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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3-01-29
Completed:
2025-10-06
Words:
19,274
Chapters:
10/10
Comments:
2
Kudos: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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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its:
1,276

风萧萧

Summary:

军阀x双性孕期情儿

Notes:

与《浮萍》在时间上有连续性,对冯镛性格作了调整。由于写文时间跨度比较大,可能观感上会出现断裂的尴尬emm
区别真实历史人物,主角姓名改为冯镛。地点从东北改为笼统的北方地区。

Chapter Text

两颗人头悬在城门的电线杆上。

既不失中国以便捷法子昭告百姓的优良传统,又以西洋工业革命后的“赛先生”为支柱,实乃中西相济的奇异结合。冯镛下的令——子弹精准地从眉心打穿,要了匪寨一、二把手的命,再斩首示众——自然也满意于此杰作,以此举表明肃清祸乱造福民生,加之不容抗拒的威慑力显示于此地独尊的权威。

百姓看不出他的深明用意,但也乐得去看热闹,对照一纸告示交头接耳地品鉴两颗头颅之异同。头天淋了雨,面色便难看,黄里透露出灰败,好在五官没有移位,能够辨得清面貌。于是大家便前吁后叹地遗憾起来,这两人形容普通,与话本里风光威武的绿林英雄相去甚远,没太大意思。

冯镛平靖了匪乱,自觉大功一件,他将剩下的人员揽进教育所读了几天三民主义,让他们改头换面找个正经营生。至于为数不多的女眷,冯镛自掏腰包派了些遣散费,以后改嫁还是进堂子都与他不相干——除非他去照拂生意。他扪心这是善行一桩,眼下只剩一点麻烦——

那天他拢来土匪头子的一房妾室,人温顺听话,水濛濛的眼睛格外生动,招人疼得紧,年龄没细问,看着约莫廿岁。“新帖绣罗襦”的罗,姓是柔滑无骨的绸缎,合着他的性子,“勤耕”之名寄寓农民式传统期许。纳新宠、吃花酒,本来不值一提,特殊在这人的身子——兼具阴阳两副器官,又怀着身孕,这便有些棘手。

冯镛对他有些喜欢,这一点新鲜的喜欢像秋天悬在枝头的叶子,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向何处,不牢固的。何况他身边从不缺人,新的替了旧的,四季常有花开。他对府里媒妁之约抬进来的太太礼义有加,对外头的男男女女就像嚼甘蔗,嚼到没滋味就吐掉。罗勤耕腹中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潜在的隐患。再论前脚杀了他上一个男人,后脚再让他笑脸相迎地欢好,不要说孔老二的伦理纲常看不过眼,自己都觉得没有人味。于是冯镛着意冷落了一阵,未踏足藏娇数届的小公寓。

肚子里的“货”必然留不得,自然而然地“卸”掉最好,冯镛手下过的人命没数过,不差一条小的,真有“阴功”早败坏光了,所以他宁愿相信马克思的唯物论。他计划领着罗勤耕去霍华德医生的教会医院——他的老相识,行事便宜,在西药动动手脚是容易的,至多推脱到西方医学不合远东黄种人体质。西谚讲“白色的谎言”,冯镛肯为他的小金丝雀考虑到这份上,自己都有些被这少许的“真情”打动。

冯镛乍然君临小公寓时一行人正用午饭,主仆几个围一张圆桌,罗勤耕面前是勾金白瓷碟盛装的几样小菜,下人面前是几张蓝花大盘和一瓮咸汤,菜色上看不出明显分别。见他来了都慌忙起身,一个梳两股麻花辫的小丫头不慎将筷子落到地上。

冯镛皱眉,忍着没发作。“拿双新筷子来,我和太太一道吃。”

周妈的心跳得飞快,连连答应,支使两个小丫头将他们的饭菜端走。“给将军再烧两道新菜吧?”

冯镛瞧这桌上实在不像样子,不置可否,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循理应当叫冯镛老爷,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像旧式黄泥淹到脚脖子的地主,土气得很。于是模糊了具体军衔,依从普通百姓了解的戏曲中的叫法,威风不失持重。

一个半月没见,前两回的亲昵像桌上的剩菜一般冷了。罗勤耕见他不快,不敢多嘴,软绵绵叫一声便乖觉地近身服侍,解开他披风的系带,接过顺便脱下的白手套,又拿来拖鞋,思索片刻矮身跪下去,要为他换鞋。却被冯墉拦住,牵起他的手。“手心出这么多汗,怕我?”

罗勤耕略微松口气,违心地摇头,低了头蹭过去,捏着冯墉的袖口,喃喃地撒娇:“我想你了……”

这副姿态极大取悦了冯镛,他拉过人来坐到膝上,问道:“哪里想了?给我说说。是嘴上?还是心里?”手指从嘴唇滑到胸前,绕着乳头若即若离地划圈。罗勤耕的胸脯起伏越快,心脏扑通通地跳动,四处奔流的血涌到脸上,沁出动人的红。

基督教认为圣母玛丽亚既孕育了救世主耶稣,又保持着纯洁的处女身份。在分化出新教之前的天主教教义中,欲望意味堕落,禁欲对应崇高。罗勤耕不懂这些,也自有中国一套伦理法则束缚他,教他在夜里对敏感的身体生出惭愧与羞耻。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对床事萌生了幻想——从未有过的,从前都是或长或短、或快或慢的忍受,冯镛教他体会其中乐趣。他悄悄地自慰过后有时想起“荡妇”“淫娃”“下贱”之类承受过的污秽贬低的词语,也许那些男人说得都是对的,自己合该去卖,卖给冯镛总比其他人好得多。

罗勤耕往他的怀里坐深一点,柔若无骨地攀在他身上,眼里冯镛的下颌线显得锐利,像道斜削下来的山峰,他伸手描上去,轻声说:“哪里都想了。”不算完全的谎话,一碗白水里兑了一滴真心的蜜糖。

冯镛含进他的手指,一边握着腰揉捏,手一路游到幼软的胸上,虚拢出半球的形状,并不再动。怀里人倒扭起来,一小团软肉就频频往他手心里撞,像欲飞而不得的鸟雀,又体贴地提醒:“汉卿,你还没吃饭呢。”

这副骚情的姿态撩拨得冯镛起火,想现在就提枪肏他,把这小骚货剥光了束绑成敞开腿的螃蟹,拿皮带抽上去,不能一味使蛮劲,要时轻时重,打得一缕缕地流血,像在床上用鲜血描绘精细的春宫图,再猛肏他,直肏到流产,血从腿间喷涌而出,比一小汪处女血落得热烈好看,人浸泡在浓稠腥膻的血里,和着他高潮时的悲鸣死去。

冯镛握了握拳,震骇于自己极端残暴的想法。是因为战争吗?战争提供了一个合理发泄的场域,让藏匿在人性深处最丑恶的劣根性苏醒。他确有从杀人中得到过快感。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

冯镛心不在焉地吻了吻罗勤耕的额头,对他涌上些许歉意,补偿地说:“吃完饭带你去看电影,西洋传来的皮影戏,再去瞧瞧医生,好让我放心。”

因为时间仓促,周妈用大火炒了两道快菜,先前的菜已然凉透了,便都撤走。冯镛调侃勤耕。“胖了些,脸蛋圆了,手腕也肉嘟嘟的。”搛块肉给他。“小猪仔,多吃点。”

罗勤耕摸摸脸,眨巴眼睛望他。“都胖了还要喂我,再胖下去惹你嫌弃,你更不来了。”

冯镛便笑。“怪我了?前些日子政府事务多,抽不开身,一有空不就过来了?早都说过怀孕不用忌口,这是夸你呢。”

罗勤耕心里高兴,冲他咧嘴笑,生出些寻常恩爱夫妻的错觉。冯镛看着他,片刻恍惚,坚固的心壁裂开一道缝隙,从假戏里流露一分真切的心动。

Chapter Text

“汉卿,不怪她们,是我让大家一块儿吃的。我一人吃也闷,招娣盼娣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她们在桌上能吃得多些。”

招娣盼娣是从乡下买来的丫鬟,冯镛吩咐副官办的,十岁完全可以谋差事替家庭分担。罗勤耕看她们年龄小就离了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免心疼,平日里多照顾她们,只派做些零活碎活,到街上跑趟腿就奖励几枚铜板买糖果子。两个小女孩很亲近他,偏偏招致了周妈的嫉妒,她是熬年纪熬上来的,做成被主子有些器重的奴才,便要在更低她一等的奴才面前作威作福。何况她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哪来这样轻松,好像折磨她们的青春能偿补她以往承受的苦痛似的。罗勤耕发现周妈的刻薄,提醒几句就招致来她的阴阳怪气,朝他微隆的腹部剜眼风。他晓得她是说肚子里的是个野种。周妈笃定凭冯墉的脾性不会对他上心多久,因此也不太把罗勤耕放在眼里。罗勤耕不在意她的态度,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同桌吃饭是怕她克扣去女孩们的伙食,或者要她们吃饭时罚站。

“你倒知道怜香惜玉。”冯墉玩味地说。

罗勤耕微窘,嗔道:“她们还是小娃娃呢,想哪儿去了。”

冯墉喜欢逗他,面皮薄得很,白脸沁出血色显出天真的娇媚。“对下人都这么上心,真有一副菩萨心肠。”他嘴上夸他善良,闪念到城墙下的人头,罗勤耕真就全然无动于衷?还是披着兔子皮在演戏呢?

