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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徐庶第一次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泥块糊在脸上,一片黑一片白,披头散发,像个恶鬼。(1)
恶鬼很不体面的作为犯人被捆在柱子上示众。
其实他是抱有为民除害的心来着。
当时仇家如料想中一步步走近掩体,寒光乍现,剑锋像石子投入池中没入皮肉,短暂的静默后血涌出来,粘稠的红色在布料上扩张,淌到黄土上,刺鼻的铁锈味漫溢,带着热气升腾起来,惊叫和怒骂声在人群中炸开。为友报仇得手,徐庶对自己的游侠身手很满意。
抽剑,转身,整个过程不过几次心跳的时间。“铮——”兵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长剑脱手飞出,接着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他已经被捆在车上游街示众了。
徐庶在心里骂人,平日饥荒不见官吏开仓救济,自己仗义出手倒是轮着这帮酒囊饭桶了。
车前的小吏威风地挥舞马鞭,又吆喝着叫行人指认他的身份。行人往来匆匆,唯恐和犯人沾上一点关系,零星不晓时事的孩童半是好奇半是惊惧地盯着他的脸。
对了,自己刺杀时作的伪装没人帮忙卸掉,糊了一脸白土,还散着头发,怕是和鬼没什么两样了。也庆幸这样没人能认出来。
无所适从间下意识抿嘴,结果跟回头拉住小孩的大人撞了个眼对眼,被狠狠瞪了一遭。
实在有失形象啊。
还是消停会吧。于是他眯缝起眼在半靠在车柱上等这场游行结束,默默盘算自己有没有可能找回丢失的剑。
…没多用过几次来着,可惜了。
游街愣是持续到了黄昏,徐庶困得不行,被押着回牢的时候哈欠眼泪连天,已经很难说有没有羞耻后悔了,反正他挺替一直在前面驾车那哥们尴尬的。
夜色渐深,漏水的房顶有一搭没一搭的掉水珠子。本来他也没嫌吵,后来月光斜射进了牢房,带着浮躁的心沉下去。
徐庶承认直到现在他才认真开始思考自己的下场。杀人偿命,在江湖上游荡的几年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如果只是这样他倒也算平静。但游行是为了认人,今天侥幸没被认出来,明天呢,后天呢?要是真有仇家来看笑话,指认这是徐庶,自身当然难逃一死,而自己的亲朋……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噤,本为救人而为,现在恐怕是要害人。
自己可能真要交代在这了,甚至家眷友人。徐庶如是想。
后来的几天他才带上了几分嫌犯的丧气,惶恐。囚车上没有掩体,日复日的阳光直射着他,皮肉下的血液还是凉的,像冰碴划割般引起一阵阵心悸。
这份丧气坚持到了被救出来那天。
助跑,撑手,跳,翻墙,完美落地。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身手这么好。就像看昏倒的看守的背后的夕阳一样令人心情舒畅。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友人问他。
无心问他使了什么灵通把自己搞出来,徐庶一面拽展自己的袍子一面叹气:“还能怎么办,学文化去吧,再怎么说也比丢了命强。”远处的霞光透过尘土飞进眼底。“兵法律令之类的,以后给人当参谋,也能有点成绩。”袖袍迎风波浪状地飞舞着。
1.
读书的时候,徐庶觉得快自己完蛋了。
最直观的是生活方面,虽然平心而论,徐庶自己也不愿意和一个蹲过牢的人交往,遑论其他名流雅士。但邻人退避三舍的架势还是让他有些无奈。几年来不说多遭白眼,走得近的也只有寥寥数人。想聊天没人搭理,习剑恐怕围观者眼珠子里的质疑会追到自己梦里。
憋屈得游侠差点拔剑冲上山大喊你们一群没品的,那把剑是新打的。
再是学业,半道改邪归正赶不上科班出身,自己一个劲的背什么岂曰无衣,试图提升一番个人素养,可惜下一句跟的是彼稷之苗。他一时不知道该高兴名句记住不少,还是该为自己篡改古人作品感到惭愧。
庞葛看了叹气。
看着同窗过目不忘的同时飞速建立人脉网,徐庶陷入沉默。作游侠潇洒惯了没想到会在繁文缛节上绊脚。人家以后靠作文章就能名声大噪,再不济还有名人亲友举荐。
徐庶也叹气。感觉自己像饿死的份。
最后庞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都天下大乱几年了,咱们整兵法。
“你说的轻松。”徐庶郁闷得想杵他一拳,庞统相当灵活的向后一闪。诸葛亮在旁边用扇子捂脸偷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实用技能方面悟性不错,三十六计奇门遁甲很快学了个七七八八。但这不妨碍徐庶被身边的两位天才在无形比下去。
