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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莱尔被铃声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房间内漆黑一片。他挣扎地翻过身来眯着眼睛确定屏幕上的号码,他觉得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号码在十分钟里打来了三次,他的免打扰因此失效了。
他感到不详、一股寒气透过被子包裹着他。他接了电话。
声音在他接通电话的瞬间传来:“我是Christian Horner。我们需要你来当Max Verstappen的比赛工程师。”
他愣了一下,这让他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这是场梦。
“如果你愿意,明天十点前到萨尔茨堡机场,我们会派人去接你。”
“我会去。”他下意识地回复,像他每天工作中回复任何的指令一样。或许是因为刚醒来,又或许是做梦,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很好,Charles,路上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坐上飞机的瞬间他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这对他而言也不重要。他连上机内的Wifi,确认他可以随时收到车队的消息。缺少睡眠让他疯了一般的清醒。他看得清楚眼前的一切,飞机椅背、按钮、桌板,但全然不能理解它们是以怎样的形式组合在一起的。他很清醒,他也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
他上次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倒时差去澳大利亚参加GP3的时候。他第一次一个人出去比赛,他在上飞机前还有没和他的车队说完的消息。那个时候飞机上没有WiFi,他只好费劲心力地在备忘录里组织了一大段话,想象车队还会和他说什么以及他该怎么回复。他知道落地后的时间所剩无几,他能早一点说完车队就有多一点的准备时间。他激动、紧张。他的灵魂被时间所攫取,这是他三岁半第一次坐上卡丁车时就决定的事情。那时飞机上的场景在是那么真实和必然,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宏大的梦而已。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都在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还是如他现在所想的一般,所有的这些确实只是一场梦。他没有坐上赛车的每一天都在淡化这一切的真实感、强化他有关梦的记忆。
他的手机震动。
“你上飞机了?”
“维斯塔潘的现任工程师GP因病住院。我们需要你来临时顶替几场比赛。”
“下飞机后找穿红牛衣服的员工,他们会带你过来。”
**
他成为红牛的储备工程师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年轻、他的履历完全为方程式赛车而打造,从卡丁车时的亮眼成绩、低级别方程式的参赛经验到他的大学赛车专业文聘和在F2的技师经历。没有车队可以拒绝他。
他一开始在技术部门工作,后来因为丰富的赛道经验被调去了竞赛部门,作为储备比赛工程师培养。那时候他仅仅25岁。他想象过他未来可能为很多车手服务,他甚至密切地关注低级别赛事里那些红牛体系的年轻车手,他们是最有可能和他合作的对象。
他唯独没想过的就是维斯塔潘。
那三行文字依旧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不是GP。不是任何别的什么。是维斯塔潘。那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块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蒸腾起他竭力封存的过往雾气。
他能看到一颗被冰块包裹着的、炽热的铁球不断地冒着烟,发出滋滋的声音,在冰块中留下一条空轨迹。在碰到冰块边缘的那一瞬间他的一切就会被它彻底点燃、熔穿,就像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坐上他的GP3赛车时一样。他对无可辩驳事实的冰冷和质疑不过是为了防止那时候的事情重现而已。
他在过去的十年间研究过无数遥测数据图,一遍遍地在桌前优化策略,在模拟器上看到过无数次太阳升起,他以为他将服务的对象是那些冉冉升起的新星——那些他本应成为其中一员的人。他把自己训练得冷静、专业、高效,像一台精密仪器。他以为这样他能忘掉,把过去的一切当成一场本就不存在的梦。
他在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才终于明白,他永远无法远离那些以惊人速度吞噬着他梦想的红色旋涡,他永远无法真正地远离那些他过去驰骋其上的赛道。
而维斯塔潘正是把他的幻想撕碎的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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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包里拿出电脑。虚幻的梦的感觉被一股强烈的错位感完全溶解。
他现在是红牛的比赛工程师,信息的洪流随时可以淹没他。来自红牛竞赛部门的数据包、过去几站的tr文字稿、甚至可能是Max Verstappen本人的要求。
他作为储备工程师的时候不是没见过这些。在看到这些数据和图表的瞬间就能说出它们都表明了什么是比赛工程师应该具有的能力。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单独属于一位车手的,从模拟器到赛道、从身体状况到心理分析的详细文件。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拆解成数据完完本本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知道这是车手的义务。在驾驶舱逼仄的空间、超过自身体重几倍的g力和极大的速度下,他们没有其他选择,一切都是被极端化的。从身体到情绪。车手在探寻赛车的极限,工程师则在探寻车手的。在赛道上没有任何隐私和收敛可言。他现在能看到维斯塔潘的所有信息,比任何体检都要详细的报告,他在赛道上也将可以看到那个全身的一切都被放大、燃烧着的Max Verstappen。他会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车手的本能,一团带领着他自己和车队走向领奖台最高处的火焰。那也是他觉得他的体内本该有的东西。
不、等等…这一切的前提是——维斯塔潘会信任他。
他凭什么做到这一点?
凭他是个以前在赛道上和他针锋相对的车手?
**
他降落在萨尔茨堡机场。
两位来接他的工作人员客气地称呼他为“勒克莱尔先生”,并告诉他霍纳先生和维斯塔潘先生已经在工厂等他。他说谢谢。他很多次降落在这里,多得数不清,但这是第一次他不用自行驱车前往工厂。
工厂里的气味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他远远不是第一次来这,相反,他在这里度过上百个夜晚。在全仿真模拟器的监视房内他看着一位储备车手在斯帕推了一整个夜晚,他在外面不断根据那位车手的指令替他调整调校。那时候在空气中时隐时现的机油味道令人安心,模拟器在轨道上疾速移动随即又制动发出的巨大声响在夜色中模糊。一切都像电影一样开阔、积极。
现在那样的底噪仍然存在,冷却液、橡胶、清洁剂的味道隐隐约约地混杂在空气中。他被人领着通过熟悉的通道,径直走向竞赛中心。
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正实时显示着赛道模拟的轨迹和数据,十几块副屏刷新着不同维度的信息。霍纳背对着门口,和一个穿着工程师制服的人低声交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Charles!”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大步走来,伸出手,“旅途顺利?”
