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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全都忘记了吗?”
敌人的身手矫捷,对他下意识的回挡和僵硬都了如指掌,刚刚一脚把他踢倒,就掐着他的脖子,气急地说。
“曾经的你,是多么骄傲,美丽,同时又充满了热情。”
她说得情真意切,但在剧烈的打斗中,他能感受到的只是眩晕和脱力,更无暇顾及她意味不明的口舌发问,只在她小臂狠狠打在肩膀后的踉跄中,迟钝地想,还有一名黑暗巨人?
记忆中闪现曾经达阿贡的眼中,清晰倒影出的那个身影,竟无比熟悉。
但战中不允许他走神,敌人如同游蛇般的三鞭劈来,他筋疲力尽地向后倒去,勉强支住,计时器尖锐地啸鸣起来,闪着红光。
败局已定,呼吸生疼,耳鸣充斥,他的视线失焦,还未辨认出敌人的动作,猩红而狰狞的咒文已经拉扯出细长的锁链,牢牢将他捆住,动弹不得。
“回来吧,”卡尔蜜拉期冀地低语,“我的特利迦。”
不能认输,我不能认输。愈是逼近极限的时候,心跳的声音愈是震荡,他在咒文的捆绑中拼命用力,无视人类身体生命力急速的流逝,对准头顶的大团黑色火焰,迸射出光束。
咒文破裂,巨人放手一搏,在他以为可以勉强喘息片刻,身后出现一块蓄势待发的光洞,它不属于黑暗,也不属于他自主意识后浮现的光明,只是命运分割出的一道节点,急不可耐地将他整个吞下。
坠落,灌耳的风,尘粒,混沌。
失重中,他听见一声叹息。
01
遇见那个女人是在礼拜一的下午。
她太过特殊,任谁都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她,有着苍白的脸色和顺和的五官,穿着一身蕾丝边的连衣裙,伫立在巷角,意外撞入她眼中时,她就像墙边开裂的缝中生长出的一颗眼球,没什么人敢从她面前经过。
但她又没有那么突兀,几乎是一刹那,她就重新融入了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群,瞳光与长发,滚边的裙褶和肩头的荷叶袖摆,都随着黄昏时街道中的风流动起来,仿佛一片撕下的书页立在了街边。
为她驻足是理所应当,她用纯黑的坠饰堆叠满身,一划金痕烫在她腕间,从远处望见她,你会觉得那是一块通体莹亮又棱角突兀的磁石,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所有的秘密。
于是我向她走去,我不愿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开端描述得如此扑朔迷离而有失偏颇,但我得承认,她留给我的眼是蛊惑。
她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到来,起初我不过是带着被凝视的不快与疑惑而上前,但真的走进她无形中圈定的一小方天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像一块冰上服帖的水汽般织成的茧,我忘了所有我天生拥有的目的和动机。
我们的双眼框定在简单的七十公分距离,晚间的一阵南风吹来她身上的味道,和大街上普遍流行的香水味完全不同,浑浊,厚重,如同一口能堵塞五感的飘灰。
我并不晓得她是敌是友,但我确信她一定不属于仅仅与我萍水相逢的路人,绝不是因为我为她镀上了多么神秘的轮廓,而是我无以描述的一股颤栗。
也许正是我这时的毫无防备和近乎愚蠢的恍惚,致使我对接下来瞬刻的变故猝不及防,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的女人突面发难,先是准确又狠戾地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甩到了巷内的那面水泥墙上,又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将我仰面抡到了地上。
从背部到后脑勺接连传来震碎全身的痛感,疼得我四肢一阵失感,眼前的花白失焦堪堪回神,黑色的皮革裙边从我眼前扫过,轻柔而泛痒,她双膝跪坐在我的身体两侧,皮革咬合的腰线与向外伸直的双臂并成一条漂亮的弧线,而当我看清她双掌紧握的那把寒刃后,弧线迅速地反弓折弯,朝着我的脖子,不对,朝着我的面中直直刺来。
好在我仍有生物的避害本能,迅速地回握住刀剑,锋利的刃边滑进掌中就像滑入两块包裹紧实的海绵,但联想到那其实是我的肉后就不大好了,温血顺着刃尖一路往下,再无声合成一股流,滴在我脸上,听得我牙酸。
我闻见浓重的血腥气,但不能分神,生死攸关的一瞬间,我和她的力道相抵,彼此都在用力,她双膝内扣夹紧我的肋骨的一瞬间,我感到刀刃几乎贯穿了我的手掌。
我咬紧牙关,吃疼地偏头,别过透明的黑色蕾丝长袖,看见她向下俯瞰的脸。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整齐的前额刘海压在双眉,双眼的边缘温润而谦逊,唇线的分割即使此刻绷得再紧,也只是普通而恬静,她所呈现的面目温婉,眉眼顺和,但与之天差地别,她有着冷漠而残暴的心,刺下的刀刃狠戾而毒辣,竟横梗着这样崎岖而令人恐厄的执着,这时我才看清,她的漂亮下原是这样的性恶。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借力一个翻身,她失去重心,脱力地狼狈倒去,巷内逼仄,她的半边身体砸向了墙体,高跟鞋划出尖锐的两声,我大汗淋漓地爬起来,将刀踢远,警惕地望着她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站起。
重摔后,她形容再不体面,没肩的长发凌乱,刘海分拨两侧,露出一边压平的眉,风经过闭合的巷口,徒留下回声。
真中剑悟,她笑了笑,从腕间慢慢抽出一道夺目又粗壮的光。你还能躲多久呢?
鞭击从天而降,我慌忙地一个躲闪,滚出了小巷,再一回首,她竟消失了。
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褪热的晚间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熟悉的白噪入耳,我渐渐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只有一把掉落的折叠伞。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梦中迷失,梦中胆寒。我站在原地,那个女人连同她摔倒和行凶的一切踪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致我头重脚轻地离开街边时,不免频频回头,望向那处压暗的巷口。
我想我一定是累坏了。仅剩的一点理智拽着我朝战舰而去,半途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坠下,砸进我的眼中,好像崩裂的浆果,我抬起头,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按照天气预报,本该是下午四点钟准时降临的大雨,然而直到傍晚八点过半才姗姗来迟,气势倒分毫不差,当我迟钝地支起伞时,已经被湿淋淋地舔过一遭,走了没几步,远远望见纳斯第斯号全天通明的灯光,又乍然收手。
但无论如何,雨停总是件好事,我收了伞,揉了揉发酸的眼,往前一步却噗通一声,踩进了水坑,感到从脚踝打上膝盖一股湿凉。
喂,剑悟,剑悟——
我抬起头,结名已经换下了休假的连衣裙,穿着队服朝我远远招手,走到近前被我这副湿漉漉的模样吓了一跳。
诚然,明明拿着把伞走走停停一个下午,到最后还是一副落水狗的模样,委实是太丢人了。我于是下意识摸了摸后颈,赧然地承认,结果到最后也……
结名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摊开来,竟捧了两手殷红的血迹,而在掌中央,是对称的两道沟壑,皮肉分离又被撑开,边缘上翘,指尖一滴雨水稀释过的血滴顺着纹路没入伤口,顿时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一束长满了倒刺的叶根一瞬贯穿在肉里,翻身就成了疮疤中多余的恶肉。
结名绕在我耳边的问询渐渐地离我远了,我望着这两捧刺目又过分艳丽的液体,还在不断涌动,只一刹那意识到:我的确遇见过那个女人。
我没有向大家解释这两道伤口的来路,队长凭借老道的经验,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锋利匕首的功劳,但即使他挑明到这一层,我也没再多说,一方面我的确不知该怎样点明缘由,是都市中飘荡的幽灵恶鬼,还是无名更无证实存在的外星人?再一方面,我从小体质就异常得好,哪怕她把我的十根指头砍下,明早醒来也依旧完好如初。
大家不再多问,医生帮我包扎完,精英胜利队就开了个简短的会议,会议粗略解析了几天前城中那场巨人斗争的画面,及目前的结果,马璐璐暂停到一帧,放大,瘫倒在废墟中的特利迦丧失了所有的光芒,通体的花纹都被灰尘裹挟。
结名和彰人都不动声色地朝我看一眼,马璐璐接着调出当时各类探测器的结果,汇总成一张图表,满目是高低参差的柱形和英文词汇,大家集体静默了几秒,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它,马璐璐简短地总结:
“监测到特利迦奥特曼虽然丧失了一切生物特征,但在这个时间点,你们看,他的身体上短暂地产生一股与他过去的数据完全相反的能量谱。”
图表中在特利迦昏迷的第十四分钟,的确有一条相反波形的条带迅速鼓大,但又转瞬消失了。
什么意思?作马队员直截了当地问他。
“也就是说,很可能从特利迦身上剥离出了一个相反生命体,并且消失在了城市中。”、
气氛骤然紧张,但马璐璐却下一秒挠挠头打了个哈哈,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啦,现在到处监测不到这股能量的存在,也没证据就是了。严肃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大家露出无奈又放松的表情,想想也是嘛,仅仅是黑暗三巨人就已经把我们搞得自顾不暇,再多来一个神秘人物搅局,也未免太过可怕了。
我却僵在了座位上,手心的汗好像蒸腾成盐巴,挤进还未愈合的伤口中,当结名悄悄同我使眼色时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就以伤为由先行回了房间。
我的忐忑不为别的,在数日前那场争斗中,我阴差阳错地被扔到了三千万年前的时空,见到了没能被一五一十记载的过往历史,除去被雕刻在遗迹出土石碑上的黑暗三巨人,第四位伙同他们覆灭了先代人类文明的巨人,竟然是特利迦。
他那时浑身内嵌着陌生的纹路,带着石雕般的灰色,与现今我们所仰望的光明巨人完全是两幅面孔,有着天差地别,今时今日我们所见的巨人有多么伟岸,那时伫立于卡尔蜜拉身侧的他就有多么可怕。
我的心很乱,一个接一个的谜团不由分说地将我套牢,黑暗特利迦如今去哪了?黑暗与光明,谁才是真正的特利迦?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房门在我身后自动合闭,将走廊上的灯光隔绝,我望着黑暗中狭小的房间,好像转瞬又站在那道巷口,长长的窄道通往我不明的街口,而她手中的刀刃闪烁寒光,静静等候我的出现。
她到底是谁呢?到底是我生命中怎样的角色呢?这个发问好像太过言重,明明她只是个普通人,明明只是个素未谋面的恶敌,不速之客,却无端被我自顾自地抬升到失常而过分的高度,但见她如同见一封被碎片拼成的纸约,我应当去见,也一定会再见的一个人。
那道巷口的倩影在雨中化作一滩打翻的墨水,于我的心头滚了又滚,留下怎么也擦不掉的痕迹。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从那天之后涌现出这么多摸不着头脑也分不清缘由的事情,我惟有茫然与不安,于是脱了外套和鞋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但我实在低估了她的威力,或者说在她面前和在她身后,我独有任她摆布的选择,夜里我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我站在三千万年前那片土地上,昏黄的天空,阳光穿不透厚重的大气层,让人感到烦闷,空茫的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我朝着遗迹的大门跑去,但多久都跑不到那座高石的面前,当我停下来喘气时,地面传来剧烈的抖动。
那是巨物走动留下的震感,我浑身僵硬地扭过去,望见一名通体发黑、嵌有暗纹的巨人双手握拳,正立在断开的悬崖后,低头看着我,像冷冷地盯住一头濒死的猎物。
我下意识掏出口袋中的胜利海帕枪时,却摸了个空,这时我才看见,我浑身这些流动的光芒,这些鲜艳的花纹,不正是特利迦的模样吗!
