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是人们用于表达怨恨至深的方式之一。然而到底有没有鬼神的存在,从来也是众说纷纭。信者信之则畏之,不信者里有的做英雄,有的做凡人,有的,则是做穷凶极恶的歹徒。
傅隆生,就是后者中的后者。
不过此刻,纵然他向来不信神,不信鬼,冷静得乃至冷酷,也抵不过真有鬼出现在他面前:且是该叫人头疼的一只鬼。他将很难忘记,一脸死相的陈熙蒙是如何从囚房墙角的阴影里浮现,走出,因过量的血而步伐湿沉,向傅隆生展示千百万人一生也不会见到哪怕一次的绝景——是真的有鬼,且鬼也是可回魂人间,再给活人找麻烦的。血脚印一个一个落下,又像春天的细雨一样很快在地面上消弭于无形。傅隆生看了一会那串脚印的诞生与消亡,好像那是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他并不去看作为一条死鬼在他面前飘来飘去的、半透明态的熙蒙,即使是在所有的血脚印彻底消失后,他也只是对着熙蒙出现的那个墙角若有所思,直觉在说:
还有一个,正在那里藏着。
然而就像熙蒙怎么在傅隆生面前飘,傅隆生也只是盯着墙角一样,傅隆生怎么看那墙角,墙角里藏着的东西也没什么反应,于是傅隆生在熙蒙反复说“不应该啊老头子不应该看不见我啊”说了三四遍之后,终于开了尊口:
熙蒙,你来做什么呢?
熙蒙像烟花一样窜到半空,又飞快地穿过傅隆生的身体,最终鬼脑袋贴着人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故意到牢房躲清静的养父,说:
我来使唤你啊,干爹。
傅隆生并没有被熙蒙这句没大没小的话惹怒,他的目光又飘向墙角的阴影,虽然那个存在没有现形,但傅隆生多年刀尖舔血的敏锐摆在那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太鲜明,太熟悉,一点也忽视不得。这室内鬼气森森,冷意刺人,汹涌之势,存在感胜出二人生前太多,叫傅隆生不免去想,缘何来找他的,迄今为止仅有这二鬼。死于他手下之人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若是个个化鬼来找他寻仇,这对亡魂兄弟怎么说也该排在队伍最末尾。又或是真有几分孽缘在?傅隆生并不对迷信之论感兴趣,也分毫不了解,如此想来,倒还真是得哄一哄面前这年轻的死鬼,让他说出点有用的话来。于是他终于回望熙蒙,抬手示意让熙蒙飘远点,他还没老花眼到这个程度。
熙蒙撇了下嘴,飘开一米远,一张脸若不是毫无血色,也还是可看的,至少干净,没粘什么血污,也没粘什么灰土。傅隆生问他,是想做什么呢?心平气和之至,好似与熙蒙生前时的龃龉已悉数一笔勾销了一样。按理说他这般平和,熙蒙也该平静些,可熙蒙总是能不叫他安生的——熙蒙在听到他这么问后语调骤然抬高,不知道是出于得意还是怨愤,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熙蒙说,要傅隆生毁掉他杀熙旺和熙蒙用的那把刀。
傅隆生审视年轻的鬼的神情,他想那把刀的归处应该是在澳门治安警察局的证物科,毕竟那把刀沾了太多血。论说起刀下亡人,有的不过萍水相逢,有的勉强算有些恩仇,像这对兄弟一样的,到底是绝无仅有,也无非怪仅他二人死了还要来作祟。傅隆生点了点头,然后问: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熙蒙?
牢房固然清净,可也少了很多乐趣,除了审讯和取餐的时候尚可得见一二活人,其余时候惟与四壁相对无言,虽然傅隆生擅长忍耐痛苦也擅长忍耐寂寞,不代表他就会享受这两种虚无的守门物。是以即使熙蒙叽叽喳喳,张牙舞爪,于此刻倒也有些可爱了——是个活蹦乱跳又死得透透的消遣,很难得。而另一个,沉默寡言,像空气又像水一样匿住自个、尚不肯登场的家伙,也是可爱的,有趣的。熙蒙又开始叫嚷了,傅隆生猜到监控应该是被动了手脚,就是不知道这死鬼是如何做到的,若是监控没问题,他这副自言自语的平静的疯子样,也该引来那些将他视作大敌的警察。
熙蒙说,要是傅隆生不听话,他就一直缠着他,傅隆生就别想休息了,别想安生了,又或者,傅隆生陪他一起做鬼,也好。前半句傅隆生听得很愉悦精神,甚至有空嘲笑,在傅隆生接受睡眠剥夺训练的时候,熙蒙还没出生呢;后半句终于还是牵动了一下傅隆生的心神,毕竟,对于怎么杀活人傅隆生是行家里手,对于怎么杀鬼傅隆生是真的一无所知,好在怎么被鬼杀,他也不懂。傅隆生等了一会,好像一个等着小孩才艺表演的家长,最终索然无味地等到晚饭都吃完,也没等到熙蒙表演出什么真正能致命的东西。他叹息一声,最终顶着熙蒙的吵嚷和墙角有如实质的凝望,躺回囚室的铁架床,盖上薄被,和衣而眠。
但就像熙蒙出现得突兀一样,转折来的总是突兀。夜里傅隆生被一阵诡谲的凉意与窒息感逼醒,是熙蒙,熙蒙原先那像空气一样无形又几乎无阻的鬼魂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傅隆生从床上直起身,对上面前做了鬼的熙蒙的眼睛:鬼的眼睛仍像生前一样,亮得像是有磷火在眼瞳里烧。鬼得意,鬼的身躯仍可被人的肉身穿过,只是已可给人带来触感和一定的实感,像水,像傅隆生最熟悉的,水。实打实的人类身体可以被傅隆生轻易推开,像扔垃圾一样轻松又随意。但水不能。
