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我又一次站在了这里。
汉江的风还是老样子，带着水汽的微凉，吹得人颧骨有些微微发麻。远处大桥上的车流织成一条光带，无声地滑入夜色。我揉了揉被风吹到有些酸涩的眼，目光慢慢地落在身前的人影上
他正背对着我，蹲在那张褪色的长椅前，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教科书，盖在那两个泡面碗上。动作笨拙又认真，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我知道他在等我。
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无论白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他偷偷跑去打耳洞而没让我陪他，或许是因为我练习太久，他抱怨我不爱惜身体而冷战——当夜幕降临，我们总会来到这里。仿佛这张破旧的长椅，仿佛这片流淌的江水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能自动消解所有属于少年人的、如肥皂水泡泡一般细腻又易碎的情绪。
我慢慢走过去，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猛地回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一种故作镇定的表情取代。灯光下，他下巴上那道小小的月牙疤痕显得格外清晰。
“哥。”他喊了一声，声音有点闷，带着点赌气的残余，又掺杂着显而易见的依赖。
我没应声，只是在他身边坐下。长椅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我们挨得很近，手臂贴着手臂，隔着两层不算厚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夏天时我们就像这样汗流浃背地黏在一起，嫌弃对方是火炉，却谁也没先挪开。冬天就会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像两只依偎着取暖的兔子，紧紧挤靠着对抗江边的寒风。
他把教科书掀开一条缝，热气混着辛辣的香气扑面而来，然后把其中一碗往我这边推了推。
“可以吃了。”他说，依旧不看我，耳朵尖却有点红。
我接过一次性筷子，掰开，搅动着碗里变软的面条。他不太能吃辣，每次吃这种韩国典型的辣味泡面，都会被呛得眼泪汪汪鼻尖泛红，像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猪。可爱到在我的在社交账号上，那个只有几个好友知道的私密专栏里，隔几天就会出现几张他皱着脸、对着泡面的丑照。取名叫 《彰彬尼今天吃辣了吗？》这大概是我一种恶劣的、记录他瞬间的癖好。
果然，没吃几口，他就开始吸鼻子，眼眶里迅速积蓄起生理性的泪水，在江边的灯光下亮晶晶的。
“慢点吃。”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猛扒了几口，结果被辣得更厉害，眼泪像是要掉下来，弄的他有些狼狈地用手背去擦。
我心里那点因为白天争执而残留的郁气，瞬间就被这可怜又好笑的样子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软的、近乎酸楚的情绪。我伸出手，不是去拿纸巾，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那道疤痕。
他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那道浅白色的痕迹微微凹陷，像个小小的月牙，也像一个小小的句号，标记在他他幼时的记忆里。每次触摸这儿，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通过这道小小的伤口能触摸到我不曾参与过的、他更年幼的时光，能感知到那个更天真浪漫、更无忧无虑的徐彰彬。
“疼吗？”我听见自己问。明明知道早就不疼了，却还是忍不住每次都问。
他摇摇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我，声音带着点鼻音：“早就不疼了。”
“很喜欢这里，”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可爱。”
这是真心话。在我眼里，徐彰彬的一切都是可爱的。包括他明明不能吃辣却偏要陪我吃泡面，包括他打扮得像个闪闪发亮的Hip-hop歌手却总爱躲在我身后，包括他用尖尖的下巴骨头硌我肩膀时那点幼稚的报复心，当然，也包括这道让他看起来独一无二的小疤痕。
“哥的滤镜真的太厚了。”他果然又这样吐槽了，习惯性地偏过头，让我看到了他嘴角极力压制却还是泄露出的上翘的弧度。
我知道他喜欢我这么说。就像我知道他其实很享受我捏耳垂上那两枚小小的耳洞一样。那是一种隐秘的、只属于我们之间的亲昵信号。
江风还在吹，灯光被荡漾的水面打碎。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眼前的泡面，肩膀靠着肩膀，腿贴着腿。白天的争吵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具体是为了什么，此刻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想起很多个这样的傍晚。想起他歪在公交车座位上，靠在我肩膀上熟睡，呼吸均匀，下巴上的小疤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起伏。想起我们并排骑着自行车，他在我身后大声唱着歌，我会用稀奇古怪的调子接上，风鼓起我们的校服外套，像浓厚的云。想起我们躲在宽大的外套下，偷偷接吻，泡面的味道和彼此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风吹过附近的树林，仿佛有人在其中低语，在这天地间，仿佛爱字太重了。
汉江也许真的有什么魔力。我想，它带走那些不必要的尖锐和自尊。它留下这片沉默的、包容的水域，是这张吱呀作响的长椅，是这碗用教科书和热水焖熟的、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的泡面，以及身边这个，无论吵多少次架，都会在黄昏时分，乖乖在这里等我的人。
“哥。”他又喊了我一声，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亮。
“嗯？”
“下次……下次我要是再生气，你就带我来这里吃泡面吧。”他小声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保证，吃到第三口就不生气了。”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笨蛋。”我说。
心里却在想：好。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在这里等你。用指尖抚过你的疤痕，告诉你它很可爱。看着你被辣出眼泪，再看着你破涕为笑。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麻烦，琐碎，却因为彼此的存在，变得如同这汉江的夜景一般，波澜壮阔又温柔至极。
江水无声流淌，像是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而我的答案，一直都在身边这个，眼泪汪汪吃着泡面的小猪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