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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多夜雨。
檐下的落雨声淅淅沥沥,苏昌河垂眼望着炉上煨着的一壶清茶,已是许久没有动了。夜风将火舌吹得窸窸窣窣,上方白雾升腾,年轻男人伸手烤了烤火,半晌才转头望向屋外,有些走神:“下雨了。”
从前看苏暮雨煮茶,一副清风朗月的优雅模样,而他往往坐在对面,手里玩着那柄寸指剑,一刻也不闲着。思及此,苏昌河不禁笑了,其实他不好喝茶,也不喜静——苏暮雨当然知道,但还是要他坐在那里,说什么当是修身养性,可以静心。苏昌河嘲笑他道貌岸然,却还是乖乖守着,看他的苏家家主煮一壶无聊的茶。
只如今,苏暮雨不在,他也想试试。可笑没了对面的人,他一人在这枯坐片刻,煎熬得都像是动心忍性的锤炼。
正走着神,手里的寸指剑翻落到地上。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从里屋走出来,从地上捡起短剑递给他,声音清脆,“阿爹!”那稚童着雪白的狐裘,面若圆月,粉雕玉琢的五官,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
苏昌河扯起一个笑,他接过来,起身掸掸衣袖,仿佛被这孩童饶了清梦,语调懒洋洋的:“说了八百遍,我不是你阿爹。”
那小孩抬头望他,圆圆的双目如同星子一般清亮,忿忿的将要开口和大人顶嘴似的,却被苏昌河打断。
“算啦,”苏昌河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掂了掂,“该睡觉咯,潇潇。”
苏潇潇三岁的时候,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此前苏昌河一直瓜娃子、瓜娃子地叫,街坊邻里都骂他是个畜生,爹没个爹样,对小孩子这样坏,连个正经名字都不给起。苏昌河懒得和他们掰扯姓名之事,只说你们懂个屁,老子有钱,我家小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叫瓜娃子还是狗蛋,又有什么干系?
邻居看不惯他这副混不吝的嘴脸,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儿,说,呸呸呸,一身金钱粪土味儿。但苏昌河丝毫不在意,毕竟小孩子不懂事,他也没懂事到哪里去,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不像前些年那般恣意妄为,别人在背后非议,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可以装作听不到,就等哪天心情坏了,把他们都杀了——他不禁冷笑,又有点期待,要是让苏暮雨听见,难保不要训他一顿。
只是——把他们都杀了的话,他又要找个新的安身之所了。苏昌河不免无奈,其实他还挺喜欢堇城的。蜀地多雨,一年四季都被潮湿的雨雾缭绕,他伸手触碰到湿濡的空气,仿佛也走进了一场烟雨幻梦。他闭上眼,嗅到雨后新鲜的气息,就会想起苏暮雨。
这是个让他时常走入幻梦,见到苏暮雨的地方。
他舍不得走。
苏昌河趴在窗边,手里拈着一块桂花糕,望着渐渐晃开的云雾,温凉的阳光洒在肌肤上,像柔软的手。苏昌河舒服地眯着眼睛,轻哼一声——难怪当年苏暮雨在此地住了三个月,虽说为了完成任务,难保没有偷懒的私心。
苏潇潇不知何时也爬上来,学他的样子,趴在窗台上,“阿爹,你在看什么?”
