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肩頭的劇痛使積信回復一絲晴明。
他吃力地睜開眼,漆黑視界裡看到異樣的光芒。這點光芒散發陽光的餘溫,似乎透露著往那方向就能回到海面。他想也不想往那方向劃了幾下,水流卻總是與他作對,沒幾下再把他壓回原處。積信沒有一絲氣餒,等稍稍適應了身體的寒冷和疼痛便不斷往光所在之處游。
夢境的主人像是知道他累了,海浪輕柔地抱起男孩,緩緩托起他的身體送上去。
噩夢已經過去,積信整個人放鬆下來,身體漂浮在海面上。沒多久,海水不斷退去,他的身體隨著海平面下降,降落在土地之上。
積信喘了幾口氣,渾身像被塞進洗衣機般暴力衝刷般,尤其所有内臟都帶著扭過的毛巾般疼痛。他的意識亦無法反應過來,腦子一片被冲刷的空白。他躺了不知多久,中途昏倒幾次,終於止住眩暈,緩緩坐起來揉揉肩頭。這才發現他的左手緊緊攥著一本破爛的書本,裡面只有十幾頁,內容已經被海水泡得模糊不清。
他丟開書本,翻起衣袖,大片淤青和刮傷解釋剛才的洶湧不只是夢境,經歷的每個場景都真實地反應在他身上。換言之,如果剛才他熬不過去,很大機率就這麼死在海底,屍體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被發現,也許永遠埋葬在這神秘的國度。這時他才有點後怕,反思自己是不是魯莽了——過程不足幾秒——他表揚自己贏了這場豪賭,果然運氣站在他那邊!
越來越嚴重的耳鳴中,夜幕已經降臨,上方掛著一彎新月。他的雙眼被海水刺激得發紅,所視四周一片模糊,只能勉強認出不遠處的高塔。雖說野外地域裡忽然豎立高塔是很奇怪,但積信剛才的經歷遠比這座塔離奇多了,也沒有太多疑心,撐起疼得快要掉下來的頭盯著高塔。
在漆黑的夢境,不遠處的瞭望塔是唯一被月光眷顧的事物。塔上纏滿了銀色荊棘與玫瑰,每個棱角都折射月光;或是外牆塗上了一層層熒光物料,或是瞭望塔自身豐盈的能量。無論如何,它散發熒熒微光,冷白卻有溫暖的質感,就像是春日微風吹送的暖意,吸引他的到來。
積信來不及想到什麼,比意識先行的身體動起來。他撿起書本,著魔般推開大門……
順著月光映入眼簾的,不是積信想像的奇幻動物,也不是抽像得無法理解的魔法。月光把今夜的舞台交於最靠近大門的巨型房間上。這是一所廢棄的巨大住宅,月光讓他看到玄關充斥塵埃,擺放的家具皆是陳舊而完好,不見任何生活跡像,仿佛剛建成後便被封禁。
不打算止步於此,他隨手關上大門。
隨著沉重的關門聲,男孩的五感逐漸適應黑暗,也就看清廢棄公寓的四周。離開玄關,裡面有著大大小小的房間。從最底下的巨型房間,到最頂端的小房間(應該是老鼠傑瑞的窗戶),塔裡數不清的房間以螺旋上升的方式排列在眼前。塔的空氣凝滯著,像是等待闖入者的行動。
「哇哦……」他感嘆,一時說不出什麼話。
積信感受到瞭望塔的呼喚,要他到來冒險,他當然求之不得。本著以前的探險習慣,男孩仔細撫摸幾道房門,全是一樣的材質,上面有幾道淺痕。他順著痕跡繪畫,線條毫無章法,像是有人不小心劃下。
他想了想,覺得先把房間打開更為重要。他來到底層其中一間房門前,輕叩大門、側耳傾聽,裡面沒有任何聲音。本以為得找鑰匙,但他急著尋找來到夢境的原因,就先試扭開門把。
「喀嗒」,門竟然開了。