而当我再抬起头,黑暗巨人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肩,与我面对着面,眼抵着眼。
-你为何恐惧?他说。
对方又靠得更近了些,与我耳语:
-我,就是你。
他往后退去,我看见黑暗特利迦的眼灯中倒影的我自己,一半的脸庞迅速爬满了咒文,变得狰狞而阴鹜,这一下将我吓得立刻从梦中醒来,大口喘息着,在床上坐起。
情绪冲破意识的阈值,让我在醒来后久久不能平息,仿佛魂魄带着五感都飞离了身体,我大汗淋漓,四肢发冷,在安静的凌晨三点,浑身如同从水中打捞起。
真是糟糕。我赤脚走去洗手池,伤口不能碰水,只好拧开水龙头沾湿手指,搓了几下脸,夜间很凉,尤其是把十指都泡在哗啦啦的水流里。我揭开绷带,望着那两道拦截了所有掌中褶皱的猩红裂口,没由来地发了会呆。
自来水还在哗哗的流,水位缓缓上升,渐渐漫过指根,吃掉裂口里暗紫色的痂口,我忽然想起医生不能沾水的叮嘱,连忙拧紧水龙头,突然听见叩门声。
谁?我转过头,可门底的光缝完整,没有人立在外面,而屋内只有我自己,在我疑惑时,又是两下叩声。
-你的身上有一层海水。那是什么?
在人声落音的那一刻,我恰好福至心灵地抬头,与镜中的人四目相对。
我吓了一跳。说出来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很显然,这短短的一瞬间如同穿梭了数部老套却得逞的惊悚电影,立时将我整个夜晚的困意一扫而空,心狂跳不止,但于慌乱中的呓语和失态不必赘述,他静静地看着我强作镇定,与他对峙。
你是谁?我问他。
-你不认得我了,镜中人说,-数天前我们初次见面。
我于是努力搜刮着这些天结识过的面孔,一同工作的擦肩而过的,可谁又能委身于我的镜子里呢?我抓着水池的边缘,凑近观察镜中的画面,黑暗囫囵概过的细节慢慢清晰,人影也随之出现,而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黑暗特利迦。
他的这幅面孔实在是叫人难以遗忘,紧跟黑暗巨人一族的泪痕特征,发暗虬结的皮肤,安静地潜伏在无光无影的镜后。
恰在这时,仿佛与我同时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从门外传来尖锐的鸣声,是自动报警装置被触发了,我慌乱中扭头再看向镜面,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队员们都匆匆赶去集合,我跑进主控室时刚好穿进最后一边袖子,就见彰人睡衣外披着实验服,与马璐璐一同察找着异常的来源。
是怪兽吗,怪兽在哪,黑暗巨人偷袭了吗,我混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声中,紧张地抓住了贴在手边的队服,彰人皱着眉,从光屏上抬起头,环顾众人的目光摇摇头,而马璐璐则疑惑地倒吸口凉气,宣布: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黑暗巨人的能量微弱地隐匿在距陆地数千公里外的深海,而东京全区都无事发生,只是舰内的探测仪显示了一串极短的诡异陡波,就像电磁受到干扰后的走形,他反复拉扯监测轨迹的那坨波形,敲了敲光屏,得出结论,也许是年久失修,出了点差错。
纳斯第斯号的器械都是照着最精密的方向调试的,还会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吗?彰人的疑问出口,大家面面相觑,难道是战舰内出了什么问题?
从结名开始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作马队员擦掉额头的汗,摊手,马璐璐挠了挠头,而七濑队员扶一下镜框,无话可说,于是六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紧张到近乎呕吐,极力忽略掉那股心跳冲出喉口的抽搐,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一时之间,调查陷入僵局,既然走不通,队长便叫了停,把我们赶回了房间。
我和结名同彰人的个人房间落在走廊的同一方向,自动感应门刚刚打开,结名就突然叫我。
我慌忙地离开门口,朝她走去,听着房门在身后又合闭的声音,觉得自己就像一顶霎时又充满的氢气球,只需要那么轻那么细的一个针尖,就会原形毕露,结名看着我紧张的模样,眨了眨眼,失笑地指指我的脸。这里,你没擦干净哦。
我松了口气。她接着又同我说了什么缓和安慰的话,大概是以为我被夜间的这么一场乌龙搅得心神不安,我一个字也没听见,只勉强地应了几声,便强装镇定地回了房间。
走廊上人声和响动逐渐平息,我背靠着房门,听见肚腹中擂鼓般的心跳逐渐平息,而手心的绷带湿凉得像从梅雨中拎着。
我轻轻走去洗手池,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即使是黑暗里也能看出面中的一块泛红,大雨并没有完全冲刷掉我和那个女人相斗而留下的血迹,但这不是重点。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镜面,于是如同一滴水撞向无风无浪的湖面,摔出圆圈般花了倒影的涟漪,人类的脸庞被切割成弯曲破碎的圆形波纹,逐渐融入了黑暗。
而随着一声轻响,一只发灰的右手贴了上来,掌心的镜面沾了发白的水雾。
02
第一次听母亲讲起遗迹里沉睡的巨人和那块昭示超古代文明的出土石板时,我在惊诧中几乎忘记了呼吸。
三千万年啊,人类的文明又能否涂布满其中的十分之一呢?我们无从知晓,哪怕是智慧顶尖的科学家,然而对于这位巨人,特利迦,三千万年只是他漫长生命里沉睡的一个夜晚。
人类与巨人何其悬殊,我们总是被动地仰望,正是出于此,人类大动工程,挖掘所见的特利迦仍不免匮乏。光明力量,一些浮于表面的花纹和习惯,奔跑和飞行的测速,至于我呢,也无非是多了一点他战中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罢了,这些零零散散的无用信息仿佛将他当做一个巨型的机械来使用,完全撑不起一个生物的皮囊。
这并不是我对前辈和伙伴们,以及防卫一线策略部署的上级的苛刻发言,老实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这样看待特利迦的,尽管我理应更为了解他。
当静间叔叔告诉我这是我的命运时,我也曾对这两个字浮想联翩,做过一些令人发笑的白日梦,但事实证明,我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又幸运点的人类而已。
面对石碑上的画面,我不免认真思索过,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巨人应当是怎样的,他如今只是一股脑的将力量全然交托给了我,还是消散于天地间了?三千万年前又发生了什么把他困在火星?
从误打误撞地坠入三千万年前,到懵懵懂懂地回到现世,在大汗淋漓中惊醒,再不可思议地见到镜后的他。这起伏跌宕的经历中,我就像他曾踩伏的一片草叶,突然抬起了头。
被现世歌颂为救世主,英雄,光明化身的特利迦,拥有着无法预估之久的黑暗身份,过去听令于卡尔蜜拉,那个意图凌驾于现世地球文明之上的凶恶狂徒,还直接参与了超古代人类文明的毁灭,换句话说,他正是不可推脱的罪魁祸首之一。
我不知该如何再看待特利迦,现世他是各种褒义词汇的集成,怜悯,温柔,强大,永恒,假设不是亲眼所见,旁听者或许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活在被动位置的群体臆造出的神明形象罢了。
所以,特利迦到底是谁呢?是镜中那张黑暗的脸庞,还是被无数地球人透过楼宇仰望的挺拔身影呢?
