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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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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5-09-22
Completed:
2025-09-22
Words:
54,973
Chapters:
10/10
Comments:
4
Kudos:
8
Bookmarks:
1
Hits:
236

变得有些奢侈的事

Summary:

BinXun only向旧文合集。写完的没修完的没写完的,总之是【仅仅】关于这对cp的一切。
有很多片段灭文还有大纲,我能想起来的设定和预警会一并放在章节内。可能有很多雷人的东西、过度的个人情感表现、严重的ooc、对人物动机的过度揣测。
没有售后,点进来的你已经被警告过了。

Chapter 1: 目录

Chapter Text

 

 

本合集的索引,包括设定及可能的雷点,方便您的跳转。

 

第一部分:旧作翻新/旧作重发

Ch2 你回家将是我回家

       内含血表现、精神不安定表现、主角与其他角色的感情关系暗示、伤害行为

Ch3 反杀

       R18,内含血表现、对暴力行为的详细描写

Ch4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R18,内含血表现、精神不安定表现

Ch5 浪

       内含潜在的角色死亡

 

第二部分:未公开作品

Ch6 白日梦 (世界线穿越)

Ch7 目眩 (伪现背abo)

       R18,但无明确的色情场景描写

 

第三部分:含有性别转换的未公开作品(请格外注意避雷!)

Ch8 安慰奖 (双性转)

Ch9 百货大楼的天使 (单性转BG)

       R18,但无明确的色情场景描写

 

 

Chapter 2: 你回家将是我回家

Summary:

鱼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物,因为它们没有脖子,无法回头看。而妨碍它们幸福本身的,是那频频回首的念想。

Notes:

心理医生bin/精神病人xun。
非全年龄向,有角色与相方以外其他人产生情感关系的暗示,有精神不安定要素、血表现、不健康不正常的医患关系,均为文学创作服务,请勿上升。

Chapter Text

 

 

走出电梯时,楼道里黑得不寻常。防火门里外的两盏应急出口灯滑稽地装成了相反的方向,那两个荧光绿的小人,不得不像无头苍蝇似的不知该向左还是右。陈泽彬清了清嗓子,声控灯并没有亮。他很轻易地放弃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时间交班,穿过都市的灯火,钻进廉租小区浓墨似的夜色里。如果黑暗失去了危险的意义,那么光亮带来的安全感也是有限的。

他把手搭上门把,立刻意识到不对劲。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一条很细的缝,屋内也没有开灯,因而在黑暗的楼道里看来并无异常。

陈泽彬心里一沉。盗窃倒是小事,住在这样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意味着并不会遭贼惦记。

他急着要去检查门锁有没有受外力破坏的痕迹,从裤袋里翻出手机,按亮手电筒,刺眼的白光迸射出来,不安地来回闪过生出绿锈的金属。灰尘在光柱里忙乱地飞舞,欠乏润滑的老旧木门在他手底下凄厉地嘎吱作响。

这声音唤醒了其后藏匿的危险事物。余光里,半阖的门之间,有道被映得扭曲的影子很轻地动了一下。

只半秒的时间,陈泽彬还是捕捉到了。他于是警觉地调转方向,屏住呼吸,尽量缓慢地向异样的方向转过去。先是注意到,靠近门边的地面上,有一片形状不规整、晶亮的东西;把光顺着向前送去,渐渐看出混进了丝丝缕缕的水红色,像是有人曾在那里滴落几点水彩颜料。然后那红色变得愈发深重、粘稠起来,像一条本该清亮的溪流,逆行上去却是被污染的、诡异而恐怖的源头。

一阵麻意顺着脊柱爬上来,他过去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仍然不大愿意去想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只是循着避害的本能迅速直起身,罔顾长时间坐班而酸痛的腰椎发出艰涩的抗议。手电筒的白光被带动着哆嗦了一下,如射灯转动到轨迹尽头,陡然调转方向,尽责地破开及他肩膀高的黑夜。

这一下他反而看清了。在那红色水源的上方,彭立勋靠在墙边,幸好尚不是尸体;他用沾着血污的手去捂在黑暗里待久了的眼睛,瓮声瓮气、却很平静地说:“回来了,彬。”

 

陈泽彬伸手去摸门后的开关,来回按了两下,啪嗒啪嗒的声音徒劳地响过,房间里仍是漆黑一片。

彭立勋替他拿着手机照亮,解释说:“他把电闸拉了。”

陈泽彬对于深究‘他’或者‘她’是谁并无兴趣。但是彭立勋像贴心的前情提要,会尽责地往下讲,如同解释一个冷笑话:“你懂吧?就是想让我出去修,然后就可以,”他很含糊地比了个手势,陈泽彬知道不是他不想讲,是他知道自己不想听,“他还是差点意思呀。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来了。”

犹嫌这光亮刺眼,彭立勋顺手关了手电筒,抬手把手机丢在一旁的沙发上。客厅里只剩下一扇没拉窗帘的窗,透进外面几盏孤灯昏沉的光亮。

陈泽彬迈过门槛,停在门边,没有再去拿手机,只等眼睛适应黑暗。在这样的黑夜里,其余的感官变得格外灵敏起来。窗户没有关,夏日郁闷的夜风吹来时,一阵阵潮湿、咸腥的气息也扑面而来。恐怕不只因为彭立勋身上的血——他甚至不愿多想那是他的血,还是那个“差点意思”的人。

他很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鞋底传来细碎的咯吱声。低头看去,球鞋底凹凸不平的纹路里卡进了片片细小的玻璃,在窗外微弱的光源下闪着光。

“是鱼缸破了。”彭立勋好像知道他困惑什么,一边解释着,将自己从墙上撑起来。他倚靠过的地方留下几块赤褐色痕迹,像是向下滑落、汇入溪流的过程里干涸在途中。陈泽彬忍不住想那该怎么洗刷下去,或干脆再次将其重新粉刷了之。总会有办法让它们消失的。

彭立勋没有打断他的出神,自顾自走向他们客厅里那只五斗橱,他们过去放鱼缸的地方。橱柜是房东留在这里的,上世纪时兴的东西,如今无处出手,丢了又嫌可惜,随屋出租,眼不见心不烦。陈泽彬起初并未特别关注到它,但彭立勋搬进来时很关切了一番,说这样的老古董摆在家里,岂不莫名多了中式恐怖的氛围,陈泽彬竟没做噩梦或被鬼上身。

陈泽彬的目光跟随着他转过去,看见那遭了殃的鱼缸。好在没有整个碎掉,只是原放在正中,如今随意地置于一旁,下方破裂的一角探向台面外。缸中的浑水浮着绿藻,没生命力的样子,缓慢地从裂痕往下淌。水从高处滴落下来,在瓷砖地面上砸出微小、粘连的响声。

他看着彭立勋把鱼缸向一旁推了推,轻巧地撑上台面,背过手去身后摸索打火机和烟。没有柜面去堵住那道裂缝,下渗的水迫不及待地溃堤,缸里岌岌可危的水位线又晃晃荡荡下降几分。

彭立勋只当没看见,也许因为受伤或疲惫,他连专注于一件事都困难。渐习惯了这样的光线,借着时而亮起的橙色火光,陈泽彬甚至能看清,透过蓬松的半长刘海,彭立勋在慢慢地眨着眼,像是必须努力聚焦于面前的某个点上。他血迹斑驳的手拢住潮湿的香烟时轻轻颤抖,用了很多次才把它点燃。

他向他走过去,缩短他们之间那段深重的沉默,尔后蹲下去,捡拾地上还算完好的玻璃碎片。他还能做什么呢。

 

 

陈泽彬有时候会为自己还能回到一个四面白墙的诊疗室里,照旧去写他的病例,劝人们不要轻易减药、停药或放弃生命而感到不可思议。说是自豪也可以,尽管这种自豪是可鄙的。他一早打破过自己的职业准则,假造了病例和评测结果,让他负责的第一个病人堂而皇之地逃离樊笼,寄居在他家里,自己又安然地落回岗位上。整件事情天衣无缝,没有人察觉,因为陈泽彬在医学院时就是那样,每个教授都知道他什么都能做好,只看他想不想去做。人们对天赋异禀的孩子总是多一些宽容,用更大的耐心对待他们的看法,因而只消一些小聪明,他轻易地得手了。

事实上,彭立勋对他说过很多谎,陈泽彬都看出来了。从他第一天来查房,彭立勋总喜欢见缝插针地找他聊天,那种聊天看似是年岁相近人之间的漫无目的,实则充满了计谋,他也知道的。彭立勋的每个表情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说自己家庭不幸,在学校里受人欺负时,要显出的苦笑的样子,陈泽彬一早就明白都是假的。彭立勋定期去健身房,早饭是雷打不动的燕麦片和蓝莓,从不吸烟;在病院里的时候,对同病房神智不清的人也有礼貌,开门时会走在前面用背把门抵住,简直是某种精英主义生活的一瞥,电影里才有的范本。故而听到彭立勋向他说这些,陈泽彬会忍不住想笑。彭立勋看见他藏不住的上扬的嘴角,就调整策略,眼睛也跟着他笑起来:“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懂不?”

工作性质使然,陈泽彬必须扮演言不由衷的角色。他从来没有相信彭立勋故事里的某些部分,但他每一次都不得不听到最后。只有一次,彭立勋坐在他对面,把两腿搭在办公椅扶手上,从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袖口探出的手腕戴着黄色的手环。一个毫无防御性的姿态。他说:你是不是还在上大学啊?太辛苦了啊。你问我吗?我——他笑了笑,那我肯定没有上大学啊。我都没有上完高中。你知道吗?我那时总是睡不着觉,所以早上起得很早。那天从宿舍楼旁边走过去,看见一个人躺在两栋楼之间的地上,旁边有一滩什么东西。我走近去看,才发现他跳楼死了,旁边那是流出来的脑子。...我和谁也没说,有人和我说起,我就安慰他们,你先不要睡觉,不然看到那个的印象会变得很深。然后,主任那天挨个班地推开门问,他要说又不敢的样子——有没有同学需要心理医生?我还是没说。如果我说了,被我安慰的人难道不会显得很呆吗?但是我走过那条路的时候从来不斜视的。直到一星期之后下了一场雨。你明白吧,我真怕再一次看见地上的...

他停下了,很固执地盯住他和陈泽彬之间的桌面。这次他没有笑,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有些泛白。我后来走在路上总是觉得,在什么地方会有人突然掉下来。在这里也是。你...你觉得医院的楼顶会有人掉下来吗?你会和他们说这些吗?我以前把这件事告诉过其他那些人。他们只会带我去重症病区,或者让我挨一针镇静剂。我后来开始觉得天花板上也会有人掉下来。

彭立勋喝了一口陈泽彬给他倒的水,再抬起头来看他时,嘴唇和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你能让我好起来吗?他问。不像那样,我是说真的好起来。我,我相信你,可以吗?

 

 

陈泽彬把玻璃碎片用层叠的抽纸包起来,顺手丢在一旁,换了一边重心,想那鱼要怎么处理。那缸鱼是彭立勋过去暂产生交际的某个人送来的,专为衬他正坐在顶上的那只老式橱柜。那人也许是对老物件情有所钟,也许是学港片鲜艳莫名的美学,总之挑了一缸红色凤尾鱼,摆在橱柜顶上。陈泽彬不敢恭维这样的设计,正如彭立勋所说,中式恐怖味愈浓郁起来。大概彭立勋也不怎么热衷于那鱼,或是那人。人只存在于他的讲述中,从未真的露面,故称其为交往显然不够格;过了头两天看鱼尾在水波里招摇的新鲜劲儿,彭立勋也不总记得给它们换水喂食,专等陈泽彬每周两天不值夜班时支使他。他会把鱼缸搬下橱柜、放在茶几上,抱膝蹲在一旁,露出手臂上留下的那几道很浅的伤疤,喊坐在沙发上的陈泽彬:“彬去刷刷鱼缸...是啊,那肯定只能你来了呀。”

缸里如今只剩下一条鱼。陈泽彬知道,如果有谁来到这个乏善可陈的居室,彭立勋会把那些鱼当新奇宝贝给他们展示。起初只是两个人各在方形鱼缸的两头,看它们在水里游弋,彭立勋会把鼻尖贴在玻璃壁上,大而亮的眼睛被折射得变形也不显可怖,反有种小孩一样的天真滑稽。只是这样做总要付出些劳动成本,鱼缸不清亮时会显得恶心。后来彭立勋便转换思路,把水里的鱼捞起来,用手捧着给人看它丝丝缕缕的尾巴。陈泽彬第一次见他那样做时很不光彩地揣度,这不是炫耀那莹亮的红色鱼尾,而是炫耀他的手也未可知——彭立勋有双好看的手,指节修长,骨骼分明,不用在办公桌前握笔坐上十小时,未显现大部分人无可避免的畸变。他就用那双手抚过翕张的鱼腮,抚平它在他掌心的挣动,要它安静下来、违背生物的本能,向他驯顺地展示自己。和将要发生在看过这一幕的人身上的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会知道这双手还能做些什么,扼住谁的脖颈或者打漂亮的绳结。鱼很快就一条接一条地死了。他和彭立勋都难辞其咎。

他抬起头,鱼缸的水将要流干。仅剩的那条鱼犹不知大难临头,在堪堪没过头顶的水中摆尾。从这个角度还能不大真切地看见彭立勋颈上一道伤口,只是瞧不出深不深,也不知有没有伤及要紧的血管。他下半张脸都沾着半干的血,应是打了一架,流了鼻血——这人的实际健康状况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上佳。陈泽彬能看见他的胸膛很慢、很小幅度地起伏,除此之外再无动静,好像意识已然远去。

他脑子里平静地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条鱼比彭立勋更值得救。

很坦然地,这种想法并没有让陈泽彬感到羞惭。他早知道彭立勋做过什么,看过他被拿着刀的人堵在没有路灯的巷口,却完璧地回到家里,隔日社区的群聊里传出有人在附近自杀的新闻。他很清楚地明白,城市的角落,有人在为彭立勋哭泣、解离、歇斯底里、失去希望或生命。不好说和他短暂地产生交集后再活下去,和干脆因他而死了,哪个更叫人绝望。这不是陈泽彬擅长考虑的议题。但他清楚,所有这些事凡向根源追究,一定是他有错在先,放任这样的危险存在,只因为他在某个瞬间体会到彭立勋真假莫辨的痛苦。

他很意识到他罪有应得。

但他分明一直有纠正一切的机会,人总不可一错再错。

“勋?”他试探地喊,安息的黑夜里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心里在荒唐地想,如果你不回应我,兴许我就把你拉去埋了,像埋你之前的所有人那样。

彭立勋没有答话。他没有去吸被血染污了的烟卷,只是让它在手里徐徐地燃烧。烟将燃尽了,灰烬在烟卷一头堆得太高,几粒夹着火光的烟灰像颗流星顺着他的手背向下滚落,在他衣服上留下一道灼烧的痕。他却宛如一尊无法感到疼痛的宗教雕像,苦修一般动也不动地铸在那里。

陈泽彬于是更大声一点地喊他:“彭立勋!”他不由自主地支起上半身、伸出手去,想要接那截摇摇欲坠的纸灰。他想,他也怕它燎了柜面,他们两个都对木材没有了解,日后退房时要狠赔一笔。其时这人如果已经死了,将没有人同他分担他的罚款。

 

 

不等他完全起身,彭立勋原从柜沿垂下的双腿倏忽一动,像石化的魔咒骤然解除了。他灵巧地环过陈泽彬抬起的颈项,陡然发力,迫他向前倾去。陈泽彬毫无防备,躲闪不及,险些在脸前方的一只抽屉上磕破嘴唇。

他们之间原没有这样的力气差距,他想,即便有也该是自己更胜一筹的。然而发麻的脚已无疑义地失去平衡,双膝沉重地落进地上的水洼里,钝痛和着冰凉的湿意漫上来。

这样的突然袭击几乎打乱了陈泽彬脑子里原本存在的任何想法,善念或者恶念,也许二者兼有。他仍仰头盯着那支烟,视线跟着它从彭立勋松开的指尖下坠,掉进他脚边的水洼,冒起一缕青烟,几乎听到火熄灭的呲呲轻响。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默。即便陈泽彬不像他本身固有的那样不善言辞,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说些什么。当他们处于这样的状态下,他通常只是什么也不说。他感觉到,彭立勋垂在他身后的脚沿他脊柱很轻地敲了两下,想要他凑近些。他于是也跟从了,缓慢地膝行向前,拖着被水沾湿而沉重的裤脚。彭立勋的膝盖蹭过他的脸颊。他不需要看穿那条宽松的裤子,也知道它们比往常更硌人,因为彭立勋肉眼可见地瘦削了些。

在他们的身侧,鱼缸中的水将要流干。那尾红色的鱼终于迟滞地意识到死之将至。只是脱离了水,它连跃起都无处借力。滴在地上的水声像时计,记录一场漫长不可逆的死刑。陈泽彬如果离开这里,捧起它,放它进任何地方,水槽,人工池塘,哪怕是下水道。如此它就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自由了。

但他并无这样的余裕。彭立勋的膝弯就搁置在他肩膀上,脚踝在他身后交叠。他缓缓地俯下身来,几乎让人担心他会就此倒下,以为刚刚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用手掌捧住陈泽彬的脸颊,一种半干不干的黏腻触感贴上来。有干了一半的血迹,也有他手心冒出的冷汗,还有他掌心的薄茧,所有这些奇异地混杂在一起。失血让他颤抖而冰冷,缺乏人的温度。他在能说什么之前先急促而颤抖地吐气,本凝固的鼻血又顺着他下颌向下滴。

陈泽彬有点怕他被鼻腔里的血呛到。好在最终彭立勋放弃了说任何话。他很慢、很慢地把下巴搁在陈泽彬头顶,将他的头拢入怀中。他用四肢全心全意地环住他,好像将他留在怀里的态度是绝望的。那些新鲜涌出的血只是一滴一滴迟缓地滴向地面,如同他的血将要流干,他的苦痛已不剩什么好展示给人看的了。

红色的水彩颜料落下来,那些死去的鱼短暂地在水洼里复活,游弋,然后消解,融为不分彼此的整体。彭立勋的血和缸中的水也成了不分彼此的时计。天平的两头,正义女神冷酷地等待,他和那条鱼哪一个会先走到生命的终点。

陈泽彬知道,和鱼不同,如果彭立勋想的话,总是还能做些什么。自救或者求救,他总有选择。好过此时把命交托在他手里,像从前把脱离牢狱的希望、脱离在病房耗尽终生的可能都交给他一样。

“如果我不来找你的话...”

每一次结束查房,彭立勋会向他要求一个拥抱。也许能让你更容易接受人类社会寻常的感情,医生们是这样说的。彭立勋提要求的样子并不像卑微或捉襟见肘的人那样。他还是笑着,同任何时候没有分别,哄陈泽彬保守他们之间秘密似的,意有所指地悄悄对病房的另一头,谵妄症状很重的几个病人扬下巴,“如果我去找他们,他们拒绝我不算,还要吓唬我,这哪受得了啊。”

他当然只有答应了。彭立勋和这个时刻有人严阵以待的病房看起来永远格格不入。他点头的动作还未结束,彭立勋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将他揽进怀里——陈泽彬很少和病人凑得这么近,凭着职业素养忍住逃出这里抖落鸡皮疙瘩的冲动。而彭立勋感觉到他的僵硬,就用手沿着他脊椎很轻地抚过,像要将他熨平,像他无比需要有人和他一样享受这个拥抱,就算这样享受的一刻是他多么努力勉强来的。

他会说,就像担心陈泽彬反悔一样:“要五分钟啊,我可计时了。”

从彭立勋身上流出的温热的血沿着陈泽彬的额头向下滑,像一条温暖的细流,渐渐要在途中变冷,汇进他身下冷酷的海里,汇进死亡。

红色凤尾鱼在缸里扑腾,呆板的眼睛和往日一样,看不出恐惧。

陈泽彬捉住彭立勋的肩头,把他推开,站起身转过身去,双手已布好了位置,是要背起某个人之前的准备动作。

“上来。”他说。

彭立勋的声音轻得像在梦里:“去哪?”

“急诊室。”陈泽彬回答,声音没有起伏。

回来的时候,那条鱼一定已经死透了,他想。

 

 

Fin

 

Chapter 3: 【(原)虎口脱险番外】反杀

Summary:

在陈泽彬完成复仇后,过于沉重的餐桌气氛使得那天的聚餐早早结束了。带着满心疑虑,他照例开车送彭立勋回家。然而分别之前,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向他提出了一个邀请...

