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01 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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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曾潔兒俾DOJ(律政司)改控謀S,我哋應該點樣部署?”方家軍倚在存放着塵封多年法律書的矮櫃,手捧着從樓下7仔購買回來的餐蛋治,了無生趣地咬了最頂端的一個白麵包尖。
“又食三文治,唔怕要食宵夜咩,你哋女仔為咗減肥真係無所不用其極。”不遠處的太子攤在陳舊沙發上呷了一口罐裝雀巢濃縮咖啡,兩人均是一副通宵多、飽遭摧殘的模樣。
三對黑眼圈,三套微皺的西服套裝,在一棟失修的唐樓裏,各據當中一個單位裏的一隅。
其實也不至於是連續通宵,但三個人卻是爲了替曾潔兒翻案,把證據檔反芻再反芻,生怕漏掉任何一個關鍵細節。
兩年前的一天,林涼水初涉大律師之職,以爲自己勝券在握,單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便能為被控誤S親女的曾潔兒申辯成功,也就沒按最保守的做法,替其證人鍾京頤抄錄一份證人供詞。怎料鍾京頤在庭上忽然轉舵推翻議定説法,矛頭直指犯人欄上的前外遇對象,曾潔兒。
辯方一行人呆望着欄後女人無助呼嘯,卻是無補於事。鍾京頤如同張牙老虎,因沒有白紙黑字的供詞作實,非但不能被轉為敵意證人(Hostile Witness),更為案件的枯井投下了最沉重的頑石。
法槌撞在案板上,莊嚴的一聲響在法庭内蕩漾。曾潔兒罪名成立,被判監17年,淪爲階下囚。
林涼水的疏忽狂莽,換來是一宗冤獄。一個盡責母親的自由,就這麽草率地困在鐵窗之中了。
“三文治快靚正,有咩問題?你飲呢啲甜到漏嘅罐裝咖啡,咪一樣咁唔健康。”方家軍又咬多了一小口麵包。
“飲咖啡精神啲,先可以為曾潔兒出份力㗎嘛,你唔好又窒我啦。”太子瞥了她一眼,嘴角含笑。
“切,依家都未知曾小姐肯唔肯俾我哋再幫佢……”方家軍轉而望向那窗外閃了又頓的橙色霓虹。
那是一個當鋪的‘押’字。
曾潔兒把自己的清白押給了爲她辯解的林涼水,可她押輸了。
如今林涼水要把她從一堆被典當的遺物中贖回來。
要是上訴得直,曾潔兒當庭釋放;要是敗訴,那便是終生困於囚牢,不得翻身。
可她會再冒險,把她的未來生死再押給那位親手把她送進監倉內的人麼?
目前林涼水在她眼中,應是一個毫無專業道德可言,只求混口飯吃的無良律師吧。
“試下勸唔勸得掂佢囉,勸人不外乎都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啫。”太子把那咖啡一乾而盡,忽地又岔開了話題:“水哥,呢啲罐裝咖啡都係麻麻哋,既然我哋三個難得都鍾意飲啡,幾時買返部咖啡機擺喺office?”
一直沒有吭聲的林涼水坐在書案前,一曡又一曡的法律書、案例、文具在桌上築起一座座小山,差點要把他的身板淹沒。他抬頭一望,半躺的太子才得以窺見他的模樣。
林涼水架了一副方框眼鏡,大概是法律文檔密密麻麻,人到中年,一串串的英文字都要變成浮游於濁水的黑蝌蚪。
“你得閒嘅咪買囉,不過無得claim公數,同埋買豆、定時洗機、倒咖啡渣呢啲粗重嘢就靠曬你喇。”瞬即又在眼前的文件中用螢光筆標了一道工整的淺黃。
“喂啊,水哥你幾時變得咁孤寒㗎。”
太子坐直了身,手中咖啡罐瞄準垃圾桶往内一抛,噹一聲不幸碰到邊沿,反彈跌在地上去了:“你都會有份飲㗎喎。”
“邊夠你多啊。”林涼水駁道,可那從茶餐廳買來的外賣咖啡紙杯就在他的左手側,揭示了他咖啡迷的身分。
立足於香港4年的新貴Starbucks或更久的Pacific Coffee,對現階段的林涼水來說有點奢侈,但一杯數塊錢的茶餐廳鮮沖咖啡他還是能應付的。
新鮮的熱咖啡是他的最後倔強。
方家軍見兩人像一對小學生般幹架,先是低頭一笑,又是收斂神色,重申了她的問題:“咖啡機事少,我哋不如入返正題?點樣令曾小姐對我哋重拾信心,揾返我哋做佢嘅代表律師幫佢上訴?”
“陳球臨死前俾咗封遺書我哋,承認之前作假口供。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而法律界都有一種案例叫 dying declaration (臨終懺悔),意思就係話,一個人臨死前所講嘅嘢係真話,亦可以係一種法庭上嘅 admissive evidence (可採信的證據)。
至於動之以情,就係要向佢講明我哋三個對佢嘅獨特性——
只有我哋係從一而終咁相信佢係無辜;
只有我哋最清楚案情嘅來龍去脈;
亦只有我哋會無論如何全力做佢嘅後盾,重新為佢討回公道。”
林涼水再度埋頭苦幹,但房内的另外兩人也無不同意他的説辭。
法庭上的辯方律師與疑犯,實乃服務提供者與客戶的關係。律師不必理清疑犯到底有沒有犯事,只需要將最有利的證據呈於法庭的舞台上。
一錘定音,尾款到位,曲終人散,case closed。
一審的林涼水跟曾潔兒,就是如此單薄情缺的關係。可兩年前法官的那一錘,卻是正式敲醒了他,麻木的心終於覺痛。
如今的林涼水正逐漸拾回那被丟棄良久的人情碎片,為是非黑白而戰,卻不知上天會否給他一個機會重新彌補。
“但單憑一封遺書,好似唔夠多證據,有啲牽强喎……”太子施施然走到空罐旁,終於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内。
林涼水左手一遞,紙杯懸在半空中:“簡單嚟講,封遺書可以係一個翻案嘅切入點,但我哋需要更多有力嘅證據支持,先可以贏返曾潔兒出嚟,送姓鍾嘅人入冊。”
“又或者我哋唔單止剩係從證據方面入手。”方家軍踏前兩步,手中三文治被咬了一半才終於見餡:“仲有控方律師,由DOJ委派嘅檢控官。”
林涼水跟太子同時抬頭,恍惚都能預料到她的主意。太子揚起一抹壞笑,順道把林涼水手中的紙杯抽起,一併丟進垃圾桶,道。
”哇,方大狀,你唔會係諗住藉‘尋求法律意見’之名,等獄中嘅曾潔兒同名單上嘅擬邀大律師會面,然後因為 conflict of interest (利益衝突) 就順理成章咁,篩走啲最難應付嘅敵方主控官掛。”
“拿,我無咁講過。”方家軍只顧盯着眼前那所餘無幾的三文治,但語氣的暗示已足夠到位。
林涼水一臉狐疑,這方家軍平日總要堅守自己的原則,取巧的路子她一概鄙視,今天她的腦筋居然懂轉彎了?
而她又再踏前幾步,手背輕碰林涼水的肩,老懷安慰地說道:“師父,我跟咗你都有一段時間,你啲’陰質美德’我點都有學到啲嘅。”
林涼水笑了笑,挪開她的手:“名單上有邊個?”
方家軍從口袋裏掏出幾張快圖美照片,如數家珍般列出四個最有機會被挑選的主控官:“Moses Wong、Audrey Fung、Candice Yeung、仲有……我半個前師父,金遠山。”
林涼水心裏一下咯噔,手執的一綫螢光黃一不留神,躍出紙邊。
“喂,師父,你條黃線劃出界喇。”
經方家軍提醒,他才回過神來,渾渾噩噩地把筆蓋蓋上,又問:“咩叫‘半個前師父’?你唔係一考完 PCLL (法學專業證書) 就開始跟TK做嘢㗎咩?”
在林涼水的認知裏,方家軍從來是TK旗下的一個大律師。林涼水從裁判法院離職後,加入了TK的律師事務所,兩人成爲同事。
曾潔兒一案,讓一對名義上的神離搭檔經歷了敗訴與拆夥。
然而兩個不服天命的人,兜兜轉轉後又跟太子走到一起,成爲推心置腹的鐵三角盟友,決意要為含冤的曾潔兒翻案。
“我喺大學畢業之前,都做過幾間 Chambers (律所) 嘅Mini-P(Mini-pupillage,跟大狀短期實習) 嘅。金遠山係我第一個跟過嘅大狀。”
“咁你覺得佢份人如何?”螢光筆仍夾在手中,林涼水托着腮,等待方家軍的回應。
“佢份人啊……原則性比我仲要強,對法律制度有一種堅定嘅信仰。我覺得以佢咁公正嚴明嘅態度,未必會似其他名單上嘅人咁容易‘落疊’。”
“咁除左工作態度上,佢平日點對你?”林涼水似乎對這個名單上唯一的中文名字很感興趣。
方家軍轉了轉眼珠,答道:“Mini-P平日都係幫手打雜㗎咋,例如 proofread (校對)、做 legal research (法律研究)、上庭 take notes (寫筆記) ,我同金遠山實際上嘅交集唔多。
佢平日個樣嚴肅到死,有時又似笑非笑咁令人捉摸不定。雖然佢平日好少兜口兜面鬧人,我肯問佢又肯教,但如果我做錯嘢,佢會有股不怒自威嘅强大氣場,足以令我全日提心吊膽,所以……我到依家都仲有啲驚佢。”
一旁的太子卻是笑了出聲:“乜原來天不怕、地不怕、好比男兒嘅方家軍,都會怕人㗎咩?條友咁惡頂,唔怪得知你出嚟做嘢之後,無再跟佢啦。”
方家軍白了太子一眼:“首先,金遠山唔算惡頂囉,佢頂多係高要求啫。對比起我跟過嘅大狀之中,佢做嘢係最認真、最一絲不苟嘅,所以我都從佢身上學咗唔少嘢。好彩有佢做我第一個師父,我先無’學壞手勢’。”
林涼水以微乎其微的幅度點了頭,按方家軍的說法,金遠山好像還是那個在很久以前,跟他一起同窗共讀的他。及後卻又清了清喉嚨,以表不滿。
方家軍意會,連忙補救:“咁師父你……做嘢……都認真嘅……不過呢……佢就認真多少少咁囉……”
太子不忘調侃:“切,你講到佢咁好,咁點解之後會跟咗TK?”
“都要佢俾我繼續跟先得㗎……Last day嗰日,佢話我 Mini-P 應該試吓跟多幾款唔同類型嘅大狀,睇吓邊款啱自己,於是我跟過另外幾個大狀短期實習,不過我都係最想跟返佢。
喺我畢業再考完PCLL之後,我報名想做金遠山正式一年嘅Pupil (徒弟),但金遠山最後無揀到我。”
林涼水挑了眉。論工作能力,方家軍她幹練又有責任感,時常能反過來提點他一二。如此精明的一介小輩,實屬難得,應該跟金遠山很合得來才是。
“你有無問點解?”林涼水不知不覺把話題岔開至萬丈遠。
“佢剩係話,我咩都好,但遺憾地佢覺得佢同我唔夾,如果我去第二度會有更好嘅發展。然後佢幫我親手寫咗封推薦信,話嗰兩頁紙可以幫我去到任何一家心儀嘅Chamber,於是我如願以償落腳於TK。
不過最後……唔知係孽緣定係咩,我就跟咗你,林涼水大律師。”
太子五音不全地哼出了陳百強《等》的一句歌詞,頗為應景:“呢啲係咪叫做‘莫道你在選擇人,人亦能選擇你’?”
