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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至，h市今年冷得出奇，又连日阴雨，湿气能跟着呼啸的北风隔着几层厚的衣料吹进人骨缝里。
孙翔放弃了他的连体恐龙睡衣，套上厚厚的大棉裤抖着身子去按隔壁的门把手，没按动，顿时恼了，“小事情你发烧了还锁什么门！万一晕在里面呢！你别下床了我去找经理拿备用钥匙！”
“备用钥匙在我这里。”门很快开了条缝，肖时钦站在门口，声音嘶哑，脸上是不正常的红，站立的身体也没那么稳当，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有点形如鬼魅的阴冷。
孙翔注意不到这些，只是赶忙推着人进屋，把风雨都关到门外，一进屋又炸了，“嘶你这屋怎么比外面还冷啊！不开空调吗？”
“我发烧了嘛，想这样退退烧。”对于队友的关心，肖时钦有些内疚地摸摸鼻子。
“你这样感冒会加重的！”孙翔着急，揪着肖时钦往被窝里塞，扭头去找他床头的空调遥控器，把空调调好了，又发现肖时钦只穿了件普通棉质睡衣，立刻头上冒火，“你怎么能穿那么少啊，不开空调至少也要穿暖吧！”
又翻他衣柜去了，“你厚睡衣藏哪了！？”
“最底下那个抽屉。”肖时钦回答，想了想又接了一句，“我一直在被窝里嘛，不冷。”
“不冷你还能感冒啊！”孙翔家长从小不要求他什么，但一定要吃饱吃好穿暖，捅什么篓子都不能缺衣少食，把孙翔惯得一身脾气，但也把他养得很会顾人冷暖，这时候看到肖时钦那么不在意自己身体就是一阵着急。
孙翔抓了厚睡衣睡裤，看着肖时钦换上才允许他自由行动。肖时钦从书桌抽屉里找到备用钥匙，递给孙翔，“钥匙就放你这里，我今晚不看手机了，要好好睡一觉，我让他们有事找你和崔经理。”
“行行行，你好好休息！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按时按量吃的，别担心。”
“要是有什么事打我手机啊！我不静音的！”
“好，谢谢孙队。”
孙翔嘟囔着“怎么那么客气”走远了，肖时钦目送他，随即反锁了门，连窗帘都彻底拉上了，又去关了空调，根本还没暖起来的房间重新森冷下来，屋子里孙翔带来的那点人气彻底消失无踪。
“你真的决定了吗？”独自一人的房间凭空冒出另一个声音。
肖时钦见怪不怪地看着眼前的虚空，点了点头。
对面的空气里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灯光照出他纸一般惨白的脸，这张脸很诡异，分明是透着年轻朝气的少年人长相，却没有一丝活人应有的血气，简直像是从医院太平间直接拉出来的尸体。
肖时钦抬头看他又几不可察地略微下移了一点视线。
少年立刻就凑近了他，森然的寒意扑面而来，拆穿他强装的镇定，“你到现在看到我的脸都还会被吓到，真的愿意跟我彻底融合吗？”
肖时钦不再回避它的目光，抬头直视跟他相处了半年的鬼。这半年里，他们因同一个人产生联结，因同样不能言说的心意抱团取暖，接过吻，做过爱，又因一个大胆的计划无数次讨论争执、互相妥协。
想到这半年的相处，肖时钦不由扯出个笑意，“把你的阴气收一收，故意吓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被点破小把戏的鬼从半空中落下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模样有些气急败坏，“当初我就不应该现身的！”
肖时钦被那阵阴气催得喉咙发痒，低头咳嗽了一声，“又不是你不想让我看到我就能不用看的。”
2
肖时钦很特别，用苏沐秋的说法，是“沟通阴阳之体”，体质、八字、命轨、前世因缘今生际遇等等等等构成了他对非人之物远超常人的敏锐，他从小便能看到许多一般人见不到的东西，大多是模糊的黑影，或是一团不怀好意的气息。
这样的直觉让他未卜先知般避开了许多灾祸，可无法解释的怪异行为也让他遭受不少非议与另类的眼光，甚至一开始很是相信他的父母也在被不可言说之物反复戏弄后将他送去了偏僻的寄宿学校。