我更倾向于前者。三千万年前光明特利迦是否现身过我并不知晓,但现世活跃的这名巨人,是我承了所谓命运而化身的,于是见到他的那么一瞬,我就意识到,这就是我与特利迦本尊在这个时空的第一次相面。
我把他藏在了房间里。
人类对于他对于斗争的前途拥有着庞大的疑问和迷惘,如果将黑暗特利迦公之于众,疑问并不会消解,相反,悖离我们所希冀的他的背景,只会带来动荡的冲击。
但这并不全然是隐瞒的理由,福祸总是相依,总有人会率先接受事实,接受他是个先于人类先于文明框定的时间,真实存活的巨人,而惟有清楚地掌握当下对峙局面中所有的因素,才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最终的战场上不留下追悔莫及的祸患。我明白的。
可每每站在队员们面前,我试图开口时,总会想起那场梦中,在我的脸上爬满的纹路,好像恶虫增生,连我的骨头也啃噬掉。
于是我住口了。
起先我很难适应和一个外来客被迫同居的滋味,提心吊胆地避开队员们,独自回房,还要做贼似的回绝掉他们来房内闲话或是小坐的请求,好在马璐璐修过报警器后,误打误撞地抹掉了他的痕迹。
回到房中便成了我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而他总是这时施施然地从镜中浮现,不避讳光线,也不觉隔阂,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看我在狭小的房间中像钟表盘上的指针一样规律地活动。
我们第一次对话是在他出现的第四天。
那时我尚且对他的存在感到拘谨,回来后下意识将视线扫到那座洗手池之外的灰色区域,来回穿脱着队服外套,翻看地球上的植物学书籍,眼见墙壁上显示的东京时间逐渐接近零点,终于坐不住了。
我走到镜子面前,他霸占了整片镜面的倒影,除了那张我不大熟悉的脸就是看不见底的黑暗,一动不动,仿佛融成了一副悬挂的画像,我礼貌地问,你能消失一会吗?五分钟就好。
隔着半是水雾的镜面,我看出他的疑惑,但意外的他并不像三位黑暗巨人中的任何一个,没有多问,没有不满,我一眨眼,就只看见自己茫然等待的脸庞。
我松了口气。既为他的易于沟通,也为这短暂空出的喘息。挤了牙膏,简单地洗漱,看着镜子里顺着颧骨往下的水流,感到全身都无比舒畅。
我心情好了很多,关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不去挣扎,睁开眼,天花板泛着淡淡的荧光,通向窗外发散的夜幕,隔着数不清的风的痕迹,到我认不出的尽头。
特利迦。他的名字于是像一颗划过的流星般自然地被我吐出。三千万年前,地球的天空外是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半晌才遥遥在镜子中隔空说,-忘记了。
其实我没有询问的意思,不过是我失眠时随口捏出的问句,听到他诚实而平淡的回复,抵触才逐渐消弭。
之后我们聊了很多。至少比我预先设想的多,我时常结束掉一天的通勤,关好门后,边疲惫地脱掉队服,边与他聊点琐碎的事务,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理睬我,因为一连串现代的词汇和管理体制不为他理解,偶尔我也会兴致涌来,询问他巨人的生活,超古代会更热吗,巨人要捕猎吗,那时的植物有什么呢,知道的他会简短回答我,不知道的也只是冷漠地闭着嘴。
随着日常的交流越来越熟稔,我得出结论,他的确迟钝、寡言了些,可实质上,他并没有多么激进而邪恶的计划,至少短期之内没有,即使知晓自己身处人类阵营的核心、寄居于一个拿走了他过去力量并用于保卫人类自己的家伙房中,也没有表露出多么不甘的反抗。
或者说,他早已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就在那天他从我体内离开后游荡的时光里。
最近精英胜利队罕见地闲了下来,不止是因为暂时没有新怪兽的入侵,连与军方和政府的工作都少了,总是能在工作时间见到大家端着杯新泡的咖啡悠哉悠哉走进主控室,或是直接百无聊赖地在光屏上搜索些娱乐内容。
难得有一个如此舒坦的下午,我坐在座位上整理过去几周的露露耶生长记录,之前太忙了,所有的信息都是匆匆而零散地抄录在各种纸张上,等我理完所有的头绪,从笔记中抬起头,伸个懒腰,窗外已然临近黄昏。
我放下钢笔,甩了甩发酸的手指,想了想,顺着走廊拐去了顶层的天台。
天台上放置一些大型器械的零碎部件,还有四处移动的探测摄像机与能量捕捉器,政府同静间财团联手,砸了不少资金在抵御外星侵害上。我小心地绕开,倚在空余的栏杆。
纳斯第斯号联通的这处顶层高度不算瞩目,但胜在地形开阔,得以顺畅无阻地眺望远处市区人群的行动,我对这些住民的生活知晓得不大多,毕竟火星与地球的环境相差甚远,而在临近黄昏的下午天观望他们来来往往,各自忙碌,是个十分惬意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我听见检测探头转动时金属摩擦的声音,最终咕噜噜停下来,对准了我。我眨眨眼,试探地问,特利迦?
-是我。
四下无人,我惊奇地询问他是如何离开镜子,他言简意赅地阐明后我茅塞顿开,他一直像一只被罩在玻璃盖中的鸟,飞不出以我为中心的一小片区域。我点点头,大概是胜利海帕枪中存着他现世力量的作用吧,没再多想,望向黄昏下的城市。
在认识现世文明这件事上我们偶然地有着如出一辙的懵懂,当然我的要淡些,他的更浓些,毕竟三千万年的洗摔轮换,从天空的颜色,白噪的成分,到这份被铺满的凹凸陆地,全都变了个样。
我告诉他,这是新一代的人类文明,在超古代人类文明灭绝后。
他消化这个词汇用了一会,不大理解为什么他们轻易灭亡的族群,又重回了这片土壤,发展成眼前繁荣的景象,我知道他不懂的还有太多,不过也没有了解的欲望。
于是我们默契地不再出声,直到黄昏的云彩在很远的天边燃烧殆尽,卷动的风越过匍匐喧嚣的车流,直钻到我的外套里,格外凉快,我指着远处问他,你是在那里醒来的吧。
那是我昏倒、也正是马璐璐调取的监测记录仪中,特利迦倒下的区域,加上昏迷前与卡尔蜜拉搏斗,在一片起伏的整齐楼宇中塌陷下一小块,像一颗被挖掉的蛀牙洞。
他没反驳我,就是默许的意思,我撩开一绺吹到眼睛上发痒的额发。那你后来去了哪呢?
我早就想问他了,躲开所有的监测设备,隐藏踪迹,他到底去了哪呢?离开了镜子后无形无身的能量生命体简短地告诉我:-我去找她了。
我猜测的答案中从来没有一个写着“她”,却意外的没有感到惊讶,好像浮在水上起伏漂动的生锈铁索,大脑一片空白中停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没有找你。他的声音被风打散,又聚拢在我身旁。-是你找到了我。
诶?我于是回忆起初见他的那一天,那场姗姗来迟的雨,那个漆黑的巷口,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想起她我总觉得奇妙,尽管那时我直觉中总会和她再见,但除了偶尔清晨催急闹铃声中猛一收束的噩梦,她好像不通逻辑的一段插曲,不声不响地远离了我。
我举起手掌,在将暗天际的映衬下,两道伤口还在缓慢地愈合,左手的长得快些,已经有一小半的肉紧实地围着裂口咬合,摸上去很平滑,没有凸起的余肉,而右手的不见好,仍带着血痕。
她去哪了呢?她送来特利迦成为我的秘密,与她相遇后我的生活被挤进这么多苦恼,——而我与她何时又会再见呢?
当黄昏彻底散尽后,天台掩入了黑暗,我顺着窄小的楼梯往下,回到了战舰内。
我曾在同事口中听说过一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又梦见了她。
她和那天有着如出一辙的穿着,拖我到泥浆里,沾着烂泥的高跟鞋踩上我的脸,我感到湿润的沙土渗入头发,而紧抑的呼吸中,只需一低眼,就能看见圆头敛光的鞋面,而她皮革裙下厚重黑袜的反光化作狰狞的光鞭。
她的脸离我太远,看不清楚,即使背后的天空有几瞬闪电的晃目,掩在长发里也不过是一片模糊的黑点,鞋尖在我脸上拧转几下,狠狠出了口气,才舍得弯下腰将我一把拎起。
我被她拽到了跟前,低头是她发中揉皱的配饰,而她轻轻上前一步,明明一只有力的如同铁爪般的手还扼着我的喉咙,却还能轻柔地将下巴垫在我的另一侧肩上,仰起脸,贴着我的耳朵。
她给我一连串的诉说,伴随着永恒核心,背叛,他,曾经的字眼,喷出的气息撞在耳上好像强蚀的硫酸,啮咬出一口大洞,而无端蒸腾的旖旎软掉我的四骸,眼睁睁看着鼓大的心跳成为迟到的雷声。
她轻声说,你躲不掉的,真中剑悟。去死吧。
我猛地惊醒。
忘了多久才恢复平静,我下床连喝了四五杯水,彻底放松下来时倚在窗边,除我之外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闷头在安静的睡眠里,身处这样静谧的夜晚,连一下叹息都要放得轻声再轻声。
我彻底清醒了,迎着半夜的风,想着那段梦,梦中她的耳语吹散在风里,我突然开口:特利迦,你为什么要找永恒核心?
他一直都在镜子里,面对我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坦然地说:-因为卡尔蜜拉想要。
我怔住片刻,追问他,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力量,领地,还是自由,或者别的什么利益挂钩的未来,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寡淡地回答:-没有,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需要。
没有别的理由?
-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想,但同时又感到庆幸,他从始至终就不是极度凶恶的人。
我觉得轻快了些,今夜没有月亮,也看不见太空中行星的点光,我徒劳地寻找了一番,想起梦中那句死亡的终言,耸耸肩。巨人就是巨人,而人类也只是人类呀。
他问我什么意思。你看,我关上窗户。三千万年不过是你的一场沉睡,可是对于我们人类,最长的寿命也不够十万分之一。
他没有露出惊讶或是哗然的反应,也许早在过去,寿命的庞大错差就是他们一族轻蔑而傲慢的底气,半晌他平静地问我:
-那你呢,你能活到多久?
这时我已经在黑暗中哗的一下仰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双臂,我听见自己轻声说,久到命运。
命运什么?[揭晓答案],[告诉我是真是假],还是[圆满我毕生的路],我给不出填充在后的尾缀,于是话断了半截,飘向天花板,飘向我命运注脚起步的火星。
他看着它们飘远,问我:-你的命运是什么?
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我尚没搞懂这是一种什么东西,能像词典里那样把我的生命完全团住,更不明白我遇见的谁和谁要将它撑满。良久,我反问他:你相信命运吗?
他回以我彻底的沉默,我笑了笑,有时候,它只是拿来逃避的,对吧。
想多了命运这种云里雾里的说辞,不外乎是为了搪塞现实,我并不认为这才是顺从的道理。我承着母亲,静间叔叔,一众好友与长辈的厚望,从火星来到精英胜利队,绝不是为了挖掘这种东西,而是为了保卫人类的笑容,守住我们的未来呀。
真中剑悟啊真中剑悟,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大家都在为了铲除黑暗三巨人绞尽脑汁,齐心协力,你却为了虚无缥缈的人和事多心多情——
你的首要任务,永远是保护身边人。
我闭上眼,心中默念:无论如何,我都会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地阻止卡尔蜜拉,践行我应做的一切。
我安了心,困意也逐渐来袭,像大海的一层浅浪铺在我眼皮上,迷糊中不知谁的声音影影绰绰。
-你做不到的。
我半梦半醒,不假思索地追问:什么?