見另外兩人似乎都厭倦了他突如其來的爛gag,他又補上一句:“但條友都幾飄忽㗎喎,一句‘唔夾’就當解釋咗。如果連方家軍呢種高質素嘅candidate (候選人) 都唔啱佢心水,咁佢應該係個極端完美主義者,根本無人可以同佢夾到囉。”
林涼水卻是忍不住為他辯護起來:“佢唔係完美主義者,亦總會有人可以同佢夾到。只係嗰個人唔係方家軍、你、或者我囉。”
或許世界上也曾有一個人,跟金遠山最爲合襯。
那便是三十多年前與他一起就讀第一屆香港大學法律系的林涼水。
“你又知?乜你同佢交過手咩?”太子不甘自己的揣測被推翻。
“……無交過……”林涼水垂了頭,拇指把弄着螢光筆的筆蓋,把它推開又蓋上,來回的咔噠聲令人煩躁:“……憑張相俾我嘅直覺啫。”
沖印出來的菲林相片中,那人穿着正裝朝鏡頭微微一笑,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切。你有你直覺,我都有我直覺。我嘅直覺話我聽,如果呢條友做我哋對家嘅話,我哋同曾潔兒都會好大鑊,然後一齊攬炒。”
接着,他向方家軍邪魅一笑,道:“既然你係佢‘半個前徒弟’,不如就由你幫手,約佢為曾潔兒‘提供法律意見’?”
方家軍別過頭,決絕推卻:“點約啊,佢連佢同我‘唔夾’都講得出口,依家再貿然約佢,成件事好老尷喎。”然後又回過頭望回去太子,語帶誠懇:“一係你幫手約?你唔會想我哋一齊攬炒嘅……”
太子聳聳肩:“我對於邀請女性比較有信心。”
咔噠聲驟然而歇,林涼水終於嗅到一絲危險氣息,急道:“唔係掛,Audrey Fung 同 Candice Yeung 成五十幾歲,做得你啊媽㗎喇喎,你咁都啱?!”
“世上只有媽媽好~”太子一邊哼着他的跑調普通話小曲,一邊小跑逃離現場。
林涼水轉而向方家軍流露出求助眼神:“Evelyn,你唔會咁絕情嘅……我同金遠山……”
他頓了頓,才道:“……三唔識七㗎……”
方家軍挽起那掛在椅背的輕便帆布袋,道:“一次生,兩次就熟㗎喇,我對師父你有信心。”
林涼水捉上了她的手臂,哀求:“師父點教你㗎,做人要有承擔……”
她瞄一眼垃圾桶內,兩個被按扁的咖啡即棄杯子,又意味深長地望向他。
“師父,你好似無咁教過我喎。”
林涼水聽罷,才懂方家軍之意。便是一聲假笑,不復冷淡:“哦……你想要我負責買咖啡機,早講啊嘛……師父一向樂善好施嘅……”
“唔駛買喇。你可以上去金遠山間Chamber度飲返杯,我以前做佢Mini-P嘅時候成日飲,又香又濃,夠曬絲滑,正到暈。
直覺話我聽,師父你會鍾意。”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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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所以第一章,寫咗咁多廢話,啊山都仲係未出場
一些粵語和港味:
窒:頂撞
勸得掂佢:勸得成她
麻麻哋:一般
claim公數:報銷
case closed:案件終結
入冊:坐監
陰質:行為缺德
落疊:掉進圈套
學壞手勢:一開始學錯後,就糾正不過來了
唔夾:合不來
三唔識七:完全不認識
大押:舊式的當舖。顧客到押店向店員提供當物。 店員會按新品價格及新舊程度評估舊品市價,按舊品市值折算當物價值,即典當金額。
Starbucks:星巴克,2000年在中環交易廣場開設首間在香港的咖啡店
Chapter 2: 02 涼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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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生,門口外面有個林先生話要見你。我幫你check過schedule(日程),林先生好似無同我 哋 預約過呢個時間……按照慣例,我幫你駛走佢?”
房内的金遠山似在放空之中,雙眼往案上的日曆一瞥,簡單‘嗯’了一聲。一如既往,把任何沒有預約過的求見者拒之門外。
片刻,小助理又急步敲開了門。
“金生,林生話佢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見到你。佢仲話你見到呢張卡片之後自然就會見佢。
如果你唔肯見,聽日、後日、大後日、每一日嘅朝早九點鐘,佢都會準時企喺門口恭候你喎。”
助理雙手把卡片遞上,一如金遠山所料,上面寫着‘林涼水大律師’六個大字。
還有一行小字,辦公室地址位於旺角新填地街某唐樓的五樓。金遠山接過卡片,將它擺在正前方的桌墊之上端詳。
魚龍混雜的旺角,是雜貨店、小販、餐館、浴足店、麻雀鋪、一樓一等的聚集地。那裏甚麽邪門歪道都有,卻鮮有一家與專業挂鈎的大律師事務所。
那麽,這位他曾經最親近的人,到底是幹了些一堆甚麽‘好事’,才會一步又一步深陷淪落至此。
曾潔兒案或是導火綫,但本來也早有端倪,不是麽?
“你同佢講,我五分鐘之後會見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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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硬闖金遠山律所的前一天,林涼水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
到底要用一種甚麽樣的姿態與他見面?
當初是金遠山所提出的分手,理由卻是要比他拒絕方家軍的一句‘唔夾’充分得多。金遠山對‘半個前徒弟’尚且愛護有加,利用了自己在法律界的聲望,保送了她到最合適的落腳點。
可林涼水一個被他切切實實退貨的人,又有甚麼合理依據,可被他重新接納召見。
兩人本已在兩條不復往來的平行綫上各走各路,如今他再硬着頭皮上去,那便是自行打破那多年間辛苦維持的脆弱平衡。
他打開衣櫥,在很久以前曾經燙過的完整西服套裝,或許終於派上用場。
自從他把辦公室搬去了旺角,同款不同色的挽袖微皺襯衫成爲他最日常的穿搭。無他,接的都是街坊生意,外表過得去就行。
但若是要見他,怎麽也得整理一下儀容。到底是不欲舊情人碰見自己最落魄潦倒的一面罷了。
又或者,其實觀察入微的金遠山在接過他的名片後,也會猜出他的現實處境。
“林大狀,呢邊請。”
小助理把林涼水從接待處領了出來,在走廊繞了好幾個圈。一排排的待客室,有些閉着門,門口掛了個牌子寫道‘開會中’;也有些是開着門的,從玻璃窗遠望出去就是一幅幅居高臨下的維多利亞海港風情畫。
果然是資深大律師的律所,自家唐樓那狹小單位跟它完全沒有可比性。
“金生,林涼水大律師到咗喇。”小助理清脆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阿山’的稱呼如鲠在喉,而‘金生’又似乎過於恭敬,林涼水便是一個衝口而出,順道伸出右手掌,向他示好:“Mr. Kam,你好。”
而金遠山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捧着裝上熱濃茶的白瓷杯,抬眼一望。隔了幾秒,依從林涼水的稱呼思路,回了一句:“Mr. Lam,我講規矩嘅。”然後擺手着他坐下。
林涼水忽然憶起他到TK律所報到那天,方家軍也是如此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的握手邀請。當時他心忖,這世間怎還會有新生代遵守‘大律師不能握手’的古老傳統,原來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於是他才反應過來,轉而拉開了椅背就坐。然而方才金遠山那一句開場白,讓他隱隱預視到,今天這一趟,恐怕要是白走了。
林涼水抖擻精神,又道:“我係代表曾潔兒嘅辯護……”
金遠山放下了瓷杯,合上杯蓋,把他跟他那談判缺口同樣關上。
“如果你係想用 conflict of interest 呢招,等我向曾潔兒提供法律意見之後,諗住篩走我嘅話。咁我話俾你聽,我已經聯絡咗律政司,我會出任重審曾潔兒案嘅主控官,亦即係你嘅對家。”
林涼水咬咬牙,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家軍能想得出的雕蟲小技,她的師父又怎會想不出來呢。
他清楚他的爲人,金遠山表現得如此決絕,那便是再無轉圜餘地。兩個人終究要面臨對簿公堂,徹底撕破臉的一天。
門外的小助理敲了敲門,一陣即磨咖啡的芬芳傳遍房間,嗅起來一點像那遙遠時空裏,金遠山在大學宿舍裏曾經爲他煲過的那壺齋啡。
“Mr. Lam 唔需要飲咖啡。”金遠山冷冷替林涼水作了決定,就差在沒有把‘送客’二字説出口。
小助理端着咖啡杯,呆望着她的上司。
金遠山也覺自己當刻語氣重了,怕嚇着無辜的小助理,又溫聲補上一句:“Mr. Lam 佢趕時間,我講多幾句他就會走㗎喇。”
小助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躡手躡腳地關了門。
言已至此,林涼水再待下去也沒意思了,便是起身要走。
那人語氣恢復淡漠,甚至帶有一絲教訓的意味。
“人在做、天在看。
法律唔係俾你哋咁樣攞嚟玩嘅。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林涼水聽懂,金遠山不單是指他在曾潔兒案中的不當處理手法。更是把兩人的前塵,藉由他今天的不請自來,一併搬到檯面上批判了。
往事覆水難收,林涼水沒甚麼好回駁,拿起公事包,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他乘了升降機到達大堂,而天邊忽然飄來一大片烏雲,先是一陣天雷轟打,緊接着便是傾盆大雨,恍惚連天道都要嘲弄他,一個人無故招惹前度,就該落得一個自作自受的下場。
正思考他該怎麽涉水而行,背後又是那道清脆的聲音:“林大狀,外面風急雨大,而你又無攞遮。不如我擔遮送你去中環地鐵站啊?”
小助理從後追上前,手裏拿着一把月白色的長柄傘。
林涼水一愕,原來小助理會發現他並沒帶傘的麼?他沒細想,只是搖了頭,拒絕她的好意:“我自己行得㗎喇。”
她琢磨了一會兒,道:“……就幾分鐘嘅路程……我估金生佢應該唔介意嘅。”
林涼水冷笑,金遠山連一杯破咖啡都要與他計較,又怎能讓小助理被他拖累而擅離職守:“佢會介意㗎,你都係返上去服侍佢啦。”
她卻是不以為然,解開了索帶,拇指按在傘柄上的一顆黑按鈕,咻的一下,那八瓣傘骨被自動撐開。
然後扶了林涼水的手肘,把他牽進了傘下的天空。
“服侍緊㗎喇。”
“啊?”未待林涼水充分嚼出當中含意,她已先行起步,他便不由得跟上了。
而他並不知,二十多層之上的某人,正站於窗前,靜靜俯看那顯眼的白點,逐漸淹沒在一片黑沉沉的傘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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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8月末。
香港大學大一宿生入宿,金遠山準時到達明源堂的梅翼門外守候。住於新界郊村的他礙於交通路程,申請了宿舍資格,以省卻每天來回時間與路費。
三年前,學生宿舍儀禮堂 (Eilot Hall) 及 梅堂 (May Hall) 遭山泥傾瀉破壞。經維修後,兩堂與盧吉堂 (Lugard Hall),於三年後合併成為明源堂(The Old Halls),各爲一翼。
重新修繕的明源堂,自然成為了接待今屆新生的住處。
於是那梅翼宿舍外,一個個男生如同相互碰撞的懸浮粒子,根據那雙人間入宿通知信的匹配姓名,寒暄、碰面、再相認,好不熱鬧。
金遠山問了好幾個人,就是沒有信中所寫的Andrew Leung。問多了覺得無趣,便是索性退到樹蔭處避暑。
一等再等,直至傍晚,待輪候隊伍消化得差不多了,Andrew Leung還是沒有現身。
他素來對遲到的人沒甚麽好感,再等下去也不是法子,便是直接向舍監報到,取了鑰匙,一個人獨自住進了一樓走廊的最後一間房。
雙人間內左右各有一床、一櫃、一書桌,簡單樸實。正前方的窗外景緻是大學園林,房內外都是寧靜別緻的天地。
他提起窗柄,把窗推開。房中油漆剛上的刺鼻味逐漸散去,取而代之是一股清新花香。
金遠山確信,116室就是他的dream hall。現在他只求失蹤的Andrew Leung是一個靠譜的roommate (室友),那麼他第一年的大學生涯就穩了。
可就在這一晚,他引以為傲的秩序被一場豪雨所打破。
“嘟…嘟…嘟…嘟…嘟…晚上十點……”天文台的‘6響報時信號’,經95兆赫頻率,於香港電台播出,傳到金遠山從家中帶來梅翼宿舍的收音機。
“……天氣報告,受一道低壓槽影響,預測今晚香港廣泛地區會落暴雨。喺啱啱過去嘅一個鐘頭,黃竹坑錄得40毫米嘅雨量……”
香港天氣變幻莫測,日間太陽高掛,晚上風起雲湧乃是家常便飯。説時遲那時快,猶似飛針的雨點終於跳進那敞開的窗,降落於窗邊的花紋地磚。不消數秒,雨水在地上聚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小水灘。
金遠山連忙上前,匆匆把窗關上,背後竟傳來一陣用鑰匙强行開鎖的聲音。於是他又轉身回去,匆匆拉開了門,一看究竟。
那是一個瘦削的男生,從頭髮絲、臉、襯衫、牛仔褲、帆布鞋,右手持的鑰匙與左手夾着的入宿通知信,甚至連放在路旁的行李,每一寸的他都佈滿水珠,像剛從海裏撈上來似的。
“乜你無帶遮咩?”金遠山扶着門,繼續觀察着疑似的Andrew Leung。
“下晝咁好天,我鬼知夜晚會落狗屎喎……”那人撥去了他黏成一團的瀏海,一道雨水被擠壓而劃過臉龐,露出了他的雙眼。
眼神談不上是風采動人,大概是因為全日奔波而顯得有點疲態。
但卻是泛着某種獨特的朦朧水汽,教金遠山對他挪不開眼來,甚至讓他暫時忘記,眼前的人本應是個他會討厭的人、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傢伙。
最後居然只吐出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囑咐:“咁你下次記得帶遮喇喎,梁同學。”
那人聽罷,以為金遠山挪用了他名字中的‘涼’字開了個玩笑,倒也沒有介意。
“我知衰喇。”林涼水倚在門旁,雖是在認錯,但眼角嘴邊卻是帶着淡淡的弧度:“除咗帶遮,下次我都會嘗試準時㗎。前提係,架船無遲到同停駛。”
金遠山踏前一步,然後背靠大門,兩人距離拉近。
“你本身住離島?”