“还不错,霍纳先生。”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冷静,表现出超过他年龄的成熟。
“Max在模拟器上。事发突然,我们时间紧张”,霍纳指了指旁边那位工程师,“这是Jon,策略主管,GP的副手,他会协助你尽快熟悉Max这边的工作。”Jon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和一个印有红牛标志的无线电耳机。不像是新的,勒克莱尔甚至怀疑他以前曾经就用过这个耳机。“这是你今天的简报,还有耳机。Max在模拟器房,他知道情况。”Jon的语气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勒克莱尔当然认识他,他以前替他分析过不少策略可行性,在幕后。而如今他站在竞赛中心的正中间、被实时的信息和指令缠绕,这种被单独作为一位工程师而非实习生对待的感觉让他感到压力。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他手上的耳机。冰冷的耳机上的划痕标志着它前任使用者的痕迹——可能不止一任。这里的气氛从不轻松。
红牛有很多储备工程师,大多都年长于他,也有更多车队指挥台上共事的经历、对红牛的一号车组更是比他熟悉得多。
但偏偏是他,在半夜三点,被从摩纳哥的家中叫醒,从休假中赶红眼航班来到了这里。
霍纳拍了拍他的肩膀:“Charles,我们知道这很突然。Max不是最容易相处的车手,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但我们相信你,你过去的赛道经验是你的独特优势。去吧,直接去模拟器房找他。Jon会带路。”
过去的赛道经验。这几个词让他五味杂陈。这是他作为比赛工程师的独特优势,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这也是过去的一切结束的地方。
他其实根本不需要Jon带路就能找到维斯塔潘,不,更准确地说,他连霍纳的提示都不需要。他知道维斯塔潘会在模拟器上,这是一种过于顺利以至于被认为是直觉的推理。
他随Jon到监视房内。在大屏幕上他能看到维斯塔潘的头盔视角。那一圈并不完美,但是非常激进。连续几个极晚的刹车点让他捏了把汗。
Jon示意他自己去和模拟器内的维斯塔潘说话。他走到控制台前,手指攀上对话键,没有抬头再看车载,却恰好在维斯塔潘出最后一个弯开油驶上发车直道的瞬间摁下键位:“Max,我们需要你出来一下。”
“现在?”传过来的声音嘈杂不清,就像赛中那样。勒克莱尔听过他和GP的全场tr,不止一场。他起码得确保自己能在场上听懂维斯塔潘在说什么。
“现在。”
维斯塔潘转过一号弯,然后关闭了赛道模拟。三分钟后,勒克莱尔在监控室看到了拿着一条白色毛巾、穿着红牛T恤的两届世界冠军。
他朝Jon点了点头,然后把头抬起来,看向旁边的勒克莱尔。审视一般的眼神藏在那双蓝色眼睛的深处,刚才擦汗的动作使他的头发不规则地树立起来、T恤的领口也褶皱不齐。他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等着勒克莱尔先对他说话。
“我是Charles Leclerc。会在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接替GP担任你的比赛工程师。”
维斯塔潘几乎在瞬间收起了那种冰冷的审视目光,现在勒克莱尔从那双蓝色的瞳孔中再也看不见尖锐和质疑。他的嘴角不太自然地扬起,展现出一个笑容,很难说这是真心的还是礼节性的客套。勒克莱尔毫不犹豫地把它当成了后者。
在一瞬间勒克莱尔真的怀疑他认出了自己,想起了他十多年间的众多对手之一,Charles Leclerc。但他不敢肯定,他甚至自己都不愿意再想这种可能。他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劣于维斯塔潘的车手,在如今的两届世界冠军面前回忆那些针锋相对的往事只是在伤害自己。
“上午好,Charles Leclerc,”他顿了顿,像是在决定要说什么,“你看上去没睡好。”
“临危受命。”他像维斯塔潘一样扯起嘴角笑了笑。他觉得这句话不像关心,只是一个平静的陈述。
“刚才那几圈怎么样?我让工程师帮我修改了一些空动设定。”
“我只大致扫了一眼。具体依然要等数据团队的分析。”勒克莱尔没有对快速跳跃的话题感到奇怪,屏幕上激进的车载在他的脑中回放,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车手视角的评论和工程师视角的分开,“S3最后的连续弯,我们看到了没在其他地方出现的明显转向不足,看上去是前部载荷转移不平衡的问题。你激进的刹车点可能也影响了这一点。”
“意思是我需要提前刹车点来帮助车身保持平衡?”
“如果我们找不到能改善这一点的调校,恐怕是的。这辆车的平衡极限就在这里。”
勒克莱尔没把他真正想说的话说完。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晚刹车。我知道你还想开得再激进一些,换我我也会这么做。
“平衡极限…”维斯塔潘重复了一遍,声音依然粗糙,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他随手将毛巾搭在旁边的椅背上。“GP会直接说‘Max,你刹车又他妈太晚了’。”
勒克莱尔怔了怔。他没说完的半句话现在又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跳动。
因为我了解你,换我我也会这么做。
我是车手。这句话在他的胸膛里像心脏一样跳动。像进入高速弯的时候一样,浑身缩紧、视线模糊,只能听到从地面由车身传来的震动。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他不是车手。维斯塔潘也不需要另一个车手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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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很大。即使那是一个冬天,维修区依旧热得离奇。机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车架与地面摩擦的火花在冷却时散发出一股危险的烧焦味。那是一种极为原始的味道,没有任何清洁剂尝试遮掩的痕迹。热烈、直率、单纯,并且危险。
他们被允许驶上发车格。勒克莱尔在那里看到了和他同排发车的人。维斯塔潘在脏侧杆位发车,在他前面半个车身的距离。他不认识这条赛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但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是回忆还是幻想?阳光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线,他开始看不见前面的维斯塔潘、看不见发车指示灯、直至看不见赛道和他的方向盘。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开什么车、是卡丁车还是方程式。
他在一号弯有机会。这是他听到发车提示音时的最后一个想法。
五盏红灯熄灭。他从梦里惊醒了。又是凌晨三点。
今天会是他在维斯塔潘车组度过的第一个赛道日,他们会共同完成两个小时的自由练习。模拟器上的数据并不乐观,他们需要珍惜赛道上的每一秒钟。
他得继续睡觉、无论梦到什么。
**
“Box this lap, Max. Box for plan A tyres and fuel sample.”
“Copy.”
连续几天的睡眠不足和时差让勒克莱尔的感官以一种异常的方式工作着。进站赛车的引擎轰鸣声、橡胶在地面上摩擦融化的气味、眼前无数电子屏上不断更新的数据行。他对所有事情都疯了一般敏感,所有东西都在刺激他的大脑。他甚至觉得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一切都照常进行,好像他在凭他声带的肌肉本能说话。在正确的地方摁下tr按钮,用干净的句子说出他该说的话。他甚至不用思考。
“I want to do a few more laps with it.”
“No, Max, box. We've collected all the information needed.”
他拒绝维斯塔潘就像当年他的工程师拒绝他一样果断、冷静、毫不留情。排位赛模拟没有想象的顺利,但一切正常,速度相当可观。维斯塔潘在这圈进站,勒克莱尔让车队调整了他的前翼和轮胎内束角。距离二练停表还有三十五分钟,他们需要开始长距离模拟。
“Lap 16. Tell me your feelings about the car.”
“There's completely no balance. No brakes, the tires are all gone.”
他从遥测数据上看到的东西并不乐观,他从tr噪声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的东西证明了这些数据的声音。这是这个下午他听到来自维斯塔潘的最模糊和嘈杂的一句话。无线电的噪音很好地掩盖了维斯塔潘声音里的一切,从语气到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复维斯塔潘,他在等。他在等维斯塔潘再次按下tr键,发出对他们的批评。困惑、不耐烦、盛怒。他们把一切正常的事情搞砸了。
然而维斯塔潘没有这么做。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留下短暂的涟漪,随即被引擎的咆哮、无线电的嘶鸣和维修区高速运转的噪音彻底吞噬。
他透过眼前玻璃墙的反射看到驶入车组的维斯塔潘。他几乎是瞬间从陡峭的输出比注意到他没有开自动限速。他正在忙着调整其他设置。遥测数据的更新需要时间,而他直接把视线转向了维斯塔潘的车载。
他的思维被这条线牵引着飞动。他对这种属于车手的选项太过敏感、他在错误的方向上太过敏感,这让他仅剩的清醒继续被持续地消耗,直到他犯下什么真正的错误。他太习惯做这种分析,就像在车里的时候他总会时不时地去猜测一样,以至于在他还没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的时候,什么东西就已经脱口而出:“Max,你调整了转向比…和刹车平衡?”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质问意味。像是一个车手在赛后一边擦着汗,一边对他对手的选择做出的无关紧要的猜测。这句话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他要做的是观测数据并把它们正确地对应到调校方向上,而不是监视维斯塔潘在车里做了什么。
他需要知道的维斯塔潘的一切都会被转移到遥测屏幕上。
而剩下的与他无关。
“前部平衡很糟糕。有问题?”维斯塔潘回复很迅速,丝毫不掩盖话里的不耐烦。
“没有,只是确认。数据已经收到,出场圈我们会继续观察效果。”他听到维斯塔潘的话时松了一口气,他希望维斯塔潘只把这当成一次谨慎的确认,或者是一个新人缺乏经验的表现。
他低头看向屏幕,维斯塔潘调整后的转向比和刹车平衡数据清晰地显示出来。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蜷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没来由地觉得,维斯塔潘一定感觉到了。
维斯塔潘一定知道他的工程师在做不该做的事情。他一定看见了他的工程师脑海里那种幼稚的、不切实际的竞争想法。他属于车手的部分在另一个车手的眼里一览无余。
勒克莱尔在那时并不知道这一段tr被原原本本地放上了转播频道、也不知道这段对话将在不久的未来引发一场怎样的舆论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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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莱尔独自坐在工厂餐厅角落,面前摆着几乎没动的沙拉。刚才车组会议后与工厂模拟器车手高强度的工作和内心的拉扯让他筋疲力尽。餐厅里人不多,大多是夜班工程师和策略组成员。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谈笑声传来。勒克莱尔抬头,看到维斯塔潘和几个红牛青训的年轻车手一起走餐厅。他们似乎刚结束什么训练,衣服还没全干,勒克莱尔觉得是一场笼式网球的概率更高。一般车手周末不太会来这里吃饭,毕竟这里除了一些烂菜叶子和三明治外什么都没有。维斯塔潘正被一个年轻车手围着问什么,他随意地靠在取餐台边,一边从冰箱里翻找着什么,一边简短地回答,脸上带着一种前辈式的耐心,时不时露出他常见的那种笑容。
勒克莱尔埋下头吃饭,刻意地避免和维斯塔潘的视线接触,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碰上他。几个小时前的车组会议,维斯塔潘在他身后坐了整整半个小时,不断地报怨着他的驾驶感受。
优秀车手的一大特点就是对车况的精准描述,对工程师而言这是一件好事,但对他不一样。维斯塔潘的描述精确、生动,而这种生动几乎要杀死他的工程师灵魂。那些描述让他把自己一遍遍地放进赛车,随着维斯塔潘的话,按照维斯塔潘的方式驶过每一个弯,感受方向盘的扭矩和车身的每一次震动。
不平衡。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是在形容车还是形容他如今的状况。
然而维斯塔潘的目光扫过狭小的临时餐厅,落在了他这边。他顿了顿,跟身边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随即端着餐盒径直走了过来。
“介意吗?”维斯塔潘示意勒克莱尔对面的空位。
勒克莱尔只能摇头:“请便。”
维斯塔潘坐下,翻动着他餐盒里的牛肉色拉。或许是注意到勒克莱尔几乎一口未动的盘子,他露出一个笑容对他说:“这里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真遗憾不是吗?”