发问者却像呓语中捏造的丛云,消失了,等不到回应,我沉沉睡去,在意识彻底坠空的那一瞬,我听见叹息的尾音落定:
-你永远做不到的。
你会爱上她。
03
有句俚语,叫暴风雨前的平静。
睡梦中对我宣判的声音是谁,那些字眼组合成什么意味,我真的毫无印象也毫无头绪吗?可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沉默与忍让,或许正是为了惩罚那时的犹豫,我能放松的时光迅速地结束了,而在这之后,我的生活逐渐地失控。
市中心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口金色的光洞,异常能量波动的警报声快把我们的耳膜冲破,当摄像头捕捉到各个方位的目击视角时,一只浑身长满武器的怪兽从天而降。
戴亚博里古攻势凶猛,我正面迎击,来回切换形态,最终一咬牙,使出了永恒核心的力量。
这是我从三千万年前回来后获得的,可惜,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完全掌握,在变身为永恒特利迦后,我感到浑身的骨血都被金色的火焰烧燎,好在疼痛没有阻止我打败它,我胜了。
但胜得很牵强。回到战舰中,我筋疲力竭,落下一身的伤,伙伴们给我包扎时,都为我超负荷使用力量的危险而担忧,可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我清楚自己的极限,凭借这样零星而单薄的能力,怎么撑得下去?
我不知道,可我又无处倾诉,这份力量的承受者终究只有我自己,哪怕大家再为我呕心沥血,也并不能缓解我的燃眉之急,反而徒增烦恼。走投无路,我敲敲镜子,也不顾会不会有人半途闯入房间,询问他是否知道如何掌控这股力量,他平静地注视着我,-我是黑暗。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茫然失措的可笑,他接着说:-我不会帮助人类。
他的眼灯镶在灰暗的皮肤中,这下我才看清,那其中是一成不变的冷漠。
我早已知晓他的立场,可被直白地拒绝仍然使我十分失落,也察觉到我不知不觉中得寸进尺了这么多,他从来不在庇佑人类的阵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落魄到失去了重为巨人的力量,被囚在我的身边,甚至不屑于同我这样渺小的生物开口。
但我没想到,连这点喘息的片刻也只是我的奢侈,基地外突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点名要我出战。
我明白这是我不可动摇的责任,忍在恐惧抓住我之前,抢过队服,跑了出去。
对方不明来历,实力雄厚,我节节败退,再次变身为永恒特利迦,依然无力挽回败势,正准备拼死一搏时,银河救援队的利布特紧跟而来。
他追捕迪亚波罗从另一个时空而来,救了我后,要帮助我掌控这股力量。他与我不同,从降生起就是能量的聚体,较我而言有着更纯粹的光芒,也更灵活,我学习到了不少,瘫坐在地,再将闪耀密钥拿在掌中时,有了充足的底气。
结名和利布特都为我高兴,于是我立刻赶回现场,那时队长正带领着大家用能量模拟拖住迪亚波罗,我冲出训练馆,闯入眼内的就是纠缠中的巨人们。
迪亚波罗的双臂被希特拉姆和达阿贡奋力箍着,而他的脖子上缠绕着蟒蛇般粗壮有力的光鞭,往后,居然是卡尔蜜拉。
按理而言我不该用居然这个表示惊讶的转折,可我的确在看见她的一刻感到诧异,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充当着相悖、相对的角色,这次却罕见地同我们站在同一阵营。
时机成熟,三人纷纷于光波攻击发射前迅速地离去,不知是不是出于我的错觉,我看见卡尔蜜拉透过黑雾,若有似无地掠过我一眼。
她漂亮的蝴蝶眼灯发着橙光,即使是在白昼天也十分明显,那一眼仿佛将我浑身浸入了冰窟中又捞起,我的双目猛地一眨,听见自己心跳断隔的一瞬。
后来迪亚波罗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凌晨两点半我得空回到单人间,脱力躺倒在床上。
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放松的余地,那些纷乱打斗的场面混淆着激战时尖锐的声音,像粘稠的泥浆一样占据了我的五感太久,当我从中抽离,确认了我正躺在安宁、远离是非的房中时,我长呼一口气,在屋外车流白噪的淹没中,想起了那一眼。
巨人与人类的长相相似,可也相异,也许是人类的视角和能力太过渺小,无法解析出他们的表情,那一眼只是一点橙光照我一瞬,可光中是什么?厌恨,怨怼,还是漠视,或是别的、我一知半解的情愫,我不明白。
特利迦,我试着对空气叫他,特利迦,你在吗?
我问他:在你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卡尔蜜拉的名字在我的舌下蠢蠢欲动,来回颠倒摔打,在触及不情愿出口的期待后支离破碎,变成一个她,一个我们默契明了的主人公。
没有人回应,我数着天花板的纹路,到第一百四十七条竖形纹路时,几乎以为我犯了疯在自言自语,可当我转过头,他安静地在镜中伫立。
他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呼吸一滞。
我积攒了许许多多的询问都被他的拒绝熄火。他和她曾经并肩了有多久?我不知道,同样也不知道在他活跃的那段时光中遇见过多少同族,可我相信,卡尔蜜拉一定是最特殊的锚点。关于她的事她的形象有那么多我一定不曾知道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但没有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按理而言我不该埋怨,也不该生疑,可心中却不时地重复着我自己的声音,说——他吝啬。他一定知道了什么,说不定也明晓我求之不得的疑惑,可却吝啬于给予任何信息。
疑心越膨胀越鼓大,我抿了抿唇,知道我无权责怪,也不该越界失礼,于是我默声叹了口气,闭上眼,同他说:晚安。
长夜漫漫,第二天也许会是警报声将我惊醒,我该抓紧时间早早睡去,但这时我做过的本不该的事已经太多,仿佛一切失序、颠倒过来,我的意识愈来愈清醒,半晌,蓦然睁开眼,悄声喊他:特利迦。
我听见自己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倒吸一口凉气,说:
让我看看吧,她过去是什么样。
记忆本就是独有的奢侈品,我没有要求他与我分享的资格,所做的,唯有诚恳的请求,寂静中一直没有回应,好像一把钥匙卡在了孔中,左右扭不动,我怀着一股说不清的失落,沉沉睡去。
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趴在超古代时期的那片大地上,遗迹的石碑门无声耸立,我从泥土中爬起,看见自己庞大的手掌能覆住一顶山丘,而抬起头,黑暗特利迦静静地望着遗迹中心。
他转过脸,像一个使者般伫立,突然伸出手,将我重重推开,天边不知哪里一股巨大的引力把我抽离,我远远望见昏茫空旷的大地随着他背过身去,化作乌有。
第二天我是被警报声吵醒的。
惊吓开启的清晨遗留下恼人的头疼,一会在左太阳穴,一会又轮转到另一边,当我穿上队服、强忍眩晕坐在指挥室的椅子上时,我的整片额叶都在发疼。
战况紧急,大家围坐一起,正留意着光屏上扫描出的数据,面色凝重,我听见他们来回抛掷着破灭奥加的名字,眨了眨眼想保持清醒,结名于是顿住,问我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我告诉她没有的事,马璐璐便就着光屏继续讲了下去,等到会议短暂中止,她走到我身边,小声问,剑悟,你的脸色很差劲,怎么了?
我连忙冲她摆手,囫囵解释是不大好的睡眠而已,她却摇摇头,说:是你的心情不大好。
会议接着进行了,我也没细想,勉强镇定,可耐不住光屏上的数据和文字一个不留神就乱了套,变成那片化为乌有的超古代大地,熟悉的暗红色咒文,最终又是那个人遥远的一眼。我低头深吸一口气,脑中突然响起一声:
-你的身体不适合战斗。
——说了我没事。听到他的声音我莫名感到烦躁,不假思索地回他,半晌才意识到语气的强硬与失礼,但我无心也无力同他道歉,抬头继续听彰人的分析。
破灭奥加迅速地出壳,好在我们事前会议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在永恒特利迦的攻击送出时,我身后的纳斯第斯号也发射了能量,合力消灭了这头魔兽。
解除变身后我就知道特利迦说的是对的,明明刚才的战中并没有受到像以往的伤,我还是感到头昏目眩,四肢无力,我站在原地,咬紧了牙,彰人远远朝我走来,可还没等我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连塌陷的轰响。
那是一只魔格大蛇。
黑暗巨人竟然强劲到连这种凶兽也收归麾下,它同样暴戾凶恶,我又重回废墟中,没几下就被它打散,重摔倒地,纳斯第斯号紧急使用了加高尔贡密钥,暂时将它石化,无疑给了我喘息的机会,马璐璐沉重地宣告:只剩二十个小时了。
在队长的号令下,我们计划等到第二天中午,它将醒时准备致命一击,各人领了命,纷纷离开了战舰,只剩下了我。
作为瞩目的后备战力,队长要求我务必好好休息。这不是我本意,但也明白我不该逞强,于是回到了房中。
为了使用加高尔贡的密钥助我脱困,全舰的设备有七成仍陷在石化当中,只有联通指挥室的一小部分恢复了正常供电,当我进入房间时,还需要手动推开自动化开闭的房门。
房间里失去了智能设备运作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闷,仿佛被囚禁在一颗蛋中。飞行时舰内的东西四处乱倒,我在门口捡到了本该出现在洗漱台上的剃须刀。
我步伐缓慢,感到呼出的气都灌满了铅,强撑着走去洗漱台,拧开水龙头,希望冷水能够麻痹痛觉。
-你生气了。
我不免因他直白且平静的质问尴尬,但一瞬间过后,我就强硬起来,反问他:我为什么要生气?哪里生气了?你多想了。
他没有立刻回我,总是这样保持着沉默,守着他独自拥有的阅历冷漠而疏离。我拧紧水龙头,转身整理袖口时,才在背后问:-你想知道她的什么呢?
她曾经的恣意,野蛮,她过往的凶残,独断,你想知道什么呢?——你为什么对她好奇呢?
