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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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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10-11
Words:
16,209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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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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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

复生

Summary:

超人在死后十八个月复活,发现自己和前男友之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代沟。

Work Text:

死而复生是一件幸运的事。

爬出坟墓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克拉克都沉浸于这份举世罕有的好运中,待在肯特农场与母亲欢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直到在正义联盟的首次正式会议上看见蝙蝠侠,超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所有事情都会伴随一场神迹般的苏醒恢复如初。

其中之一是他在星球日报社的职位,超人甚至不敢深思,向参加过葬礼的同事解释“克拉克·肯特其实没有死”将会是怎样的地狱;至于另一项——

他稍微从手中的发言稿上移开视线,蝙蝠侠正作为会议主持人发表讲话。对比坐在长桌旁左顾右盼的闪电侠和翘着脚靠在椅背上的海王,哥谭人沉稳得像一尊石头雕刻的塑像,他用低沉喑哑的嗓音念完简短的开场白,战术手套在打印纸边缘压出浅浅的凹痕。

超人知道那层特制防刺材料下方包裹着怎样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右手中指第二个关节上有手术留下的伤疤,左腕附近盘踞着一片酷似灼烧的瘢痕。

类似的旧伤在男人身体其他部位还有许多,布鲁斯对此曾给出的解释是,它们是自己青年时期沉迷极限运动的纪念品。

克拉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布鲁斯·韦恩。

受到母盒残余力量的影响,复活以来的日子克拉克总是做梦,大部分时间他在梦里与毁灭日或荒原狼战斗,有时则梦到父亲和前女友,更极端的情况下他会梦到佩里,那位魔鬼主编挥舞着作废的稿件,威胁要把肯特记者发配去南非拍摄甲虫;但布鲁斯不曾造访克拉克的任何一个梦境,或许因为他的潜意识恐惧这件事发生。

然后他的恐惧叫了他的名字:“……因此,我提议由超人担任正义联盟的发言人。”

“一个外星佬?”海王高高挑起眉头,话里的嘲讽明晃晃扎进超人的脊梁骨,“这家伙确实有一身蛮力,可我不记得他曾经发表过什么像样的讲话。”

“超人是个媒体从业者,他比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擅长应付记者。”神奇女侠站出来打圆场,显然她只是在为蝙蝠侠解围,毕竟超人连她的全名都叫不出。

“话又说回来,那个外星盒子真的靠谱吗?”亚瑟双手抱胸把自己甩进靠背椅里,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声,他眯起眼审视长桌对面的超人,似乎在评估氪星人体内是否藏匿着天启星的恶魔,“如果超人再犯一次糊涂,把这张桌子上的所有人全都揍进地里该怎么办?”

闪电侠偷偷瞥了眼蝙蝠侠的方向,然后迟疑着开口:“我觉得那只是个意外,而且如果没有超人,我们根本不可能打败荒原狼。”

“这件事留到下次讨论。”蝙蝠侠用简单的短句结束了这场争执,仿佛把超人推到风口浪尖的不是他本人,“我们因共同的理念成为同伴,但这对于一个组织而言远远不够,正义联盟需要更加明确的目标和运作方式。”

“一份联盟守则怎么样?”钢骨向其他人展示几张影像,半机械人在不久前的天启星入侵事件中被吸纳入超级英雄的队伍,如同橄榄球队的新晋队员一样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网络上有不同机构的管理制度,我们可以从中选择一份,再对它进行一些,呃,超级英雄化。”

蝙蝠侠欣然采纳了钢骨的提议,示意对方将草稿投影到会议桌前方的屏幕,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电容笔摆在桌面上。

“我建议大家都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他说,“联盟需要每个成员集思广益。”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在世界级组织的纲领性文件上留言。”闪电侠对着手中的电容笔感慨,“在今天之前,我写过最正式的东西是我的毕业论文。”

“你把‘独立卫浴的个人休息室’写上去了?”钢骨不敢置信地看着闪电侠的留言,对于超级英雄前辈的敬仰在此刻产生了一丝裂痕,“我们不是在编写联盟未来的规章制度吗?”

“蝙蝠侠会同意的,他甚至送了我一整套蝙蝠镖。”

超人靠在墙上远观两个年轻人拌嘴。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一周前,他与其他人联手击败了强大的外星入侵者,但对这个小团体而言,超人仍然是一个陌生人。

眼下,他熟悉或不熟悉的超级英雄全部围在电子屏幕旁,七手八脚为联盟守则添加自己想要的款项,闪电侠趁乱在屏幕角落写下免费的员工餐厅和最新款游戏机。整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见肯定是项令人头秃的大工程,不过蝙蝠侠最后总有办法给出一份令所有人满意的制度,超人非常清楚,这个男人无所不能。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黑披风掠过墙角的矮柜,与红披风一左一右垂落在窗台两侧。

相较那个和超人在旧码头大打出手的孤胆英雄,如今的蝙蝠侠看起来平易近人得多,更加冷静、更加宽容,也没有那么愤世嫉俗。

在超人缺席的时间里,那些异能者先他一步与蝙蝠侠成为了同伴——这个认知让超人感到一丝嫉妒,而他不想表现得像个无理取闹的烂人,于是只能像河蚌一样闭紧嘴。

通常布鲁斯是负责打破这种压抑氛围的人,他会悄悄缩短与克拉克的距离,用指甲轻搔后者手心,或者,干脆将两人拖进一个气喘吁吁的深吻。

深秋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间钻进大厅,来自往昔的幻影如同肥皂泡在超人眼前破碎,令人反胃的沉默古怪地持续着。

不,没什么值得奇怪,毕竟站在这里的不是布鲁斯,而是蝙蝠侠。

超人踏进会议厅以来第六次告诫自己,不要将享誉哥谭的花花公子与黑暗骑士混为一谈:“你没有告诉我这次会议的目的是选举联盟发言人。”

“如今不再是超级英雄单打独斗的年代了,既然我们决定成立一个组织,就需要有人代表这个团体在公众面前发声。”蝙蝠侠用冠冕堂皇的台词回答,双眼隐藏在窗帘的阴影下,“我只是提出我认为合适的人选。”

“如果我不接受呢?”超人下意识回嘴,“你打算怎么做?像从前那样用你引以为傲的舌头说服我?”