Notes:

※实际上是主页那篇重置后的《虎口脱险》番外,但R18部分没修完,所以用了旧版的R18部分,是一个接头霸王的概念。剧情上有bug就没放在正文后面。

PWP,ooc都是因为色心大起,请勿上升。
时间节点在chapter 4所写,bin完成复仇的同个晚上。
不同于正编的第一人称,本番外采用了第三人称。另含有对暴力场景的描述,请注意规避。
《反杀》来自名为《返り討ち》的术曲,日语原文事实上为“复仇不成反而被害”的意思。算是本篇的灵感来源之一。想要写出爱恨交织、无人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复杂感情。

Chapter Text

 

 

陈泽彬坐在沙发上,环顾着屋内的陈设。和彭立勋正式分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造访对方的住所。

室内并无穷惯了的人忽然发迹后的金钱气息,虽然装修得简洁,却看得出很上档次。墙壁漆成了灰色,脚下铺着浅色的木地板,家具一应采用简约的现代风格,以米白色和深灰色搭配,光源是嵌入吊顶的暖白色灯带。尽管他事先对“彭立勋的家”这一概念并无预想,但走进来的瞬间,就能从设计中感觉到确实是对方的风格。

陈泽彬低下头,看着双脚之间的地板发呆。他正穿着的并不是寻常待客用的一次性拖鞋,而是一双刚好合他尺码的灰色拖鞋,进门的时候彭立勋从鞋柜里拿出来,说是专为他准备的。

他从前一直专心计划着去做不被欺负的人上人,去实施他的复仇,那诸多事端令人精神紧绷,生怕旁人发现这些计划。彭立勋作为旁人之中最了解他的一个,无疑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他因而未敢太紧密地联络,生怕节外生枝。没想到就过去了那么久。如今回看过去,确实倒是显得他有些刻意生疏了。可要寄望于彭立勋这样的人毫无察觉,真的有可能吗?

还没等他和脑子里的想法辩论完,彭立勋已经走了过来,给他们两个端来两杯酒。陈泽彬看得出他倒的不是他们应酬时的高度数白酒,而是加了球形冰块的洋酒,浅浅一杯,显得够看不够喝。

这是庆祝,彭立勋说,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们俩之间的。

庆贺什么?陈泽彬不明白。往日他不会钻这种牛角尖,可听过那男人的话之后,任何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显得刺耳。是庆贺他大仇得报,还是庆贺他们终于取得了胜利,还是庆贺他本人兵不血刃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究竟是庆贺,还是他为自己把陈泽彬当刀使的补偿?

我不喝。陈泽彬说。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喝酒,每次大家出去,他还是喝汽水更多一些。即便他早成年了,彭立勋还是替他挡酒,他个子没有窜起来的时候他会玩笑地和对面说,让小孩喝酒可不好啊;后来要么就想法子把他支开,自己陪着笑多喝一些。渐渐地,即使他们不喝,也不会被人说不给面子了。

彭立勋笑了,他把陈泽彬的话完全理解成另一方面的意思。他视线下移了一点,说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一点酒喝不醉人的。行为上却纵容了他这一点明目张胆的怠慢,自己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陈泽彬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懂那种难言的目光,有心为自己辩驳,然而一向他笨口拙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更觉胸中郁结。但他本也该想到的,这个晚上他想必得不到关于他疑问的任何正面回答。

因为陈泽彬表现出了让赵嘉豪和骆文俊都不明缘由的低气压,他们这天的庆功宴比预想的更早结束。彭立勋找了个借口,说大家今天做的可是力气活,都早点休息吧,就省略了原定的KTV环节,几个人难得在午夜降临前就散场。陈泽彬照旧送他回家,把那辆红色跑车停进彭立勋家地下车库,熄火的时候,彭立勋问他,能上楼来一趟吗?他有事要说。看陈泽彬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笑了,过分亲昵地探进陈泽彬的个人空间,手在他大腿上拍了拍,说我逗你的,没有正事要说。

他又说:“没有正事就不能叫你上来坐坐吗?”

地下车库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味道。陈泽彬祈祷这时有谁走过来,打破他们之间形成的奇怪气场。然而谁也没有来。彭立勋还沉浸在那种完美画面的幻想里。实际上这很奇怪,一个你曾经如此习惯依赖的成年男性突然一转性子,用一种像是引诱或者讨好的语气,轻轻地说,这么久了,还没机会叫你过来呢。

陈泽彬事实上有点想问,这件事也是庆祝的一部分吗?彭立勋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好像什么古老仪式到了最后,旁的一切都已完备,只差他献上自己,获得一个永恒的魔咒。

不用了,我不想喝。他打定主意,把杯子向远处更推了推,直直地盯住彭立勋:来吧。

既然彭立勋提出了这样的邀请,那他也只好以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一个邀请,这就是他们生活里一件大事看似尘埃落定后,彭立勋给他的所有。陈泽彬的确有理由怀疑,这是一种收买,一种搪塞,好让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和秘密暂且沉默。这看起来太像个陷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随其后。也许他只是不希望彭立勋这么简单就得逞了。

 

彭立勋把那双圆眼睛睁得更大,好像为陈泽彬这下定决心的模样惊讶,又或者好笑。但那神情也只停留了一刻,他像是可惜地看了一眼那两杯冰都未化的酒,相当暴殄天物地最后喝了一大口,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客厅,径直揿灭了灯。

陈泽彬一下子没有适应这黑暗,对彭立勋家的地形也不熟悉,除了跟着对方的动作站起来,徒劳地借着窗帘缝隙里透进的月光辨认面前的路之外别无他法。彭立勋走回来,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领他往卧室去。黑暗让他如鱼得水,仿佛并不鲜妍,却在夜间香气四溢的花朵,陈泽彬觉得自己像蠢笨的飞虫被如此轻易地捕获。就像他面对彭立勋的一贯处境。

彭立勋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闻不到酒的气息,只有他衣服上干燥的气味,他曾经熟悉的气味。说他对这个人别无他想自然是不可能的。十几岁的时候彭立勋出门去处理那些他不了解的事情,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坐在客厅里,却不敢开灯——他们实在支付不起如此昂贵的电费。他紧紧盯着窗外别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等彭立勋回来。彭立勋什么也没有说,此后却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他。他等得瞌睡,头落在彭立勋肩上,闻到的就是这样的气味。

彭立勋仰着脸看他,陈泽彬觉得该是时候主动先去吻他。他唯有些纸上谈兵的理论知识可言,起初只知道用嘴唇贴住彭立勋的嘴唇,幸好对方倒是显得十足耐心,还以一个很轻的吮吻,用舌尖去舔他的下唇,像是引导或是允准。饶是再青涩没有技巧,一来一回的试探间也有了趣味,越发难分的吻渐渐偏离了脸颊,向着颈项和更深处去了。他们相互抱拥着,自顾不暇地要解开扣子、挣出衣服,纠缠着跌向床上。动作太过剧烈,不知是谁压住窗帘的一角,挂钩哗啦啦掉在地上,月光流水一样淌进来,地上早春萧条的树影间银光四溅,屋内瞬间给照得亮堂堂。即使是这样也是不要紧的,这是个高档小区,楼间距很大,没有人会在意一扇窗里的两个人在做什么。窗外看不见别人家的灯火,陈泽彬几乎悲哀地意识到,他无法再回到十八岁之前的那扇窗里了。

彭立勋躺在他身下,甩开将脱未脱的衣服,抬手去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白纱。他气还没喘匀,月光里能隐约看见他脸颊和耳尖都泛着红,不知是出于羞赧或是情欲,大概兼而有之。

东西在第一格抽屉里。彭立勋说,伸手过来把床头柜拉开。陈泽彬注意到里面放着润滑油和安全套,他觉得惊讶,彭立勋是为何而准备这些的?难道他早在想着这件事——不,他旋即讽刺地想,也许这并不是给他的。他此时已经不了解彭立勋,就像彭立勋不了解他一样。他们是钢筋水泥丛林里遥遥分隔的两棵树。

他不确定用量该是多少,又无从询问,彭立勋向他打开自己,双腿夹住他腰际,却同时把脸也埋进了枕头里。透明的液体顺着他手掌往下流到深色的床单上,留下一块块暧昧的印痕,黏滑的感觉让他心里不明朗的感觉更甚。他确实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只低头从对方的反应中,猜测着又添上一根手指,凭着他的想象在他身体里摸索。彭立勋抬起落在他身体两侧的腿,用脚踝和小腿肚去摩挲他的脊背,拉着他更近地靠过来,考虑到他们以往相处的身份,这逢迎简直算得上寡廉鲜耻。

这种讨好比起受用,倒是让陈泽彬觉得烦闷,更觉得对方每个动作背后都有精心设计的缘由和目的,一切都是表演一场。只是总不能真的把问题问出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所以这是什么交易吗?他期待彭立勋说什么呢?

既然彭立勋无论如何也不想回答,他不如索性不要问;但他自己又有想要说的话,那么只要将他的态度如实传递,大概也有同等效果。抛却那些虚伪的反应,他最后总该有办法找到哪怕一点真心。

 

如此打定主意后,他开口了,“你想庆祝什么?那个死人吗?”

彭立勋慢慢地把脸转过来,望向他的眼神混杂着困惑和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时候要提起这些。陈泽彬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彭立勋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声不知道。陈泽彬将两根手指轻柔地向两边分了分,权当一个放松的提示,但与这份体贴相反,随即自顾自地讲起了相当令人恐怖的话题:“我在他家里找到一根铁棍。不是那种切得很平滑的,是很尖锐的,一看就是之前上他门讨债的人带来的,大概是他们自己又切过吧——你以前用过这样的东西吗?”

他知道彭立勋鲜少带什么武器在身上,小刀、指虎,一切那些传统概念里黑道人士喜欢的防身道具他都没有兴趣。自从有了陈泽彬跟在身边,这些事索性全盘交给他负责。这个让人不怎么愉快的故事开头似乎冷却了方才积蓄起来的情欲,彭立勋的身体隐隐地在他手上绷紧。陈泽彬试探性地将又一根手指缓缓推进他身体,按揉开贴附上来的软肉,有些蛮不讲理地让它们为他打开。

暴力行为在年轻的打手指间留下了各样薄厚不一的茧,乐得清闲的领导者眼下自食恶果,不平滑的指腹毫无规律地擦上过于敏感的身体内部,他猛地倒吸一口气,身体下意识向床头的方向后退躲避。陈泽彬继续对他说,“他说不会逃跑——结果真的动手的时候,他还是怂了,用手挡着脸。所以我第一下只劈开了他的手。就从两根手指之间那里,不过还有筋膜连着,差一点就真的变成两半了。本来他的手都不用受罪的。”

他将自己更近地压向彭立勋,这迫近让他把留在对方身体里的手指重又送进了深处。他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掰开彭立勋攥着枕头的手,将自己的五指填进他指缝里,一边又补充道:“虽然留下手肯定也没什么用就对了。”

陈泽彬不确定他蓄意详尽的描述杀伤力究竟几何,彭立勋的表情里看不出惊慌,手倒是在他指间显然有些别扭地伸张,大概也该有共感了那份疼痛的缘故。但当他就着这样的姿势,把另一只手的手指抽出来,将自己埋进他身体时,彭立勋却主动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

他们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一对真心爱侣,只不过正在说的话算不得什么温柔的爱语。“我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他在喊叫。可能是因为我当时太专心了。我不想把他打晕过去,所以只往他脖子以下割,有一下子血像水龙头一样喷出来,我身上到处都是血。他一开始还躲的,但是后来,要么是骨头断了,要么是血流了太多没力气躲了,我再打他的时候,他就只是偶尔抽一下了。”

他现在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彭立勋不只是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身体的里侧同样紧紧地绞缠着他。他分不清彭立勋咬紧牙关、和他紧握着手,在他生涩又没分寸的动作里颤抖的样子是因为痛,因为爽,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害怕。但他确实是明白的,在他做出了这种恐吓的恶劣行为,打破了彭立勋为这个夜晚设定的暧昧和欲说还休之后,实际上也什么都没有得到。快乐和痛苦、天真和恐怖的界限已经被他们模糊,过后即便是问起,彭立勋又有一万种方法圆滑地应对他。

陈泽彬只是希望彭立勋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不信神,更无所谓假若真有报应加诸他身上,但他要彭立勋在精神上分享这份业障;没有人能毫无代价地出于私欲让另一个人代自己杀戮,遑论这个人是陈泽彬,他们共享过多少绝无仅有的往昔。他不能改变彭立勋的决定,或许也难防备他未来的那些计谋,但他要彭立勋明白那天平对面的砝码是什么,明白他将要失去什么,明白他可能付出什么。至于那些东西是否对彭立勋也一样重要,就不是他能左右的范畴了。

“后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被我划成了很模糊的一团。到那时候,我需要时不时把那根铁棍从他骨头里拔出来,才能再打他下一次。我觉得大概是时候了。”

他们的纠缠实在太过紧密,他不得不将动作放缓,在一次一次抽送里,感觉彭立勋一点点、一寸寸地为他打开。陈泽彬把手探下去,触摸他们相连的身体,他刚刚倒上的过多的水液在他们动作之间漫溢,被涂抹开来。这过分露骨的触摸让彭立勋脸颊发烫,鼻腔里溢出几声混着快慰的喘息。

“我最后捅了他几下。就在这里。”他如此说着,把湿淋淋的手擦在彭立勋左胸上,手掌刻意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感觉到对方胸腔里越发急促的心跳,眼看着那里随着他的抚摸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陈泽彬俯视着他,说出安抚的话时,确有几分真心实意:“没关系,他肯定不会再活过来了。”

 

彭立勋没跟着去看现场,不像骆文俊,他每每看见血,心里总有点隐约的不安,时常庆幸有专司善后的职业存在,让他乐得清闲。他不知道是因为陈泽彬的描述,还是他忍痛得太辛苦,只觉得陈泽彬周身被着一层血腥气,那味道钻进他鼻腔,从他舌根泛起,让他大脑都晕眩。陈泽彬的故事讲完了,动作却不停,初尝情欲滋味的年轻人有种贪得无厌的执拗劲,无什么技法可言,只是不断向他身体最深处顶撞。无论是他虚长他的那几岁,还是他私心里为之满意的、健身房里练出的那点体格,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他招架不住这顶弄,双眼都要翻白。

可在这绝望的苦痛里,他还是感到了快感,忍不住要挺起腰来,将自己压向对方的身体,在他们相贴的动作中,在彼此滚烫的皮肤上抚慰自己未得照拂的阴茎。

彭立勋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话时依然有点发抖,他最终只说,彬,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啊,陈泽彬说,盯着彭立勋的眼睛。我杀过的每个人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活,堂而皇之地揭开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他想也许彭立勋和市长家的千金才是一路人,他们什么也不在乎,包括他们自己。可他不是,他不是一把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人不会对另一个人的死无动于衷,他要彭立勋知道这一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自嘲地想。但他至少要彭立勋害怕。他要彭立勋知道,他做的事也不是毫无代价。

彭立勋眼窝里蓄起一汪泪,眼前的世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这眼泪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快感、恐惧还是悲伤?也许只是一个示弱的信号,也许只是身体的本能先于他意识到了什么。

陈泽彬停下了。你怎么了?他问。他看着彭立勋泛红的眼睛很快地眨了眨,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刚好被半边窗里投进来的月亮映亮,像电影里一帧特写画面那么完美。

我——彭立勋没来得及说完,话就哽在了喉咙里。陈泽彬毫无预警地挺腰,好像刚刚他停下来只是为了端详他那一滴眼泪。他这次记得伸手圈住彭立勋的阴茎,替他手淫,明显地感觉人喘息都变了调。他无视彭立勋语调颤抖的“等一下”,继续说:是你叫我来,我就来了。你不高兴吗?

他没有期待彭立勋的回复,对方也显然回复不了了。他颤抖不已地高潮,呼吸加速,被压住的身体依然控制不住地痉挛。

性快感来得太剧烈,彭立勋恍惚了不知多久,才从余韵之中回神。朦胧间感觉自己在移动,他抬了抬眼皮,才发现是陈泽彬揽着他自上而下地坐在他身上。他觉得很疲倦,懒得反对,揽着陈泽彬肩膀,由着对方环抱着他折腾。他们之间的动作如此亲密,可是却一句话也没再有。

算了,彭立勋想,今天实在太长了,也许到了明天,一切又会如常。陈泽彬的动作渐渐变得凶猛,他感觉不到快乐和冲动,只有无限的酸胀,但在对方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的时候,他还是以他对待那个十几岁小孩的一贯方式,将他的头揽进了颈窝。

 

 

他们分开,倒进床褥中间,情欲的潮水褪去,汗水带走了体温,在北方已没了暖气的春夜里有些冷。彭立勋觉得很累,种种事情在他脑海里盘旋。首要的也许是去洗个澡,然后把床单换了,然后...

陈泽彬在他身后开口了:你这里还有烟?

彭立勋回过神来,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在刚刚拉开的床头柜抽屉里看见一盒已打开了的烟,旁边一只银色翻盖打火机。我记得你不抽烟。陈泽彬补充。我不抽,彭立勋说,这是有时要在外面给人散烟,大概是哪次从口袋里掏出来,就放在这里了。

他回头看陈泽彬,那种好整以暇的笑又回来了,虽然眼角堆着疲惫:你想抽?

陈泽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说:行啊,你拿来吧。

彭立勋就真探身过去拿了一支烟来。陈泽彬很不熟练地接过烟,含在嘴唇间。彭立勋把翻盖打火机拿在手里,轻巧地一甩,变魔术一样地,银色的盖子弹开来,火焰在他指间亮起来。

陈泽彬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直觉认为这不是因为第一次尝试抽烟的紧张。他没有看过这样的彭立勋,这样忽然低下来的——这和身高无关,也不是因为他此刻赤裸如新生,胸前和腰际还有他留下的指印,而是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在他面前变得谦恭起来了。

那簇火在他面前越凑越近,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它——可是忽然,彭立勋将脸贴过来。陈泽彬差点以为这是一个吻,但彭立勋只是把嘴唇凑近那束火,“呼”地一声,倏忽将它吹灭了。他还愣着,对面的人把手伸过来,手指扫过他的嘴唇,轻巧地抽走了那支烟。

抽烟这种事还是等等吧,现在太早了。彭立勋向他亮了一下指间的烟,笑着说。

 

 

Chapter 4: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Summary:

My honey I know
with the dawn that you will be gone
But tonight you belong to me

Notes:

很久以前给朋友写的PWP,德玛西亚人bin/以绪塔尔人xun
但其实就是neta了剑姬和豹女。
不太愉快的R18。唉,其实就是不太会写的R18。

Chapter Text

 

 

他在看我。彭立勋意识到,觉得有些好笑。有什么可看的呢?

他一边解开左臂上浸透了血的绷带,一边状似无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陈泽彬依然固执地站在他两米开外,敬虔地拄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佩剑,乍一看去显得相当有骑士精神。若不是他复杂的好奇眼神强烈到能被彭立勋察觉,他真以为他是在一心一意地守卫着他了。

动作的间隙,他状似无意地向对方的方向偏了偏头。不等视线完全落在身上,陈泽彬就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一般,先一步低下头去,此地无银地盯住自己手上那把剑,成功地避免了他们的目光相接。

这种刻意营造出的距离感绝对有问题,彭立勋想。尤其考虑到他们同行在这片虚空中的荒原上已有好一阵子了——虽然无法确定具体是多久。在这里,一切都会化作冷酷的空无,时间也失去了其意义。

在此之前的某一刻,他在强烈的不安中睁开眼,震悚不已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片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领域里。他茫然四顾,最先看见的是一把剑:在晦暗的环境中,颀长优美的剑身十分显眼,有如光源一般闪闪发亮。之后他才看清了那个持剑的人,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知道他的名字。陈泽彬背靠着岩壁,坐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双手牢牢地握着剑柄,用力到手背青筋虬起,仿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投入一场战斗。

他防御的姿态加剧了彭立勋心中的恐慌,他手头没有武器,不想被当做敌人,急着要表示自己没有威胁,慌慌张张地喊出陈泽彬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想继续往下说:是我——却立刻意识到,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要向哪里去,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记忆之中,关于名为彭立勋的个体的一切都是空白。

幸好陈泽彬的防备似乎本就不是向他而来,他转过头来,也叫了彭立勋的名字,像是补全他没说完的话,又像是和他对上了暗号。在这之后的交流中,他们才发现两个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境况,关于自己的大部分记忆都不知去向何方。这两个名字是他们彼此脑海中唯一对得上号的内容,所剩的其他不多不少的信息就全都是关于对方了——至于究竟有多少,彭立勋不敢肯定,至少他所能想起的,关于陈泽彬的故事中,并没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痕迹。相同的是,无论是彭立勋还是陈泽彬,都不知道自己或对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似乎他们名为“我”的意识在某一刻,只消哪个恶作剧的神打一个响指,就毫无前因地落入这具身体中。

他们结伴同行。毕竟,相比虚空这样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一个人类能对另一个人类造成的威胁就显得太小了。只不过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任何可以被称为同伴的,有意识、能交流的生命。然而在这样荒芜恐怖的地方,他们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少饥饿、口渴和疲倦没有先于那些在暗中窥伺的怪物取走他们的性命;彭立勋想,大概这片无垠的空虚自有其意志,久未见过胆大包天踏足自己领地的人类,才愿意宽容他们像生态箱里的蚂蚁一样无目的地挖掘与追寻,把高高在上地观察他们的动向作为一种消遣。

虽然事情开始得有些不明不白,但不得不承认,他和虚空分配给他的这个同伴相处得相当融洽。尽管陈泽彬并不算是话多的类型,但他们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默契,每当彭立勋在长久地面对一成不变的阴暗环境之后,感到必须说些什么来避免自己的情绪滑进沉郁的谷底时,对方都会恰到好处地接上他没什么营养的话头。除此之外,陈泽彬明明是年纪比较小的那一个——这是他们某一次聊天中提到的,他算出陈泽彬今年二十岁,而陈泽彬说彭立勋今年二十一岁——却经常在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地探索一些未知地带的时候走在他前面,表现得好像他合该负起更多的责任一样。

彭立勋知道这是为什么。陈泽彬原就是整个德玛西亚数一数二的剑术天才,失忆也没有抹去那些精湛的技巧,甚至还好心地把那把剑留在了他身边。他也知道这剑原本是传家的宝物,陈泽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很是眼馋,纵然他天赋异禀,也还是为那些严苛的训练吃了不少苦头,一直到十八岁那年才如愿以偿从父亲手里接过它。在此之后,他用那把剑赢下了他自己和对手发起的每一场决斗,如果他想,完全可以轻易地在国王身边谋求任何他想要的职位。但他还知道看起来严格的父亲对儿子沉默的爱,甚至愿意目送他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只带上那把心爱的剑就离开了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国度,遍历整片大陆,找寻自己应走的路。他在心里咋舌,又觉得一个从小受着这样端庄周正教育的人,会有点莫名其妙的英雄主义,对手无寸铁的同伴有些保护欲也无可厚非。

不过,虽然他知道所有这些,倒是也从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事讲给陈泽彬。并不是他们没有尝试过交换情报,但在从谁开始、从哪些事开始这些决策上就卡了壳,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互相推让了几番,最终还是尴尬地缄了口。当自己都无法确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时,全权信任他人告知的信息实在太危险了,两个人都看得出对方有所保留。

但这并非唯一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彭立勋始终觉得,这个人过去的生活实在完美幸福得不像话了。也许这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缘故,这样精彩的人生和过着这样人生的人承载的所有情感,怎能不令这恶毒的、贪婪地汲取着人类世界的虚空心生嫉妒?如果他知道自己曾拥有过多么美好得遥不可及的生活,又要怎么在这冰冷无情的地方继续前行呢?