没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只是对你比较好奇而已,很奇怪吗?更何况,她可是我的,我的——
我张口,空白中该挪进一个什么词汇,漫天的文字挨个从中穿过,最终一锤定音:敌人。我的敌人,仅此而已。
他说:-是吗。
明明寡淡陈述的语调是他向来的习惯,但我总觉得轻飘飘,仿佛在明晃晃地嘲弄着我,我皱着眉回过头,他正好从镜中隐去,双目平静,左手心握着的一团水雾氤氲,留在了镜面上。
我实打实地生起气来,决心不再去管他们,不去管黑暗巨人,也不去管卡尔蜜拉,他们过去是什么样,共享什么经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闷着口气,躺回了床上。
一夜无梦,好眠。我醒来时刚好是清晨的六点,按照昨天队内的计划,赶去了实践现场。
我刻意地忽略昨天不愉快的对话,忽略我们没头没尾的摩擦,在那时我仍然以为,不愿面对的种种,只需要背过身就好了,可就在那天,我才迟迟悔悟,我错得有多离谱。
将近正午时分,现场一声发射令下,我们将灭亡大蛇围了个扇形,齐齐发动攻击,可只是杯水车薪,反倒加速了最外层的石封裂开,大蛇发出尖锐的啸鸣,彻底苏醒过来。
轮到我出场了。我变身成特利迦,折断了大蛇的头角,站在了它的面前。
变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天空突然出现一圈又一圈熟悉的暗红咒文,圆圈内空气迅速地抽滞,甩开一道道晴空里的闪电,将我和大蛇齐齐震开,从中央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回响,随即像是惊雷滚摔进大地,传来更沉、更实的一声——
卡尔蜜拉来了。
巨物落地的撞击声蔓延开,仿佛将人的耳朵从头到尾揉麻,一切回归静寂后,万物停滞了那么一瞬,风才开始流动,我发现自己如同被她攥在手心的鸟雀,连一口气都不敢呼出。
她抬起头后直直地看向我,和过去我们每次在战场上短暂相遇时的情形一般。
我被抓进她的蝴蝶目,亮得发暗。
“剑悟,剑悟,”她起先低声叫着我的名字,隔着遥远距离,激起我脊骨升起的颤栗,最后化作一句咬牙切齿的喊声:“真中剑悟——”
卡尔蜜拉扑向我,带着掐死一只鸟的狠辣,带着我们每次相面都如出一辙的怒火。
我匆匆提起手肘想要格挡,巨人的臂膀却在她的面前迟钝而无力,连向来攥得紧实的拳头都无影无踪,不带一丝蓄力的痕迹,错出一瞬的落后,不仅如此,在随后的搏斗中,我都尝出一股比寻常更叫酸的吃力,立刻陷入了被动。
她总是比我了解这具身体,了解他的发力和他的连贯,说不定也早已了解这份迟钝,于是轻易地就将我锁住,她根根绷起的手指抓得我窒息,仿佛要将我的血我的肉都攥成灰烬,千钧一发之际,纳斯第斯迅猛的一次攻击解救了我。
大家帮我重新找回了状态,她受了伤,在达阿贡的劝说下中途离开了战场,而没了她的阻挠,我顺利结束掉灭亡大蛇的战斗。
回到队内是一顿丰盛的庆功宴,说是丰盛,实际上我并不记得呈上来什么五颜六色的食物,也不记得吃了什么,眼中恍惚看见的事物光斑交叠,机械地咀嚼了一些蔬菜和肉类纤维,就回了房间。
门在我身后关闭,重新回到独处的环境中,我身上紧绷到麻木的肌肉和神经逐个复原,战斗中的失意与落后我不是没有过,可败在她手下、丝毫动弹不得的窒息总是最骇人的一个,直到一滴汗滑进疮疤的小窝中,触感才将我抽离白天的战场。
我进而仔细地打量这双手,在她骤然降临时,竟放松地垂至身旁,像一根螺钉的脱落,引发了一连串我无力的失衡,直到硝烟隔绝,事后回想,十根指头正打着颤。
我垂下脸,隔着很远喊他:特利迦,我知道你听得见。
——你为什么那样做?
我的语气不大轻松,语调也失常走音。他从镜中现身,不发一言,那一小片水雾经过这么久,仍然虚虚地笼在他左掌中,良久:
-你想说什么。
他的回问来得直接,我哑住许久,叹口气。
在遇见他不久时我就明白,他不是站在人类这边的。哪怕他毫无怨言地跟在我的身边,不曾流露过一点刚硬的面目,哪怕他从不在乎我拿着特利迦的力量去为人类而战。他不过是表现得淡漠。
我同样明白他与她的往事厚重,于情于理,我愿意体谅他。出现在浩大时间流的尽头,昔日的并肩共斗,已成了刀剑相对,尽管那只是后世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类夺去了他的力量和身份,可在她的眼中,也与背叛无二。我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至少理解他的情不自已。
今天只是险败于她的手下,那明天呢?会不会纵容他们曾一同蓄养的怪兽?在未来,等到人类的决战,等到地球的动荡要迎来终结,又会不会停下来,像过去听从她寻求永恒核心一样,任凭她为所欲为?而到那一刻,在镜中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现世的特利迦,又与三千万年前有何区别呢?
因为我和你根本就不同吧。我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影响我了。
-不同?他反问我。-确实不同。
他好像完全剥离于我的抵触与责备,冷漠地说:-我从没有在她面前这么失态过。
他的一句话当头朝我砸来,我们之间的气氛陡然紧张,我鲜少与人争吵,剑跋扈张的浪潮铺进来,心跳打起一阵无名的鼓声。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他的口吻平淡,字眼简单,组合在一起,却无端带着挑衅与讽刺的意味,-你不是自诩光明的巨人吗。
反驳的话明明滚在愤怒中,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背靠着门板,瘫坐在地。
跟在她身边那么久,他从不缺与她如出一辙的一面,我仿佛看见那个女人将匕首直直刺来,贯穿我的鼻骨与眼窝,在四射的血花中那张漂亮的脸庞低下来:
你不是自诩光明的巨人吗?
我低下头,如同坠入了可怕的谵妄中,血,刀刃的寒光,裙边的褶皱,像破壳而出的虫卵一样恶心地爬满我的视线,分不清哪里是现实的边界。
-剑悟。
声音清晰、沉稳,不是来自镜面之后,不是另一个陌生人,而是我的脑海里,我的声音。
-不要逃避你自己。
04
好吧,我得承认,我从不信命运之说。
命运命运,命,竟是靠一种无法检测到的运气而定的,我说那是谎言。虽然幼时并没有人教我得出这种结论,但我总以为,事在人为,万事万物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它堆叠而成的道理,和走向结局的逻辑。
所以我想,命运如何失控呢?
于是站在镜前的那一刻,我分不清,究竟是我从始至终原来根本不够坚定,还是命运拖拽着我,将我鞭挞。
我无法言说这一切的由来,从事于严谨的科研工作,我习惯于依靠理性抉择,依赖逻辑镇定,但这时我却失败了,在所有归因的手段都早早得出错误的前提下,错误发生了。
遇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我早就该料到了,可我却太糊涂,直到她朝我扑来的那一刻,像一颗钉子扎进镜面,玻璃哗啦啦地碎了一地,而我看着她,如同那时隔开刀刃望进她的眼,恍然明白,她屡屡针对、累累追忆,为的全是镜子里的那个人,而不是真中剑悟,不是我。
我发现我竟然在嫉妒。
他完整地拥有与她的邂逅,她的信任,她的偏爱,以及更多我难以想象的过去,而我呢?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一颗碑石,让她一遍又一遍想起生命中唯一无能为力的错误,再次伫立于那颗唾手可得却失手错过的永恒核心前,告诉她失败不可弥补。
我不愿接受现实,更不愿承认我竟嫉妒着一个与我的敌人相爱的人,这一切荒唐得像个灾难,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只是好奇,只是平白承担仇恨的委屈,可下一瞬我却滞在了原地,我的双臂,我的十指,松软得如同迎接水流。
它们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我情绪失控,言语指责,推诿,否定,停歇后,还是在那里,悲哀地成为我已不可更改的事实。
我当然明白他说的逃避意在什么,然而除了逃避,我还剩些什么呢?我跌跌撞撞扑到床上,躲进了被子里,情愿表现得懦弱,闭上了眼。
我告诉自己夜很短暂,明天,明天再说。
不知惶恐中挣扎了多久,我惊恐地睁眼,又重回了那片大地,化作穷追不舍的噩魇,我撑地起身,连滚带爬地跑,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想了解她也不能不逃避,然而黑暗巨人那么庞大,人类那么渺小,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抓起。
黑暗特利迦的脸在我面前放大,嵌在他眼下的刻痕像狰狞的山脊,他深深地凝视我一眼,就松开了手,来不及惊呼,我从高空中坠落。
失重感包裹着我的五脏六腑,眼见地面越来越近,我慌乱里下意识地一个翻滚,竟真的稳稳落地了,只是,土地变成了泥岩,而我的双臂爬满了纹路。
一声尖锐的啸鸣响起,我抬起头,赛古梅戈尔张牙舞爪,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朝我冲来,我被动迎击,它往后仰倒,突然朝着我的脸猛喷出毒液,视线都被蓝紫色的口液糊住,我无力抵挡,失了节奏,忽的从它背后传来一声利落十足的战吼——
几乎是一瞬间,赛古梅戈尔失衡倒地,我的视线也恢复了正常,朝前望去,卡尔蜜拉站在不远处,朝我颔首。
猝不及防看见三千万年前的她,我并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身体却已经跟从她漂亮的旋身起势,重振旗鼓,朝着凶兽冲去。
在我们二人的合力下,赛古梅戈尔于爆炸声中化为了灰烬,巨大的火光膨胀开,我看见卡尔蜜拉转过身来,面向我,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背后是眩目的热火,再往后是浑浊的天空和失常的闪电,火山一座连着一座,不分昼夜地喷射着岩浆,甚至追着我们踏过人类废墟的步伐,从地缝中涌现。空气昏暗,异常的热浪简直将时空扭曲。
而她停在我的面前,笑容舒展,张扬。
在看到那个笑面时我就听见谁的低语:你永远不能忘怀的。
刺下匕首后起了杀心的她,轻松狩猎后自负自得的她,现世把你摔进泥潭厉声鞭挞的,游刃有余又无端相近的,冷静的疯狂的,漂亮的狠毒的,爱他的恨你的。
你永远不能忘怀。
我倒吸一口凉气,在床上猛地醒来。
这是凌晨三点,基地内一切正常,我大汗淋漓,右掌心的匍匐的疮疤发烫,从床上坐起,久久不能回神。
我慢慢地平复了呼吸,撑着额头,黑暗巨人的往事给我带来了这么多困扰,将我的生活搅得不成样子,这就是人类试图承受巨人力量的代价吗?