“注意言辞,超人。”

当那句话脱口而出时,超人已经开始懊悔自己的失言,但蝙蝠侠冷硬的口吻像一颗火种,彻底引燃了他心底的愤懑。

蝙蝠侠没有询问超人的意愿就将他拉进了超级英雄集会,在超人用生命拯救世界之后,又将他的第二次人生匆匆推向另一场战役。

超人清楚自己迟早会义无反顾踏上这条路,可他不想被推着走——尤其不想被蝙蝠侠推着走。

大厅内的闲聊与笑声忽然变得刺耳又可憎,他用力拉开窗户飞出这幢宅邸,没有理睬身后传来的惊呼。

他听到神奇女侠略带担忧地打探超人的去向,以及蝙蝠侠的回答:“他去拯救那些身陷苦难的人了。”

超人没费心把两人的对话听完,下一秒,他的靴子已经踩在农场的土地上,相比于拯救世人,此刻他更需要一个人来拯救自己。

玛莎正在为院子里的野花浇水,见到从天而降的超人,她放下手中的水壶,给了儿子一个亲切的拥抱。

当然,除了玛莎,还会是谁呢?母亲的房子永远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她不在意克拉克是不是外星人,也不在意超人是否拥有拯救或毁灭世界的力量。

“我回来了。”他微笑着同玛莎问好,没有说出联盟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事需要我搭把手吗?”

“换套衣服,然后去把屋顶加固一下。”玛莎拍了拍儿子肌肉结实的手臂,“这种工作还是得交给你们这些小伙子。”

克拉克从柜子里翻出乔纳森的旧衣服充当工作服,但当他换好衣服之后,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具箱。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家里也成了一个外人,因此直接跳过寻求玛莎帮助的选项,撸起袖子钻进屋外的仓库。

在堆满杂物的库房里找一个工具箱并不比和达克赛德的军队打一架更简单,屋内的大部分空间都被货架占据,架子上胡乱堆放着土豆、油漆桶、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旧零件,甚至还有他小学时的手工作业;克拉克只能侧身从货架之间的空隙通过,险些把一整排东西全部撞到地上。

他停下来把自己撞歪的板条箱推回去,在木板缝隙里看到一角熟悉的红色。

不难猜出事情的始末:玛莎选择保留超人在与毁灭日战斗中损坏的制服,但失去儿子的痛苦又让她难以直面对方的遗物,于是这件衣服就被伤心的女主人囫囵塞进仓库的某个箱子里。

此刻浸透血液的布料早已变成丑陋的黑红色,混合着废墟的泥土和仓库的灰尘,胸前家徽的位置被撕开脑袋大小的破洞,彻底断绝了它被挽救的可能性。

克拉克打算丢掉这团看不出原样的破布,当他拿起制服时,一枚朴素的银戒从上衣领口掉了出来。

戒环已经被外力扭曲到无法佩戴的程度,边缘也因为高温熔化,克拉克犹豫了几秒,俯身将戒指从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捡起,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对着阳光翻转,隐约能辨认出内圈镌刻的一行小字——C·K&B·W

这就是症结所在。

克拉克·肯特与布鲁斯·韦恩曾经是恋人。

 

克拉克不太能确切回忆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布鲁斯动心,或许是两人在喷泉旁讨论埃兹拉·庞德的诗歌,或许是布鲁斯为克拉克推荐自己喜欢的电影,又或许是第一次推开总裁室的房门,看到布鲁斯·韦恩身披阳光坐在窗台上。

爱上布鲁斯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因为对方是一个如此迷人的混蛋。

他们共度的时光甜美又浪漫,他的恋人像某种猫科动物,有温暖华贵的皮毛、捉摸不定的性格和尖酸的幽默感。

布鲁斯喜欢在两人独处时偷吃克拉克的零食,一边端着架子诋毁炸鸡、薯片、洋葱圈等年轻人的玩意儿,一边低头从克拉克手中衔走那些垃圾食品,濡湿的舌面缓缓刮过小男友的指尖;养尊处优的韦恩老爷会在降温的夜晚给克拉克煮热巧克力,为了掩盖自己贫瘠的厨艺,特意在杯子里放几块烤棉花糖,代替蛋糕和饼干。

端起那杯热巧克力的时刻,克拉克会短暂将超人的职责抛在脑后,与布鲁斯并肩坐在沙发上享受难得的宁静,夜色如幕布从四面八方合拢,世间的全部声音和色彩都浓缩在他们藏身的玻璃盒子里。

只有克拉克·肯特和布鲁斯·韦恩的世界。

克拉克中学的生物老师曾说过,缺乏多样性的生态圈脆弱且容易崩溃,那时少年只顾埋头摘抄笔记,没有意识到这条规则同样作用于其他关系。

作为时政板块记者,克拉克对蝙蝠侠的激进手段颇有微词,而布鲁斯也不是超人的狂热粉丝,经历过几次算不上和睦的谈话后,他们默契地避开一切有关超级英雄的话题,以免把宝贵的相处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

在这种难以消弭的分歧面前,克拉克像个胆小鬼一样选择了逃避,寄希望于时间能够抹除布鲁斯对超人的偏见,不断说服自己等待更好的时机。

直到审判之夜仓促降临,他的恋人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而对方恰巧也看到他藏起来的第二张脸。

真相不是蹩脚的文章或者考砸的试卷,你不能就这样把它们塞进床垫底下,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没有正式提分手,不过最后一次作为恋人约会时,超人掐住蝙蝠侠脖子的力度和蝙蝠侠砸在超人头上的洗手池大概表达了差不多的含义。

克拉克爱布鲁斯,但蝙蝠侠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不想说蝙蝠侠的坏话,只是当布鲁斯的形象如清晨的薄雾一般消散,留下来的男人像一双旧靴子,乍看来仍是克拉克记忆中珍爱的模样,却只会给他留下疼痛的脚趾。

唯一令克拉克感到安慰的是,在如何处理两人关系的问题上,蝙蝠侠并不比他更加游刃有余。

如果说刚刚复活的克拉克还徘徊在遭受恋人蒙骗的愤怒与悲哀中,蝙蝠侠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他同时经历了克拉克的欺瞒与死亡,独自面对坟茔的漫长时间又将埋藏心底的感情发酵成天知道什么东西。

无论蝙蝠侠是怀抱着愧疚、爱意、责任——或是上述皆有——复活了克拉克,他的所有计划都在超人睁开眼睛时戛然而止。敢于用氪石矛对抗神明的蝙蝠侠在第二个名为超人的挑战前却步了,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自超人回归以来,他一次都没有主动出现在克拉克面前。