虽然彭立勋不知道他们过去是否有过什么交集,但要他在这么严酷的环境下给对方讲述他色彩斑斓的过去,还是残忍得有点过头了。

哪怕他们最后注定要葬身于此...彭立勋叹了口气,尽量不去想这种负面想法。至少他不愿做火上浇油的恶人。

所以,言归正传,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躲躲闪闪,无论怎么看都太不正常了。

绷带完全解开了,露出彭立勋前臂上一条狰狞的抓伤。那处伤口依然新鲜,皮肉翻卷着裂向两边,没有丝毫要愈合的迹象。那是他们某一次遭遇的虚空生物留下的。视觉冲击将被他刻意忽略的疼痛带回脑海,让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猜想。

 

 

随着他们困在这里的时间不断增长,虚空的好奇与耐心也在肉眼可见地减少,试图捕猎他们的东西便随造物主的意志蠢动起来。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几只结伴狩猎的怪物,体型并不大,在力量和敏捷上也未必完胜经过战斗训练的人类,然而对猎杀堪称恐怖的专注是它们种族的天性。受到那诡异的目光注视时,最勇毅的人也会被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攫住。

眼见着陈泽彬上前了半步,明知不可为地举起剑,试图挡住它们即将扑来的攻击,彭立勋不由产生了一种焦心的无力感——肉体凡胎在它们面前实在太脆弱了。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闭上眼,压下心底的不确定,在漆黑的视界中寻找那一丝魔法的闪光,祈祷它能回应自己的感召。

幸运的是他做到了。尽管他只是隐约地从身上感受到魔力的涌动,但那个瞬间,他的形貌还是飞速地发生了改变。化身为猎豹后,他的视野缩得更窄,但所见的一切都清晰而缓慢,甚至能轻易地捕捉到空气中漂浮的那些最微小的生物的动向。他的四肢充满了陌生又熟悉的力量,以至于骤然发力冲向一个暂且退避的敌人时短暂地失去了平衡。他放任血液里渴望着奔跑和猎杀的那部分本能接管意识,形势便在一次眨眼之间转换了。冲刺后积聚起来的热量从覆盖他身体的皮毛向外蒸腾,而他不假思索地用新生的尖牙和利爪刺进了对手似乎无坚不摧的壳。

也许是忌惮这两个人类穷途末路时迸现的求生意志,或是单纯觉得不值得为早晚会葬身于此的弱小生物付出生命的代价,战斗以那群异形偃旗息鼓告结。他们活下来了,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彭立勋精疲力竭地解除魔法,变回人形。有好一会儿,他只是躺在那里,空洞地望着深紫色的天穹。疼痛和疲惫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让他没有余裕思考其他事情,因此他也没有听见身边传来的脚步声,直到陈泽彬蹲下来,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在他肩膀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同伴。对方一直没有离开,大概是在等他恢复体力再做打算。

他实在太累了,没有力气去为自己忽略了对方而觉得抱歉,但陈泽彬并未显得不耐烦,还小心翼翼地抬起彭立勋的胳膊,查看其上的伤口。“很严重,”他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说。空气滞涩而浓稠,令人厌倦的铁锈味散布在他们周围,很难忽略。“你能治疗你自己吗?”

彭立勋给自己施了个治疗魔法,然而收效甚微,伤口甚至没有合拢,只是不断流下来的血稍稍停了两秒,随即又涌了出来。他叹了口气,意外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设定,虚空毕竟是和外面的世界天差地别的一片领域。“我的魔法对它们没用。”他想对陈泽彬笑,最终只是无力地抬了抬嘴角,“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如果它们叫来帮手就不好了。”

陈泽彬点了点头,不等彭立勋尝试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就将手臂穿过他的膝弯,试图把他打横抱起。差点被实打实来了个公主抱的人在惊骇中瑟缩了一下——事情的发展有些超乎他想象了。原本彭立勋没有打算轻易在他人面前展露这一项改换形态的能力,一方面,他不想在尚未摸清形式的情况下暴露自己并非对方同类的事实,尤其那人还来自敌视魔法出了名的德玛西亚;另一方面,他也隐约地担忧自己与他不同的样子会让对方感到害怕。他刚刚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看着陈泽彬螳臂当车地送死吧。至于对方会有什么反应,那时来不及想,现在倒显得是自己多虑了。

陈泽彬不知道他的内心想法,只担心是碰到了他的伤口,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我弄疼你了吗?”

“没、没有。”彭立勋结结巴巴地回答,伤痛中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我自己可以走,没关系的。”

德玛西亚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显然是不相信。然后他不由分说替彭立勋做了决定,“上来吧,我背你。”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去,用宽厚的肩背对着他。

彭立勋知道,再拒绝一次会把事情变得很尴尬,显得不太体面;但他拒绝的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于是半是不好意思地攀上了对方后背。即使背上多了一个人,陈泽彬还是走得很稳,那种很有规律的颠簸给了他踏实的安心感,彭立勋又累又困,上下眼皮都打架,很轻易地睡了过去。等到不知多久后,当陈泽彬在找好的一处岩洞里摇醒他,叫他下来休息时,他才借着微弱的火光发现对方额头上沁满了汗珠,连下巴都被从他小臂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他觉得不好意思,但陈泽彬只是伸手抹了那血一把,望着手心说了声“没事”...

现在想来,事情从那天之后好像就变得不太对劲了。

“彬,”彭立勋扭过头叫他,用了比事实上所需要的更大一点的声音和一个特别的称呼。通常他都会省略人称代词,直接以一个简单的“哎”开头,接上要对陈泽彬说的话——虽然他知道有这一更亲切的叫法,但总归觉得失去了记忆的当下,使用这个不明由头的昵称有些失礼,于是大部分时候只是略去称呼。

陈泽彬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还是向他的方向转过头来,以示自己在听。

彭立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继续往下说,“你能来帮个忙吗?”

 

 

“还会疼吗?”

陈泽彬把从彭立勋那里接过的,从后者衣服下摆撕下的布条交错地绕在他前臂上。不同于战斗中剑术的精准,他动作事实上有些笨拙,他们两个都看得出来。大概是为了转移帮倒忙的尴尬,年轻人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不疼了。”彭立勋对他撒谎。当然是假话,虚空不会放弃到手的猎物。即便派出的猎手暂时离开,它依然在缓慢地抽离他的生命,确保他的死亡更绵长,痛苦更持久。治疗魔法对这种恶毒的诅咒无效,除了像他们正在做的这样给伤口打上简易绷带之外别无解决方案。他想,也许在更多虚空生物循着血迹找上他们之前,自己就会死于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

他答得太过干脆,而陈泽彬仍在和那条布搏斗,没有接他的话,周遭一片静默。这让彭立勋忽然产生了收回那个答案,重新回答一次的冲动。他想,也许他也并没有那么平静地接受这个所谓的理智结局。他一边四下里视线乱飘——他不能去看陈泽彬,也不能去看他的伤口,否则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坚强防线就会崩溃——一边打趣,“也只能疼了呀,咱们两个都不会治。”

他手臂上传来液体滑落的触觉。彭立勋不得不转过目光,发现是陈泽彬包扎的动作放得很缓,渐渐有来不及被布料吸走的血顺着小臂向下淌,在他手肘处汇聚起来,一滴一滴地向下坠落。他相当多余地伸出空着的右手去接,继续逗对面的人:“彬,你搞这么细致啊?只要包起来就可以了。”

陈泽彬还是低头看着他隐藏在绷带下的伤口,一言不发。过于沉默的气氛让彭立勋觉得焦躁莫名,对着一座不会回应的雕像说话的感觉使他很尴尬,迫切地需要更进一步,做些什么,得到什么回应都好,好过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他看着他的右手,手心中已经形成了一小洼他自己血液汇成的泉流。虚空或者扭曲了现实、或者扭曲了他的认知,使血在离开他的身体后依然保留着他的温度。

他莫名想起陈泽彬盯着自己擦上了血的手心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彭立勋抬起手来,任由那血顺着他半张开的指缝接二连三地滑落。他看着自己的手靠近陈泽彬的脸庞,拇指就按在对方略显得干燥的唇角上,对方半边脸颊都被他手里新鲜的血液染红了,他们接触的皮肤间隔着一层潮湿黏腻的感觉。

到了这种程度,陈泽彬才终于做出了反应。“是我不好,”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彭立勋的眼睛,“本来你可以不受伤的。”

“没关系,”彭立勋张了张嘴,最后才说,因忽然变得沉重的氛围而有些无所适从。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但对方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再行动,彭立勋不知道该不该把它收回来,也不知道他还应该说什么,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会错意的隐约担忧,“你...你不欠我什么,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我。”

陈泽彬露出了一个他平时鲜有的表情,看得出好像有些不爽,不知道是否是觉得彭立勋这样说是在轻视他;但那表情转瞬即逝,他似乎决定此刻暂不在意这个话题,而后突然发难,猛地抓住了彭立勋停在他脸颊旁,因为没有支点地悬空太久而微微颤抖的手腕。彭立勋吓了一跳,被这突然的动作定在了原地,他们四目相接,这一次他能看清陈泽彬的眼神了。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我想亲你。”说这话时,他搽在他脸上的血还在顺着陈泽彬下巴往下滑,把他脖颈也打湿。

他话说得直白,甚至并非一个问句,没有留下是或否的空间,于是好像也不该被用是或者否回答。彭立勋决定用行动代替言语,默许般地闭上了眼睛。

 

 

他先等来的并非唇舌或手掌温暖的触碰,而是鼻梁和耳根上倏忽轻快的感觉——陈泽彬摘走了他的眼镜。模糊不清的世界较之一片漆黑更加可怕,遑论是在如此陌生而危险的地方。彭立勋条件反射般地睁开双眼,因视物不清而蹙起的的眉眼形成一个颇困扰的表情,然而迟一步跟上来的大脑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什么。现在是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一样求告“快还给我”的时机吗?

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本也不多。就在同一瞬间,陈泽彬的吻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说那是吻似乎也牵强,对方俯身下来的动作没有控制力度,一记头槌一样地,他们的脸撞在一起。彭立勋忍住一声痛呼,不得不在急剧缩短的距离间再度闭上眼睛,感觉陈泽彬干燥而有些皲裂的嘴唇急迫地贴着他脸上的皮肤向下拖去,落力地压在唇上。相触的瞬间尝到咸酸的铁锈味道,也分不清是这人没有费心去擦自己留在他嘴角的血,还是他自己的牙齿在刚刚猛烈的动作中磕破了上唇里侧。彭立勋朦朦胧胧地想,只可惜自己记得的事情里不包括对方有没有过伴侣,否则真想问问那些恋人们是否也有过此等受罪的体验。

至少从他正被卷入的这个吻里看得出,年轻人并不曾工于此技,单是忠实地以行动宣告欲望,像行在沙漠里的人,碰到水面的瞬间便不管不顾地向内追寻,只想解那一点燃眉的渴。动作是毛躁的,力气也惊人,他被扯进狂乱的节奏,找不到换气的机会,缺氧得天旋地转,后背没准备地撞上冷硬的石壁,身前是对方压逼下来的火热的身形。他们毫无准头地相贴的脸颊乱七八糟地把未干的血涂抹开来,本就模糊的世界添上一层黏腻的触感。陈泽彬五指在他手腕周围收紧,好像担心他只是谵妄中随时会消失的幻影。瓦斯塔亚不得不从混乱的感官中分神,用空着的左手在对方背上轻抚几下,顺过人类看不见的皮毛。

不知是否是这微弱的安抚起了作用,陈泽彬终于好心带他从那水中上浮。他们额头贴着额头,不平稳的呼吸交错着打在彼此脸上。干燥的空气填补进他们之间暂时的空缺,潮湿的衣服和额发凉凉地黏在皮肤上,彭立勋看不清楚,眼前的世界洇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所有要说的话都沉在了水底,只剩大口将氧气吸进肺里的想法。

他还在回神,陈泽彬又凑上来亲他。这次只在他嘴角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像是不愿放弃那里微厚的触感,接着手托上彭立勋下颌,轻轻地带着他的脸向一边偏去,如同沿着某条看不见的轨迹,鼻尖轻车熟路地划过他脸颊,一路向着左耳的方向而去,偶尔在几个特定的位置停下来细细吻过。——彭立勋自然不知道的。剑士瞧着他茫然望进空中的眼睛,心中暗想。他早先就注意到,自己的临时同伴化作人形时,脸上痣的位置都生得相当不落俗套:一颗在颧骨的最高点,一颗在前者的斜下方,更靠近耳垂一些的地方。不同于他见过的大部分人,它们只是很不张扬地藏在隐蔽的地方,不是让他相貌更有辨识度的记忆点,而是给停下来认真观察他的人的惊喜。彭立勋走在他一旁时,他时时想要扭头看他,等对方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他就在心里将他扬起的嘴角与那两颗痣连成一个漂亮的三角形。

即使没有它们,他还是把彭立勋牢牢记下了;虽然有一半是因为这个残酷世界给他的设定,他没有选择也没有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身边有一个看似没有什么攻击性、是你的同类,实则能化身为危险野兽的人,谁又能忍得住不去多看两眼呢?

虽然他知道彭立勋拥有变换身形的能力,似乎也能在脑海里隐约捕捉到他变成猎豹后的画面,但亲眼所见那变化的过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那时是他有意先上前了半步,摆起架势将剑横在他们二人和那些怪物之间;可是就在同一时间,被他挡在侧后方的彭立勋像要让他放心般,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之后在他瞥来的余光之中,瓦斯塔亚矫捷优雅地俯下身去,原本不算高大的身形收束成更加轻巧流畅的形状,同他一样的皮肤眨眼间被缀着黑色斑点的油亮皮毛覆盖。陈泽彬是不会魔法的,第一次目睹这样移星换斗的奇迹在眼前发生,饶是听过见过再多奇闻异事,当下还是看得怔在了原地。但也不须他再说什么,化形者就如一支闪着金光的箭般向那几只磨着爪子的虚空生物射去。

原本以为随着失忆,这些魔法也从彭立勋脑海里一起被抹去了。他自觉作为两个人中更具有武力值的那一个,理应在遭遇危险时拦在前面;不知是否是危急的情况让对方找回了与生俱来的能力,这样突然的变化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此刻倒也带来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好处。“再给我看看,”顺着那两颗小痣的指引,转眼他的嘴唇已停在彭立勋耳廓,这些话随着吐息一起吹入其中,理直气壮,听起来全不像许愿或者请求,“给我看看你变成豹子的样子。”

彭立勋向后靠去,想要躲开耳朵里对方呼吸所带来的轻柔、潮湿的痒意,意外感觉到后脑勺靠上的并非坚硬的石头,而是温暖柔软的手掌。他对这个要求始料未及,原本轻轻挣动的身体都在同伴的怀里骤然一顿:“...在这里?!”陈泽彬垫在他脑后的手伸进他蹭得一团乱的蓬松发间,指腹擦过他汗湿的头皮,带起他一阵战栗。

听见他的语气,陈泽彬几乎能肯定对方正在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象一些奇怪的画面。他努力压下嘴角,“只有尾巴和耳朵也可以。”如此退而求其次地说道。彭立勋这才明白,先前听来离奇的要求只是这人讨价还价计谋的一部分,然而意识到时已经落入了谈判陷阱。温暖的吐息将他的耳朵全烧红了——假如那些傲慢的德玛西亚人知道他们国度的天才剑士拿魔法做这等事,非气得一起请愿把他从王国除名不可。但方才唇舌间留下的血的味道、干结在他脸颊上的血的腥气都使他身体里属于野兽的那部分本性蠢蠢欲动,大脑处于混沌状态下时,魔法也跟着脱控,在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微弱的让步念头的瞬间,便感到头顶和尾椎骨传来一阵微妙的感受。他听见环抱着自己的人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叹——并且为之更赧了几分——然后停留在他头发里那只手就毫不客气地捏上了其中凭空出现的毛茸茸的兽耳。

有了先前接吻时的经验,彭立勋原本做好了耳朵被力气显然比他大上许多的人类揪得生疼的准备。对方的手刚一碰上来,他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睛也紧紧地闭了起来。然而沿耳根传来的力道堪称柔和,尽管起初,长年握持武器而粗糙的手指和耳朵接触的感觉有些怪异,但很快,当陈泽彬轻车熟路地把拇指埋进耳蜗里长长的绒毛中,将他头顶探出的双耳打着圈在两手的虎口中揉搓时,陌生却奇异的舒适感就压倒性地取代了其他感受。

被捏着耳朵的化形者舒爽得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偷偷睁开眼去观察抚摸自己耳朵的人类。陈泽彬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并不在意他探询的目光,仍旧只是盯着他头顶,顺着他耳朵背后的绒毛一遍遍抚过去。从彭立勋的角度看去,年轻人垂下的目光几乎显得有些柔情了。难道,这就是那些人类总想养些有或没有魔力的宠物的原因吗?

——他旋即觉得这种念头有点令人不好意思。不等再深想,陈泽彬不知何时分出一只手,径直向下探进他裤腰。旁人的手摸到平日不见光的皮肤,彭立勋没忍住倒抽了口气,虽然本意是表达惊讶,一出口却听出了全然不同的意味。罪魁祸首一言不发,相当实干地触上他尾椎。混着头顶温和的快感,一股紧张的热流向他下腹涌过来,他攀着对方肩膊的手不觉更用力了几分。得了他的反应,那只手轻轻向下一按,找准最末那块三角形的小骨头,指腹温和地绕着它打转,宛如一个暂时的安抚;继而往下环住沿着那几块本该退化的骨头冒出的灵活长尾,毫不犹豫地顺着靠近尾巴根的一小段捋了几个来回。与对待他的耳朵不同,陈泽彬这次捏得很紧,彭立勋几乎感到他掌心的抓握压进柔软的绒毛,滑过节节相连的尾骨,牵动筋膜和关节,延展的感觉让他腰腹都不自觉紧绷住。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握着尾巴的人还要很认真地问:“我反着摸猫或者狗的毛的时候,它们好像没什么反应啊。你有什么感觉?会很难受吗?”