我叹了口气,滴答滴答,应该是水龙头没有拧紧,我下床赤脚走去,洗漱台就在无光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像一个无声等待我面对的祭台,堆积我的秘密,每次走近它,仿佛都要拿出掏空内里的勇气。
镜面顺从地存放着我的脸,我盯着许久,才松了口气,拧紧水龙头,转身正欲离去,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你看,镜子里的那张脸。五官已经被连番不平的夜晚折腾得憔悴,皮肤粗糙,尤其是眼下还冒着明显的乌青,可在一片灰矮的沼泽中,两只刚从梦中景象抽离的眼睛,就像机器里滚动了很久的弹珠,擦着点燃镜面的光芒,精神焕发得不像属于你的气色。
我提起了一口气。
这是噩梦中的人吗?
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发现我的疲惫,和疲惫中少有的一次精神抖擞而已,在现实中大可说得通,可这不是噩梦,这居然不是噩梦,为什么不是噩梦?我的逃避我的坚持,我的恐惧和我的不安,都在这面镜子前,彻彻底底成了哄骗自己的笑话。
而我根本骗不了任何人,镜面里空空如也,注视着真中剑悟的只有我自己,可哪怕只有我自己,也可以一眼望穿这个懦弱的伪装,天旋地转,我看见镜面无端地扭曲,水龙头明明已经拧紧,却反常地吐出水流,噪音灌耳,他没有出现,我的目之所及却异口同声地低语——
你爱上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你爱上了她!
她不曾善待过你,屡屡害得你痛不欲生;她伤你更伤你在意的人类;她犯下滔天孽罪,覆灭人类的先祖,无视你看重的生命;她是无边地狱爬返人间的伊邪那美——真中剑悟!真中剑悟!你被寄予光明的使命,拿着英雄的做派,承着救世的名衔,你该与她见刀见血,你该和她不死不休,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爱上了她,你居然爱上了她,你在否认?你在拒绝?你在无法回避地接受!看看镜子里的这张脸吧,多可怜,多绝望,多恶心:你掉进了一个没有人为你打造的陷阱,你做了一场欲的俘虏,你在梦中抛诸了所有坚守与信仰,真中剑悟?真中剑悟!真中剑悟啊——
嘈杂的声音推搡着在我的脑子里四处擦撞,分辨不出这都来自于哪里,我紧握住水池的边缘,镜子里依旧是那张可恶的焕发生采的脸,胃中一股推力突然上涌,酸水从我的嘴里稀稀拉拉地倒出,紧接着不给我反应的机会,几个小时前嚼下的蔬菜叶和生肉的残渣争先恐后地从我的喉中吐出,它们尖叫着说你爱上了她,你爱上了她,如同胃中的那股推力,合成我未名命运的铁腕,掐着我的后颈,把我按倒在水池中,无力反抗。我不知道我吐了多久,把庆功宴的食物一个不剩地吐了出来,当我直起身,连鼻道都被刺激的呕吐物充满,而粘稠恶心的残渣汇成漩涡,缓慢地坠入下水道。
一切都糟糕极了。
我喘息着拧开水龙头,冲刷掉秽物,用冷水冲了池壁一遍又一遍,直到水流溢出,洒在我身上才回过神。
我望向镜子里,依旧是我自己。我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上篇·完
05
再想起她是在一个无比嘈杂的清晨。
醒来时,他正在大声地同人类交谈,那些面孔我都熟悉,平平无奇,还有一个幽怜的后人,因着他的缘故,我能听懂现世文明的语言,但仍然不大理解,也没必要,今天的空气中满是繁重城市的浓郁味道,没有熟人回访,我没什么兴致,转而又睡去。
我与他的意识并不相通,睡在他体内时,就会回到那里,与真正的遗迹相比,只是多了一扇任我推闭的门,门后,那些碑石的堆放,天空的颜色,都与我待了数千万年之久的地方无二。
回到这里我总是要想很多。出现在未来文明中,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发呆,所幸还有个自在的容身之处,而站在永恒核心的入口前,望着耸立的坚挺竖塔,我总是茫然的。
宇宙的至高的存在没什么迷人的,我是这么觉得,那是一块巨大的发光圆球,像星球的自转一样不停歇流动,卡尔蜜拉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上前时,它流散的热量像数十座火山齐齐喷发,一瞬确实唬人。
可走近它,也不过是任人摘取的力量而已,就像一块早已标注在终点的猎物,终有一日我们要站在那里,毫无波澜地拿走。
但我太过傲慢了,以为时间的流动是一潭死水,没想到下一瞬转过身,我就出现在了碾平火山与海洋的陌生世界,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望着塔尖,就像回到了无数个我们无能为力的前夜,而就在这时,她来到了我的面前。
猝不及防的,她从塔后出现。
她还和过去一样,或者说在我不知中她所经历的三千万年沉睡本就抹不掉她的任何锋芒,蝴蝶眼回到这片橙红色的天空下,不像数天前惊醒时见到的那样割裂。
她颔首,叉着腰,以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姿势,喊我:怎么不说话?
连声音都如出一辙。
我专心地盯着她,她身上的那些漂亮花纹,和垂至小腿的柔软飘带,都曼妙地停留在我们的时间里,是这里另一块保存完好的碑石。
迟迟没有答复,她好像有点不耐烦,摆摆手转过身去:随便你了。
我跟在她身后,第一次离开这片遗迹,没想到这里竟连我们曾跨过的绿地和裂谷都一一复刻,她走在前头,同我说话,抱怨着人类的躲藏和狡猾,地球的无聊与贫瘠,而谈起那个人类领袖的反击,她愤愤地冷哼一声。
我就像过去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行至裂谷边,她自然地朝着远处山脚下连绵的丛林俯瞰,停了下来。
那里面隐藏着人类,他们是一群本土的动物,可又与她蓄养的牲畜不同,有着开明的智慧,就像我们曾一同途径的那些星球上演化至巅峰,必然会出现的、星球的主人一样。而永恒核心的位置,也藏匿在这些渺小蝼蚁的口舌间。
高处的风将两条飘带在空中扭转,吹向我,吹向我身后记不住的空白,我不敢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她思考事情时总是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有时挂着的笑也只是她一直以来傲慢而蛮横的自如,这时却突然扭头看向我,露出一个由心的、安静的笑容。
特利迦,她的身体跟着转回一点,能看见胸口那口蓝灯的荧光。你相信命运吗?
我愣住,仿佛隔了一个叹气的片刻,再看向她时只觉得无奈。
哪里都像,都和她一模一样,听见声音时我甚至恍惚了一下,只是这个太过着急表露的一面毁掉了画面的平衡。因为她从不会询问命运。
我于是走到与她齐肩的地方,和过去一样,循着她的目光望进起伏的丛林,风再从脸边经过,她已经消失了。
哥尔巴的精神幻象是抽自于心里的欲望,让她叩问命运的其实是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认,在几天前他躺着问我的那句话萦绕在我脑海中,像从海水中扔出的一颗石子。
那时他的回答是,这不过是逃避的说辞。而在那之后,他的确诠释了逃避的本义。可如果他的命运是爱上她,我的命运呢?
我还要做什么?
我总是茫然的。好像做什么都是原地打转,又好像什么都不做也是被推着向前。
他不知道我遭受了精神攻击,回到房间时表现得不大自如,身为人类他总是有那么多我不能理解的束缚,那天的呕吐过后他仍然避开与我直视,对她的话题避之不及,我也不会主动发问。
他心情是好的。我看得出来,或者说他鲜少有垂头丧气的时刻,在门口与他相熟的人类道别后,抱着一堆应当是食物的东西进了房间。
只剩下我们二人独处后他有意在忽略我,放下手中的杂物,先简单地洗漱,就转去给花浇水,又停下来,坐在床边记录着植物的生长。
每当时钟里最短的两根箭头朝上重合时,他都会脱去外套,躺在床上,今天也不例外。他躺在枕头里,没有阖目,望着天花板,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今天我们遭到了哥尔巴的精神攻击,他的话语不大流畅,随后慢慢放松下来,开始一件件讲起他的人类同伴,以为要升职的队长,找到梦中情房的那个美特隆星人,天降中彩的女队员,他们甚至为了庆祝队长的喜获升迁,决定要合伙操办一个简陋的惊喜仪式,但没想到,这一切原来只是大家的幻象罢了。
-很可惜,大家只是做了一场美梦。我什么梦都没做。他说。-所以我想,你一定梦到她了吧。
是。我告诉他。这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们一起做了什么?
没有。我想着裂谷边回头的脸,什么都没做。她们一点都不像。
-是吗?他一副很意外的语调,-我以为你会想重新拿过去的身份和她相认,接着再和她一起袭击我们。又或者和她协力,杀掉我。
我说如果不是试探的话,你想得太多,他回说不是试探,是真心的哦。
-你为什么不想呢?