罗勤耕见他脸色微变,以为他不喜和下人亲近,察言观色地说:“我不该坏了规矩,以后不让她们上桌了,别搅了您心情。”

冯墉享受他小心谨慎的伏低姿态,笑出来,弯起食指刮他的下巴颏儿。“逗你玩呢,瞧你吓的。规矩也是人定的,这你的地界,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他倾身凑过去咬耳朵。“我也听凭先生差遣。”

气流绵绵吹进罗勤耕的耳道,痒得他微颤,身子骨都要软了。他也无心吃饭了,含情脉脉地望那人,悄悄脱了一只鞋,脚踩着他的腿慢吞吞地往上走。冯墉呼出一口重气,捉了他的脚按到大腿上,眯起眼看他还有多少招数。这人表面嘴笨胆怯,逗弄两句就脸红,勾引人来倒天赋异禀,到了床上更变成销魂的妖精。

罗勤耕猫爪踏雪似的轻踩一踩他的裆部,捉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借力,理所当然地差使冯墉。“哎呀,走不动了,抱我到床上去。”

冯墉边嗅闻他的脖颈边说:“白天就发情了,馋成这样?”允卿确压抑良久,禁不住他的撩拨,已然鼻息紊乱、眼神迷离,嘴巴像落了岸的鱼儿似的翕合,想讨他的吻。冯墉故意吊着他,鼻尖擦过他的嘴唇,低声骂道:“骚货。”

罗勤耕忽然身子一僵,神智大半回笼,生出些哀哀的凄凉。真是合了前头人的话,自己是娘胎里带出的下贱,天生做婊子的命。也罢,他阖一阖眼,心想命都在这人手里,自尊是富家子弟才谈得起的清高装饰,自己算个什么货色?他得讨冯墉的欢心,那就做他的婊子,做他的骚货。他紧了紧牙关,溢出不可分辨的呻吟抑或叹息,哑声说:“将军,快治一治我……”

冯墉被惹得窜火,这小浪货学成精了,不知道前头伺候过多少人。一想更来气,恶狠狠地把他抛到床上,拽下另一只鞋摔到一边。

真到了床上宽衣解带的时候罗勤耕才后知后觉地害怕,亵裤粘哒哒地粘住私处的皮肉,教他情难自禁。他念着腹中胎儿,慢吞吞地解长袍的祥云扣子,想着顺利度过这遭避免伤胎,一时走神。

冯墉瞧他这会儿乔张做致的样子不耐烦,抽屉里翻出领带,抓了人的双手绑到身后系紧。罗勤耕挣不脱他,屁股上先挨一掌,登时慌张起来,边往床里退边央告他:“不要这个,汉卿……”

冯墉顽劣脾性一上来,见他越发上火,火气从胸口往下流,最终汇聚到抬头的欲望,更要欺负他,虎口掐着下颔迫他抬头,面上仍挂着笑:“能耐大了,我给的你敢说不要?”

罗勤耕噤声,屈膝护着肚子。上过几回床,对冯墉的气性摸出五六成,平日高兴了能把人哄着捧着,在床上却行径霸道,掌握完全的生杀大权,越忤逆他只怕越适得其反。他鼻头一酸,眼睛蒙上水雾,轻声答他:“您给的都是好的。”

冯墉松了手,仍蕴着怒意,便晾着他,把玩着怀表弄出哒哒开合的声响。罗勤耕更惶怕,手汗浸湿了领带,呆坐了会儿还是挪蹭过去,小狗似的埋在他胸膛前拱着,想用牙咬开他的衬衫扣子,见人不理睬,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两下。

冯墉抓起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脸,神色和缓多了,也没了兴致,骂道:“听了两句好的忘了自己是谁了。贱货,狗都没你骚。一会儿这么着,一会儿那么着,兴风作浪惹起火又拿捏上了,假模假式演给谁看!”

罗勤耕在他手底颤抖着,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没料想他发这么大的火,一眨眼就掉下泪珠。冯墉也觉着这火发得邪性,天一冷脾气反倒更躁了,撒完火冷静下来,意识到骂得太重了,也有些懊悔,但要他低头认错绝无可能。他拧着眉沉默,摸到罗勤耕隆起的小腹上,罗勤耕想躲又不敢,弯着腰簌簌发抖,心里实在害怕。冯墉随意抚了两下,孽种长得越发大了,断不能留。何况今日又扰了兴致,他更觉不快,真想一枪崩了它。

罗勤耕一副受刑的姿势,眼泪淌湿了半张脸,湿答答的睫毛更显浓密,愈发惹人怜爱。冯墉抚着他的后颈,人儿怯怯地抬眼对视。他娘的,阅人无数也得被小妖精迷了眼,长得着实俊俏,一时半刻还玩不腻。冯墉用手掌大喇喇地抹去他的眼泪,轻拍一拍他的屁股,朝地上瞭一眼。

罗勤耕略微松口气,没得令不敢擅自解开双手的束缚,膝行到床边下去,跪到他双腿间。深秋地砖的寒意像密密麻麻的针,霎时刺进膝盖骨,一只脚勉强挂着袜子,另一只光脚只好用大脚趾抵着地砖,脚面堪堪离地。冯墉看见了,也作不见,存心折磨他,要他难受。皮鞋踩上他的长衫,又抬了腿压到他身上,蹂躏窄腰嫩臀。

罗勤耕承受着背上的施压,目光放空地舔舐他的巨物,这会儿倒不哭了。他不该对冯墉存在些许旖旎幻想,自己无非这副皮相暂时吸引他,用内帷中事换取锦衣玉食,怎么敢生出没谱没边的奢望?他心下黯然,嘴上功夫越发高妙,脸颊裹紧了吞吐,舌头顺着凸起的筋脉游上游下,吸嘬到深处抵到喉咙根,喉肉条件反射的收缩刺激得冯墉爽快,被大力按住后脑勺埋进耻毛里。罗勤耕竟然从近乎当成用具的凌辱中生出欲望,股间又涌出粘液,他心里咒骂自己的下贱,边摇晃着屁股蹭上位者的鞋。冯墉也顺了他的心意,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罗勤耕剧烈抖动了下身子,娇喘出声呻吟,等冯墉把鞋尖挤进臀缝中碾磨的时候更发起浪,一边喘一边向上飞眼风,真像挨肏一般。此时前端性器完全昂起,憋胀得难受,想伸手抚慰却是不能,罗勤耕仿佛被分了两半,一边被水淹没,一边被火炙烤,昏昏沉沉地在欲海中漂游。

冯墉被吸射,几股浓浊灌进罗勤耕嘴里。底下人呛咳了声,稍缓片刻咕嘟一口咽下去。冯墉很快神色如常,手指拨弄罗勤耕艳红的舌尖,又拍一拍他潮红的脸算奖励,这篇就算翻过去了。

冯墉的衣冠还算齐整,起身到镜子前整理,罗勤耕跪得腿酸,没得允许又不敢起,半边身子斜靠着床。冯墉走到跟前蹲下给解了领带,领带是丝质的,腕上没留下什么痕迹。

罗勤耕侧转身子,又睁着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望他,泪水都在脸上干涸了,等他开口。

冯墉像无事发生过,捏了捏他的脸,和气地说道:
“换身干净衣裳,咱们一道出去逛逛。”

