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關掉煤氣的閥門吧,拉上電閘吧,像你小時候與父母遠行兩周旅游前的那樣。拔下所有的插頭,排乾水管裏殘餘的水。
像兩周後你們還會重新喚醒這座公寓一樣地鎖好大門,然後把鑰匙丟進路邊的下水道口,再也不回頭。
布萊特和艾迪只帶著最少的隨身物品,他們的琴緊緊提在他們的手裏。他們在雨裏行走,兩把傘堪堪蓋住他們的身軀。所以他們把身子縮得更緊些,直到瓢潑的雨傷不到他們的琴。
夏日的夜晚,竟也可以使人感到寒冷。
打定主意要抛棄一切的話,他們便接近一無所有。所有的東西都綁定在身份ID上,銀行賬戶、信用記錄、門禁、網絡賬號,而他們知道他們已經不能再用任何與它相關聯的東西了。
布萊特在想,父親是如何從安城一路逃亡到布城來看他的演出的?腎上腺素在逐漸地被代謝,他開始感到疲憊。父親沒有搭乘公共交通,因爲購買公共交通票就需要身份ID;他沒有正常購買演出的票,因爲那也需要身份ID。爲了看到他的兒子擔任首席的演出,他賭上了他殘破生活的一切,排除千重困難,最終還是失敗。
艾迪始終在走。
布萊特突然覺得他們自始至終都生活在一場環形的戲劇裏,開頭就決定了結尾,他們注定不會圓滿。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艾迪穿過雨的簾幕走回他們的公寓,因爲貝勒的離場;而他們再次逆行回雨中,爲了達成他們自身的悲劇。每個錯誤都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鐵軌無盡地變道,最終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
艾迪停下了。他們停在一間狹小的旅館門前。滿身是雨水,他們擠進了門口。艾迪問那接近睡着的女前臺,能不能收現金?能不能不記錄他們的留宿?他保證,明早他們就會離開。
前臺的目光從艾迪身上移動到布萊特身上,再從布萊特身上移回艾迪身上,最後她說,好。
所以他們就在這裏了。
一間狹小的、陳舊的標準旅館房間,一處臨時的落脚點,用以捱過這個漫長的雨夜。他們幾乎沒有話講,巨大的精神壓力征服了兩名年輕的小提琴傢,使他們無法言語。他們倒在不大的雙人床上,諦聽著彼此的呼吸聲,然後布萊特說:“我先去洗澡。”
艾迪點點頭。他們好需要一場熱水澡,一些溫暖的、不像雨一般威脅著寒徹骨髓的東西。蒸騰著水汽的浴室瓷磚縫隙裏還殘留著久遠的黑色污穢,可是他們無力再去指責。至少毛巾還是乾淨的,他們尚且能體面地擦拭自身,還像是一個人。
他躺在床上,盯著佈著裂痕的石膏天花板。那上面有一盞閃爍的燈,是烟霧報警器。他聽見布萊特放水的聲音,他聽著布萊特跨進浴缸,想象溫熱的水流淌過他的身體。排氣扇始終低低地響,換來并不十分新鮮的空氣。明天他們一早就離開,向北走,直走到城市的邊境。他們不能用身份ID,租不了也乘不了車,但是或許他們能——自行車?或者就這麽走?總有辦法的,總會有路的。
布萊特在喊他的名字。他説如果艾迪快點進來,他就不關水了。艾迪於是把衣服脫在了房間裏,走進浴室。
布萊特已經在穿衣服了。他們只帶了簡單的襯衫,他在鏡子裏看到他與布萊特的樣子。他的嘴唇發白,而布萊特的眼底發青,他們的狀態都不十分好,可是他們活著。鏡子有些發霉,艾迪對著鏡子比出一個剪刀手:“嘿。”
布萊特抖了抖他頭髮上的水,說:“快洗,水還開著。”
於是他也鑽進溫暖的水的簾幕裏。布萊特調好了水溫,他感覺正好。有人説,最適合一個人淋浴的水溫就是人體的體溫。他站在蓮蓬頭下,想到這是布萊特的溫度。
他洗好,關掉浴室的燈,躺到布萊特的身邊。