“你管我。”苏昌河懒懒地瞥他一眼,随手把桂花糕塞到他嘴里。
小少年猝不及防被堵住嘴,双颊鼓囊囊的。苏昌河忍俊不禁,“和你那笨爹一样呆。”
苏潇潇费了半天劲才把那块糕点咽下去,自然也没听清什么笨爹。
“唉——”苏昌河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我回去睡觉了,你,院子里练剑,把那两个稻草人捅漏了才算完成。”
潇潇一听,立刻唉声叹气,哭丧着脸好一阵子,却不敢真的忤逆他,垂头丧气地背着剑去后院了。
苏昌河往榻上一靠,倚着窗假寐,半睁开眼看那孩子当真勤勤恳恳练剑去了,小小的背影执拗得可以。昌河心想好听话的孩子,不禁笑了下,无奈道:“小傻子。”
估计隔壁听见潇潇练剑的声音,明日又该说他折磨小孩,不是个东西了。要说这些个左邻右舍,相识七年,还是一副对他嗤之以鼻的模样,好像他苏昌河天生就是个坏种,小孩落在他手里定然是要受到苛待的。
苏昌河没想明白他们这偏见从何而来,总不能是因为他叫了孩子三年瓜娃子吧?不过人家的偏见也不无道理,要是他们知道住在隔壁的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暗河送葬师,恐怕要连夜卷铺盖逃离了。
但是我已经从良了,苏昌河心想,你们真该谢天谢地。
初到堇城的时候,苏昌河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寻找住处。别人攀谈时问他孩子娘亲在何处,他便说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我捡的,我也不是他爹——当然算是他捡的。
——七年前,他和苏暮雨策马离开天启,领着众人回到暗河,先是为死伤的家人立了碑,随后便盘算着继续闭关修行——他的阎魔掌先前突破的是伪境,真正的第九重他尚未企及,现今不上不下,正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但他迟迟未下决心,恐生变故,苏暮雨却要他摒除杂念,安心修炼,早日破境才是了却一桩大事。
“此等邪功,最是凶险,一不留神便会令己身遭到反噬,堕入万劫不复。”苏暮雨微蹙着眉,声音像静水,“昌河,你且安心去吧,暗河有我守着”
苏昌河最放心不下的人当然就在面前,但他瞧苏暮雨那苦口婆心的模样,便想逗弄,“知道啦,暗河大家长有那么意志不坚决吗?”他轻笑了一声,拍拍苏暮雨的肩,便转身离开,潇洒地摆摆手,“走了。”
于是苏昌河把自己锁进绝心窟,闭关修炼去了。
后来听慕雨墨说他闭关没多久,天启的影卫便杀上了暗河——自是皇家受命,为大皇子复仇。只是这训练有素的队伍,实在不如他们日日刀口舔血的杀手,没消多少力气便解决了。
难办的是随后追来的瑾宣,他不是为了大皇子,而是为了师父浊清公公寻仇而来。对方功力已至半步神游,元气未复的苏暮雨独木难支,险些再次入魔,最终和谢七刀合力杀退了这五大监之首。
那夜打斗的声音亦传至了绝心窟。
彼时苏昌河正遭阎魔掌的邪气纠缠,神智已然混沌,犹如烈火焚身。他猛然一睁眼,却看见苏暮雨戴着傀的假面,执剑立于伞下。苏昌河最恨那傀的面具,想也没想立刻凭空挥出一道剑气,自那面具上一刹而过,不想那玩意儿竟然纹丝不动。
“苏暮雨!”苏昌河霎时感到日月倒转,不知自己存于何天地了。
他与傀缠斗数日,对方不发一言,玄铁面具无论如何都劈不断,苏昌河几次落於下风,掌心的真气被对方不断打散。
苏昌河蓦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而面前的傀依旧如刚出现一般泰然,毫发未损。他伸手去揭那面具,却在指尖触碰到的对方衣袖的一瞬间停住,目眦欲裂道,“你不是苏暮雨。”
傀霎时间化作一阵黑雾,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这时候他陡然听见石门滑动的沉重声音,来自现实的遥远之音拨动他的神思。
那正是苏昌河突破阎魔掌第九重之夜,以为将至半步神游,却恍然一切不过是磅礴的欲望幻象。
苏暮雨推开门,扯住他一线神志。
慕雨墨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你出关那日的景象?”
“我……”苏昌河紧皱着眉,头痛欲裂,“只记得苏暮雨来了。”
“看来是什么都忘了。”慕雨墨幽幽地讲。
苏昌河出关那日,大门方启,苏暮雨便察觉到不对,飞身上前,一剑将他挡了回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绝心窟的石门已砰的一声被苏暮雨用内力从里面封上,无人能靠近。
