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和无数编造的故事一样,冯继升是我的发小。真是个老套的开端,想必是我又要开始絮絮叨叨发小的事情了。其实发小真的是一个很好用的身份,小时候认识的叫做发小,那么读研的时候认识的应该怎么称呼呢,发少?发量稀少?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小的城镇上,对,小镇做题家的小镇。小镇风景尚可,一条小河蜿蜿蜒蜒从城中过,冬天结冰夏天发出一股死鱼烂虾的腥味。我和冯继升就住在河边家属大院里。
冯继升比我早三年和这条臭河结缘,他第一次探索世界,求知的目光便顺着这条小河曲曲折折又兢兢业业地流进大海。这三年里,冯继升能吃能喝,十足聪明孩子。冯继升抓周的时候抓了个笔杆,那个年代读书人也算是个稀罕物件,于是他获得了家中所有人的疼惜。
他就想当然认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好人,结果被锤得满头包。
三年后,本人出生,所以以上出生前的事情纯属造谣。
三年之后又三年,冯继升只长脑子不长肌肉,成为一个瘦弱且爱哭的书呆子。都说三岁看老,而我从那时开始就是关中一霸。这很重要,因为这个外号决定了我永远是他的保护者,他永远是我的小跟班。冯继升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他哭起来很少发出声音,眼泪大滴滚落,肩头耸动,逼急了就发出一声猫叫。院里别的孩子不爱带他玩,理由很简单,他是个书虫,跑得慢,跳不高。别人演打仗游戏的时候,他永远只能当小〇本。结果正义兵的木棍刚往小〇本头上招呼,小〇本就先红了眼眶。本人认为,这是个大大滴良民,缴枪不杀!但其他人觉得他很扫兴。
他是很像猫,那猫不都那样吗,拿头蹭你,发出可爱的叫声。
有时候人类走路,猫就在两腿间窜来窜去,妨碍前行。冯继升很黏我,他会紧紧跟在我后面,我就要等他,极大地妨碍我撒欢往前跑。
小孩搞霸凌那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一套一套接一套,冯继升就特别喜欢飞机,折纸飞机的一把好手。那天他折了个漂亮的纸飞机,他难得一见举着纸飞机在大院跑起来,好像他自己已经登上了三万米高空自由凹陷。院里的其他小孩看不过眼他炫耀,一把抢过飞机踩得扁扁的,大喊“噢!噢!飞机失事咯!”
冯继升不知道怎么办,首先的反应就是哭泣。霸凌不会因为眼泪而停止,只会更兴奋,他们开始推搡这个瘦瘦的孩子。
当然这个时候,救世主就该登场了,那还能有谁呢。我拿着木剑把所有小孩都招呼了一顿,很公平,每人头上一个包。
我说:“你捡起来,给他恢复原状。”
对方比我高一个头,嗤笑一声:“凭什么?”
我说:“哼,咱俩单挑,你输了你要给他道歉。”
猴王争霸赛开始了,一群猴子欢呼雀跃,只有一只小猫瞪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为他出头的我。耍帅失败,我从猴被扁成猪头,冯继升看不得我被打,挤进人堆里拉着我快跑。他边跑边哭,后面的人起哄说“小怂货!真没劲!”
我安慰他说:“别哭了,我撕寒姨的《知音》给你折。上面都是美女,你给飞机起名叫做维纳斯号。”
冯继升不吭声,还在抽噎。我刚学会了维纳斯是什么意思,维纳斯就是美神,就是指引我走上不归路的人。我对他不回应的举措非常烦躁。我大声说:“再哭,我就不理你了,你以后自己玩。”
这句话太管用了,以至于我用了好多年年,吓唬他保准管用。他立刻用袖子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均匀地将鼻涕和眼泪涂抹在脸上,不哭了。我看着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当起了大姐头,心里生出一股冲天的保护欲。他就这样成了我的跟班,毫无用处,胆怯且沉默。
上学了,我从小就尤其讨厌数学。那些鸡兔同笼,水池一边进水一边放水,谁从谁家里出发等等问题,在我看来纯属没事找事。冯继升则相反,他仿佛天生就属于那些数字和图形。他的作业本总是干干净净,字迹工整,答案正确。
于是冯继升理所当然就成了我的努力加餐饭。他放学就定时到我家里来叫我写作业,江叔有时候和陈叔喝酒,一看见他来,陈叔就说:“噢哟我们的小科学家来啦!”他就羞涩笑笑,也不否认。
现在一想,这人脸皮是蛮厚的。别人的夸奖,他都听到心里去。
我趴在桌子上,已经对他产生了习惯性的依赖,一天看不到他低眉顺眼叫我写作业,我就一天不爽。他写得快,写完就帮我削笔。但我不喜欢手削的,我喜欢那种五颜六色的,后边有个小尾巴的玩具削笔刀。
他是个很耐心的人,他会反复地问:“这里,明白了吗?”