他不停转学，曾经的同班同学因他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开很快就不记得他这个人，或是到新学校没多久就因他的怪异行为而共同排挤，他不知道这都是邪魅作祟还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无法融入集体。他开始伪装成普通人，不再突兀地躲避那些涌动的黑气，假装受伤、假装犯病、假装丢了东西或是有非吃不可的甜品，他有越来越多的借口，撒谎越来越纯熟，这些只是给了他一个事儿多的标签，却让他第一次真正交到了朋友。他渐渐找到生活与怪异能力之间的平衡，直到父母将他接回他们工作的W市上高中，肖时钦每次想到这件事都要苦笑，他们以为他的异常已经随着年纪渐长而消退，实则他的能力有增无减，他只是更会隐藏，更会撒谎，更会将自己的真实反应藏进麻木的躯体，他甚至能在第一次见到他并不知情的弟弟妹妹时，笑着问父母弟妹学习怎么样，需不需要他辅导功课。
他本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拼尽全力去过好普通而安全的一生，直到遇到荣耀，遇到一叶之秋。
荣耀开服第二年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破圈，众多荣耀相关比赛包括联盟也是在那个时候成立的，他在那次热潮中入坑，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是不爱玩游戏，是没有遇到足够好玩的游戏。
那一年他最大的快乐就是玩到了荣耀，或者说那是他察觉到自己的特殊之后最快乐的事之一也不为过。
他狂热地投入荣耀，割草钓鱼爬树挖矿捉蝴蝶，他在恐惧中度过的童年被这个游戏补全；研究每个怪的攻击机制，找到最适合的还击手段直至无伤通关，甚至卡bug、制作采矿地图、研究副本最优路径都是他取乐的方式。他并不逃避社交，却也并不热衷，但在团队战里，他找到了新的交际方式，没有讳莫如深的眼神，没有突如其来的疏远，他被信赖着，被很多人喜爱着，会有人因为相信他刀山火海也往上冲（虽然是游戏里），也有人与他志趣相投顺着网线成为好友。他在最喜欢的事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缺失的亲情友情在这个游戏里得到补位，这种感觉让人痴迷，让人难以自拔。
他热爱荣耀的每一个部分，自然也包括荣耀赛事，他追看了一叶之秋的全部比赛，包括荣耀联盟第一赛季，蹲点看每一场直播，进入线下赛更是买票到B市看了现场。从来只活在竞技场胜率排名里的角色成为具象的人，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叹服的手速，摇晃的视角里精准的攻击，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极限操作，一切荣耀指向同一个名字，一叶之秋。
他成为了一叶之秋的狂热粉丝，追了一整个赛季后又在总决赛后几小时兴冲冲跑去雷霆战队常去训练的那个网吧，网管说那批人今天还没来呢，因为未成年只能坐在门口买了瓶水等，饥肠辘辘等到中午，雷霆战队的人没来，与他们相熟的网吧老板来了，说常规赛都没进，他们能训练到总决赛已经很难得了，大概要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了。
坐在门口等的时候肖时钦其实已经冷静了点，他好不容易拥有正常且宁静的生活，要因此而打破吗？只为了本该列为消遣行列的爱好？电子竞技值得他赔上可以预见的大好前途吗？爱好成为工作后他还能继续保持热爱吗？他能做出成绩吗？一叶之秋呢，又在这个决定里占多少比重呢？
他想了一早上又一个中午，从网吧离开后去外面吃了顿饭，还不想回家，就找了个书店继续想。
重新回到被视为异类的处境，他还能承受吗？父母的反对与可能的再次抛弃他能接受吗？被断了生活费的话他攒下来的零用钱能支撑多久？荣耀游戏与联盟能走到哪一步？他能站到一叶之秋那样的高度吗？
他想了一整个白天，把所有可能与后路都想遍了，最后的结论是，他觉得他可以，他要做到，即使重新陷入无尽的孤独，他也要试一试，能否与一叶之秋并肩。
他一直在为了生存奔命，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标，有了方向。