距离会议又过去一周,除去被迫终结学校生涯、暂时替蝙蝠侠打工的钢骨外,正义联盟成员都在世界各地继续他们从前的生活,偶尔从飞机坠毁、火山喷发或者海啸等事故中拯救人类。

克拉克还没有找到能让肯特记者死而复生的完美借口,于是莫名其妙成了所有人里最闲的一个。下午三点,他帮玛莎做完家务,靠在街边的书报亭上翻看最新的《哥谭时报》。

报纸头版刊载了一篇有关蝙蝠侠打击当地黑帮的文章,标题下方的照片模糊不清,一个高大漆黑的影子伫立在水塔顶端,隐约能辨认出蝙蝠侠面罩两侧的尖耳。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座城市里就流传着蝙蝠侠的传说。”在码头工作了十年的迈克尔说,“难以想象如果没有蝙蝠侠,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克拉克面无表情地合上报纸。

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到哥谭的目的。

无论是他欠蝙蝠侠的,还是蝙蝠侠欠他的,最终总得有个人站出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画上句号。

蝙蝠侠可能会像露易丝那样给超人一巴掌,也可能干脆拿出氪石矛往超人身上多添一个窟窿。克拉克苦中作乐地想,至少现在他们是一伙的了,对方应该不会把氪石放在蝙蝠车的后座上。

他下意识回避了另一种可能——蝙蝠侠会欣然接受超人的分手请求,而后潇洒地抛开这段错误的恋情,就像随手丢弃一份过期的晨报。

当天晚些时候,他换上超人制服,飞在云层后面看着蝙蝠侠将一个抢劫犯扭送警局,又吓跑了几个准备偷路人钱包的小贼,然后在对方准备结束巡逻时,恰到好处出现在蝙蝠车的灯光里。

“今晚的风很大,要去那边的店里喝杯热饮吗?”准备坐进驾驶室的蝙蝠侠停顿片刻,把视线从飘扬的红披风上移开,“抱歉,我忘了你不怕冷。”

“不,我正准备去喝点什么。”

超人的舌头抢在大脑之前擅自替他做出决定,因此现在他只能挤在咖啡店窄小的卡座里,像瞪莱克斯·卢瑟一样瞪视眼前的热巧克力。

收银台后方的店员假装清点零钱,实际上在电脑后面偷拍他们的照片。

好极了,超人在心里叹息,明天关于超人和蝙蝠侠的“秘密约会”就会出现在网络论坛或者哥谭街头的娱乐小报上。

蝙蝠侠顺着超人的目光注意到店员的小动作,也许是超人苦大仇深的表情让他产生了误解,他起身走向柜台,假装没看到女孩手忙脚乱藏起的手机,低头说了些什么。

三分钟后,他重新回到位置上,放下一盘烤棉花糖。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蝙蝠侠拿过桌子中央的瓷罐,熟练地朝咖啡里丢入两块方糖,“是有与达克赛德相关的新线索?还是超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出发前准备好的台词沉甸甸地压在超人舌头上,让那个器官短暂地失去了功能。他烦闷地低下头,端起手边的热巧克力灌下一大口,可可脂温暖馥郁的香气如同烟花在他的口腔里绽放,结束时仅有微苦的涩意残留在舌苔上。

浪漫多情的花花公子只是布鲁斯为蝙蝠侠精心编织的伪装,可悲的是,超人明知道这一点,却还会在每次透过黑色盔甲瞥见那幅假面的碎片时心跳失速。

超人的踌躇反而让蝙蝠侠更加确信对方需要帮助,他做出倾听者的姿态,耐心等待眼前的同事开口。

“我……克拉克·肯特的工作有点问题。”超人简直想给那个懦弱的自己一拳,一面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报社的同事们都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大摇大摆走进佩里的办公室销假,然后继续上班。”

“这个问题确实很棘手。”蝙蝠侠附和超人的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这么说,“我可以拜托钢骨伪造你的医疗记录,假装你因事故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半,最近才恢复意识。”

“关于我的葬礼?”

“那就需要你发挥想象力了,超人,你才是我们之中的文字工作者。”

蝙蝠侠轻飘飘地解决掉困扰超人一整周的问题,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啜饮自己的咖啡。即使他注意到超人杯中见底的巧克力和盘子里纹丝未动的棉花糖,也没有就此发表任何评论。

超人深深吸进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流经肺泡,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静些许,如果他今天不能鼓足勇气提出分手,也许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还有,在我死那天……”

“关于那件事,”蝙蝠侠立刻接过话题,就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欠你一个道歉。”

他的语速很快,几乎不需要停下来梳理思绪或寻找合适的词语,甚至没留下时间让超人反省自己身上的问题。

“那时我受到卢瑟的影响,在超人的事情上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且……”男人将目光转向窗外,街道上不知何时飘起细雨,给周围的建筑刷上一层潮湿的暗色,“因为某个我们都知道的原因,我太冲动了。”

对方说出这些话的态度是如此坦然,让超人除点头同意外别无他法。

他们在咖啡店门外互道晚安,像一对放下旧日仇怨的宿敌。

超人目送蝙蝠侠坐进那辆奇异的跑车,红色尾灯闪烁着消失在道路尽头。街道上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一如超人被留在废墟中的雨夜,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的头发与披风。

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复活以来所忽略的事。隔在克拉克和布鲁斯之间的不仅仅是秘密身份和信任危机,还有十八个月,五百余天的时间。

布鲁斯已经向前走了。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唯一被时间抛下的人,克拉克也迈出了意义重大的一步。

他重新搬回大都会的公寓,在周一清早顶着整个编辑部见鬼似的目光走进报社,把住院记录交到佩里的办公桌上,然后凭借出色的口才为主编讲述了一段克拉克·肯特漂流记,情节之跌宕起伏、诡谲离奇令听众深深折服。

并没有。

佩里丝毫不在乎克拉克究竟如何在湍急的河水中漂流数十英里最终奇迹生还,他只关心下属有没有本事挖到新闻,以及能不能按时交稿;按上述标准评价,克拉克是人是鬼都不影响他在报社里当牛做马。

一定要说的话,疑似死亡一年半这件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克拉克的职业生涯带来影响,具体表现在,佩里扣掉了他今年的全勤奖。

“感恩戴德吧,小子。”佩里从一堆废纸里翻出克拉克的旧工作证,将它递给面前的堪萨斯人,“你知道现在三十五岁男人的失业率是多少吗?”