勒克莱尔也和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围场里要找到好吃的只能去观众席。”
维斯塔潘继续和他搭话,声音不高,却让勒克莱尔紧张起来:“你二练的时候在维修区反应很快。”
勒克莱尔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发现他在车内的调整,还是后来迅速掩饰过去的事情。他谨慎地没有接话。
维斯塔潘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咀嚼着,蓝色的眼睛看着勒克莱尔,似乎在思考措辞。“我想你应该比遥测数据还要灵敏。很少有人能那么快注意到那个动作,”他咽下食物,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除非他自己也经常这么干。”
勒克莱尔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沙拉酱沾在指尖,有些黏腻。他感到一股尖锐的讽刺从心底升起,混合着被看穿的难堪。
维斯塔潘记得他。这个想法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脑海中出现。
“那是工程师的职责,随时关注车手的操作。”勒克莱尔试图辩解,声音有些干涩。
“Charles,别跟我来这套。你为了抢一个弯心,在简直是疯了一样晚的地方刹车,把我挤上草。那时候你可没这么职责分明。”他看着维斯塔潘的蓝色瞳孔聚焦于他。然后,像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它们若有若无地向别处瞥去,同时一个毫不掩饰的刻意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
他没还有充分理解维斯塔潘所说的每一个字时,记忆就已经像开闸的洪水般瞬间涌入。刺鼻的混合燃油味,震耳欲聋的二冲程引擎尖啸,粗糙的赛道碎石打在车架上的噼啪声,还有眼前这双即使在头盔护目镜下也燃烧着同样火焰的蓝色眼睛。维斯塔潘提起它就仿佛是提到昨天的事情。勒克莱尔甚至记得在下一圈相同的弯中自己冲出赛道后,维斯塔潘经过时头盔转动的一瞥。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对失败的确认。在头盔下和赛道上的每个眼神都是这样,勒克莱尔太熟悉那种感觉了。维斯塔潘在赛道上转头看他,很多次,多得他数不清。领跑的时候确认他距离他还有多远、超过他的时候确认下一个弯他无法威胁到他、甚至轮对轮的时候转过头来看他。他被挤出赛道的时候会在心里、有时候是嘴上大骂。他觉得这人简直是疯子。为了一个位置不顾一切的疯子。
餐厅的灯光白得刺眼。勒克莱尔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几乎能尝到当年赛道旁泥土的腥气。他看着眼前穿着红牛队服、已成两届世界冠军的维斯塔潘,又仿佛看到那个穿着沾满油污的连体赛服的少年。命运将他们抛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一个在聚光灯下燃烧,一个在数据流里沉浮。那些回忆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点燃,以燎原之势,烧灼着他赖以生存的工程师外壳。
他为什么会记得?他记住维斯塔潘是理所当然的,谁都无法忘记和一个未来的世界冠军势均力敌较量的回忆,起码他觉得是这样。这是他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可维斯塔潘?他会提起一个十几年前的无关痛痒的对手,仅仅是为了看到他现在的无措?
勒克莱尔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最终只是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双能洞穿他的灵魂的蓝色眼睛,盯着盘子里蔫掉的菜叶,艰难地挤出一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Max。”
维斯塔潘没有立刻回应。他靠回椅背,拿起饮料喝了一口,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勒克莱尔紧绷的侧脸上。餐厅的嘈杂声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两人之间沉默的张力,如同轮胎与赛道间令人窒息的陡峭滑移,抓地力随时可能全部失效。
“是吗?”维斯塔潘的声音很轻,在严肃和幽默的边缘徘徊,勒克莱尔不知道他要向哪里走,“或许你能证明事情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说完,他没再看勒克莱尔,端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转身离开。
餐厅的灯光依旧惨白。
他知道维斯塔潘不仅当年是个疯子,现在依然是。即使他披了一层冷静、成熟的外衣,懂得克制,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赛道上。但这样的遮蔽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甚至都意识不到,他自己也是一个那样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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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围场的那一刻,勒克莱尔就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周六的围场中人群流动的速度会加快、说话声会加速,穿着各个车队服装的技师永远有数不完的东西要搬运处理。然而让他感到不对劲的不是这些紧张。他在这种惯常的紧张中感到隐隐约约的目光扫过他,像无形的探针,在他身边停留,然后又无事发生一般回到空气当中,继续一切惯常的动作、搬运、对话、匆匆而过。
昨天他第一次以维斯塔潘的比赛工程师身份进入围场的时候没有人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他猜那时候甚至都没人知道他会坐在红牛一号车组的通讯台上。
他身上深蓝色的红牛短袖似乎并不称身,领口内侧的标签简直像一片砂纸,顽固地刮蹭着他的后颈。不适感不停地折磨他,这反倒让他觉得他很清醒,比昨天清醒得多,这或许归功于他昨天睡了个好觉。
这种被注视感在他进入车队P房的时候达到顶峰。不像他一路上那些谨慎、躲闪的目光,这里的一切都很直率。他看到无数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从屏幕前、从轮胎加热毯旁边,他感到几乎所有目光都在注视他。这些目光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欢迎或厌恶、质疑或肯定。所有的眼神像是来自一群精密的人偶,他看不出丝毫情感,只有看。观看、或许审视。他不知道那些目光在说什么。维斯塔潘刚从车手休息室过来,和另一位工程师站在他的车旁边调整他的数据屏幕。在这片凝固的注视中,他觉得维斯塔潘是唯一一个没有对他投来这种一致的异样眼光的人。
他清楚他自己要做什么,赛前检查流程他早就烂熟于心。但此刻他几乎是本能地走向了维斯塔潘。他需要弄明白这诡异的氛围从何而来,而在这个他尚感陌生的车组里,在那些他习惯合作却如今身份已变的工程师面前,在那些实际上还很陌生的同事之间,一种极度的不适感驱使着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那个车手——那个现在确实是他责任所系的车手。
维斯塔潘现在正是他的车手,这才勉强让这个选择变得有了些合理性。
“Hello, Max.”
“Good day, Charles. 你看上去比前几天好多了。Nice sleep, huh? ”维斯塔潘闻声抬起头,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弧度。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远比昨天轻松得多,甚至带着点关切。他最后移动了一下屏幕,才完全把身体转向勒克莱尔。
“Yes. Ten hours of sleep. 现在好多了。”他试图让他的语气显得同样轻松。
他看到维斯塔潘的笑,他能够近距离地看到那双特殊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在笑,在表示喜悦,散发出一种近乎温暖的感染性。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他走向他的初衷。
不。不是这样。
危险。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危险,被埋在弯起的眼角内。他在很深的地方看到了危险,像深水下的暗流,这大概是属于维斯塔潘本身的危险,只有他一个人拥有的危险。然而他自从看到它之后,他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了。所有微笑、喜悦、或者客套,都成了被深埋在危险之下的东西。只有危险才是那双眼睛里唯一可靠的、有所根据的东西。
他也在笑,对这段寒暄非常满意而礼节性地笑。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同一时刻,维斯塔潘正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完全相同的东西。
“有关你的新闻,你看到了吗?”维斯塔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语气轻松,像谈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样自然。但勒克莱尔看到那双蓝眼睛正紧锁着他。
“Not really.”
