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他们在香港又住了月余才启程。人间四月天,难得澄净的片刻,他们整个四月的时间几乎也就是就花在抱抱、亲亲、做做爱上。小孩越来越喜欢腻在他怀里,敖广有时把小孩拉开点,问你到底多大啦?敖丙老老实实报了个数,说我这岁数在妖精里算没成年呢。敖广想想倒也没错,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四月底回东海,敖丙路上仍有些忐忑,说我们住酒店好不好,不住我家里,我很久没回家了,不太想……敖广看着那孩子,敖丙战战兢兢,望之便知他备了一万句词儿来解释。他点点头,好。那孩子皱着的眉头便松开了。
东海不太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上城区与下城区间,听说从前是城中村,现在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草。不知多久无人往来通行,草很绿,像明年不再绿了似的,尽兴的绿。
东海雨势比香港更大,车过下城区,四处支着水铺,平民持币换水,更穷的地方家家户户放了水桶在门外接老天爷赏的雨水。东海仍然缺水。他不太意外。水是血换来的,中东约旦河,非洲尼罗河,藏南的印度与湄公,哪里都缺水,哪里都流血。除非彻底变革,否则血淌不尽,不是推翻一两个名字能解决的事。
敖丙头靠着车窗,他握上儿子发抖的手。
夜里住在酒店,他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东海夜色陌生奇丽,敖丙从后面环抱着他。慢慢敖广后背的衬衣被泪浸湿了,他叹口气,拉小孩,小孩不动,只贴着他,说,爸爸,这里的风景我好久没有和您一起看过了。
他有时挣扎于转世与今生之间,那一刻他同时放弃了两个生命。他想,就只是当他的父亲,已经很不错。
那天夜里敖广又做个梦,梦里敖丙站在崖石之上,回望远方海啸席卷下的城市,眼底满是消极无望的哀愁。太阳沉没在海平线上,如一次赫赫的死亡。又一轮红日从海底喷薄而出,忽然融化在他的身体里。
他从梦里醒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天才蒙蒙亮,敖丙在他身边睡得很熟。
他静静地看了他的孩子很久。摸摸他的脸,又去捏他鼻尖。你前不久过了生日的呀,少记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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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在东海闲逛几天,第四日中午想徒步去海边,刚好路过一条深而长的巷子,举目望去,密匝匝一片霓虹灯牌。敖丙突然说爸爸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敖广陪他进去。天上落着雨,巷子里水泊深深浅浅,得小心绕着走。
他们到街角一家面店,敖丙点两碗长寿面。敖广问今天是谁生日吗?敖丙说没有,就是希望咱们俩都能长命百岁的,长长久久。
两人又聊了几句。面上得很快,清汤澄澈。敖丙视线从门外收回来,他那年躲避追杀,便是在这巷子里被李艮救起,他当时想说您救我干嘛?因他相信自己余生也不过就是涸辙之鱼,沉在污水里。他不敢看那位,更不敢让他知道,低着头,眼底发酸。
店里总共几张桌子,人不算多,吃到一半隔壁桌子来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西装革履,也点碗长寿面。不是饭点儿,三个衣着光鲜的大男人在简陋门头里,衬得蓬荜越发蓬荜。
三人无言静坐。过一会儿,敖广说,我去外面抽根烟。敖丙目然点点头。他握握儿子的手便出去了。那双手冰凉。
敖广站屋檐下看会儿雨,没多久,里头那中年男人也出来,在他身边站定了,欲言又止。
敖广手里夹着根没点的烟,侧着脸,玩味地看他:“怎么了,什么年代了歧视同性恋啊。”
那中年男子噎一下:“不是,你们俩……”
敖广嘴角笑意更浓:“嗯,年龄差是大了点儿。”
那中年男人眼一闭心一横,像是要说什么重话,半天只憋出一句:“您二位不是差的一点半点。”
敖广挑眉,像是思考一会儿,“嗯,一万岁和三千岁差得有点远,四十岁和一百四十岁,不是刚刚好?”
中年男人瞠目结舌,嘴唇发抖。
敖广朝他笑,“李艮,你不用多说,我现在只有这孩子,我也只想要这孩子。”
李艮猛地抬起手盖在脸上,是在捂泪。敖广瞥一眼屋里,那小孩背对他们坐着,看不出什么情绪。半天,李艮把手拿下来,眼睛一圈都是红的,同样瞧一眼屋里的小公子。他忍了又忍,才不至于落泪,压低了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敖广给他递烟,李艮猛一哆嗦拿手去推,敖广笑说“我跟你现在什么交情?没有交情。”李艮这才抖着手把烟接了,兜里拿出火机先给老板点上,再给自己点。
老板跟他闲话八卦似的问,海里那窟窿你们后来怎么弄的?李艮说搞了座山来,龟丞相在那驮着呢。敖广笑一阵,说别难为他了,他跟海上驮仙山那三只根本也不是一品种。李艮又挺胸要赌誓为您二位视死如归什么什么的。敖广赶紧拦下了,看他半天,叹口气。难为你。
俩人无话,站门口抽烟。敖广偶尔回头看一眼小孩,低着头,倒是挺安静。李艮说您和公子这趟回来,好些事要等您主持大局。
敖广没多犹豫:那是前世的事,对不住,我不是他,龙王也不是非要龙来做吧,我看你挺合适的。
李艮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敖广没等他反应,正色道:“他留那东西就是为了找我,现在他找着我了,他回东海想做什么你不明白么?”