熙蒙作为一只鬼,自然是无法使用什么武器来对付他干爹,即使像生前一样,抽出一把小刀,对上傅隆生也只是给傅隆生平白送把武器。然而此刻熙蒙本身就是一副武器。熙蒙可以按住傅隆生,用自己身体最厚的一部分让年老的囚徒窒息,甚至溺毙,而人们发现傅隆生的尸体时也不会知道这个人会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在一个无水的环境毫无伤痕地溺死。
如果此刻监控能拍到鬼魂的形态,那么观看监控的人便会看到,熙蒙如何将他养父的脑袋按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之所在,动作之快之疾,就像傅隆生在地铁站给他那几刀一样。然而鬼魂肋下的心脏早就不会跳动了,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傅隆生本能要推,要挣脱,要躲,这超出了他理解的范围,也过分棘手。体感上像在游泳,只是水面太小,水又太冷,鬼魂飘得更快,又穷追不舍,竟叫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像水一样无形又冰冷的存在覆压在面庞上,眼睛无法睁开,无法呼吸,肺部开始出现烧灼感,挣扎与躲避皆无用——于是面上的表情终于开始崩塌。熙蒙难得地寡言起来,只是兴奋地追逐,扑上去,覆上去,一次又一次用这副化形不稳定但非常有用的鬼躯,来当刑具。傅隆生撑的时间已比他想象的长,很有趣,很好玩,所以熙蒙不打算轻易放过,更何况,人会疲劳,鬼又不会。他是如此地期待能听到傅隆生的求饶,可反复折腾了两三次,他甚至连傅隆生无意识的求救都没逼出来。熙蒙终于停下一小会,他对人类身体耐受的了解仅来自于纸面,因此在实际执行时总还是会束手束脚,说起来傅隆生毕竟是现在唯一能看见作为鬼魂的熙蒙的人,真不小心把傅隆生弄死了,与他此行的目的不符。
那么这件事就应该让专业的人来。在傅隆生坐在地上缓气的时候,熙蒙飘向到来时驻足的那个墙角,逛了一圈不出意外一无所获,比他更了解人类身体弱点与怎么杀人的人此时不仅在回避傅隆生,也在回避他,这让熙蒙有些烦躁。他又转了一圈,确信那个存在不肯露面,于是他飘回去继续骚扰傅隆生。熙蒙聪明,擅长拆解现象和归纳规律,因此这一轮行事更狠。五十秒不够就一分钟,一分钟不够就再加十秒,再加十秒……他终于让傅隆生失去意识,只有中枢神经在工作带来最后的痉挛式的挣扎,年长的人全身痉挛,双手激烈地挥动,双腿同样抽动不止——是肉体极度痛苦的体现。
熙蒙飘在半空中,本是居高临下地看,却又骤然飘下去,是因为他看到了红色。是血,细细的血迹从傅隆生的眼角、鼻孔和嘴里缓缓淌出,让他心神大震,却又与做人时的情绪与感受都不同,而他竟无法理明这纷杂如线团的心绪到底是由哪些东西构成。他知道傅隆生不会死,知道傅隆生很快就会醒来,很快,不会再拒绝帮他毁掉那把刀。那么熙蒙应该高兴,为了他终于品尝到傅隆生的无力与脆弱。那是傅隆生,那是轻轻松松杀了他们的傅隆生,那是将他陈熙蒙死不瞑目的尸体弃若敝履的傅隆生,如今竟如此虚弱,像任何一个会对水刑低头的囚徒一样。
然而熙蒙还是伸出手,想摸一摸傅隆生,不知道是为了确认,还是为了擦拭。然而他的手只是像水一样,落在傅隆生的脸上,激起这副已到生理承受边缘的躯体的本能的颤动。熙蒙沉默地收回手,再度看向墙角,仍然没有任何存在回应他。熙蒙莫名其妙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开始专心守着倒在地上的傅隆生。他等了一会,看到傅隆生缓缓睁开眼,与此同时感到身后传来一丝几近微不可觉的异动。终于还是藏不住了吗?熙蒙回头,看到角落里的阴影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变化,于是熙蒙开口:
还不打算出来吗,哥?
还不打算出来吗,阿旺?
熙蒙与傅隆生的话音几乎是同时落下,也许是无论如何总也有些作为养父子的诡异默契。此时也一样,两人一坐一飘,同时看向角落:
像灰尘,像硝烟,细小的物质随着鬼魂的浮现而逸散、消亡。与熙蒙不同,这张鬼魂的面庞很脏,血迹斑斑,灰头土脸;与熙蒙不同,这只鬼魂的瞳仁极黑,不见一点光泽,好似无底洞一般;与熙蒙不同,这条亡魂一字不言,沉寂如海,像夜幕下黑色的浪一样,袭上傅隆生的身躯,从脚背,到前身。因为方才由鬼躯带来的水刑的体验,傅隆生对上熟悉的像水的感觉一样的鬼,下意识往后挪了一点,只是眼睛仍望向熙旺那黑漆漆的、与往日与生前泾渭分明的双眸。
熟悉的窒息感,无形的冷水充斥了呼吸道,强烈的痛苦与濒死的恐惧——
是熙旺在拥抱他。
是熙旺做了和熙蒙一样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