我觉得他的问题太过奇怪,我的梦就是我的梦,它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也容不得我的修改,更何况我没有理由一定要照着他的意念去想去做,无论是与她在现世相认,还是杀掉他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理他。
他习惯了我在问题那头的隐没,也许要理解为隐瞒,也许会错认成高傲,哪个是正确的答案,随他去了。
但我又忽略了他在我如今处境中的影响,不与他搭话时,我总在想着他的那句发问,在这个复杂而遥远的现世文明,我就像被囚禁在他的体内,从他扔出的每一个问句,都无休止地荡成回音。命运也好,愿望也罢,几乎快把我逼疯了。
好在他接下来很识时务,不再拿这些烦人的问题来打搅我,他所在的地球防卫队近期还在有条不紊地处理任务,每天不是忙着疏散民众,就是召集所有火力出战,一成不变的杯水车薪,到最后仍然要依靠特利迦的力量来摆平。
这就是现世人类的生存之道。他们弱小,无力,即使喊着怎样自我感动的口号,也仍然不得不屈服于别的种族,三千万年前他们正是因着这么顺理成章的理由,消失在了生物链中,即使如今卷土重来,也不过是依仗着愿意弯腰的巨人,苟延残喘。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回到房间后也时常同我聊起那些任务,先是遇到了巴里盖尔,很显然那就是希特拉姆的手段,他一向狡猾而善于伪装,过去我们彼此不相和,现在他又找来若干年前的故人助他抢走幽怜,显然不会是她的作风。不过意料之中,真中剑悟赢了。
后来又有些别的我记不住名字的怪兽,对他而言都不大费力,一天晚上他正与我轻松地说着一对冰火怪兽的缠斗,结尾却蓦地沉重下来,提起他认识的那个利修里亚星人绑走了幽怜,并留下讯息告诉他们,到遗迹与他决战。
他的内心很矛盾,从他直白的面部表情我能读出,这个挂着猎人名头的亡国之徒我听他提起过,早年被希特拉姆杀了国民,说得好听叫如今只身一人混迹宇宙,实则不过是流浪罢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选择舍弃这群人类也是理所当然,假如一个人有机会复原他所失去的最珍视的宝物,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吗?他却跟我郑重地说:-不,他一定不会的。
人类之间的信任有时让我觉得累赘,有时更是愚蠢得发笑,但远远望来,也有些奇妙。他接着说,-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就去牺牲别人的笑容,那一定不会如愿以偿。
-就像你,他突然锚头对准我,目光空远又悲悯。-你也不能回到过去。
你在嘲讽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只是事实而已。
我们没再搭话。我闭上眼,又回到了那处遗迹的大门前,尽管对他的话仍然存有不适,但一个人待久了,在空旷却封闭的环境里,筛来筛去,也独剩那份茫然。
于是我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我仅有的过去。
跟在她身边的数千万年,像流水一样度过,也有特别的日子,特别的时刻,但在宏大而浓缩的回忆里,只化成了矮小的丘陵,平常而宽阔,直到遇见幽怜,再到一步步被她授意站在永恒核心面前,没有任何事物给过我先兆,我出现在预定的位置,对未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而此刻当现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重塑,再以我们全然不认识的模样稳定,再强大,再执着的坚持,也做不了任何反抗。
我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只是不甘心而已。
人类赶到遗迹时,大门已经打开了,幽怜没有出现,他们松了口气,转而遇上了遗迹外的一只机械武藏神。真中剑悟打败它后,就急匆匆地往门里赶。
他的信任确实没错。当他赶到永恒核心前时,那个利修里亚星人没有半点挪用过的痕迹,连被他绑走的幽怜也毫发无伤,而与他缠斗的,是希特拉姆。
他早就在等着坐收利益了,从巴里盖尔那时就能看出,我猜在哥尔巴的精神攻击里他就做了场推翻卡尔蜜拉的美梦,就像数千万年前我们共同遇到的那一只,令他梦见他成为了永恒核心的主人一样。
过去他就是这样,想法很多,却太不自量力。他将那个利修里亚星人打得遍体鳞伤,这时撞见剑悟,演化成巨人之争,又败在特利迦的手下。
遗迹四周只见他一个人,我没闻见其他人的味道,一定又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困住了他们,可惜,他做事不考虑后果,还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失败,逃了出去。
幽怜和剩下的一个人类扶着利修里亚星人,离开了这里,准备回到战舰中去,剑悟跟在他们身后,出来时已是白天,遗迹的一切都被照得分明。
希特拉姆的下场很明显,他做了最错误的选择,而惩罚也来得很快,几乎是在他跑出碑石圆阵的一刹那,她来了。
他找了些借口躲开那些人,找到他们时,她就远远站在一丛灌木后。希特拉姆不见了踪影,她浑身包裹着蓝黑色的浓雾,不断挣扎,最终难逃厄命,被她吸入口中。
她吃掉了希特拉姆。抹唇的动作如同吞入信子,一如她一贯展现的狠辣与凶蛮。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我们,又或是发现了,也不必在意,更厌恶看到此刻的他,此刻的我,离开了。
但她的发难并未停止。尽管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所见,为着一个我们心知肚明的理由,可正如那场将我和他一并改变的时空交错,变化从不会给我们拒绝的权利。
不久,他在与那群人类出外的途中,被达阿贡主动找上了门。来者的双目通红,意识混沌,行动古怪,应该是被她控制了。而她的目标也很简单,就是取走幽怜。
她的计划一向是顺利的,过去领导我们狩猎与攻占时就是这样,直取要害,没那么多迂回与弯绕,显出一种强硬的智慧。只是这次出了点差错,达阿贡也早已变了。他居然中途清醒过来,反倒救了幽怜。
但于她而言,这点变故不过是她实施路途中微不足道的绊子而已,他们还相约傍晚一战,企图用人类的力量帮助他解除控制。人们总是不够了解她。
当他们沉溺于惺惺相惜的感动中,卡尔蜜拉表现出猎人身份的最佳嗅觉,抓准时机从天而降,彻底地将故人变成了任她利用的傀儡。
一切都按照她所设想的进展。哪怕达阿贡已经不知不觉地反水,和人类遥遥互诉衷肠,说着托付希望的话,也不阻碍她将大局掌控,轻而易举地拦下了真中剑悟。
我躲在他的体内,透过他的眼,看着她的表情凶狠,下手也顺畅流利,我从未见过她猎杀时的正面,她打在他身上的每一下,踢在他腹部的每一击,仿佛都真真实实地出现我身上,我浑身被鞭挞的痛感淹没,还未来得及反应,视野摇晃,她利落而漂亮的一个旋踢后,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就在这时,从她的身后传来一声爆裂的巨响,我们齐齐望去,达阿贡消失在了硝烟中,剑悟也因体力不支,彻底解体了。
但战局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就像处置希特拉姆那样,吃掉了化作浓雾的达阿贡,随即扭身,以人类的大小重新站在他们的面前。
他凭着意识和习惯,立即将枪口抬准,但强弩之末,食指还没搭上扳机,就被她一脚踢飞了。
她的甩鞭来得凌厉而毒辣,卷起一地碎石飞屑,又不着边际地咬上他的腕骨,关节,疼得他仿佛咬断了舌头,浑身的骨血碎成粉尘,如她所愿地奄奄一息,勉强抬起头来。
她做事总是松弛有道,出鞭时就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在最痛最脆弱的要害,而收了武器,她又能显得柔和而倨傲。她没管幽怜那些无用的阻拦,走到他的跟前、我们的眼前。
她要说些什么呢?我看着她的眼睛,想,她过去曾有哪个时刻是面对着类似的角色说出什么台词呢?我同他一起受着她的怒火,她的折磨,就如同被闷在巢穴中踢打,在一阵虚幻的眩晕中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她从未遇见过我这样对她的角色。
她低下头,暴力地拉扯着真中剑悟,低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是你的出现,特利迦根本不会离开我。”
在她眼中弥漫着那么陌生的情愫,真中剑悟并不懂她,不懂她的眼神,她的驻足,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归咎于她的暴虐和冷血,哪怕他爱上了她,可我懂,我们经历过远比此时此刻更复杂、更无休止的斗争,却从没有拳脚相向过。
她看着他,也看着我,有愤怒,有狠戾,有悲怮,这些很难一同将她涂抹的色彩,在这一瞬间吞掉了那份傲慢。
“你要把我的一切都还给我,”每个字都好像唇齿磕在含舌的石粒上,她发狠地说,“马上了。”
她随即松了手,转身掳走了幽怜,消失在雾中。
06
卡尔蜜拉完成她横跨千万年的愿望,用永恒核心的力量成神,是在不到三个小时后。
那时真中剑悟已经被连绵的战斗所损,体力也消失殆尽,被他的人类同伴抬回了战舰。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仅仅是外表渗血的皮肤就足以唬人,更不用提内里的亏损,于是尽管他没有耐心处理,也无法抵抗地昏厥过去。
那些人类一个接一个地围上来,我连通着他的感官,听着那些嘈杂起伏又尖锐焦急地噪音被隔绝在一层幕布后,不断有穿着白色长衣的人凑近,拨弄他的烂肉和瞳孔,在第四个人上来擦掉他的汗时,他清醒了。
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只是模模糊糊,意识沦落到和我一样飘离的境地。
他先是新奇地看着这幅浅淡抽离开五感后缥缈轻浮的样子,又打量了一下躺在床上的自己,但轻松的时刻没延续多久,战舰外一声凶戾的啸鸣几乎将光屏震碎,卡尔蜜拉点名道姓地要他出去。
他低下头,我猜他叹了口气,随后看我,说,-你能带我离开多远?
事实证明这个人类的愿望还是太不值一提了些,对于抽离了人身的我们,离开房间离开城市乃至离开星球,都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换而言之,他希望去到哪里,就会出现在哪里。
他见到他的人类母亲时,火星正乱成一团。人类惊慌中的脚步仿佛一场火山爆发的地震,所有人同远处的地球一起,共同恐慌于魔神的降临,当我抬起头,在城市的半空,出现了她的模样。
已经认不出来了,她浑身被包裹在厚厚的虫甲中,遍地的触手如同藤蔓,坚硬的皮肉已经等同于另外一种超乎了所有人认知的生物,但那又是她,她的声音穿透虬结的壳肉,疯狂而刺耳。因为疯狂而声嘶力竭。
数千万年前我第一次听她将永恒核心定为我们的目标时,她在地球贫瘠而滚烫的土地上野心勃勃,跃跃欲试,那时她畅想着我们独吞力量的美景,可阴差阳错,又或是我们不敢承认的顺理成章,当真正来到了成梦的这一天,我们已经花掉了一生中所有相见的机会。
真中剑悟和他母亲的相诉相依结束了,他回到我旁边,同我一起仰望着大屏中她的肆虐和暴狂,表情肃穆而郑重,过去我曾在幽怜的脸上见过的表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就是这样的人,爱上现世的她。
我们回到了地球,在他的房中。他躺在自己的身体中,却没有苏醒过来。
他偏头问我,-我会死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兀自点点头,-会的吧。
房间里已是一片担忧和争吵,所有人类的脸上都挂着惨白的面色,而透过战舰的窗户,屋外是一片黑暗,只有在灾害中崩溃的城市冒出点火光,梅加洛杰厄的现世太快,几乎在一夕之间就能毁掉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到处都是尖锐的警报声,人们的哭喊,求饶,绝望,像疯长的水藻。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又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呢?
-和我一起死吗?他又停顿,-还是重获自由,回到她身边呢。
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一定会赢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一直以来他总是表现得天真,被安全地呵护在光明中,愚蠢地相信前路,又凑巧地撞上了正确答案,那就是,他和我,早已有了被写好的命运。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会被送回三千万年前,为什么我直接被束缚在你的周围,为什么会有光明巨人的诞生。我冷笑,永恒核心早就预见了今天。
你要赢,我笃定地说,它给了你足够光明的一切,出身,亲情,羁绊,加了这么多砝码,你怎么可能不赢呢?