李艮目光沉重,缓缓点头。那位又指指敖丙,“他和我中间隔了太多人和事,他不安定,我是他父亲,我得让他安心。”
李艮半晌无言。良久叹一口气,“我都明白。”他又从西装侧袋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给老板看,“公子前几日发我的短信。”
敖广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一声,扬扬手里的细烟,转手在旁边垃圾桶上灭了,说确实抽不惯,这孩子品味够烂的。
李艮说,您喜欢。
敖广笑着点头,我喜欢。
两人檐下站着看雨,过一会儿又各自回头看一眼那小孩,视线在空中遇上。李艮长舒出一口气。老板,您回吧。
敖广突然张开手,揽着他,在他肩头有力拍了拍。
两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了,敖广回店里,那孩子视线跟在他身上,看着他落座,突然笑,爸爸,您回来啦。他隔着桌子捏一把儿子的脸,我还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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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俩坐在海边石崖上,天起凉风,拂面很惬意。两人都没有说话,忽然夜空有流星划过,敖丙拉一把敖广胳膊,“爸爸,许愿。”
他轻笑,看着那孩子闭上眼,合拢了手心。为人父母是不许愿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总是等着孩子许了愿再吹熄。敖丙交握的手抵在下唇上,从小到大每次过生日这孩子许愿总要许很久,他当时想这孩子小小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愿望呢?要玩具,要车,还是要漂亮衣服?多少都无所谓,他都会满足他。这次也一样很久,敖丙垂在崖边的腿一晃一晃,半天睁开眼,“爸爸我许好了,您呢?”
敖广说:“许好了。”
敖丙点点头,打开掌心,给他看自己手心里躺着的石头。圆形,小小一枚,黯淡无光。敖丙没看他,语速有些快:“刚在路上捡的,挺像许愿石的,我扔了啊,行不行?”
他说扔吧。那孩子扬手就把石头扔进水里去,水花溅落,敖丙忽而长长舒出一口气,侧身环抱住他脖子。
敖广由着小孩在他肩头埋了一会儿,拍拍他手。
敖丙直起身,敖广又往他手里递过一件东西。“再扔。”
敖丙打开手,傻住了,跟自己那枚龙珠大眼瞪小眼。半天才干笑一声,低低地说,“这,这啥啊……”
“许愿石。”敖广说:“扔。”
“……您早就知道?”敖丙捧着那东西,声音颤抖。
那位看着他,点点头。
他的泪忽然就忍不住。
他将自己的龙珠偷偷放入那位体内的时候,心里很安定,父亲是比他更适合那个位子的人。这么多年,他总想着当时死的为什么不是他。他分明已经拦在父亲身前了,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若能选,他宁愿死的是他。李艮把那龙珠带回他身边,他明白自己终于有了重新选一次的机会。他对着那颗龙珠,静静地想,你得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
他本想更早一点还他,但他总想着那位能再喜欢他一次,别惦念别的事,只是心无旁骛地喜欢他一次。他想他是如愿了。方才他把父亲那枚烧成石头的珠子扔下海,有种难言的解脱感。他不会再找他了。
他想,自己终究不是三太子,他所想的不过是在这世上陪爱人老一回,死一回。兴许等他慢慢老去,那位发现的时候会生气,气他又令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不孝,但那就是他的贪心。他不想再目送他走了。到时候他再卖卖惨,装个可怜,那位疼他,一定舍不得打他。
等他死了,那位会伤心,但不会很伤心,不会像他送他走时那样的伤心。因着那位背负太多,拥有太多。而他与人世的勾连,唯有父亲为他接续的那条脊椎。那位也许会去找他的转世,哪吒他都找到过那么多回呢,他一定能找到他,他很放心。
他给李艮发短信,说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中午那位跟李艮说话的时候,满心的不安定几乎要淹没了他,他总怕那位想起了全部旧事,便连一生都不肯完整地陪完他。他父亲拥有的太多了。当时那位回到他身边,说,我还能去哪儿。他多想死死抱着他,哪儿都别去了,就陪着我吧。他没有。
现在他捧着那珠子,心里涌起不敢置信的希冀。那位平和地注视他,他意识到其实父亲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已经做了选择。他回望父亲,又哭又笑,喃喃絮语:“爸爸您想好,这玩意儿扔下去咱俩可都是凡人了,您可得想好……”
那位朝他笑:“你已经扔了一颗石头,怎么不敢扔第二颗?”
