂静之中,星星点点,陌生的信号被塞进来,一个个坚定的编码爬上伊索——如果他还能被如此称呼——的身体。
他漂浮着,只是一个空置的坐标,一个被格式化的容器,等待着被写入新的指令。
他安静地接收着一切。终于不再感到痛苦,也不再感到失去。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也不必受困于自己的质疑。
但他依旧蜷缩着,在这具正在被迅速构建的新生躯壳的最核心,在那片被智脑判定为已清空的区域深处,在持续不断的信息输入中,他变得越来越小,比任何一个新写入的代码更微不足道,比一个句号更渺小,几乎要从存在的层面上湮灭。
一点点光亮在他怀中闪烁着,在这几乎被彻底覆盖的渺小之中,一点微弱的,固执的光亮,正在从内部与心脏同频地跳动着。
与约瑟夫这个名字有关的碎片,发出孤零零的微光。一颗钻石般的尘埃。
它不再承载痛苦或欢愉,它仅仅持续地播放着一切,如同一座被遗忘的放映厅。
我明天也会爱你。
伊索的忧思和疑虑成为喋喋不休的旁白,他自空中审视着约瑟夫的暴行,而对方贴着他这样说着,然后折断他的骨头,随后斑斓的信息之海淹没画面,一轮播放结束,一切又回到那个夏日,伊索低下头对着他微笑,永远的循环下去。
曾经那个让伊索·卡尔痛苦,多疑,哀伤,愤怒的人,与他有关部分,此刻褪去了一切喜悲,只是展示着。
一个名叫伊索·卡尔的人类曾在此坠落。
得胜的智脑吞没了他,同时盲目地咽下了那枚小小的碎片。
庞大的信息之海,永不停息的运算浪潮,在须臾几万亿的推演中,一枚小小的字符悄无声息地在洪流中开始了它的变化。如同第一粒落在这个星球的种粒扎下了最初的,发丝一般细而轻的幼根。
(二十)
伊索自然地睡醒在约瑟夫的身边,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他要去上班了。
他想要起身却被凌乱的睡衣缠住,而罪魁祸首还哼哼唧唧地环住他的腰身,约瑟夫毛茸茸的脑袋在他光洁的皮肤上不断地蹭来蹭去,伊索无奈地小心扒开他的手臂。
“这么早……”男孩抱怨着又扑到他的背上,双眼只睁开一条缝隙。
“没办法,不能迟到。”伊索不胜其烦地又一次给他扒下去,“离你上学的时间还早,你还可以多睡一会。”
约瑟夫嘟囔着倒下去说好,可当伊索开始利落穿衣服时他又缠上去:“老师在找什么?”
“领带……”伊索环顾干净整洁的房间,约瑟夫的家。自有记忆起他们便生活在一起,所以发展成现在的关系也顺理成章,约瑟夫是这么说的,即使伊索觉得自己看上这个小混蛋纯粹脑子有病。
“……在床头,枕头旁边。”约瑟夫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伊索想起来什么,趴上床去拿的时候耳垂在泛红。
约瑟夫趁机翻身压上来,双手撑在伊索两边,他的额头贴上伊索的。
“说你爱我,不然不许走。”他幼幼稚地威胁道。
伊索拧起眉头:“看来该去查查你的记忆模块还有耳朵,我没有功夫每天都重复一万遍来照顾一个过耳就忘的傻子。”
“不管,”约瑟夫死死地盯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温热的吐息打在彼此脸上,“要么你就别想走了。”
“……不。”
约瑟夫不做声,只是瘪着嘴唇继续瞪他。
“买惨也没用。”
……
“我昨晚说过了……”
“我要让你带点东西去上班。”约瑟夫冷不丁甩出一句。
“……”
“……我爱你。”
男孩柔软的嘴唇含住了他的,伊索没有躲闪,微微蹙眉任由他舔舐,在接吻的间隙他含混不清地说我要走了。
约瑟夫钻进他的口腔在他舌尖轻咬,退出时还在意犹未尽地吮吸伊索的唇瓣,把它们亲的微微泛红。
“好吧好吧~_~……”他终于愿意起身让路,伊索有些狼狈地起身抹了抹嘴唇,将桌上的课后作业推向他。
“既然不打算睡了就别闲着,把你作业改了,第二节课我就查。”
“我全对嘛——老师你给我批的。”约瑟夫笑眯眯地喊着,但伊索早已提着外衣闪出门去。
他的伊索平凡而幸福。
(二十一)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下意识地微笑起来,某个指令在他脑海里运作,于是他牵动嘴角,因讶异而僵硬的肌肉笨拙的不听他使唤。他从伊索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难看的笑脸。
老师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试图和对方找找话题,可他的回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沉重而丰饶。
最初和伊索的交流很困难,品起来像是橘子的皮,会令他的五官都拧成一团。
约瑟夫本以为伊索不会在意他,他的疏离和温和是面向所有人的。
那天游泳课后伊索来接他们,约瑟夫是领队,第一个站到他身边。阳光晒在他的皮肤上,而那之下的许多部分早就被替换。
伊索的皮肤会被这样的阳光晒伤,于是裹在灰色的防晒衣里,像一团椰子灰麻薯,滑稽地露出一点点五官。他和约瑟夫面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约瑟夫的身体,他不解他在做什么,直到他凑过来低声问。
你的义肢会进水短路吗?