听冯墉脚步声远了,罗勤耕才踉跄挪腾到墙角的痰盂,扶着墙哗啦呕出来。

这边冯墉召来赵妈,不冷不热地问两句,从罗勤耕言语里估摸着她倚老卖老,多少不听使唤。自己怎么对罗勤耕是一回事,下人看菜下碟就是破坏了尊卑秩序。他说:“要是不想在这儿干了,就回老宅,五姨老太那儿正缺人手。”

冯家老宅安置着冯墉爷爷留下的几房女眷,没男人镇着阴气重,听说时常闹鬼。五姨老太去年摔了一跤就没爬起来,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赵妈慌了,皱着老脸忙不迭说:“将军这说的哪儿的话,我我乐意在这儿干,保证给太太伺候得好好的,让太太白嫩水灵,美得赛过杨玉环。”

冯墉听她把人比作杨玉环,面露不快,也犯不着跟下人掰扯。杨国忠和安禄山弄宠擅权,安史之乱因杨玉环而起,差点断送唐朝的基业,这女的是祸国的妖妃,又跟公公爬灰,不是什么好货。再一想,罗勤耕水性杨花,见胡子倒台趁机攀上高枝,能对杀了他腹中孩子的爹的人献媚,床上挨肏得嗷嗷叫唤,也是个没廉耻的。冯墉是少帅也是名军人,最厌恶骨头软的墙头草,偏也喜欢罗勤耕顺从讨巧的模样,折了细腰雌伏在他的身下、脚边央求他怜惜。他望向掩上的房门,心绪复杂。

罗勤耕漱口濯面后,挑了身月白色长袍换上,袖口和领口有圈茸茸的兔毛,他瞧着素淡,又拣出珍珠长链在颈上绕了几圈,摆正嫣红的玛瑙坠儿。完全对照女人来装扮了,他对着镜子微叹口气。

在罗勤耕的性别认知里,他是被排斥在男人与女人、阳与阴之外的异类,是第三种为社会不容的怪物。父母一心盼男丁,小时候当成男孩养,他们从庙里求来黄泥香灰,熬药一样在锅里搅拌和开,每逢初一十五喝下一碗,余下的抹在女穴,希冀把破开的口子糊上。他遭了多少罪,还不是不男不女孤独地长大,十三四岁时暗地用棉布裹胸。爹娘对他不冷不热,虽没挨饿受冻,但总也亲近不起来,心病像堵结实的土墙横亘其中。等到母亲再怀孕,便更不过问他的事。

娘分娩那天,他恰好来了初潮,蜷缩成熟虾一样在炕上哆嗦,疼得像五脏六腑绞结一处,五感功能仿若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痛楚。罗勤耕觉得好像与母亲是联结在一起的,好像自己的痛苦能减轻母亲的痛苦似的,又想母亲生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呢?他许愿是个男孩,一个真正的、纯粹的男孩。

他的愿望成真了。

没人照看他,血断断续续流了大半天,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发现自己还活着,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些悲哀。要是就这么死了,家里还能念着点好,把弟弟当成自己的转世,不枉求神拜佛这么些年。他掀开被褥查看一片污糟,原来人能流出这么多血,苦笑着叹自己命硬。

他眨眨眼对焦镜子里的人,感到熟悉又陌生。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他都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其中一边。男戏子反串小旦,戏文里的女人又扮成男人,人戏不分的时候他们还能辨明男女之界吗?

罗勤耕以一个女人走出去,女为悦己者容的女,雌伏于男人的女。

冯墉走过来,她乖顺地依偎进他的怀里,将手交予他握着,流露无限柔情蜜意。

Chapter Text

北京召开议会,在皇帝坐了两千多年、封建专制沁进国民集体无意识的土地上进行民主选举,不得不承认是形式上的一大进步,尽管内里是多股势力间的谈判与博弈,集中于各派军阀间的相争。冯德霖携长子冯镛赴会,一来联络人脉,着意栽培自个儿的接班人,二来借观摩学习军工厂先进装备和军队演练之机偷师,冯镛念过西式军校,在科学技术和军事理论的专业层面强胜过胡子出身的老子。

新历元旦在北京潦草过了,冯镛跟进步派、保守派、中庸派的老的、少的、中的、洋的、外中内洋的泱泱一大帮子人虚虚实实勾心斗角,直累得皮肉酸胀,动脑筋和嘴皮子比拎枪打仗还要消耗更多。他也领略了八大胡同的好风光,睡了些光滑水灵的身体,和兴天城的滋味不同,一两回尝个鲜,多了也起腻,跟这儿黏糊糊又瓷实的糕点似的。

冯镛这时候想起情人的好处来,临行前给公寓装了电话,现在正派上用场。等赵妈通传过后又过了许久才听见些许急促的呼吸,那边说道:“汉卿,这么晚了有事呀?”

冯镛有些不高兴,将近个把月没过问他,他倒好,浑然不在意似的。皱着眉反问:“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

他每周例行往家里打电话问候时没想起他来,床上威风的时候也把他抛到脑后,倒教人家时时刻刻想着他,实在无理。

“不,不是……我只是以为你有要紧事情才打来……”电话筒里的声音让罗勤耕心跳加快,、惊喜和惶恐混杂着,说话有些怯怯的不利索。

冯镛想这的确是头一遭电话,不怪他紧张,于是和缓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这么些天忙得抽不开身。”

“嗯……你别太劳累了,身子也要顾好。”罗勤耕真切地关心他,奈何嘴拙,听起来便像敷衍的场面话。

冯镛嘴角漾开微笑,知道他好骗,说什么信什么的。“你呢,你好吗?”

罗勤耕在这头也笑,甜蜜地说:“好着呢,最近怕冷少走动,成天偎着暖炉,骨头给烘得越来越懒了。北京冷不冷?你穿得暖和些出门。”

两人就着琐事讲了会儿闲话,冯镛避开政治,拣着遇到的好玩的市井新鲜事说给他听。这是他少有的体验,竟然也不感到厌烦,不禁感叹电话真是好发明,也不够好,把远方人的音容笑貌一并呈现在眼前才十全。冯镛觉出自己对罗勤耕和以前的男女朋友有些不一样,只是说说话也像在暖炉边烤火一般熨帖,他不愿过多深究这种情感,草草归于罗勤耕讨喜。

“旁边有人没有?”冯镛知道他差下人去休息了,故意多问一句,郑重道:“这话不要教别人听去了,只对你说。”

罗勤耕手捂着话筒,挺直背四顾,确认无人偷听墙角,小声说:“没有,你说。”

冯镛觉着他可爱,先破功笑出来,用气声慢慢地飘出话来:“我想你了。”

他的话像一颗一颗从话筒里掉下的火星子,烫得罗勤耕脸颊发热。罗勤耕攥紧了话筒,愣了半刻回过神,傻气地问:“你是想我才,才打电话的么?”

冯镛爽朗地笑,顺嘴说道:“是啊,天天都盼着回去见你。”

罗勤耕鼻头一酸,眼睛先濛上水雾。他鲜少被谁挂念过,现下有些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冯镛听那头半天没动静,也泛上困意,便替他解了围。“困了?亲我一口,放你去睡觉。”

罗勤耕在暗里埋低头,双唇嘟起再弹开,轻快的啵的一声。在冯镛道晚安的时候终于舍得开口,掩着嘴轻声叫他:“汉卿……”那边应了声,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我也是、喜欢你的……”

 

等再通过两回电话后,轰隆隆的火车便把罗勤耕朝思暮想的人送回了兴天城。他以前把一些虚无的仰慕藏匿在心底,当心思乱飞的时候就用两人的身份之别约束自己。第一通电话拨开了他的心锁,他愿意相信冯镛对自己有点儿在乎和情意的,不止在床上,不止视自己为一件小玩意儿,不然怎么会晚上打电话来呢?只是闲聊些家常琐事,不必要的呀。他在密集的情话里醺醺然,扶着圆鼓鼓的肚子憧憬未来的日子。这一个孩子是他的,也只会是他一个人的,那以后呢,会不会怀上冯镛的孩子?冯镛做孩子的父亲想必是极好的。

冯镛回家的当天,在正室房内留宿,另一边从北京远道而来的特产礼品流水似的依样送进公寓。他次日清早匆匆洗漱过便赶过去,见着了真人倒不如预想中那么高兴。

Chapter Text

床上人挺出的便便大腹先一步吸引去了冯镛的目光,外出一趟把堕胎的事耽搁下了,容留孽种长大许多。罗勤耕没料想他来这么早,嘴角先露出笑,坐起欠身打了声招呼,向床里半侧身,一边摸头发,一边穿衣。

“吵醒你了?困就多睡会儿。”冯镛坐到床边。

“见着你我就不困了。”罗勤耕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不好意思地提起被子盖住半张脸,留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他。

冯镛淡淡地点头,伸手抚摸他的头发。“长多了,都扫到肩膀了。”

罗勤耕被他的手冰得缩了下脖子,握了他的手放进被窝捂着,也下意识摸摸发梢。他担心蓄发不伦不类,小心问道:“你喜欢我这样吗?”