克拉克抓着工作证和至少七份需要填写的表格走出主编办公室,原本喧闹的编辑部在他推开门的瞬间鸦雀无声。消息在媒体从业者间的传播速度比感冒病毒还快,克拉克非常确信现在所有人都听说了肯特记者在棺材里仰卧起坐的伟大事迹,如果他们动作足够快,还能传阅自己的墓志铭。

原本属于他的工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显然佩里已经找到人来接替他的位置。现在的克拉克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而且他也为自己找到了一张能用的办公桌,虽然桌面上的电脑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大。

正在克拉克为电脑操作系统与文件版本不适配的问题焦头烂额时,左手边的玻璃隔断忽然被人敲了两下,他从系统重装界面上抬起头,发现隔壁的吉米正在冲他挤眉弄眼。

“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吉米将椅子移向克拉克的位置,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住旺盛的好奇,“所有人都以为你被毁灭日烧成了灰。”

克拉克十分钟前才用同一套说辞应付完佩里,重新讲一遍故事简直手到擒来:“当时我被一段倒塌的钢架砸中,掉进哥谭湾后向下漂流了大概六十英里,身上所有证件都被水流冲走了,因此他们一直无法确认我的身份,直到上周我从昏迷中醒过来。”

吉米稍微感慨了一下克拉克的好运气,随后轻易接受了发生在老朋友身上的医学奇迹:“干我们这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没有在焚化炉里醒过来。”

克拉克不置可否地点头,吉米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至少,假如自己真的被送进焚化炉,那位摄影师就会知道有些事情他确实没见过。

察觉到克拉克不想多谈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吉米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明天哥谭市会举行一场动物保护主义者集会。”

蝙蝠侠多半不会喜欢这种事,克拉克想,那家伙对哥谭有种变态的掌控欲,但是——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吉米爆发出一声怪叫,双眼在克拉克脸上来回扫视,想找出外星人伪装成自己同事的证据,“你把克拉克藏到哪儿去了?之前你差不多包揽了所有去哥谭的外派工作,大家都在打赌你什么时候能够追到那位神秘女士。”

“什么神秘女士?”

“别装糊涂了,老兄,你每次从哥谭出差回来都像中了彩票大奖,如果你不是在哥谭有一个恋爱对象,难道因为你是蝙蝠侠的铁杆粉丝吗?”

“……对,我一直非常崇拜蝙蝠侠。”

克拉克顶着对方狐疑的目光说瞎话,反正他不能坦白自己当时在和布鲁斯·韦恩谈恋爱,那可比肯特记者死而复生惊世骇俗多了。

可惜吉米对这种说法完全不买账,毕竟克拉克对蝙蝠侠的态度有目共睹。

就在克拉克即将在吉米的追问下丢盔弃甲时,佩里像仙女教母从天而降,带着一份工作拯救了他——或者把他又往悬崖边上推了推。

“明天上午在哥谭有一场动物保护主题的集会。”黑人主编站在他的工位前宣布,“克拉克,你负责去搞定这份通稿。”

克拉克为那个地名所隐藏的含义退缩:“呃,我有没有其他选择?”

“你想选择什么?采访议员吗?”佩里将一沓材料拍在克拉克桌子上,将后者能想到的所有借口都瞪回肚子里,“在你证明自己没有被河水泡坏脑子之前,别想着跟我讨价还价。”

克拉克认命地抓过速记本,决定做一名敬业的记者,毕竟佩里宽宏大量地归还了克拉克的职位、工资和人生理想。

除了他的全勤奖。

“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今年的集会主题是什么?”

“反对鸡蛋。”

克拉克拿笔的手停在半空:“反对……什么?”

“鸡蛋。”佩里不耐烦地重复,“他们号召市民停止购买超市货架上的鸡蛋,因为生蛋的母鸡无法获得阳光和自由。”

“……”

看来在他死亡的这段时间里,还是有不少事没有改变。

 

值得庆幸的是,玛莎没有放任公寓管理员把克拉克的私人物品扔进废品回收站,而是将那些不值钱的垃圾打包带回了家,否则现在他连一台像样的相机都没有。

至于玛莎是从哪里得到自己的公寓钥匙,又是谁协助她把足以堆满半辆卡车的杂物从大都会运回几千里外的堪萨斯农场,这两个问题在克拉克打开箱子时就有了答案:折叠整齐的衣物都是同一个型号,没有天价的丝绸衬衫,也没有十几种花色的领带,不成对的马克杯孤零零躺在一旁,曾作为肯特记者加班搭子的玩具狗不翼而飞——克拉克对布鲁斯提到自己想养一只狗,可惜公寓里禁止租客饲养宠物,于是他在生日那天收到一只丑的惊人的毛绒玩偶,以报复前晚他失手扯坏布鲁斯最喜欢的一件衬衫。

克拉克记不清自己究竟弄坏过布鲁斯多少件衣服,或许加起来买下他的小公寓也绰绰有余,但如今它们全部消失了,和丑狗玩偶一样只停留在克拉克的回忆里。

很难说这是不是布鲁斯与克拉克划清界限的另一种方式。

他在靠近收纳箱底部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相机,这台数码产品一直被妥善保存着,有人专门为它做了防水防尘处理,克拉克努力不去思考这些事有什么含义。

相机开机瞬间便跳出内存已满提示,克拉克有些烦躁地点开相册,把当初为调查蝙蝠侠拍摄的照片一股脑儿拉进回收站。

他的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画面中一对恋人亲密无间地倚靠着游乐场护栏,克拉克头戴蓝色气球拧成的兔耳朵,将另一个粉色的往布鲁斯头顶按,韦恩总裁用堪称恐怖的眼神瞪视镜头,似乎随时准备将肯特记者的相机毁尸灭迹。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此后蝙蝠侠忙于完善对抗超人的计划,而超人则一心想要终结蝙蝠侠对哥谭的残暴统治。

然后当他重新睁开眼,所有事情都改变了,蝙蝠侠与其他超级英雄通力合作、默契无间的画面横扫各大报纸版面,只有他被困在过期的底片里。

克拉克被一股莫名的怒火驱使着删掉照片,冲进浴室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将整张脸都浸没在水下;镜中映照出的男人茫然无措,与那个英勇对抗荒原狼的超级英雄判若两人。

他问自己的倒影:“如果连死亡都无法让我想通一件事,这说明什么?”