竟然不需要鑰匙?積信詫異地眨眨眼,心想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容易且荒謬的冒險。沒仔細想太多,他轉身走進房間。
這是積信小時候的睡房。淡藍色的布置簡單溫馨,地上布滿了玩具與大型圖書,矮桌上放有幾本課本與練習,牆上還有幾張雙胞胎的相片,顯出父母對孩子的用心。他的床邊放著幾本速寫本和蠟筆,裡面夾著一張手繪地圖,那是他創造的幻想世界:天空有噴火的飛龍,海洋有巨大章魚,大片森林隔開了威脅,柯文德王國才得以發展成今天的繁華。在裡面,王子積信帶領他的妹妹,和伙伴一起征服天下。想不到的是,他在多年後的一天,真的實現了幻想,和一群伙伴闖進一個個未知的新世界。
男孩拍拍腦袋,讓自己專注尋找需要的資料。他蹲下去鑽進床底,果然發現小時候的神秘寶箱。這個寶箱是小時候的他用來收集神秘學資料,放著父母扔掉的雜志報紙、圖書館棄置的神秘學專欄,甚至放著一本古老的魔法書,是鄰居搬屋前送給他的禮物。如無意外,這個寶箱可能藏有破解連續夢境的資料。他在枕頭翻出鑰匙打開寶箱,開始翻找資料。
真相該是什麼,是夢靨嗎?夢魔作怪?還是根本不是夢境呢?積信找了好一會,終於承認小時候的他更喜歡非我種族的超自然生物。裡面亂七八糟的狼人與幽靈發現報告、女巫狂歡節餐單還有扯淡的吸血鬼召喚術(方法竟然是放血),還有各地文化的神話故事,填滿了無聊至極的童年。
男孩拿起被書本壓著的畫作,上面扭曲的蠟筆線條令人難以構想畫者在表達什麼生物,但這個人他永遠不會忘記,「帕里斯……」
理所當然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奇異現像。積信已經習慣失望,他輕嘆口氣,轉身步向大門。
窗外的風拂過,過期的報紙掉落在他腳邊。他撿起來,眼睛不其然對上幾個字詞:「我在。」
帕里斯真的在這裡?!積信的嗓音微微發抖:「嘿、帕里斯,難得見面,不如多說幾句?」
怪風翻開了地上的舊書刊與魔法書,像是應允男孩的問話。
他的雙眼隨著風的方向,順著帕里斯的意志,准確無誤對上字詞:
「你要,編織,命運交纏的,絲線。」
「看准,機會,創造,未知。」
風就在這個詞停下來,帕里斯消失了。
積信努力按捺著傾吐苦悶的欲望,蹲在地上翻看資料,心裡想的卻是帕里斯帶給他的話。
他記得他們相遇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年幼的男孩選擇直接發問,然後不止一次得到了怪風拂臉的待遇。他開始產生興趣,只要有這感覺都會自言自語。他給對方介紹了自己的王國,與想像中的小伙伴闖過的天空與森林;有時候對方也給面子地有反應,比如兒童圖書隨風翻了頁,讓他無意盯著一個詞或者一個東西,仿佛回應孩童的話。他問過它叫什麼名字,雙眼不其然盯著地圖上的法國首都巴黎(Paris)。
後來有次男孩閱讀希腊神話故事,看故事裡的帕里斯因弒父預言被遺棄,三女神爭美時眾神之神為免得罪妻子而將責任交於年輕俊美的少年帕里斯。少年愛雅典娜的智慧、愛赫拉的權利,更愛阿弗洛狄忒給予的伴侶,誰料到引發特洛伊戰爭,而他失去一切。
不為父母所愛,不為眾神所歡喜,帕里斯只看到天賜的愛人,卻遭受如此慘痛的經歷。難道智慧與權力比愛更為重要嗎?難道帕里斯選了智慧或權力才能避免戰爭?男孩想了很久,帕里斯不斷撓著他的髮端,告訴他當時的人類只是眾神的玩具,被命運之線牽扯的傀儡。
