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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宁波结束亚锦赛后回到晋江，陈雨菲过上了被开小灶的生活，还是字面意义上的小灶。
苏杯日益临近，队里给大家准备各类汤品开始食补，而她成为了必喝的重点对象。今天中午的加餐是香菇炖老母鸡，她来食堂之时，正巧碰上比她早下训的广东人陈清晨摇着头干完，还评价今天的鸡很靓就是不应该放葱花。
陈雨菲挑的食也就白萝卜那一项，外加她今天来得迟，更是没有挑食的资格，那一碗汤像是个符号、就这样搭配其他各色的菜被整齐码在了餐盘里。她刚找空位坐下没多久，另一位被加餐的对象也姗姗来迟，错开了一个位置坐到了她的斜对面。
是石宇奇，和她一样今天早上都没有出现在训练场。
陈雨菲是被抓去做央视的采访，先前在宁波的访谈竟最终只能算做了一半，节目组盘了素材发现不够丰富，又追着到晋江。而石宇奇则一早被队医带去了医院，检查他敏感而又脆弱的肠胃。
比起陈雨菲此刻餐盘里的七七八八，石宇奇的那碗汤甚至都被仔细撇去了油。时隔七年的全英夺冠带给石宇奇的除了今年的第二个冠军，还有意料之外的胃缺血。
起初他也没有多在意，毕竟去年全英那阵子他的状况看起来更加糟糕——从巴黎转场去伯明翰的路上、比延迟到达的行李更快找上门的是感冒发烧，而且咳嗽一直缠绵影响到了次月的亚锦赛，使他两个月连续输给了乔纳坦两回。
但今年石宇奇的胃缺血比预想中的更加来势汹汹，化作了最为直接的消瘦的表象。陈雨菲带着她今年的第一个冠军、从瑞士回国之时，再见到石宇奇都被吓到，这才一周多怎么就会突变成这样。
“检查结果怎么样？”陈雨菲见石宇奇的午餐如此清汤寡水，虽然内心有所预计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你这吃得也太少了……”
石宇奇边摇头边喝了口汤，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放下碗后，才开口问道：“菲菲，军导夏导他们有找过你们女单组么，关于苏杯的事。”
晋江基地笼罩的关于“苏杯”的阴云好似一直都未散开过。
四月的第一天，互联网上炸开的锅并非是愚人节的玩笑，队里为了稳定内外人心鲜有的在亚锦赛前公布了苏杯的大名单。即便如此，对于如何赢下苏杯，舆论普遍还是打上了个大问号。
双打组处于多事之秋——混双意味不明的换乘、女双新老交替的瓶颈期、男双持续的低迷。而单打组的情况看上去略好一些，但前提是不去深思石宇奇的胃病和陈雨菲才刚回归的状态。
名单之上陈雨菲的名字位列女单的第二，似乎提前表明了教练组给她这届的定位。按照往届的参考，那么她所要承担的大约就是1-2场的小组赛，仅此而已。
但这种预想在亚锦之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就在午餐前的央视采访，主持人也自然而然提到了关于苏杯的话题，此刻的陈雨菲现在也一如刚刚的回答：“还没有找，不过我上不上场、打几场都看安排吧，这不是还有……”
剩下的话还是卡在了喉咙里，她不习惯给同项目的队友戴高帽，反问道：“怎么，来找过你们男单组了？”
“没，不过我这把老骨头今年也打不动了。”石宇奇似笑非笑地搅着面前的小米粥，“菲菲，就像你说的，都说不好。”
从未想过，他们居然已经要一起打第五届苏杯。
从黄金海岸在懵懂中感受残酷，再到南宁通过自己的双手拿回苏迪曼杯，跌跌撞撞的万塔、绝处逢生的苏州，然后马上就是几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厦门——谁都不知道半个月后迎接他们的过程和结局是什么。
升国旗奏国歌的比赛有多么重要，他们从一入队就在耳濡目染中不断被灌输，直到重担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像被网起来的鱼、在一张一合的急促喘息中感受到逐渐逼近的窒息。
石宇奇的午餐吃得很快，他站起身前，询问陈雨菲队医给她的止痛药是不是也是白色盒子装的那一款，陈雨菲点头又不明所以。