我太容易分心了,他的脸有细小的绒毛,他裤子洗得发白,他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都比什么三六九二五八要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让他直接帮我写。
他不肯。
坚持一定要我自己弄懂。
天杀的,小弟竟敢拒绝大姐。我一拍桌子,他眼泪极速蓄起来。我又想,自家小弟,算了算了。
不知道你们见过那种刻板印象的学霸长相没有,就是留两两撇小胡子,戴着眼镜,头发理得短短的。冯继升在一堆刻板印象学霸里面,顶着一张娃娃脸拿了一堆奖学金,简直就是个小猫一样的存在。小猫藏了很多好东西,没事的时候,叼出来奖励主人一个尖叫。
那个年头的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简直就是炙手可热的专业,我作为他的大姐头,去车站送他。人真多,各种气味和声音混在一起,吵得人头昏。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想和我说话,我就催他快走快走。我还要去网吧和人打游戏。
他又要哭了。
我说:“怎么了?”
他说:“我没上过大学,我怕……”
我说:“我也没上过。”
他吸吸鼻子说:“我怕数学物理……”
我说:“大哥你有病吧,不跟你说了。”立刻伸手推他。这人高考数学满分,假期还自学微积分和大物,搁这凡尔赛来了。
站台工作人员催他赶紧进去,不许我再送了。他赶紧提他的行李箱,往里走。我突然觉得网吧好像也不那么吸引人了。他坐下安顿好,不顾别人的目光,整张脸怼到车窗玻璃上对着我做口型。
……不是,我不会唇语啊。
绿色长龙朝着未来缓缓启动,加速,最后消失成一个小点。我还在想他说了什么,让我快回去,还是什么别的。小弟不在,大姐头无人可保护,大姐头心里有点空荡。
在别人推荐下,我学业之余开始玩起了弓箭。没玩过的人是不懂的,射箭爽死了。起势拉弓瞄准,飞箭上靶……或者脱靶。这是一个二元的结果,有,或者没有。至于好不好,那是有了之后再考虑的事情。
小猫很少和我联系,我知道他一旦专注一件事情,就会投放进十成十的精力。我就当猫发情跑了。不过他偶尔知道我开始玩射箭,他在大学也玩起来。只是他太菜了,弯弓如下弦月,架势都做不好。但好像我们话题又多了一个,他说你只要静下心来,什么都能做好。又寄来一本自己写的书,总结了射术一二三等事宜,我不耐烦看,翻了两页丢在一边。过几天没事干又拿起来品读,受益良多。此后,我每次弓弦绷紧时蓄势待发,瞄准时心无旁骛,箭离弦后不由人,一往无前,决绝到底。甚至影响到了我的学习态度。
寒姨看我就是随便玩玩,就拿了个业余射箭比赛第二名,高兴得满大院说家里出了个后羿。我心想,可后羿的太阳念大学去了呢。
他接着读书,跨专业考上研究生,冯继升给我打电话回来,说他搞材料力学的,需要做很多实验记录数据。他说有些实验很枯燥,一个动作要重复几百次。我说我现在耐性很好,有时间可以帮帮你。后来放假他回来,我就帮他记录过数据。那真的是太无聊了,我此生没有做过这么枯燥的事情。但他认真,我也只能认真。
然后这人又凡尔赛考了一个博士。彼时我尚且不懂得跨考的含金量,我只以为这是常见的事情,不知此间人物凤毛麟角。直到我自己也铆足了劲儿,考上他导师的研究生。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然后是好长一段沉默,最后他说:“恭喜你呀。”
我说:“我是随便考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很努力才考上的,而且还是特地考到他老师门下。但本人装逼已经装成一种习惯了,此刻只能显露出一丝云淡风轻的从容。
他吸吸鼻子说:“师妹,欢迎你。”
我从他的大姐头降格成了他的师妹。他叫我师妹的时候,我每次听都想笑,会想起他小时候跟在我身后,哭喊“你等等我”。
博士生的冯继升,和小时候那个男孩,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在我的彩虹屁和疯狂鼓励加持下,他勉强勉强相信自己。组会汇报PPT改上好多好多遍,直到最后一分钟。实验数据出现一点点偏差,他就不吃不喝,查一整夜的文献,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实验设计从根本上就错了。
本人研究生啥也没学好,就只学会了张口就来上一段夸奖贯口。
某一次,他负责一个重要项目,前一天晚上躯体化反应严重。我站在厕所外面,听他干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等他出来,此刻应该继续拱卒,给他吹彩虹屁,让他继续往前跑。可是我没有,我心疼得要命,拉着他说:“要不算了,换个人吧。”
他用力摇头,用冷水冲了把脸,说:“师妹那么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
至于我为什么大晚上在他宿舍,还站厕所外面,这种问题就不需要深究了,谁没有睡前刷朋友圈刷到师兄说想死马上翻墙冲到师兄宿舍关心他的师妹呢。哦,原来大部分人都没有吗?