窗外的微風再次喚回積信的注意,帕里斯又一次翻開床邊的速寫本:「現在去吧,孩子。」
速寫本上的師傅幻化出帕里斯的外表,他們都對少年冒險家說,「以後艱辛的旅程上,我會一直支持你。」
緊閉的睡房中,積信喪失了所有語言能力。他盯著最後一詞,幾欲張嘴回應守護靈的寄語。他想說,祂以短暫的一生教會他不向現狀與命運低頭,即使以後再看不到帕里斯,他永遠都會記得淪為神明玩具的守護靈。然而,在命運中語言是無用的,聲音在喉嚨滾動過後,他終是好好閉嘴,拿起破爛的書,轉身離開。
「我要反叛命運,我要成為命運之線的主人。」這是積信從小對帕里斯的誓言,也是對自己人生的承諾。他喜歡探索未知、發掘過去與未來的可能性,所以他不要一輩子活在框框和規條之中,不要成為第二個帕里斯。為此他絕不放棄任何機會,像是時間之門和阿加緹的冒險,像是現在,即使現況未明,他都會走下去。
積信順著旋轉樓梯往上走,經過的房間越來越小。他繞了兩個圈,走到其中一扇門前。正如他的冒險,選擇它並沒有確切理由,只是直覺告訴他該停下來。這扇門的高度依然遠高於一般住宅的門,上面沒有任何清晰的記號,也能扭開門把。他重新確認沒有任何有用線索後,緩緩推開大門。
男孩感到身體逐漸出現變化。過長的頭發在縮短,額頭出現一道頗深的血痕,已經結痂了卻突突地發疼。雙手火辣辣的疼痛,雙腳也有點打顫,身體疲憊而亢奮,這種身體情況經常出現在過去的冒險。夕陽的暖光灑落在背部,惹來眾多擦傷陣陣發癢。他下意識想松開手去搔。
「積信,你回來一下!」無比熟悉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安妮塔好像不太對勁!」
里克·班納的叫喚使積信完全回過神。他趕緊抓住岩石避免掉落,停下攀爬,整理一下現況。他感覺到腰部繫著一條粗繩,此時此刻的他正在攀岩。又抬頭看,不遠處便是山頂了。
下方傳來微弱的聲響,積信心想,可能是大風吹散了聲音吧。他想探頭看看下方發生什麼事情,但剛才過於進取的攀爬方式,導致姿勢無法輕鬆往下觀察。他只能卡在半空等待下方的對答。
「沒事,沒事。你只要專心向上就好了,就像你以前做的一樣。」
「我……我做不到……」女孩帶著哭腔回應。
「一步一步來,慢一點,別著急。」
…………
雖然聽不清楚安妮塔的回應,但里克這些熟悉的安慰話,讓積信把最後一塊記憶碎片拼湊好。這是他們三人前往死亡之國的旅程。在解開了諸多難題和關卡,跳過六米到達對岸,現在他們趁著天還未黑,打算一股氣到達目的地……哦,不好意思,只有他打算一股氣到達終點。里克說過背著過重的行李攀岩很危險,安妮塔甚至不想搭理他,但最終兩人還是屈服於積信的堅持。
安妮塔在哭泣,說著喪氣話,她肯定累得動彈不得卻必須爬到山頂;里克一邊不斷安慰她,一邊托著她的腳踝,鼓勵她繼續堅持下去。聽著下方兩人的對話,積信心裡泛起奇怪的感覺。他想阻止安妮塔和里克的親昵,但理智清楚告訴他,是他堅持先要上來。想到如此,他的四肢僵硬地停在原地,任由聲響在腦內構建下方兩人的親密畫面。
跳過深淵前,他吻了安妮塔。女孩的唇柔軟甜美,瞪大的眼睛充滿驚嚇與懵懂,卻在四分之一秒後閉眼縱容。他知道她喜歡他。他懷抱初戀的衝動,乘著凜冽寒風,跳過幾乎不可能的距離。在這以後,他一頭扎進叢林,一往直前尋找去路。
他無法面對安妮塔,無法面對她追著他問:為什麼要吻她?答案擺在眼前,明明他應該輕易說出「因為喜歡才會吻」,但是為什麼無法說出口呢?