他望向陈雨菲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建议又像是久病成医的自言自语：“那款有些伤胃……以后别一次性吃太多。”
亚锦赛、止疼药和生理期。
这三个词同时出现，陈雨菲恍惚间以为自己时光倒流回到了2024年。
刚结束和山口茜的1/4决赛、回到热身场放松调整，除了撕下比前两日更多的肌贴，她也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疲惫。原本还以为是今晚对手带来的消耗——毕竟是那位山口茜、从小打到大的老对手，然而小腹传来一阵抽痛揭晓了答案，她那不准时的生理期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提前到访。
这种意外情况进一步拉长了赛后的放松时间，久到妈妈发来的微信语音都添上几分担心和不解。
“囡囡啊，今天腿上怎么贴了这么多啊？”
“还没回酒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语音中掺杂着场馆内的人声鼎沸，她坐在瑜伽垫上滚着泡沫轴，抬头看了眼热身场大屏的转播——1号场的石宇奇和骆建佑正处于第一局的关键分，鲜少穿白色球衣的石宇奇在镜头下显得更加单薄。
半个多小时前、陈雨菲结束采访回到后场，一进门便瞧见石宇奇正一手转着球拍一手叉腰地站在屏幕前，那会儿西本拳太一路领先、淘汰昆拉武特近在眼前，然而却迟迟拿不下最后的制胜分。彼时石宇奇还撇过头、问向一旁的陈雨菲觉得这场最后谁会赢，她开玩笑反问了句：“那你明天想打谁？”
看完男单第一局的最后几球，陈雨菲才开始一条一条地回复着来自于母亲的消息，习惯性地避重就轻没有提及临时的突发状况，随后又听见老陈凑过来说让她准备后两天的票。陈雨菲心想的确是父女，老陈先生直言不讳地展望到了她的决赛，而刚才她似乎也干了类似的事——第二局的石宇奇状态有所回升、正在快速拉开比分，往着极有可能明天与泰国人再相见的剧情发展。
那天陈雨菲再次碰见石宇奇已是在几个小时后的酒店大堂，她下楼准备接人，凑巧石宇奇正在送走他的家人们。队友的父母总会在国内比赛期间见过几面，然而这次还多了两位，石宇奇介绍是他的阿姨和奶奶。
陈雨菲刚打完礼节性的招呼，从门口就蹿来个小小的身影撞得她一踉跄，石宇奇不动声色地扶了下她的手臂，又在小家伙叽叽喳喳分享自己所见所闻前悄然收了回去。
在等待电梯的间隙，陈雨菲一把抱起了从一进门就像陀螺似的在她脚边转的小堂弟，叔叔感慨自己儿子精力旺盛、连着喊两天都不见累，陈雨菲便揉了揉堂弟的肚子逗他，问是不是每天这里都要预先装进杯奶茶才行。
小家伙的问题也接踵而至：“姐姐，为什么他们喊加油都是叫你‘菲菲’呢？”
一群人这会儿都进了电梯，石宇奇自觉站在角落留出空间给她们一家人，还能听见陈雨菲在那儿糊弄小鬼、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叫陈雨菲”，小朋友同样一本正经回答：“但家里没人这么喊姐姐你呀。”
而一旁的赵女士则和小侄子解释：“因为那些人也是来给你姐姐加油的，他们很喜欢你姐姐。”
小孩子分不清爱称、昵称或者是其他什么，下一秒童言无忌就在短暂思考后袭来，他一手勾住陈雨菲的脖子、一手指向了角落的石宇奇——“那他为什么刚才也叫姐姐‘菲菲’？”
石宇奇原本在一旁听着年龄悬殊的姐弟俩在那儿叽里咕噜，嘴角刚刚勾起的笑意都僵了片刻。幸好陈雨菲反应及时，立刻抓回了小朋友的手，又说：“不能这么指别人，而且怎么能他呀他的……”
电梯及时抵达对应楼层终结了这段小小的尴尬，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错开，陈雨菲的话语听起来还算镇定：“来，和哥哥说拜拜。”石宇奇配合地挥手，在分道扬镳之际、位于末尾的赵女士也关心道：“小石，今天见你怎么都这么瘦了？在外也要多注意身体。”
石宇奇点头，轻声回了句“谢谢”。
02
