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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喜欢出门穿丑T恤、在家用垃圾食品把自己塞满、哼不知名的格斗主题歌谣，并在做这一切时不在乎旁边人的看法。
卢克认为杰米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留过时又麻烦的麻花长辫子、穿着凉露脐装、喝他的神秘东方药汤到兴头上就随手把衣服一敞，并且做这些的时候也不在乎旁边人的看法。
但是，作为彼此的那个“旁边人”，卢克觉得他要为难得在没心没肺上志趣相投的宿敌兼好兄弟上心一次了。具体表现为：当他从肌肉脑袋里（“嘿，不许用那个绰号称呼我！”）想起杰米的生日在这个月底的时候，卢克颇为郑重地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日期记在了手机日历上，并设置了分别名为“该想礼物了！”“该买礼物了！”和“该送礼物了！唱生日歌！”的三个特别提醒事项。
他可是把这件事当成格斗在办的，你知道吧？就是抓住一瞬间的灵感、用5帧投技锁住它、然后固定并扩大优势什么的。杰米是卢克的老格斗搭子，他的事值得用同等的专注去办。
但他刚才也提到过，杰米很没心没肺？卢克虽然神经是比较大条（“嘿！”），但他可以意识到自己表现的异常，平时跟你一起吃饭都懒得记账的兄弟突然一脸认真说“杰米，我要为你精心准备生日礼物”，换成卢克自己也会被像看恐怖片一样吓到的；虽然杰米不怕恐怖片，但他很可能会被看起来像鬼上身了的好兄弟吓跑。
卢克不想把杰米的生日过成万圣节，他是说，戏弄惊吓的那种，所以他决定在那最终的日期到来之前严格保密这个计划。
十月份的梅特隆，气温在经过一场大雨之后骤降，街上的人都陆续穿起了厚外套，对外界不敏感如卢克，也在清早起床的一个喷嚏之后认命地下床从衣柜里翻出了长袖。
在等待杰米生日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卢克和他依然保持着普通的日常的联系，例如下班后在训练中心打一架啊、一起散步送杰米回红虎路顺便吃饭什么的。杰米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继续跟他在两人熟悉的各个街角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只是在杰米休息的白天，有位教官趁着午休时间溜出训练馆，完成了他的特别待办事项。
卢克给杰米精心挑选了一款最新发售的游戏手柄，是他关注并心动了好久的最爱品牌，只是考虑到自己的工资水平，他原本准备忍痛放弃亲手触摸它的机会；但是为了给好兄弟杰米过生日，拮据的教官咬咬牙又买下了它——他实在受不了杰米穿着一身高定（是吗？其实他也不懂）休闲款坐在用旧衣服铺成的地毯上和他一起用改装过的二手手柄了，那完全不配杰米的身份和格调，就算是为了报答对方的陪同打游戏之恩吧，卢克决定从这里开始改善他们共处时的生活环境。
转眼时间就来到了十月底，在杰米生日当天，卢克提前给杰米发了消息约定晚上见面。杰米没有回复，当然，卢克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默认，反正无论怎样杰米都会准时出现在训练中心，然后他们一边拌嘴一边走向计划好的发展。
白天，卢克没有见到杰米，来切磋的小徒弟也说今天杰米师父没有出现（具体情况是小徒弟去了红虎路想祝师父生日快乐，发现对方不在，于是来找卢克尝试询问杰米的动向，卢克说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进步吧！然后Round 1 Fight）。卢克想了想说中国人不是很注重家庭吗，有可能在跟亲戚朋友联系或者被亲戚朋友联系吧。
他当然没在意，礼物的盒子还在休息室的柜子里呢，要到下午下班时间才能解锁；而且他因此下午的训练都感觉时间过得快了，满心的雀跃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二楼平台，然后他借口说我要换身衣服再走，实则悄悄把礼物带上，一出门就塞到一脸惊愕的杰米手里。
他等啊等，因为时间过得太快而等到有点恍惚，小徒弟跟他打招呼走了吗？夕阳的余晖是何时漏进训练场的？为什么当他打开门走出训练中心，外面已经是路灯高亮，而深邃的夜幕悬停在梅特隆的上方？
一道十月底的冷风从海岸刮来，激起了卢克一小阵鸡皮疙瘩。他把外套的领子拢得更高一点，缩了缩脖子，从衣服口袋掏出手机解锁打开短信页面。置顶聊天框还停留在十几个小时之前的时间，是那条他今天反复看了无数遍的自己发出的消息。没有回复。他甚至不能在心里想天啊杰米居然爽约了，因为杰米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今晚会来。