冯镛没回答,推了推肩膀示意人躺倒,一只手在被里活泛开。微凉的手触到温热的身体便激得人本能地退缩,勤耕握住他的手,摩挲虎口熟悉的枪茧,轻声说话:“上床来暖暖?”脸先飞了红。

冯镛的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仍是坐着不动,抽开手,利落地将睡衣推上去,握住一边乳房。罗勤耕长吸一口气,勾紧脚趾,冯镛面无表情的冷脸总让他发怵。冯镛捏了两下便放开,顺着身体滑到高起的肚腹,停住,似笑非笑地说:“长大了不少。都大了。”

罗勤耕抿嘴,感觉像案板上接受检阅的一条肉,不知道说什么,微点了点头。

“几个月了?”

“六月多点儿。”

冯镛微不可察地皱眉,旋即掩下嫌恶,食指在肚皮上敲了敲,说道:“下午带你去教会医院做产检,好让我放心。”

本能的直觉让罗勤耕升起一阵恐惧,下意识摇头,抓住他的手,柔声婉拒说:“不用麻烦了吧,我请郎中看过几回,一切都好。嗯……去看电影好不好?”冯镛以前许过他,总没寻着机会。

冯镛冷哼一声,很不喜欢他忤逆自己的意思,虎口卡上他的脸颊,下令说:“以后去。下午去医院。”

罗勤耕脱口而出:“我不要去。我不想去。”他以为在冯镛这里积累了些偶尔娇纵的资本,不断捶他的手臂。“汉卿,你弄疼我了……”

冯镛松开了手,掌心贴上去揉一揉他的脸颊,仔细瞧着发现脸上生出浅褐色的斑点,不及半个小指指甲盖大,还是刺目得很,用拇指擦也擦不掉——还是因为怀孕。他拧眉撇过脸,深而缓地呼出口气,无奈地说:“都是我把你惯成这样。”罗勤耕按着他擦过的地方,像被烧断的烟灰烫着,火辣辣的疼,又呕上委屈,像酸水淤积在胸腔,听见背过身去的人说:
“我是为了你好。不管你愿不愿意,下午都必须去。”

 

冯镛一手托着他的胳膊,一手扶住后腰,耐心地引他一阶一阶上楼梯。罗勤耕走到两段楼梯衔接的平台半途不愿再走,轻声恳求说:“我有点累了……能不能歇一会儿?”

冯镛觉得他又变回刚见面的时候,胆小的瑟缩的,对自己疏离而害怕,心像被刺了下,安抚道:“不着急,慢慢来。”他觉出勤耕今天迈腿格外不便利,眼神从腿扫到脚,见鞋面略鼓,带着责怪语气问:“鞋不合适?为什么不做两双新的?”又说:“往后不要穿这种前清的样式,宽袖长裙,又过时又不方便。”

罗勤耕心下黯然。“鞋子没变,是脚肿了。我现下这样的身材,穿什么好看呢?”他垂下头,避免和冯镛的眼神接触,地板缭乱的花纹让他有些头晕。“你没见我的一个多月里,我是不是变化很大?教你失望了吧。”

冯镛被揭穿,干咳一声掩饰。“白净瞎寻思。”

 

一只手撩开将将换上的方便检查的医疗服,冰冷的圆头金属抹开滑凉的黏液,罗勤耕抖了下,出于本能地躬身并拢腿,想掩住对于孕妇多余的器官。医生护士都被交代了他的特殊情况,做完这些必要的术前检查就会推他进手术室,此刻护士小姐一边安慰他别紧张,一边指导深呼吸,将他的肩膀往下按,帮助他躺平。

金属头在鼓起的小丘上移动和停留,让罗勤耕感到一阵恶心,像被一只砍去手指的断掌肆意侵犯,他闭眼忍受着。

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长久地困扰他,既想绕开去又想早点探知答案,他将问题默念几遍,开口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冯镛忽然推开门闯进来。他在门口掐灭了刚点着的烟,走过来,医生看向他的眼色。

冯镛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对我都一样的。”如果超出这两个选项之外呢?罗勤耕不希望孩子和自己一样。

“告诉我吧。”罗勤耕不求医生,攥了冯镛的衣角。

冯镛的胸间积攒了一股力量,怒气、不忍、厌恶、怜悯纽结在一起,似乎还掺着嫉妒。他撇过头,拨下他的手,背过身去,片刻之后狠心地说:“不用知道了,它生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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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干什么!”罗勤耕猛然从床上坐起,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哇”地控制不住地呕吐,也只呕出一些酸水。一旁的医生和护士悄悄退了出去。

冯镛从大衣的内兜抽出手帕,没等碰着人,伸出的手就被用力打回来。他把手帕丢到床边。“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留着它,我不会替别人养杂种。我有错,我应该早带你来的。之前以为对你是一时的新鲜,所以没提这事,等做完手术调养好身体,就接你进宅子。”他抚摸罗勤耕后颈的头发。“宝贝,我是真的喜欢你。”

罗勤耕先前闹了两下现在失了大半力气,想躲开他的手又被拽住头发,他痛吸口气闭了眼睛,感到心灰意冷,咬了咬牙说:“我不愿意。”

子宫里孕育了六月有余、与自己生命紧密联结的新生命,已经会动、贪吃、闹脾气,那么鲜活而生机勃勃,罗勤耕绝不可能放弃它,哪怕它有可能也是个怪物。他被亲生父母抛弃过,那种痛苦到死了都不会消减一分。他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要给它所有的爱,同时做它的父亲和母亲。罗勤耕曾经闪过自私的念头,倘若孩子也兼具阴阳两道,那就让他永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不接触男人,也不接触女人,也就不会被正常人排斥或者欺辱。

冯镛既把话摊开说了,也就不再担心会伤害他,此时心已经完全坚硬如石了。他充耳不闻,说道:“休息一下,一个小时后安排手术。”

“冯镛!”罗勤耕第一次僭越直呼他的名字,胸膛急剧地上下起伏着。“对,我是勾引了你,我下贱我不要脸,我想寻个活路,为自己也为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你随随便便就想要它的命!你养着我,好比养一只雀一条狗,我都听你的话。什么都行,孩子一万个不行,你杀了它就等于杀了我,我不会进你的宅子做姨太太。”

冯镛没料想他有这样的胆量冲撞自己,听得火冒三丈,手比脑子快,先狠狠抽了一巴掌。罗勤耕的脑袋一偏,先是耳朵像注水一般被堵住,响起高高低低的嗡鸣,然后齿缝间渗出血的腥膻,从闭不严的嘴角流下来,冲开先前呕吐时微黄的秽迹,最后脸颊慢慢地觉出疼痛,苍白的脸渐渐显出鲜红的掌印。冯镛出手之后就后悔了,虎口被震得发麻,教训也应当收几分力,转念又想是罗勤耕应得的惩罚,不值当心疼。

挨打是罗勤耕熟悉的身体记忆,他咳了两口,吐了点血沫,迟钝地弯起双腿护着肚子。罗勤耕嘴角挂血的不屈模样对冯镛又是另一种美,一种激发他征服欲和施暴欲的娇艳。冯镛简直恨他恨得牙痒,想拿枪崩了孽种了事,还想凶狠地操服他。两双眼睛对视,罗勤耕虽处下位,眼神却坚毅,他告诫自己不能服从。

冯镛走了,这场对峙罗勤耕暂时取得了胜,霎时卸下力气。他发现身上出了好多汗,也感觉到脸颊的疼痛,像烧热的针板刺进脸上,下腹也断续地传来疼痛。他看股间没有血涌出,稍微松口气,挣扎起身,挪到工作台摸了支细针管藏在身上。