他們什麽都沒有了。他們的前途、他們的未來。只要他們被盯上,他們就真的無路可走。同性戀、違規藝術家親屬、地下工作保存封禁出版物、柴小協綫上直播演出。無論哪條罪名成爲一個狹小的切口,他們都會萬劫不復。他們是不是早該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他們早該取消他們的計劃。他們不該答應裴,他們不該去雲中。
他們不該相愛。
艾迪光裸的肩膀觸碰到布萊特的肩膀,他粗糙的襯衫觸感竟然使他意外,他才想起他們太久沒有睡在一張床上過了。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在上大學,跟著學校比賽去異地旅行,那竟已是三年前。多麽好笑啊,竟然等到他們放下一切開始出逃,他們才有了理由同床共眠。
艾迪想觸碰布萊特。他如此渴望布萊特的溫度、布萊特的氣息,在每個他夜中醒來再也難以重返夢境的夜裏。
他開始翻過身去,親吻布萊特。
布萊特的睫毛在他的唇下跳動。眼鏡在床頭櫃,他們什麽都沒穿。布萊特的手在被子裏找到了他的手,艾迪的親吻開始變得熱烈,他像瘋了一樣把全世界的愛意傾瀉到布萊特的身上。而布萊特也擁抱他、接納他、容納他。他們糾纏在一起,以從未有過的開放姿態做愛,沒有背景音樂、沒有廣告聲,他們自由地呻吟。布萊特狠狠地絞著艾迪,而艾迪也盡全力把他最好的部分交給布萊特。
如果明天我們就將為愛死去,那今晚就請讓我躺在愛人的臂彎,作一場愛終末的狂歡。
他們在浪的高潮裏親吻彼此。愛是他們的詛咒,他們欣然承受。他們沒有帶安全套——不需要了。明天地球就將停轉,何苦再用薄薄的隔膜將我們分離。詩在他們的體内衝撞,他們向著世界盡頭走去,直到枯木逢春、列車脫軌、晚潮凝結成燦爛的冰,而澄明的月直直落進他們交曡交融的靈魂裏。他們在今夜擁抱所有的奇跡,他們在今夜是奇跡本身。
艾迪再一次親吻布萊特,以他至高的虔誠。布萊特深深地擁抱著他——那樣深入,那樣緊密。
愛是使人甘願走向地獄的東西。
他們相擁著睡着。凌晨四點,艾迪從夢中驚醒,驚覺雨還沒有停。
過去的一晚像一場離奇破碎的夢,事實上他多麽希望這是一場夢,只要他醒來,世界便尚且完好。誰不想回到從前,回到高中他們無憂無慮的時間裏,回到細語呢喃的春日晨風裏,奢侈地浪費他們的青春年華。但是現實不是夢境——回憶才是。他們曾經天真的日子,在此刻反而像是業已永不存在的夢。
布萊特還在夢中。布萊特習慣熬夜,但只要他真的睡下了,就總是睡得安穩,不像艾迪。在凌晨四點,艾迪突然覺得如果時間停留在此刻,似乎也可以接受。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無數的此刻,匯聚成他們僅剩的生活。
艾迪試著再次閉上眼睛。這次他很快重新睡着了。
可是六點他們同時醒來,因爲有人敲門。
布萊特先醒。他把艾迪搖起來,問:“是不是有人在敲我們的門?”
是的。是他們的門。他們飛速穿好衣服,站在房間裏。敲門的人似乎很有耐心,敲三下,停三秒,再敲三下。他們不知道是誰,也不敢猜是誰,可是門上有貓眼。
布萊特說:“我去看。”
他輕手輕脚走向門口,在眼睛對上貓眼的那刻臉色大變。
他對艾迪大喊,逃,是警察。
他們能去哪裏?唯一的房間出口是房門。警察聽到他們的聲音了,但是他們在等。等待前臺派人上來爲他們開門。他們並不心急,兔子已落入陷阱。
“他媽的,我們從窗子下去。”
這裏是三樓,可是他們要逃。無論如何都要逃,直至他們能夠逃跑的最後一刻。他們拿上琴,留下包,拉開窗戶,艾迪先從窗戶擠出去,再是布萊特。他們從三樓跳到二樓窗臺外的空調機箱上,布萊特感到他的肩膀被割傷了,但是他們無暇思考,繼續向下,踩著水管的接口爬到地面。雨還在不停地下,像這座城市不停歇的詛咒,他們失去了傘,開始在雨中飛奔。
幾乎接近跳樓的行爲讓他們的脚踝開始疼痛,可是他們已無法顧及更多。房門被打開了,警察進入房間,看到窗戶大開,澎湃的雨灌入房間裏,於是他們也下令:追。
艾迪問布萊特,跟得上嗎?