今年石宇奇报名了瑞士公开赛，因为全英的夺冠和过量消耗，最终选择了退赛。而然直到他回到国内、石宇奇才意识到心口之上存在着一道不知不觉间被划出的口子。
石宇奇没去成瑞士，但雪山深谷里游荡的寒风跨越大陆、不声不响地从那道口子里钻进来，冷得让他一激灵。
他的胃病大概至少从两三年前就预留下了爆发的伏笔。
23年的苏州，苏杯刚进淘汰赛阶段他就感受到了不适，只能上场前靠在热身场的墙边缓解胃部一阵阵痉挛带来的疼痛。
24年的福州，除了顶着2:2的关键比分上场、他也要抵抗急性肠胃炎带来的肠绞痛和高烧，当被担架送上救护车时，他已经分不清背后的汗水是由比赛产生还是冒出的冷汗。
再到当下，医院诊断出的胃缺血除了令他迅速消瘦，也让石宇奇产生了自我怀疑。几天前明明刚拿下了时隔七年的全英冠军，满含壮志豪情地说着“问题不大我们再来”，新的大问题就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心口的风像是警告也像是嘲讽——石宇奇，你把自己想得太好了，四站比赛三个冠军又如何呢，或许这只是上天诱骗你所产生的“回光返照”。
但也有人马不停蹄地前往瑞士，陈雨菲带着伤脚拿回了自己本赛季、也是女单组今年的第一个冠军。
在欧洲赛季各有收获的两人在晋江的训练房门口相遇，进门前陈雨菲盯着他脸、皱眉问他这是怎么了。
那会石宇奇才掉了一两公斤的体重，脸颊甚至还未像后面几周那般明显凹下去，他扯了一句没什么大事，顺势问起陈雨菲的脚，在伯明翰的训练场边石宇奇不止一次看见队医给她处理瘀血。
欧洲奔波近一个月的陈雨菲头发蓬了起来，像颗雨后突然冒出来的蘑菇，又有点像她小时候的模样。
陈雨菲也说，没什么问题、老毛病。
有些事情总在循环往复地交叠发生。拿一个时隔六七年的冠军、出现些大大小小的身体情况，石宇奇想来他们都应该已经习惯了，习惯忍受或者习惯找办法去跨越。
只是随后亚锦赛，陈雨菲跨过去了，他并没有。再次遇上生理期的女生吞下两颗止疼药后走上赛场、没有重蹈去年的覆辙，而他却比上届更早一天止步。
从宁波回到晋江、路过宿舍门口的公用体重秤，石宇奇默默站了上去，他的体重也随风卷走，几秒后出现的数字跌到了近年以来的最低。
这次苏杯的备战队里行事极其低调，既没有像去年汤尤杯赛前还有个别活动安排，更是早早前往厦门提前进行适应训练。
即便当日训练量不小，石宇奇能吃下去的晚餐依旧少得可怜，饭后孙俊便来找他、步行方向是酒店内的那片天鹅湖。这显然不是为了消食或者闲逛，从小带他的师父开门见山，聊的内容全然是几天后的苏杯。
第一场对阿尔及利亚的小组赛名单队里已经确定，而孙俊则是来询问关于后两场的意愿，教练组打算让李诗沣在泰国那场去“抓”昆拉武特，而余下的那场香港暂时还未决定。谁都知道石宇奇现在的状况，但总有些不得已而为之。
石宇奇还未答复前，远处先传来一串辨识性极强的笑声，模糊的身影从暮色中走来，是正在拍摄天鹅的陈雨菲和队里的体能教练刘杰。比起孙俊和石宇奇这里稍显凝重的气氛，显然陈雨菲那边要轻松许多。
他们在日落余晖下点头再擦肩而过，石宇奇突然问道：“她们女单组呢，小组赛什么安排？”
“她们是泰国那场还没确定，阿尔及利亚是王祉怡，香港那场是陈雨菲。”每逢苏杯、单打组总有一体性的思维，孙俊也能理解，“她们老罗还在纠结呢。”——从h2h上看无论对上泰国哪位女单均是陈雨菲占优，但今年陈雨菲并非是名义上的那个“一单”。
而石宇奇却有没有这些“可是”“但是”，他是现世界第一、打过三届苏杯的主力，论经验和可靠性都是教练组的首选——即便这仅仅是场小组赛，但他们的目标就是不容有失地以小组第一出线。
石宇奇没有退路、他选择了实际存在的唯一选项。
03
苏杯开赛第二日，中国对阵中国香港。
由于前一日和泰国大战的消耗，伍家朗和谢影雪被轮换下来，对阵名单里最大看点的自然落在了石宇奇与李卓耀的这场男单。
这也是陈雨菲和石宇奇第13次共同出现在苏杯赛场的出场名单之上，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下一届还太过遥远，而当下几乎是在同时，队内决定了小组赛最后一场的上场人员安排，女单组最后选择的是王祉怡、并非是更稳妥的陈雨菲，这也进一步预示了后续淘汰赛由一单挑大梁的思路方向。