積信記不清當時在想什麼,現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如此難受。他再也聽不下去,一鼓作氣爬到山頂,卻又放不下他們,跪在一邊往下眺望。他已經忘了當時的自己到底懷著什麼心情等待他們的來到,又如何面對安妮塔。
累壞的安妮塔被他拉上來了,但她不打算理會積信。在里克登頂後她一把抱住他,將紅通通的臉蛋貼在里克的臉上,「要是沒有你,我很可能放棄,謝謝你!你真是太棒了!」
里克愣住了,即將放在地上的大背包停在半空。他抬頭看著積信,神色慌張又尷尬,求援般注視他的好友。
積信卻一言不發,就在幾步距離之外看著他們擁抱。
剛才陌生的情緒漫上來,仿佛是煮沸的水般,咕咚咕咚地尖叫。明明安妮塔喜歡的是他,為什麼她卻和里克擁抱?里克呢,他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種種問題讓積信有點混亂。他揉揉頭,不再多想,轉身徑直走向後方的樹下。
樹墩上赫然是被海水毀了的書。這本書能跟著他走到這裡,肯定有一定意思。他頓了頓,撿起這本書坐下來。安妮塔逗完里克,貼著積信坐下。里克特意換個位置,也坐在他身邊。
男孩夾在兩人之間,卻想不出來該說什麼。他暫時不想面對兩人的對話,翻開書頁裝作研究裡面的內容。海水基本上已經毀掉了所有具備意義的文字與圖案,只剩下各種各樣的色塊。
安妮塔先是看了看,可能是太累了,靠在一邊休息。里克試探地湊近,對象不是積信,而是書頁。他默不作聲地觀察書中的細節,試著從中得到任何線索。沿著里克的目光,積信在模糊的書頁中捕捉一些勉強可見的字:「L'isola」,還有扉頁的「del tesoro」……什麼意思?但積信不想讓里克知道他學不好意大利語,賭氣地把它移開。
看到如此,紅髮男孩也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帶有一絲抱歉的意思,「上面是意大利語的『島上』和『寶藏』,合在一起……」
「《金銀島》?」安妮塔忽然搭話。差點忘了,雖說她的英語不錯,但她可是住在意大利。
「沒什麼,這個繪本是《金銀島》而已。」積信隨口敷衍。
安妮塔得到答案,不追問下去。三人再次陷入沉默。
積信不動聲色,用餘光瞟向低頭的里克。不久之前他們才勾著肩頭開玩笑:
「聽著,積信·柯文德定律第一條:如果說有人告訴你一個女孩喜歡你,而你喜歡那個女孩的話,你們就再也不跟對方講話了。」
「關於安妮塔這件事,有件事你知道嗎,積信?之前……她對我說過喜歡你。」
「膽小鬼!」他笑起來,「你是個膽小鬼,你騙我!」
這並不是一個玩笑。自從里克吻過茱莉亞後,他無法和茱莉亞講話而不臉紅,現在的他也無法好好面對安妮塔和里克。只要聽到他們互相凝視,他便無法阻止想要阻擋他們的念頭。
有什麼在發酵,又有什麼被戳破。積信牙關緊閉,擔心那些什麼從嘴裡漏出來。確保自己不會透露任何東西,他合上書本,沉默走向樹林。兩人緊隨其後,但他知道自己的道路,終究是他們無法到達,正如他無法到達他們的道路。這條路,他只能一個人走,回到原來的走廊。
望著空蕩蕩的走廊,他失去逞強的力氣,一屁股坐在樓梯。
剛才的情景讓他回想起小時候。茱莉亞帶上同學在家捉迷藏,而他被關在睡房裡,只能趴在窗看他們追逐。這時他會想著如何帶著茱莉亞找到新伙伴冒險,一邊畫著屬於柯文德王國的地圖,直至被父母叫到客廳吃晚餐。
即使如此,他不可能討厭任何一人,也不只是想與安妮塔單獨相處。他們是一個團體,加上他的妹妹和安妮塔的朋友(那個追著她來的男生),誰也不能缺少……