身边就有两座高山,甚至都比自己小了十几岁。
他当然为好友高兴,但一同出现的还有对自己的质疑。如主星旁的陪衬,有皓月之明,自然无人有心赞叹萤火之才。
而最让他担心的是更飘渺的,更不可见的,大多数人认为离自己还远的,前途问题。不只是饭碗或者空薄的理想,毕竟“这都天下大乱几年了”,人人都知道要兴复汉室。但要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甚至有没有机会施展。
这份担忧若隐若现,没有直观的后果可见,更使人如履薄冰。
某日陪未来的卧龙凤雏深夜煮酒,喝到近三更天。兴起就开始掰扯天下大事,骂曹贼屠城,又笑话本初无断。盘算将来谁是明主,该投何人帐下。
徐庶失笑。炉上热气升腾,在眼前裹了一层纱,叫人看不清月下晃动的竹影。“你们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还像我一样怕没人要吗?”说着,他敛了神色。
若不得明主,空有才华又有什么用。
他突然十分急迫地感到恐惧,施展抱负的渴望与自身能力的不足上下拉扯他的神经。不觉间摩挲上腰间的剑柄。寒刃久未出鞘,只怕已经生锈。可现在想为自己谋出生路,光靠一把剑和侠义可不够看了。
诸葛亮放下酒杯,也陷入沉默。他们不是第一次如此仰望群星,观星测算是水镜的日常课程。徐庶曾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说起人世起伏和星移斗转玄乎者也,不可信之,然后作势要回屋睡觉。通常是几人笑闹一阵,这次却缄默许久。
庞统开了口:“元直,何故灭自己威风?孔明你也是的,来,喝。”
最后徐庶怎么被说服再喝几杯的过程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士元往他嘴里猛灌,也可能是孔明冲他举杯,连最后谁豪情万丈地喊了一句匡扶汉室都没记清楚。这一刻的迫切和恐惧被迷迷糊糊地吞咽下去,哄笑和友人间的推搡盖住了他对前途的哀叹。
“好吧…为了汉室,喝!”
后来徐庶常想,如果还有这样陪他嬉笑怒骂的人,或者自己还有机会陪这样的人就好了,起码不会真的完蛋。
2.
跪在母亲墓前的时候,徐庶觉得真的完蛋了。(2)
被一纸伪书骗来许都,等来的是母亲自缢。
死人见的不少,但他其实没见过撒得纷纷扬扬的纸钱。比想象的反胃,不像墨客描述的雪花,明明像盐,盐粒。一点一点掉在母亲坟上,撒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很痛。恍然也把玄色的外套染白。
披麻戴孝,他没想到这天来的会这么快。
曹操听说徐母自缢后曾亲自赶来,身后侍从端着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财宝。
吾深明徐母大义,特来悼唁。
他觉得曹操比人尸腐烂发臭的味道更恶心,程昱是旁边徘徊的苍蝇,飞舞又助纣为虐。或者叫他们毒蛭,吸吮人的鲜血然后淌出黑汤。
徐庶沉默又肆无忌惮地看着曹操,眼神大胆到他后来很奇怪曹操为什么没有直接下令把自己拿下。他的手几乎搭上剑柄,他想了又想怎么把这位丞相捅个对穿。曹操的血怎么流,如何喊人救命,如何瘫软倒地,如何无力愤怒正如自己现在一样。
可现在他是死不足惜的牲畜,身边的人被他害死。秃鹫们在厚葬他徐庶的至亲。
徐庶从没有这么绝望。
北上时的路很颠簸,恍惚间他想起游侠时逃难的情形,向南或向东,仗剑策马,说是逃命反而更多着一种潇洒。那时只要跑起来就总有活着、闯出去的希望,就像他现在在路上的,去见母亲的,源源不断的希望。也许自己能设计送母亲远离这里,也许有了卧龙相助的刘使君不日就能攻到许都城下。
听到母亲说未曾手书的时候,他的血液近乎凝固。
绳索嵌进脖颈,青紫色的环突兀的,寂静的,横亘于生命与虚无之间,勒出向上的皱纹,连同自己的希望一齐升腾消失。比剑伤的尸体狰狞,又比暴毙横死平静。沉重的皮囊被匆匆抛下,转而刺进他心底。
徐庶没再敢细看母亲的遗容。
丧母之痛。
苦酒和药很像。涩口,腥冷的液体会在喉咙里久留不下,引人忍不住呛咳,后来才发觉苦涩只是微不足道的表层,鸩酒独特的辛辣灼烧着肠道,腥腻味激得肌肉一阵收缩,让人想吐。而母亲在提醒自己分清两者,至少应该捏紧鼻子。一如儿时。
他很木然的回绝了曹操。
后来的事徐庶记不清了,梦游般度过昼夜。直到最后跪在母亲墓前,看着纸楮落在低矮的坟包上。
许真是自己智谋不足,看不出那是一封伪书,想不到会有如此苦果。
我已经完蛋了。徐庶想,他重重叩头。
誓终生不为曹操设一谋,献一计。
徐庶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一瞬间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麻木还是仇恨更多。只有确凿无疑的无力一点一点吞噬着自己。
3.