“没什么事。”维斯塔潘耸了下肩,视线似乎扫过勒克莱尔肩上的红牛队徽,又落回他脸上。勒克莱尔听到了他面对媒体时惯用的轻描淡写的口吻,“他们挖出了你以前的车手经历,仅此而已。还没有前车手当比赛工程师的先例,你知道的,总有人喜欢说废话。”
勒克莱尔顿了一下,继续追问:“这有关昨天的tr吗?”
“这不重要。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他似乎是无意地看向旁边的车组。三练开始还有四十五分钟。
他没法再问下去了。他很清楚维斯塔潘对他有所保留,他只能把这当成一种对自己和车队的一种保护。即使他并不真的明白前车手的身份有什么理由让他站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谢谢你,Max。我们准备开始三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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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练的进程堪称完美,红牛稳稳占据单圈和长距离模拟的头名,昨天的平衡问题再也没在维斯塔潘的tr中出现。赛道状况完全符合赛前模拟,轮胎工况很好,整辆车展现出近乎冷酷的稳定性。勒克莱尔给他报与身后车手的距离的时机总是精准无比,在高速弯和视线不好的弯角间总是给他留有恰到好处的余量,仿佛他自己正飞驰在赛道上。维斯塔潘几乎能在他想要的一切时候获得一切信息。勒克莱尔总是知道他需要什么。
这种顺利一直延续到Q3。万里无云,天空呈现刺眼的蓝白色,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间,除了太阳缓慢的位移,整个苍穹凝固得没有一丝变化。遥测屏幕上,赛道温度、云雨带、轮胎温度……所有数据都稳定地贴合着基线,宣告着绝对的静态。
然而前几个开始飞行圈的车手传回的数据击碎了表面的宁静。所有车手的圈速相比Q2都有断崖式的下跌。0.7秒。这是一个惊人的差距。勒克莱尔在数据更新的瞬间肌肉记忆一样调出那几台车的车载,几个车载同时开始播放。维斯塔潘在半分钟内就会开始他的飞行圈,合适的通讯窗口正在飞速关闭,然而他甚至不确定他该说什么。他几乎是用余光同时看所有的车载。在几个特定的弯角——T4的高速右弯、T6的盲区左弯、T14的连续组合弯出口——他捕捉到了极其相似的画面:几辆赛车都出现了转瞬即逝的平衡问题。出弯姿态告诉他后轮已经在滑移角的极限游走,抓地力随时会消失。
风切变。直觉像电流般击中他。瞬间的水平风切变让车在弯中变得极不可控。可他从赛道云图上依旧看不出任何异常,没有任何提示他风向变化的数据。
“T4, T6, T14, possible windshear.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细微的、如果不仔细听永远不会发现的颤抖和犹豫。他没时间进行更多思考。这个在几十秒内凭借赛道经验做出的判断完全违反眼前平静的数据。这是毫无根据的判断。
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其他工程师发出类似的警告。如果他能冷静哪怕多一秒,或许他也不会冒险说出这句话。
维斯塔潘会因为他的话在那几个弯开得更加保守。而如果他所推测的风切变并不存在,或者已经消失,那么维斯塔潘将成为全场唯一一个因不必要的保守而损失时间的车手。
维斯塔潘驶向发车直道,没有在无线电里回话。他很清楚,勒克莱尔正在要求他开得保守一些。
勒克莱尔从通讯台的缝隙中看见了呼啸而过的蓝黑色赛车,那辆车只堪堪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
他知道,维斯塔潘的这一圈是对他的评判。他的直觉、他的判断、他的指令,一切的一切。都由车上的维斯塔潘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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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关闭了无线电通讯,静静地看着蓝色的一号点在赛道上的移动。他看着光点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赛道。他的全部世界收缩成那个光点、旁边滚动的遥测数据、以及自己胸腔里过于用力的心跳。他不该这么紧张,但是他做不到。
T4。刹车数据在比往常早得多的地方呈现出一个干脆的峰值。维斯塔潘选择相信他。
T6。刹车点再次提前。S1黄。
他在一瞬间希望维斯塔潘不要信任他。他凭什么用一段模糊的车载影像和虚无缥缈的直觉去指导车上的维斯塔潘?维斯塔潘在赛道上会对风向有更精准的感受,他会用他的身体来感知一切。维斯塔潘的感觉会比任何传感器获得的任何数字都更敏感、更精确、更可靠,它们是鲜活的全身的感受而不是死去的静止的数据。
维斯塔潘不会需要永远只能通过传感器和数据理解赛道的他来插手赛道上的事情。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在颤动。
S2紫。他几乎不敢呼吸。S3紫。一圈结束。他盯着维斯塔潘的车冲过计时线。
短暂的沉默后,他在tr里听到了维斯塔潘的声音,这个声音令他感受到一股虚脱般的安心:“Copy, windshear. There are.”
勒克莱尔看着屏幕顶端,等待维斯塔潘的圈速被记录——这一圈帮他上到P1。随后是一个巨大的、几乎荒谬的领先优势,0.4秒。
他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在Q3刷新自己圈速的车手。
接下来,令勒克莱尔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判断很快被残酷地证实。
拉塞尔的赛车在14号弯出口突然像一匹被抽冷鞭的马,车尾毫无征兆地挣脱束缚,猛地甩向弯外,轮胎向弯外侧滑,拉出一条刺眼的白烟,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深邃黑色印痕。他的反应非常及时,迅速而精准地反打方向把车救回到赛车线上。
在刀尖上舞蹈,在极限边缘游走,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致命的。拉塞尔的这一圈没有了。
Q3停表。
仿佛某种无形的开关被打开,后续几乎所有车手都在勒克莱尔提示的那几个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挣扎。丢失平衡、短暂的失控、保守的做法……他们的第二圈再没有做出更好的成绩。维斯塔潘的圈速一直屹立在榜首,稳稳地拉开身后0.2的惊人距离,无人能够接近。
“P1, well done Max. That's a huge lead. Congratulations.”
tr在回场圈中途被打开,他第一次在坐在通讯台上在耳机里听到维斯塔潘的庆祝声,它们充斥整个耳机,驱使着他的心脏和混杂着车内噪音的欢呼声一起跳动,成为这种声音的一部分,就好像他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缺席过这样的激动和欢呼,即使不是在维斯塔潘的tr频道,他想,也该是在胜利左右。他的记忆像是中断了无数年,突然在此刻重连。他竭力地回忆十年来的所有记忆,有关那些结构、方程、数据、计算,却发现他的脑海中只剩下KF2的领奖台上他喷出的香槟。
那些香槟没有酒精却令人眩晕。
他有些恍惚,他上次成为胜利的一部分是什么时候?