彭立勋紧咬着牙关,觉得两腮都发酸,腹诽那恐怕是因为小型动物自知对上你这个人类没有什么优势,即使觉得难受,吃个闷亏走开也便罢了。然而他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敏感的尾巴被顺着毛发生长的方向摸过的感觉尚可忍耐,反之则令他生出一种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的古怪感觉。身为肉食猛兽的本能反感裹挟着他,激起一阵升腾的怒意。他弓起背,极力忍住对这个与虎谋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亮出利爪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相叠的胳膊,刚刚包好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勋?”他沉重过头的呼吸落在陈泽彬耳边,对方识趣过头地停了手,方才行为是有意的嫌疑更甚,却也作弊似地用上了从前未使用过的亲昵叫法。彭立勋心头的阴翳才消散些,作为人类的情感和理智又一次占了上风。他松下紧张的腰背,忍住深心里的暴力念头绝非易事,失血后对精神和体力的如此消耗后知后觉地让他感到疲惫。他心有余悸地把人紧密地揽过来些,身躯相触,升高的体温融在一处,立刻感觉得出他们俱是半硬了。

“没事。”彭立勋把头搁在对方肩上,想刚刚是个多么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得不想办法将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开来,于是半心半意地催促道,“你,你快来吧。”直白不是他的长项,他在陈泽彬看不到的地方又用力闭了闭眼,话才说得出口,

 

 

陈泽彬有些出神。这尤其不是个好时候,他的手指还埋在彭立勋身体里,对方带着潮意的蓬松发顶和向两侧微微垂下的耳朵正来回蹭在他下巴上。他的脸一整个儿埋在陈泽彬颈窝,不安稳的吐息一阵一阵扑上来,在他脖子和锁骨一片凝成水汽,环上来的双臂也因和他后背贴得太紧而开始出汗,搞得他们相贴的每一处皮肤都湿漉漉的。他心知肚明,小豹子是有心藏起自己的表情,倒也没觉得有逼他展露更多的必要;只是从这样的角度,他能看得到的自然没有很多——除了对方本该光滑的皮肤上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疤痕。

这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在这位同伴身上看见什么。他知道——或者该说他记得——能在人类和野兽的外表之间切换自如看起来是件奇妙而罕有的好事,实则必要面临不被纯血的瓦斯塔亚和人类之中任何一方完全接受的窘境,而这就是彭立勋在不长的人生中一直经历着的。他试过停留在一些城邦,在人类聚居的地方修习魔法,可他与他们不同的另一种形态让人们恐惧这力量随时有暴走的风险。他也极偶然地见到亦人亦兽的、“真正的”瓦斯塔亚,他们却告诉他“你是人类,和我们不同”...他不得不在符文大陆上四处漂游,最后停在以绪塔尔的丛林中,谨小慎微地生活,从他遇到的每一次致命和不致命的危险中保护自己。至少那里没有那么多评判他的标准了,唯有生命是唯一的法则。

他最终接受了,他谁也不是,哪里也不属于,只是彭立勋。陈泽彬此时发觉他能想象对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我就是我啊,彬,没什么不好的。换形者这么说着,大而亮得惊人的黑眼睛却转向一旁,不肯再同他对视了;但是手依然拉着他的手,半是羞赧半是自得地触过侧腹一道格外长的伤疤。夏日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把一切映得如同幻影,他听见彭立勋用一种很遥远的声音讲述,说他是怎么打退了那只想把他当猎物的肉齿兽。指尖碰到那道隆起的、蜿蜒的、陈旧的伤口时,陈泽彬本该被茫然充塞的大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万分希望自己能用哪怕一点儿魔法治好它,尽管他知道,这么久以后,它不会再让彭立勋痛了。

可是当他再眨了眨眼,浸着蜂蜜一样的金黄色幻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依然身处虚空,四周是灰暗的石头,深紫色天幕如有生命一般地翕张,透不进一丝外界的光线。他不知道刚刚是一个短暂的梦、一个魔法,还是虚空摧折他们心魄的又一个诡计。

他有心想暂时将那些难以分辨的记忆和想象甩脱,但不等有什么动作,就突然被靠在肩上的人用颤抖的大腿夹住了手腕,深处的手指也随之被猛地绞紧了,“彬!...”彭立勋说话的声音急急地拔高,却又轻得几乎像耳语,“...先等一下。”

这一下使陈泽彬终于回神专心应对眼前的情况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刚刚心有杂念,没留神碰疼了对方,不觉有些抱歉,空着的手安慰地在人腰胯上拍了拍。“你先放松。”他说,没急着再做什么。彭立勋像也觉得自己刚刚反应过度一样,慌慌张张地噢了一声,把他的手腕从紧实的双腿间放开,贴在他怀里的头却更深地扎了下去,仿佛很是不好意思。陈泽彬暂未轻举妄动,刚想问对方哪里觉得不舒服,手臂上却传来一阵刺痒的奇妙触感。他把目光向下移去,有些惊讶地发现方才还在视线之外的那条豹尾勾上了他的胳膊,打了几个圈儿,示好一样地缠紧,末了尾尖还刚好停在他靠近他身体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来回扫过,显然不是要他停手的意思,反像是催促。

彭立勋埋在他胸前的脸颊也陡然升了温度。陈泽彬不傻,自然知道方才他尾巴的一系列动作是动物示好的本能反应,因而刚刚叫停绝不是因为不舒服,多半是太舒服的缘故了。到了眼下的地步,当然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只是没等他字斟句酌出一个解释,他身体对欲望更直接的一部分就替他先做了回应,把他最后那点得体的念头也赤裸裸地揭开了。“我知道了,”人类从善如流地说,“是这里吗?”停在他身体里的手指又向着刚刚的方向动了动,果不其然听见尾巴的主人在他怀里抽着气小声地“嗯”了一声。

这一瞬的快感让彭立勋有些飘然——除了对方准确地碰到让他喘息的那一点之外,还因为他缠在那只作乱的手上的尾巴随着这动作一起蹭上了腰臀部的皮肤。野兽的皮毛落在手中尚算柔软,但和身体脆弱处相触就显得有些扎人了;这绵里藏针的感觉落在泥泞的大脑中,却一道并入了刺激,让他没忍住打了个哆嗦。然而陈泽彬并未继续下去,只是又在他身体里抽送了两下,就把手指退了出来。他现下的情况无法就对方的行为进行思考,于是只打算把尾巴也一道收回来;可他刚想松开对方的胳膊,就立刻感到尾巴被反手牢牢地握住了。

瓦斯塔亚有些疑惑又有些迟钝地仰起脸,来不及说出那句“怎么了”,分开的嘴唇间只逸出一声惊喘。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随着人类修长的手指探进了他身体,带着体温,活物一样灵活地向前钻去,一直进到了他始料未及的深度;极度敏感的内里在针扎般的痛痒中紧张地收缩,却只将它缠得更紧,适得其反地让怪异的感觉愈发清晰。他腰间酸软,不可自抑地向后靠去,沿着身后的石壁向下滑落,被陈泽彬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然而他浑身的肌肉连这样的动作也无法维持,稍有动作,双腿就在快感中颤抖起来,不得不整个人挂在比他高大的人类身上,仅凭对方的手做支点,才能不在这浪潮中被淹没。

他感觉到腰被稳妥地托住,重心缓缓地下移,直到安然地落进地面上那堆被他们乱七八糟地甩下的衣服之间。身体里的那东西不再动了,彭立勋掀了掀眼皮,向上看去,这位无微不至的骑士正支在他正上方,像要确认他一切都好才会往下进行。他慢了几拍地脸红到脖子根,意识到陈泽彬是把他的尾巴一起塞了进来。他从没想过要让他身体的这一部分和他的人形同时出现,更别提与之负距离接触了。稍微找回理智后,羞耻后知后觉漫过来,烫得他眼睛都发热,不得不甩了甩脑袋,躲在遮住眼睛的额发之后,伸手在对方手臂上轻轻捏了捏,只想逃避对方的目光,让他快点进行下去也便罢了。

然而年轻人很认真地看着彭立勋的脸,伸手将他半长的鬈曲刘海向两边拨了拨,似乎决心要和那双失了焦距,结着水雾的眼睛相望。他俯身下来,给了不知是沾上了血,还是在情欲中染得熟红的眼角一个轻柔的吻——接下来却没再留下喘息的机会,连那条可怜的尾巴都没有拿出去,就将性器一寸寸沉进了他身体。

明明身为丛林生物,眼下彭立勋倒像条搁浅的鱼般无意识地张大了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仅是急切地大口吸着气,仿佛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够他应对现在的情况了。随着这喘息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剧烈地起伏挣扎起来,生理泪水从与对方嘴唇相贴的圆眼睛里簌簌滚落。陈泽彬尝到咸涩的味道,身下没停,但或许究竟是顾及穴里还有另一样东西,他并没有进到多么深的地方,动作得也算不上快;然而性器和尾巴交错着磨过被他压在身下的人体内的软肉,无规律的节奏像个残忍的玩笑,更叫人发疯。

彭立勋是感觉到对方的一部分如何紧紧贴着他的尾巴,倾轧过每一个骨节,一点点打开他的身体,填满每一道缝隙的;他心怀恐惧,可那恐惧对他耳语,告诉他没有坏事会发生,引诱他放弃抵抗。诡异的酸胀和刺痛在他神经末梢沸腾,野兽的本性不断鸣响警告,提醒他露出脆弱的腹部有多么危险,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扑来的敌人开膛破肚。他试图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试图逃离这种感觉,但陈泽彬紧紧地拢着他,他的挣动都显得不够认真。实在讽刺,他和这个连魔法都不会用的人类之间身高和体格的差异把他死死困在对方的身体和坚实的地面之间,无路可退,无处可躲;他血管里野性的血又在破罐子破摔地叫嚣:如果不能逃,那就去掀翻处于更高位置的那个人,用爪子划开他的身体,用尖牙咬破他的喉咙吧!

要对抗脑海里这些念头和对方动作引发的快感,他早已分身乏术,陈泽彬还要吻他——只有双眼不够,他还要吻过他沁着汗的鼻尖,吻过他无意识伸出舌尖的嘴唇,吻上他扬起的脖颈上的喉结,他吞下一切,他的眼泪、汗水、呻吟、反抗,他自己的汗水落在彭立勋脸颊上,落在他嘴唇边,落在他眼睛里,让更多的眼泪涌出来,淌过他们脸颊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也再分不清,他们回到了水中,潜下水底,将要窒息,可这窒息让人甘之如饴。

这感觉终于超过了他能处理的范畴,他再不能抵御那些此起彼伏的恐惧与安心、痛苦与悲伤,索性让它们越涨越高,吞没他的身体,将他毫无防备地送上顶峰。在意识的边缘,他猛地对上了数万年前就存在的监视者们透过无底的深渊、透过虚空子宫一般的包裹而投来的强烈目光。天幕上倏忽张开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将他们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终于明白了,它们觊觎的不只是他们的血肉,还要贪婪地享受他们的情感和欲望,要从他们骨髓里吸干所留存的最后一丝生命的能量,存在过的证明。

巨大的欣快和解脱如同残忍的拯救般从中将他劈开,高潮像一次死亡一样席卷而来。

 

 

从铺天盖地的快感里回落,彭立勋呼吸尚未调匀,先是感受到另一双胳膊紧紧环在身侧,然后意识到自己也正像抓住溺水稻草一样回抱对方,用力到指甲都刺破了他背后的皮肤,能想象汗水淌下时会激起怎样的刺痛。但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只以一只手托在他后脑,稳稳地接住了他无意识之际扬起又落下的头颅。

“你的耳朵不见了,”陈泽彬语调平平地说,除了声音比平时听起来更低,“还有你的尾巴。”他的手指似乎依依不舍地在他头顶曾存在那对豹耳的地方逡巡。

瓦斯塔亚的呼吸都因尴尬羞涩一滞:他的身体还处在失血后的虚弱中,方才的体验过于强烈,让本还能艰难维持的换形魔法在其主人失去意识之时也彻底失效了。彭立勋张了张嘴,不知该为自己辩解一句还是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幸好陈泽彬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只用一种温和得不似平时的目光望着他,挪动手掌,尽管彭立勋已经完全变回了人类的样子,他还是像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虽然只是过去了短暂的几秒或几分钟,但彭立勋已经无法想起方才在他脑海里存在过的是一种怎样毛骨悚然的可怖感受,单单觉得心脏没来由地酸涩不已。任何肌肤相亲在这时都显得可贵而令人安慰,他吸了吸鼻子,沉浸于亲密的安全感,将对方仍和自己相连的身体更近地揽过来,放任高潮后疲倦的身体没有阻隔地为他完全打开。不应期的过度触碰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完全没入的性器像一把钝刀将他剖开,应有的快感开始生出一种沉闷的痛苦。但他只是接纳一切,感受他们被汗水和体液打湿后黏腻地紧贴的皮肤,感受对方的一部分被接纳于自己之中,感受他此时能拥有和抓紧的唯一一个个体在他体内追逐自己的高潮。他意识到他不希望这是一个片刻或一次偶然,他希望这有所意义,希望他们脑海中属于彼此的记忆能通过反写在他们皮肤下的密码,以一种语言之外的方式,回归各自的脑海。

“我们会从这里出去的。”

彭立勋在忍耐和沉思中忽然听见陈泽彬的声音,轻声追问道:“什么?”

陈泽彬搂住他,他的头在他耳畔垂下,看起来像一对耳鬓厮磨的爱侣,“我说,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用力挤出来的,它们听起来遥远又陌生,像是从他心底从未有人见过的地方吐露出来一样,“我保证。”

他也没有告诉过彭立勋,当自己从漫长得宛如一辈子之久的深沉睡眠中醒来时,最先发现的既不是自己不知为何置身虚空,也不是丧失了所有关于自身的记忆,而是自己正拉着他的手——彭立勋的双眼还紧紧闭着,看不出他在做怎样的梦;他的皮肤正如陈泽彬惊讶地发现自己所知道的那样温暖,五指轻轻屈起,回握着陈泽彬牢牢抓住他的手。

他不知道他们曾有怎样的过去,曾是怎样的关系,他所拥有的最后线索只是他自己和对方的名字,以及彭立勋那段在符文大陆上四处流浪的曾经。因而他不曾把这件事向对方提起,也不知道假如要说,他该使用怎样的语气。

但是当他在紧密的相拥之中望向彭立勋的眼睛——它们因视力上的欠缺而无法聚焦在他的脸上,于是那空茫的视线就像在穿透眼前他的这具身体那样,看着过去的陈泽彬,没有失去记忆的陈泽彬,完整的陈泽彬——他想,假如曾经的彭立勋如此信任曾经的陈泽彬,愿意在最不设防的睡眠中将手放在他手里,甚至是在他不被任何一个族群所接纳、也不信任任何一个族群之后,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应该保护好他。甚至,他所为的也不只是眼前的彭立勋,而是过去的彭立勋,没有失去记忆的彭立勋,完整的彭立勋。他要为了那段想必对他们都很重要的过去保护这两副躯壳,直到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归他们原有生活之中的那一天。

他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眼泪,只觉得他们相贴的脸颊都被濡湿了,彭立勋用一种很轻很细的声音对他说话,可是他听到了,他说:“我相信你。”

快感像骤然上涨的潮水把他吞没。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黑暗中的喘息声,强烈的心跳隔着皮肤和骨骼在相叠的胸膛里共振,如有雷鸣。

在他们头顶上,千万先行者无处可归的灵魂发出哀悼的恸哭。他们知道,这两个生灵因仍然活着而受到诅咒,因一无所知而受到蛊惑,正在无知无觉、永无回头地向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走去。

漆黑如死的虚无在他们周围铺开,饥肠辘辘地等待着,随时准备好接纳自己的祭品。

 

 

 

Fin

 

Chapter 5: 【未修订完成】浪

Summary:

在梦里的你过得很好,梦外的我不停醒来。

Notes:

潜在的主要角色死亡。
海员AU,航海相关知识大量魔改与捏造,本质上是为我的意识流构想服务...。
不管怎么改都不是很满意所以后来一直没有发出来。目前也是残章,但是实在改不动了。

Chapter Text

 

 

睁眼即知是在船上。空气里拧出的水分若能计量,大概地球上会多一片海。海风像温热的浪,一阵阵涌到脸上来。船已经靠了岸,他走上舷梯,准备下船。也不知道这一趟在船上工作了多久,地面都像波浪一样来回晃荡。

“彭立勋,”

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他。只是听到声音,就立刻知道是陈泽彬。虽然他的声音有种砂纸般的失真,完全不像是往日的样子。“你今天不去吗?”

他转过头去,看不见陈泽彬的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瞥见他手指上一条斜斜的伤口,被海水浸得发白。

他问:“去哪儿?”

抬头看去,天空一片灰暗,云彩低垂,似乎暴雨要来了。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海。也许应该叫陈泽彬下船来,他们把话说完,不管他要去哪里,一时半刻大概也难动身。

可还没等他开口,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凉意。他低头,竟看见海水正从他站的一级台阶漫上来,飞快地上涨,已经没到他脚踝。他又抬头去看陈泽彬,可是仍然怎么也看不清他。一阵急速的失重猛地袭来,把他拖进水中去,那水冷冽得不像是在夏季。

海水没过了头顶,他却还能隐约地在水面之下看见末日一般的阴云,还有陈泽彬,站在雪白的船舷上,像罩在流动玻璃一样的滤镜下,闪着如梦似幻的光,在他视线里晃晃荡荡。

梦就只做到这里。

 

 

 

 

风浪

 

洗手间里雾气弥漫,被吹风机的热风一熏,蒸腾起来的水汽全凝结在镜子上,使得彭立勋看不清自己的脸,也不知道发型给吹成了什么样子。好在一年前那次烫发把他的头发拗成了一团蓬松的钢丝球,一觉醒来永远在头顶堆出不羁的形状,倒也省了打理的功夫。

今天花在吹干头发的时间上似乎比平常更久。偏偏是在他急着出门、马上有事要做的时候。入夏以来,天气潮得厉害,或许是个原因。淋浴过后,盥洗室被整个儿地打湿,白色的搪瓷洗手台、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和墙面反出一阵阵水的腥气,几乎盖过了薄荷洗发水清新的味道。出门之前要记得把窗户打开,否则挂在门后架子上的毛巾到第二天仍然晾不干,虽然外面吹进来的海风也确实算不上干爽...

他胡思乱想地拖延着,心里也知道不能再这样无止境地浪费下去。感觉得到手掌下的头发不再是滴着水的状态,于是关掉了吹风机。

呼啸的风声停下来的瞬间,房间里突兀地剩下一片死寂。怀着等待一样的心情,彭立勋盯着水雾在镜面上一点一点地散去。过了两秒,花洒上滴下的水碎落在金属地漏上,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分明这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他扫视周围,试图给这种感觉找到借口。但一切和平常别无二致。盥洗室朝北,照不进什么日光,细长的一条,多一个人站在里面就显拥挤。下水道的排水速度很慢,汩汩的水声会一直持续很久。洗手池下的管道结了一层经年累月的红锈。不过,门边那一排分管照明、换气和风暖的开关,似乎和平日的样子有些不同,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它们就像钢琴的黑白琴键,一些落下去而另一些抬起来的样子,在他脑海里隐约地形成了一种图形记忆,如今根据那回忆所复现出的音乐却好像不够和谐。

彭立勋眯着眼睛,把脸贴上去细细地看。发现标注着“吹风”的按钮并没有按下去,他于是伸手打开排气扇。隆隆的响声像巨兽被惊醒的吼叫,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微凉的风从头顶流下来。杂音打破了房间的安宁,却反倒制造出回归常态的安全感,一阵放松的悸动漫上来,他一低头,胳膊上已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今天头发比平常吹了更久,看来正是少了这一点风的原因。彭立勋过去从没有分神关心过他们盥洗室的诸多功能,在使用时总是直接打开门外的总开关,懒得研究这些分为好几档的换气和暖风。想必是他那位室友某一次按动了这些开关中的一个,而他后来也忘了要把它们恢复成原状。

他知道,最好是让这些设置就此保持这样——从习惯和方便的各种角度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但触碰到另一个人所留下的生活痕迹这样的事实,却让他无法继续自己的行动,好像一旦把那唯一一枚不和谐的开关回正,就会把这个房间在这个时间节点前的一切都抹去。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彭立勋想,心知这种偏执是很荒诞的。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罢了,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

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晃了晃脑袋,把一绺不是地方的头发甩到脑后,用力地盯着洗手池里的一枚黑点,确保自己甩脱那些想法。他真的应该立刻出门了。

彭立勋直起身,用手掌抹去镜子上的水。擦得不够干净,对面自己的样子依然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没有费神再做清洁,从一旁的架子上捞起眼镜,最终还是忘记打开窗户就走了出去。

 

餐厅是他选的,别人来看望他,他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安排得妥帖。何况他请的这位客人在吃一方面总有些娇气,口味稍嫌挑剔,肠胃也弱。不过他们从前在此共事,该吃的山珍海味、苍蝇馆子,也一样不落地试过,最后发现都大同小异,错过一家被吹捧上天的也不觉遗憾。最后选的是全国连锁的品牌,开在靠海的地方,随季节更替也换上一两味限定菜,不至于缺乏特色。

彭立勋迟到了些,幸好卓定也没有严格守时。他在订好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才看见人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招呼对方,在彼此肩膊上拍了两下,互相紧紧地握一下手臂,以作问候。比握手放松些,没有拥抱那么夸张,是他们现在合宜的社交节奏。

松开手,卓定在他对面坐下,第一句话便是:“他们正在找。”

这是说船的事。五天前从这里港口驶出去的一艘船,本应次日返航,却消失在了雷达上,至今了无音讯,现在成了报纸上的头版头条。

幸运的是,彭立勋虽是那艘船上的海员,那天却恰巧没有排班,得以好好地坐在这里;不幸的是,那船上还载着陈泽彬。他的同事、室友兼朋友。他们三个原本都相熟,如果没有发生这档事,也许现在和卓定聚会的会有两个人。

“那肯定啊。那不然...”彭立勋说完这句话,笑容晚了一点才跟上来。不止因为他和对面的人已经有两年没有面对面地交谈,他还需要些时间适应,也因为他不确定笑是否是个糟糕的信号。或许在这样的话题里有失尊重,就像小时候说了不吉利的话,会被大人要求呸三声,或立刻去摸木头。

但总觉得这是该笑的地方。直觉认为,要是这样下去,这顿饭的时间里不会提起太多能让人真心笑出声的事情。趁着还没有聊到真正要紧的部分,早点抓住一个气口,表明“我不会让聊天变得太严肃”的信号,才是正经事。被安慰也是有学问的,既要留有对方发挥的余地,又不能抛出让人太有负担的感情。超过对方能承受和回应的阈值,就如石沉大海,只会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况且,他还存着一丝隐约的侥幸,似乎他不先遵循某些法则,仍处于叠加态的坏事就没有发生。

卓定也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捂着嘴,好像笑得很不好意思。“不是——我是说我亲眼看见了。刚刚来的路上,在港口那边好多人,穿着荧光色的马甲。”

“...沿着海滩吗?”他有些笑不出来了,心里跟着一沉。

“看不清在做什么,还拉着警戒线。”好在卓定正专心地挥赶停在桌面上的一只小飞虫,没有看见他表情的变化,“可能只是找码头的人问话吧。”

正值午饭时间,间或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一股股地带进外面湿热的海风。海边天气无常,出门时还有太阳,这时云彩已经聚上来,下午可能要下雨。他们身处的这家店地势高,透过玻璃门,能直接看到远处灰白的海平线。低垂的积雨云压着尽头几点船帆,阳光被闷在云层间,天空里像有场随时预备着发生的爆炸。

卓定刚刚的话让彭立勋有些走神了。他想起他们那艘如今不知在何方的船,船身是不夹一点杂色的纯白,这么久以来,他只见过一艘这样的船。假如岸边的人见到,他们也一定会像他和那些在这船上工作过的人一样,一眼就把它认出来吧?