林涼水無奈點頭,卻也沒抖出他實際來自哪個島嶼,只是籠統答道:“嗯,頭先miss (錯過) 咗班船,喺碼頭等咗兩粒鐘先有下一班。”
香港離島包括大嶼山、長洲、南丫島、坪洲等地,總人口不多,來往市區的船期總是飄忽又疏落。金遠山猜測,晚間的壞天氣更是直接影響了船隻航道,導致他遲上加遲,慘成‘落水人’。
想到這兒,他竟對他生出一絲憐憫。
“入嚟先講啦,走廊風大,容易凍親。”金遠山沒有多言,只是彎腰,替他挽起了沉甸甸的行李進房。
林涼水心想,這姓任的人乍看上去有點高冷寡言,不過也是個禮貌的行動派,應該還挺好相處。
一句‘唔該曬’,便是跟了進去,順手把那濕透的通知信與鑰匙放在沒被佔據的另一邊桌。
打字機的字體在經過雨水沖刷後,只能看見字型輪廓。金遠山不經意地瞥到最清晰的一句。
“You are officially assigned with the Room 116 of Lugard Wing, The Old Halls, in the academic year of 1969-1970.”
(閣下於1969-1970的學年被正式分配至明源堂,盧吉翼,116室。)
金遠山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那人用鑰匙也開不了房門。
怒風和驟雨猖狂地打在玻璃窗上,他盯他盯得出神,就是拿不定主意,要否把他趕出這座臨時避雨亭。
“我想問……呢層嘅公用浴室同埋廁所喺邊?”林涼水用衣袖試圖抹去臉上的水痕,袖邊卻是同樣滴着水,狼狽至極。
一陣猶豫,金遠山拾起自己的那串鑰匙。
“我帶你去。”
就讓今晚錯誤一次,管他的Andrew L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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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本不相逢。
然海水蒸發成氣,聚合成雲,被風一吹,最終化作一滴滴清涼的雨點,揮灑在片片綠蔭之上,澆潤山林心深處。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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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居住在新界郊區,阿水居住於環海的某個離島。這是一個私設。
比較理想是一/兩周一更,但也不排除因工作繁忙而更新頻率更慢。如果喜歡的話,給我一些點贊或留言,我一定會回覆的!
一些粵語、港味、和注釋:
駛走:攆走
一樓一:進行某種交易的女子
齋啡:黑咖啡
唔係俾你哋咁樣攞嚟玩嘅:不應是被你們如此拿來擺佈的
攞遮、擔遮:拿傘、舉傘
服侍緊:正在服務
入宿:住進宿舍
Hall房、Hallmate:宿舍房、住同一棟宿舍的人
黃竹坑:位於香港島南面。天文台在黃竹坑設立了天氣監測站。
鐘頭:小時
下晝咁好天,鬼知夜晚會落狗屎:下午天晴,哪知道晚上會下大雨
知衰:認錯
大律師不握手:握手的禮儀可追溯至石器時代,人們用以展示手中無武器,表達善意。大律師不會握手,是因爲他們作爲紳士,無需以此方式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不知自重的人,自輕自侮,自然遭人侮辱與輕視
明源堂:真實曾經存在過的港大宿舍群,現存只餘兩幢建築物,重新改稱 梅堂 及 儀禮堂,用作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通識教育及寫字樓等。盧吉堂已拆卸。
Chapter 3: 03 風水
Chapter Text
一道日光透過窗紗的縫隙穿進那嚴密的房間,剛好落在林涼水的眼簾上,讓床上的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天花倒懸的風扇轉呀轉,可那受日照而逐漸高漲的室溫卻不饒人,促使他翻了個身。
卻見對面的床邊正坐著他的roommate,看上去像已醒了半晌,手中是那封風乾後佈滿皺褶的入宿通知信。
那人瞧到他的動靜,始知他醒來了,終於釋出那醞釀多時的問句:“你醒啦?”
林涼水揉揉雙眼,懶人就是喜歡在床上多躺一會。
“你咁早起身嘅?”
金遠山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淡淡一笑:“今晚你返去盧吉翼之後,睇嚇喺嗰邊住得舒服啲、定還是喺呢邊?”
林涼水聽罷,先是一頓,繼而頂著一頭蜂窩亂發整個人彈了起身:“咪住,咩叫返去?呢度唔係……”
金遠山把他的通知信遞回給他:“呢度係梅翼。”
他把信接過去,稱謂處只剩下一堆黑墨,依稀能看見‘Dear Axxx Lxxx’的字眼。他嘗試理清一切,總覺有甚麼不妥,又問:“咪住,咁你琴日又叫我‘涼’同學?”
“我本身個roommate叫Andrew Leung㗎嘛。不過琴晚睄到你張通知信,先知你應該係盧吉翼116室嘅同學。
我同你頂多係hallmate但就唔係roommate,你去錯咗地方喇。”
林涼水嚇得以九秒九的速度下了床:“咁你唔提我嘅?我瞓錯咗人哋張床喎……”
“反正真正嘅梁生又唔見影,費事你夜麻麻又出去淋雨。仲嫌淋得唔夠多咩。”
金遠山很少被私心左右決定,昨晚是罕見的某一次。他扭頭望窗外,明明陽光普照,竟又下起一陣過雲雨,只好打消開窗的念頭。
林涼水笑了笑,順帶用右手指梳開打結的頭毛:“多謝你琴晚收留我喎。”
“人之常情啫。”他背靠著窗,及耳的黑發端暗映閃閃光點:“所以我應該點稱呼你?”
林涼水不假思索地答道:“Adrian Lam,法律系Year 1。你呢?”
金遠山嘴角輕勾,原來他跟他不僅是hallmate,還是同年同系的夥伴。他有種莫名預感,在往後的日子裏,他跟他的牽絆並不止於昨晚。
“中文名呢?”他依舊沒有正面回應,卻是反問起來。
眼前的人卻是啞言,神色不怎自在:“……叫我Adrian得喇。”
實際上,他並不怎在乎自己的洋名,Adrian是他在字典第一頁裏隨意選取的男性名稱。
但它至少是一個具有取替意義的代號。
林涼水生於南丫島,居於海邊棚屋,家族世代以捕魚爲生。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叫招娣,另一個叫念娣。
終於,經千呼萬喚底下,家裏如願以償盼來一位男丁。父母識字不多,故他被賦予一個最通俗易懂的名字。
既然兒子生於清涼的水邊,那便稱為涼水好了。
由於名字起得太過隨便,聽起來像一個土氣的鄉下仔,林涼水從小就對自身的中文名甚是牴觸。又或許不止是姓名,也包括他作爲漁民後代的樸素身份。
於是他在一間離島中學裏發奮讀書,將一串又一串高深的英文吞進肚子裏,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擠進那開往香港大學的渡輪。
同學都笑他異想天開,一介漁民之子,身上總有股與生俱來的海水鹹腥味,從來只會被岸上的人所瞧不起。
他終究是要安分跟大海打交道的。
可林涼水並不這麼認為。他生於海,可他偏要往陸地跑去。因他堅信,倚靠漁業起家的小漁村終要蛻變,而這一變,會在維多利亞港兩岸,那一棟棟即將建造的摩天大廈中悄然發生。
他自問對法律一知半解,但只要把這根海中浮木抓緊,或許他就能逃離那紮根多年的無名小島了。
“喔。咁我哋等陣一齊行啦。”不知是故意或是無意,金遠山放棄了自我介紹:“我遮埋你出去。”
“你順路咩?”過雲雨暫時沒有停止的跡象,林涼水估計自己要冒雨跑去那法律系新生簡介會了。
“嗯。我同你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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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陸佑堂內,四十名法律系新生聚首一堂,等待教師為他們進行簡介會。
兩人踏進禮堂,剛好填滿後排邊陲最後的兩個位子。堂內的三十八名男女,紛紛轉頭,暗自打量最後兩位入場者。
沒有梳起最時髦的披頭四樂隊 (The Beatles) 的中長發、也沒有穿起燙直的襯衫長褲,只有微皺的衣服,和兩雙‘白飯魚’鞋,顯得極其格格不入。
前面一人看見白鞋上沾上了雨後的黃土髒泥,又再盯回去林涼水窄長的臉。林涼水統一把它歸類為岸上人嫌棄屍臭死魚的模樣,他早已見慣不怪,便也瞪回去了。
那人又望過去林涼水旁邊的金遠山。而他只顧抖落那月白色長柄傘上的零星水珠,似乎對旁人的注視不怎在意。那人自覺把兩人解剖完畢,終於心安地把身子轉回去,看那講者上場。
“歡迎各位蒞臨1969至1970學年第一屆香港大學法律系嘅新生簡介會。以前本地學生都要遠赴外地進修,先可以取得律師嘅執業資格。
但從今年開始,我哋終於擁有自己嘅法律課程,即將培育出第一批本土出身嘅律師。
喺簡介會正式開始之前,請各位同學先向大家介紹自己,同埋講吓點解會選擇讀Law?”
一個個青年陸續起身,自豪地說起自己的英文姓名。
‘華仁書院’、‘聖保羅書院’、‘拔萃女書院’、‘英華女學校’等傳統英文中學校名此起彼落,個個報讀法律系的原因冠冕堂皇,欲要學習法律爲民請命、伸張正義。禮堂內瞬間擠滿了三十多名熱血的正義使者。
“我叫Adrian Lam,讀law係為咗幫人。”林涼水心想,自己也是人,幫助自己脫貧也算是幫人的一種,這並不算是欺騙。
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句問話:“Adrian,你讀邊間中學㗎?”
林涼水頓了片刻,聲綫比第一句明顯減弱得多:“……慈愛堂陳李淑華紀念中學……”
他本打算就坐,但大概是因為校名過於九流,無人知曉,遠處竟傳來輕佻的竊笑與私語。
一開始的敵意掃視他尚可忽略,但他容不得再被人從後議論。他無名火起,沒顧上那本應友善輕松的簡介會氣氛,直接回懟。
“頭先笑我嘅嗰幾條友,如果第日你做咗律師,我希望你唔會剩係識幫有錢人刷鞋;
如果他朝你做咗法官,我希望你唔會對衣衫襤褸嘅被告帶有偏見。
又或者無如果。
因為你連基本尊重都唔識,試問一個假仁假義嘅人,又點能夠實現到你所謂嘅崇高志向,真正做到為民請命?”
禮堂內鴉雀無聲,沒想到這傢夥氣焰這麼大,惹不過,惹不過。
一旁的金遠山看在眼內,沒被他所震懾,卻是暗生一絲難被察覺的笑意。待林涼水安然坐下了,他站起身,悠道:“我叫金遠山,我好同意Adrian嘅講法。”
林涼水擡頭,才終於知道他的本名。金遠山的回應更爲簡短,但卻直截了當為旁邊的他出了口惡氣。
另一角居然又有一位不知死活的勇士問道:“咁你又係讀邊間中學㗎?你讀law嘅原因又係因為想幫人?”