好吧，卢克还有最后一点自我安慰的办法：也许他只是忙于跟红虎路的街坊们聊天吃饭呢，或者突然有哪个帮派不长眼惹事了耽误他的时间？总之，当他从自己胡乱的猜测中回过神来时，卢克已经从公交车下来，站在唐人街路口了。
夜晚的红虎路霓虹闪亮、灯火通明，低饱和度的招牌穿插在东方韵味的雕梁画栋中间，每次都能吸引卢克驻足并向上仰望，然后顺着延伸的灯带和檐角看到靠在天台边的杰米。
“杰米你前额的那缕头发在看见我的时候会因歪头而一跳一跳的，”卢克曾跟杰米这么说，“偶尔还会扫过你的眼睛！怎么样，我在军队里练出来的视力不错吧？”
然后杰米怎么说来着？好像杰米什么也没说，只是嗤笑一声，然后托着下巴继续笑嘻嘻地跟卢克聊别的话题。
可惜那个能和卢克调笑打闹的身影现在并不在上面，他前特种兵的视力也只看到不知道哪个黄箱帮小弟晾在天台的衣服飘飘扬扬。
卢克深入红虎路内部。饭点一到，小摊贩们纷纷推着小车出来吆喝叫卖。卢克走过他们身边时，想起以往他和杰米一起来的时候，杰米会为他解释那些摊主喊的叫卖词是什么，他闻到的那股特殊的香味来自哪里，然后在卢克表达了想尝试的意愿时上前用他同样听不懂的话跟对方交涉。
“他们是‘街坊（neighborhoods）’，但不是普通的邻居啦。”杰米跟他解释，“因为中国人总是住这种一栋楼里有很多户的房子，一条街上的所有人距离很近，所以街坊更像是大家生活在一起相互帮衬的意思。”然后杰米就把卢克介绍给他的街坊们认识。
在卢克原本的计划里，他现在应该已经跟杰米坐上某一摊后面的小凳，一边聊天一边等待老板为他们端来晚餐；现在他照常走向熟悉的摊主，只不过说出口的话成了询问今天是否见到杰米。
他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还没有填入食物的胃往下沉了一点。
然后卢克又在后街拦住了正在跳舞打闹的一群黄箱帮小弟。当小弟们告诉他杰米已经超过一天没有出现时，卢克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丝不妙。
不是卢克要胡思乱想，人在期待落空时产生的落差就是很容易变成担忧。卢克为杰米的生日计划了一切（虽然只是定了几个闹钟，但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进步了！），从购买礼物到当面为他庆生，虽然整个过程杰米都不知情，但让卢克继续下去的动力就是对杰米生活习惯的笃定：他会喜欢这个的，对吧？他也会在生日时接受好兄弟的见面邀请，然后一起谋划晚上的行程去哪里玩。
但是他唯独没有想过见不到杰米的可能性。
虽然杰米看上去没心没肺，但他知道杰米其实很重感情，从收服黄箱帮并约束他们不要打扰街坊，到给刚收下的小徒弟毫无保留传授武艺，好吧就算只看他自己，杰米对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也够仗义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杰米会在自己生日的时候故意避开徒弟、躲着街坊小弟不见、甚至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放了卢克鸽子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究竟是什么能让杰米在如此重要的日子，从他在意的人和生活中消失超过一天？
卢克想起了杰米曾在只言片语中提到过的他的家庭，似乎有一个富裕又专制、又没有责任心的父亲，同时他的母亲早已甩手离开家庭。
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化作寒意从脚底爬上卢克的身体，让他猛地抖了一下，皮肤上鸡皮疙瘩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难道杰米的父亲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突然要杰米回去继承家业，以至于他来不及和所有人打声招呼，就这样在梅特隆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他还会回来吗？他可能大概率不会回来了。那他还能回复消息、告诉卢克他的近况吗？他原本就不爱用智能手机，可能离开之后连在通讯工具上的痕迹也不会留下吧。那他还可以跟卢克因为一点小事就衍生成格斗、打完看着对方的惨状哈哈大笑、然后一起去喝酒、并且在新游戏上线后互相较劲比赛通关时间吗？
大概，没有机会了吧，卢克心想。他感觉抱着的礼物盒子棱角分明，硌在怀里有种尖锐的存在感，就像他沉甸甸的胃。他发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跑起来了。
