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1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冬,北京落了头场雪。齐王府的朱漆大门外,解雨臣站在廊下,斗篷下摆沾的雪化了又冻,硬邦邦贴在腿上,他却没敢抖一下。打从江南苏州府坐了七天七夜的漕船到天津,又转三天马车来北京,十岁的孩子哪受得住这北方的寒?解雨臣夜里在客栈总咳嗽,咳得胸口发闷,此刻那股痒意又上来了,他只能攥紧斗篷系带,把咳意硬生生压回喉咙里。
管家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穿件半旧的青布长衫,引着他穿过三进院落。解雨臣垂着眼,他没像寻常孩童那样东张西望,只悄悄用眼角余光扫过周遭。
头进院的影壁墙,墙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黄土;二进院的石榴树,枝桠光秃秃的,树皮上有个虫洞,想来夏天也结不了几个果子;连廊下挂着的宫灯,红绸穗子都褪成了浅粉色,穗尖还沾着灰,怕是有三年没换过了。这座王爷府,看着是朱门高墙,透着宗室应有的气派,可细瞧下来,处处都是败相——和爹临行前说的“齐郡王是边缘宗室,庚子年后府里就没宽裕过”,半点不差。
“解小爷,您在这儿等会儿,奴才去通传。”管家在暖阁门外停下,躬身说了句,便掀帘进去了。
解雨臣站在廊下,风从廊柱间钻过来,吹得他斗篷的系带飘了起来。他悄悄抬头,往暖阁里瞥了一眼。窗纸是新糊的,透着里面的光,隐约能看见个穿玄色缎袍的身影,正坐在桌前翻书。
这大抵就是齐郡王了,解雨臣心里暗自琢磨。早听家里长辈说过,这位小王爷是道光爷的远房侄孙,镶蓝旗的宗室,名分虽高,手里却没半分实权。因他祖父当年反对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连累整个家族被挤出了朝廷权力核心,如今虽挂着“镶蓝旗满洲都统”的头衔,不过是个虚职,连旗里的兵丁都见不着,在朝堂上是个有名无实的王爷。
外头的人都传,齐王爷是个地道的纨绔子弟,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往琉璃厂的书市钻,就是泡在天桥的茶园里听戏,还跟着戏班学唱皮影,甚至赌坊里掷骰子,输多少都不皱眉头,出手阔绰得很。
没等多久,“吱呀”一声,暖阁门开了,带着炭气的暖风卷出来,裹着个十二岁的少年。或许是因那旗人的血统,少年的个子已抽得高,眉眼轮廓深邃冷峻,只是眼上蒙着层极细的黑纱罗。解雨臣辨认出那纱是上等的杭绸织的,薄得能看见下面睫毛的影子,风一吹,纱角轻晃。
来之前就听说,齐郡王有祖传的眼疾,见不得强光,寻常时候都用纱罩遮着。解雨臣心里紧了紧,忙低下头,双手放在身前,摆出一副规矩的样子。
“进来说话,外面冷。”少年的声音还透着点清嫩,却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他转身往里走时,玄色缎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星点雪沫,落在青砖上。
解雨臣忙跟了上去。暖阁里烧着青竹炭,火盆是黄铜的,擦得发亮,只是盆沿有个小坑,想来是用得久了。火盆边摆着张紫檀木小桌,桌上摊着本《坤舆万国全图》,书页折着角。
齐郡王走到桌前,坐回矮脚圈椅里。他指了指对面的小凳子:“坐。”
解雨臣依言坐下,屁股只沾了半边凳面,手放在膝上。胸口的咳意又上来了,他悄悄吸了口气,想压下那阵痒,却没忍住,最后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齐郡王没看他,掀开桌上的茶盏,用盖子刮着碗沿,像是在琢磨什么。
“你爹让你来伴读?”过了片刻,他才开口,目光落在茶叶上,依旧没看解雨臣。
“是。”解雨臣答道,“家父说,王爷在学堂念西学,小的粗通算学,也读过些西洋书籍,或许能帮王爷整理课业,抄录批注。”
齐郡王“嗯”了一声,又问道:“在江南时,读什么书?”
“回王爷,小的五岁入私塾,先学的蒙学,再是四书五经,还学《算学启蒙》。”解雨臣答得顺,这些都是爹让他提前练熟的对答。临走前爹就嘱咐过,若是贵人问起学业,不能露怯,也千万别吹嘘。
齐郡王皱了皱眉,语气里似乎有些不耐烦:“我不是问你该读什么,是问你喜欢读什么。”
解雨臣愣了愣,手指悄悄攥了攥衣角——这话爹没教过他。他的“喜欢”从来不算数,爹让读什么,就该读什么。他想了想,小声道:“小的……小的最近喜欢读《海国图志》和《天演论》。”
“哦?”齐郡王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语气里添了点真切的兴味:“《天演论》?你能看懂?”