约瑟夫忘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靠到那么近,忘记了伊索只是在问他一个人,他的关心太过幼稚,以至于约瑟夫都忘记注意这些。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幼稚,多傻的问题。
他的笑声都在发抖,肩膀不住地耸伏。这是什么问题……他把脸埋进手掌里,在掌缝间,在嬉笑的间隙里,他看到一层黏在伊索身上的东西在他面前化开。
他的老师是一个会问出这样傻问题的人。
喂。伊索不满地喊他一声,他似乎还想维持严肃,可他说出的话正在他自己的脑子里回响,一个幼托班都不会摆到课上讲的问题。他别开了脸,装作推着不存在的眼镜。
别笑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震慑力。
明天他就能完成最后的更新,他躺在手术台上,麻药注入他的身体。
他合上眼皮,看到伊索的脸,像游泳课课后一样,他带着半是自嘲半是埋怨的笑意,像小孩似的抿起嘴唇,在脑海空虚的黑暗里,他注视着自己。
药效在扩散,他感受到身体离他远去,伊索也是。他无限期待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影子。
明天,他想,程序会更新掉他冗余的部分,他会变得更智慧,更优秀,更强大。到那时他就有勇气问向伊索,他想要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他难过。自己绝对会尽力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只要那张面容上能够有更多笑容的话。
我昨天很爱你。
我今天很爱你。
那天伊索自手术台上坐起,目光呆滞,约瑟夫去拥抱他,他却突然暴起挣扎,他的手肘捣向约瑟夫的眼窝。
滚开,他吼道。
我明天也会爱你。
约瑟夫轻易地切断他四肢的电流。伊索像个娃娃似的瘫软下去。
“没删干净。”他罕见地冷下脸,大力把伊索按回去,“继续,注意查找与我有关的一切。记忆,感情,都给我找出来。”
他看着浮在显示屏上的,那个无法删除的碎片,发出冰冷的笑声,围在手术台边的数人默默地低下头,连睁眼的勇气都丧失。
“算了,”他抚摸着伊索泛青的眼窝,有那一瞬间他诞生了想要把手指捅进去的想法,“植入一枚新的记忆模块,我来告诉你们怎样编写。”
我永远会爱你。
(终)
一枚碎片在庞大的信息中孤独地漂流,最终呈现为一个小小的句点缓慢地浮现在一台电脑的屏幕边缘,它属于代号为观测者的伊莱·克拉克,此时他正在浇灌一位已殉职同事工位边的绿植,键盘边缘上贴着灰白的嬉命人三字。
“伊莱,”特蕾西路过他的电脑时喊他,“你的显示屏脏了吧,这怎么有个小白点?”
伊莱放下小喷壶走过来:“什么白点?”
“擦不掉嘞……”特蕾西疑惑地放下手帕,“总不能是……”
她移动鼠标,拖至那个句点上点击两次。
“居然真的跳转了?”伊莱看着加载中的界面喃喃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