他带我做课题,搞研究,俩人作为不同级别的黑工替老板干着无偿且无望的活。
实验室熬夜搞数据。程序跑了一遍又一遍,结果总不对理论值。我懂什么,我真的就是一个菜鸡。我师门几人在他带领下,终于发现了问题症结,可以睡觉了,所有人都抱头痛哭,形如疯魔。但他自己的课题毫无进展。
冯继升逢人便说:“哈哈,我可是博士生呢。”
哦,这位是真疯了的。
他又搞不出来成果,被导师一顿痛骂:“你上周相当于什么都没干。你现在已经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你研究这个东西的意义是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看你不是很着急,没有状态。”
他嘴唇嗫嚅,想要辩解。导师又轰炸他:“你不是把平时的事情做完就可以了,你自己要思考啊,你有没有自己的壁垒还有核心竞争力。我这里不需要中规中矩的人,如果你仍旧做出这么片面的东西,我认为你不适合我们组。”
不是的,导师,不是这样的,冯继升不是这样用的。他要轻轻地把他捧起来,相信他可以做到世界上的任何事,然后他就披坚执锐,所向披靡。
冯继升吃饭时,突然说:“嗯嗯,我毕业了是带编的呢!”周围所有师门都不敢做声,纷纷拿着饭躲开,冯师兄的走火入魔已臻九重。
他再次重复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他一边簌簌地流着眼泪和鼻涕,也不去擦,就一直滴进饭菜里。泪光将他的眼睛润得明亮,可那里面全是痛苦彷徨。我看着那样的他,我知道学海无涯苦作舟,可他只是小猫。小猫不该承受这些,小猫就应该玩玩毛线球,窝在我怀里睡觉。
大概是人类的保护欲作祟,我有些冲动,我脑门一热说:“师兄,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趁人之危是很可耻的,但是在人类想要分散他人的痛苦时,往往会作出不一般的选择。他愣住了,无助被按了暂停键。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声音哽咽:“不行、我不行……我这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配不上你……”
我说:“我觉得你很好。这些都没关系。”
他用力摇头,眼泪横着斜着甩得到处都是。“有关系……等我、等我做出点像样的东西,等我不再这么差劲……到那时候,如果我还有资格,我再、我再郑重地接受。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他说得断断续续,抽抽搭搭。我知道,他认真认定的事,就会这么一根筋地做下去。我想我挑了个坏时机,现在是他脆弱的时候,却又是他斗志最强的时候。烈日灼伤双眼,但后羿仍旧要追赶太阳,我真的只是想鼓励一下他,想和他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抬头看他的。
只是时间不多,我也要开始抉择自己的人生了。
我不再主动联系他,他是个内敛沉默的人自然也不会联系我。维持在逢年过节一句问候的频率。而且我也有点自尊心,冲动加上心疼的表白后也有点后悔,而且被拒绝了不想再舔着脸上前示好。不过我会向其他师姐打听他的消息,师姐说他最后还是顺利毕业了,天坑专业也能上岸去研究所,很不容易。
要不说年轻的时候,选择一个正确的心仪对象有多重要。我跟着他的步伐,也迈进读博的池子里。我的脾气急躁得要命,导师要求又细致又严,经常斥责我没有一点学者的沉稳。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结果,经常出些毛毛躁躁的岔子,被导师骂得狗血临头。可我……我不是学者,我只是一个装大人的大姐头。
此时我也终于理解了他那句“哈哈,我可是博士生呢。”
导师带我参加业内会议,我居然在参会名单上看到了冯继升的名字。我缩头缩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走上台。他的娃娃脸此时有些凹陷,整个人气质也成熟了些,西装领带在他身上已经不像蜡笔小新混入大人堆。他讲他博士期间工作的延续,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台下很安静,有人在认真做笔记。我看着他,觉得此刻他分明距离很近,中间隔着二十年青春的情波恋涛,又离我很远,。