“能懂大半。”解雨臣点头,声音没了之前的拘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家父说,商海沉浮,亦是如此。”
齐郡王没再问,掀开茶盖吹了吹浮沫,眼角的余光扫过解雨臣。这孩子生得俊,眉眼清秀,皮肤是江南人特有的细嫩,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穿的青缎长衫浆洗干净,头发梳得齐整,倒比府里的那些小厮强些。
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么个机灵的孩子,偏偏是商户子弟,还被家里送来做伴读。现在商户难,被厘金局抽税,被地方官盘剥,想找宗室做靠山。可他这个郡王就是个空架子,哪能给解家当靠山?解家是病急乱投医,倒是可怜这孩子,成了家族的筹码,这样跟着齐王府,说不定哪天就一起塌了。
正沉默着,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王爷,戏班的刘老板来了,说您要的‘赵云救主’皮影做好了,请您过去掌掌眼,看机关是否灵巧。”
齐郡王起身道:“知道了,让他在东跨院等着,我待会儿就去。”
他转身时,看了解雨臣一眼:“你先去西院安置,晚饭会有人送过去,是江南口味的冰糖雪梨汤,让厨房少放些糖。明早辰时,跟我去宗室学堂。别迟到,先生会罚站。”
“是,王爷。”解雨臣起身,躬身退出去时,胸口的闷意终于压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他慌忙捂住嘴,脸瞬间红了,生怕自己失礼。
抬头就见齐郡王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黑纱后的目光似是落在他脸上:“你咳嗽了?可是路上受了寒?”
“没、没有。”解雨臣忙摇头,“小的只是……只是喉咙有些干,不碍事。”
齐郡王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对门外候着的管家道:“去西院,让婆子多添几块青竹炭,再端碗热糖水来,给解小爷润润嗓子。”说完,便转身往东跨院去了。
解雨臣站在原地,悬着心稍稍放了点。这位王爷看着冷淡,却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样子。
管家已在门外等着,引他去西院。穿过二进院时,解雨臣悄悄打量着下人。扫地的婆子穿件打补丁的棉袄,手里的扫帚杆都裂了。想来王府的用度是真紧,连下人都过得拮据。
这么想着,他心里也生出了些疑惑。若真是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府里的下人怎会穿得这样寒酸?连日常的修缮都顾不上?难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还是说,王爷的纨绔只是装出来的样子?解雨臣心里第一次装了这样的疑问,越想越觉得,这座王府里藏着的事,或许比他看到的还要复杂。
西院不大,一间正房,带个小耳房,院里栽着棵光秃秃的海棠树,树干上缠着草绳。正房的门是朱漆的,掉了些漆,露出里面的木头。
“解小爷,您住这儿。”管家递过一串铜钥匙,“这是正房的钥匙,耳房可以放你的小箱子。晚饭会有人送来,有啥需要,您就叫外头的小厮,小厮就候在院门口。”
解雨臣接过钥匙道:“多谢管家。”
“不敢当,解小爷客气了。”管家躬了躬身,“那奴才先去忙,您歇着。”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进了正房,解雨臣摸了摸炕。炕是热的,想来是提前烧过了。他打开随身的小箱子,最上面是用油纸包着的两本书,下面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个算筹。
整理到一半时,窗外廊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瞥去,见个小厮弓着腰,怀里紧紧抱着个旧木匣往东边走。匣子盖没扣严,缝里露出发黄的纸角,像是寻常账本或书信的样子。他刚想多瞧两眼,小厮已脚步不停拐过院角的月亮门,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这王府的人做事为何这般匆忙?解雨臣心里犯嘀咕,却只是默默收回目光,不敢再多想。
他刚整理完衣物,门外便有个婆子来了,说话时竟操着一口江南口音:“解小爷,奴才给您送糖水来了。”
解雨臣忙开门,见是个穿青布棉袄的婆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是热糖水,还飘着两颗红枣。
婆子把碗递给他,笑得和善,“解小爷,快趁热喝罢。王爷特意吩咐的,说您路上受了寒,甜水润嗓子能舒服些。”
解雨臣接过碗:“多谢婆婆,也替我谢过王爷。”
“哎,该谢的,该谢的。”婆子往屋里扫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他,“小爷刚从江南来,怕是吃不惯北方的吃食吧?您要是有爱吃的菜,比如苏式的酱鸭、清炒虾仁,或是想喝口莼菜汤,尽管跟我说,我去跟厨房交代。咱们府上虽比不得从前,山珍海味是没有了,但家常的江南菜,还是能给您做出来的。”
解雨臣愣了愣,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婆婆,随便吃些就好,不给府里添负担。”
“这说的是什么话?”婆子笑了,“您是来伴读的,身子得顾好。除了吃食,要是缺些什么东西,比如夜里看书要添盏灯,或是炕垫薄了想加床褥,也别客气,叫外头的小厮传个话就行。奴才先不扰您了,晚饭待会儿就送来,是江南甜粥,您兴许会爱吃。还卧了个蛋,您等着就是。”
说完,婆子又笑了笑,才转身慢慢走了。
解雨臣关上门,喝了口糖水,甜味从喉咙滑到肚子里,胸口的闷意也轻了些。窗外的雪还在下,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原是江南丝商解家的嫡长子,跟着父亲去过上海租界,见过洋人开的工厂,也瞧过洋学堂的样子,算是个新学旧学都沾点边的商人子弟。打五岁起,他就常跟着父亲去上海跟洋商谈生意;到八岁,丝价涨落跟航运要花多少本钱,他一打算盘就能算得明明白白,解家上下都认他是将来的继承人。
解家手里握着苏杭两地三成的丝织作坊,还做着从上海到汉口的长江航运生意。可商户身份终究是低,地方上的官常来盘剥,拿了好处才肯放行。去年科举废了,解家连花钱捐官避祸的路都没了,想找宗室靠一靠,又攀不上有实权的王爷,只能花大价钱托镶蓝旗的人牵线,把解雨臣送进齐王府做伴读。
他攥了攥窗帘的系带,指尖冰凉。江南的雪下得很软,北京的雪却是生硬。他不知道在这儿要待多久,也说不清这位齐王爷,到底能不能容得下他这个商户子弟做伴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