门口守着两个卫兵,罗勤耕猜是他留下看管自己的,等着把自己押解到手术台上。主刀医生走上前,礼貌地讲他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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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卫兵把守在单人病房的门口。护士先前端进去的饭菜全都冷了,原模原样地摆在桌上。过去几个小时里,罗勤耕走马灯似的回忆了他的人生,他曾经天真地认为遇到冯镛是他坎坷命途的一个转折点,从惧怕和自卑中逐渐萌生爱意。现在他的爱和幻想完全被打碎了,冯镛是花钱豢养他的主子,也就能随意处置他,他的生命在不同人的手里接连轮转,却从来不属于自己。冯镛表露的爱,像随手赏给叫花子的几块大洋,对他是不值得提的东西,对于罗勤耕是一笔天降的巨款,不仅感激涕零还要献上自己的真心。

罗勤耕听见熟悉的皮鞋与地面碰撞声,一颗心悬起来,他警惕捏紧袖管里的针头,身子向后撤,忍不住发抖。皮鞋的声音在门口消失了一会儿,响起窸窣的人声,然后那个人推门走进来。

“没吃饭?等着我来喂你呢?”冯镛走到床边,拍了拍床单坐下,语气同寻常一样。

罗勤耕怕他发怒,更怕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低头说:“我还不饿。”

冯镛偎近,弯了食指勾起他下巴。“怕饭里下毒还是跟我闹绝食呢?”

罗勤耕抖得更厉害,小口小口地吸气,又紧咬嘴唇。冯镛摸上完好的一边脸,问道:“疼不疼?”

罗勤耕摇摇头,想躲开他的手掌又不敢,脸别扭地侧偏着。冯镛用手背轻蹭肿起来的肉丘,柔声说:“以后不这样了好不好?都敢威胁医生,别闹小孩脾气了啊。我差人去栖桐楼打包了,南京菜,你一直馋甜口的,应该喜欢吃,这些不吃就算了。”

冯镛的语气像只是嗔怪他没好好吃饭,罗勤耕了解他喜怒无常的脾性,知道他在给自己递台阶下。他做不到顺应冯镛铺好的路往下走,他得选另一条,哪怕跳下去有可能摔残或丧命。

他下了床,贴着冯镛的腿迟缓地跪下去,哀声央求:“冯将军,求求您……”冯镛不为所动,脸色渐沉。直到冯镛的手抚上脸,罗勤耕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这是他软弱的证明。

冯镛由他跪着,俯身贴近说话。“心肝儿,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以后我们会有孩子的,一半随你,一半随我,我疼你们,好不好?”又说,“这是土匪的种,人都死了还留个祸患,你难不成想让我替王八羔子养儿子?”

罗勤耕听到是个儿子,喜忧参半,扶着冯镛的腿喘气,半晌才说:“不一定是王二的……”

冯镛掐上他的脖子慢慢收紧,问:“你有相好的?”罗勤耕苍白的脸迅速充血,干张着嘴吸气,受制的小幅度摇头像抖动,被放开之后猛咳了几声,手撑着地,躬身呕了些黏液。

冯镛说:“讲清楚。”

“寨子里的头目,或者立了功的,都,都能……我不知道是谁……”罗勤耕痛得跪不住,背上涔涔发汗,额头几乎触到地上。他把一度想遮掩的疮疤亲手揭开,露出已经毁坏的丑陋的缺口。他是被苍蝇叮烂的腐肉。

冯镛重捶到床上,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恨不得把那群土匪都串成串挂城墙头,恨当初把底下的人轻放了。他想给罗勤耕抚背,手悬停在半空又收回。半晌疲惫地问:“这样生父都不知道的野种,你都愿意留着,护着它,不愿意跟我回家?”

罗勤耕既已撕开口子,也豁了出去,不怕再多得罪他,说道:“您今天喜欢我,抬我进门,明天也会喜欢别人,接其他姐姐妹妹进门,到时候您还记得我吗?孩子是我的,以后只认我,跟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跟您也没有。”

冯镛定定地看他,眼睛红得杀气腾腾,抬手摔了桌上的玻璃杯子,响声清亮。罗勤耕撑着腰跪坐在小腿上,闭眼扬起脸,等他的巴掌落下来,一副凛然的姿态。

冯镛没动手,说:“你起来吧。”

罗勤耕愕然,双腿酸麻一时站不起,冯墉伸出手,他没接,冯墉捏着胳膊不由分说地带他起来。“晚饭该到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冯墉先动筷,说道:“饭菜里没东西,你月份大了,如果堕胎手术是最安全的途径,我不拿你的命冒险。”

罗勤耕“嗯”了声,每口都食之无味。冯镛用筷子挑了鱼腹上的几根大刺,搛进他的碗里。罗勤耕深垂着头,手渐渐抖起来,最后忍不住啜泣。冯镛对他的好都是标着价码的,要他付出对等的代价偿还。

两人各怀心事地吃毕饭,冯镛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罗勤耕听他口气似是松动,咬着嘴唇沉思,说出思考良久的方法:“您大人有大量,放我走吧。”

“你敢!”冯镛截断他的话,低吼道。“你说它和我没关系,难道你也没有吗?你的心里只有这个小崽子是吧。罗勤耕,你是我的人,除非我不要你了,否则你就是死了,烧成灰化成魂,也绝不可能离开我!”

罗勤耕的生命一向不由他自己做主的,他苦笑一下,拿出藏在袖管里的针头——也是白天拒绝手术威胁医生的工具——迅疾地朝脸上划去。冯镛打掉针头抓住手腕的时候双颊已经被划破好几道。

脸起先还是完好的,直到罗勤耕看见冯镛担心的怒容而咧嘴笑,血珠霎时从裂缝涌出来,续成交错的细流,冯镛抹了一手的血,慌张地高喊医生。浸在血里的罗勤耕显出从未有过的妖冶凄艳的美,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他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舔了下嘴唇上的血,说道:“会留疤的。让我走吧。”

Chapter 7

Summary:

挽留的话出口却淬炼成锋利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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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勤耕在街上游荡,像个不知去处的半死鬼魂,踉跄走了一程,直至周遭纷杂的人声渐渐淡去。他再抬头时,白雾凉凉地敷到身上,他晃了晃手,雾漫溢到手上。
罗勤耕继续往前走,雾里跑出几个人,慌忙地从他身边跑过去。他回头往后望,人却消失了,雾越来越浓。他想找人问个明白,前方的危险让他心跳加速。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竟从雾中听到了答案——有个军队头领死了,这座城要易主了。
他心慌得厉害,身体好似变成甘蔗,被一节节地折断。他疼得跪下去,眼看着肚子膨胀起来,他托着肚子,摸到粘滞的液体。是血。

罗勤耕从噩梦中惊醒,肚子的疼痛不减——羊水乍然破了。

冯镛没有放他走,尽管他容颜尽毁,也没有再见过他。罗勤耕被软禁在公寓,衣食不断,与从前没两样,只是门口多了两个守卫。

身体仿佛被撕扯开,内脏搅作一团,罗勤耕忍住天旋地转的恶心,将力量都聚集到敞开的下体。头顶的白炽光像临近的太阳一般,要把他烤焦。医生们的讨论灌不进他的耳朵,罗勤耕连眼皮眨动都困难,耀眼的白光变成忽大忽小的光圈,他撑不住了。死亡一步步地迫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光叠化成白色的天花板,罗勤耕的视力逐渐清明,身体却动弹不得。他想开口确认孩子的情况,几番调动嘴唇才发出微弱的叹息。守在一旁的护理小姐发现他醒转,急忙按铃,高兴地祝贺他:“你真是命大,难产昏迷了四天,终于获得新生了!”