他不记得了。
屏幕开始回放维斯塔潘的杆位圈车载,他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他看到那一圈的时候,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下来。
维斯塔潘把车开到P1的牌子后,卸下方向盘从驾驶舱里出来,举起右手做出经典的庆祝姿势。没人能看见他头盔下的眼神在向哪里搜寻。他隔着栏杆一个一个抱过车队的工程师和技师们,他感觉到无数双手热烈地、重重地拍在他的后背上,他丝毫不怀疑他的车组可以随时把他抱过栏杆扛到天上。然而在头盔和赛车服的隔绝下,这些本充满力量和激情的动作都太过微不足道,头盔里的耳机隔绝了不断的欢呼和喧闹,激动用力的拥抱和拍打在赛车服上的双手只能留下轻飘飘的触感。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后他从来不会在乎他在扑到车队中的时候都拥抱了谁、都听到了哪些人的欢呼。
但今天他觉得他身上的这套衣服简直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隔绝开。他在护目镜下努力聚焦视线,尝试辨认出他头盔靠近的每一个人。他想在这里看到他的工程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或许得找一个,他可能只是想知道勒克莱尔是怎么在那短短的十几秒内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
然而他失败了。他在攒动的人头中并没有捕捉到那一头深色的卷发和绿色的眼眸。随后,在他摘下头盔、称重、接受一连串采访的每一个间隙,他都没有找到他的工程师的踪迹。
记者把话筒递到他嘴边,问他“在Q3那样变幻的环境下,你是怎么做出如此稳定的一圈的”,而他随意而恰好地提起他的临时工程师的名字的时候,勒克莱尔正一个人坐在通讯台上,看他杆位圈的车载。
维斯塔潘的声音通过现场的扬声器模糊地飘在P房上空,进入勒克莱尔的耳朵时已经支离破碎。
维斯塔潘说,Charles是一个对驾驶非常敏感的工程师,你可以从他那里获得很多。在这种赛道情况下,你能做的只有去相信你的工程师。
车载画面一次次地播放,他每一次都难以置信他在屏幕上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维斯塔潘在每一个他没有提到的弯都推到极限。极限的晚刹、十厘米的赛道限制、始终在摩擦圆圆周上移动的操作点。
这就是他从这辆远非最快的车中压榨出整整0.4的手段。
维斯塔潘相信他。不仅相信他提到的东西,还相信他忽略的东西。
他的背后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穿透了他。
Chapter Text
勒克莱尔是最后一个离开通讯台的人,他离开通讯台的时候维斯塔潘已经拍完了举起小轮胎的照片。他把耳机线一圈一圈地缠到头梁上,把滑轨推到最顶端,放进灰色的防尘袋里。旁边车队的设备已经被推回P房,维修区通道上的拥挤和繁忙潮水一般褪去。几乎只剩他们P房门口的设备还没有收完,他知道这是因为一批技师还在维斯塔潘那里,为他惊人的一圈欢呼。
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在逐渐清空的慢车道前跳动。他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随后又有什么东西被重新注入。他在喜悦带来的混乱中感到安定、在从转播画面里看到他的车手举起又一个小轮胎的时候感到由衷的喜悦。他第一次产生这种隐约的感觉,似乎成为一个工程师并不一定是在车手选项之外的plan B,而是一条本就迷人的道路。
他拎着袋子走进P房,从车手通道爬上二楼,走到Villa里的一间车队临时休息室,他把东西放在了这里。他从放在台子上的包里摸出手机,几十条通知堆叠在锁屏界面上,有来自车队的、还有一些软件的自动推送,但似乎更多的是来自他之前的一些工程师朋友。他今天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拿起手机。他解锁,随后随便点开了一个社媒软件,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点开的是哪一个。
他先是看到铺天盖地的维斯塔潘夺杆的消息刷新在首页上,0.4的差距被加粗,后面连着跟了许多个感叹号。他往下刷了几条,并没有任何他想看到的消息的踪迹。虽然很不情愿,但他只好转向搜索栏,在上面打出“verstappen new engineer”,点击搜索。
最上面是红牛车队的breaking,一张简单的图片清晰地呈现了事情的原貌。GP因身体问题不能出席未来的几场比赛,由摩纳哥工程师Charles Leclerc暂替他担任维斯塔潘的工程师。他们选的是一张他在F2通讯台上的照片,年轻人的脸部轮廓非常鲜明,深邃的绿色眼睛凝视着数据面板,手指轻轻搭在麦克风臂上,头发略微炸了起来,被横在中间的耳机压下去一道。他猜这是那时看到糟糕数据喜欢揉头发的坏习惯导致的。平心而论,他得说红牛的运营很会选照片。他只在F2呆过三个周末,但他们的照片显得他像个经验丰富、年轻又有才华的赛道工程师。
下面接连几条都是这条breaking的转发,偶尔有一两句评论性的语句,大多也都集中在“GP何时回归仍然未知”“新工程师将会面临挑战”这种不痛不痒的语句,他甚至看到了不少夸赞他“这么年轻”和“好帅”的评论。但所有这些都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能和“舆论”搭得上边的东西。
他再往下翻,才看到些不太一样的东西。来自米兰体育报的一篇文章,发布时间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半。
【深度挖掘:Verstappen的新耳语者——曾是对手的卡丁车手Charles Leclerc】
这帮媒体真是想热度想疯了。他读着这个标题,想起今天早些时候维斯塔潘对他说的话。他现在似乎可以理解那些不清不楚的表述,他以为那是一种pr的习惯、对舆论漩涡中的人或事物的保护,现在他觉得并非如此,他甚至觉得他当时真是幼稚又自信得离奇。“对手”和“卡丁车手”这两个词放在“Charles Leclerc”的前面,他只能从那行加粗的字里看到一种荒谬和嘲笑。
他们在说他、一个生涯几乎随着卡丁车一起结束的车手是如今的两届wdc维斯塔潘的“对手”。
他强忍着这种称谓的不适点开那篇文章,却发现里面的内容平平无奇,内容甚至和他当时递给红牛的简历别无两样。就在暗自咒骂媒体标题党的时候,他却又在下面的推荐阅读栏里发现了另一篇报道,文章详细阐述了他在2015年他因为资金问题无奈离开赛道之前的那些经历。
他开始在各地参赛的时候电脑和网络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物,大多成绩和数据都能轻松在网上找到踪迹。
他不住地点开、随后快速地翻过那些段落。每个段落的标题都用带有颜色的笔刷加亮了。他不愿意看见那些用金色和银色标注的成绩。
冠军。冠军。冠军。冠军。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区域卡丁车赛事和一个KZ2冬季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媒体有意夸大他过往成绩的手段——只截取他获胜的赛事。他的印象中并没有如此频繁的胜利,这些描述胜利的语句让他的手机屏幕显得更加刺眼。他这才意识到他的休息室里的灯光如此昏暗。他的休息室是有窗户的一间,窗口对着隔壁车队相同位置的休息室。他刚进来的时候,一档的柔和灯光加上从窗口反射进来的阳光,一切都恰到好处。他不明白为何窗外的阳光消失得如此之快,顷刻间黑暗如夜,就像他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车手明明已经坐进了GP3的赛车、展现出了惊人的速度,却依然只能在车队的资金问题下失去他的未来。这些事毫无道理。
他开始觉得这些媒体不仅为了热度不惜一切,他们还充斥着一种恶趣味,一种不为流量、不为炒作,仅仅是出于纯粹无聊的恶趣味。
他在连续的几个冠军后看见了一行银色的字体,附带了一张领奖台的照片。他对这张照片再熟悉不过。他也很清楚这张他并未站在最高处的照片被放在这里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个位置站着的是维斯塔潘。
2013年的KZ世锦赛他负于维斯塔潘。赛后他被赋予了一个非常无聊、他觉得堪称是一种嘲讽的记录——史上最年轻的KZ2世界亚军。如果他去查证,他甚至可以发现这个记录至今仍属于他。他和维斯塔潘带着相同的、最小的年龄数字站在领奖台的最高处,这是他不用这篇文章的提醒都能刻在心底最深处的一段记忆。
那算不上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甚至如果那里站着的不是维斯塔潘,他的记忆不会如此清晰。他可以轻松地接受他输给任何一个其他年长于他的车手,他们在赛道上积累了比他多得多的时间和距离,他们理所应当有更多的经验、离车的极限更近一些。但他唯独输给了维斯塔潘,在一众年长的对手中唯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名字。
一阵不知名的情绪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压倒了他。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可能,或许他在卡丁车时期如果能够拿到第二个世界冠军,后来的事情就不会重演。没错,他是很不幸,更准确地来说他倒霉到家了。他遇到了十几年来他从未在另一位车手身上发生过的资金链断裂,没有人替他来填补缺漏的部分。但他如果能再压榨出一些车的性能、再在赛道上争取那么一点时间、争取一些位置。他本该能得到那个机会,争取到更多的赞助和更好的车队帮他避免这一切。他用他的驾驶替自己争取一切,所有车手都这么做,而他失败了。
他被一种像要把他的心撕裂的遗憾包围着。这种遗憾完全盖过了他一开始点开那则报道、看见被称为“维斯塔潘的对手”时的那种难堪。但他得学会去忘记这些事,他要彻底放下它们才能成为一个好的赛道工程师。而他刚刚品尝到的、身为工程师的微光般的喜悦,与那些如此真实的、触手可及的遗憾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Chapter Text
休息室的门被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了一条缝。勒克莱尔没有抬头,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手机屏幕上那张刺眼的领奖台照片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条光亮逐渐扩大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立刻把手机翻过来按在桌子上,右手拇指在关机键上摁了一下才熄屏,像被查房的学生一样慌张。
“Charles?你在这里。楼下的庆祝刚结束,他们都在找你。”是Jon的声音,带着赛后的松弛和一丝困惑,“你没事吧?”