布萊特在雨裏回答,跟得上。
他們的十指緊緊扣在一起。時至今日,他們終於敢於肆無忌憚地在街道上牽起彼此的手,哪怕是爲了一場飛奔。他們聽得見警察的哨音在他們身後,勸説他們不要抵抗,乘早順服。可是他們不要,他們要逃。他們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乾燥的地方了,雨水從他們頭頂滑過他們的脖頸再直直流進他們衣服裏,可是他們還在試著蓋好他們的琴。他們要逃。
現在他們真的一無所有了,除了他們的音樂與彼此。布萊特與艾迪逃進小巷,感覺自己的肺部逐漸難以從空氣中汲取氧氣。一切都是水、水、水,他們在地面上,卻幾乎溺死在雨裏。他們要逃到沒有監控的地方,所以他們跑向更荒僻的方向。布萊特跌了一跤,幾乎把艾迪也帶落在地上,但是他們又飛快地爬起來。
追逐于他們身後的恐懼有時很遠、有時很近,所以他們仍舊儘全力奔跑,而影子又短又長。
警察仍舊在他們身後用喇叭放著,不要抵抗、不要抵抗。他們從巷子裏穿過,打開破落的門穿越塵封的建築。琴盒是纍贅,可是他們不敢放手。他們的肩膀幾乎脫臼,可是他們不敢放下對方。清晨大雨的街上幾乎沒有人,偶爾他們經過茫然撐傘路人,他們的眼神都木然,像是不曾醒來的鬼魂。他們拐到哪裏了?他們不知道。他們好像是在向下走,在迷宮似的城市網格裏穿行。他們跑過橋洞,沿著河岸堤壩下的地方奔跑。是什麽追逐于他們身後他們已無力回頭了,他們從廢棄地鐵站一路跑到了雨漸漸難以打到的地方。他們在哪裏?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是跑,跑到追逐他們的人終究迷失了蹤跡。
布萊特始終沒有鬆開艾迪的手。他們的指節在雨中被受力與水泡得發白。
“我們在哪裏?”
他們迷失在城市的殘骸裏,前方與後方都是一樣的模樣。他們在不知名的通道裏走,扶手是鏽蝕的鋼鐵,頭頂是水泥搭成的穹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走到地下了?他們手邊是洶湧的水道,而雨聲在他們的頭頂,像是在那麽遙遠的地方。
“這是排水道,艾迪。這些……是雨水,這裏通向大海。”
“漲得好高。”
水位撕扯著向上,幾乎碰到他們行走的路沿。排水道裏只有他們與他們的回聲。他們終於甩開了警察。
他們的脚步放慢了,感覺得出來,他們在向下走。他們的衣服濕透了后貼附在他們的肌膚上竟如鉛般沉重,在迴旋的地下通道裏,他們找不到返回地面的路。
最終,在石質的墻面裏,出現了一道門。
與其説門是被鎖上了,更不如説是因爲長久地下潮濕的空氣使得鉸鏈都鏽在了一起。布萊特與艾迪藉著門把手的力拉開了門,踏上未知的階梯。他們不知道他們在走向何方,但他們已經不在乎了。那是條長且無光的樓梯閒,興許在舊日裏有燈,但早已被廢棄,他們在黑暗中攀爬向上,靠的是他們自己的指尖與脚步,以及彼此的默契。
最後在黑暗中,艾迪的手摸到一扇像木門一樣的東西。他們從門縫裏看到,門背面有光。
撞開吧,我們一起。
一、二、三。
布萊特與艾迪幾乎摔進門后的世界,他們驚呆了。
這是——
——這是雲中地下室的房間。那架有鋼琴的房間。
“天啊,艾迪,我們——我們走到了這裏。這是——這是防空洞的舊入口。”布萊特簡直是把琴砸在了地上,他們渾身都濕淋淋的。來到這裏有什麽用嗎?他們不知道——在這裏,他們至少暫時是安全的。他開始抱住艾迪,那些發冷的雨水在兩人肌膚的溫度中開始變得溫暖。他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們感到飢餓,但是——但是,他們在這裏。