卢克一只胳膊夹着礼物盒子，脸上迎着梅特隆十月底的冷风，这风把他用发胶固定过的头发都吹得根根向后竖立。卢克跑向杰米住的房子，他记得有一回在天台格斗后就近去过一次，转过几条小巷再爬几层楼梯。卢克不能再克制心底的恐慌，在排除了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之后，那些关于失去杰米的想象即使短暂也深深刺痛了他。卢克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他要去亲眼确认杰米是否已经离开。卢克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跑到了杰米家门前，然后他怀揣着最大的侥幸敲响了杰米的门。
楼道里一片寂静，楼外的繁华和热闹传不进楼里，只有感应灯应声而亮，让卢克知道他敲门的举动不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那眼前的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黑发脑袋探出头来，也不是他的幻觉吗？
“诶……卢克？”杰米看起来有点意外。卢克刚张开嘴，一个震天响的喷嚏就打断了他的话。杰米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一步，给卢克让出位置：“感冒了……你先进来吧。”
卢克走进杰米家。杰米家里只开了门前和房间的灯，客厅的灯还是杰米进去之后才按上的。他披着散乱的长发走来走去，先是给卢克找来了拖鞋，然后折回房间把灯关上，再回到客厅，对还呆呆立在门口的卢克说站在那里干嘛，过来坐下。
卢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直到他坐上杰米家的沙发，面前被杰米摆上开水，杰米本人在他旁边拢了拢头发、侧过头看着他，卢克才对“他确实在杰米家里并且见到了杰米”这件事有了实感。
“杰米……”卢克终于能从声带里挤出声音，可能因为一路上迎着冷风跑步，他的声音有不容易被察觉的一点点颤抖，“我还以为你走了！”
“哈？”杰米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卢克接下来的话打断：“我给你发消息，小徒弟也去找你，我甚至问过了黄箱帮和楼下的阿姨，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今天可是你的生日，我就以为……”
“以为我离开梅特隆了？”杰米接上话。他看着卢克，卢克也看着他；卢克的表情很凝重，杰米的表情则越来越怪、越来越怪，最后终于绷不住变成了一声爆笑：“哈哈，哈哈哈哈……肌肉脑袋，你真是，哈哈哈哈……”
“我想着你不会故意在这种日子躲起来……嘿，你笑什么？”卢克还想解释，但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恼羞成怒。
“我不是故意的啊，你杰米哥我感冒了，但哈哈哈……”杰米眼见有愈笑愈烈的趋势，但很快就因为牵动了感冒开始咳嗽而不得不扯了张纸捂住嘴。他拿起杯子喝水，余光瞥见被嘲笑了有点生气、又因为杰米在生病不好发作的卢克，没忍住又笑了两声，然后放下杯子凑过去安抚辛苦跑过来的好兄弟：“哎呀……就当是杰米哥的万圣节恶作剧吧，不好意思吓到你了笨蛋肌肉脑袋！话说怎么还带了东西过来，让我看看……”
卢克把揣了一路的手柄盒子用力塞过去：“生日快乐，杰米！但是收了我的礼物（treat）就不能再戏弄（trick）我了！”
“哈哈！”杰米大笑一声接过盒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拆开包装翻看其中的配件，甚至上手把玩了一下尝试手感。他把手柄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后才放回盒子，看起来对礼物很满意：“我没见过，是新款的？品味不错嘛肌肉脑袋。谢谢你啦，就是可惜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派上用场了。”
“没关系，”卢克说，“只要你还在梅特隆，想什么时候找我玩都行。”
现在卢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杰米既没有离开梅特隆去继承家业、也没有故意要放卢克鸽子，他只是临出门被风一吹又症状加重（“你总穿那么短的衣服，很难不感冒吧！”“喂，你想打架了吗？”），最后不得不躺在家里（“其实我都打算把生日一觉睡过去了，没想到你居然来了。”“哈哈，明年可不要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啊，今天好多人都想见你呢！”）。但坏消息是，因为杰米的病况，他们既不能真的来一场格斗，也不能出门在熟悉的餐馆吃饭，甚至连在家喝酒的方案也因为杰米喝的感冒药而被否定。