“不不不,我没事。”他看到Jon朝他走来,听到Jon的尾音突然带有一丝紧张。他急忙连声摆手,表示他真的没事,他希望他现在就能立刻忘记刚才浮现在他脑子里的一切。
“Max在找你,他说他的工程师自从告诉他他是P1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Jon继续说,“我想他应该给你发了短信。”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点开过那些堆叠在锁屏界面的消息提示,他自然不会知道车队在找他,更不会知道在这些寻找他的消息里还有来自维斯塔潘的消息。
“抱歉,我真的没来得及看。”他礼貌地向Jon道歉,手指仍然轻轻地搭在手机的边缘,缓慢地摩擦着背面的侧棱,让自己刚刚放下手机的动作显得不那么刻意。
“你看到那些报道了?”他的小动作不能再明显了。Jon的语气依然轻描淡写,就像他希望勒克莱尔根本就不要注意到这句话一样。
Jon走回门口,调亮了室内的灯光,他的身影在门口从模糊的剪影变成了具体清晰的样子。他只蓄了下巴上的一些胡子,棕色皮肤在蓝黑的红牛队服下显得健壮和稳定。Jon比他大十五岁,在他们共事的短短几天内对他包容有加,几乎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关心他,即使他已经26岁。Jon从维斯塔潘被提到大红牛起就一直是他的首席策略工程师,他不仅拥有丰富的比赛经验,在与孩子相处方面也炉火纯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时候该顺着他们的思路和情绪,什么时候该打断它们,尤其是对维斯塔潘。然而这一刻让他觉得这套逻辑对眼前的勒克莱尔也一样适用。
瞬间点亮的房间让勒克莱尔觉得他所有的想法都无处遁形。他没有对Jon的话提出异议,只是有意无意地把装着耳机的防尘袋拿起又放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他伪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假象,熟练、自然地做着这些动作。如果在他眼前的不是Jon,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会想到眼前的年轻人正在被什么想法所折磨。
但Jon是个和维斯塔潘相处了八年的策略工程师,他比大部分人都更熟悉这一幕。压抑着不知道有多少的情绪、拒绝他的询问、又不肯放手自己对当下场景的掌控权。只剩下拙劣的演技。八年的时间足够解构一切伪装下的孩子气的愤怒和执念。他们自以为精湛的表演在他的眼里堪称一模一样的拙劣。这种奇特的熟悉感让Jon有些意外,他甚至在某一刻怀疑他是不是误入了哪年维斯塔潘的车手休息室。
“围场就是这样,Charles。他们喜欢故事,喜欢反差,喜欢挖掘过去。”Jon平静地说,刻意地盯着他的手看,像是在确定他没有做些什么来把他的话拒之门外,“但我们是活在现在的动物。”
“你的履历令人震惊。实话说我很惊讶你在你的简历上从来没有写上那些东西。你在简历里一笔带过长达十年的参赛经历,我们所有人都只把你当做一个糟糕的车手。
Max要你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他甚至都没说为什么。但你毕竟在我们的候选名单上,我得说,虽然不是最高优先级的那个,但也排得相当靠前了。只是GP会缺席相当一段时间,我们需要做出谨慎的决定。”
勒克莱尔没有抬头看Jon,他把手放在防尘袋的松紧带上,视线聚焦在短的那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来到这里背后的故事。Jon的叙述克制、冷静,近乎残酷,他看到在故事里他以一种纯粹的被挑选的产品的形式存在,而这种冷酷却让他感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心。他是被选择的那个,选择的流程繁复、要求复杂,他只是恰好满足了这一切。
但他的想法在听到Jon提到维斯塔潘的名字时被再一次强烈地动摇了。
这套繁复、精密的筛选流程中最重要的一环在于维斯塔潘。依然是维斯塔潘。时间的沙漏似乎再次被倒转,他感觉刚刚被灯光浇醒的理智再次不可控地向漩涡里滚动。他已经分不清他脑海中的观点和想法,它们被完全混杂在一起,随着对这个名字的复杂感受。
“Max向我们证明了他选择你的正确性。你自己也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不过明天才是获得积分的时候,我们半个小时后有车队会议。”
Jon结束了他的话。勒克莱尔终于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他在那双总是过分明亮的绿眼睛里看到了那些复杂的情绪,近乎一场内部的风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Jon,我记得车队会议。”勒克莱尔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格外得稳定和平静。
“一会见。”这是Jon可以从他身上期待的最稳定的状态。他知道年轻人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他对勒克莱尔点了点头,转身带上了休息室门。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但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和孤立感没有再回来。Jon的话像一根坚实的栏杆,在他即将坠落的悬崖边拦了一下。
他重新拿起手机,在未读消息堆里翻找了一下,然后径直点开了维斯塔潘的短信界面。整个页面只有两条消息,来自二十分钟前,他推算这应该是他结束媒体采访、刚刚回到车手休息室的时间。
Max:where are you?
Max:Jon said you disappeared. everything ok?
他看着这两条消息笑了笑。他分明记得刚才Jon说的是Max在找他,这是他点开短信的原因。他感到一种既视感。他从来没有在私聊框和维斯塔潘说过话,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但这两条消息让他回想起十年前那个把ins评论区当成聊天框的Max。他们也曾经在动态下聊过天,他不记得那是随意的回复还是真心的感触,他甚至不记得他们当时在说什么,但十三四岁的少年之间没有那么多成年人的考量。过去他们之间没有客套的隔膜、现在也不应该有。
他在聊天框里打下“I'm just upstairs”然后又删去。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许久。他其实有很多回复的方式:一句简单的“I got some problems”;一个抱歉的解释“Sorry, got distracted”;或者更真实一点的、他本来没必要告诉维斯塔潘的事。
Charles:Sorry. Got lost in the past for a moment. Anything important?
他摁下发送按钮的时候带有些自嘲式的坦诚。他想这么做、他想让自己变得更真诚一些,起码在他的车手面前他该这么做。
几乎是发送成功的瞬间,他的消息就显示为“已读”,随后聊天框顶端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勒克莱尔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或许是等待他的想法获得维斯塔潘的评判的过程令他煎熬。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和那个闪烁的提示符同步。
Max:I know.
Max:Forget it.
Max:We have a race to win tomorrow.
三条消息几乎同时发出。他盯着黑色的字,仿佛它们被他的大脑自动加粗。
忘掉它们。
他喜欢这种近乎粗暴的要求,忘掉一切,然后重新站上赛道,不是在发车格的两侧,不是在内线和外线,不是只有一个人能抢到弯心。他们已经不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他们明天还有比赛要赢。
仿佛有一种强大的东西告诉他。他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赛道,他从来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场胜利。
“Forget it.”
“We have a race to win tomorrow.”
Chapter Text
维斯塔潘在模拟器上接到了霍纳的电话。他正在iracing上领跑一场Nascar比赛,接连不断的电话声令他恼火,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丢失他的领先优势,身后红色涂装的福特在他的注意被不断响起的铃声分散后一直稳定地以每圈0.5的速度追近。
这是他的第五个小号,他还没跑几场比赛,分数刚刚来到2300分。这个分数段从来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印象。除非在套圈的时候被鱼雷退赛,他甚至从来没有见到过在比赛中和他缠斗的车。
他确信身后的红色福特和他一样不属于这里。那辆车显然缺少一点低分段的经验、在起步的时候不小心陷入了身后车阵的缠斗,带着车损跑到现在。不知道是谁的小号,他想。
他的走神和猜测把他带入了更糟糕的处境,那辆车在直道末端已然抽头,他们几乎是并排驶入一号弯。一至三号弯是一个经典的连续弯组合,对维斯塔潘来说,他只需要占据更好的出弯线路就可以轻松找回他的领先优势。更何况对方的车还带了不轻的车损。
然而他被对方在二号弯的突然挤压吓了一跳,他才意识到对方竟然已经在弯中处于领先位置。他很不爽,但他得承认那是个合规又漂亮的防守,那辆红色福特占他便宜的动作娴熟地令人发指。他没有因为这次挤压损失太多速度,三号弯他还有一个做交叉线的机会。对方在切到外线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受到怎样严厉的威胁。然而就在他再次在三号弯与那辆红色福特轮对轮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手机在他的左腿上震动,他不得不在循迹的同时竭力使手机留在他的腿上。他骂了脏话,随后屏幕里他的车撞上了那辆红色福特的侧面。
他真的非常烦躁,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供他发泄的窗口。他不会去对他的领队生气、更没有理由对他的对手生气。对方的轮对轮从始至终都非常克制,是他鱼雷了对方。他依然没有接霍纳的电话。他先给那个名叫“Charles Prisma”的账号发了一句简单的抱歉,默默等着对方去举报他。他需要冷静一会。然而就在他等着安全分下降通知的时候,他看到Charles Prisma回复他的信息。不是对方举报成功的通知、也不是痛骂他的话。
Nice drive.