「真是這樣嗎?」忽然一把男聲響起。
男孩被嚇了一跳。這把聲音有股無法忽視的熟悉感,他迅速判斷聲音的主人在上方。按道理說,在絕對劣勢裡他應該遠離陌生人、離開瞭望塔,但他甚少按照常理辦事,也就這樣才能發現另一個世界。他花費一秒鐘思考,不打算回答,沿著樓梯往上跑。
男聲不打算放過他:「你想和他們一起,想讓他們注視自己,不是嗎?」
積信頓時生出被窺探內心深處的感覺,「你是誰?」
「你認為我是誰,那麼我便是誰。」男聲輕笑。
男孩喉嚨發緊,他終於聽出聲音的主人是誰。雖然對方放輕柔聲線,使得真身不至於立刻暴露,但對他來說用處不大。在越高的樓層裡,大量濃霧與灰塵干擾視線,卻不妨礙他停在與身高相仿的門前。
大門旁的確站著另一個人。他擁有一樣的及肩金髮,一樣的天藍色眼睛,身高與年紀比男孩顯得更高更大些,穿著的長袍和短靴亦略顯成熟,但眼裡神光表明這個人比起成年人,不如說是青年。他雙手撐在樓梯扶手,一發力坐上去,露出了破爛牛仔褲和藍色格子襯衫,整個人顯得非常放松。
「你是……未來的我。」
「只要你想,也有這可能。」青年笑起來,兩顆酒窩越發明顯。
積信恍然大悟:「你是無限可能的未來中,其中的一個我嗎?」
「馬洛里不是早就說過嗎?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你身上。」青年沒有正面回答,他打斷男孩即將衝口而出的問題,「我了解你的疑問。這裡不是夢境,莫里斯·莫洛的筆記本的確在這裡。」
積信回想之前的經歷。根據青年的話,那麼這裡不就是……「妖精的國度?你是妖精?」
「當然不是。你以為遇上妖精後能聊聊天便能解決嗎?」青年翻了個白眼,這動作無比熟悉且尷尬,畢竟誰也沒看過自己翻白眼的樣子。
「好了,別管我,也不要只顧著發問,」他再次截住男孩即將發問的話題,「仔細想想,你應該知道莫里斯·莫洛的筆記本的所在地。」
積信下意識看著手中濕漉漉的書,裡面盡是模糊的書頁,「在這以前,我曾經看過那個筆記本,裡面全是冒險傳說的繪本。但這是《金銀島》——」
「你來到了妖精國度,向不存在的人發表『這本書不符合常理』的言論,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積信無法反駁。
「哎,他說得對,你還真的什麼都不上心。之前不是說過答案嗎,你怎麼又忘了?」青年跳下來敲男孩額頭,神經質地咬著棒棒糖(男孩確信剛才沒有棒棒糖),男孩嗅到有一絲奇怪而香甜的氣味,「只要你相信,那便是真的了。」
積信默默攥緊手裡的筆記本,他有點討厭青年以高姿態說話,不過他說得對,「……謝了。」
「不用謝我,該謝的是你自己,」拋下一句意義不明的話,青年轉身就走,「嘿、祝你好運。」
濃霧與灰塵越來越大,幾乎將一切淹沒。積信看不清四周,跟著青年離開的方向走。果然,看到了灰蒙蒙中的一絲金。他緊緊跟隨青年,卻又始終保持一步距離,「你要去哪?」
「與你無關。」
「你不可能與我無關,」積信肯定地說,「即使不是未來的我,你也存在我的想像裡。」
聞言青年停住腳步,沉默半响後嘆了口氣,「好啦,都這麼大的一個人,別撒嬌。我就待上一會兒。」
他忽然突破濃霧,湊近男孩,距離近得都能看到細長的眼睫毛。男孩被嚇得毫無反應,他愣在原地,眼巴巴看著青年敲了敲筆記本,「是你的,就好好寫下名字。」