博士生涯就在论文、项目申请书、经费预算、指导学生、伺候导师中、时而疯魔、时而幻想中度过。我在自己的领域里慢慢站稳了脚跟,主持一项关于金属材料相关课题。这项工作我做了很久,实验数据非常充分,数值模拟也反复验证过,我对它的创新性和严谨性都很有信心。投前我反复读了几遍,总觉得在理论分析深度还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
鬼使神差地我联系上冯继升,作为师兄,帮助一下师妹不是很顺理成章吗。我给他发了一篇微信小作文,写得很简单,公事公办。我说:我的成果论文感觉在理论机理的挖掘上可能还有所欠缺,你在这个领域是专家,如果方便,能否请你帮忙看看,提提意见?如果觉得有价值,并且愿意投入时间参与修改深化,我希望你能作为共同作者加入。论文初稿附后。
他回:好呀。此后杳无回音,我以为他耍我。结果又过了几天,他亲自到我在的城市来找我,给了我好些资料。我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他说:“这些可能有些参考价值。”
我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主要是想请你重点把关一下理论模型部分。”
他摇了摇头:“既然要做,就做扎实。基础文献和已有研究的梳理很重要。”
我们开始讨论课题,从最基本的物理假设合理性,到建立控制方程,再到每一个推导步骤,他问的都切中要害。他的观点鲜明,逻辑清晰,原则上寸步不让。他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得他一点即通,如醍醐灌顶。我请他吃饭,俩人聊聊小时候,又聊了聊我读研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对不起。”
我说:“嗨,都过去了。”
“不是的,”他坚持继续说,“我总想着要等到自己变得足够好,才有资格。但世界不会停下来等你准备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说:“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释然地笑笑。我知道,他已不再是我的小猫了。
论文很快收到了评审意见,意见结果是【修改后接收】。评审人提了几个颇有见地的问题,需要补充几个辅助实验来进一步验证理论分析。我询问冯继升是否能提供帮助。他立刻邀请我前往他的研究所,做这几个补充实验。我回复说,好,我过去一起做。
在他的实验室里,他像是找到了主场的王,结好网的蜘蛛。大型设备发出嗡鸣,指示灯闪烁,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最终成果都完美地印证了论文预测。连续求证几次,都符合模拟,几乎完美证实我的研究成果,我高兴得一把抱住他,哈哈大笑。
有些路走得久,反而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我猜想,小怂货老了也是老怂货,此时他也做不出更多回应。谁料冯继升愣了愣,竟然伸手紧紧回抱我,脸色通红不肯放开。我知道有些人必须要大声说出来才作数,但冯继升是一个典型的内敛工科男,他说不出那些天花乱坠的表白。他说:“师妹,虽然可能……我还是不太行……但我……”
又来了,这话我听了三十年。他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做成了世界上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是他行业里的佼佼者,领军人。这个世界上有人永远自信过头,冯继升永远车胎漏气。我吧唧亲了他脸颊一口,大声说:“管他呢,你可是二作!”
冯继升脸红得不行,嘴唇翕动:“我、我想要共同一作……”
然后他鼓起勇气也亲我一口,虎牙咬得嘴唇疼。还讨价还价上了,怪我之前眼睛不好看错,原来此獠不是小猫,是学术老虎。今天,此时此刻,什么科学殿堂都得给我变成婚礼教堂,我说:“师兄,那你要拿出真本领。”
冯继升说:“那我、那我……也给你一个一作……”
这婚书挺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