他们坐在空调的风口,冷风源源不断地吹,要祛除空气里的潮气,最后只把它们都滞在人皮肤上。彭立勋忽然觉出点冷。

幸好这时点的菜端上来,两个人拿起筷子,场面有些滑稽。当然不至于是急着要吃饭,只是都想用其他动作结束没人说话的状态。彭立勋立刻意识到,他应该说话的。忙适时地捡起话题,接着往下:“对对,是要问话,他们前两天刚来问过我的。”

“怎么问你?——噢,你是上一趟班吗?”

“对,”卓定毕竟曾是他们的同事,虽然现在换了工作,聊天时还是能很快接上思路。“但是就一切正常啊,问我也是什么都没有。”彭立勋说话之间,筷子还在和那盘菜斗争,努力了几次,夹起来的还是只有被炒得蔫巴巴的葱丝。

卓定宽慰他:“要是都没有问题,那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那天没有异常天气,也没有任何人收到过求救信号。”

“就算真的有什么事,现在也是黄金救援期。”卓定看着手机日历上的日期。

救援这个词太沉重了,彭立勋小心地把筷子放在装着米饭的碗边上,想结束这个话题。

“只能等了呀。”

“会没事的。”

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安慰无凭无据,并没什么力度,顿了顿,卓定换了个话题:“我去码头看的时候,和我还在船务的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怎么我一走他们就装修,像学校一样。”

卓定来这里很早,比他和陈泽彬来做船员还要早一点,只是单做管理工作,并不出海。那时彭立勋和陈泽彬刚分得两间员工宿舍,门对着门,在新一批员工里率先混了个脸熟。认识卓定则是有一次工作交接,听带他们的前辈说,卓定是高材生,念书很灵光,但好像看人总带点傲气,话也不多,和人的关系一度处得不尴不尬。但毕竟放眼整个码头,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并不多,一来二去,三个人还是相熟了。他们的友情和大部分略微超过同事关系的人一样,虽然工作内容有出入,还是少不了在忙季一起抱怨两句,或下班后沿着海岸线比比打水漂,假期一觉睡饱后去最近的烧烤店吃饭,用沿海小镇有限的方式挥霍算不得丰厚的薪水。

大概过够了这样平淡的生活,两年之前,卓定换了工作离开这里,而彭立勋和陈泽彬则从老旧的宿舍楼里搬出去,合租下一间原做民宿的公寓,仍然长长久久没个打算地在海边谋生。

回忆冲淡了不确定性带来的隐约焦虑,彭立勋接上他的玩笑:“就是啊,什么意思,k皇,针对你。”

他们又就着以前的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库存中的共同记忆快要见底时,卓定又说:“他那时候...陈泽彬那时候,”

从这顿饭开始到现在,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提到陈泽彬的名字。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下。彭立勋想要就着这句话问些什么,好让话头不要截在这里,不要像是他们已经默契地决定不再提到他的名字,尽管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幸好这只是一个很短的、寻常的停顿。“有一次,莫名其妙就把我举起来了,然后还转圈。有人路过了,问他在干嘛,他就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太轻了,没头没尾的。”虽然事情过去了很久,卓定复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笑,“就,你想,他那么人高马大的,还经常去锻炼,感觉他一个能打我们十个。不管发生什么,他应该都没问题的。”他放下手里的易拉罐,在空中比划陈泽彬的个子。

彭立勋过了两秒才听明白,卓定是拐弯抹角地在安慰他。可他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如果说“是啊”或者“谢谢”,对于这种玩笑中暗藏的安慰就太正式而突兀了,话题就只能结束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地方。但如果什么都不说,又像是没接住对方的好意。他思来想去,沉默在他们的谈话之间制造了一个细微的冷场,在往常是很少发生的,他不确定卓定是否会注意到。

最终还是打算把玩笑进行到底:“k皇你,你那都快到房顶了,你比的那是巨人啊。”

“没有这么高吗?哎呀,反正差不多吧。”

“记不清没事,这么久没见了,说不定他比你上次见他还长高了点呢。”

但彭立勋是记得的。陈泽彬比他高十八公分,去年体检的时候他记下的。体检表发回来,往医院外走的时候,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想看看对方身高体重几何。最后说好数三个数一起公布,彭立勋作了弊,故意直接念了“3”,很快地把体检表在对方眼前一晃,说好了看完了,到我看你的了。

其实彭立勋并不在意他看,只是一来逗他好玩,再来觉得这时坦坦荡荡递过去反而没意思,不是想象中亲密朋友之间的打闹。非得彼此都遮遮掩掩,订立条件,最后好像达成一个很复杂的平衡,再不情不愿地一起展示,这样一套教科书般的流程才算完美。

但陈泽彬只是把自己那份体检表往他手里一塞,说,行吧,给你看,就自己往前走去了。他这样,彭立勋反而有点自乱阵脚,急急地往前追了两步:怎么啦,别急呀,我是给你看的呀。说着忙把自己手里那张有点被捏皱了的绿色打印纸递上前去。你看吧,给你。

陈泽彬倒是不计前嫌地接过去,埋头研究起来。彭立勋观察着他的脸,寻找生气或者不生气的痕迹,继续说,我是逗你的啊,彬。但陈泽彬很专心地看他的体检表,没有接他的话。一直等到彭立勋心里真开始为自己的玩笑有些不安和愧疚的时候,才听见陈泽彬说:咱们俩快差二十厘米了。

什么二十厘米!彭立勋把头凑过去跟着计算,十以外加减法算得困难,几乎要掰手指头。那是...十五...十八,是十八!怎么又让你四舍五入上了?说着往他肩上一撑,作势要跳上他后背。他们平日里像这样你推我搡、搂搂抱抱,都是常事,但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玩笑,他心有余悸,所以最后也只是借他肩膀的力向上跳了一下。

彭立勋也抬了抬手。他当然没办法精确地比出陈泽彬的身高,但若是站起来,向旁边扭头,他的视线好像还习惯着看向走在身边的那个人的高度。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于是很快地收回了手。

等他回来随便怎么确认都行,他想,给自己留了个巧妙的盼头。

 

吃完了饭,在门口分别的时候,卓定问他:“那你最近的工作呢?还用去吗?”

“原本我下周就该去的,”彭立勋说。说是“原本”,自然是因为现在船还在不知哪个地方,所以只能按兵不动。

但还有后半句话他留着没说。港口近来有些人事变动,他和陈泽彬过去从来没有写在过排班表同一行的名字,这次却破天荒地排在了一起。所以,他的——他们的下一次工作,将会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一起出海。那本该是一件极具纪念意义的好事,但彭立勋现在不愿去想这件事最后的结局会落在何处。

“现在让我们暂时先等——然后,然后要看结果再说吧。那毕竟,不上班不可能的呀。”

有个片刻他们对上视线,彭立勋觉得在对方眼睛里找到一种不出口的关切,仿佛在说,“会没事的”。他于是也做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尽管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究竟如何。

他们都没有把话说出口,心知那会破坏这一刻的平和,以及他们不甚肯定的乐观。所以他只是又把头扭开,持续地、无意识地点着头,像要肯定心里所想的那句话一样,看着遥远的天空和大海,等那场不知什么时候会下的雨。

 

 

 

 

他一晃神,视线聚焦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对面已经生了霉斑的白墙。海边湿气太重,再如何除湿也是杯水车薪。霉菌沿着墙脚往上爬,在墙上形成疏密不均的图案。他环视四周,廊下除了他再无别人,他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能在心里把那些霉斑拼成各种图形,像一个试图从杯底的茶叶看穿命运的吉普赛人。

“好吧,那你说吧。你对现在的排班有什么不满意吗?”

就这样发了好一阵子呆,忽然听见耳熟的说话声。一抬头,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扇紧闭的木门,那声音就是从门里传来的。熟悉的场景终于唤起他的记忆,这里是负责他们排班的主管的办公室,刚刚说话的就是他了。

答他的是陈泽彬的声音:

“别人没什么问题啊,我就是觉得彭立勋挺好的。”

他被点到名字,这才想起来,他们两个的班次永远是错开,作为室友却很少见面,两个人都颇觉得无趣。后来陈泽彬提议说,不如找主管问一问能否把他们换去一班,所以他们才在休息日跑到这里来。他心里一早就觉得希望不大,但也不想扫了朋友的兴;不过对方大概是察觉了他的悲观,一走到楼门口,便先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用不着两个人,他自己进去问就够了。说罢,不等他回话,便自顾敲门进了办公室。

听得出主管也觉得他的理由不成气候,顿了顿,只严肃地说:“...公司是有规矩的,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走进去。或许不是为了做或者说特定的什么,多一个人也不会多出什么高明的借口,不会让他们的理由变得合乎情理,也不能改变任何规则。但他觉得自己此时不该缺席。就像是在学校里,关系好的朋友总会一起站在教师办公室的外面一样,有些事如果能有另一个人相视一笑,那感觉就会变得不一样。

他站起身来。就在这瞬间,紧闭的门自己在他面前徐徐地打开了。

他记得,在这之后,陈泽彬就会从门里走出来,虽然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心里却是不服气的,还会问他说,难道他只是来问一问,就显得很没有规矩吗?而他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想想晚上去吃什么吧...

然而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主管不在,陈泽彬也不在,他们就像从关着门的房间里凭空消失了一样。夏日的熏风吹动结了霉斑的窗帘,桌上一叠空白的排班表被扬进空中,围绕着孑然的他飘飘荡荡。

 

 

 

 

涌浪

 

朦朦胧胧转醒时,天色已晚的样子让人感到陌生又惆怅。

即便夏天日头长,窗外也已漆黑一片。随着身体渐渐地脱离睡眠状态,他感觉到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稍一动弹,那东西滑落下去,余光里看见是手机,屏幕灵敏地亮起来,头顶铅灰的天花板上映出一道散射的光。

好像是中午倚在沙发上看小说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的,彭立勋想。睡得不安稳,所以做了梦。梦里和陈泽彬的那段记忆,到底是多久以前了?后来他是怎么醒过来的?但稍一回忆,残存的碎片就像水从指缝间流走,顷刻无影无踪。

他习惯性地捞过手机。失去意识的几小时里,通知如雨后春笋一样跳出来,在屏幕上堆叠成厚厚的一摞。预期外的睡眠总让人产生错失什么的恐惧。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夜晚不开灯的房间里犹嫌刺眼,他不得不闭起一只眼睛。人脸解锁认不出昏暗环境里他的样子,未完全清醒的手又输错两次密码,好不容易解开锁屏,一条一条翻下去,看见的内容却叫人失望:不是哪个明星又发了新歌,就是优惠券要过期,还有从前打发时间的游戏催他回去体验新版本。

彭立勋悬着的心泄了气,没有令他期待或害怕的消息,细细查看的兴味也索然了。扫了一眼时间,零点还没有过。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

不知怎么会睡这么久。但又嫌睡得不够久,现下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他不情不愿地翻身起来,脑后传来睡眠质量不佳的钝痛。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分明是睡了一觉,身体却一点放松的感觉也没有:客厅的沙发能并排坐下两个成年男子,但要是躺着,只一个人也觉得拮据。他活动着咔咔作响的肩颈关节,一边走到落地窗前,无所事事地眺望远方。

客厅朝向大海,玻璃拉门外是一截短短的阳台。人工味十足的网红打卡圣地。在这间公寓还是民宿的时候,远在手机另一头的游客看到那几张精修图片,再划下去看那个远高于软件上当地平均水平的单晚价格,总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地下单,甚至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即便真的住进来时产生点心理落差,不外乎在修图软件里把拍出的照片裁一裁、调整光线、再加几层滤镜——出来旅游只是凑合几晚的事,照片又哪有不修的呢。

前两年旅游业落入谷底,民宿老板不得不将房子大降价,长租给当地居民回本。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说到头,掉进消费陷阱的还是他和陈泽彬这两个打小生活在内陆地区的异乡人。这房子中看的成分远大于中用,客厅不仅采光过好,夏天空调开到十六度也毫无凉爽的感觉,还大得夸张,严重挤占了其他房间的面积。没有开灯的此刻显得格外空荡,仿佛正一点点溶进黑暗,如同荒原一般蔓延。

更何况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彭立勋无法阻止思绪又一次滑向这个问题。这毕竟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无法否认。白日里有事可做的时候,和这个念头共存似乎并不那么难,然而这段宝贵时间已被他不慎消磨在毫无意义的睡眠里。四合的夜色之中,睡意散去后,午觉睡到天黑的灰心感和孤独感即刻取而代之。

他猛地打开拉门,几乎迫不及待地冲进室外的炎热和潮湿,将寂静关在身后。令人辗转难眠的热带夜让方才苏醒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也显得没有那么惹人烦躁了。

他总是喜欢站在阳台上时大海近在眼前的感觉。潮汐起伏的声响就像这座小城夜间不规律的呼吸,自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比起白天,夜晚的海天分界线更不分明,天地一片墨蓝,浑然一体。

然而在那海面上,彭立勋惊讶地看见一点亮起的白光。微弱的光芒有若一只孤帆,乘着绸缎一样的波浪,飘飘摇摇地跟着他的目光移动。

是幻觉吗?他眨了眨眼,那光亮没有消失。又试着闭上眼睛,那块光斑就在他眼睑下随着他脉搏的跳动闪烁。再去看夜空,光点也跟着移动到天幕上——于是意识到,大概是刚刚在黑暗的环境里被那手机屏幕的光线刺伤,暂时没有恢复的缘故。

彭立勋睁开眼,查明真相后毫不觉失望或轻松,只有一片空白的惘然。

但他还有一整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只好凝视着远方,等待视野复原。万籁俱寂,唯余阵阵拍岸的涛声,偌大的世界上,那虚拟的船倒真像他唯一的同类了。

幸好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先看见的是号码属地:湖南。然后才看见联系人备注,一个久未看见的名字。是赵嘉豪。

 

“喂?”

“喂?”

“...”

接通的瞬间,他们几乎同时开口,不知是谁太急切,打乱了正常的节奏,话语和话语碰撞在一起,留下一段微妙的沉默。太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一时都有点恍惚。

“勋?”

“旧梦。”他不自觉地把手机拿得更近了些。

“你在外面啊,这是去夜跑了吗?”大概是听见了他这边的海浪声。彭立勋也能隐约听见对方说话时背景里敲键盘的声音。“我前面还给你打了一个,不过没人接。”

他刚刚确实忽略了要去看未接来电。“没有,”大学毕业之后,夜跑这个词听起来太遥远了,“我是睡着了。什么叫夜跑啊?”

“晚上七点在睡觉?”赵嘉豪听起来有点惊讶。

“是啊,我......睡午觉。”

“不像你啊。”赵嘉豪揶揄道。听起来像是他们从前拌嘴的口吻,但语气柔和许多。不知道是工作后被消磨去了活人气,还是他们的确失去了一些熟稔。“以前每次快要熄灯还不见你人,那准是夜跑去了。别人晚回来是谈恋爱,只有你是跑步。现在不热爱运动了?”

彭立勋回忆着他们过去斗嘴的样子:“那我不热爱运动,你体测的跳高谁替你过?”

“ok,”得了他的回应,对面说话也不客气起来,“那你怎么不说你每次公共课都睡着,然后抄我的笔记?”

“你还,你还笔记呢,你的笔记就是害人精,你会的重点你就不画了!每次我觉得哪里要考,看到你没记,我就算了。结果考试每次都考到。”

“哦,又知道哪里要考了。”赵嘉豪也笑起来,怪里怪气学他的声音,“我知道,我就是不学,就是睡觉。”

赵嘉豪在学习上是劲头更足的那个,毕业后顺利找到份金光闪闪的工作,后来又几经升迁,刚毕业时他们还常常聊天,这两年各自的生活忙起来,也像在两个世界了。

“那所以现在就这样了呀。”彭立勋半开玩笑地说,“只能说,这个就叫天道酬勤。”

对方不再笑了,认真地问:“你最近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你呢?”几乎不假思索的答案。

“...我也是。”赵嘉豪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往下说的时候竟有些犹豫了,“我本来想过请几天假去找你,但是实在没有时间,这两个月公司那边太忙了。”

彭立勋隐隐觉得蹊跷,赵嘉豪又是忽然打电话来,又是要来看望他,说是单纯为了叙旧太过牵强:“没事,你忙你的,等有年假了再过来,我请你吃饭。”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却都有些心不在焉,感觉得到都有说不出口的话,像枚无形的网球,在他们之间的空中来去。大概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两个人沉默的空档,赵嘉豪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我是看到新闻了。你朋友他...”

“我知道,你说彬的事。”彭立勋慌忙截住了话头,好像赵嘉豪字斟句酌的话咬了他一口一样。

几年前,他们都刚得到第一份工作,免不了要聊到新环境里认识的人。近水楼台,陈泽彬是这话题里最常被提起的一个,无怪乎赵嘉豪印象深刻。

所以,这原来是通慰问的电话。彭立勋在心里叹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提起这个话题,任何安慰都会打破他在心里为自己努力维系的动态平衡。可是他和赵嘉豪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彭立勋知道他是好意,就更不忍心对这好意视而不见。

最后还是选了个不那么沉重的表述:“我这里一切照常,反正不到世界末日,班还是要上。”

赵嘉豪没有接他的玩笑。“其实你知道吗,”他轻声说,“我最开始看到名单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后来没看到你的名字,只看到了...我,其实我觉得还挺抱歉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像完形填空,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

“哎,我明白我明白,没事没事。”彭立勋连忙阻止他再说下去。他明白赵嘉豪话里的意思,是为那一瞬“只要不是朋友出了事就好”的念头感到有些愧疚。但是陈泽彬之于赵嘉豪,只是个从聊天里窥见的形象,说悲伤才让人不敢相信。他不想在这件事上深究,想起刚刚午睡时梦到的那段回忆,顺势把话岔开,“而且,我和陈泽彬没办法一起在船上,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一起出过海。”

“这样的吗?”赵嘉豪等了一阵子才接上他的话,电话另一头敲字的声音兀自响了一阵,彭立勋猜他又是在加班。“我还以为你们是因为一起工作,关系才那么好。你不是说,在海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

“所以要么会变得特别好,要么看烦了就直接决裂了。”彭立勋接着他的话笑道,“彬以前还去找过我们主管。他进去就问人家,能不能把我们换到一起,只不过人家立刻就拒绝了,还说这是公司,公司要有公司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赵嘉豪说。

彭立勋补充:“说不定我俩真的天天一起上班,也就相看两厌了。”他眼前总是闪过写在一起的那两个名字,只能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借口。电话另一头,键盘鼠标依然在咔哒咔哒地响。“你在加班?”他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顺口问道。

“啊,帮公司查一点东西,我不忙。”赵嘉豪这次很快地回答了他,也许是担心彭立勋认为自己占用了他的工作时间,他没有再给他留下说客气话的空档,忙又拣起刚刚的话题继续往下,“陈泽彬就直接去问啊?他真的够敢的。”

“那这还不是最敢的,”彭立勋向外看去,楼宇旁的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比如...不太好的话他也敢说。以前他说,要是有一天在海上遇到风暴,漂到哪个孤岛上去,就在那里荒野求生。”

赵嘉豪愣了一下,但并不是因为工作而分神,而是因为单纯的惊讶:“他——他倒是挺看得开的。”

“他就是这样的。”彭立勋明白赵嘉豪没有明说的话。在海上谋生的人,即便不爱求神拜佛,往往至少喜欢讨些巧妙的吉利:比如吃鱼的时候,若是给鱼翻身,不可说“翻过来”,而要称为“顺过来”,是为避谶翻船的灾祸。但陈泽彬从来是这种规则中的例外,就像他从来不害怕一语成谶这个词一样。“他说过,与其把命运交给神仙,那还不如全凭自己,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他都已经尽力了。”

“既然这样,不管他现在在哪里,一定都没有放弃,你也要相信他。”

说到孤岛,简直感觉冰冷的海水和咸涩的海风近在眼前了。彭立勋觉得喉咙里涌起一阵苦味,好像绝望的人面对着无法止渴的汪洋。“我们以前团建玩游戏,问到他的时候,说如果要带一个人去荒岛,那他带谁?他选的是我...他说,那样至少还能保持心态乐观。”——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我不在那里。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作为近似幸存者的人,不加解释地说一句这样轻飘飘的话,实在显得虚伪。

“你自己也说了,那是游戏啊,又不是真的。”赵嘉豪立刻觉察到了他话语里隐含的自责,“你不要多想了,是因为你们关系好,他才会在回答的时候选你的。就算现在真的在什么岛上,如果我是他,也只会庆幸你不在这里。”

彭立勋沉默着。他刚刚是脑子一热,夜里情绪难抑,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赵嘉豪说这些,也不知道他希望赵嘉豪回答他什么。赵嘉豪眼里陈泽彬的形象是凭他从前断断续续的讲述塑造的,自己心里更完整的幻影尚不够支撑他的自我安慰,同样的道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可信度也不会平白增加。

他想,也许在哪里都好,无论是在主管的办公室里、在这间公寓里,还是在遥远的某个小岛上,也许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也许他想要的只是一种“在场”。就像陈泽彬总是信奉的那种人生哲理一样,不管怎样,至少他试过了。

他真想把所有这些纷杂的念头一五一十讲给赵嘉豪,尽管他从来没有试过把如此个人的想法袒露在任何人的面前。但他知道,在过去,赵嘉豪至少会愿意试着理解他。可隔着一通遥远的电话,向一个远离自己生活几年的人解释脑海中像蜉蝣一样飘过的心绪,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一小会儿他们都没说话,只听得见涛声、键盘声和听筒里的电流声。

“喂?你还在吗?”