敖丙说:“那是您给我的,我不能毁了他。”
他说的是龙珠,又不是龙珠。
敖广将他心事看得清楚,淡淡道:“留给他们镇海,不算是辜负。”
敖丙深深望他一眼,站起身,抬手将那珠子扔出去。
海面闪出一片光华,转瞬被漆黑的浪头隐没了。他呼吸剧促,茫茫天地唯有潮声和着心跳回响。从前他站在崖石,看那凶猛碧绿的大海,总觉世界是张天罗地网,极疏极密,未曾留下寸余宽的活路给他。那张巨网被海底璀璨的光芒撕开个口子,他像窒息已久的人,豁然得以呼吸。
那位在他身边负手立着,待他呼吸平复些,将人揽进怀里,问:“你许的什么愿?”
“俗得很。”敖丙脸上有泪,此刻又笑出来。“真挺俗的,我就想和您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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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已去,阴雨消退,夜空格外澄澈。
他们在沙滩上,身下绵软白沙细碎闪光。远处潮声轰天动地响着,夜空有玄龟幻影游过天际;近处微风轻寒殆荡,敖丙坐在他身上,一件件脱下衣服,月光下少年皮肤莹白,一阵凉风吹来,便有些细索地抖。他手摸上去,皮肤滚烫。敖丙修长指尖覆熨上他的胸口,解开几颗扣子,隔着皮肉摸他的心脏。
许多年流离颠沛,如今敖丙终于确信了这颗心,同样是为了他而跳动。
他的心也因此跳得更激烈。他说,“爸爸,我想要您。”
他知道父亲一定可以满足他,他的所有愿望。
他们幕天席地的野合,身下时有冰凉海水随着涨潮,一波一浪地涌。海水冰冷,肉体滚烫。爱与欲也一波一浪地泛滥。如饥如渴,欲仙欲死。爱欲交织推搡,又融成一体,融化在吻里,在父子悖伦的交合处。有什么所谓,天荒地老也分不开他们了。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位说,“我还忘了告诉你,你不想要什么,就不要。”
敖丙被快感磨得浑身抖,狠咬一口父亲的肩才能说话:“今天我们已经……扔了很多了。”但他不由自主摸上那枚戒指,从父亲手指上褪下来,又把自己的也摘下来,问:“不要了,好不好?”
“好,你不想要的都不要。”
敖丙点点头,手指缠着父亲的手指,慢慢除下彼此身上的东西,钻戒,对戒,腕表,还有他自己的,连同那项链,一件一件放在细软的白沙上,一个又一个海浪过来,带走羁束他的全部。他最终干干净净坐在父亲怀里,他本就是他的儿子,初来他身边时,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小孩。
他把那个赤身裸体的小孩还给他。
敖广把儿子放在沙滩上,吻遍他全身,从头到脚,以吻为他做重生的初洗,敖丙宛如生命被初次诞育般颤抖,他的确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只是无需再为身处何处而迷茫了,无边海上,自有他接着他。
敖丙手和心一起颤抖着,指尖在父亲脸上勾勒轮廓,顺着臂膀向下,簇拥他,怀抱他,催促他回到自己身体里来。海水冰一般的冷,化作火一般的热。敖丙死死攀着父亲的背,不停喊爸爸,潮声会把他沉沦爱欲的沙哑叫声带到哪里去,不重要;今后世事如何浮沉,无所谓。
故事嶙峋,情事荒唐,唯有苍茫大海在听,风流云散,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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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泛起淡青时他们往回走。海上日出瑰丽,没人回头,那是携手看过多少回的风景了。人间自有胜景无数,他们都是风流见惯,而今眼中只剩彼此。
东海的早晨醒得比香港更早些,回酒店时,落地窗下的街道已稀疏有了行人。那位从衣帽间换衣服出来,敖丙仍披着那件湿漉漉的衬衣站窗前,布料下隐隐透出肉色。那位呼吸又一沉,赶飞机,别勾我。敖丙回身揽他脖颈,交换个绵长的吻,唇舌勾缠,直把呼吸消耗殆尽才松开。天下再急的事儿,也要等一个吻。爱人的吻是最急,最要紧的。
酒店顶层停机坪落一架庞巴迪环球7500私人飞机,飞行时间三个小时,刚好够赶那孩子昨晚上心血来潮想吃的早茶。从窗户往外看,东海市渐缩成一个蔚蓝环绕的漆黑小点。敖丙视线收回来,枕在他肩头补昨晚的觉。机翼穿过的云彩往下沉,荡到天边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