女单的赛果没有任何悬念，陈雨菲回到后场便发现了文凯指导身边蓄满泪水的卢善恩。两局陈雨菲都没让小姑娘上双，尤其她昨天还和李美妙打得有来有回，进一步放大了今日惨败的失落心情。
身为年长5岁的陈雨菲见此情形都于心不忍，特别是这位妹妹甚至还尚存些许的babyface，此时显得既可怜又可爱的。陈雨菲温言软语地安慰着，边上路过准备返回观众席的黄东萍，评价她像个老母亲似的。
陈雨菲哑然失笑，思绪却又发散开来，她想到了万塔、想起了苏州，而曾经安慰过她的那个人现下在一墙之隔外的赛场。不过这会的石宇奇遇上不小的困难，李卓耀的攻势又急又猛，相较之下转播画面中的石宇奇格外力不从心。
苏杯开赛前诸位队员接受了一堆采访，媒体的问题大同小异，无非是关于比赛的准备和期待。
对于“五朝元老”们，还提了个额外的，是问关于先前苏杯比赛的印象。而陈雨菲和石宇奇先后给出相差无几的答案——“挺好的，没有什么痛苦的回忆。”
以结果论出发，他们是三届苏杯夺冠的绝对主力、理应最能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但每届的过程都算得上险象环生，实在和他们的答案相去甚远。
是因为时过境迁带来的平和，还是因为单打运动员鲜有的情境下、相依相靠带来的安心，他们也不甚明晰。
石宇奇自认为他俩在苏杯的这一周时间里大约是存在着一些默契。比如与泰国的那场小组赛，两人鲜少能同时一起坐在场下观赛，在因达农加分赢下女单这分的那一瞬间，石宇奇竟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陈雨菲，准备起身和队友击掌的她留下了一个“没事”的口型，忽闪而过。
也许就是在这短短几秒钟里，他们大约都感知到了关于后续几天将要面对什么。果不其然在5月1日劳动节，仿佛是为了符合节日属性一般，两人得到了通知、被教练组一致决定在下一场淘汰赛出场。
训练完回到酒店，结束晚餐的陈雨菲路过石宇奇那桌，那人光秃秃的餐盘也不知道是原本装得就少还是已经落入胃中。
陈雨菲停住脚步，问他有没有时间去湖边走上一圈。石宇奇不做多想，塞下盘中最后一小块点心，拎起外套跟在了陈雨菲的身后。
这回赛事酒店安保管理严格，无需担心从哪里突然蹿出什么球迷粉丝，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现下天色渐晚，路灯依次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拖出一道道交错的印记。
也不能说世事难料，陈雨菲对于淘汰赛上场也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不过前几天他俩在这条步道相遇那会儿，她还兴致极佳地拍着vlog的素材，甚至在赛中po上了社交媒体。而现在，明天即将第14次一同“上班”的两人，也能心态平和地聊上几句。
离酒店几公里以外的凤凰体育馆，并不会太影响出线结果的晚场比赛正在进行，而明天他们的对手此刻也在等待着不知几时才能开始的抽签。
陈雨菲问了和半个月前一样的问题：“石宇奇，你明天想打谁？”
给他的选项其实对应也就主要是那三个人——梁峻豪、安东森和周天成。石宇奇笑道：“这回李梓嘉不在，我能不选安东森和周天成嘛？”
相较男单，陈雨菲要面对的对手要稍显轻松些，只不过真抽中了大马，那第一场的混双又成了重中之重。她认为东萍和小冯会赢，也会准备同是世青赛冠军的吴堇溦带给她的冲击和困难，然而面对前两天经历过恶战依旧被安排上场的石宇奇，陈雨菲觉得她总归还是要说出那一句话的。
——19年的南宁陈雨菲在决赛日上场前，朝着正在瑜伽垫上开始做活动准备的石宇奇，说争取让他上的时候有一个好的局势。
那会儿二十出头的陈雨菲还不知道，类似的话她可以说到第七年的今天。
陈雨菲侧过身看向离她几拳距离的石宇奇，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她说：“石宇奇，我相信你可以的，无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