做完决定的当晚，肖时钦就退出了嘉王朝公会，在加公会的冷却期找上了雷霆公会的人打探消息，他生怕他们没进季后赛就连战队都不搞了。好在雷霆虽然实力孱弱，但很有志气，“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雷霆在总决赛当天发在公会里的公告是这样说的。
他开始在网上替人算命看风水，也在荣耀里接代打代练倒卖材料，到16周岁的第一天就去办了银行卡，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零零碎碎的现金全存进去，为退学后被扫地出门做准备。
他在第二赛季加入刚刚拥有了训练场地的雷霆战队，因为年龄太小，还不能参加职业联赛，算是雷霆的第一个青训生。他隐瞒了跟家里断绝往来的事，去郊外捡了些木头，剥掉树皮，队里的前辈帮他在训练室里搭了一个一米多高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阁楼。他就住在这间小阁楼里，用梯子上下楼，每天早晚用训练室的电脑在游戏里接单赚钱，再加一些老板发的训练津贴，攒了几个月买下了战队闲置的一台电脑。老板不肯收他钱，他说就当是抵房租了。
S3是轰轰烈烈的一年，那一年常规赛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的比赛视频在各大荣耀论坛里广泛传播，联盟趁机宣传其尤其突出抗争性的比赛机制与各式比赛花絮，一举击败其他荣耀赛事，成为了与游戏方合作的官方比赛，商业价值大幅飞跃，连带各家战队也得到了扶持，自此走向商业化与规模化。
雷霆在那一年搬出了只有几间出租屋的“战队驻地”，正式拥有了单独的训练室、宿舍和青训营。同时作为福利，老板请客带战队所有人加上几个青训选手去看季后赛。
在联盟与游戏方的精心策划，与S3精彩的总决赛助推下，荣耀不负众望地成功破圈，大批玩家涌入，在线时长与联赛关注度彻底碾压同类型游戏，作为三连冠的嘉世也在这一年确立了王朝地位。
宿舍装修完毕正式入住的那一天，肖时钦统筹安排完青训选手的入住才有空收拾自己的东西，折腾到很晚，却又在上床前把嘉世百花的总决赛翻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自己是借了联盟腾飞的东风才有机会改善境遇。他虽然不在意环境，也不讲究吃穿，只要有台电脑，有根电线能联网，他就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能以职业选手的身份站到他身边，却也感激联盟发展带来的更安稳舒适的环境。
他看着看着那个身影潇洒地回身，漆黑的战矛携着破空之势扎透百花的重重花影，伸手抚向战斗正酣的法师角色，低声喃喃：“又是你帮了我啊……”
那一晚他做了一整夜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充斥着扭曲迷糊的人影，男男女女从他身边经过但看不清眉目，也捉不到实质，耳边有柔媚的声音应和，唱着旖旎魅惑的歌谣，轻纱在空中飘摇，风中吹来扑鼻的香。他茫然无措，却情不自禁地往深处去，直到见到一个黑色的背影，黑底鎏金的轻质战甲，一叶之秋眉眼模糊，嘴角却勾起一个清晰的浅笑，随后劲风凛冽，一叶之秋一矛朝他扎过来。
肖时钦猛地睁开眼睛，下身微凉，有渐渐洇开的湿意。
3
苏沐秋不是肖时钦遇到的第一个对他没有恶意的鬼，却是其中最聒噪的一个。
“你这个位置！这个房间！本来都应该是我的。”
“嗯嗯嗯，实在太可怜了。”听到耳朵起茧的肖时钦敷衍道。缚地灵都是因为执念过深不愿离去，就他和苏沐秋的相处来看确实如此。
“沐橙长成现在这样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肖时钦很诚恳地说，苏沐橙实在是他见过再坚韧强硬不过的女孩，她勇敢机敏，又狡黠可爱，她能够抗过所有未知的艰难险阻，能坚定而幸福地过好自己这一生。换位思考一下他觉得如果自己是苏沐秋自己是会离开的。而苏沐秋仍然被困在这个地方，被困在嘉世专属于副队长的房间，是不是也说明苏沐秋所执着的东西，除了放心不下的妹妹，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喂，我也是很喜欢荣耀的！”
“嗯。”
“就嗯？”
“明白了。”放不下荣耀，放不下那个热血的战场，放不下……本该与那个人并肩作战的机会。