他还从来没有看见有人在iracing上给他发这样的消息。没有哪个模拟器车手会给Max Verstappen发这样的消息。或许是他小号的名字取得足够隐蔽,没有人会在看见Franz Hermann的时候联想到现任的两届世界冠军Max Verstappen,所以他才有幸获得这种赞美。
他觉得有些好笑,回复了对方一个“Same to you”,终于觉得心情好了一点,转头回拨了霍纳的电话:“Sorry, just on iracing.”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他能感觉到电话对面的无奈。他猜霍纳也并不想对他的网瘾做过多的评价,他有更重要的事,这才是他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打来四次电话的原因——
“我们需要你现在到总部。GP出了些问题,我们要临时更换你的工程师。”霍纳的声音听起来少有的、毫不作伪的疲惫。
维斯塔潘皱眉,霍纳“出了点问题”的表述让他很不爽、或者说,让他有些焦虑。
“可这才周日。如果GP不能来我的比赛,他会告诉我。”他回复道。他不理解,刚才在比赛里积累的怒气再次攀了上来。
“明天十点前我们想要看到你,”霍纳没有给他继续辩驳的机会,他知道和一个刚被打断了iracing的维斯塔潘讲道理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处境,“你得自己来选你的工程师。”
“什么?”霍纳的话在他耳朵里不可理喻,他能听懂每个单词,但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令人生疑,“我是个车手,不是工程师。我怎么知道谁适合当工程师?”
“但你可以选择你想在比赛中听到谁的声音。”
话音刚落,电话被挂断,维斯塔潘的视线回到他的模拟器屏幕上。比赛界面已经自动退出,屏幕上只显示着他的赛照,刚才那一场的退赛让他的分数第一次减少而不是增加。刚才的电话让他陷入一种比先前更烦躁的情绪中,他感觉一切都被毁了,他的iracing、他短暂的假期和接下来几周在现实中的比赛。
GP来不了。他不知道GP出了什么事情,GP请假向来都会提前告诉他。早在向车队提交说明之前GP总是会用他的方式告诉维斯塔潘“我下周不在”,或许给他发短信、或许上一场赛后单独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抱歉,像出差前安抚孩子的家长。他翻开和GP的短信页面,空空如也,上一条消息还在三周前。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他刚才那场被毁了的比赛。
这种临时的行程安排很麻烦,他懒得想它们,会有人帮他安排好这些事情。他想做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于是开始漫无目的地移动光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Charles Prisma的赛照。他很确定这个名字是个假名,就像他的一样。注册时间八年,这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但这个账号直到今年才开始跑比赛。房车赛2000分,Nascar2100分,方程式3100分,场地拉力没开过。他继续点开过往比赛记录,算上刚刚退赛的那场,近20场比赛中胜率45%,前五率75%,这个数据放在任何一个爱好者身上都令人叹为观止。但对那辆红色福特的驾驶者来说,它们太低了。维斯塔潘不知道这位Charles Prisma之前在干什么,或许对方之前都用的是手柄才能玩出这个糟糕的胜率。
似乎是为了盖过现实的焦躁,探究欲在这时候占了上风,他想知道这是谁的小号。尖锐但克制的攻防让他一下子把范围缩小到现实车手的范围内。顶尖的轮对轮能力、敏锐的机会意识、对规则的烂熟于心…它们像记忆里的细小碎片,在什么时间掠过,然后就再也消失不见。这是一个曾经与他共享过发车格的车手,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的飞机在早上六点从蒙特卡洛机场起飞。一路上,他试图从各种渠道打听GP的消息,但所有人都只重复着霍纳那套“医疗状况,需要休养”的说辞。这种统一的、冰冷的官方口径让他愈发不安。他给GP发的短信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复。他感到一种挫败,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都杳无音信。
工作人员的车在停机坪上等他。他坐在车的后座,熟悉的建筑群在刚刚从地平线上延展开的阳光中铺陈开来。一切都秩序井然、高效运转。一个人的缺席只是一颗会被迅速替换掉的坏掉的齿轮,丝毫不会影响整台机器的轰鸣。这种感觉让他不适。
他径直被领到竞赛中心,霍纳在那里。他眼前的霍纳没有了电话里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力下的平静。
“Max。”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侧身示意他进去,“GP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彻底康复。”
霍纳的声音压低了,像是只希望他一个人听到:“我们不能冒险。我们需要一个不仅能临时顶替,而且有可能长期适应这个位置的人。GP的意思是,他希望你能选择一个你愿意信任的声音。”
维斯塔潘重重地皱眉、几乎是把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长期这个词像刀片一样锋利。
“你需要告诉我GP发生了什么。”维斯塔潘没有丝毫相信他的意思,他在此刻最关心的并不是他之后要和谁合作。
“Max,过度劳累,前庭神经元炎,看东西天旋地转。他的病情不会对外公布。”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不知道,Max,但这个病预后良好。”
像一根刺一样折磨了他一路的事情被拔了出来,即使留下的伤口还让他感觉隐隐不适。他知道在GP回来之前这种不适会一直存在,但他需要比赛、他需要胜利,所以他必须学会适应。
霍纳给他拿来了一叠纸,彩色打印的报告,上面有目前有正式比赛工程师资格的所有名字。
他快速地扫过那些名字,翻过他们的年龄、过往经历、在模拟器上和测试车手共事的评估报告……
优秀、全都是优秀。毫无疑问。他们是红牛筛选、培养出的精英。
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名单的末尾。一个名字孤零零地落在那里。
Charles Leclerc.
一种强烈的预感逼迫他去翻到对应的那页。他感觉他翻页的手指在缩紧。
国籍:摩纳哥。
年龄:26。
当前职位:红牛竞赛部门,储备比赛工程师。
特殊经历:前低级别方程式车手,拥有丰富的赛道视角和车辆动力学直觉。工程师培训期间表现优异,尤其在压力下的快速决策和与模拟器车手的沟通方面评分极高。
维斯塔潘的呼吸在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停滞了一瞬。
Charles.
Charles Prisma.
红色的、带了车损还能和他轮对轮的福特。注册了八年今年才开始跑的账号。被他鱼雷之后冷静地回复他“Nice drive”的人。
Charles Leclerc.
棱镜。红色。法拉利青训最优秀的车手。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以一种荒谬绝伦的方式拼凑在了一起。那个与他共享过发车格的车手、那个在iracing上和他轮对轮的车手、他眼前的工程师。所有的残片被融化在那张纸最上方、工程师照片处的那双绿色眼睛里。
他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喷涌上来。震惊、荒谬、一种被戏弄的错愕,紧接着,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好奇和挑战的欲望。
“你可以选择你想在比赛中听到谁的声音。”
他有很多其他选择。那些选择或许更安全,更符合逻辑。很多工程师的数据比他更漂亮,经验更直接相关。
但他知道他会要谁。
他感觉到GP的缺席留下的空虚正在被一种不断膨胀的东西填满,带来一种用盐水浸泡伤口的愉悦的痛感。他很好奇这种感觉最终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Chapter Text
重刹、循迹转向。他的左后轮堪堪蹭上赛道外侧的路肩,前轮几乎丧失了所有抓地力,他知道这辆车随时可能失控,但直觉告诉他另一件事。他依然重重地踩下油门踏板。这里只是模拟器,不会有什么后果。他感到后轮在滑动,但紧接着,它们神奇地咬住了沥青路面。发动机转速飙升,赛车被推上发车直道。就像他的直觉告诉他的那样。
在他摁下通讯按钮前,他就听到了监控台上的声音。一个只存在于渺远记忆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Severe understeer. But no time losses.”他听到那个声音快速而紧张,带着一些笨重的法语习惯,他还听到一些讶异,他猜想勒克莱尔的手指大概已经放在了重置赛车位置的按钮上。
频道里的声音顿了一下,维斯塔潘听到吸气的声音,然后那个声音重新变得清晰,黏糊的法语口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异常标准的英语:“Do a final lap, and we're going to have a discussion on them.”