罗勤耕眨眨眼感谢她,虚弱地问出“孩子”。

“男孩啊,六斤六两,刚出生有些孱弱,放进保温箱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她向他比划着孩子的大小,想起什么,笑得促狭,“冯师长很关心你呢。”

罗勤耕听到他的消息,不禁握紧拳头,以抵抗的姿态面对。他不接话,闭眼假寐。这个他竭力回避、却一次次出现在他噩梦里的人。他已经没有心力去想、去揣摩他的想法。

冯镛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因公务拧紧的眉头松懈下来,半晌又挤出“川”字。他的手指急躁地敲击桌子。想不到罗勤耕的心机深沉至此,把他当成什么,一张养野种的保票吗?利用完就能弃之不问。这几个月,没见他问过自己一句!这些日子的情意都是逢场作戏么?他的演技比电影演员更高明。本来么,土匪窝里爬出来的,难道是清白君子吗?是自己看轻了他。

冯镛对待伴侣的方式完全复刻了他的父亲,秉承“夫为妻纲”的儒家传统。多年的军事训练更加强化等级制——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命令,否则一人一个想法,军队就会散沙一般不攻自破。他不喜欢罗勤耕的主见和思想,危险如鸦片,会烧毁他们以金钱供养情欲的关系。

他大可以换一个乖顺的情人,钞票飞出去,笑脸迎上来,快速高效的置换。这几个月里他陆续见识过一些新鲜的面庞,最后的感觉都是相似的,短暂的快感比一支烟燃得更快,随之而来的是无聊和寂寞,像钟楼准点荡开的钟声,循环往复。

深夜,冯镛开车去了医院,一个人。他静默地伫立在病房外,始终下不了决心拧开房门。
他这才隐约意识到,之前数月的回避都是因为“害怕”——害怕罗勤耕离开。只要不见他,他就没机会开口。真是可笑!冯镛厌恶自身的优柔寡断,厌恶自己竟然真的喜欢一个身份卑贱的人。他不断地在心里贬低他,用极致的污言秽语侮辱他,要说服自己他并不值得“抬举”。

但冯镛在感情上也从来不是好人,他又对得起谁呢?他自嘲地笑笑。

病房里传来东西碎裂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刺耳。冯镛推门进去,床上的人隐没进黑暗里,气声飘进冯镛的耳朵。“冯将军。”

仿佛蜡烛的烛光闪烁又熄灭,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半晌冯镛开口。

“什么时候醒的?”

“没多久。”

他们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罗勤耕清楚他的脾气和手段,也许他今晚是来了结自己的。他早早地把孩子托付给了周妈,防备着有这么一天。曾经的礼物赏赐,通通典当了换成金条送给她,算给孩子未来的保障。周妈好妒自私,但也是做母亲的,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承诺万一他有三长两短,必定把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

“我对你怎么样?”

“很好。”

他当真没有话讲么?往日情爱都是做戏!现在对自己比陌生人更疏离。冯镛愤懑,面上不动声色。好,明天就把他扔出医院,让他自生自灭去吧!还要把他赶出城去,从东北撵到岭南!再也不要见到他,抹除情史的污点。

灯不合时宜地亮了。是罗勤耕拉下开关。

冯镛的眼睛被光线刺痛,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枪袋,一切异动都使他戒备。他看向床上人,面容清晰的瞬间他扭开了头。

罗勤耕像被蹩脚手艺缝起来的娃娃,针线都露在外面。只看一眼都令冯镛触目惊心。冯镛的胸口起伏着,似乎扎进他面颊的那根针也刺进了他的心脏。

罗勤耕似乎笑了下,直视他。“吓到你了么?”

冯镛一瞬的心痛化作被压抑的怒火,他讥笑道:“你配么?”

罗勤耕笑了,他从来都不配。没有好的出身,没有本领,甚至没有明确的性别。他只能依附他人活着,像腐肉里生出的蛆。

他扶着床沿慢慢地下床,站着解条纹病服的扣子。他指认横穿腹部的、更加新鲜更深刻的伤痕,展示给冯镛看。

“别指望我会同情你,你是自作自受。”冯镛冷冰冰地说,一只手背到身后。

“不是,”罗勤耕竟然无所畏惧地朝他走去,“我是要你看,我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丑八怪了,不配做你的情人了。”

冯镛被气红了眼,揪住他的衣领。“这话轮不到你来说。”

“我可以杀了你。”冯镛想留下他,但脱口而出的竟是杀戮。

罗勤耕没有回应他,消极地听从摆布。

“我也可以杀了你的孽种。”冯镛进一步威胁他,手轻微颤抖。

“你会么?你也是有孩子的。”罗勤耕平静地直视他。

冯镛放开他,踉跄着退后。他预感到在这段买卖关系里他已经输了,就像在战场上提前嗅到溃败的气息。他接近疯狂地辱骂道: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下贱胚子,婊子!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吗?真把自己当个角儿,照照镜子吧,现在这副样子,我怎么会要你!”

罗勤耕面无表情。他承受过太多羞辱,重到他已经麻木,轻飘飘的言语对他算不上有利的杀伤武器。毁坏的容貌,残破的身躯,他什么都不剩了,好在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完全属于他的孩子。想到这,他不禁微笑起来。

冯镛拔出手枪对准他,按下保险。

他开枪一向很准,从前刺杀过阻挠改革的清廷走狗奴才。在鸦片馆,子弹穿过薄脆的玻璃直中眉心,那个人倒地前吐出了最后一口大烟。冯镛在杀人上展露无限的天赋,他属于这个时代。

冯镛犹豫了,持枪的手轻微摇晃。他怒视着对面的人,忽然朝窗外放了两枪,被惊起的鸟拍打着翅膀,凄惨地鸣叫。

“别让我再见到你。”

冯镛走后,罗勤耕跌坐到床上,血河从下体蜿蜒而下,淌遍双腿,像极了新添的伤痕。

他获得自由了。该笑的,他却不知为何流泪。

Chapter 8

Summary:

无关真实历史。

Chapter Text

“爸爸。”稚嫩的童声呼唤他,似乎有重大的事情要和他分享。

男人戴着口罩,眼睛在笑,弯成江南水乡的桥。他让孩子稍等一等,将消毒过的手术刀具收起来。他蹲下去,摘了口罩,替小不点儿拍打衣服沾染上的灰尘。许多条细长的疤痕在他的脸上纵横,像干涸的河道一样轻微凹陷下去,但并不让人感到害怕。

六年过去了。

罗勤耕习惯了和伤痕共存,他记不清面容完好时的模样了,仿佛生来就是这样。有人看见他会目光闪躲,有人给他编出许多故事。他都不在意,并且庆幸彻底摆脱了以色侍人的过去。变丑反而使他自在,使他获得新生。与此同时,伤痕的来历反复提醒他,似乎把那个人留在了他的身边。他逃离了他,又好像依然处在他的阴影钳制之下。这是旧日情感创伤的后遗症,还是自发的欲念,他不清楚。

小孩急于向他展示今天的学习成果,骄傲地说:“老师夸了我的作文。”

“浮生真厉害。”父亲接过他的作文纸,题目是想成为的人。原来孩子想成为一名牧师。

牧师是崇高的职业,主虔诚的拥护者,见证人们的出生、婚礼、死亡,聆听秘密和忏悔,为迷茫的人指引方向。勤耕心想浮生受洗过、在教会小学接受教育,立志传播基督教义帮助人类是值得庆贺的,他感到高兴。

浮生狡黠地笑,“这张是给老师看的。”他从怀里变出另一张纸,递给爸爸。“这张才是真的。”

勤耕对他的小聪明皱眉,学校的老师都是天主教徒,自然会肯定他的志向。只是浮生这么小就会揣摩别人的想法,这一点是不是随了自己呢?

他不想让孩子过早地沾染成年人的世故心机,正色道:“爸爸不喜欢你这样,做人要诚实,不可以为了高评分就撒谎,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知道了吗?”

浮生有些泄气,扁嘴说知道了,随后眼睛滴溜一转,反问道:“爸爸,你有没有撒过谎骗过人呢?”

他避开孩子的注视。思想不受控地回溯到以前的日子,一段他竭力想逃避、却有时会在梦里缠绕上来的日子。他的手心微微出汗。

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得到满意的答案。“有啊。不诚实的下场就是变成像我一样的丑八怪。”他把双手在脸边张开,呲牙吓唬儿子。

浮生被逗得咯咯笑,伸手摸爸爸的伤痕,认真地说:“爸爸才不丑呢,嗯……像树枝里开出的花朵。”

勤耕感动地微笑,孩子眼里的他是美的、伟大的,完全足够了。孩子带给他太多的幸福,曾经的苦难都可以忘却。

他拿起作文纸。浮生的字写得不如上一张工整,匆忙而凌乱,许多字伸展出了格子。

“我想当兵,保护爸爸、老师、地瓜,让讨厌的人都听我的话。受伤也不怕,爸爸会给我包扎。等我好了,还可以[] (框里为拿,错别字)枪去打仗。”

勤耕凝重地看着这几行字,心跳得紊乱。他想起那个枪不离身的男人,枪似乎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个延伸的器官。他敏锐地捕捉到文字里的信息,担心地问道:“有人欺负你了吗?”