艾迪抱住布萊特,他們兩人慢慢地一起滑到了地上。艾迪開始笑,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笑。或許明天他們還會被抓住,可是他與布萊特每多存在的一分鐘,都是他所感激的天賜的禮物。布萊特也開始笑,他突然感覺很累很累了,他的心率回復平靜。地下室裏靜悄悄的,只有他與艾迪兩人。
他伸手夠到他的琴盒。那是硬塑料表面的琴盒,他抹掉表面的水,拉開了拉鏈。他的琴仍舊完好,有淡淡的松香氣息。布萊特坐起來,架起琴,說:“至少我們還可以拉一會兒琴。”
艾迪看著他。
許久后,他說:“我想拉納瓦拉。”
所以他們站起來了。在清冷的應急燈光下,他們開始一場穿越時光的合奏。回到一切開始的時候,回到柴小協直播之前、回到他們來到雲中之前、回到他們答應裴宇碩的邀約之前、回到貝勒離開之前。回到他們的高中時代,回到他們彼此相愛之前。
回溯一萬次那原初的錯誤,布萊特仍舊會親吻艾迪,義無反顧。
頭頂上,和模糊的遠處,是浪漲得更高的回聲和漸漸吞噬一切的水的窒悶。暴雨在頭頂,在雨下以下的地方,他們活在彼此的音樂裏。有那幾個瞬間,他們聽見那臺古老的鋼琴正和著他們的旋律共同吟唱。在地下室之外的地方,水面越漲越高、越漲越高,像是廣闊的洪水蕩滌净罪惡深重的人間,而他們只是演奏、只是演奏。
儘管他們發瘋他們會清醒,
儘管他們沉入海底卻一定會再次升起,
儘管情人會逝去,愛卻永生,
死亡也並不是所向披靡。
雨沒有盡頭。
“近日,受異常氣候影響,本市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部分地區降水量超過一百八十毫米。本次暴雨及次生災害造成五人死亡,兩人失蹤,經濟損失仍在計算之中。”
爸爸,再給我講一個睡前故事吧。
好吧。不過最後一個講完,你就要睡覺去了哦?
嗯,我想聽那個,爬山的故事。
你還要聽那個啊。
對!
好吧,那麽我再講一次哦。
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有一片連綿的山。
山啊,山啊,山在山中沈默。
一隊隊探險隊攀登山峰,一隊隊探險隊死掉,骨骸落入山與山間的虛谷。
踩到山的肋骨的位置時,山翻動它的身體,人就從龐大的軀體上掉下去。或者在腳踝上升起一團迷霧,人就消失了。被空氣吃掉了。
被夜晚吃掉了。
被山的輪廓吃掉了。
山的時間總是太多,人的時間總是太少,但是人總是想要攀登。
探險隊總是會死掉,探險隊員的屍體總還是在往下落,這裡的流星於是總是很多很多。
一條河橫貫過山與山間的空白。一名守衛在山與山間的空白泛舟。守衛不知道守護了這裡多久,他只是在守護這座孤獨的據點。每過了許久許久,就有新的執著的人路過這裏,然後再踏上山頭。
守衛在河曲邊的灘頭上扎起他的帳篷。有鳥,它們迴旋在天光之中,從不在地面停留。守衛在清晨鳥兒的第一聲啼鳴中醒來,在鳥兒傍晚離去時入睡。
沒有探險隊來的時候,守衛就對著群山彈起他的琴。好像山與山間,只有鳥與守衛是永遠存在的生靈。
在一個春天的尾巴上,兩個年輕人來到山與山間的空白。
其中一個年輕人,高高的,笑容乾淨而溫暖,下唇永遠閃著潮濕的光。另一個年輕人矮一些,鏡框下深深的眼圈,眼神深邃。他們背著他們簡單的行李,手裡提著兩把琴。
守衛問矮個的男人:“這是你的愛人?你們為什麼來尋死?”
矮個的男人回答:“這是我的愛人。我們來攀登山峰。”
守衛問高個的男人:“你們的親人呢?你為什麼來尋死?”