几分钟后,维斯塔潘在监控室看到了穿着白色短袖的勒克莱尔。他在门口用毛巾随意而胡乱地擦他的头发,本来在头盔里就已经混乱不堪的头发显得更加糟糕,但他并不在乎。勒克莱尔没有转头看他,相比两天前他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现在显得自然许多。他靠在转椅的软椅背上,近乎半躺着,把头扬起一个细小的角度:“感觉怎么样?”
“你觉得呢?”维斯塔潘把毛巾抖开,从门口探身出去,把毛巾扔在过道里的一条长凳上。
“你的圈速很不错,长距离胎耗不算好,但在预计范围内。”勒克莱尔说到这里坐起来,把椅子朝维斯塔潘转过一个角度,但依然没有直接面对维斯塔潘,“但这辆车操控性能很糟糕,不是吗?”
维斯塔潘看着他,并没有真正在思考他刚刚开的那辆近乎一辆半挂的赛车。今年他的车就是这样,无论最后调没调出来速度,难以操控都完全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特性。讨论这个没有意义,他不会为可操控性放弃任何速度。
他看着转过来一半的勒克莱尔,视线停留在那件短袖的肩线上,他突然想到两天前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他的样子。勒克莱尔那时候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与这里严丝合缝的四堵白墙极不相称。他佯装镇静地在频道里通知维斯塔潘出来,几分钟后却站在房间正中间,对直连模拟器房的那个暗门中出来的维斯塔潘感到十分意外。
他转头看到刚刚把防火服拉链拉到胸口下的维斯塔潘,那个突兀的目光在这样的意外中毫无征兆地失控了,一瞬间,好像现实中即将成为他车手的维斯塔潘与他过去所见到过的都不同。惊讶、茫然无措,突然间升起的熟悉的回忆迅速被铺天盖地的陌生感所取代,伴随着他竭力想压下去的羡慕。
他迅速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走过去和维斯塔潘握手。
那个目光只存在了一瞬间,但一瞬间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次眨眼他们的赛车就会驶过20米的距离,一瞬间足够他们错过刹车点、再错过弯心。
他们在不同的赛道上飞驰了十年。
维斯塔潘看到那个眼神中流露出的惊恐,他想过,他该不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这个长途跋涉、连衣服都没时间换的新工程师。但他在另一瞬间后就立刻在那张和谐的脸上看到近乎完美的明媚、亲切和可靠,光是看到它们就足以令人喜悦。他的工程师笑着,微微摇头来向他掩饰刚才的措手不及,自然而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回给他的工程师一个同样真诚的微笑。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没有被展现出来的东西就不值得追究。
“你说得没错,但是谁在乎呢?”维斯塔潘耸耸肩,对椅子上的勒克莱尔说,“没有损失、不出事故——这就是好的操控性能——”
他当然无条件地愿意为了速度承担多一点、再多一点的风险。只要这些风险没有落实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只要这些风险没有被真正展现出来。
只有他需要知道它们。又或许是只有他和勒克莱尔需要知道它们。
勒克莱尔重新靠回椅背上。“这是你的,不是车的。”他把椅子转向屏幕,维斯塔潘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它们不重要。其它的感觉呢?你可以先和我说。”
维斯塔潘惊讶于勒克莱尔的适应速度。两天之前他还完全不是这样,但如今他已经几乎牢牢地抓住了所有对话的主动权。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勒克莱尔旁边,勒克莱尔帮他调出刚刚所有的圈数序列。63圈里有3次事故,9圈低于基线圈速。他能轻松回想起这些异常数据的原因,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勒克莱尔回想起这些和他一样轻松。这在和他一起跑过模拟器的工程师里极其少见。
他发现他相当喜欢和勒克莱尔坐在一起分析模拟器数据。和GP不一样,和所有其他工程师都不一样。他看着勒克莱尔舒服地坐着,手伸到台子上随便用鼠标点开他想看的那一圈。随后,几乎不用看他、更不用询问他,无需任何来自他的确认,勒克莱尔就可以非常自然地用手向他比划出这里发生的事情——几号弯、他在这里做了什么、车是怎么反馈的,它们总是几乎完全贴合他在模拟器里的感受。他甚至有时候觉得勒克莱尔不需要他。他几乎丧失了他反馈者的绝对身份,似乎很多事情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得到。他不需要像他以前那样,总是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只需要补充,甚至只是用一些极其感性的感受和比喻,就能让勒克莱尔给他建构出完整的事件图像。车载镜头和遥测数据足以让勒克莱尔鲜明而直接地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从某种程度上了解作为车手的他的感受。而他是这个图像中的最后一块拼图,让理智和经验坠入真实的那最后一块,一块勒克莱尔永远无法亲自拥有的拼图。
在勒克莱尔向他展现完又一个完整闭合的逻辑链后,他突然想到什么。
“低级别的小车手会被你惯坏的。”他在勒克莱尔转头向他征询意见的时候开玩笑地对他说。他没头没尾的玩笑把勒克莱尔逗笑了,他又一次发现想让他的工程师笑起来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他看到勒克莱尔笑着扭头问他。
“你把他们该自己表达出来的东西都说完了。他们会失去自己表达自己感受和诉求的能力的。”他对勒克莱尔摊手,观察着他的反应。
“你是说我应该多让你自己说?”勒克莱尔扬起眉毛,他的笑容比刚才更盛。维斯塔潘这才发现他的笑里还带有一些狡黠。他摇头:“我不是小车手了。你可以放心惯我。”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是个赞美。”
两个人都笑起来。勒克莱尔费了一段时间才从笑声中重新组织出自己的声音,然而这种放松防备的状态再次让他的法语习惯溜了出来:“好吧,那我们看下一圈。”
笨重的元音让维斯塔潘突然有种好奇。这让他发现他并不知道勒克莱尔现在习惯呈现的那口标准的英音是从哪里来的,他猜测大概是因为直接与车队有合作的车辆工程专业都在英国的缘故——但它的形成过程早就不在他的了解范围内。它只是又一个把他脑海中隐约存在的那个充满敌意而又易碎的孩子从眼前这个平和友善、轻松就会被他的糟糕笑话逗笑的工程师剥离开的因素。
过去的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立场去了解。他如今所能够知道的只是工程师勒克莱尔。并且他还知道勒克莱尔是一个他会需要的人,一个了解他的驾驶风格、了解赛车特性、能力出众的工程师,是在GP缺席期间帮他维持wdc竞争力的唯一人选。而车手勒克莱尔只是一段被灰尘封藏的往事,无论它们在灰尘下多么鲜活、多么热烈、多么色彩斑斓、意义重大,它们再也不是活跃着、积极地指引当下走向的事情了。
不被展现出的事情没有追究的必要。十年分隔开了一切,创造出了一个近乎全新的、从未在他记忆中留存的形象,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然而,他很快就会明白,时间从来没有做出过创造性的工作。
他越发看见他的工程师,就越发看见那个车手;他越发把目光投向当下,就越发拆开过去的封条,直到它们彻底熔化,混淆在一起,无法分清你我。

wotingxi on Chapter 5 Sun 02 Nov 2025 06:0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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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_Burning_DesertFox on Chapter 10 Wed 08 Oct 2025 04:22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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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mylf on Chapter 10 Wed 29 Oct 2025 01:0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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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tingxi on Chapter 10 Sun 02 Nov 2025 05:53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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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dyDan92 on Chapter 10 Wed 12 Nov 2025 04:0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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