过了三日,绝心窟石门开启,只见苏暮雨拖着苏昌河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二人均浑身是血,衣衫破烂,显然有一番苦战。
守在门外的十二肖立刻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苏家主。苏暮雨呕出一口黑血,同苏昌河一般晕了过去。
慕雨墨给药王谷飞鸽传信,萧朝颜不日便抵达了。这位白鹤淮的亲传徒弟,自神医仙逝后便回了师门。几日不见,风姿大有不同。
萧朝颜为他二人施针。苏暮雨情况更差一些,先前旧伤未愈,外战方休又陷内战,几乎要无力回天。好在他内力深厚,总算保下一条命。
又过三日,他二人便无大碍,萧朝颜说还有要事在身,没等他们醒来,就启程回了药王谷。
苏昌河听慕雨墨如此讲完,恨不能一剑杀了自己,他一拳砸向墙面,“怎么这么傻。”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伤了苏暮雨,只觉得修至第九重后,素日内里与他抗衡的邪气不如反不如从前,那运功时燃起的火焰却比从前旺盛纯净。此等变化,恐怕与苏暮雨脱不了干系,然而内情究竟如何,唯有当事人知晓。
“朝颜离开的第二日,雨哥便醒了,”慕雨墨叹了口气,似乎很疲惫,“他来看过你,说你无事便好。可当天夜里,雨哥就消失了。”
苏昌河晚了七日才醒来,那时候苏暮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动了暗河多年潜藏在各地的暗线,竟未得到半分消息。他还屈尊拜访百晓堂,把剑架在某个弟子的颈上,逼姬若风出来相见。没想到过了十日,他抵押给百晓堂买消息的名剑,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他方知道,苏暮雨不是失踪,而是不想被他找到,到了连百晓堂也无法涉足的地界。
既如此,苏昌河长叹一口气,不想见他就不想见罢,暮雨定有他的道理,只要没死就好了。
过了一年多,苏昌河在门前捡到一个孩子。
婴孩还未睁眼,放在竹编的睡篮里,一张纸塞在襁褓的褶皱之中。
苏昌河有些失神,他拿起那字条去看:
绝心窟外一战伤我命脉,此行与朝颜寻地闭关疗伤,恐数年为期。
不得已托孤于你,切善待此儿。
待此身痊愈,当立即与你相见。
莫念。
暮雨留。
苏昌河眸中俱是茫然,他紧捏着那张字条,指节轻轻划过暮雨两个字,喃喃道,“苏暮雨……”——是苏暮雨的字迹没错,只是那墨色的笔锋可见细微的颤动之痕,当是气息不稳时写下的。末了,苏昌河轻轻笑了下,颇为讽刺:“你不想杀的人我来杀,你不想承担的罪孽我来承担,如今是怎么,你不想养的孩子我来养?”
很快,整个暗河都知道苏暮雨在失踪一年后扔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给大家长,可惜炼炉和鬼哭渊早已被废弃。这年幼的婴孩实是在无处可去——孩子是谁的,苏暮雨在信中也不说,苏昌河像接了个烫手山芋,又心里龃龉,猜测这会不会是苏暮雨和萧朝颜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只觉得苏暮雨同萧朝颜一同失踪,如同背叛,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身不由己,以苏暮雨的性格,定不会讲自己的孩子随意丢给他人——他方又觉得是自己狭隘了。
苏昌离秉着为大家长分忧的责任,当时就提出说,哥,若是你不愿,为我置处宅子,我替你把这小儿抚养长大,将来也好给雨哥交差。
苏昌河正单手抱着孩子走神,闻言拿剑柄敲他脑门儿,“谁要你代行了。暮雨托孤的人是我。”
于是堂堂暗河大家长,背着这来路不明的婴孩,连夜策马往南方去了。
苏昌河在堇城待了许多年。
初到堇城的时候,他抱着孩子到医馆里瞧,大夫看了说这婴孩不过三四个月大,尚未断奶,且是早产体虚之相。苏昌河在堇城花大价钱找了个奶妈,精心照顾了两个月,才总算安定下来。
暮雨在信中未说这孩子的来历,苏昌河便一直没有给他起名字,只发觉这孩子虽然体弱,确极有灵根。孩子两岁时,就能看懂剑谱上的图画,学得有模有样。苏昌河见了不免欣然,他虽然无心将此子培养成剑客,却也不忍心辜负了好天赋。
不过,这孩子虽然早慧,却迟迟不肯开口说话。也许是没有人可以引导,到了改叫爹娘的年纪,他仍然只会咿咿呀呀地,指着剑谱上的图画傻笑。
后来,许是听街坊四邻骂苏昌河的话骂多了,从那些个语句里提炼出常常出现的音节,才顿悟出这说话的关窍,“阿爹。”
稚嫩的童声着实把苏昌河吓了一跳,他笑着弹了孩子一个脑蹦儿,“你个瓜娃子不要喊我阿爹,都是谁教你的?”