“一間同Adrian差唔多嘅學校,相信我今日講完個校名,聽日你都唔會記得㗎喇。”
金遠山禮貌笑答第一個問題,臉色越變嚴肅,續道。
“我哋呢度四十個人,單係中學母校就各有唔同,更莫論背景身世。
人人生而不平等,遺憾地我哋無法改變原生處境。
但我哋可以選擇維護同埋完善目前嘅制度,令每個階層嘅人嘅行爲可以得到一致嘅規範,令原本不公嘅社會可以公平多啲。
呢條路唔容易行,但我希望我會係當中嘅一個推動者。”
林涼水恍惚能看見那圍繞他腦袋的光環。同樣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金遠山的語氣神態卻比前邊的人都要真摯。
禮堂再度鴉雀無聲,這回是碰著一個實在的有志之士,惹不過,惹不過。
台上講者甚為欣慰,回覆道:“頭先金同學點出咗一個好重要嘅概念,Rule of Law。
咁我又喺度賣吓關子先,到底 Rule of Law 同 Rule by Law 之間有咩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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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會結束,雨過天晴,金遠山所撐的雨傘終變遮陽傘。
“頭先佢問嗰條問題,你有無頭緒?”傘下的林涼水想破了頭,of與by難道不就是兩個介詞的差別麼。
“我估一個係以法治國,而另一個係以法制民?嗯……好似好抽象,其實我都唔太明。”金遠山大概聽過這倆概念,但也只能模糊道之。
林涼水思索一會,忽然靈機一動。
“係咪可以用金字塔作為比喻呢?
Rule of Law 嘅法律處於頂端,淩駕於管治者同民眾,一切都會受法律所約束規限。
而Rule by Law 嘅法律處於夾心,其實係頂端嘅管治者用嚟治理底層民眾嘅手段工具?”
金遠山停住腳步,經他這麼一解釋,好像又真是這麼一回事。
這兩天所發生的點滴忽然在腦海閃過。
本質上的Adrian Lam隨性又松弛。不是忘記了帶傘,就是錯過了船期,再不然就是頂著一頭亂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整晚都睡在別人的床上。
可他在某些需要認真的時刻,又格外地比旁人清醒。或許廣東話有一個詞能貼切地形容他,‘轉數快’──腦筋靈活、精明得很。
金遠山算是頭一次切身見識到這種在‘荒謬中帶點合理’,‘亂中有序’的奇特人格。
他不禁抿唇,那抹笑卻被林涼水給捕捉了。
“你笑咩啊?唔通我解錯咗?”
那人無故湊近,讓金遠山頓感無所適從,只得退後一步:“……無解錯……”
“咁你做咩停喺度嘅?”
於是金遠山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為何沒再走動,傘下二人就這麼停在了鳳凰木蔭旁的路中央。
“……呃……我醒起你陣間要跟我返去執嘢,由今晚開始會正式喺盧吉翼度瞓啫。”
本是一句搪塞過去的話,但說過以後,兩人卻陷入了怪異的沈默之中。一人先啟了步,兩人遂並肩而走。
到達金遠山的住處後,林涼水蹲了身,把盥洗用品隨意塞進行李箱中。蓋上蓋子,大功告成。
“其實我叫林涼水,聽落係咪好似啲街邊阿伯嘅名?”
一切已被收拾妥當,唯獨是Adrian Lam的代號。他選擇把它卸在梅翼的116室。
天色好轉,金遠山終於得以打開窗子,引進傍晚涼風。
“又唔會嘅。
涼水生木,雙木成林。其實都幾有意思啊。”
“係咪你老作㗎?”他雖是心悅,但亦是半信半疑。
“你咪試吓check風水書囉。我咩都唔識㗎。”金遠山泛起一個稚氣笑容。
“信住先囉。”他挽起行李,終於踏出了房門。
隔了一會,他便被他從後叫住了。
“阿水…”金遠山喚得很輕。
那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試探,倘若林涼水不介意的話,他更傾向喊他的本名。
英文名以A字為首的人有很多,但林涼水只有一個。
林涼水怔了怔,大概是他從沒被人這麼輕柔地叫過。
回頭只見門旁的人撓撓脖子,耳尖微粉,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邀約。
“…如果……我係話如果……Andrew Leung無再出現……你會唔會……返嚟呢邊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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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點解呢度會有本己酉雞年嘅通勝?”
曾潔兒案的庭前準備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方家軍翻查林涼水的舊文件箱,卻在箱底找到一本陳年風水書。一大隻紅色公雞印在封面上,極有派頭。
“己酉年即係幾時?”太子對天幹地支毫無概念。
方家軍同樣不曉,卻在其中一頁發現疑似是林涼水的潦草字跡。
涼水生木;遠土生金。
金克木;土克水。
兩人面面相覷,只知五行各自相生相剋,互相成全制衡,卻不知手抄字的背後玄機。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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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本章的標題,與上一章的標題剛好配詞。
涼風散雨水。
阿山大概是對阿水一見鍾情的(雖然他自己並沒察覺)。
五行為金木水火土。己酉年為1969年。
‘山’這個字的五行屬性為土。
一些粵語、港味、和注釋:
咪住、喺嗰邊、呢邊:等等、在那邊、這邊
睄到、夜麻麻:匆匆望一眼、夜深
遮埋:負責拿傘一起走
頭先、嗰條友、剩係:剛才、那個人、只
刷鞋:奉承
解錯、執嘢、醒起:解釋錯誤、收拾、想起
老作:胡亂編造
信住先:暫時相信
通勝:以農曆年為準的風水書
仲嫌淋得唔夠多咩:大概就是阿山覺得阿水淋雨過度了,捨不得他再出去
Adrian:電影裏林涼水的英文名,有旁海而居的人的意思,至於他的身世為本文杜撰。金遠山在電影裏並沒有英文名字。
招娣、盼娣:在以往重男輕女的家庭中,倘若先出生的是女兒,很有機會會被賜予這種‘盼望著下一位新生兒是男丁’的名字。
白飯魚鞋:在昔日香港,白飯魚是一種廉價帆布鞋的俗稱,亦是低下階層常穿的便鞋。因粵語「鞋」與「骸」同音,廣東人傳統上對發音有忌諱,有些人覺得白鞋看上去就像兩條大大的白飯魚,因此得名。
披頭四樂隊(英語:The Beatles)是1960年在利物浦組建的一支英國搖滾樂隊,華文亦稱「披頭士樂隊」。
香港大學法律系:1969年成立香港第一所法律學院,最初是一個爲期三年的法學學士學位。學士畢業後,從1972年開始提供一個爲期一年的法學專業證書(PCLL)課程,考取專業試後正式成為認可律師。
Chapter 4: 04 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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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林涼水從中環站乘了地鐵,回到旺角的律所。他彎身把小助理所借的雨傘放在門旁的紅水桶,拍掉手中公事包所沾上的微雨。恍惚沒有聽見方家軍的叫喊,反常地直接扔了公事包在地上,癱坐於沙發。
一道悶沉的低氣壓從林涼水的身上散發,讓另外兩人有種不詳的預感。
“Sorry今朝無提你會落雨…”太子搓搓手,打破沉默:“…白色遮係嗰條友借俾你㗎?”
方家軍瞥了他一眼,太子隨即改口:“我意思係……十分值得我哋尊敬嘅金大狀……”
“係佢助理送嘅。唔係佢。”林涼水隨即糾正,重音落在後半句。
方才她把他送到中環站,卻把傘柄交到他的手中。她說她知道油麻地站的出口與他的律所之間還有一段露天的距離,所以他或許還需要它。
假若他再次光臨金生的律所,到時候再把傘歸還就行。
林涼水當即有點難以置信,小助理居然連他律所的交通位置都瞭如指掌。雖然卡片上的官方地址是旺角新填地街,可實際上它位處於油麻地站和旺角站的交界。一個人要是從港島出發的話……油麻地站確實更近。
他曾被客戶抱怨,爲甚麽律所那麽難找,他笑道,倘若律所位置更加方便的話,律師費就不是這個價錢了。
於是他又問她回去時不怕淋雨麽?她說她不怕,她的手袋裏還有一把輕巧的縮骨遮。
林涼水搖搖頭,這傢伙肯定是長期遭受金遠山的精神虐待,以致凡事總有Plan B。
“至少佢助理肯借遮俾你……咁係咪即係你同佢‘傾掂數’?”方家軍試圖往好的方向去想。
“係送,唔係借。”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透露了失敗的結局。雖然小助理說得一口好聽的場面話,雨傘有借有還,但林涼水賭氣的認爲,那是金遠山特意用來惡心他的把戲。
畢竟兩人都深知肚明,他怎麽也不會再上去自討苦吃。那麽傘子就是送出門的遺物了。
送傘,送散,金遠山是在提醒兩人早已分道揚鑣、感情散了。
方家軍和太子一臉泄氣,雖然他倆早有心理準備金遠山難以應付,但連‘送白傘’這種對廣東人而言不怎吉利的暗示都出動了,似乎金遠山真的非常不屑於林涼水上訪,意欲擾亂正當法律程序的做法。
“條友咁毒嘅,佢係咪喺度咒緊你快啲死?”太子當然要維護他的偶像水哥。
“金遠山唔係啲咁嘅人……會唔會係有咩誤會?”方家軍同樣要維護她的半個前師父。
太子雙手抱胸,揶揄道:“一係你代水哥上去問佢囉,記住要揀落雨嘅日子去,睇下佢會唔會又送把‘死人遮’俾你?”
方家軍嘆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終於要面對一個相當尷尬的問題。
一個是她處事永遠光明磊落的前師父,另一個是她終日游走灰色地帶的現師父,庭審如箭在弦、兩人即將對簿公堂。
而她一個可憐的small potato (小人物),估計會當上了‘磨心’,最終兩頭受氣,備受折磨。
“唔係喇,不如我哋上庭之前拜吓神先啦。”這場仗實在難打,她完全沒有把握,只好求個心安。
“唔係掛,一向只以實力説話嘅方家軍,又點會信呢啲嘢呢?”太子繼續語帶譏諷。
“咩啫,既然師父都會睇通勝啦,咁我拜神都無可厚非啫……”方家軍翻起她手中的己酉年通勝,微塵被揚灑於空中。
林涼水望了那醒目的公鷄封面,有點熟悉,但他基本上已忘了它的由來,便道。
“你咪老屈我啦,我鬼會睇啲咁老土嘅嘢咩……”
“你唔駛唔認喇,我同太子都認得出呢頁嘅字跡就係你……上面寫住:涼水生木;遠土生金。 金克木;土克水。不如你解釋呢幾句俾我哋聽啊?”
也就是這標誌性的幾句,才喚起了他塵封的回憶。
大學初識的金遠山向他打趣,讓他查一下通勝到底是否有‘涼水生木’的説法。
於是他傻乎乎地在開學季的報攤買了最後一本只剩下幾個月期限的己酉年風水書,卻在字裏行間推敲出來了一個預言。
金遠山這傢伙會把他剋死。
於是他又傻乎乎地把這噩耗跟他分享。金遠山聽後,用手背探了他的額頭,笑問:“阿水你係咪發燒?”
林涼水只覺自己的額染上了他右手的微溫,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啊?”
“五行相生相剋只有浪漫虛無嘅意象,但實質上唔係精密科學,每個元素之間嘅關連性可有可無,你唔駛咁擔心啦。”
“但係……你嗰日又話,‘涼水生木’嘅?”
金遠山先是撤了手,手背往自己的額輕輕一碰,又再往對面的人蹭去:“我想氹你開心啊嘛,點估到你會信曬我喎。”他瞇起雙眼,認真斷症:“死啦,阿水你真係有少少燒啊。”
林涼水信以爲真,也就伸手探了金遠山的額,欲先感受常人體溫。
心跳與體溫不自覺地逐漸攀升,臉頰透出半點紅,換來某人一個得逞燦爛的笑。
林涼水始知自己連番被騙了,但也沒有因而生惱。大概是那人那刻的笑容如清風拂面,瞬間吹滅了他無法萌生的怒火,只得暫且作罷。
風水書被丟在無人在意的角落,從此封塵。
但以三十五年後兩人的際遇作準,一個在中環CBD内自成一派,而另一個在油尖旺區裏夾縫生存,似乎這種古老的統計預測學也有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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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着方家軍和太子兩位殷切的目光,林涼水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腦袋又再飛速運轉,內心忽然涼了半截,眼睛瞪得老大,呼了一聲。
“Shxt!係關連性啊!”