浮生低下头,绞着衣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父亲耐心地等他开口,他知道儿子不会隐瞒他。

浮生说:“也……算不上欺负。只是我和地瓜打不过他们。”地瓜是他的好朋友。

勤耕皱眉,他终于知道孩子身上偶尔的淤青和擦伤不是来自友善的游戏。“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去找老师和他们的父母。”

浮生猛地抬头,阻拦道:“你不要去!我们会想办法的。”继而威胁他说,“你去的话,我就不去上学了。”

小小的萝卜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自尊。勤耕和儿子谈条件:“好,我暂时不出面。但如果你和地瓜再受伤,我就要去学校解决问题了。”

浮生点点头,和爸爸拉了勾。

勤耕继而问道:“你不害怕打仗吗?”这个时代硝烟四处弥漫,枪炮响彻不绝。他们没参与过战争,战争却深度介入了生活。

浮生思考一会儿,摇摇头。“我要当勇敢的男子汉,我不怕。”

勤耕想说,当兵要杀人的,被杀的人,也有父亲、老师和朋友。如果你的敌人也是中国人,要向同胞开枪吗?他开不了口,也回答不了这个过于宏大的问题,他还想保留孩子的童真。

浮生和地瓜约了去河边捉螃蟹,动来动去地站不稳,眼神飞到窗外去。他的爸爸比他先看到玩伴,拍拍他的小脑袋瓜,放他出去耍了。

 

天擦黑时,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一路洒满巷子。报务员在门口大声喊:“罗先生,这几天的报纸放邮筒了。”通讯断了两天,将将恢复。

六年的时光,勤耕学会了读书看报。他原以为要一辈子寄生在他人身上生活了,迟钝地开发出自己的潜力。他竟可以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做许多事。他第一次领取人工(广东话的薪水)时,感受到莫大的成就感,请介绍工作的玛莎修女吃了桂花糖藕,向修道院进行“十一奉献”注。玛莎修女在他带着孩子初到广东时收留了他,鼓励他学习,教他“Better late than never(迟做总比不做好)”。

感激于玛莎修女庇护和授人以渔的恩情,他几乎信了基督。在《马太福音》葡萄园的故事里,园主对清早和最后一刻赶来做工的工人都支付了相等的价钱,引申为救恩是上帝无条件赐予的礼物,早早信教或着死前信教的人都能得到主的恩典。当时刚独立的罗勤耕迷茫无依,渴望从上帝那里寻找到方向,他想自己大概会是中午到达葡萄园的人。

玛莎修女为他朗读和讲解《圣经》,一个礼拜后他发现这本书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他是被耶稣除名的怪物,在西方的宗教里,他依然是一个错位的异类。

罗勤耕又一次撒谎了,为了能住在修道院过渡,为了能谋求一份工作,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基督徒,以及一个男人。封建王朝倒塌了,男尊女卑的思想仍稳稳扎根在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上,当一个男人好过一个女人。

能辨认几百个汉字之后,罗勤耕向修女借了一本《圣经》和一部字典。修女看到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主的思想,感到欣慰,其实他只是把《圣经》当作识字的教辅。过了一年,他可以磕磕绊绊地阅读报纸和书籍了,广阔的世界之门又向他打开一些。

罗勤耕最喜欢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品尝了性的欢愉,然后被双双放逐。他闭上眼,真的看到那个带给他欢愉的男人。他是亚当,是蛇,是被吃的禁果。勤耕在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喘息。

他从来没恨过他。时间久了,他施加的折磨和痛苦淡化了,片刻的温存和甜蜜在退潮后搁浅。罗勤耕想,他也许会恨自己,也许早忘了,寻找温柔乡本就是他擅长的事。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情人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罗勤耕翻开报纸,头版大标题让他震动,他不可置信地快速阅读下去,心跳得越来越慌乱,手里的报纸被抓成一团。

【奉系內鬥江山改,馮府出殯死有疑】

记者按照写小说笔法大肆渲染这桩变故,仿佛亲临现场。冯镛的父亲冯得蔺突发急症,病逝医院。兄弟联盟丧礼夺权,冯家一朝倾覆,树倒猢狲散。记者急于书写新的胜利者,失败者的下落无人追踪——落败就是最终的结局。

罗勤耕急忙出去寻其他报纸,都没见报道冯家后来的走向。广东十月的太阳仍烤得人发晕,他抬头往北方看去,竟感到寒意,仿佛东北的冷气涌进体里。

Chapter Text

一眨眼过去数月,勤耕已经给孩子换上了薄毛衫。

浮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一直发愁 ,频繁地去教堂祷告。他以为是物价上涨钱不够花,于是替同学代写作业,悄悄把挣来的零钱放进家里的储蓄罐。他藏得很好,爸爸一次也没有发现。

这天,医院里来了一个拒绝治疗的病人。他被渔民从海里救上来,手术完恢复意识后便一心求死,不进水米,拔了输液管,不让任何人近身。

“可能是个哑巴,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罗勤耕听说了这件事,心怦怦直跳,他有某种预感,不知是好是坏。他揽下这件麻烦事。“我去劝劝他。”

病房里有十来个病人,都是病危的穷苦人,受教会的慈善基金照管。病是看不好了,人还有口活气,能靠营养液多熬一阵,倘若精神头好,也能打打牌、下下棋。经常有床位空出,又有新的人很快补进来,所以房间总是满满当当。

罗勤耕一眼就认出来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他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躺进棺材的人。罗勤耕的心脏有些抽搐,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他还是走过去了,紧紧地盯着他。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他听不见一点声音,隐形的门在他身后关上,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罗勤耕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叫他。“冯镛。”

冯镛以为自己终于死了,迷蒙地睁开眼,缓慢地对焦到他的脸庞。他的眼神从困惑到惊讶,掺杂着一些羞惭。

“怎么是你?”他闭上眼,像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屈辱,哑声吐出几个字。

冯镛想抽回手,但力气不够大,被罗勤耕紧握着。那只握枪的手、曾经打人凶狠的手,现在失去了力气。似乎传来轻微的叹息。冯镛说:“让我死。”

罗勤耕似乎通过紧握的手感受到他的痛苦,忍着眼泪,说:“你要振作起来,把身体养好。”

没用了,冯镛心想。他不再理他,不久意识变得模糊,进入不知是梦还是死后的世界。

罗勤耕向护士长告了假,解释说这号病人是他的旧友,如今落难,想全天候地看护他。浮生放了学来找爸爸,叫到第三声勤耕才回神答应。

浮生凑过来看爸爸照顾的病人,好奇地问:“这个叔叔是谁?长得凶巴巴的。”

罗勤耕摸着他的脑袋,将食指竖在唇边让他小点声。“你叫他冯叔叔,是以前帮助过我们的人。”

“真的吗?”浮生怀疑地看爸爸。“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呢?”

罗勤耕打个马虎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那会儿你还没出生。”他思索一会儿,嘱咐儿子去买点东西,送来东西后去地瓜家过夜。

冯镛再醒来,头昏昏沉沉的,好像又在水上漂浮,眼前一片漆黑。他动动胳膊,碰到床沿的人。罗勤耕睡得很浅,欣喜地说:“你醒了。”

他摸摸他的额头,继续说:“你发烧了,伤口发炎引起的,已经吃过退烧药,明天白天会安排你清理伤口。我给你倒点水喝。”

冯镛按住他,问:“天黑了吗?”

罗勤耕很高兴他能说点什么,凑过去轻声回答他:“是,大家都睡了。你觉得暗吗?点根蜡烛?”