于是过了两日,孩子又改口唤他娘亲,苏昌河气得话都说不出,最后只好放任这孩子认自己作父亲。
当然啦,他不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他只是在替苏暮雨那个甩手掌柜养孩子——苏昌河在孩子三岁时才意识到,这或许真的是苏暮雨的孩子。
起先,苏昌河以为这孩子是苏暮雨在哪里善心大发,随手捡回家的小乞丐,而随着孩子年岁渐长,那模样倒是出落得和苏暮雨越发相像了。
他抚摸过这孩子的鼻梁,就似十八年前,他当点灯童子,险些死了那一夜,执伞的苏暮雨出现在他面前,弯曲的指节轻轻抹去他脸上的冷雨——此时,苏昌河方确定这是苏暮雨的孩子。
他抬头,风吹过长街,漫天的枯叶纷飞着落下,像无数年老的蝶最后绚丽的一舞。
“无边落木萧萧下,你以后就叫潇潇罢。”
他看着孩童懵懂的眼神,有些怅惘地笑了,又摇摇头,“不好。”
稚子无辜,何必取萧瑟之意。
孩子握笔的姿势还不算太熟练,他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萧”字,苏昌河无奈地笑了下,又在字的左边添上了三点水,他轻轻敲了下孩子的脑门儿,“怎么这么笨,和你那个笨爹一样。”
只是不知道现如今,你那笨爹在何处。
算算时日,暗河大家长来堇城踽居已有七年,苏暮雨亦是七年没有音讯。他也曾去药王谷寻过,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他在谷外守了七日,辛百草感念旧日情谊,现身告诉他,萧朝颜属实是数年未回师门,苏暮雨亦没有来过此地。
最后一丝线断,苏昌河方绝了寻找苏暮雨的念头。他有时会想,若是苏暮雨遭遇不测,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若真是如此,那他恐怕枯等一生,都不会知道答案。
七年来,苏昌河不肯立新的苏家家主,位置便一直空悬。
好在暗河这些年休养生息,没了提魂殿和影宗在背后的桎梏,倒是未出过什么大事。当年慕青羊死后,慕雨墨便成了慕家家主,带着族人研究机关奇巧,药毒机理,颇有一番建树,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不在少数;谢家北上发现了一处矿场,于是开炉炼铁、铸钢打铁,生意很快蒸蒸日上。熔炉昼夜不息,只为来日锻出一把惊世之刀;苏家则一直是昌离代行家主之责,昔日站在兄长背后的少年倒是成熟不少,自觉挑起责任的担子。
唯有苏昌河这个暗河大家长拍拍屁股,跑到南方逍遥自在去了。
只是他年纪轻轻,鬓角已生几缕白发——许是苦练邪功反噬所致。苏昌河无心遮掩,某日被孩童发觉,伸手拨乱他的头发,“阿爹,你都有白发了。”
苏昌河拍开他的小手,“还不是被你个瓜娃子气的。”
“非也非也,夫子说大人都是思虑过重才会早生华发,”苏潇潇瓮声瓮气的,“阿爹你在担心什么?”
“嗯,倒也没错,我啊,是想你那笨爹想的。”苏昌河翘起腿,手里把玩着寸指剑,“不懂世故,嘴巴又笨,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不知怎么活的?”
孩童不懂他话中之意,疑惑地讲:“可阿爹你就在我面前啊。”
苏昌河却淡笑着不讲话了。
苏暮雨曾说,若是没了束缚,他苏昌河会变成一个疯子,他的贪婪和野心会淹死暗河所有的手足亲人。如今,苏暮雨一走七年,苏昌河不仅没疯,反而在此地安居乐业,成了个整日游手好闲、毫无作为的痞子。邻里虽都对他颇有微词,但念在他一人带着小孩,逢年过节还是请这对父子一齐庆祝。苏昌河在饭桌上总是兴致很高,却一杯就倒。
邻居更骂他是个没出息的玩意儿。
曾经苏昌河也从没想过,一张小小的字条竟能困住他,令他在此地蹉跎数年,不问江湖是非。
后些年,苏昌河眼睛不大好,寻医者看过,大抵是年少时苦修邪功,如今年纪轻轻就遭到反噬。问治愈的法子却是没有,唯有教双目少见日光。
苏昌河倒是无甚所谓,平日里看这堇城的花花草草也早就看烦了,于是便拿黑纱遮目。苏潇潇对此事颇有微词,“他们该说我阿爹是瞎子了。”
苏昌河只是嗤笑一声,“我教你那几招,还不够你收拾他们的?”
“先礼后兵,能讲通的事情自然不要动手,阿爹你怎么如此暴力,”苏潇潇嘟囔着,“怪不得别的小朋友都怕你。”
“先礼后兵?”苏昌河大笑,“和你那个笨爹越来越像了。”
只是后来有一次,苏昌河坐在铜镜前束发,摘下眼纱后,他先见到了站在他旁边的潇潇,他竟觉得苏潇潇的眉眼和他有些像了。他疑心是自己眼疾所致,把孩子抱到腿上,捧起脸瞧了瞧,笑着说,“怎么,还真是谁养的就和谁长得像啦?”