積信皺著眉,聽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這筆記本的擁有者是已故的莫里斯·莫洛,一共六冊,分別繪畫和描述不同的冒險故事。這些筆記本是在莫洛的住所發現,再被他們幾個人和虛幻旅行地俱樂部人員借走而已。積信不可能據為己有,至少不會傻得簽上自己的名字。
那麼,青年說的是什麼呢?答案很明顯,就是這座瞭望塔。這裡盡是簇新而積灰的家具、門板上凌亂的劃痕,以及沒有上鎖的記憶房間。雖然積信只走進兩個房間,第一個房間是他在倫敦渡過的童年,第二個房間是里克、安妮塔和他的冒險碎片,但不難發現全都是他的個人回憶的場景,而且是根據房間的大小排列——所有細節都表明,瞭望塔的主人是他本人。
成為這裡的主人嗎?積信吞了吞口水,他被這想像蠱惑了。握緊手上的書,傳來的濕意讓他旋即清醒過來。他想要的,不過是擺脫無聊重複的生活,發掘未知世界的真相,而不是獨占任何東西。這份心情從未更改,以後他亦不會作出任何改變。
「別美化自己的行為了。」青年冷笑,「發掘只屬於你的世界,不就是另一種獨占嗎?」
男孩沒有反駁,或者青年說中心裡話,想不到任何詞彙反駁。他向濃霧伸出手,沿著青年的反方向走去,試著探知瞭望塔的牆壁。
他走著走著,雙眼聚焦到不遠處的奇怪東西。它像是一團暗灰色的棉花黏在,看上去柔軟得可以隨意揉捏,卻又散發著奇異的暖光,吸引他撫摸。他不疑有他伸手觸碰,卻穿過了那團棉花,按到牆上。
就在觸碰的瞬間,積信看到在神諭所求問的情景:四周出現了不同形狀和顏色的文字,其中有熟悉的英語、曾經選修的法語,也有隨著安妮塔學習的意大利語。他還有心情辨認一些不太熟悉的語言,有西班牙語、日語……還有更多不了解的語言,此時都漂浮在灰蒙蒙的空中。
積信沒有多想,伸手抓住其中的字詞。那些文字卻爆出刺眼的光芒,眩暈中手傳來電擊般的痛感與灼熱,他立刻縮回去。來不及查看傷處,他強迫自己睜大雙眼,直勾勾盯著那些文字。
兩個不認識的文字被刻在牆上,還是在他剛才觸碰的位置上。這兩個字組合成一個名字,是他的名字。寫字的人應該特意模糊身份,寫得非常隨意,也有可能是用左手寫字,但積信肯定那是他的字跡。
這是……他的真名。他忍不住伸手撫摸,名字像是回應他般發出微微亮光。
此刻夢境仿佛因這個名字而開始崩塌。四處開始劇烈地搖晃,灰塵與霧氣越發濃烈,以窒息的姿態簇擁男孩。這情景並沒有使他害怕,反倒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來自之前夢境的遭遇,還是他的靈魂本來就與極致的恐懼絕緣?僅僅是直覺他不會死在這裡,他便有勇氣面對這些非人的場景。他扶著喉嚨拼命咳嗽,雙眼卻依舊澄澈,神智清醒地看向後方。
在一片混亂的五感中,青年忽然出現在積信眼前,還是一樣的吊兒郎當,一樣的棒棒糖。他蹲在他身邊,輕言細語,「既然一切都塵埃落定,不如給你一個忠告吧,年幼的我(Mini-me)。」
青年用輕柔的聲線,和與之相反的誇張戲劇腔調,念誦一半英語一半拉丁語的句子:「好奇心是世界的靈魂(Curiositas anima mundi),」他拔出棒棒糖送到積信的鼻下,帶著奇異的香氣,「但你的靈魂,不能只有好奇。」
眨眼間,四周再次被迷霧、灰塵與崩落的建築石塊籠罩。青年已經不見蹤影,一如他來的悄然無聲,像是幻覺般消融在茫茫之中。積信努力避開跌落的碎片,意識越發昏沉起來。他知道自己該到夢境的盡頭了,是時候該回到現實,好好與里克和馬洛里見面。
意識消散的最後,他的耳朵捕捉到消失青年的嘆息,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