他没有回话,我们相隔很远,不知道彼此的表情,我猜他也许是震惊,也许是无措,也许是一份经历了这么多后的淡然,再榨不出点波动。
我们静静地在现实生活里忙于抢救他的医生中沉默着,她在窗外靠得越来越近了,末日连带着那个象征一切平息的终点,马上了。
他突然问我:-所以你会死。
我早就已经死了。
何尝不是呢?来到这个背叛了她的世界,我早就不算活着。背叛她的特利迦何其可恶啊,有多少次,我宁愿被她拆解入腹,也好过什么都做不了、懦弱地躲藏着。而在他拯救了这个世界,拯救了宇宙的那一刹那,我会回到她的身边,同她一起面临死亡。
在绝望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竭尽所能,想要拯救世界,在机械性的刺激下,被承载了无尽希望的真中剑悟终于醒来。
他来到末世之中,变身成了那个我从前陌生,现在已经熟悉的巨人。
雷声和爆破声不断,都没有她的怒吼强压,他莽撞地上前几次劈打,都不约而同地败下阵来,不仅丝毫没有伤害,还被她轻而易举地捉住了空隙,从他变身到此刻不足两分钟,就被狠狠摔到了废墟之中。
实力悬殊,卡尔蜜拉已经完全受到永恒核心极端力量的侵蚀,意识不清,这三千万年间积攒的哀怨与愤怒,这三千万年里反刍的委屈与恨意,毫无保留地发泄着,将她涂抹成臃肿的魔物。
容不得他喘息,比之更急的是,永恒核心失衡了,在黑暗力量的侵蚀下,全宇宙的核心动荡,大地开始崩裂,从里面透露出金色的蚀骨的光芒。
他立马从地上爬起,看着四分五裂的地球,带着一股被光明选中的、愚蠢的莽撞,直接开始汲取这股创世又能毁世的力量,企图用对等的实力迅速挽回残局。
我说了,愚蠢的莽撞而已。他将自己透支,却一无所获,狼狈地再次摔回城中的裂口,世界仍在不可避免地走向颓势。
她向他靠近,漫天的触手捆住他的四肢和脖颈,强行将他支起来。我知道她在细细地打量这个人,高兴,也不高兴。
她冷哼一声,“我心中的特利迦,可不是你这样的。”
触手猛的收回,又将他狠狠摔回了泥泞中,“就在绝望里,好好体会曾经的我吧。”
这一下摔得太疼,将他战中的创口尽数摔裂,鲜活的气息迅速萎缩,永恒核心加速崩溃着,生灵带着企盼的呼喊几乎要将双耳灌聋,我连通着他的视觉,看着他视野中满是血与晕眩的斑点,在巨人的身躯散成光点前,他努力地朝着那个远去的庞然大物伸手,呼喊着她的名字。
他喊过一遍,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啸鸣,她没有回头,他于是又喊了一遍。可惜了,他的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在末世当中。
好像任何末日的描绘都要不可避免地安插进这样的桥段。
被命运赋予了众望的勇士,或是别的什么人类惯爱标榜的词汇,光明使者,光明巨人,英雄,会在第一场对抗中败下阵来,伤得血肉模糊,于是顺势营造出触底的绝望。而层层铺垫下,主角要赌上失去性命的代价,彻底放手一搏,再迎来理想中的未来,用真中剑悟的话来说,就是那个人类肆意微笑的明天。
他们的结局或许要付出些代价,有残缺的美好才被珍惜,又或许皆大欢喜,于是迎来毫无价值的自我感动与累赘的庆贺。我不会看到了。
我不打算见证所谓英雄的起死回生,在人类 翘首期盼的胜战中,我就可以要离开他,连同他和他身旁的人类,扔掉这些繁重的累赘,回到她身边去。
在那一刻到来前,我等待着。而他仍旧在昏迷中。
似乎医生是下了最终通牒,只能等候他的自然醒复。他的房间周围静悄悄的,幽怜坐在床边守着他。
-你要走了。他察觉我现身于镜后时就直白地说。
不是现在。我纠正他,尽管我希望是。
他的灵魂飘荡着,俯身看他那盆花,长久以来他的侍弄不见收获,茎秆没有加粗,身形没有放大,更不曾见过花朵的真颜。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他忽然说。
我不明白他选择在如此危急又窒息的时刻聊起这些没用的事情是为什么,幽怜还含着泪,在他的床边等候他醒转,去拯救世界,战舰外死亡的热浪还在升温,他却接着说:
-我畏惧你。
他提起我们刚见面的那天夜晚,在警报器鸣响的时刻,他置身于队友之中有多么恐慌,害怕秘密被发现,更害怕主动坦诚后未知的天翻地覆。于是,他选择了隐瞒。
-在那之后我们逐渐坦诚,他停顿一下,-我们为了她争吵,也为了她平心相处过,可经历得越多,我就越来越不认识自己。
-你说得对,我是光明喂养长大的,即时到此刻,我仍在为了守护光明的未来而坚持。他走到镜子前,直直地看着我。-可我畏惧你,嫉妒你,如你所言的,也爱上了她。我做了这么多没有理由的错事,我到底是谁呢?
-在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他声音放得很轻,-我,就是你啊。
面对笃定的事情,他是个很执着的人,甚至借着我惊诧而愣怔的一瞬刻,滔滔不绝地向我说话,仿佛拿出了一根针,将我剥皮抽筋,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被他念出了心中所想。你觉得荒谬,对不对?你觉得太荒谬了!你是巨人,我是人类,你是黑暗,我是光明,你是强大的种族,而我是渺小的蝼蚁,你一定想说我们相距三千万年,三千万年呐!你的记忆,我的记忆,你的过去,我的未来,天差地别!在天地间,哪里能找到一块等号,横跨在我们之间呢!
可真的没有吗?为什么偏偏是你我相连呢?为什么是他成为特利迦,为什么短小的寿命嫁接了远古的巨人,为什么她那么地恨他,而为什么他又会和你一样爱上她?为什么?他只是永恒核心撰写的陌生人吗?
劈头盖脸的一通话将我包围,对方的追问好像洪水的漩涡,不给我缓冲的机会,当我从耳鸣中堪堪回神,扶着镜面站好,抬起头,真中剑悟以一副悲悯的面目望着我,自始至终,他其实只字未言。
他在窗外又一阵火浪的爆破声中低头看了眼右手的掌心,随即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扣在我左掌上,我们隔着镜面十指相重叠。
我看见他的口型说:
-特利迦,不要逃避你自己。
我的喉咙简直像被鸟雀的翅骨穿刺,头重脚轻,在一股充血的不衡失温中,有一块滚烫的火石握在我的左手中。我努力地辨认,翻过掌面,一道突兀而丑陋的疮疤横贯,发疼。
它崭新得仿佛恶肉刚刚增生,又陈旧得已然愈合,只是这一刻才被主人发现,发出尖锐而呕吐的啼哭声,聒噪又癫狂,任谁都无法抹去。在这股环绕我的剧痛中,我突然想起了三千万年前,我将手伸向永恒核心时意识中出现的入侵者。
我们相互扭打,明明对方只是个弱不经风的人类,却轻而易举地在我身上留下伤口,在最后暴怒的一击中,我栖居了数千万年之久的黑暗天空骤然被强光吞噬,而当我从混沌中缓缓落地,映在他的目光中出现的,本就是那个、真中剑悟。
我踉跄地向后倒去,再度悲哀地接受了现实。
——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脆弱于同一个她的离去,也一样犯下可笑的错误。
我们以为拆分成两个南辕北辙的角色,就能保全自己。一个迷失方向,却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不必决裂,不必背叛,另一个持有原则,站在未来要永恒伫立且守候的光明中,忘记了一切,遵从着逻辑与命运的口令,与她为敌。
我们以为分离了爱与原则,就能远离痛苦。我们以为泾渭分明的划分,就能逃离不愿面对的记忆。
可我们失败了,那时黑暗巨人在人类的意识中悲哀地叹说:
你做不到的,你永远做不到。你会爱上她。
是的,巨人说得没错,他洞悉人类,如同洞悉他自己。明明已经站在全新的开始,明明丧失了一切感到痛苦的根源,就站在光明中,没有理由,也不应该的,可他仍然可悲地走回了这条路,数千万年前已经带给他自己万千酸楚的往事,如同枯朽树木吹到地上的一点絮头,荒谬地再次抽芽了,于是他跪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
那时我们就该明白,我们无力回避,只是默契地背过身,忽视那个完整的自己。
他突然越过镜面,握住我的肩膀,不许我后退,说:
离开她的是我,更是你。
放眼看来,真中剑悟和黑暗特利迦,不过是时间轴上相距太远、太远的两个点。因为太远,所以不同。因为不同,所以抗拒。谁也不愿意承认,微妙到不可自觉的偏差经过三千万年的发酵和奔腾,竟切割出如此相悖的过去与未来。
那道匕首既从他的皮肉中穿过,也从我的生命里捣出一道豁口,我突然想起静间光国曾告诉我的命运,命运命运,拆开来,原来就是这样,糅合生命中的所有,呈给我们苦涩。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说。命运说。他低下头,只有接受了所有的自己,才能真正地打败她。
我希望我能有点骨气,我希望我重新屹立,坚硬地反驳他,哪怕灵魂稀薄,也要用尽所有的心血,飘回到她身边。可我没有。我只是脱力地任他抓握着。
窗外又一声爆破的高潮,东京要整个坍塌了。
我们醒过来,静间结名欣喜地擦去眼角的泪,随即召集了精英胜利队所有的队员,一同部署他们的支持方案,纳斯第斯号启程,朝着播撒灾厄的魔神而去。
我们出现在飞行中的战舰外,沉重的风将四面八方的苦难与绝望混淆,锋利的口齿将战舰的外壳刮得刺啦作响,万米高空下的大地惨不忍睹,永恒核心失控成一片地狱的海洋。
在万众瞩目下,我们一同拿出了胜利海帕枪。光与暗的力量相交织,相角逐,毫无隔阂地融成一体,霎时,一道无比浑厚的曜光闪过,真理特利迦出现在近海岸,梅加洛杰厄的正前方。
07
一场巨大的爆炸后,天空从黑暗变回了原本的颜色。
大战结束得一点都不轻松,魔神的尸肉漂在海面,砸回陆地,人们活在灾难中的呼喊被一阵寂静取代,我茫然地站在近海岸,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听觉,良久才分辨出,那是欢呼的浪声。
我望向双掌的疮疤,突然明白了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