潇潇不以为然,“我本来就是阿爹的孩子,自然和阿爹长得像。”
苏昌河心里一动,抬头望向铜镜里的自己,一时失语,喃喃道:“怎么会。”
苏昌河来到堇城的第八年,清明一早开始落雨,纷纷的雨丝轻柔地拂过人的面颊,倒是不觉冰冷,反而觉得柔情百转。
天色微明,苏昌河如往常一般坐在廊下煮茶,一阵风动他忽然愣住,顿时五体僵硬,动弹不得了。他循声偏过头,半晌才哑声道,“你回来了。”
他睁开眼,透过黑纱看到一个颀长清瘦的人影。
只听那人轻笑道,“如何知道是我?”
苏昌河不免怅惘,嘴角却挂起笑意,一瞬间仿若变作了多年前不可一世的那个年轻男人,他抬手接檐下的落雨,轻笑道:“潇潇暮雨,子规啼。”
“今日,是个适合你的天气,苏暮雨。”
苏暮雨在他对面坐下,素手舀了一杯茶,轻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家长。”
苏昌河听他的声音,恍如隔世,后知后觉感到一阵无力的愤懑,“八年。”他讽刺地笑起来,“八年已矣,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苏暮雨很久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望着对面黑纱遮目的男子,似乎用目光描摹着他的每一寸轮廓。
“对不起,昌河。”
“伤好了么?”
“已然无碍。”
苏昌河沉吟许久,忽而问,“这些年,你就在药王谷,对么?”
苏暮雨没有回答,他伸手碰了下他的脸颊,轻轻将他蒙眼的黑纱揭下来,说,“让我看看你。”
苏昌河微微蹙眉,须臾才将眼缓缓睁开,面前苏暮雨的模样渐渐清晰,对方穿得竟还是多年前他在南安城的金丝阁为他添置的那一件。他抬头去瞧,五官也如当年一般清秀俊美,只是因为瘦削轮廓锋利了些。八年了,旧人旧衣,依然如故。
苏昌河心中难过,却调笑道,“有什么好看的?老子还和当年一样帅吧。”
“昌河,”苏暮雨望着他,“你都有白发了。”
苏昌河不以为意,笑了两声。苏潇潇说他这是年少白头,但三十几岁的年纪却早不能算是年少。
“怎么,改日我去修那大椿功,三十年一返老还童,活得比肩天地。到时候你天天看我这张年轻帅气的脸,还不心生妒恨?”
苏暮雨垂眸笑起来,半晌才突然说:“昌河,这七年,我出不了药王谷。”
“我知道,”苏昌河哽了一下,很快笑起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了。你要是有办法,早在我给孩子取名瓜娃子的时候就冲出来揍我了。”
苏暮雨淡笑着,轻轻摇头,“是我若有办法,便不会让你一人等这么久。”
苏昌河叹了口气,“最初我还以为你这下真的抛弃了我和暗河,去追寻你的自由了。”
“但你给我留了纸条,那我只好信你咯。”
“苏暮雨,我是不是太相信你了啊。”
“你一个破纸条儿就骗我给你养了八年小孩。”
这时候,苏潇潇练剑归来,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不认识的人,拿着木剑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挡在苏昌河面前,“你是谁?要对我阿爹做什么?”
苏暮雨一怔,望着孩子失神,许久没说出话来。
苏昌河朗声笑起来,他拉住孩子的手,道:“没事的,先去擦擦汗,换个衣服,一会儿阿爹再跟你说。”
苏潇潇将信将疑地去了,临走前他回头又看苏暮雨,若有所感似的。
苏昌河叹了口气,站起来悠悠地道:“人见人爱的苏暮雨,也有这么不招人待见的一天啊,还是自己的孩子。”
苏暮雨回过神来,沉吟道:“也是你的孩子。”
即使心中早有猜测,苏昌河却没想到他这样开门见山,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的大家长,”苏暮雨倒是比他轻巧许多,他仰着头看苏昌河,“怎么几年不见,你现下哑巴了?”
“我做了什么?”苏昌河的声音有些抖,“八年前,在绝心窟里。”
苏暮雨缓缓起身,他伸手,轻轻抚了下他鬓边的头发,“不重要了,昌河,答案已在我们面前。”
咫尺之间,苏昌河伸手就能将苏暮雨揽入怀里,但他伸手,迟疑了半晌,才缓慢而坚定地将那人拥住。仿佛这些年遗失的千言万语,都在绵绵的落雨声说尽了。
苏暮雨任他拥住自己,将下巴放在对方肩上。他闭上眼睛,侧脸贴上对方的颈,问:“他叫什么?”
苏昌河过了许久才说:“潇潇。”
潇潇暮雨,子规啼。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