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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的雪夜似乎总显得格外安静些。
浓墨般的夜色浸透天地，小小的酒肆披着薄雪蜷在路边，老旧的木门怕冷似的挤在一起，只漏出一线微弱的光。
这样的天气鲜少有人行路，却不知这家小店为何直至深夜还未打烊。
门轴拖出长长一声叹息，寒冷的空气涌入室内，带得烛火摇摇晃晃，抖落满室光影交错。正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二打个寒噤醒了过来，眼睛尚且半睁不睁，也不起身相迎，招呼的短短一句话里倒夹了两个哈欠：“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若有他人在场估计该暗叹一句不知这小二是真傻还是胆大，来者眉眼凌厉气势逼人，明明自雪中行来黑色大氅上却没沾一片雪花，怎么看都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居然也敢如此怠慢。
来人倒是并未介意，只道：“我寻人。”
他声音微沉，略带磁性，一开口便如宝刀在鞘内低鸣。
“哦……”一听是找人，店小二的神情就更懈怠了，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又要瘫回到柜台上去：“掌柜的前几日出门采买去了，如今这里就你我二人，客官是要找谁？顺便能把门关上吗，好冷。”
来人本已张口欲言，却被他最后一句话给噎了回去，眉头不由微微一皱。然而看他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抱起手缩起肩，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跨进店内，反手把门给合上了。
被冷风吹过，店小二面上的睡意似乎消散了些，然而语调还是懒洋洋轻飘飘，令人想起春日里将起未起的柳絮。
“那么，客官是要找谁？”
来人缓缓走近，视线微微垂下，望住了那张对于店小二而言显得太过出挑了些的脸。他的一双眼睛极浓极黑，即便映着暖黄烛光，也像是结了冰的夜色。
“叶秋。”
“叶秋？可是那位嘉世前任掌门？”店小二笑了笑，“最近找他的人可不少，多少江湖豪杰都想除掉这个勾结魔教残害同门的武林败类，顺便领走嘉世那笔赏金…这位客官莫非也想碰碰运气？”
“叶秋。”语调微微低了一些，刀身出鞘一线，隐有威慑之意。
店小二与他对视片刻，啧了一声：“老韩你这人，真是无趣。”
这话韩文清听他说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根本就懒得回应，更何况这人连最简单的易容都没做，要陪着继续闲扯才是傻子。他自顾自扫了一眼柜台之下，微微皱起眉头：“你的却邪呢？”
这家店小到一眼就可望穿，他站在门口看过一圈，唯一能藏住长矛的地方就只剩这个木柜台，然而此刻看去却只放着一把长度刚过却邪一半的伞。纵然楼上还有一层，但若叶秋在这种时候还大大咧咧地把武器放到那么远的地方，想必也活不到今日。
叶修深知此人求战若渴的秉性，闻此一问顿时心生警觉：“我现在可是重伤在身，你不要趁人之危啊。”
“我们去年擂台一战后约好今年再战，”韩文清道，“但无论你与嘉世如何收场，今年你想必都是来不及去大会的了。”
所以我提早赴约，前来与你一战。
他眼中战意如火，烈烈灼人，冬夜的空气似乎都因此染上一丝热度。
这眼神叶修本是再熟悉不过，此刻看着却不由恍了恍神，方才道：“你这是拿霸图在冒险。”
陶轩为了一击得手各种证据准备得不可谓不周全，他又从嘉世逃离，几乎就坐实了种种罪名，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千夫所指，任何与他扯上关系的门派都免不了被扣上勾结魔教的帽子。是以与他有来往的各派掌门虽然知道必有蹊跷，碍于群情激愤却也不敢擅动。
韩文清只是冷笑一声。他本就不喜汲汲营营之辈，颠倒黑白诡计伤人更是踩中了他的底线。陶轩若真敢把手伸到霸图来，他就敢把那只手剁了喂鱼。
“不说那些不相干的。”他眉目凛然语意如霜，“我只问你，今日战是不战？”
这神情语调都太熟悉，叶修张了张口，只觉喉口仿佛被什么哽住似的，一时竟难以发声。
这一月间他连遭剧变，弟子叛离，同门反目，用了十年一手拉扯起来的门派险些成为他的葬身之所，义妹身陷其中，他却自身难保，无法搭救。