最后一次听到季汉的消息,是诸葛亮的死讯。
建兴十一年,最后一位汉丞相病死在军中,司马氏来得及回朝,他也没准备好听到这个消息。
许昌的秋很凉,徐庶无意识地紧了紧袍子。
今年是格外凉的,他想。因为院中的古桑今年枯得太早了,现在落完了最后一片叶子。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浸泡在夜色里,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徐庶半身隐在屋檐笼罩的黑暗下,月光依然很亮,直直地照射着桑树盘虬的枝干,投下狰狞的阴影烙在地上,像伤疤。
怪这月光太亮了,它永远悬挂着,无情地看着星星一颗一颗坠落也不肯黯淡一些温暖一些,让死亡不那么鲜血淋漓,至少让地上的人有机会相信,这桑曾经是多么繁茂。
还在跟刘备混的时候,徐庶听他讲过涿郡的桑。煌煌如盖,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在它底下休养生息,先帝也因为它生出过隐隐约约的激动来。想来比面前这棵的树半死不活的气派多了。
彼时的桑还在为汉民们提供庇佑,而现在最后的叶落了地。
徐庶想,汉室完蛋了。
彻夜难眠。他在院中站了很久,月光苍白,果真像霜,像丧冕,落在他肩头。
其实还很像另一种东西,他不太合时宜地想。像酒炉上升腾的热气。
徐庶回屋在黑暗中一阵翻找,掏出一个酒壶。
十几年前北上一同带来的。临走时衣物书卷繁多,那时心烦意乱,双手几乎快抖到握不住东西,没想到最后随手抄起来的东西竟是一壶酒。反应过来时回连马的机会都已经远去了,只得苦笑着,心道回头和母亲压压惊。
可惜世事难料,后来这壶酒也就半是苦涩半成纪念的被压在心底。
这种酒原是荆州特产,醇绵中交织微微的辛辣,实是妙极。破了八门金锁那晚的庆功宴上喝的就是它,关张赵几位将军轮着来敬酒,把徐庶灌的晕到快抬不了头。可那晚的喜悦如此真切,他终是没舍得放下酒杯,在宴上胡闹到了快天明。
不知道走味了没有。他犹豫着搭上壶盖。
自到曹操帐中徐庶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其实不乏其他手下带有结盟的邀请或是笙歌不断的宴席,但他始终只是微笑着回绝,缄默地坐在宴会的角落。其他人也就渐渐失了兴趣,只偶用嗤笑的眼神瞥一眼这个不会审时度势的异端。
徐庶放下了手。这滋味实在太过遥远,远到他竟然失去了勇气回望,开始畏惧,无措。于是他抱着壶在树下枯坐。
像个二傻子。徐庶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有热流淌过双颊。
自己原本有机会成为那巨桑的养料。
如果当时选择留下来会怎样?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从士元死在落凤坡,关羽的头颅被送到曹操手里,然后是刘备和诸葛亮完蛋,最后的最后,他也垂垂老矣。
大势不再。汉室如老桑一样,进入了生命的末端。
一切都完蛋了。
那天回头望长亭时星星点点的悔意,终于一个浪头淹没了他。
徐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离开那天为始,所有的欢笑高歌抑或流泪苦涩都远去了。
季汉朝中大概不会再支持北伐,他再也没有机会盼着有一天汉家臣会来敲他的破门,也再等不到汉军兵临长安的战报了,徐庶不知道姜维的名号会否就此如流星般逝去,随着他们的愿景一同枯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也许自己不该这么悲观的,选择这条路的人都已经做好了觉悟,他们总将作为薪柴烧灼,即使要对抗的是整个夜空。
徐庶最后还是拔开了酒塞。
那么就祝没人能阻碍最后一群人努力,祝没人会与自己的理想失之交臂,需要在十几年后包着酒壶后悔。
徐庶突然,徐庶终于想起那次他做说客去新野,临走时诸葛亮的眼神。当时他笑着你放心走吧,说不会有人完蛋的,总有一天要和自己在长安喝酒,刘使君会好起来,汉室会被光复,他们所有人都会站在长安的城头看日出。
也罢。
_end
(1)本段出自裴松之注三国志,有“白垩突面,被发而走““其党伍共篡解之,得脱”等,原文非常短,根据自己的理解做了扩充
(2)本段参考央三
1.和3.为构史^
从来没写过这么多字,虽然感觉还有很多东西没交代清楚,请见谅
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就差不走楼梯也不坐电梯的下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