“既然我们有同一个目标，要不要一起去实现呢？”
“什么？”
“你之前借我的身体打过游戏对吧？”
“……”苏沐秋语塞，“你知道啊……”
“你能上身为什么不用我的身体去见沐橙，去见叶……哦哦哦我忘了你是缚地灵。”在苏沐秋变得张牙舞爪之前，肖时钦及时截住了到嘴边的名字。
“什么意思？”苏沐秋察觉到他话里有话。
“我这样的身体，是很好的容器吧？”肖时钦把玩着手里一张神枪小号，话说得缓慢。他从小被各种灵体接近，身体越是虚弱身边聚集的非人之物就越多，他能感受到那些东西的恶意，在一次次被迫害被伤害里，他摸索到了它们行事的规律——让他虚弱，精神虚弱或是身体虚弱，他们想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血肉之躯，他们垂涎的是他身体的主导权。
他在请教过很多能人异士，翻过许多古籍资料，大概推测出自己应当是一种很遭它们觊觎的体质，某些特定天时或是自己极端虚弱时，就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他就在这样群狼环伺的处境里长大，努力锻炼身体，锤炼自己的精神，打磨自己的心智，不敢让自己有任何虚弱的时候，不敢有一刻掉以轻心。可在意识到苏沐秋或许也一样恋慕叶修后，一个推翻他十来年所有努力的想法在心中渐渐成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就不怕我直接夺舍吗？我们可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你怎么知道我的道德观善恶观有没有被鬼气影响被改变？”
“你真有夺舍的能力还用得着打游戏都上我身吗？”肖时钦一边练习着古书上繁冗复杂的祭文一边古井无波地说着。
“喂喂喂喂喂喂，那就算是我真的没法夺舍，那你又怎么能保证你的身体能再塞进一个我呢？！万一你的身体被你作死了呢？！”
“苏沐秋，我刚出生还在爬的时候就在跟周围的鬼抢身体，在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后十几年，每时每刻都在锤炼自己的精神，连睡觉都不敢松懈，我是在争命，不让自己心性强大，我就会死。比你凶恶得多的鬼我都遇到过，可他们都没有争过我。所以压制你，小问题啦。”肖时钦正色看他，一脸严肃，语气认真，说到最后一句却画风一转，还加上了一个俏皮的“啦”。
苏沐秋觉得自己不光被轻视还被调戏了。
没等苏沐秋反驳，肖时钦已经接着平静开口，“这对我不是损失，与其一生都活在被夺舍的战战兢兢里，不如趁主动权还在我手里，自己选个出路。”
“这也算出路吗？我们这些灵想夺舍是为了重入轮回，你和我融合后就是半人半鬼，非人非鬼，还能不能活到正常入轮回都难说。”
“如果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也太没意思了，我宁愿生命短暂，却能自由活过。而且……”肖时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转头看向苏沐秋，“这可不止是为了我们这个，这也是叶修的愿望。”
“……什么意思？”
“他在网游里都还在继续提点孙翔，这么不计前嫌地帮老东家，又还在接济联盟初的老朋友，你觉得会让他怀念的只有嘉世吗？”
苏沐秋沉默了，他从不觉得自己失去嘉世这个机会有多可惜，只以为自己是放不下沐橙，可沐橙早已长成不需要他事事叮嘱担心的大姑娘了，那他仍困守在故地是因为什么呢？
到底还是会有期待，如果在他身边和他配合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他认识的叶修比他更洒脱，也理应比他更早放下。他以为被困在过去的幽灵只有他而已。他没想过，同样的愿望叶修也会有。
苏沐秋消失了几天，肖时钦继续安心训练吃饭练写符，并不担心苏沐秋。他们之前争吵的时候鬼也会缩成一团躲进小角落不理肖时钦，但最后都是鬼先放下面子释放出和好的信号，毕竟他的世界只有他一只鬼和路过时好心与他攀谈的幽灵，其他时候就在窗边等苏沐橙经过，肖时钦是他变成鬼的八年里唯一固定刷新的可攀谈npc。
而肖时钦知道苏沐秋，则要比苏沐秋知道的更早。他知道的是秋木苏，一个最初在网游里几乎和一叶之秋形影不离的玩家。