倒影用蝙蝠侠的口吻回答:“说明你是个蠢货。”

事实上,克拉克·肯特勉强算是个聪明人,至少与世隔绝的时间没有钝化他对新闻的嗅觉;肯特记者在动保集会现场拍摄了不少构图出色的照片,还成功采访到一个看起来像是主要组织者的女人。

他根据自己的习惯稍微调整文字和配图的排版,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非常确信这份稿件不会出现在佩里的垃圾桶里。

下一趟开往大都会的巴士半小时后才会发车,克拉克不太想用飞的回去,于是收起笔记本电脑,端着剩下的大半杯咖啡走出咖啡厅,打算在附近的公园逛逛。

他所在的位置与韦恩大厦只隔了两条街,站在公园入口处就能看到写字楼顶部巨大的金色W标志。无论蝙蝠侠或者布鲁斯都没有出现在集会现场,这让克拉克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以形容的失落。

对克拉克来说,哥谭的中心公园并不陌生。他偶尔会利用午休时间飞到哥谭探望男友,谎称自己正在出外采访,然后布鲁斯就像毛头小子一样从秘书眼皮底下偷偷溜走,和克拉克一起找一家浪漫的餐厅共进午餐;但大多数时候,韦恩总裁繁忙的日程只够两人在公园里坐下来分享几块三明治。

他们最常去的野餐场地是公园南侧的喷泉广场,广场周围栽种着一圈挺拔的橡树;凯尔特人相信有精灵藏在橡树的叶片底下,从树下走过的人可以受到神力庇佑。

布鲁斯偏爱此地与凯尔特传说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看中树冠投下的阴影能遮挡正午毒辣的太阳;他穿着手工定制的西装坐在公园的木制长椅上,一边打开阿尔弗雷德准备的午餐盒,一边听克拉克抱怨自己的主编。

克拉克在橡树下驻足,喷泉旁的长椅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身穿风衣的男人背对他坐着,正在用面包喂鸽子。

对方的背影有些眼熟,克拉克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一阵狂风卷走地上的面包屑,鸽子们顿时一哄而散,只留下几片散落的羽毛,长椅上的男人若有所感地转身,与手举咖啡的记者四目相对。

叶底的精灵念诵咒语,刚刚喝下的热饮在胃里变成鸽子,它们无视克拉克的意愿,一刻不歇地扑扇翅膀,蓬松的白色羽毛鼓噪着、争先恐后挤上喉咙,他不得不抿紧嘴唇,以防那些纤细柔软的东西冲口而出。

“日安。”

布鲁斯的声音破解了魔咒,克拉克又可以正常呼吸;他故作镇定地回应这句问候,假装自己从未想过转身逃跑。

男人似乎在思考什么,视线掠过挂在克拉克脖子上的相机:“我听说你回到了报社。”

克拉克不需要询问对方的消息来源,两人还在交往时布鲁斯就很擅长猜出克拉克的小秘密,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恋人对自己的关切,而不是操蛋的背景调查。

“今天上午在隔壁街区有一场动物保护主题集会,佩里让我负责这篇新闻。”

“关于保护母鸡的那场?”

“人类总喜欢树立仇恨的靶子,从前他们反对超人,现在他们反对母鸡。”

“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记仇。”

“真不敢相信,这句话会从一个往罪犯身上烙印的人嘴里说出来。”

“你应该订几份《星球日报》以外的报纸。”布鲁斯平静地说,碾碎手中剩下的半片面包撒在周围,看着鸽子们重新聚拢过来,“这样你就会知道,蝙蝠侠已经放弃那种做法很久了。”

克拉克意识到自己再次轻率地评价了蝙蝠侠。在他的记忆里,蝙蝠侠还是那个用恐惧和酷刑统治城市的暴君,恣意操弄本不属于自己的权力,凌驾律法之上将人区分三六九等。

面对蝙蝠侠时克拉克总是犯错,因为他记得如此多的布鲁斯,却对蝙蝠侠一无所知。

但他仍欠对方一个道歉。

布鲁斯显然没有在期待一个道歉,或者说,他看上去并未被克拉克的用词冒犯,男人仔细掸去粘在风衣下摆的面包屑,抽空瞥了眼袖口露出的手表,用堪称愉悦的口吻提议:“一起吃晚餐?”

“我请客。”克拉克立刻说,紧接着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为了感谢你从银行赎回我父母的房子。”

克拉克对哥谭餐厅的了解大半来自布鲁斯。韦恩总裁奉行及时行乐的信条,他知道城里所有的好餐厅,从繁华的闹市区到偏僻的老居民楼;在超人与蝙蝠侠爆发冲突前,两人的足迹几乎遍布哥谭市每个角落。

克拉克慎重选择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作为赔礼足够正式,记者的工资也能负担得起,最重要的是,布鲁斯喜欢那家店的甜点。

“这家餐厅是布鲁斯推荐给我的,”他双眼紧盯着菜单上五花八门的菜色,绞尽脑汁回忆布鲁斯的喜好,“他们家的甜点很出色,呃……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布鲁斯正脱下风衣交给身旁的服务生,闻言露出怪异的神色;直到五分钟后克拉克再次询问佐餐酒偏好葡萄酒还是香槟,他终于忍不住提出那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奇怪,”他说,“为什么你会把布鲁斯·韦恩和蝙蝠侠看作两个人?”

克拉克翻看菜单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打算谈论这件事,但答案也并非秘密:“难道闪电侠他们就没有质疑过,你穿上制服前后判若两人吗?”

“从来没有。”

“那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看见的就是蝙蝠侠。”

每次想到这件事,克拉克都会觉得命运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婊子。

蝙蝠侠与正义联盟的所有人坦诚相见,唯独与超人的关系始于谎言。

“是吗?”布鲁斯支着脑袋摆弄刀叉下面的餐巾,似乎被那块布料上的印花深深吸引,“我反而认为克拉克·肯特和超人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直率、冲动、嫉恶如仇,相信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

克拉克在这些恭维中听出一丝弦外之音:“你在指责我傲慢、鲁莽、刚愎自用?”