冯镛依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不说话。罗勤耕等待着,覆上他的手,让他安心。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

罗勤耕也沉默了,过会儿说:“我想你活着。”

冯镛求死的意志动摇了,他现在不配做名军人,他恨自己的软弱。

他要了口水。

冯镛再度醒来是在手术台上。麻醉药量过去,强烈的白光让他瞳孔涣散,痛楚随着视力一并清晰。他对上那双眼睛,这次他没回避。他坚持不打麻醉,具体到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的痛楚提醒他活着的事实,似乎心里的疼痛也能转移到身体上。

罗勤耕知道他住不惯这样简陋的环境,早用床单将病床围挡起来,阻隔其他人的视线,聊胜于无。冯镛的烧退了,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白天可以坐起一阵,仍旧沉默着,像尊雕塑。罗勤耕觉得他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的情绪都很激烈,高兴或生气都让人惴惴,现在安静得像个哑巴。但冯镛的身体逐渐康复,罗勤耕放下心来,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变得忙碌,多数夜晚回家,不再守夜。他们的交流很少,罗勤耕不想在他愈合期间揭过去的伤疤。他每天放一份抽掉政治板块的报纸,供冯镛消遣。每天的报纸都维持原样。

这天,他替冯镛换纱布。冯镛看他解自己的扣子,思绪闪回从前,他尴尬地咳一声,表情很不自在。他拦下勤耕,说:“你做的太多了。”

“你昏迷时候的伤口都是我处理的,”罗勤耕说,见他今天精神不错,同他讲笑,“以前见的多了。”脑中闪回几个他光裸的肉体,自己也觉出些尴尬。

冯镛拆着上身的纱布,现在他要适应凡事亲力亲为的生活了,没有下属和仆役再为他打点。他说:“等下出去走走吧。”

他拄了拐杖,走在勤耕的左边。迎面的凉风吹得他打个寒噤。勤耕让他等着,跑回去拿了围巾和马甲。

橙红色的围巾像他带来的希望。冯镛侧过头听见他讲:“病快好了,身子还虚着,当心着凉了。”

冯镛应了声,想着东北的雪应该积得很深了。他们坐在榕树的树荫下。榕树的树干很粗,从枝头垂下的树须子飘荡着,像上吊自杀的人。

冯镛说:“可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杀了太多的人。也许很多人并不该死。”

“我爹停灵在家的时候,几个老头子带人围了宅子,有狗腿子做了内应。就在我爹的遗像前头,瓜分了他积累的家业。东北那么大,一块安身的地方不留给我,让我们一家去美国。我甩开了他们的人,没走,想着以后创造机会报仇。家里人都坐上了船。那艘船遇上海盗,击沉了。”冯镛语气很平静,像讲着别人的故事。

罗勤耕垂头,为他难过。语言的力量太微小,他不知如何安慰。

冯镛看向他。“我不是以前的冯镛了,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也不是以前的罗勤耕了,不需要你给什么。”

他们静静地坐着,像极多年密友。

玛莎修女碰巧路过,和罗勤耕打招呼,询问他近日为什么不去教堂做礼拜和祷告了,是不是上帝听见并实现了他的心愿。勤耕有些羞愧,飞快地瞥了旁边人一眼,想到“临死抱佛脚”的俗语。他诚恳地道歉,承诺说这周一定去。修女对他说:“God bless you.”她看向穿着病号服的冯镛,在胸膛划个十字,说:“May Lord be with you.”冯镛朝她点头致谢。

冯镛问道:“你现在是基督徒了吗?”

罗勤耕没正面回答,反问道:“你不信神佛的吧?”

“以前我真是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想要就会得到一切。现在我什么都不剩下了。你呢?”

罗勤耕想到他以前狂妄骄傲的样子,the world was his oyster(世界曾是他的牡蛎)。他答道:“有时候是吧。你知道的,我爱撒谎。”

他说的是六年前的旧事,现在追究当时哪些是谎话、有几分真情也没意义了。冯镛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医院里,自己气愤得要拿枪崩了他,其实是不舍得他离开。命运弄人,人终究战胜不了命运。他们竟然跨越大半个中国在医院里重逢。分开时他把话讲得那样重,重到他无法填补砸开的缺口。

他只能说:“对不起。”

这句道歉把罗勤耕的委屈和心酸都引上来。冯镛这样的人,也会低头道歉。他感到一阵心痛。他宁愿他一直都做少爷少帅。

罗勤耕看着他,视线变得模糊。冯镛抚摸上他的脸庞,他才意识到流泪。冯镛重复说:“对不起。”

但眼泪是为他而流。

Chapter 10

Summary:

完。

Chapter Text

案板上摆了几排饺子,有的俊俏饱满,有的扁塌塌地倒下去,一看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罗浮生看着冯镛又包出一只下锅会露馅的饺子,疑惑地问他:“你咋这么笨呢?”

罗勤耕瞪儿子,粘着面粉的手作势举起,假装要打他。“不许对冯叔叔没礼貌,向叔叔道歉。”

“嗳,”冯镛笑,“他也没说错,头一回下厨,总要给我点时间进步吧。”

冯镛出院后搬进罗家。罗勤耕给他添置了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白天收起来,将他的被褥枕头叠放在自己床上,挨着自己的。勤耕说:“你嫌弃也晚了,我没闲钱租套公寓单给你住。”

冯镛笑,如今他们两个颠倒过来了,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明天就是新历的元旦了。屋里暖融融的,他们三个坐在一处包饺子,好似一家人。

罗浮生好奇地向冯镛打探:“叔儿,你之前做什么的?怎么和我爸认识的?我爸从来没提过你,你一来又对你特上心,都不管我了。”

罗勤耕有些紧张,打断他。“就你手笨话还多。不过就是到同学家住上几天,哪里有不管你?瞎打听大人的事做什么?”

冯镛看着勤耕,接过话,撒谎敷衍过去。“以前就做点小本生意,跟你爸也是因生意认识的。”顿了顿又说,“你爸爸很爱你,长大了可要孝顺他。”

夜浓了。浮生睡着了,冯镛掩上门,去巷口吸烟。吹在脸上的风是柔和的,不像东北的冷风,钝刀子一样割肉。他想起出事的家人,在团圆的日子倍感心痛,猜想海里一定很冷。烟灰烧到他的手指。他松开残剩的烟头,靠着墙,胸口很沉闷,他重重地握拳锤打砖墙,砖墙回以割破皮肤的碎砾。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的肩膀搭上一只手。他知道是谁,一把抱住他,力气和从前一样大,似乎要把人压进自己的胸膛。冯镛的肩膀抽搐了两下,终于发出呜咽,涕泪流了满脸。罗勤耕也紧紧抱着他,等待他的哭泣消歇。

要留下你。罗勤耕终于直面自己的心意,下定决心。他再次背叛了基督,没关系,基督也从没有收留他。

 

这阵子冯镛成天向外跑,有时晚饭过了才回来,走到厨房接过罗勤耕手里的碗来洗。罗勤耕想起他以前的风流,有点怏怏不乐,又不想过问,怀疑的醋意闷在心里。

冯镛看出他的不快,说:“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了也没用。我可管不着你的行踪。”罗勤耕把洗完的餐具控控水,用干抹布擦拭一遍。

冯镛玩味地看他,说:“你真的变化很大。”以前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会夹枪带棒。

他解释说:“我去找点生意做,总不能一直靠你养着,像什么样子。”

罗勤耕摇摇头,靠他人供养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但他和当初自己的处境又不一样,是大男子主义的自尊给他铐上了枷锁。

冯镛洗完了,伸手在水槽里比了个“八”字,意思是枪。“现在这个货的市场缺口很大,我这几天都在打探门路。”

罗勤耕皱眉,按下他的手,低声说:“这里是广东。”意思是这儿不是以前他能掌握的那个兴天城。

罗勤耕觉得这句的分量不够,又说:“别让我担心你。”

冯镛决定做这门生意,他熟悉枪,赤手空拳只怕什么都做不成。他的仇恨还没冷却。他安慰勤耕:“我不会有事的。”换了个口吻问他,“你还喜欢我吗?”

这话说得太自负,像他有十足的把握会得到肯定答案一样。罗勤耕低下头,想逃离狭小的厨房和他没准备好开口的话题,侧身要走。“不早了,我去叫浮生回家。”

冯镛拉住他胳膊,浑不吝的劲儿上来,把人圈进他的臂弯,不容置疑地说:“先回答我。”

六年的时间随着他们的靠近被压缩,罗勤耕的呼吸逐渐急促,冯镛的专断让他的心跳慌乱,他喜欢处于宰制之下、听从发落的感觉,也许就是眼前的男人把他变成这样。他感到强烈的眩晕,血液都朝着头顶奔流,哗啦哗啦。他抓住他的双臂,情难自禁地吻上去。

他们重新在一起了,从前的对错都抛却,迟来的幸福补偿给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