“旧梦,我——”

电话座机的铃声突兀地在他们之间响起。赵嘉豪说了声“不好意思”,接起电话,低低地应了两声,说了句“好的”,又听见电话听筒落回去的声响。“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情。”他对彭立勋重复,语气听起来充满歉意。

还是算了,彭立勋想。赵嘉豪能抽空打电话来,显然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毕竟不再是大学生,时间对他们太宝贵了,更不应该花在那些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想法上。“没事,工作要紧嘛。”

“我听说,那天没有异常天气,也没有人收到求救信号。”赵嘉豪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然而实在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努力讲着新闻里人人都已知道的消息,“说不定就像你说的,他们还在什么地方等待救援。”

彭立勋换上尽量轻松的语气,反过来安慰对方,又像安慰自己,“会没事的。去年夏天有一次,有艘船穿越了台风,最后还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穿越台风?”赵嘉豪不可思议似地重复,手底下打字没停。

“是的。那船是返航的时候刚好遇上台风的。听说本来打算避一避,但已经离港口很近了,原地等待也怕天气变得更糟,就打算趁情况不那么严峻的时候绕开台风中心,尽快回航。”

“听起来就很冒险。”

“确实有一点,不过也的确是可行的操作,只是需要一些准确的判断,还有一些航海的经验...总之,他们就决定这么做了。那天下着暴雨,但是我们都在港口,打着伞等他们回来。”

“后来呢?”

“后来...”

电话铃声又一次不是时候地响了起来。赵嘉豪以从电话中都能听得见的音量啧了一声,彭立勋几乎能想象得到他把手伸向挂断键的样子。“对不起,”过了几秒,赵嘉豪说,看起来是不得不接电话的情况。彭立勋听见那边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赵嘉豪回答着“现在吗”、“可以稍微等一下吗”,对方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是挂断电话的声音,赵嘉豪叹了口气。

“公司那边忽然有个很急的线上会议,”他听起来有些懊恼,“我推不掉,现在非去不可。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打回来给你。”

“没关系的,”彭立勋忙说,“你快去吧。”

“我一会就回来,真的。”赵嘉豪的抱歉几乎从话语中溢出来,也许因为是他主动打来的电话,或者因为他早些时候说过,他并不忙,有时间说话。最后挂断之前,他又再三向彭立勋承诺着。

“真没事。”彭立勋也强调。他也是真心认为对方有工作要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们相互重复着“对不起”和“没关系”,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原本松弛的气氛一再变得紧张。他把手机拿到面前,定定地看着通话界面在眼前熄灭。

唯一的人声从电话那头消失后,夜晚的沉默再次翻卷而来。他伸了个懒腰,向前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再次远眺大海,才发现方才在黑暗里被屏幕光线灼伤的眼睛已经复原,挥之不去的光点跟着消失,海面上空无一物,只有潮水静静地起落。

彭立勋打开和赵嘉豪的聊天页面,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年前。

“今天谢谢你打给我,开完会就早点休息吧,时间太晚了,有空再聊。”

他按下发送键,思索要做什么才能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他看见灰白的天,灰白的海,台风过境,从午后就下起了暴雨。他站在港口那条细长的路上,雨幕中只能看见两侧高高堆起的消波块,尽处那座白漆斑驳了的灯塔消失在视野之外。

雨点沉重地砸在他手里撑着的伞上,不时有风刮过,把雨水都扑在他身上。他的衣服也该都湿了吧?想到这里,就感到衣裤正又凉又黏地贴着皮肤,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

这样的天气,照说该回家去的,可他却挪不动脚步,固执地站在这里,望眼欲穿地盯着灰色帘子一样的暴雨。

“小彭这是在等什么呢?”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来,关切地问。

他不答话,也许是他从来没有获得一个回答的选项。往来的几个工人也不在意他的沉默,阵阵雨声里,他们的对话声也很朦胧:

“是等船哇?今天...到现在都...”

“那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哪!真是刚毕业的学生...一点...也紧张...”

“噢,今天...不是在船上吗...还是小彭讲义气。”

“那我们也一起等吧!一起等...”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扭头过去看站在他身边讲话的人群,可是却像在俯瞰着眼下的场景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几把伞在他身边撑起来,也有穿着雨衣走过来的人。码头上的人越聚越多,面向着晦暗未知的暴雨,有若一群蝼蚁。

但是眨一眨眼的功夫,便看见一艘白鲸一样的巨轮,忽然破开雨雾向码头开来。船比他记忆中的还要伟岸、还要雪白,几乎莹莹地发着光亮。在他身旁和身后,等待着的人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绕过他,就像看不到他的存在那样,相互拥抱、拍手,把雨披扔向半空,下落的雨滴就像魔法一样向天空倒退而去。

一年前的夏天,他只是看了那船的影子一眼,就转头向着和人群完全相反的地方走去。他那时在想什么,为什么甚至没有对从风暴中心回来的陈泽彬说些什么呢?也许他是本能地想从这种欢乐的氛围中抽身而出,就像电影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地庆贺着,接下来就要到散场。

他又下意识地向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看去,它向雨雾之中延伸,与之相比,欢庆的氛围显得如此可贵。

就是在他转头回来的时候,他在船舷上看见了陈泽彬。一定是因为这船太高了,他只要站在船头,他们就能彼此看见。可是欢呼的人群蜂拥而上,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就像他只是一个幽灵一样。灰色的天穹开始片片崩塌,在那些碎片之间,他看见陈泽彬依然望着他原本应该离开的方向。

 

 

 

 

近岸浪

 

餐盘碗具一应是白色的,边缘的红色印花在日复一日的经营里消磨,有的已全磨灭了,状态好一点的,堪堪可见店名最末的“冰室”二字。桌面上摆了只金属立架,上面夹着的纸片写着16号。邻桌的卷发女人正在把塑封的菜单翻得哗啦哗啦响,很大声地向她对面穿花衬衫的男人说,现在的饭店卖的全是预制菜,刚刚亲眼看见门前在卸货,都是些干蔬菜包,土豆泥粉...她身后坐着的年轻女孩却像没有听到她的演说一般,专心对付盘里的通心粉。男人闷着头看菜单上印的鸳鸯奶茶。女人翻页的声音更响了。

“...你在听吗?”

一颗绿得不真实,只看颜色就令人抗拒的西兰花落在两只白色餐盘之间的桌面上,骨碌碌地滚了半圈,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彭立勋顺着那颗西兰花的方向抬头,正好和拿着筷子的骆文俊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间,骆文俊就立刻把眼神移开了。

彭立勋连忙为自己的走神道歉:“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一边把身体更往前探了探,用肢体语言表明他准备好了倾听。

骆文俊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撂,看着桌面,有气无力地说:“我说,不吃了,谁在黯然销魂饭里放西兰花?人家都是放青菜的。”

骆文俊的故乡在比他更南的南方,的确该对茶餐厅要求更严格一点。可就值得把菜拣出来丢了吗?但也明显看得出来对方现下的低气压,这些就都不重要。彭立勋搬出刚刚听到的八卦给他解围。“我刚刚正好听见隔壁在说,这家店都是预制菜,真就一点也不会做饭啊。”

“我们走吧。”骆文俊说,没理会他的开解。他们桌上等待上菜的号码牌还没撤去,店里显得人手不足,上菜速度慢得出奇,更不可能有服务员来为菜品质量做几句礼节性的辩解了。彭立勋问他:“菜还没上全呢,这就走啦?”

骆文俊扁了扁嘴,站起身来便要去结账,看来是多一秒也不想待。彭立勋眼疾手快拦他下来:“哎,我去我去,你坐着等。”这人倒没再客气,重又坐回座位上,用快要融化的纸吸管搅起柠檬茶杯底的冰块来。

老式款台前坐着的是个懒洋洋的男人,头顶的风扇也懒洋洋地吹。彭立勋试探地问,还没上的菜能不能退掉?话说一半,看那人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即知是拒绝了。看得出和他打商量也是无用功,他径直亮了收款码。

结完账回来,方才落在桌子上的西兰花已经被拣到一方餐巾纸中央,收在对面那边桌面上,旁边还多了几团揉皱的纸巾,唯独不见了对方人影。环顾了一圈,好在骆文俊长得高,才看见是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远远地向着彭立勋一招手,示意他一起出去。

他们走下窄小店面门口的水泥台阶,夏日的午后一丝风也没有。骆文俊垂着头,走了两步,忽然说:“我当时正在食堂吃饭...就是,看到新闻的那天中午。”

不用说明,彭立勋也立刻知道他在说什么新闻。骆文俊继续道,“那天食堂正好吃白灼西兰花,后来我再一看见那东西就觉得胃疼,莫名其妙想吐。”像解释又像埋怨,“真不想再看见西兰花了。”

这便是在说明刚刚失礼的举动了。彭立勋一扭头,刚好瞧见他眼角鼻尖有点没褪去的红。他自觉没有合适到位的话来安慰他,知道骆文俊和陈泽彬的关系是很好的,否则他也不会特意请了假跑到这里,只为一点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新消息。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过来这几天,是不是也没时间四处看看?要是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走走。”心里却有些犯难,数出几个可选的地方,细想之下又都有些拿不出手。

骆文俊在路边停下了,彭立勋礼貌地和他隔了两步距离,站在一边等他的回答。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小巷里的石子被踢来踢去,在脚底发出七零八落的声音。终于,像是觉得没趣了,又或是彭立勋杵在一旁把他看得不自在,骆文俊说:“那我们就去海边散散步吧。”

 

他们沿着马路往海边走,彭立勋走在靠外的一侧。尽管骆文俊比他高了半头,却空有这身个子,单薄得像张纸片,要他靠着车流行走,看得人有点胆战心惊。进了雨季,每一天的天气都是又潮又热,呼吸时也像吸了一肺的水蒸气。这样的天气让人也提不起精神,两个人走得都很慢,气氛也随着不流通的空气一起凝滞了。

彭立勋便主动向他搭话:“你看,前面那里都是海。下了这个坡就更近了。现在不是旅游的季节,海滩上应该没什么人。”虽然知道骆文俊大概不感兴趣,况且他也不是第一天来到这里,小城的海景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

骆文俊抬起头,眺望着远处亮晶晶的、如同白线一般的海平面。看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我们俩的老家都看不见海。”他低声说。

这“我们”中包含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骆文俊和陈泽彬接连在高中和大学都做同学,虽然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却依然情谊深厚。彭立勋和他唯一一次见面是一年多之前,骆文俊回老家办事,顺路落脚这座海边小城。在机场刚接到人,陈泽彬就轻车熟路往骆文俊肩上来了一拳,后者躲也不躲,反把行李箱塞到陈泽彬手上,完全是理所应当的做派。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游学,带我们去海边。我们都玩疯了,晚上集合都差点迟到。回来之后,他就念念不忘,总说以后要住在看得到海的地方。”

彭立勋偷眼观察骆文俊的侧脸,他的嘴角平平地抿起来,双肩微微地扣下去,看起来又滑稽又有些可怜。他忍不住就想说些什么逗他开心:“来了这里确实是天天看得到海了呀,不光看到,还要到海上去呢。”

他的玩笑没起作用,骆文俊依然是那副忧郁的样子。今日虽是多云,午后云层间透出的日光仍然刺目,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光下的大海,仿佛在用行动无声地问: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的,何至于一去就不回来呢?

好在终于走尽了长长的下坡路,海滩近在眼前,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阵阵海风忽然向脸上刮来,仿佛在为走向这里的人们指路,说着“海就在这里”。小城里郁闷滞涩的感觉也略微被吹散,路边的两排棕榈树在头顶沙沙地响。

下午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滩上腐烂的木板、生了海藻的渔网,都被盖在清澈的海水下,一派掩人耳目的美。他们跳下马路,走上沙滩,骆文俊走在前头,他们笔直地向前,一直走到阵阵上涨的海水里。阴天下灰蓝色的海浪涌来的势头不减,退下时却是温柔的,一下一下地将他们揽向自己的怀抱。

走到海水有脚踝深的地方,骆文俊停了下来,在海风和浪潮里站成一块动也不动的石头,遥遥地盯着海天相接的远方。

有一刹那,彭立勋产生了一点隐约的担心,怕这块石头忽然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迎着浪走进去;幸而对方没有做出他想象中的行动,而是弯下身,捡了几颗脚边的石子,打水漂一样对着起伏的海面丢出去。但那些石子没有如他所愿,钻下水面后就再没有出来,一个接一个地石沉大海。

他正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骆文俊已经转过头来,正从一米八的海拔俯视他:“你在看什么?”也许是他担忧的眼神太过明显,骆文俊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补充道,“干嘛像个家长一样。”

彭立勋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想法。总不能说,我怕我一个没看住,你跳到海里去自杀?好在骆文俊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转头便向沙滩上走去,轮流抬起两只脚,去倒拖鞋里兜起的海水。

“我带了纸巾,你要吗?”他看见骆文俊露出的小臂上起了一层细而密的鸡皮疙瘩,就势换了个话题搪塞过去。过了正午,即便夏日的海水也有凉意,太阳又久未露面,海风一吹,真担心这人感冒。

骆文俊看着小腿肚上的泥沙,摇了摇头:“不用,正好等下晾干了把沙子拍下来。”

他们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前走去。沙滩上游客不多,涨潮以后,赶海的渔人也都散去了,灰色天空下的大海更显得寂寥。彭立勋留意到,骆文俊走路的样子比起刚刚显得轻快了许多。看来向海里投掷石子不过是他发泄情绪的方式——他这时意识到,担心骆文俊会想不开是很荒唐的。这人的不开心有时显得很好懂:不管他某一瞬间又为了什么触景生情,总是无法憋在心里太久就要分享出来,明目张胆地等待别人的关心和安抚。虽然落在旁人眼里可怜可笑了些,至少证明他还有些期望。一个真心期望什么的人往往暂时不会想死的。

骆文俊的确是心情好了,又主动向他搭话:“那你们平常工作的时候,陈泽彬都做些什么?”

他这天以来一直避免直接提到陈泽彬的名字,此时忽然这样毫无负担地脱口而出,倒让彭立勋有些不适应:“彬——呃,他没有和你讲过吗?”

骆文俊一边踢着沙子,一边说,“他可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要回答这个问题,彭立勋倒有些迟疑了。在海上谋生,职业生涯的最顶点,自然就是成为船长,掌管一艘船了;然而这却是一个资历至上的行业,像他们这样刚上船不久的小年轻,每天做的不是木工就是电工,再就是看管船上的救生艇。休说当上船长,哪怕只是想做说起来体面一些的管理工作,也要熬上几个年头。

彭立勋看着一旁用鞋头去撬半埋在沙土里的贝壳的骆文俊。如果如实相告,对一个想要了解阔别许久的好友生活细节的人说,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只是紧一紧救生艇的绳子,似乎太平淡无味了。

尤其是当他从骆文俊身上发现了一部分的陈泽彬的时候。

这听起来荒谬的想法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即便只凭彭立勋对骆文俊并不多的了解,也完全可以断言,他和陈泽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个体。然而,当骆文俊任性地把不喜欢的蔬菜扔在桌面上的时候,和陈泽彬互相玩笑着去捶打对方的时候,明白地显示出自己正处于心情不佳的状态的时候,他从他身上看到了和陈泽彬相仿的一种直白。那是一种让他又爱又恨的特质,他并不总能接住那种直白,但总是忍不住去包容和迁就它。

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他和陈泽彬只不过是两个日复一日消磨在相近的重复工作中,不确定何时才有出头之日的年轻人。他们不是改换工作的卓定,也不是虽然辛苦但几经升职加薪的赵嘉豪。如果骆文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只能带一个这样凡庸的故事离开,大概也会觉得失望吧?

他犹豫着,想也许应该编一些理想中的英雄故事给骆文俊,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像是能从瓶子里掏出一艘船来上天入地的海盗,或者急中生智、穿越暴风之眼而毫发无伤的年轻船长,故事好像必须带上一些传奇色彩,才能撑得起这个人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他们生活的结局。

可是,他又想,那并不是现实。人们喜欢给这样的下落不明套上都市传说一样的故事,像是海妖、水怪、超自然现象、小人物被迫卷入的阴谋。对于真正期待着答案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种伤害。

 

他们在沙滩上走了一遭,渐渐都有些倦意,这才回到大路旁,找了一方水泥花坛坐在边上。

骆文俊在他左侧,正用手拍打小腿和脚踝上风干的沙粒和盐粒。它们在他俩脚下铺成小小的一片,几乎是一片微型的沙滩。彭立勋犹豫着要不要也把鞋里的沙子倒出来。他们走上沙滩没多久,他鞋里就进了一捧沙,但带着它们走了这半天路,竟然也说得上是适应了。他想,既然之前和对方夸下海口,说这鞋走在沙子里也不怕,现在又稀里哗啦地倒出一地沙子来,倒让人家觉得自己是为了他而勉强,显得两个人都尴尬。说到底,和对方在海边散散步这件事,他是愿意的。既然已经忍了那么久,再忍到两个人分别也不是难事。

他心里纠结着,一旁的骆文俊又说话了:“我真想他。”

骆文俊双手抱膝,用鞋底咯吱咯吱地摩擦着脚下被他堆成一堆的沙子,十分坦然地说道。他话中却不再是等不来答案的悲伤,而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而且并不因被想念的对象身在何处而轻易地更改。“我们认识太久了,要忘了他很难。”

“那是自然,”彭立勋轻声说,“我也是。”被骆文俊的坦然所触动,这句话似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他嘴边溜走了。直到和他说起这些事才发现,他们认识得不久,共度的时间却占了太大的比重。陈泽彬是他生活中无法分割、无法忽视的存在。这一小部分却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拿走,而他很快又要结束这种有人分担的状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判决。

他望着海平面上遥远的船帆,继续说:“毕竟,人们不是总说,百年修得同舟渡...”

话说到这里,他猛地觉得不合时宜,扭头去看骆文俊的表情。后半句话就像进了鞋子里的沙,倒不出来。

幸好,骆文俊倒像是完全没在听他说什么的样子,仍专心地盯着地面。一群蚂蚁列队爬过来,围住地上那一小撮盐粒。说话之间,几团乌云已经聚集过来,有场雨就要来了。

他匆匆地站起身来,像要弥补什么一样地说:“要下雨了,我们都没带伞,快回去吧。”

“你先走吧。”骆文俊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他站起身,和彭立勋作别,“我住的地方不远,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今天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呀。”

彭立勋转过身,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沿海的一条街满满都是文艺青年旅居至此开起的小店,旅游业低迷的那几年,它们也跟着迅速地颓靡下去,如今也不剩几家还在营业了。路过一家没有招牌的小酒馆,天明明还没黑,里面的一群年轻人却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们正手搭着手、肩挨着肩,在一个弹着吉他的姑娘的伴奏声中,一遍又一遍地齐唱一首渔歌:

“白浪滔滔我不怕,撑起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到渔家,捕条大鱼笑哈哈...”

彭立勋有些惶惑地停下脚步,回头向海滩的方向看去。从他站的角度,还能看见骆文俊面向大海的背影。

 

黄昏闷热的风刮过。云彩压得很低,也许雨不会来了。

天尽头,双桅帆船摇摇晃晃。

 

 

Fin

Chapter 6: 【大纲/时间线穿越梗】白日梦

Summary:

就让我们嘲笑着悲伤再为彼此编一个梦,好让回家的路更短。

Notes:

原世界22岁的xun穿越到了自己和bin都是高中生的世界线。
写于2024年夏冠后,世界赛之前。这篇文章出现的理由本就有点没头没尾,大概只是在现实中看不到什么转机,想创造一个不同的世界吧。

Chapter Text

 

 

xun结束了今晚的最后一把rank,起身准备去休息。上海台风过境,暴雨将至,房子的钢筋结构发出低哑的呻吟,让人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训练室里只剩下他和bin。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声我撤了,对方很适时地骂了一句,打团等我一下很难吗?他到嘴边的招呼于是咽了下去。还是算了。
xun躺在床上,窗外的天空都变成了血红色,显得诡异非常。他过去二十二年都没有见过的景象。打开手机,早回寝室的队友们已经在群聊里分享照片。“感觉像有灵异事件会发生。”他们互相打趣。“可能是有人要渡劫了。”他也跟着嬉笑了一句,又刷了一会短视频,上下眼皮忍不住地打架,恶劣天气让平日看惯了的寝室都显得温暖安全了许多。他扯过被子的一角压在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xun是被老师的粉笔头打醒的。他桌子上还有半根折断了的粉笔,看起来好像老师第一次还丢偏了目标。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自己身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教室,不是他记忆里的初中或者小学,黑板上写着的知识点他一个也不知道。难道这是梦?他挠了挠头没动。老师见他不动又呵斥他,现在连老师的话都不管用了,叫他站到教室最后一排去清醒清醒。房间里其他的学生不动声色地偷偷回头看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有种的人,被老师骂了还一动不动,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动作尽量小地偷窥。

xun被骂懵了,拉开凳子默默地转身要往教室后面走,突然发现坐在他旁边的人竟然是bin,虽然变成小孩子样貌但他认得出来。还有一本书放在他们俩中间,他俩好像正在看同一本课本。他还在状况外,呆呆地看着bin,(不是有说法是在梦里看清别人的脸就会醒来吗?)但这个“梦里的bin”竟然毫无反应,表现得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老师又催了一句,他只好站到了教室最后。他注意到黑板的一角上写着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四月二十日。

浑浑噩噩地上完了一整堂课,全是他听不懂的数学题,像天书一样,但他竟然没有再睡着。会有持续时间这么长的梦吗?xun在心里想道。下课铃响了,老师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就直接收拾教案走出门去了。xun回到座位上一转头,发现同桌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陈泽彬。所以这确实是彬。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bin,这什么情况啊?陈泽彬顿了一下才扭过头,好像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他硬邦邦地说,我今天刚转学过来,你问我?