桌子对面的男人似乎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我不能假装自己从未那样想过,但我认识的克拉克和超人确实是同一个人,当然,除了你能飞、能喷火、能手撕蝙蝠车门的部分。”

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布鲁斯用他的智慧、阅历和眼界为年轻的恋人指明方向,引导克拉克走一条更简单的路。

一部分的克拉克迫切想要遵从对方的教导,而另一部分的他,更感性、更天真、也更爱布鲁斯的那部分,因为布鲁斯竟如此轻易粉饰两人间的伤疤而感到不甘。

“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想。”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当你试图砸断我的鼻梁骨时,你不认为克拉克和超人是同一个人。”

现在布鲁斯确实没有在笑了,但克拉克同时沮丧地发现,自己不是真心希望看到这个。

“其实它不是——不仅仅是你的错,那时候我们都想把对方的脑子打出来。”他笨拙地道歉,惨不忍睹的用词足以让佩里心脏病发作,“只是对我来说,从坟墓里睁开眼,以及后面发生的所有事都有些太突然了。”

布鲁斯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香槟和前菜恰到好处地被端上餐桌,烤面包浓郁的香气驱散了夜晚的寒意,也让他们的谈话再度回暖。

“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浪费一桌好菜。”布鲁斯语调轻快地说,举起酒杯向克拉克致意,“虽然现在说这个有些晚,祝你第二次人生顺利。”

来自布鲁斯的祝福十分真诚,不过当克拉克回到公寓,躺在床上凝视窗外闪烁的霓虹灯,挫败感便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搞砸了大战后与布鲁斯真正意义上的首次见面。他本可以对过去的冲突避而不谈,假装自己和布鲁斯一样接纳了对方的秘密身份,然后两人就能再一次挤在克拉克的沙发上熬夜看《灰幽灵》,分享一整袋家庭装薯片,假如布鲁斯已经彻底走出这段亲密关系,他们也能成为最好的朋友和最出色的拍档;而不是像个任性的孩子,毫无顾忌把周围的人拖进旧日的泥潭。

克拉克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试图从两小时前的晚餐中找到一点加分项。于是他想起自己入座时忘记帮布鲁斯拉开椅子,用餐途中不慎把酱汁滴到桌布上,服务生端上来的牛排配菜是韦恩先生讨厌的西蓝花。

至少布鲁斯仍旧很喜欢雪藏蛋糕。

 

与克拉克和布鲁斯陷入僵局的关系相反,正义联盟在成员的争论、分歧、合作中磕磕绊绊运作起来。原本只是被共同敌人联系在一起的超级英雄们开始隔三差五现身韦恩庄园,公共区域也凭空增添了许多不属于这间老宅的东西:空置的玻璃碗橱被改造成展示柜,用于存放汤姆·布拉迪签名的橄榄球和新英格兰爱国者队队服;冰箱里塞满新鲜的鲱鱼与印着外国文字的罐装威士忌;茶几角落堆着写满笔记的历史文献,有时也会出现吃了一半的披萨或饼干。

某天超人偶然从庄园上方路过,听到神奇女侠和钢骨正在商量把花圃里枯死的玫瑰铲掉,换成郁金香或者大丽花;蝙蝠侠对这个计划不怎么热衷,却也没有阻止另外两人改造他的花园。

其他超级英雄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衬托得超人像个不合群的异类,自从与布鲁斯的晚餐约会遭遇滑铁卢后,他一直逃避与蝙蝠侠见面,连带着对联盟总部也退避三舍。

直到他不得不亲自提交超人的月度总结。

在这个人们用邮件和社交平台跨大洋沟通的互联网时代,“每月召开线下会议”作为与“维护和平正义”同等重要的事项被写进联盟守则。超人理解人际交往的重要性,但当他踏入熟悉的大厅,难免感到有些心虚。

死者重新融入社会是项大工程,复活以来克拉克一直在为各种琐事奔波,与同事的交流几乎为零,更不用说他还有会议中途擅自离席的前科。

坐在超人左手边的蝙蝠侠进一步加重了这种压力,他不受控制地猜测对方是否还记得上次见面时克拉克说过的蠢话,对方期待超人为联盟做到什么,超人在对方心里又处于什么位置。驳杂的思绪在脑海里奔涌,他匆匆念完自己的报告,迫不及待坐回椅子里,拘谨得像第一天上班的实习生。

其他人的发言比超人精彩得多,闪电侠建立起自己的犯罪实验室,正在以蝙蝠侠为目标努力提升侦探技能;神奇女侠和海王仍在继续调查有关达克赛德的情报;钢骨刚刚完成对联盟内网的升级改造,并且给所有人分发了最新研制的移动终端。

最后站起来的蝙蝠侠没有按惯例总结当月的工作,取而代之的,他向所有人公布了一项新制度。

“为了能更及时的应对突发状况,接下来联盟每天将由两名英雄负责轮值,海王和钢骨,闪电侠和神奇女侠,我和超人。”他念完分组名单,抬头环视大厅,“有人想提意见吗?”

“我。”超人像被扎到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我想和闪电侠交换一下。”

叼着吸管的闪电侠倒抽一口气,下一秒把嘴里的可乐喷的到处都是。

“我知道了。”蝙蝠侠在小红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开口,伸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更新后的值班表已经发送至每个人的移动终端,请注意查收,请假或换班提前一天找钢骨报备——闪电侠,留下来打扫会议室。”

超人能够理解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肯特记者的工作与值班表冲突?

超人有些氪星科研项目需要与神奇女侠合作?

超人发现闪电侠崇拜蝙蝠侠,所以留给对方更多时间与蝙蝠侠相处?

别异想天开了,他脑子里的声音说,这些借口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

“超人,可以把她放下了。”

海王的喊声让超人从沉思中惊醒,他缓缓下降飞行高度,将搁浅的鲸鱼放回大海。

“我不能在岸边掀起潮水,那样会把村庄淹没。”海王目送那个冒失的大块头消失在水下,对来自超人的支援表示感谢,“总之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去岸上的酒馆喝一杯怎么样?他们有全欧洲最好的威士忌。”

“下次吧,”超人对酒精并不热衷,更不用说接下来还有工作等着他,“如果我第一天值班就放队友鸽子,神奇女侠肯定会生气。”

拒绝海王的邀请没有改变他迟到的命运,超人赶到韦恩庄园时已经过了交班时间,神奇女侠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读《拜占庭帝国通史》一边吃圣代。

“亚瑟告诉我了。”她在超人开口道歉前说,指了指一旁的移动终端,“不用这么紧张,值班人员不是必须在总部待命,如果有需要处理的工作,钢骨会通知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因为今天是周末,而且蝙蝠侠提供免费的红茶和点心;除此之外,如果你平时能多来韦恩庄园坐坐,就会发现这栋建筑一直都在我度过假期的备选名单上。”

超人拿不准对方是否在隐晦地责备自己不合群,于是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移动终端上没有新消息,他在空荡荡的房间内转了一圈,决定学习神奇女侠找点喝的东西,然后坐下来看其他人写的值班记录。

作为拥有钞能力的超级英雄,蝙蝠侠一直不遗余力提升联盟成员的生活品质。他不仅为公共休息区购置了最好的沙发和地毯,还将半层楼都改造为员工餐厅;自助饮料区有智能咖啡机和两个塞满冷饮的冰柜,零食区像小型超市那样摆了两排货架,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挂着留言本,任何人都可以写下自己想要的零食——超人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闪电侠和钢骨基本上把它当成了阿拉丁神灯——除此之外,会客室的电视甚至真的插着一台游戏主机。

他弯着腰研究咖啡机的用法,背后传来神奇女侠的声音:“别对蝙蝠侠太苛刻,为了复活你,他付出了许多心血。”

超人毫不意外神奇女侠会提起这个话题,他在与蝙蝠侠有关的事情上都表现得太差劲了:“我知道,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

“因为你爱他?”