“你講乜啊?”方家軍和太子兩人異口同聲喊道。
“條友會用‘關連性’嚟打我哋!”從五行元素到庭上證據的關聯性,林涼水的思想已跳躍了好幾回,急道:“Evelyn,攞個‘神主牌’嚟。”
“駛唔駛裝多幾炷香,同埋打火機?”方家軍尋思,律所裏面沒有根本沒有任何先人的神位,但既然師父都有拜神的傾向了,當然要準備妥當。
“我講緊嘅係法庭裏面……我同佢面前都會擺嘅嗰舊……實木托架……”
法庭内,主控官與辯方會輪流起立發言,於是他們的稿詞會被放置於托架之上,方便朗讀。林涼水從不知道那東西的正確名稱,於是便給了它一個十分‘莊嚴’的別稱。
太子捷足先登,搶着把它放到水哥桌上、那一小片 20cm x 20cm、尚未被任何文件和文具所佔據的淨土,然後向方家軍神氣一笑。她卻是蹺起了二郎腿,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依家我哋彩排brainstorm (腦力激蕩) 一次,到底金遠山開庭嗰日會點打。我係佢……”林涼水手掌朝上,導向方家軍:“……你係我。”
説罷,他帶起了方框眼鏡,步履沉重地走到書桌前,下意識地將‘神主牌’遷到桌上的文件山,一個更高的據點。
如此細微的舉動,卻是引起了方家軍的注意。
沒有哪個大狀會喜歡多次移動那支架,一來它是實木,沉得很;二來在法律界有個傳説,誰亂動了那形同地基的象徵,就會輸掉該場官司。
但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她半個前師父。在她擔任他Mini-P的幾個月間,金遠山在每次上庭時都必定會把它挪移,直至他滿意它的位置爲止。
可他有因而輸掉官司麼?至少有她在場的每一次,都是漂亮的勝仗。
第一次跟他上庭時,她本想問他,難道他不怕這魔咒麼?但隨着時間推移,她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
強者從來不畏任何忌諱,所謂的魔咒是失敗者用來自我安慰的藉口。
天道就是用來打破的。
那麽她的現師父林涼水本來有這個習慣麽?
從來沒有。
“警員,我呢度有一份你最近違反紀律嘅行爲報告……”方家軍不再細想,立馬放下蹺腿,一秒進入狀態,以辯方林涼水的身份,向太子所扮的證人警員進行盤問。
太子正要開口發表偉論,即被林涼水所擔任的金遠山打斷:“法官閣下,我想請證人同陪審團先出一出去。”
“咪住先,金遠山佢應該唔會咁agressive (進取),第一句就打斷你講嘢㗎喎。”方家軍瞬間跳戲,在她認知中的前師父彬彬有禮,絕對不會在庭上搶攻。
“你理得我啊?我話金遠山就係會咁講。唔該你認真少少,入戲啲,得唔得?”
方家軍跟太子對望,師父那天信誓旦旦說自己跟金遠山從沒交手,當然不會知道人家在法庭上的真實表現。但既然林涼水要他們即席演一場完全脫軌的模擬法庭戲,她也樂意奉陪。
林涼水見她微微點頭,續道:“我質疑林大狀以下落嚟會問嘅問題,對本案有無關連性。”
方家軍聽得一頭霧水,立刻辯駁下去:“呢個警員係有干擾證物嘅證據,所以如果佢話,門同窗無被人撬開過,咁就唔一定可靠。”
只要能證明曾潔兒女兒死亡當天,除了曽潔兒以外,還可能有第三者透過沒關好的門窗潛入屋内,進行不法行爲,那麽本案的嫌疑人則增添神秘一員。疑點利益歸於被告,曾潔兒脫罪的機會亦隨即翻倍。
林涼水閉上眼睛,捋順金遠山的思路,緩慢地摸索他將說的一字一句。
“有相為證㗎……你之前已經同意咗,門同窗係無被撬開過嘅痕跡㗎……
你依家係咪想話,警方到場嘅時候,明明個窗同道門係打開嘅,但呢位有干擾證物記錄嘅警員,佢反而幫手先去修理好已被撬爛嘅門同窗……再為佢哋去影相,作爲呈堂證據?”
房內一片靜默,只餘下老舊風扇轉動的’咿呀‘怪叫,林涼水沒能候到方家軍的回應。
答案呼之欲出,警員曾經的干擾證物記錄報告與曾潔兒案,只有極微的關連性。
一旁的太子不死心,又抛出了元祖證據:“唔緊要,我哋仲有陳球嗰封遺書,根據 dying declaration (臨終懺悔),一樣可以為曾潔兒翻盤。陳球表示佢好後悔,當日喺法庭上面‘老屈’曾潔兒,佢講大話害咗佢……”
林涼水扔掉那礙人的眼鏡,重返本體,猜測道。
“金遠山肯定會針對‘老屈’ (冤枉) 呢個廣義詞借題發揮。我哋始終證明唔到,當日陳球喺庭上係點樣冤枉曾潔兒。
陳球可以無中生有,亦可以喺‘有’之間,將時間地點人物嘅細節講錯或者隱瞞。
冤枉程度孰輕孰重,誰人知曉。”
這大概是方家軍這個月最沉靜的一天,目前有利於他們的證據過於薄弱,看來案件重審的一審那天,他們三個要輸得十分難看了。
太子瞄了她眉頭深鎖的模樣,唯有安慰道:“水哥未必會估中嘅,或者嗰條友發現唔到我哋嘅漏洞呢?”
“佢會發現。”林涼水一口斷定,語氣盡是灰心:“但我哋已經無時間去挽救一審嘅預期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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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審一審當天。
所謂‘輸人唔輸陣’,林涼水一行人浩浩蕩蕩拖着載滿證據檔的行李箱,往高等法院進發。
兩群人馬於三號法庭門外碰面。小助理從老遠便認出了林涼水,一雙笑眼向他點頭打了個招呼,瞬間收了金遠山回首時附送的一記眼刀。
金遠山直走到底,凌厲眼神沒在林涼水身上逗留過一秒,餘光卻是掠過把頭垂得老低的方家軍。
“咦,乜原來方大狀最後竟然跟咗Mr. Lam?”他稍稍停駐,明知故問。
方家軍抬眼,雙手捏緊衣袖,戰戰兢兢地答:“係啊。陣間請……多多指教。”
太子在今天又發掘了方家軍的另一面,原來她的不自信與怯場全都被金遠山所拿捏。
金遠山淺淺一笑:“我反而想你請教,到底嗰日你嘅新師父上嚟我office嗰度‘白撞’,係佢定係你嘅主意?”
方家軍不敢答下去,前師父總有一眼把人看透的老底的能力。當初的餿主意的確是由她發起的。
“係我嘅主意,唔關Evelyn事。”最終由林涼水扛下了他的提問。
“我唔係問你。”那人依舊沒給他一個正眼,逕直走進大門敞開的法庭。
太子拍了拍林涼水的肩,已而領教到某人是個極難對付的角色,便先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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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內,金遠山把他跟前的‘神主牌’挪前又挪後,確保它與桌面成水平直線。
三人看在眼內,太子忍不住開口吐槽:“條友連祠堂嘅‘神主牌’都拆落嚟,唔怕打輸官司咩?”
“你出少句聲啦……”方家軍還是想不通,為甚麼她的現師父會捉摸到這不怎尋常的做法。
模擬彩排已而落幕,法庭審訊正式上演。
“警員,我呢度有一份你最近違反紀律嘅行爲報告……”林涼水率先發表排練多時的台詞。
未待他發言完畢,金遠山站了起身搶攻:“法官閣下,我想請證人同陪審團先出一出去。”
方家軍瞳孔微張,今天他一反常態不顧禮節,居然也被林涼水預料到了。局外之人相繼離席,法庭內餘下劍拔弩張的敵我雙方。
“我質疑林大狀以下落嚟會問嘅問題,對本案有無關連性。”
林涼水深嘆一口氣,審訊齒輪正按既定方向轉動,而他卻是無能為力。
“點會無關連性呢?呢個警員係有干擾證物嘅證據,所以如果佢話,門同窗無被人撬開過,咁就唔一定可靠。”
金遠山一臉不屑,斜眼盯着他的前度,侃侃而談:“有相為證㗎……你之前已經同意咗,門同窗係無被撬開過嘅痕跡㗎……”
同一番話在方家軍耳邊響起,語氣與神態幾乎是當天的複製版,一副昂首挺身、勝券在握的模樣,令她差點抓狂得要撓順頭頂上的冗贅假捲髮,到底現在是在彩排,還是在公演。
“……Mr. Lam,其實我真係無興趣教閣下點樣打官司,但你連最基本嘅關連性都搞錯埋。或者你唔介意自己唔專業,但你有無諗過,你令成個行業都蒙羞。”
最後一句,是公演時的臨場發揮。方家軍圓滾滾的眼瞪得更大,她從未聽過前師父會對另一個大狀有如此差勁的劣評。其毒辣程度跟公然羞辱一個仇人並沒太大差別。
她惶恐地扭頭望向她的現師父,林涼水滿腹憋屈無法申訴,在自己的筆記簿上寫了四個大字:‘仆佢個街’。
紙張與筆尖的摩擦聲在肅靜的法庭内格外礙耳,她生怕會讓金遠山瞅到這一句謾罵,小手板一下子拍在筆記簿上,引起全場人士的注意。
坐在堂前中央的法官嚴厲發問:“法庭内不得發出干擾性聲響,請問辯方律師係咪有嘢需要補充?”
方家軍緩緩起身,只得隨意解釋一番:“頭先有隻蚊飛得好嘈,啱啱俾我拍死咗。”
另一旁那姓金的人正趁着空檔,舉着白瓷杯喝茶,卻是被前徒弟一句無心之言給嗆得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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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受煎熬的一審終於結束。
正如林涼水所料,金遠山針對‘關連性’和‘老屈’二詞提出相當致命的質疑。他只得以 Common Sense (常理) 苟且殘喘地回擊。
儘管‘老屈’一詞有許多解釋,但跟誣衊怎麽也脫不了關係。陪審團來自社會各界、不同年齡與社經階層,最終要依靠他們怎麽判斷遺書上那幾顆字眼的重量了。
一行人把帶來的厚重文件又塞回去行李箱,方家軍疑惑地凝視着她的師父,明明平日吊兒郎當、盡是半吊子功夫,卻爲何如此神通廣大,能夠預判行業翹楚金遠山那咄咄逼人的攻勢。
倘若他們是次具備有利的證據,説不定三個臭皮匠真的能勝過一個諸葛亮。
“師父,不如你老實答我,其實你同金遠山係咪有交過手?”
林涼水摘下那悶腦袋的假髮,心忖他跟他何止交過手,其他甚麽亂七八糟的、激烈的、曖昧的都交過了。
“無交過。”卻是怎麽也不肯承認他跟他的往事。
“定係你上次上去佢間Chambers,你激嬲咗佢?我真係無見過佢喺庭上面咁樣鬧到人一文不值。”
方家軍驚嘆到底是甚麽原因,導致前師父像一隻被徹底惹毛的緬因貓,於庭上對一個第一次交手的人完全不留情面。
“咁平心而論,我哋今次真係技不如人。”
林涼水靜靜把假髮與法袍收拾妥當。他大概能預料金遠山會在庭上夾帶私貨,借案子把自己一併罵了。幸虧他已預先進行一系列的强大的心理建設,才不至於在庭上直接與他對罵,落入他的圈套。
兩隊人馬在法庭門前再度相遇,金遠山依舊只瞧向他的前徒弟,語氣平淡許多,像是與普通朋友閑話家常:“今日好似係我同你第一次打對台,唔知你慣唔慣呢?”