高個的男人回答:“姐姐在天上當天使,山離天空很近,我想看看她。”
守衛煮了一鍋水,泡上低地的野花和兩把松針,腳尖在沙礫里划下兩道痕跡。每每有將一去不回的人,他就在沙灘上寫下他們的名字。隔一段時間,山間就會下雨。有關死亡的記憶會被衝刷走,於是犧牲的人看上去總不是很多。
守衛說:“今晚先睡下吧,黃昏了。”
早晨當守衛醒來時,他以為他聽見了鳥鳴。他起身,才辨清是兩個年輕人在河邊大笑的聲音。他們的膝蓋紅紅的,濕漉漉的小腿肚上掛著冰涼的水草。今天的早晨來得更早了一點,當雁隨著太陽穿行過天空時,他們已經在對著太陽啜飲熱茶了。他們的眼神在空氣中對接,忽然笑出了聲。守衛的眼角邊拉開深深淺淺的皺紋,他喜歡他們。
守衛問他們:“你們可不可以再等兩天去死?”
男人回答:“我們是來攀登山的。為什麼?”
守衛的視線穿過茶上騰空的乳白色霧氣,停留在這剛迎來早晨的世界中遙遠的一點上。世界變得有點渾濁,有點曖昧不明,有點危機四伏前的鎮定。
守衛說:“因為這裡不常有笑聲。”
山在山中沈默。山與山間的空白,小心地躲藏在山岩威嚴身軀的陰影中。
山一望無際,山沒有盡頭。
兩個年輕人在這裡停留了很久,雖然並不是陪伴守衛最久的人。守衛見過太多太多的面孔,也忘掉過太多太多的名字,再沒有誰能給予他很深的印象了。兩個年輕人認真寫下自己的住址,沿河而去三道河灣又四座山頭,很遠,是記不住的那種遠。他們幫了守衛很多,帳篷修繕一新,還能過很多個將被虛度的春天。
離別時年輕人分別送個守衛一個溫暖的擁抱,他們的笑容比花季的流石灘蘭花還要明媚。他們舉起擱置在篝火邊的登山杖,說:“我們走了。”守衛想起在沙上留下的名字,守衛想起睡前他們開的玩笑與他們講述的有關他們過去的故事,守衛想起他們到達的第一天,他們破舊的鞋底在被日光曬得溫暖的河谷里行走的聲音,守衛想起他們的微笑,守衛想起他們安定的心。
守衛說:“你們要去死了。”
他們回答:“我們去攀登山峰。”
守衛說:“你們去攀登山峰,然後你們會死。”
他們回答:“我們去攀登山峰。”
守衛說:“我會替你們告知故鄉的人你們的死訊。”
他們回答:“我們去攀登山峰。”
守衛說:“你們應當恐懼的,你們真的會死。”
他們說:“攀登,不就是讓人忘掉恐懼的方法嗎?”
守衛的唇顫抖了,守衛向後退去。他不怕蟲子,他不怕極夜,他不怕屍體緩緩滲出浸透土地的膿液。他不怕這山,他恨這山,他恨這無邊無際的山,他恨這無邊無際的峻嶺在地平線外包圍出的困境、一生走不出的玄武色迷宮,他恨這世界在凝固的岩漿、地衣與蠕動的昆蟲之下,真正膨脹搏動的金紅色脈管和其中流淌到永恆的鐵漿。他恨打敗不了一切,但太輕易就擊倒了人類的命運本身。和那些事物相比,一部恐怖片在上帝面前就好像孩子手裡的撥浪鼓,創造些使人發笑的響聲。
他看見自己守護的過去飄動在風裡在水里在映出他悲哀眼神的男人的眼鏡反光里,在山與山間的空白里,但是他們兩雙黑色的眼睛中跳動出兩個男孩的樣子,兩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熱切地站著,他們黑色的眼睛里燃燒著滄桑的火。
守衛向後退去。他攔不住他們。
山啊,山啊,山在山中沈默。虛谷里響起清亮的琴聲來,兩個年輕人互相應和著,並不信什麼必死的傳說。
爸爸,那他們活下來了嗎?
我的親愛的,愛是沒法讓人活下來的。
那爲什麽你還總是說,愛很重要呀?
因爲儅死亡必將到來時,愛能使人活在愛裏。現在睡覺吧。
晚安,爸爸。
晚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