好吧,这虽然是彬,但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bin还不好说。xun就这样上完了一整天的课,他和彬之间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一方面因为对方看起来对和他更近一步、打好关系并没什么兴趣,一方面也因为他还觉得这是梦,和梦里的人说话有什么必要呢。晚饭时间,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随着人流跑回宿舍,想说不定再睡一觉就好了,他就能回到本来的世界去了。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他很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先听见一屋子高中男生匀停的呼噜声,立刻明白他还处于这个上高中的世界。xun吓得清醒了,一阵绝望袭来,跟着是意识到他真的很饿,昨天饭都没吃就急着来睡觉,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竟然也再睡不着了。

作业没写,还缺席了前一天的晚自习,一进教室果不其然又被老师骂了。这个世界的彭立勋本来学习成绩就不怎么好,但似乎还有点态度,因为老师骂他现在越来越滑坡,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一做了。彬也没有完成作业,但是他的理由是刚转来进度跟不上。大概是不想耽误课堂时间,老师警告了他们俩一句就继续讲课了。

xun试探着小声说,陈泽彬,彬转过头来。所以这个陈泽彬是这个世界本来的人吗?xun腹诽着。他问你不记得我了吗,彬说什么意思,我们以前认识吗?xun觉得多说下去也没用了,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就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你以前在哪里上学啊?彬说是在湖北。——这些细节倒是对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凭空给他生成一个队友。甚至是bin,但凡是elk、on,knight,也许都不至于这么糟。他和陈泽彬的相处方式一贯是让他有点摸不着门道的。

xun觉得自己反正不属于这个世界,索性听之任之。他寄希望于某天一起床会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BLG的宿舍里。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寄宿制学校,平常看管很严,没有班主任签字的假条是出不去校门的。老师当然不会给他开假条,却也没有因为他自暴自弃的行为把他家长叫来,他猜测他爸妈还在其他什么城市打工,因为老师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厌弃,知道谁也管不了他,她也不想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他甚至想试着从教学楼窗口往下跳,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让他倍感不安。好不容易找了一堂课溜出去,结果站在顶楼窗边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过头来是彬:你不至于吧,她就说了你两句。xun意识到对方的关心,这关心来自唯一一个和你原来世界有关系的人,很难不产生一些作用。他嘴硬说我没有要跳啊,在彬背后拍了两下就走了。

因为很无聊也听不懂课,xun就经常上课给彬说小话,被发现批评后就改成传纸条。他说自己在本来的世界都22岁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扯回来上高中。彬说那你还是不会高中数学啊。xun在桌子底下踢他。彬觉得他吹牛,但又觉得听他讲故事比上课好玩,于是就让他多说一些。

xun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队友,名字也跟他一样,连老家都和他一样。我觉得你就是他吧,这半句话他没说。彬说哪有这种事,你的什么队友?xun说职业比赛的队友。彬好像觉得他在编瞎话唬人,不接他的话了。xun说,真的,我真的认识你,...虽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你。比方说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吃香芋片和榴莲,最喜欢喝的是红心苹果汁,结果喝了没一个月又喝腻了。

彬过了好久才给他把纸条传回来,说你再说说我们在你那个世界一起打比赛的事情吧。我们打的是什么?xun就给他讲他们怎么一起打英雄联盟,却发现这个世界根本连英雄联盟都没有。他只好在纸上画图解释,这个游戏分成红色方和蓝色方,五个人走三条路攻打对方的老家,还有打野,这里是野区这里是河道...就是这样玩的。

游戏果然能拉近距离,两个人就这样利用一切课上和课后的时间探讨英雄联盟,很快熟络起来。彬问,所以你之前叫我彬,是因为你这样叫那个世界的我吗?

xun模棱两可地回复:因为这是你打比赛的id。

那你打什么位置?彬问。我当然是打野喽,我这么聪明。xun说。那我们关系应该挺近。彬笃定地说。xun没有回答他,他不知道彬指的是哪种关系很近,游戏里还是游戏外,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世界的bin究竟把自己当成同事还是朋友更多。

彬说也许这个世界的勋穿越到那个打职业的世界里去了,现在正在恶补英雄联盟知识。xun突然意识到BLG就要去参加世界赛了,假如“xun”换成了一个十几年都没接触过英雄联盟,和其他队友没有配合的人...但很快又放松下来,想起自己已经是替补了,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彬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心情,补充说,但是我觉得如果是另一个你的话,肯定很快就能上手了,你那么聪明,那么擅长和人打好关系,我觉得你没问题的。

 

-

 

是类似于互相救赎的设置:对于bin来说,xun所讲述的学校外的他们叱咤风云的故事就是庸常生活的出口;对于xun,bin虽然是个刚上高中的小孩,但一如既往地直白、勇敢、通透,两个人慢慢熟悉的过程,他也获得了更多勇气。

你为什么觉得你被困在这里了呢?没有人能困住你,你是自由的。你只是从来都没有试过要离开这里...如果这不是“你的世界”,那么它至少是“我的世界”,你不应该称它为虚假的,因为你和我正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这里,只是你不愿意接受另一种可能而已。

我知道再怎么说你也许都不会信,那我们就试试如何?让我们跑进蝉鸣、跑进盛夏。让我们试一试吧。让我们向那里跑去吧。

 

 

Chapter 7: 【大纲/伪现背abo】目眩

Summary:

真不敢相信,我们两个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Notes:

伪现背abo,bin是alpha,xun是beta。
剧情很简单,就是转不了正的炮友,什么都想过了,除了爱的可能,然后就此分道扬镳。
不知道为什么又要挑战R18,还有挑战现背,完全是我不擅长写的东西的集大成者。
说是大纲但是有一些写好的部分,也有非常支离破碎的想法。
主要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这篇文章。我尝试过很多次把它写出来,但我屡战屡败...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1 因为我讨厌痛苦

 

他不记得这是怎么开始的。

总之,就是在某一次和陈泽彬上床的时候。彭立勋没有附庸风雅地用“做爱”来形容这项他们隔三岔五就要进行的活动,毕竟的确没有什么可“爱”的。这充其量算是上床,或者是打炮、做了、“那个”,再下一层的选项就粗鄙得有点刻意了。

——是在上床的时候,上周,还是上个月?要么是陈泽彬先没轻没重地把他的头按进了被褥之间,要么是他在哪两个姿势的变换中用膝盖顶上了陈泽彬的腹部。无论怎样,这微不足道的动作一定是点燃了他们欲火中的怒火,让他和陈泽彬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

大概还是陈泽彬先起的头。反正alpha在做这种事的过程中展现出一些攻击性,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陈泽彬是个alpha,当然,没有人会对此感到惊讶。虽然他们所有人——联盟注册的在役选手——的第二性别本应是被明令禁止对外公开的。联盟对此有严密的管控机制,不难理解,毕竟alpha和omega的生理特征决定了他们在一些方面更加脆弱,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显然于比赛的公正和选手的安全都有妨害。选手登场时,除了统一的队服和队鞋,每个人后颈另有一剂整齐划一的信息素抑制贴,颇有些欲盖弥彰意味。

于是自然,这重重禁令对于观众们的好奇心起了全然的反效果。大大小小的论坛上,不需多么用心去翻,就能看见不具名的粉丝们顶着各种头像和id发帖,理性或者不理性地讨论某位选手是A还是O,不时还会有些民间榜单流出,好像他们不只要在赛场上争高下,还要像酒吧里的牛郎们那样,为个人的性魅力打得你死我活。各种捕风捉影的细节在隔了几重的互联网上被反复咀嚼,被当作逻辑推理的素材一再分享。虽然偶尔,对于这是否算得上一种变相性骚扰的疑惑会飞快划过彭立勋的脑海,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尽责地扮演好一件总会被人好奇属性的商品。

幸运的是,无论是他还是陈泽彬,都并不在这被咀嚼的对象之中;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的是,其理由显然不同。无需猜测,所有人都默认陈泽彬的第二性别是alpha,毕竟他的一些宣言就像在桃色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霸道alpha的标准台词一样,刻板得令不少人生厌。至于没有人讨论彭立勋本人...则纯粹是因为,在大部分时候,他同他的第二性别beta一样平淡无味,缺乏那种引人遐思的乐趣。即使有对他的议论,也集中在老生常谈的“买了”和“送了”两个方面,而且通常在拿下又一场胜利后,也便暂且止息了。

 

彭立勋坐在训练室里自己的座位上,顺手把虎扑从手机后台划走,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内侧靠近嘴角的位置。那地方现在有一道伤口,就是那一次陈泽彬和他斗殴时,他的牙齿磕破了嘴唇而留下的。过后因为他不加小心,照旧如常吃饭、和旁人嬉笑,总是一不留神就咬上肿起的伤口,如今它已经变成了一道溃疡。用黑屏的显示器当镜子看过去,嘴唇内侧的软肉发白,外侧皲裂着、淤血也未消,整整两个星期过去,还没有要愈合的迹象。

嘴本就是他脸上存在感最强的一部分,现在出了血、青紫着,就更让人没法不注意了。卓定正巧出去不在,隔了一个座位的赵嘉豪探过身来,用自认为很小心、实则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彭立勋的嘴是怎么了。

彭立勋从倒影里看见自己摆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他用舔舐伤口带来的酸痛遮掩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回避。实话实说自然不可能,何况那场斗殴的细节他已一概记不清了。他并不会把这件事当做里程碑一样刻进脑海,即便“上床到一半打了一架”听起来确实是够莫名其妙,但他的生活早就被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填满了。人气战队里的两个电竞选手私下里居然是炮友关系,这本身还不够猎奇吗?如果现在把这个劲爆新闻曝光出去,恐怕粉丝们也会不知道该先惊讶于自己幻想的剧情竟然真实存在,还是这个真实存在的故事竟然以他们两个为主角比较好吧。相比之下,那些对他们惨烈战绩铺天盖地的羞辱、赛季中突如其来的轮换,顿时就黯然失色了。

大概猎奇到极致也会寡淡,现实是,他们像所有只有肉体关系而无恋爱实质的人一样,分别从什么地方出发,在离基地很远的酒店见面,轮流付房费,完事之后也默契地一前一后离开。

彭立勋用余光去看陈泽彬,他就坐在他旁边,给刚选的纳尔换符文。自从那件事——那天的例行“约会”结束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在训练赛之外单独说过一句话,几乎沉默得有些过犹不及。好吧。彭立勋于是很潇洒地向赵嘉豪笑了一下,说自己是上火了,有天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咬了嘴唇一口,然后就越咬越重,终于成了现在这样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过两天就好了。故意显得对陈泽彬完全不在乎,对他打了他的事实也一并一带而过。陈泽彬和他打架的时候并没刻意挑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下手,他又何必要替他遮遮掩掩呢?他开始说起他们刚成为队友不久之后的那次比赛,他嘴里长了五个溃疡,发着高烧,声音完全哑了,不得不赢下比赛后就直奔急诊室打吊瓶。比起那一次,还是要好多了。彭立勋说。

反正,无论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还是之后,他们都几乎不在私会的过程中说一句话。如此看来,不过是他们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把原本歪歪扭扭地维持着的这种畸形的平衡打破了,又堂而皇之地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平衡。一样是肉体的碰撞,一样是情绪激烈时会闷哼,打架和做爱没什么区别,陈泽彬不想提,那彭立勋更不想提,由它去吧。

赵嘉豪看起来半信半疑,但也很难找到绝对的漏洞来反驳他,只好说了句那你自己小心,又犹豫着转了回去。

彭立勋故意借着拿水的功夫从陈泽彬背后路过,很小心地停留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他的符文点得天衣无缝,一套换血占了上风。

失望像一个影子在他心上很快地踩过。

 

 

2 能不能也分我点说剩的话

 

他记得这是怎么开始的。

如果回到二零二三年的开头,陈泽彬还是会说,他和彭立勋只是队友。事实上队友这层关系往往如纸薄。BLG既不是他们的第一支战队,也不是他们退役前的最后一支战队,注定了是否能刻骨铭心这个问题要留待日后才能回答。至于人情,他们早在他处洗练了一番,英雄联盟比赛不是朋友开黑,游戏里谁对谁错不能轻轻揭过。——当然,问起来都会说,游戏和复盘里的吵架算不得什么,影响不到现实中的关系。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日子久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说没有点藏得很好的成见,自己大概都不会相信。

但彭立勋毕竟给过他一些友好的信号。你玩得不舒服要告诉我啊,不想让我来的话我就不会来了。不要自己忍着。这种先放低的姿态任谁来都会受用,不是陈泽彬自视甚高。现在想想,是彭立勋的情商在兼容他也未可知,但那一刻的确成为了某种不可替代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也许位置学也起到了一些作用,谁叫英雄联盟的位置排布里,上单总是挨着打野呢?喜悦、欢呼、拥抱,他的另一边没有另一个可选项,所以永远只能、“have to”、分享给彭立勋。

不过,再怎么友好,陈泽彬知道——并且觉得彭立勋应该也知道——他们还是会停在队友和朋友之间某个微妙的地方。像他们俩被调侃或津津乐道了很久,但配合得永远差点意思的雷克顿和奈德丽。名利场里少能剩下真朋友,相处出缺口的人多了之后,适当降低的期待值像一盏应急出口指示灯般叫人安心。

他以这样的心情回看了他们组队的第一年留下的纪录片,然后听见彭立勋没有半点犹豫地说出那句“dream team就是现在”,还附带他一贯有点傻气的笑。

陈泽彬觉得不可思议。他萌生出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是一种没有付出对等的东西的亏欠感,毕竟他们玩的游戏最强调及时沟通、彼此相信;可是这诚然有悖他的想法,是彭立勋把他拖进这种他不愿发生的别扭。

就从那时开始,他有时候会观察彭立勋,偶尔在训练和排位的间歇,悄悄猜测他的想法。

而这种队友以上朋友未满的感情,最终导向的居然是肉体关系,不可不说是黑色幽默。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式成立是在今年农历新年之前的一个晚上,这支半新不新的队伍换了中单,顺利斩获五连胜。放假回家之前照例是聚会,那天氛围很轻松,辞旧迎新,正合适队伍这么好的新开始。他们喝了些小酒,散场后领队和经理也没有硬性要求回宿舍,只说各自注意安全,强调了节后归队的时间,就此便算放假了。陈泽彬没什么别的安排,尽管也觉得浪费了一个这样的夜晚,但思来想去,脑海里的也只剩下宿舍的床。

就在这时,他发现彭立勋似乎是故意走得很慢,他们并排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脸上有点酒后的微红,脑袋随着脚步一点一点地摇晃,像是半醉模样。

就这样一直沉默了一整条街。快到地铁站的时候,大概是归家的讯号过于强烈,他们终于停下来,在满街新年的灯光里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换了那些完全没有感情、早已彼此认可这将是露水情缘的人,或是情投意合只差蝴蝶扇扇翅膀来引起飓风的人,大概都会欲盖弥彰地把罪责推给酒精、推给暧昧的氛围,说是饮酒误事,灯光正好,一时糊涂...他和彭立勋用不上这样的谎言。陈泽彬早听说过彭立勋在哪个酒吧喝的烂醉还偶遇大主播的传闻,知道他酒量该是了得的,何况他们被夜风吹了那么久,那点酒意早就应该散得干净了。他知道他们在那一天都有绝对的清醒。可是彭立勋装作他醉了,陈泽彬也装作醉了的样子,他们才能坦白地谈这件事。

这种共识能算得上共识吗?这种成立能算得上关系吗?

...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最接近暧昧的刹那,或许是在等待msi出征的后台,灯光把整个世界染成深红色,穿着黑色出征服的人不分彼此,突然有一瞬间他们都觉得可以放下所谓队友、所谓对手的种种。

然后他弯下腰,抱住了彭立勋。

他们共享了在空中转的那一圈很短暂的几秒钟。陈泽彬什么也没想,彭立勋笑得很开心。

 

洗手间里的卷纸只剩岌岌可危的最后几小圈。陈泽彬从里面出来,喊着纸快用完了,四处要找袁玺。陈泽彬确保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在说什么——但是当然没人应他,几个队友都在训练室里,要么在局内,要么在排队的间隙刷着手机。

他等到回到了座位上,才摸出手机,给彭立勋发消息:“明天来吗?”像是想起和他的见面也是生活必需品见底的一种一样。

其实并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想起彭立勋。如果说爱的唤起是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那么,肉欲的唤起,与之相对,就显得太过单纯明快,是一种纯粹无杂质的需求,比爱来得更有规律。他倒还不至于在彭立勋分得的那几场不多不少的训练赛里,对坐在旁边的这个人浮想联翩;但随着夏日渐深,每个人都穿得清凉起来,他偶尔一抬头,先看见彭立勋裸露在外的大片手臂,也会想起那副肩膊如何用一种确实的力气在他背后交握的场景。那些叫好又叫座的小说里写的根本不是事实,如果是也绝不是彭立勋:彭立勋的身体从不让他想到女人。那是肖似他本人的另一具肉体,坚实、蓬勃、开头十分钟后便蒸出热气,痛苦会让手指和脚趾蜷紧,直到快感接替,展平锁起的眉头。

陈泽彬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在彭立勋听见这个他起了这个只有他能理解的、很轻佻的话头之后,才约他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过犹不及。只是,实在太多事情发生了,在那之后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反配不上他们隔上三五天就要在某家酒店里折腾的这一番功夫。

因此,所有这些明里暗里的贬低、侮辱、斗殴,不过全都指向他对彭立勋肉欲的需求。

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3 我真的很想留在你家

 

房间像热带雨林。廉价旅馆能听得见楼上楼下的流水声,没有完全拉好的墨绿色窗帘间透进来一丝阳光,把飘舞的灰尘照亮。他们不是一对情侣,甚至不是一对情人,只是相杀相食的法则里正在互相撕咬狩猎的两只动物。即便是痛,即便是痛苦盖过了欢愉,一例是什么都不说,好像如果张口就会有毒液流淌而出,把他们两个都杀死。

其实是正常的。从前他们两个也不怎么说话,完事之后可能会一起刷短视频,聊两句不痛不痒的家常。最早的时候他们开标间,一张床用来折腾,一张床用来结束后休息,干湿分离,男人总会要么从论坛的某个角落,要么从哪一任女友那里学到这样的技巧。可惜对他们不实用。一张单人床既不够两个青年男人折腾,也不够他们在从不彼此依偎的情况下共享。所以后来还是改开大床房了,前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投过来,放心之余也叫人失望。

...

他从镜中窥视着彭立勋的脸。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注视他。他比起五六月时瘦了些,鬈发的弯还未完全被时间解开,刘海留得有些过长了,垂下来的几绺头发把镶在其中的容貌也衬得柔和了些,就那样温柔地托着他的脸庞。

 

4 至少我们直线曾经交叉过

 

2024年的冬天,彭立勋已经去了北京。他们还没有在全明星上再见面。

真不敢相信,我们两个就这样轻易地失散了。他想。

...