装满咖啡的纸杯在超人手中扭曲成一坨丑陋的垃圾,冒着热气的棕色液体从指缝里流淌下来,浸湿了不知道哪个人遗落在吧台上的美食杂志。

他发出绝望的呻吟,像鸵鸟一样把脸孔藏进手心里逃避现实。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瓮声瓮气的问句从手掌后方传出,数周以来同事们都在忍受自己情感问题的念头令超人想要重新躺回墓地。

“不。”神奇女侠大发慈悲地回答,低下头用勺子搅动圣代,冰激凌与草莓酱在杯子里形成小小的、甜腻的漩涡,“那些小男孩还在暗地里讨论如何改善你和蝙蝠侠的关系,但我从前就认识你们,更重要的是,我爱过。”

“我没把握能和蝙蝠侠和睦相处。”超人低声说,埋头收拾被自己弄乱的餐厅,“我们单独聊过两次,结果都……不太好,如果只有我们在一起值班,我担心自己又会说错话。”

“不错的自我剖析,不过你可能搞错了需要坦白的对象。”

“这是我的问题,我不想让布鲁斯感到困扰。”

“如果你想听实话,目前你就是他最大的困扰。”神奇女侠盯着瞬间变得消沉的氪星人,慢吞吞把话说完,“但我不认为他真的介意。”

超人摊开杂志晾在吧台上,他已经擦掉了书页上的咖啡,但被泡过的纸张无法恢复原状:“假如——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你的爱人已经走出很远,而你仍留在原地,你会继续紧握住这段关系吗?”

神奇女侠把圣代朝远离书本的方向挪开几寸,玻璃杯外侧凝结的水珠顺着杯壁流下,在桌面上聚集起一滩小水洼,杯中的冰激凌因为在室温放置太久而变得有些黏答答的,她皱着眉头舀起一勺塞进嘴里,很难说超人的苦恼和半融的雪糕哪个更令她烦心。

“我不知道。”她用帝国通史挡住超人的视线,拒绝充当同事的情感导师,“如果我是处理情感问题的专家,就不会每个公休日都坐在这幢空房子里吃冰激凌。”

事实证明,神奇女侠提到其他超级英雄在试图改善超人与蝙蝠侠的关系,真不是为安慰超人而说的客套话。

当天晚些时候,在超人忙于对付加利福尼亚州的山火时,一抹亮红色残影越过他冲进下方的树林,卷起的狂风抽走空气,熄灭了残余的火焰。

“我不记得自己有呼叫支援,”超人降落在大火肆虐过的林子里,看着闪电侠停在自己面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跑着来的!”闪电侠骄傲地双手叉腰,面罩下的双眼闪闪发亮,“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

“好吧。”超人下意识点头,他还没有完全习惯这种闪电侠式回答,“你是有事找我,还是就想来帮个忙?”

“我和钢骨准备在韦恩庄园举办一场圣诞派对!”小红人举起胳膊划了一个圈,“然后邀请所有人来参加!”

“不行。”超人板着脸拒绝,即使面对闪电侠的狗狗眼也不为所动,“我建议你们换个计划。”

克拉克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直到周五晚上他结束加班、半死不活地回到公寓,摸索着打开客厅的吸顶灯——

一个男人坐在他的沙发上。

“布鲁斯?!”克拉克惊叫出声,“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布鲁斯维持着陷在靠垫里的姿势拧过脖子看他,眯起眼的模样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因为你拒绝了闪电侠的邀请,他们觉得有必要派人来说服你。”

克拉克转身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暂时避开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闪电侠拜托了你?”

“据说是神奇女侠的主意。”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兴致不高,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劝说超人的最佳人选。

克拉克立刻猜到神奇女侠为什么这样做,亚马逊公主或许不是情感专家,但绝对是行动派,这令克拉克在心怀感激的同时又有些埋怨。

他从看见不速之客的震惊中冷静下来,按下热水壶的开关,又从柜子深处翻出茶叶罐:“所以鼎鼎大名的布鲁斯·韦恩,就这样不打招呼闯进一个普通市民的公寓?”

布鲁斯也跟随克拉克来到餐厅,靠在墙上看着后者泡茶:“我考虑过穿制服来,但你可能更习惯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有那么一会儿,房间内陷入双方心知肚明的沉默。

壶里的开水咕嘟咕嘟的沸腾起来。

克拉克有条不紊地为他们泡茶,向布鲁斯的杯子里额外加了三片柠檬和两颗方糖。

布鲁斯早在克拉克往杯子里倒茶叶时就拉开椅子坐好,竖起两只手肘撑着桌面,下巴搭在交错的手指上。克拉克熟悉他这副模样,在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吵架之后,韦恩总裁会在某个晚上出现在肯特记者的单身公寓,然后第二天清早准时坐在餐桌旁,等着小男友给他烙松饼。

那时候布鲁斯可不会乖乖坐着等他泡茶,克拉克忍不住想,他们跳过了相当重要的一步。

也可能没那么重要。

克拉克闭了闭眼,抹去旧日的幻象。正如他对神奇女侠说过的那样,被留下来是克拉克的问题,不是布鲁斯的问题。

因此克拉克有义务让布鲁斯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我更习惯布鲁斯·韦恩,不代表我讨厌蝙蝠侠。当然,如果现在让我评判两年前蝙蝠侠对待罪犯的手段,我还是会说它们过于偏激,但那也是过去的事——抱歉,这段时间我总是在说‘过去’,它都快变成我的口头禅了。”