方家軍牽强一笑,剛才每分每秒猶如渡劫,她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卻是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Sorry,頭先語氣比平日重咗好多,我下次都會注意返,希望無嚇親你。”
雙眸不經意往林涼水一瞥,又道:“不過做得我對手嘅人都唔差嘅,下次二審你記得挺直啲個身、唔好怯場、準備再充足啲。我期待你嘅表現。”
方家軍點點頭,她本以爲自己會遭受與林涼水同一程度的鄙視,但從金遠山的口吻中,似乎他並不怎介意她換了個不怎稱職的師父。
只有林涼水明白,這番話的實際對象似乎也不只方家軍一人。
金遠山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住,稍微轉頭,三人只見得他的側臉。鼻樑高挺,嘴角帶笑,年輕時應該更為俊俏。
“話說……頭先好似有人想我仆街……”
林涼水跟方家軍二人同樣愣住,原來他視力還沒衰退,大老遠的字都讓他瞧見了。但在這節骨眼兩人當然不願承認,便是四周張望,裝作到處看風景。
金遠山續道:“……喺好天嘅時候,一個人係難啲仆街嘅,不過如果天雨路滑,就難講喇。
上次我助理可能搞錯咗……”
小助理眨眨眼,上次她把雨傘給了林大狀,再回去律所之後,金生臉如黑炭,問她為甚麼沒把傘帶回來。她不明所以,難道貼心一點也有錯麼?
“……把遮係借,唔係送。記得還遮。”
他掃視辯方三人,雖覺林涼水與方家軍以外的年輕男子有點面熟,但亦不作逗留,揚長而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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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其實我感覺這一章的阿山比阿水更加毒舌
一些粵語、港味、和注釋:
仆街:可以作動詞或名詞用,意思是撲倒在地上/情況不妙/罵人/混蛋。由於詞語屬性非常百搭且具有貶義,非粵語區朋友請慎用。
Plan B:另一個計劃,意思是準備得非常妥當
傾掂數:談攏
死人遮:白事專用的傘
點會/鬼會、咩啫:怎麽會、怎麽啦
老屈、老土:冤枉、土氣
CBD: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核心商業區
信曬:完全相信
氹你開心:逗你高興
裝香:燒香
白撞:沒有預約但上門
飛得好嘈:蚊子拍翅的聲音很吵。
激嬲:激怒
咒緊你快啲死:詛咒你快點去世
唔係啲咁嘅人:不是這樣的人
條友會用關連性嚟打我哋:打,打官司/攻擊。那個人會用‘關連性’作爲辯論點來攻擊我們。
你理得我啊:你管得我着麽
輸人唔輸陣:雖然知道自己必輸但也盡力到底
神主牌:用以祭奠神明聖賢、祖先亡者的木牌;在《毒舌》裏面的另一重意思,是大狀在法庭内宣讀稿詞的實木托架
由於本人對上訴法庭審理程序認識不深,網上資料不怎齊全,假設重審第一次兩人會面是一審,之後是二審
Chapter 5: 05 偷襲意圖
Chapter Text
**本章含蔗糖量有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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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lyn呢,佢無跟上嚟嘅?”一審過後,三人從金鐘高等法院出發回律所,林涼水卻發現方家軍不知在何時開始跟丟了。
“哦,頭先佢話佢有嘢要買,叫我哋上樓先。”太子用第一把鑰匙開了鐵閘,又用第二把開了門。
顯眼的白傘仍在那紅色膠筒裏待着,早已乾透。
“我唔明。”太子一邊走進室内,一邊搖頭擺腦地嘆道:“其實嗰條友到底係好憎你定係點?”
“你想講乜?”
“即係呢……佢開頭送白遮咒你死,又喺庭上面殺到你片甲不留,甚至人身攻擊你話你唔配做律師,咁我以爲佢應該係同你有好大過節啦……”
太子拍了拍手掌,像一個說書人般繪影繪聲地續說:“但佢出庭之後,首先强調把遮係借嘅,然後又對你嘅新徒弟態度唔錯……如果佢好憎你,絕對可以唔俾面方家軍,鬧埋佢一份……”
林涼水聼着太子的分析,確實如是。
金遠山的心比海底針更難揣摩。他對他到底是憎恨、憐憫、或是兩者之間的某種夾雜的情感,他也分不清。
“你與其咁努力去分析金大狀嘅心理,不如用腦諗吓我哋下一round (回合) 應該點打仲好啦。”
太子無奈一笑:“我呢啲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啫。”
“切,頭先一審我夠知己知彼啦,咪一樣輸。無有利證據就算我哋把口識得雕花都無用,understand?”
“師父你應該係想講‘舌燦蓮花’?”門旁卻是剛上樓的方家軍,手裏挽着一個裝着幾個膠樽的塑料袋:“完咗一審,喺7仔買咗幾支竹蔗茅根水俾大家‘清清佢’。”
“咩‘清清佢’,你又講緊乜?”林涼水有點懞,這兩個怎麽説話都沒頭沒尾的?
方家軍掏出了當中一支,把它拋向太子:“以前Mini-P跟……其中一個師父,佢話上庭之後,無論結果係打贏定係打輸,心情‘飄飄然’定係‘囉囉攣’,都要調整心態,當下一場係全新嘅case去打,咁先至唔會俾任何事沖昏頭腦,影響專業判斷。
竹蔗茅根水有清熱嘅功效,飲完之後幫大家下火,順便refresh (清醒) 吓去迎接下一場仗。”
太子敏捷地接過那連鎖集團推出的新品,咕嚕咕嚕地把它喝了三分之一。
“其實你可以直接講,嗰個‘其中一個師父’係金遠山。”林涼水淡然提點,另一樽飲料精準地抛落至他的手中。
最後的一樽卡在了膠袋挽手處,方家軍雙眼發直般望着他,不明白自己在哪兒露出了破綻。
“如果係其他人,你應該會直接喺我面前講真名,不過你無。”他把瓶蓋扭開,撲鼻而來是一陣糖精的甜膩味道:“你驚我會因爲今日打輸咗就忌咗佢?”
方家軍撅了嘴,怎麽今天連現任師父都有把人看穿的功力了?
“……你無就得啦。”
林涼水仰頭,工業砂糖調配水在口腔内四處竄遊,甜得發齁,讓他不禁皺眉。
“但以我對金遠山嘅理解,佢應該係嗰啲咩自恃清高、‘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嘅怪人,佢無可能唔揀苦到‘打冷震’嘅夏枯草同廿四味嚟‘作賤’你哋㗎喎……”太子似乎十分口渴,已經把一整瓶喝過清光。
“其實你係咪妖魔化咗我前師父?今日佢喺庭入面嘅表現係例外,平日嘅佢對所有人都好正常。”
“你仲未答到我嘅問題……”空樽開始有節奏地敲打椅背。
方家軍抿了一小口,細想一會,道:“……金遠山本身更應該鍾意飲茶,不過Chambers裏面無人識得欣賞茶澀味,亦無人敢同佢對飲。
於是佢就用竹蔗水作引,每次完審都會請我哋一大班人飲。竹蔗水甜甜地容易入口,又有益過珍珠奶茶,所以無論男女同事都好受落。
平日佢不苟言笑、高冷淡漠。但完審之後嘅嗰幾粒鐘,會令我有種錯覺,威嚴同埋疏離係佢保持專業性嘅偽裝,而佢真正嘅底色其實有如你我。
佢會攞住一支竹蔗水,捲起衣袖,同我哋吹水傾計。你會feel到佢嗰種友善唔係想籠絡人心,而係真心當大家都係為每單case拼搏嘅戰友,無分高低。
不過我嗰時只係大學暑期實習,十幾廿歲出頭,佢年紀又做得我老豆,所以我都係驚咗佢……”
太子像發現新大陸,一下抬臂,空樽指着方家軍,驚道:“喔!所以謎底解開,你唔係因為金遠山惡或者性格西所以怕佢,係因為佢個形象似足你屋企裏面嘅嚴父?!”
“我從來無話過佢性格差,係你因為佢做咗我哋對家,就先入為主對佢有偏見咋嘛。”
方家軍取去他手中的攻擊品,樽底一轉舉臂對準太子,嫣然一笑:“咁依家有無顛覆到佢喺你心中嘅印象呢?”
“……少少啦……”太子別過頭,嘴硬説道。
方家軍瞄了瞄她的師父,眉頭緊蹙,應是在煩惱下一輪的對策。於是樽底又轉而掃向他,問道:“乜竹蔗水唔啱你飲咩?”
“啱飲。不過呢款有啲甜得滯。”
太子不識時務地接話:“聽講人老咗之後,通常都無咁鍾意食甜嘢。”
林涼水把瓶蓋扭緊,樽内飲料還剩一大半,語帶些許落寞:“係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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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叩門聲響起,金遠山連忙前去應門。
“阿水,你嚟咗嘅?”雖是問句,但實際上他也知道,星期二的林涼水大概會在深夜,收音機剛播放廣播劇主題曲的時分來找他。
跟金遠山完全不一樣,大學時期的林涼水幾乎沒法準時上課。原生家庭經濟拮据,導致他需兼職打工才能攢夠學費與住宿費。於是他加入了逃課大軍,早晚交替打工去,休息時候就回寢室惡補當天的課堂内容。
金遠山深明林涼水的苦衷,自告奮勇充當他的學伴。碰巧Andrew Leung像是銷聲匿跡般再沒現身,正好讓林涼水來他宿舍這邊休息,以輔助學業之名,實乃為自己爭取多一點機會見他。
金遠山也不知爲甚麽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但近來的他開始越來越想見他,聽他一臉認真地分析着不同的法律概念與案例,又或是眉飛色舞地訴説着打工驚險的趣事、瑣事、天下事。
一人滔滔不絕地分享,另一人笑意盈盈地傾聽。
“我嚟向你請教……同埋嚟送水……”林涼水一手捧着課堂教材,另一手卻是拿貨着一個斗大的駱駝牌保溫瓶。
“送水?我呢度咪有囉。”金遠山接過那鐵皮保溫瓶,外殼冰冰涼涼的,裏面裝着的或許是涼飲。
“此水不同彼水,喺中環好出名嘅嗰間舖買㗎。你試下先啦。”
他扭開保溫瓶蓋,把它倒轉便是一個小杯,甘露從瓶口流出,散發着一股獨特的幽香。金遠山仰頭一口悶,原來是鮮榨的竹蔗茅根水。
“你專登喺外面放工買完,再抬返嚟我宿舍㗎?咁咪好重囉?”他詫異問道。
當年涼茶舖的人客不是堆積在門口,喝茶放碗就走;就是坐在舖内談論風花雪月,一邊聼着點唱機的西洋音樂,一邊悠然打發時間。
沒幾個人會選擇外帶,又或者,外帶從來不是涼茶舖的一個選項。畢竟在1970年還沒有塑料水樽的一回事。
林涼水起初沒有回應。他的工作酬金並不多,跟涼茶鋪老闆娘討價還價後,特許外帶的一壺甜湯,是他能力範圍以内能夠負擔得起的禮物。
最後吞吞吐吐的說:“唔重……最緊要你唔嫌棄……如果無你幫我夜晚溫書……”
“又點會嫌棄。”金遠山答得爽快。
其實好鍾意。
他不自主地望着林涼水望得入神。幽閉的空間内似乎有點局促,讓被盯之人主動地行前搬了Andrew Leung的座椅就坐。
“阿山……我見今日教材教咗犯罪元素 (elements of the offence),廣義嚟講可以分為兩大類,包括係犯罪行為(actus reus) 同埋犯罪意圖 (mens rea)。
犯罪行爲我大概理解係可以睇到或者聽到嘅外在行動軌跡,例如係證人目擊到嘅行為、Cassette帶嘅錄音、白字黑字嘅文檔。
但犯罪意圖係內在人心,咁我哋點樣可以知道被告有無意圖呢?”他手執剛被削尖的鉛筆,準備書寫。
金遠山見他開始認真發問,亦不敢怠慢,便也搬了自己的座椅,坐在他的身旁,翻開自己上課抄下的筆記,讓他跟錄。
“首先,要介紹一下,犯罪意圖係啲咩。
常見嘅犯罪意圖包括意圖 (intentionally)、罔顧 (recklessly)、知道 (knowingly)…”
節奏放緩,讓他有空整理筆錄。
“…不誠實 (dishonestly)、故意 (wilfully)、惡意 (maliciously)……仲有……有合理理由相信 (with reasonable grounds of belief)。
至於要點樣證明一個人有無犯罪意圖,主要睇兩樣嘢:直接證據 (direct evidence) 同埋環境證據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以盜竊罪為例,直接證據可以係被告招認 (confess) 自己貪心偷嘢,或者偷嘢嘅時候俾店鋪老闆親眼目睹。”
林涼水抄錄完畢,筆桿點點下巴,思索問道:“如果被告無招認,又無人親眼目睹偷竊過程。而佢被老闆截停嘅時候,聲稱自己只係唔記得俾錢,唔係故意偷竊呢?”