对叶秋的痴迷让他在进职业圈之前就已经扒过古老论坛里所有一叶之秋相关的信息，甚至分类截图存在一个命名为AAAAA永远排在最前的文件夹里。他有座机画质的一叶之秋竞技场胜率截图，有网友口述的追杀一叶之秋秋木苏两个人却被团灭的事迹截图，有一叶之秋和秋木苏被做成表情包的图，甚至能从上面辨认出他们身上的低等级橙装。
后来他加入雷霆，又从做过嘉世网管和新闻发言人现跳槽到轮回的战队经理那里，打听到曾经有一位和叶秋形影不离的少年，本该和叶秋一起入队，只是突然去世了，连丧事都是彼时的网吧兼嘉世战队老板陶轩帮忙操办的。
在转会嘉世见到苏沐秋那张和苏沐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时，肖时钦几乎立刻就能断定，这个鬼，就是账号秋木苏的操作者，那个早逝的神枪选手。
“苏木秋？”
“诶诶诶诶？你能看到我！？”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对话。
冷战结束在肖时钦脱了外套去外面吹了俩小时湖风的下午，回来的时候肖时钦吸着鼻涕，毛衣拿在手里，苏沐秋终于忍不住从键盘底下钻出来骂人，“喂喂喂你不知道你身体一弱就容易吸引邪祟吗！还故意搞成这个样子！到时候本大爷可不帮你打架啊！”
肖时钦冻得止不住发抖，手已经僵掉了，抽纸巾时努力了几次也没成功，看得苏沐秋白眼翻上天，恨不得变出实体帮他把鼻涕擤了。肖时钦在室内待了会儿回温了，搓了搓手看向苏沐秋，开口：“明天就是冬至了，错过这次就得等明年中元，那时候鬼门大开，穷凶极恶的鬼不知比平时多多少，可比冬至更冒险。而且我都……阿嚏，都感冒了，你想让我白感冒一次吗？”
肖时钦眉毛一撇，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确信苏沐秋会答应，那么跳脱的一个年轻人，却被困在方寸之地8年，现在有机会离开这里，有机会见过至亲至爱，甚至有机会不用冒险夺舍低风险还阳，何乐而不为呢？
“我……如果有什么危险，必须立刻暂停。”
“嗯嗯。”
“还有啊！我不喜欢你这个刺猬头！你把头发留长一点，最好染个橙色的。我还不喜欢你的眼镜……”
“要不要我整容成你的样子啊？”
“好啊好啊！”
“想得美。”肖时钦语气十分冷酷，“还有一点。”
“什么？”
“比赛的事你不许干涉。”肖时钦难得用那么强硬的句式。
苏沐秋的眼球都翻到后脑勺了，留给他一片可怖的眼白，要不是这么多年恐怖的经历太多，肖时钦觉得他迟早被苏沐秋吓得心脏病发。
肖时钦给了他一个暴栗（虽然只是锤空气），苏沐秋才缓缓把眼球转回来，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上你身打荣耀那几次我连适应双手都要一段时间呢。”
“多练练应该就能适应了，我手速也是可以的。”肖时钦安慰他。
4
时间转到零点，人间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刻。
肖时钦房间四面墙上和地板天花板都画满了防御的符文，苏沐秋缩得很小，在满地的符文里小心翼翼地往浴室走。
肖时钦整个人赤身裸体泡在浴缸里，只有一个氧气面罩供他在水下呼吸。他伸出手关掉水龙头，打湿的皮肤被空气里带起的微风吹得立刻起了鸡皮疙瘩，直到把手重新泡进冷水里，才稍有些回暖。
肖时钦脸上通红，已经又烧起来了。
本来应该去C城的，那是酆都入口，最接近鬼界的地方，但苏沐秋是缚地灵，只好退而求其次，泡进浴缸里。水沟通天上地下，是通灵的媒介。其实肖时钦对苏沐秋撒了慌，冬至为至阴日，阴极转阳，阳气始生，是最适合将阴魂牵引至人间的日子，只是他为了恐吓苏沐秋才说要在鬼节做法。
只要能接近叶修，他并不介意分出一半身体与生命给苏沐秋，反正从知道一叶之秋开始，他就总会因为他做下一些不理智、冲动却依然欣然往之的决定不是吗？
肖时钦重新检查了一遍画在身上的符文，朝苏沐秋点了点头。以水为媒介，自身肉体为容器，牵引滞留人间的缚地灵，没有哪位通灵的人曾那么大方，只有肖时钦，为了他们三个共同的愿望，为了叶修的愿望。
肖时钦闭上了眼睛，即使身体已经被泡得很冷，可他仍感受到了一阵阴冷从脚底漫上来，那种刺进皮肉浸进骨子里的冷意，不是鬼故事时露在被子外面的脚吹到的一阵阴风，不是看到社会恶性事件时的背后一寒，是将整个人封进冰原最低层连灵魂都要被碾碎的重压与极寒，是被人紧紧捏住心脏无法呼吸的死亡的恐惧，肖时钦下意识挣扎，手脚像是中风般抑制不住地抽搐抖动。他感受到那股寒意顿了一顿，像是犹豫不决。