布鲁斯端着茶杯,像等松饼面糊熟透一样耐心等待克拉克把话说完。

“我就是害怕把事情搞砸。”克拉克盯着漂浮的茶叶梗,担心布鲁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我经常犯这种错,记得吗?从前我们也冷战过,一次因为我反对你买下《星球日报》,另一次因为你不想太早被介绍给玛莎。”

“听起来像我的问题。”布鲁斯说。

“起初只是普通的观念差异,直到我把它们变成争吵。”克拉克纠正他,“和大部分人认为的相反,我顽固自大又横冲直撞,经常忽视其他人的心情,不是容易相处的类型。”

“而我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

布鲁斯看起来原谅了克拉克的愚蠢行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克拉克总不能期待对方像从前一样凑过来吻他:“总之,如果你愿意容忍我没脑子的垃圾话,可以把值班表改回去。”

“目前我正在帮闪电侠处理一个案子,等下个月调整值班表时我会考虑这件事。”布鲁斯回答,改为用一只手托着腮,“现在我们来谈谈你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派对。”

克拉克端起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他太专注于解决和蝙蝠侠之间的遗留问题,都忘了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目的。

老天在上,这可比承认自己是个混球难以启齿多了。

克拉克清楚感觉到脸颊的热度正在上升,他痛苦地闭上眼,试图尽可能委婉地解释前因后果:“就是……你瞧,我知道在韦恩庄园里发生过什么,我也调查过蝙蝠侠,所以当闪电侠告诉我要用那幢房子开派对……”

“噢……”

现在他的尴尬成功传染给了布鲁斯,两人隔着克拉克的桌子面面相觑,仿佛回到刚开始约会的时候,一面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话题,一面在桌子下面用脚趾抠地板。

“巴里征求过我的意见,”布鲁斯率先移开眼,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答应了。”

“啊,挺好的……我是说,我还挺喜欢圣诞派对。”

“那我就当作你同意了。”

布鲁斯第一次从克拉克面前落荒而逃,甚至没有喝完他的茶。

 

这是克拉克以超人身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为此他花了很长时间为自己的超级英雄同事准备礼物,给神奇女侠的茶具套装,给闪电侠的游戏盘,给海王的威士忌,给钢骨的科幻小说集,至于布鲁斯……他在衬衫和袖扣之间犹豫再三,最后选择拷贝一份氪星资料库。

反正蝙蝠侠肯定用得上。

他抱着高高摞起的礼盒推开庄园大门,暖气与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

韦恩老宅的客厅灯火辉煌,亚瑟身穿渔村里常见的皮衣和粗布长裤,和身穿晚礼服的戴安娜站在一起闲聊;巴里套着肥大的红色连帽衫,跨在梯子上给圣诞树挂彩球;布鲁斯罕见地没有穿正装,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领子开到胸口的宝蓝色衬衫;就连钢骨也把自己的装甲刷成了圣诞节的红绿配色。

超人站在他们之间,像是准备参加万圣节狂欢夜。

戴安娜责备地看向巴里:“你没有告诉他这是一场普通派对?”

年轻人紧张得直挠头:“我以为蝙蝠侠和他说过了。”

“去隔壁换件衣服。”布鲁斯说,“当然你也可以这样拍合照。”

直到踏入湖畔别墅的大门,超人才想起自己完全来得及回家一趟。

不过如今他也没必要特意飞回大都会,布鲁斯的衣帽间里专门有个衣柜收纳不常用的“平民款”服装,超人只需要从里面随便挑两件。

他拉开黑胡桃木的柜门,和十几个收纳箱大眼瞪小眼。

显然阿尔弗雷德重新整理过这个衣柜,老管家可能希望借此帮助布鲁斯走出超人死亡的阴影,也可能是终于难以忍受被韦恩老爷塞得乱七八糟的柜子。

这种时候他就会庆幸自己是氪星人。

超人用X视线逐个扫描不透明的收纳箱,打算快速找出合适的衣服。

他在最顶层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眼熟的玩偶。

克拉克换好衣服回到韦恩老宅时,布鲁斯正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低头凝视下方的花圃。那片土地上的枯枝与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等待来年春天撒下新的种子。

“我找到了这个。”

他直接降落在享受独处时光的男人身旁,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介于米色与土色之间的毛绒小狗,浑身上下的卷毛像野草一样稀疏又凌乱,大小不一的黑色耳朵耷拉在脑袋两侧,垮着脸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克拉克的奶奶。

布鲁斯瞥了眼克拉克手中的玩偶,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乱翻别人的柜子可不是绅士行为。”

“我以为你已经把它丢掉了。”克拉克含糊地说,“它太久了。”

布鲁斯没有说话,刚翻过土的花圃仿佛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克拉克提醒过自己不能总用从前的事情打扰布鲁斯,但不是现在,不是这一次,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很重要:“你为什么把它拿走?”

落地窗透出的灯光被浓郁的夜色冲淡,屋内巴里的欢呼和亚瑟的大笑忽然都离得很远。

他听到布鲁斯的叹气声。

然后那个男人站起身面对克拉克,看起来既不沮丧,也不迷茫,或者说从超人复活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因为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为我的目标提前制定计划,而这对你不公平。于是我告诉自己,应当由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

“所以你什么都不做?”

“不,我已经做过决定了。”

所以眼下才是有决定权的那个。

克拉克抓着自己的丑狗,忽然有了翻旧账的底气。

“我知道我对蝙蝠侠有偏见,”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但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对我讲实话?一次都没有?”

“当我指责超人虚伪的时候你也没吭声。”布鲁斯耸肩,“我们扯平了。”

“但你做了一支氪石矛——我的男友想杀了我,你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我在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想过往你那张可恶的脸上来两拳。”

“你在我眼前死了。”

“好吧,对不起。”

“我也很抱歉。”

一片雪花从渺远的天穹飘落,在克拉克手心里融化成小小的水滴。

一年零七个月前的雨夜终于追上了他们。

无休无止的雨水在宁静的冬夜里凝结成雪花,一片片落向大地。

“……当我拿起长矛飞向毁灭日的时候,心想等战斗结束,我一定会送你一对黑眼圈,外加几个礼拜冷战。”

“现在也不迟。”布鲁斯讲了个冷笑话,也不排除他已经准备好戴着墨镜过完圣诞假期。

“不,我发誓不再把‘过去’挂在嘴边了。”克拉克斩钉截铁地说,假装没看见对方变得紧张的表情,“至于现在,愿意让我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