金遠山低頭微笑,他問到概念重點了。
“咁樣啊……就無得當係直接證據,唯有從環境證據開始推斷。
例如雜貨店本來提供購物籃,但貨品從被告嘅衫袋裏面搜出;而且佢喺被截停嘅時候,神色慌張,前言不對後語。
就可以有合理理由相信被告偷嘢喇。”
林涼水點點頭,概念被理清後,豁然開朗。
卻是一陣生疏急促的拍門聲打破了和諧的學術氣氛。
一個女人甚有中氣地喊道:“舍監突擊查寢,116室住客快啲開門,唔係就扣宿分同埋罰錢!”
兩人惶然對望,如臨大敵。
話說港大宿舍有明文法則,嚴禁非住客在深夜十一時後屈蛇(留宿),違反者需要被扣分、罰錢、甚至逐出宿舍。
不過林涼水在梅翼寄生了這麼久,寬鬆的舍監倒沒有行動過一次。於是他也沒怎麼在意時限,逗留時長視乎當天心情狀態而定。
大概是因為今晚同層有一對打算卿卿我我的癡男怨女不幸被人告發,於是舍監就開展了地毯式篩查,把全層都巡一遍了。
林涼水沒有思考的時間,立馬再斟了一杯竹蔗水,舉起某人剛喝過的杯往嘴裏倒去。然後行雲流水地走了幾步,為她開了門,恭敬地向她彎身問候。
束波浪長髮的女舍監環顧整個寢室,只有兩個男性,而書桌上只有一大堆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與書刊,估計兩位在勤奮溫習,瞬即放下戒心。
她裝模作樣地推了推眼鏡,朝向那站得筆直的人問道:“你叫咩名?”
“我叫金遠山。”他如實回答,眼神不住瞟向旁邊的人,不知他有甚麼打算。
“你呢?”
那人偏偏沒有把竹蔗水嚥下,含糊回答:“Adrian……Lam……”
“咩話?”她竪起耳朵靜聽,筆尖落在宿生表的最後一欄,已而準備要打勾。
“Adr…ian……L…am……”林涼水嘗試發音,儘管他清楚對面的人會被那細小的巧妙之處所矇騙。
“哦,所以你係Andr…ew…L…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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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被關上,室內又剩下兩位少年。
金遠山叉腰看着林涼水,那人的腮幫子微微鼓起,讓他不禁設想,若果瘦如竹竿的他可以吃胖一點,或許會更加可愛。
然而這想法在立刻被澆滅。林涼水嘴舌發麻,含着的一口水不上也不下的,最終強行把它滑進喉嚨,活活嗆成久咳不癒的老人。
驚魂未定的金遠山也就顧不上甚麼禮節,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扶他躺上了Andrew Leung的床。
胸膛起伏間,咳嗽聲漸歇,他才終於順了氣。天花板上倒掛的風扇還在轉動,林涼水卻是望着它笑了出聲。
蒙混過關是自己的天生本領,沒想到這技能到大學還能用得着。
“你先講大話呃咗 (騙了) Warden 喇,仲笑……”金遠山搬了椅子過去床頭,字面上是責備,語氣卻是帶有一絲自己不察覺的寵溺。
“拿,我必須澄清,我無意圖要呃佢。
我從來無承認我係Andrew Leung,我一向都係答自己本名Adrian Lam嘅,係Warden (舍監) 佢自己聽錯咗。
所以我無犯 dishonestly (不誠實) 呢項犯罪意圖。”
金遠山倒沒想過他這麼快就要學以致用,也就跟他開始辯論:“咁你喺 Warden 敲門之後飲水,然後以含糊發音迷惑佢,仲唔係 intentionally (意圖) 呃佢咩?”
“啊Sir,我當時口渴咪飲水囉。”林涼水四兩撥千斤,把他的問題扔了出窗。
“咁飲完點解唔吞落肚呢?因為你係 wilfully (故意) 想誤導佢啊嘛。”
林涼水被金遠山一語道破心中所想,一場剛起的辯論眼看就要完結。他不服氣,瞬間坐起了身,自問自答。
“我有心誤導,但你亦有心隱瞞。
點解你頭先無向佢 confess (招認) 你喺11點以後,私藏我呢個非住客呢?
因為你怕被人扣分同埋罰錢啊嘛。”
兩人正好平視,金遠山卻是嗅得一陣清甜,原來是那人唇邊的蔗糖餘香。
心跳被空氣中飛舞的雜質所牽引,開始變得異常紊亂。
喉結一記滾動,金遠山心虛地躲開了他的眼,雙手扶着座位邊沿,身子稍微俯前。
林涼水的第六感察覺某種難以名狀的情愫在房內堆積。在衣櫃裏、桌子下、又或是沒開啟的枱燈罩中,每個光線觸及不到的暗角處,悄悄蔓延。
可他不懂得怎麼反應,一切來得突然,卻又似乎是理所當然。
“……係咪俾我講中咗呢……”林涼水沒往後退,試圖以問句緩解當前氣氛。然而他卻失去了底氣,聲線輕聲細語的,令一強一弱的形勢越發明顯。
“……唔係……”金遠山按捺與心跳趨同的呼吸,垂眸低語。
“我唔怕被扣分處罰……
但我怕……我被校方處分之後……
從此無得再喺梅翼呢度見你。”
輕輕的一句話,如同一顆被投進林涼水心湖的小石頭,瞬即在表面泛起陣陣漣漪。
他怔了,腦袋完全不管用,平日甚麼取巧的套路一個也想不出來,卻只能想到一件事。
到底自己剛才匆匆喝光的,是讓人清醒的竹蔗水,還是教人迷醉的甜酒。
而腦袋迷糊的,又豈止他一人。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又或是年少氣盛,便是毫無徵兆地再湊前,往那薄唇淺淺一吻。
那是一個蜻蜓點水的觸碰,未足以沾上他唇角的些微殘香。
但金遠山終於酒醒了。他的偷襲,親手葬送了他與他之間純潔的友誼。
他越界了。
林涼水的臉炸紅了。他懂得讀書、考試和耍嘴皮子,卻對情愛一竅不通。他並非沒有幻想過愛情,但從沒想過親吻和牽手的次序會被倒置。
更加沒想過,他的初吻會被一個男生所奪走,而那個逾矩的人,居然是比他正經千倍的金遠山。
林涼水宛若受驚的無助小狗,一把手推開了他,下了床,慌亂地抱走自己剛帶來的筆記,往大門跑去。
門後剩下一個懊惱的少男、一瓶半滿的竹蔗水、及一支不屬於梅翼116室的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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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審二審當天。
“證人,鍾念華係你太太嗎?”林涼水向曾經推翻供詞的鍾京頤,曾潔兒的前對象,進行盤問:“我諗你一定認到佢把聲,我哋一齊聽下佢講乜?”
太子得瑟地將一隻標示着‘法庭上的高潮’的光碟放進播放器,自備的喇叭開始播放疑似是鍾念華承認其曾經出現在兇案現場的錄音。
“嗰個野女見到我,又拉又扯又攞嘢掟我,跟住又衝過嚟咬我……”
方家軍和金遠山幾近同時扭頭,望向林涼水。方家軍不解,因林涼水從沒告訴過她,原來兩人還有此等絕招。但轉念一想,或許師父是有意為之,不欲她走這趟渾水。
金遠山坐不住了,站起身向法官説道:“咁完全係誤導法庭、誤導陪審員,即刻閂咗佢!”
“佢咁樣跌死都同我無關㗎……係佢自己短命咋嘛……”錄音尚在播放,嶄新的證據似乎能夠證明,在曾潔兒之女死亡當天,大宅內原來存在第三者,而她可能目睹甚至直接或間接導致了她的死亡。
金遠山怒而轉頭,推跌了喇叭,錄音終於被中止。他續說:“强烈反對辯方用一段來歷不明嘅錄音誤導法庭!”
林涼水邪魅笑說:“法官閣下,呢個係一段有樣嘅影片嚟㗎,我哋絕對可以播放原片……”
“反對!第一,條片來歷不明;第二,有無經過非法修改或者干預;第三,確保一個公平嘅審訊,控方係需要預先知道内容!”
金遠山毫不留情地用手指向林涼水斥責:“呢啲係偷襲,毫無職業操守!”
事實上,林涼水是次的確是在灰色地帶中反復橫跳。呈堂證據必須預先提交予法庭,控辯雙方都需要知道對方的依據然後將其一一擊倒。
林涼水和太子冒着犯罪的風險於庭上播放這段錄音,只求混淆視聽,並且改變陪審團對案情的第一觀感。
偷錄的錄音,大概無法成為真正的呈堂證據。但人一旦擁有既定的觀感,即便證據無效,致使天秤傾側的種子已而埋下,怎麼也對己方有利。
就像很久以前那晚的舍監一般,在她碰見兩人的第一眼,就已而單憑第一印象而假定兩人同是梅翼住客,縱使偶有懷疑,亦能自圓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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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宣佈休庭,與金遠山、方家軍、林涼水三人在會議室內看了原片,並請控辯雙方提交片段可否呈堂的陳詞。
偷錄影片中的鍾念華與其法律顧問在她家裏的花園中商討對策,親口承認她指使其丈夫鍾京頤回到案發現場收拾爛攤子,並且收買保安員給予假口供。
證據對辯方林涼水有利,卻是敗於其屬偷錄性質。
金遠山始覺他要面臨一個兩難局面。無論證據呈堂與否,他已而得知案件的部分實情。
曾潔兒大有可能是無辜,而鍾家亦非清白。那麽他這位由律政司委派主控曾潔兒有罪的大狀,在以後到底應該是個甚麽樣的角色?
一場頭腦風暴驟來驟去,他淡然道:“法官閣下,我需要啲時間,我申請押後。”
某人學透了他偷襲的本領,而且反攻成功了。
三人從房内走出,金遠山若有所思,像是失去了方才在庭上的霸氣。
“Mr. Kam. ”他被他從後叫住。
“嗯?”眼神再沒一審那天的蔑視。
“你漏咗把遮。天氣報告話聽日會落雨。”
林涼水握着月白傘柄,若無其事地、甚狀灑脫地,把它遞給了他。
交接的兩雙手不曾觸碰,卻都知那緊扣的雨傘埋藏多少心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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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這是一個用一把月白色的傘所串連的故事,下一章應該依然有它。
這章最後好像有點虐山,因為對阿山來説上次那句只是一種象徵,他是萬萬沒想到阿水會在二審的時候還傘的。
當山的態度開始軟化了,輪到水開始決絕了(糾纏不清的情感哈哈哈)
一些粵語、港味、與注釋:
7仔:7-11便利店
憎、唔俾面,鬧埋佢一份:討厭、不給她面子,把她也罵了
飄飄然、囉囉攣:開心、忐忑
忌咗佢:對人產生忌諱
揀、打冷震、作賤:選擇、打冷顫、摧殘
一大班人、甜甜地、受落:一夥人、甜甜的、願意接受
幾粒鐘、吹水:幾個小時、聊天
廿歲、老豆:二十歲、爸爸
惡、性格西:經常罵人、性格差(注意:西 是粵語髒話諧音)
屋企、似足、少少:家、很像、一點點
唔啱你飲、啱飲、甜得滯:不對你的胃口、對胃口、太甜
應門:聽見叩門聲或者門鐘然後作出回應
我呢度咪有囉:我這裏也有啊
專登、點會:特地、怎會
鍾意:喜歡
Cassette帶、點樣:卡式錄音帶、如何
盜竊、俾錢、唔記得:偷嘢、付款、忘記
咩話:甚麼
講大話、呃咗、仲笑:說謊、騙了、還笑
講中:說中
野女:私生女
攞嘢掟我:拿東西扔我
閂咗佢:關了它
竹蔗茅根水:材料主要是竹蔗、茅根煲水煮成
夏枯草:苦味涼茶,有清火明目、消暑的作用
廿四味:味苦性寒涼,以清熱毒為主要功效
犯罪意圖部分,參考了法庭線the witness以及法律百科legispedia的文章
Chapter 6: 06 山茶
Chapter Text
中環律所。
“唔該同我派咗佢啊。”二審雖被押後,但金遠山照舊從中環的那家涼茶老店回購了好多樽的鮮榨竹蔗水,着小助理幫忙派送。
“金生,好似……少咗一支……”小助理數了數袋中之物,心想金遠山從不會遺漏任何一位員工的份。
“……今日我唔飲喇。”他牽强笑道,拐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關門。
今天所遇到的難題並非一支竹蔗水能解決,金遠山唯有寄予茶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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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Chambers裏面有個傳説,金遠山嗜茶如命,在年輕時甚至曾經拜過内地茶藝高人爲師。於是他先後購置多套價值不菲的茶具作爲擺設兼自用,並且愛在閑時泡茶。
奈何在香港讀Law的新一代不是ABC (從外國回流的華人),就是自幼經西洋文化熏陶的本土Blue blood (名門望族),導致Chambers裏面誰也跟他搭不上話。曲高和寡,金遠山無奈底下只得一人獨酌。
實際上,金遠山只拜過一個大狀為師,而自己也只稱得上是個不怎麽講究的泡茶人。
自購的茶具中規中矩,不怎提香,但也不怎污染原茶之味。至於他被律所甚至業界裏的人所神化,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遙遠的山嘛,多一點神秘感也不是壞事。
那麽爲甚麽他會從二十多歲開始有這麽一個嗜好呢?