他照例是先到。从哪一次开始,他不知怎的就计起数来,数着他比彭立勋先到约好的汇合地点的次数。这数字一多,他心里也暗自觉得自己没出息,可是即便故意拖延着不出门,还是每一次都以微弱的时间优势比彭立勋先出现,简直命运弄人。

太阳很大,陈泽彬站在地铁出站口外的广场上,他没有带伞,被刺得目眩神迷,不能再盯着那扇在热气里波浪一样变化着形状的小门,于是就望着石铺的地面出神。

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彭立勋就向他走过来了。陈泽彬站在地铁井上,他原本就高彭立勋半头,现在这种居高临下的优势变得更加明显。有一瞬间,他觉得看不清彭立勋的脸。然后那形貌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却不是垂着眉的、眼里隐约蓄着泪的、咬着牙的、向他握着拳的,而是总在笑着的,把微微汗湿的手放在他面前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总是悄悄地观察着、旁敲侧击想要搞懂的彭立勋。

是很久以前了吗?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那时是七月。

太阳更大了,夏日的熏风吹在他们脸上,一列地铁隆隆地从脚下驶过。蝉鸣静了一瞬间,然后更大地喧嚣起来,像是在催促着。

 

Notes:

写于2024年10月,世界赛尚未轮换的时候。
很记得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你们就一点儿真心实意也没有,那不然我们就走向另一个极端好了。不走心只走肾,这够了吧?
结果由于那份愁怨,写出来的设定比以往还要充满感情了。
“你们就算是仇人,再也不说话了,我也要打包把你们送到酒店。”我给朋友发的消息里还这样记录着。
我们之间所发出的声音,可能只有这种无意义的音节不会勾起互相的怨怼。即使那样也没关系。
写这篇的大纲的时候想起了一个很美妙的譬喻:告别的心情就像脚麻一样。最初还能装作正常的样子站起来,然而一步也无法向前。等到酥麻的感觉追上来,最开始涌上的是痒意带来的笑的冲动,然后才是针扎一样的疼。
那时候才知道是完了。

Chapter 8: 【片段灭文/双性转】安慰奖

Summary:

有些人注定在记忆中

Notes:

双性转、校园。
xun=彭理循
bin=陈则缤
应该是听了回春丹的《红心番石榴》,“走进了礼堂,冒着火光的礼堂”,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想到了毕业典礼。
顺理成章变成混蛋,还说那就是大人世界的法则。这种事我深有体会也无可奈何。
然而bin好像就是会跳脱出那种规则的人,觉得很可爱于是就这样写了。
标题的《安慰奖》就是这个意思,也许无法得到游戏规则内的大奖,但是谁说安慰奖不会很棒呢。

Chapter Text

 

 

彭理循回到教室的时候,所有人正闹哄哄地忙着换座位。下午下了雨,操场上有积水,原本安排的体育课改上自习,满屋子憋了半星期只等自由活动的学生怨声载道,索性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每两周例行一次的座位轮换。

搬动桌椅的声音在因天气潮湿而滞涩的瓷砖地面上吱吱嘎嘎地响着。换座位理应是桌椅不动,学生把自己的家当搬去新座位。但进入高中,有些学生开始将书桌视为一方小小领地:在立起的书架里偷偷藏一本小说,后面挡一两张明星小卡,桌斗里揣着的笔记本里可能编排着和隔壁班某个学生不记名的恋爱故事。冒着损毁甚至被班主任发现这些宝贝的风险,明目张胆地搬着它们迁徙到一块新地盘,就显然没有直接让它们原封不动地板块漂移来得划算了。

大迁徙的氛围太紧张火热,靠窗坐的男生已将窗户大开着。脏兮兮的蓝色窗帘被混着淡淡土壤气味的风鼓起,把学生们桌子上堆着的,用没什么分量的再生纸印成的试卷扬得满地都是,有人叫骂着去捡落在地上的纸张。一只灰色的飞蛾扑棱棱地飞进窗口,几个胆小的女生用书本挥赶着。教室里乱成一团。

在这种毫无秩序的环境中,理循一眼就看见属于她的那套灰白色桌椅还一动不动地留在原位。大概被其他学生推来搬去的桌子撞到,她颤颤巍巍摞起的一摞书本洒向一侧,幸而没有掉在地上。她原本的同桌不知去向,大概是被自己的哪个朋友拉走去做新同桌了。班主任是个自诩开明的小老头,高中开学第一天便声明会在高一给予全班学生高度自由,大到班级口号、后墙黑板报,小到值日顺序,全权交由学生自己决定。因此她们的座位并不是由班主任排好,而是自由选择,半月一换。只是几个星期过去后,大部分人也明显地建立起自己的交际圈,大规模改换同桌的状况也便不常见了。

理循还忙着把几本散落的练习册收进桌肚,有人站在她旁边,拉了拉她校服短袖的袖口。抬头一看,是她本来的同桌:“小循,刚才没找见你,有人一直让我去她们组,我只能先过去了。刚刚你回来我才知道,你是被傅老师叫走了...”大概是不告而辞有些挂不住面子,先一步过来解释,“嗯,下次再换座位,你要是想的话,咱们就换回去。”

“没事,这有什么的。你们坐你们的,我再去找个没同桌的人就好了嘛。”理循手上没停,还在低头清点她练习册的数量。等把整理好的书本又高高地堆在桌面上,抬头却看见对方还站在那里,好像她换座位的行为是背叛了她们的同盟,要等待一个判决一样了。

这倒让理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报道的那天,她和同桌正好坐在一起,过后几次换座位,两个人都没有提出异议,就这样一直并排坐了下去。不过除此之外,她们也很少有其他共同活动。对于理循来说,这样的拆伙虽然不知会在何时发生,但也算意料之中的必然。但对方似乎将她视为不远不近的朋友之一,对于自己投身向更亲密的关系而将她抛下的事,也感到一些不多不少的歉疚。

理循凑近了一点,笑着拍拍同桌的肩膀:“哎,换个座位而已,这又怎么啦?”她说着,扫视着班上还没有搭子的女生,试图很快地给自己找到一个新同伴,解脱对方的担忧。

但她很快尴尬地发现,这竟然是个难题。她和班上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友好但又不够亲密的关系,而开学一月有余后的此刻,大部分人都和同桌相处融洽,相互绑定;偶有更换同桌意图的,也都有自己明确的偏好。在她本就因为被任课老师叫走而迟来的前提下,教室里已经形成一个又一个圆融的、性别一致的小团体,似乎罕有一个“关系一般者”插足的余地。

可若要她去找一个男生做同桌,事情也会变得很微妙。如果有人放眼整个高中一年级的楼层,几乎可以肯定,每个刚刚迈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酝酿着一点浪漫心思。但明面上,每个人又要做出对另一方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夸张地只和同一性别的人说话、往来,划出一道过犹不及的界线。主动提出和一个男生做同桌,显然会打破她努力维持的、若即若离的社交立场,再向八卦之心骤起的人群做出解释,更是越描越黑。

还在犹疑着,有人推开教室后门走进来,把手上拎着的书往最末一排唯一一个空座位的桌面上轻轻地一甩。她立刻认出那是陈则缤。她实在是全班最高的人,因而她的动作并不宣示任何情绪,更像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肌肉记忆,好像她比她们更宽的肩、更长的胳臂就先天该那样有点儿不讲规矩地运作一样。那本练习册和桌面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撞击声,前排原本凑在一起讲话的两颗脑袋立刻跟着分开来,显然是听到了。教室后排就此产生了一片小小的低气压地带。

理循接着注意到,陈则缤的桌子旁边、挨着墙的位置,刚巧有一套桌椅的空白。这几乎让她松了口气。她在同桌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径直往教室后排走去,停在高个子女生座位旁边。她背向窗户那边,雨后出的一点太阳把她发顶毛茸茸的身影投射在对方刚刚打开的物理练习册上。

陈则缤扭过头来。比她整个人先转过来的是她那双狭长的眼睛,明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理循被她这么一看,就是忽而有些紧张。想好的开场词也打了个磕巴才顺利地说出来:“那个...你是不是还没有同桌?介意我坐过来吗?”

“没有。”陈则缤说,“来呗。”多的话再没有了,又低头去看那道计算小球受力的大题。四下里依旧没有别的学生说话,但那种沉默却显得很多彩,混杂着不可思议、幸灾乐祸和一点莫名其妙的同情。理循无视了所有那些,尽量让对话显得完整和普通。“好,”她说,希望自己的话听起来和刚才一样轻快——如果刚才听起来还算轻快的话,“那我去搬桌子了啊!”

她走回自己的桌椅旁边。她和同桌原本的位置在教室中间靠前的位置,其他人都安顿停当之后,她的桌子被推到了过道的位置,有些突兀地横在那里。同桌还站在桌子旁边,好像在帮她防着什么看不见的偷书贼。“可以啦,”理循又拍了拍她的肩,“放心了吧?我找到新同桌了,你快回座位吧。”

同桌往后退了一步,给理循腾出挪桌子的空间。理循低头把椅子的四条腿卡进桌下的横杠里,准备拖着她的桌椅一起走。再起身时,却惊讶地发现,少了同桌这个保安,她桌上那一大摞课本、笔记本和练习册当真不翼而飞了。她不禁“诶”了一声,扭过头才发现陈则缤站在她身后:她比她高了大半头,怀里抱着她上课后懒得放回原处,于是胡乱堆在一起的那一沓书本,居高临下地摆了摆下巴,要她搬着桌子快走的意思。她还想说什么,但又碍于自己那一摞书的重量,不好意思让对方在负重状态下久等,只好推着她的桌椅,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最后排走去。走到近前又发现,陈则缤原本靠近过道的桌子被她推到了墙根,反而给她留出了外侧的空间。理循一边比照着前排摆正她们俩的桌椅,抬头看见陈则缤抱着她的书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你怎么还换到里面去了?”她问。

陈则缤把她的书本放在桌上,那一堆书在移动中变得不大工整,但她并没有把它们分成几次放下,或先在怀里整理一番,而是让它们维持七扭八歪的样子落在桌面上,像是搭完积木后的小孩那样,双手悬在它们正上方,维持那座斜塔的平衡。“感觉你坐在里面看不见黑板。”

她的身高确实在最后一排显得像个低谷。理循愣了一下,陈则缤已经越过她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由于身高,她坐在课桌后原本就显得有些拥挤,被夹在墙和身侧多出来的一张桌子之间时,显得更加拮据。她往墙上一靠,继续研究她的物理作业,那种强作出来的闲适实在有些滑稽。理循本来想笑,可那一摞书离了陈则缤的掌控,立刻岌岌可危地摇晃起来,只好连忙伸手去按住,忘记了本来应该要说出口的一句“谢谢”。

 

 

Chapter 9: 【大纲/单性转/县城文学】百货大楼的天使

Summary:

花儿盛开又凋谢,我们对爱情一无所知。

Notes:

单性转bg,小薰和小陈的县城爱情故事。很雷,完全ooc,根本看不出来在说谁的地摊小言。
只是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完整性就还挺不错的,所以把它放在了这里。
请按需阅览,不喜欢的话就当是彩蛋跳过吧。

p.s.本篇的灵感源于与7老师的聊天,但是现在她改了ao3 id所以没办法tag...亲爱的朋友如果你看到的话可以留言我来cr(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more notes.)

Chapter Text

 

 

同事推开仓库门的时候,小薰正坐在里面轮休吃午饭。同事没好气地说,你那个罗密欧又来了。小薰愣了一下,面不改色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看自己裙子有没有皱,衣服上有没有溅上油,但是同事还是一眼看出她很紧张。

同事:你没忘了我跟你怎么说的吧?我感觉他没安什么好心...

小薰打断她:万一人家就是来买东西的呢,为了咱们的业绩我也不能晾着他呀。

同事自然不信,还想说什么,小薰已经从门缝里溜走了。

 

小陈看着一排一排的口红眼影粉饼发呆。他和小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给他介绍过一遍,那些颜色的名字千奇百怪,也不知道都是怎么记住的。现在他已经全忘了。

他是为了家里的生意被派到这个小县城管理工厂。夏末秋初了,天气热得还是很烦人,县城的百货商场是老建筑,做得不敞亮,室内通风也不畅,空调更是老旧,开了不如不开。

这时看见小薰向他跑过来。她们专柜的制服是红色的,穿在身上都显得挺艳俗。但是她每次这样小跑过来,衣摆飘起来,就多了几分生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小跑过来到他面前的。

那天当值的只有她一个人,前面几个客人还没走,他就等在一旁,看她给那些女生包装产品,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觉得她很可爱,那双眼睛非常真诚,打扮起来后,褪去了一些小地方女孩的土气,但又不至显得过分精明。看了她一会儿,她送走了那几个女生就立刻来跟他说久等了,问他有没有什么能帮他的。

小陈随口说她的口红色号很好看,想买一只一样颜色的口红送自己妹妹。小薰愣了一下说自己没有口红,小陈说,哦,你嘴唇是粉红色的,是我看错了。

他这么一说,小薰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确实没有口红,但是可以给他推荐一些小女生比较喜欢的颜色。

她拿着好几只热门色号给他在自己手上试,试着试着一抬头,在化妆镜里看见他们俩,自己也笑了,因为那几个颜色很显然都和她嘴唇上的颜色非常不一样。但是小陈说,没关系,这几款我都买了。

 

小薰:你怎么来啦?今天不会还是要给妹妹买东西吧?

小陈是小薰的唯一一个总是来光顾的男性客户。他给妹妹买了好几支口红,结果有一支正巧缺货了,第二周他来取调货的商品,又顺便找她买了些粉饼之类的东西。后来隔三岔五就来逛一逛,小薰也看出不对劲,谁的妹妹会今天缺这个明天缺那个还总是让哥哥替自己买呢?

有关系好的同事趁着上班摸鱼的时候悄悄跟她说,感觉这个男的有问题,兴许是想用钱收买她,叫她不要上当。

小薰感觉有些尴尬。朋友家在本地开着工厂,条件不错,对独自来打工的她照顾有加。她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点了一道虾,那虾非常辣,她用手剥,搞得满手是红油,辣得手痛。同事惊讶地看她一眼,让她直接用牙齿剥皮就好,免得把手弄脏。虽是照顾,总让她产生一种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窘迫。她赶紧给自己辩解说,没有的事,只是觉得男主这样出手阔绰的人应该好好维护一下客户关系。

但是她还是受到了这话的影响,上一次和小陈告别之前,她暗示他,也许不给他妹妹买东西他们也可以见面。结果小陈有两个星期再也没来过。同事说他果然是有所图的,不来了反而好。小薰意识到,虽然两个人聊得投机,但也许她是真的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往后还会来问她能不能出去约会的。结果竟然是纯粹的利益关系,偶尔想起还会懊悔,要是没有说就好了,至少还有钱可赚?

小陈把一束花递过来。这下小薰知道为什么同事要说他是罗密欧了。小陈说他前面回市里有事耽搁了,花是他从市里开车一路带来的。那花有点委顿了,他又解释说,是花下面附的那一兜水洒在了他车上,搞得现在看起来不那么好看了。

那天小薰下班之后他们就去约会了。只是吃吃饭,散散步,小陈从来不介意那张账单上的数字。小县城没有什么夜生活,只有一条步行街到了晚上还灯火通明。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他们散步到那里,在那里接吻,然后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房卡是小薰刷的,小陈凑过来亲她。小薰很紧张地审视着房间。这不仅是初夜的紧张,更是她担心这张她最终躺上的床是那么陈旧、凌乱、尘土飞扬,担心这个美妙的夜晚的哪个细节显得不上台面,那会让她觉得自己也是这不上台面的一部分。幸好小陈好像不介意这里的环境,注意力全被她这个人吸引了去。

第一次疼得要命。她忍住了,疼并没有关系,爱情自然该是不容易的。她一直看着他,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结束之后她凑过来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小陈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没有直接邀请小薰去快捷酒店,心想小地方的女孩子毕竟保守一些,等一等再问或许成功率更高。拖来拖去,小薰已经自顾自把他们之间的一切当做是恋爱。他看着她,她的头发落在他身上,月光下像一张渔网把他笼住,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就说,会的。

这之后他被家里叫回去管理公司。回去之前他故意问小薰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她果不其然推辞了,说她去了大城市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只让他照顾好自己。

本来以为这样也许可以慢慢断了,但他隔三岔五又需要回来顾这边的厂子,于是就也这么藕断丝连地过着。总归他发现小薰相当容易知足,不管给她买什么样的东西她都开心。

 

圣诞节快要到了,来专柜买东西的情侣多了起来。看着满商场出双入对的人,同事抿了抿嘴:你男朋友怎么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一起生活?

小薰推说自己去了陌生的城市也不会习惯的,事实上那些情侣也会让她隐隐地担忧。

这时收到了小陈的短信,邀请她圣诞节去市里一起看天使灯。据说是和伦敦一条街的式样相同,挂在市里最好的百货大楼前。

你瞧,这不就来了嘛。小薰对同事笑得双眼弯弯。

她坐大巴车去了市里,小陈来车站接她,径直带她去了一家很高级的酒店。

小薰是第一次来这么好的酒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水晶灯晃得眼痛,和他们上一次去的快捷酒店简直是云泥之别。她不想显出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种档次的地方,然而无论是在酒廊点菜还是按电梯都笨手笨脚,就连小陈都看出她的不自在。

他们在酒店的空中餐厅吃饭,看着窗外的黑夜,很高很高的楼,下面的人就像蝼蚁一样,她每一天的生活。那些冷盘和酒让她觉得不舒服。

 

小陈感觉到小薰紧紧地抱着他,好像害怕从三十层楼的床上掉下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他们真的很久没见面了,久到他已经忘记她总是对他有直白浓烈的爱意,而面对这种爱意他甚至有些赧然,分明他在她面前就是十足十的优胜者。

可是就因为她,因为他给不了她一样的东西。原来这种心情这么可怕,胜过股市在一串串数字里崩盘。

她又喃喃着问他: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冬天的夜幕很早就降临。百货大楼门前人头攒动。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抢占着好的观景打卡位置,唯独一对年轻的情侣却来得晚了一些。

睡到自然醒之后,小薰就拉着小陈去逛街了。男女朋友,又是异地恋,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是要约会的。他们在街上闲逛,走进了一家花店,两个人俱是想起第一次约会之前,小陈买的那一捧玫瑰。花店很高档,花香甜蜜,因为是平安节而十分忙碌,没人顾得上招呼他们。

小薰也不急,向小陈讲起她小时候开花店的理想。她教给他认各种花,说这些花她以前只在杂志上见过,还给他讲解那些花语。她说虽然最后她没有开成花店,但找到了真心爱她的人,依然不失为一种圆满。

小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只能把她指的花都买给她。他等得不耐烦了,招手去叫店员的时候,小薰急急地叫住了他。她说,一朵玫瑰就行。

花店的人因觉得有些犯不上,节日的晚上,哪会有情侣买这么寒酸的一枝花呢?小薰却一点也不窘。她说自己只想要一朵玫瑰。她实则想要相信这就是一份爱情,想要相信她真的不是因为金钱才说爱他。

她不窘迫,窘迫的就是小陈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以回应小薰的感情了。这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渐渐觉得自己在这份爱里不再是那个永恒的胜利者。

他们牵着手走进了人群。这位置不算好,在天使的正下面,在这里拍照什么也看不着。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穿着时髦的人群里她显得那么朴素,却又牢牢地握着他送她的那一枝玫瑰,像她的工作服一样鲜红。他看着她,看着她牢牢地把握着那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真心,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怜悯她,却又明明知道不是爱她,想甩脱她的手,却又没有那份狠心。

他真想对她说我们分手算了。

天空中烟花绽放。巨大的哄响里,情侣们吵吵闹闹地接吻,有人在直播,喊着祝家人们心想事成,圣诞快乐。

天使展开的双翼之下,他们像那些情侣一样吻在了一起。

 

 

Fin

Notes:

啊,是的,偶尔也会想要写这样俗气的爱情故事来着...
写大纲的时候好像在读半生缘,所以越写越胃疼。不对啊,我本来只是想写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啊...

Chapter 10: 【杂谈】Don't Look Back in Anger

Summary: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以及感谢您的阅读。

Chapter Text

 

 

2024年的世界赛结束之后,我听到Kendrick和SZA唱的那首《Luther》:

If it was up to me, I would give these nobodies no sympathy
如果一切都由我来决定 我不会给这些无名小卒任何同情
I'll take away the pain, I'll give you everything
我要带走痛苦,给予你整个世界
I just wanna see you win, wanna see
我只想看到你赢,只有你

长久以来支持我写同人的,就是一种莫名其妙、有点可怜可笑的胜负欲:都是cp,我cp比别人差在哪呢?

所以第五把游戏水晶爆炸的瞬间,我只剩下纯然的心碎。都说the writing's on the wall,最后那个把名字并排写在一起的机会也就此遗憾流逝。

我知道那么多青史留名的人也挡不住的别离,那么多人最终还是散伙,世俗意义上一无所有的我们更没有办法。

那时真的很想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很不讲理地想要在平行宇宙里寻找一种幸福的可能,证明这种让我如此着迷的关系至少有一点点特别。

“今夜我要穷尽所有,让我们在一个句子里重逢。”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我对朋友开玩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大明,我对23年和24年的BLG,就是这样一种湖心亭看雪的心情。明明知道已经结束了,但是依然爱那个虚无的概念,依然拒绝走进下一个阶段,依然在心里某个地方希望它永存。

但还是觉得真的到了要继续向前的时候了。继续向前,就是接纳一起的这一段路已经走完了,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时间曾真切地平等地在我和他们身上流过。

整理草稿箱,发现还有这么多文章,原本全都被我留给了自己。我一直觉得有一天会把它们写完,以尽可能完美的面貌呈现给他人...不过,既然短时间内都没办法做到完美,就还是希望喜欢的人能看到它们吧。(虽然真的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不变的是,依然很希望有人能从我拙劣的字句里,发现被我珍重了这么长时间的那一点点特别。

如无意外,我不会再删除任何文章,如果有哪一天突然诗兴大发(?),也许也会把只有大纲的东西写下去。

像我说过的那样,作为创作者,我始终觉得,解构自己的作品是一件微妙的事。从角色和故事脱离我笔下的那一刻起,它们就不再为我所独有,读者也应该全权享有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读它们的自由。

欢迎您的评论,无论多么简短我都会非常感激。

以及,也真的真的很感谢阅读到这里的您,曾经那么用心地聆听过我心里那把“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