苏沐秋，没法停。仪式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肖时钦在心里疯狂嘶吼。
好在苏沐秋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只犹豫了很短一瞬，那股寒气便继续向上进发。身体本能地感到危险，这是比十来年里遇到的所有魑魅更可怖的危机，即使带着呼吸面罩，肖时钦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连他的灵魂都在咆哮、抖嗦，他在被进犯，被侵入，被挤压，全然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分毫不让地扒在他的肉身上。
肖时钦，放松，你要放松，没关系，这是为了达到目的应有的牺牲。肖时钦竭力劝服自己，来来回回地深呼吸，他要卸下所有心防，打开全部躯体，袒露全部软肋，解开全部鳞甲，变成温和无害的小动物，让人触摸他柔软的内里。
他又想起那个梦了，那个光怪陆离让他确认了心意的梦。大概是因为发烧吧，泡在冬天的冷水里他竟感到热，感到缺氧，感到头昏脑胀，原本的梦里有这样焦灼吗？水流包裹住他，梦里柔软的轻纱包裹住他，从他的肩膀膝弯滑过，贴着皮肤滑腻腻地打转。
“哈啊……”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那股冰冷潮湿的寒意像长了只手般往他身上爬，他已经分不清身上的颤栗是渴望还是惧怕。
他觉得自己不太对劲，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吗？可是仪式开始便不能停下。严寒已经爬满了他整条大腿，将要向上身进发，他忍不住双腿用力收紧，像蜷缩着身体寻求安全感的婴孩。
别怕，别怕啊。
他听到梦里的声音，是他曾经想象中一叶之秋会有的声音，又融合了叶修真正的嗓音，广博的、包容的，带点无伤大雅痞气的坏，身体不由自主地淌出一股火，与不属于他的侵入的湿冷纠缠，他挺动着腰腹，脚趾忍不住蜷缩紧扣着浴缸底部。
“嗯……啊……”别怕，叶修叫他别怕，肖时钦像是被安抚到了般放松下紧绷的身体，懒洋洋地躺在浴缸里，像是躺在叶修身边，满溢的安全感将他包裹，此刻他安定又满足，能够敞开一切，包容接纳所有。
湿冷的气息在他身体里蜿蜒，肖时钦裹在氧气面罩下的鼻尖已经冒出细汗，双腿也像没了知觉般发软，他竭力容忍着从身体各个角落穿来的挤压感，有限的身体正在挤入另一具灵魂。
“唔……”抱抱我吧，疼疼我吧，你的安慰是能让我度过所有困苦的甘甜。
肖时钦不由伸出双臂去拥抱虚无的空气，水流在他身体里叮咚，他被水流包裹，享受它在皮肤上流动的颤栗。
“唔……叶、修……”肖时钦咬着唇，很缓慢地吐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啊……哈……”
他的小腹剧烈起伏着，两具灵魂以他的躯体为战场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可他已经感受不到濒死的危险。
来吧，与我融为一体。
寒凉沿着他的脊柱蹿上去，惹得他尾椎一阵酥麻，腰背轻颤。
“唔……”苏沐秋，仪式开始之前，我应该让你先给我一个吻。肖时钦在心里默念。
毕竟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四处征伐开拓的凉意停了一瞬，随后回转过身，盘踞在他心口。肖时钦像是心口被小猫舔了一口般缩了缩身体，嗯，我知道，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肖时钦醒来的时候，两个灵魂同时清醒了过来。
“苏沐秋？”肖时钦从浴缸里坐起，急切地问。
“…………我，在。”隔了很久，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像是有些犹豫又像是太久没开口已然对声带生疏的声音，是苏沐秋的声音。
仪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