多少记忆中的熟悉面孔扭曲成陌生模样，他茫然四顾，只觉往事都笼上一层浓雾，曾经再确定不过的事也显得影影绰绰，难辨真假。
然而终有一人披雪而来，视种种纷扰如无物，带着十年如一日的战意，只为与他一战。
到底还有不变的东西。
习武的初心仍在，对手仍在，要做的事千头万绪，又岂容他停步不前！
他深吸一口气，把种种思绪暂且按下，摇了摇头道：“今日我无法与你一战。”
韩文清挑了挑眉，就见对方举起右手，凸出的腕骨从衣袖中支出来，莫名带了点伶仃之感。
“我被人暗算内力已失，想要恢复还需从长计议。”他抬起头看向韩文清，眼中晃着烛影，像是深渊里漾起月华，“你若不信，可以扣住我脉门一试。”
这简直跟直接把性命交予旁人无异了。韩文清定定望了他半晌，问：“你现在倒不怕我趁人之危了？”
叶修低低笑了一声：“若你如此做了，那大概这十年来，我就当真是既聋又瞎，还是个傻子吧。”
他笑容里的东西把烛光都染得黯淡了。韩文清绷紧唇角，默然片刻后只道：“不用了。”顿了顿又说：“前几日楚云秀去过一趟嘉世，见到了苏沐橙，想来她应无大碍。”
“沐橙与我不同，又交游甚广，陶轩他们应该不会擅动，也不好拿来要挟。”叶修说着，却也不由舒了口气，感觉心头一轻，“多谢你的消息。”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这十年来他们互下战书的次数为武林之冠，（单方面）嘲讽也不少，但“谢”这个字却是从未说过，是以现在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有些微妙。
最后还是叶修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问：“喝茶吗？”
“酒。”
叶修一指楼上：“二楼库房左边架子。”
“……”
最后还是霸图庄主亲自上楼抱了个灰扑扑的小酒坛子下来，店小二以手支颌坐在桌边，见到他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劳驾，帮忙热个茶。”
“炉子呢？”
叶修很无辜：“炭没了。”
“……”
茶壶最终还是到了韩文清手里。霸图一门内力最是刚猛霸道，空手亦可断木裂石，此时真气流转在掌内，劣质的陶壶却安然无恙。
叶修点评道：“不错，练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点收发自如的苗头了。”
韩文清冷哼一声：“等你修回内力再评价别人吧。”
壶嘴里冒出几缕白烟，叶修握住壶把把它拿起来，手掌边缘蹭到韩文清的指尖。
相触的力度轻得像一片落雪。
从外面进来不久的人指尖滚烫，一直坐在室内的人肌肤冰凉。
小店里没什么精致杯盏，是茶是酒都倒进粗陶大碗里。叶修如今内力全无，想喝热茶纯粹是为了取暖，等他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完一碗，韩文清已经喝下半坛。
叶修重新倒满一碗，碰了碰酒坛边缘，韩文清抬起眼，看到他微微一笑。
“日后定会与你一战。”
霸图庄主的眼中浮起一丝少有的笑意：“我等着。”
内力全失想要修回谈何容易，这两人说来却无半分怀疑。
粗茶和浊酒都被饮尽，韩文清起身道：“我该走了。”
“别啊，”叶修说，“还没付钱呢。”
“…………”
韩文清面无表情地把钱袋放到桌上，看了眼又倒了碗茶捧着的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叶修舒舒服服喝完一碗茶，拿起钱袋掂了掂又捏了捏，摸了摸鼻子：“沐橙说各派掌门中就属我最穷，原来是真的？”
他从柜台后拿起伞，上楼压了两张银票在自己房间的枕头下面权当谢礼，下楼时却发现方才坐的座位旁放了件黑色大氅，看着十分眼熟，触手犹带余温。
他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敛了唇角笑意，点亮挂在门后的风灯，逐一吹灭室内灯火。
此时已过三更，无星无月，烛火熄灭后天地间仿佛只剩风灯中一点光芒摇摇晃晃，而四周暗夜如层层帷幕直压下来，要将光亮吞噬其中。
然而只要火还在燃烧，不论多么微弱，黑夜就不能得逞。
叶修披上大氅，重新握住已带上些许温度的伞柄，友人带笑的眉眼在脑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他低声自语，提灯走入茫茫雪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