他们只能窝在杰米的沙发上取暖，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以水代酒聊天。杰米的家里开了暖空调，当心理上的负担被放下之后，卢克感觉到他被寒风冻上的皮肤也渐渐开始暖化。杰米聊着聊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边站起身一边问卢克：“对了，你是不是没吃晚饭？那我煮点面条吧，放心，我会戴上口罩的。”
“嘿，等一下！”卢克伸手去拦，“不用吧！我回去可以点外卖的。”
杰米娴熟地侧身闪过他的手（可恶的熟人对策），说话间已经走进了厨房，只留下余音袅袅飘出客厅：“我也要吃饭的，好吗？以及少吃垃圾食品，鸡排脑袋不比肌肉脑袋好多少。”
“喂，杰米！”卢克大声抗议，但杰米已经打着了炉子，故意用很响的抽油烟机声盖过卢克的反对。
杰米的手艺很好，甚至可以说意外地符合卢克的口味。考虑到这是卢克第一次尝到杰米的厨艺，他不禁将这个疑问向杰米本人提出。
“你真的是笨蛋，”杰米叹气，“我天天跟你吃饭，还不清楚你的口味吗？”
“哦哦。”卢克吸溜着面条，感觉这种不同于意面的滑溜筋道面食实在是有些过于好嗦了。他尽量控制自己别太狼吞虎咽，但还是被杰米看出来他的饥饿，又去冰箱里翻出一点面包（“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煮的面条太香了？”“哈！哥的手艺当然一流，但我家面条不够了，先将就着吧。”）。
当卢克把碗里最后一滴汤汁都搜刮干净时，他终于由内而外地暖和了。杰米对那个瘫倒在椅子上的吃饱喝足白男见惯不怪，伸手抽了张纸给他，卢克接过擦着擦着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唉！”他突然发出一声哀嚎，“本来应该是我给你过生日的，怎么变成我来蹭你的饭了啊！”
“就当哥答谢你为我专门跑一趟吧，”杰米不紧不慢地吃着他的面条，“下次别那么大惊小怪了。”
但这并没有减轻卢克的心理负担，在杰米也解决他的晚餐之后，卢克说什么都要抢过洗碗擦桌在内的所有善后工作（“杰米，你感冒了，不能碰水。”“哪里来的说法，我白天都照样洗了！”）；除此之外，卢克还帮忙检查了药柜的余量是否充足，又补充上了他们俩聊天时消耗的开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热心？”“可能是天太冷了吧！”“好冷的笑话？”“其实是没有机会……别笑了杰米！”）。
在一切收拾就绪后，卢克看了看时间，决定不再打扰杰米的休息。
杰米送他到家门口，为了应付外面的冷风，还特意披了一件大衣。他懒懒地撑在门框上，走廊里的感应灯又应声而亮，照亮了他明丽的眉眼：“总而言之，今天还是感谢你来给我过生日。回去要是真饿了那还是点外卖吧，鸡排脑袋也不会更笨多少的。”
“嘿！”卢克不满地喊了一声，语气很快又软下来，“你好好休息，杰米，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以及，生日快乐。”
“谢啦。”杰米笑笑，挥手跟转身离去的卢克告别，然后也关门回到房间。
说到联系，杰米躺回床上，想起卢克说早上发给他但他一直没回的消息，从床头找到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他看着那条明明目的是送礼、内容却只字不提的约见信息，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决定进行最后一个万圣节恶作剧。
杰米点开输入框，用他最擅长的那种骄傲自得又平常自然的语调敲下：“哎呀，还是我的肌肉脑袋小弟贴心，杰米哥最喜欢你了。”然后点击发送。
擦在兄弟感情边缘上的挑逗，对吧？肯定让肌肉脑袋那个一看就没什么感情经历的家伙吓一大跳。
杰米把手机放到一边，躺回枕头上。肌肉脑袋会经历怎样的兵荒马乱呢，是吓得手机都飞出去，还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屏幕看半天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明明被吓到了却要强装镇定、结果晚上睡觉翻来覆去地失眠？最坏的结果就是卢克什么都没看出来，不理会或反过来问杰米这是什么意思，那他可真不愧于肌肉脑袋之名了！
就在杰米想着卢克的惨状笑出来的时候，枕边的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杰米赶紧爬起来看卢克回了什么。
“我也喜欢你，杰米。”他说。
手机被往旁边一甩，砸在了柔软的被子上。杰米把头埋进枕头。
怎么办啊！他的脸开始发烫是感冒进化成发烧了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