這還得從他當Pupil(大狀徒弟)的時候説起。
拜師的第一天,他的師父並沒有介紹甚麽高深的法規,也沒有談起甚麽律所裏的忌諱,只是邀請他在他的office裏面就坐。華人之間盛行拜師敬茶,他的師父卻是反行其道,用一套乍看起來也貴得要命的茶具爲他泡了一杯茶。
“飲唔飲得出係咩茶?”
金遠山小心舉杯,其湯色清淺,只見得杯中段泥的褐棕色,挪近鼻子一嗅,是近乎於無味的木質香。再抿一小口,淡雅細緻,與常見的濃茶有天淵之別。
他的表親經營茶莊,逢年過節他們一家都會到那邊一聚,順便嘗嘗最合時令的幾款茶。雖然他作爲年輕人沒怎鑽研過此等古舊的玩意,但在耳濡目染之下,至少略懂皮毛。
他認出師父手中的是漢扁紫砂壺,而與紫砂最配的,就是茶色淡黃如水的白茶。
可他只是搖頭,事出有因,他想要聽聽師父此舉的目的。
“飲唔出係正常嘅,話曬你得嗰廿零歲,又點會認識咁多款茶?”師父微笑,這是他故意設置的難關。能進他律所的都是聰明人,要怎麽讓聰明人徹底屈服於他的麾下,就是要把他難倒。
又道:“正如呢款未知嘅茶,我哋唔會知道client (客戶/當事人) 嘅真正底細。一個大狀只需要根據一切與client有關嘅表徵,如顔色,如香氣,如味道,以法律條文作爲依歸,為佢爭取應得嘅權益,其他操心事一件都嫌多,知道嗎?”
“師父,我估呢款茶係白牡丹。”
他不卑不亢地將空茶杯放置於桌上,鏘的一聲不輕也不重,姿態有如手執法槌定案,道:”中國茶葉因發酵程度而被劃分成紅茶、綠茶、黑茶等等。白茶經過輕微發酵,湯色清淺,同你嘅紫砂壺嘅段泥棕褐色最爲相襯。“
師父挑眉,金遠山是他第一個猜中杯中何物的徒弟。但也沒有對其稱讚,問道:”點解你唔估佢係其他白茶,例如係白毫銀針,又或者係壽眉?“
金遠山淡笑,他其實並無把握。但作爲一個大狀,應該具有從環境證據著手的能力,便答。
”白毫銀針係白茶界嘅王者,產量極少,價格高昂,常用以宴請貴客;反之壽眉因產量極大而非常大衆化,喺普通街坊茶樓亦可以見其蹤影。
我相信師父深諳中庸之道,自會挑選一款相宜嘅茶,用於拜師呢個簡單而又不失莊重嘅儀式。如此一來,白牡丹似乎係唔錯嘅選擇。“
那人一怔,暗嘆金遠山的分析力比他往届的徒弟略勝一籌,從容而道:”嗯,你估中咗。“
然而金遠山話鋒一轉,終於帶出他冒險猜度的意圖。
”師父,如果我不幸發現,我呢杯茶嘅真身係苦澀嘅黑普洱,而對家先係純淨嘅白牡丹,咁我應該點做?“
師父沒急着回應,把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淺嘗一口,道。
”然而黑普洱可以剛耿忠直,白牡丹亦可奸惡陰險。人嘅臉譜係具有多面性嘅。”
金遠山以茶喻客,卻被師父以戲曲淨角的臉譜代色反將一軍。在傳統戲曲之中,黑白含義似乎與現實顛倒,黑臉風雲人物有張飛包拯,白臉狡詐之流有曹操秦檜。
”是非黑白,非我方能夠定奪。
你記住,我哋嘅職責係確保喺法庭裏面可以呈現所有對當事人有利嘅證據,並且佢喺審訊過程中無受任何壓迫同埋不公平嘅對待。
其他嘢,交俾個官去判。“
金遠山唯唯諾諾地點了頭,但也沒有視他師父的教誨為絕對真理,只覺那天的白牡丹喝起來醇滑又清新,像是有股讓他躲進無人境界的魔力,讓他對茶多了一重體會。
若説清涼的竹蔗水是他與林涼水、與世界之間的聯繫樞紐;
那麽溫熱的白牡丹則是他爲自己築起的一道與世隔絕的屏障。
律師見盡世間紛擾,終日舌劍公堂,卻難得一人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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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遠山舉起電熱水煲,把剛沸騰的水倒進茶壺及茶杯中,靜置一分鐘。茶具經暖過一輪後,溫度提升,則可以減少對茶葉味道及香氣的影響。
煙霧彌漫,思潮湧現。他擔任大狀這麽多年,固然曾經處於大大少少的兩難局面,卻沒有一宗如曾潔兒案般這麽棘手。或是因爲它涉及黑白與制度的重新審視,或是情與理的糾纏,又或是當中有一個能夠左右他判斷的不確定性——阿水。
要數在曾潔兒案前,他内心掙扎得最深刻的一次,不是甚麽他主理過的驚心動魄的案件,卻是大學那晚他情不自禁地吻了林涼水之後,他需要重新覆盤他到底對他是甚麽樣的感情,以及,他到底應該在不怎騷擾他的前提下,再跟他一如既往地相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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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晚過後,林涼水沒再在夜裏光臨他的宿室。也對,畢竟人家應該只當他是個讀伴,好心送竹蔗水上門,最後還倒吃了虧被人奪吻,他驚慌跑走也是正常不過。
要裝作沒事發生過麽?可現在連裝的機會也沒有了。林涼水在白天都會逃課,在上課的時候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身影。到他工作完了再回寢,也大概是深夜時分的事。
試想想,一個求愛不遂的人,特意在另一人深夜回家的時候,在他家門前像隻不甘心的冤魂般守候,爲的就是澄清其實那天僅是他頭腦一熱的傑作、一個不小心導致的意外、然後懇求他倆可不可以繼續做好朋友,他會有甚麽感受?
林涼水大概不會被感動,反之是恐懼、被冒犯、和感到極度困擾。
會不會反手就是他的一巴掌?想到這兒,躺在床上的的金遠山不禁摸了摸自己微暖的左臉。
哎,整整一個禮拜因爲想他都變得輾轉難眠了,金遠山苦笑,原來那晚的竹蔗水不僅是甜酒,還是迷湯。
他是真真切切地喜歡上林涼水了。
是一陣鑰匙開門聲。他收起不設實際的遐想,下了床,在門後整理好自己皺巴巴的輕便居家服,深吸一口氣,再開門。
門外的不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他,卻是一個比他身材更爲均稱、神采煥發的少年,身穿最時髦光鮮的單品,頭髮還刷了髮蠟,看來一點也不愁吃穿。兩手提着行李,背後還有個大背包,似是把他整個家當都帶過來了。
“唔好意思,我依家先嚟住,我有無阻住你瞓?”那人一邊禮貌性地問一句,卻已經急不及待地打算邁步進屋了。
金遠山回頭一望,那空盪的半邊空間或許有更為合適的主人,便是一手伸跨左右門框,擋了他的去路:“你係邊位?”
“仲可以係邊個?咪Andrew Leung囉。通知書上面寫你叫金遠山,咁我係咪可以叫你做阿山?定係你prefer我叫你英文名?”
金遠山心頭一緊,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怎麽應對,而是他的116室再沒位置可以容納阿水。
“……是但啦(隨便吧)。”他不願執拗於稱謂,反倒是對Andrew Leung在開學半年有多才首次入住產生懷疑:“但你做乜咁遲先入宿?”
Andrew Leung壞笑一番:“有入,不過一直喺‘何東’嗰邊瞓啫……琴日唔好彩被Warden (舍監) 發現咗,今日開始返來梅翼呢邊避風頭。”
金遠山一凜,何東夫人紀念堂乃是女生宿舍,原來這傢伙不是銷聲匿跡,而是潛藏在溫柔鄉裏。他對他的行爲不敢苟同,語帶譏諷:“你咁鍾意‘溝女’(泡妞),你溝另一間房嘅女仔順便喺佢度屈蛇 (留宿) 咪得囉,唔駛返來梅翼啦。”
Andrew Leung卻是理直氣壯道:“又唔係咁講嘅……話曬我係中文系嘅學生,都想摸下我鍾意嘅作家張愛玲曾經可能掂過嘅一磚一瓦。”
“關佢咩事?”
“張愛玲喺1939年嚟過港大文學院留學,讀過兩年幾嘅英文、歷史、中文、邏輯和心理學,不過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香港經歷日佔時期,1942年佢唯有中斷學業返去上海。
而佢喺香港留學嘅時期,正正就係住喺當年尚未與盧吉堂、以及儀禮堂合併嘅梅堂居住。
所以話唔定你依家站立嘅位置,佢都曾經企過;你摸緊嘅牆,曾經被佢用過嚟擋日本仔嘅子彈。”看似是個花花公子的Andrew Leung,突然一本正經,向金遠山如數家珍地科普有關她的事跡。
“你講到自己咁鍾意張愛玲,大可以喺學期初就入嚟住,肆意吸取佢三十年前曾經呼出過嘅空氣。你依家中途入住,都唔係咁鍾意佢啫。”金遠山繼續毒舌。
“咁……張愛玲同何東嘅靚女相比……都係親手摸得到嘅靚女更加‘得意’(可愛)。“
Andrew Leung的雙目上下打量金遠山,又道:”其實阿山你都幾靚仔,劍眉星目咁款,相信只要你含情脈脈咁望住女仔,應該都溝到好多女。
我就唔信喺我未入住嘅時候,你無帶過女仔上嚟瞓囉……”
金遠山尋思,他在大學內確實不愁追求者,也收過同系的、跨系的、無論有否署名的情信。但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學業,再不然就是在《學苑》裏投稿探討社會議題和學校事務。於是那一封封的情信都被他當作是吃飯時墊桌子的廢紙了。
溝女?
好像從來不在他的To-do list (代辦事項)。
帶人上來睡?
至今就只有一個林涼水,也就只有在初見那天,他才留一次宿。
原來自己的愛情觀已經落伍了麼?
但他也無謂跟他透露太多私人事項,只是反問Andrew Leung:“關你乜事?”
那人聽罷,八卦雷達響起,又問:“咁即係有啦?帶過幾多個?”
見金遠山選擇沉默,那人又自比情聖,為他提供愛情諮詢:“如果有好幾個就要小心啲喇,你知啦,啲女仔第六感好犀利,同埋好容易爭風呷醋㗎。”
金遠山差點翻了白眼,冷道:“你發表完溝女建議未?我鍾意點樣溝唔駛你教。”
Andrew Leung 傻傻一笑:“我吹咁耐水,都係等緊你放手俾我入房啫。”
金遠山始覺Andrew Leung原來一直站在走廊與他交談,因自己的手一直抵在門框,從來沒有要讓他進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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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甫踏進課室,金遠山卻認出一個坐在前排的背影,是逃課連連的稀客林涼水。金遠山往日也愛獨自坐前排,可這天他心怯了。
正要鬼鬼祟祟地鑽進後排,某人卻像感知到他的來臨,恰時轉頭,向他招手。金遠山只好硬着頭皮走了上前,在他身旁就坐。兩人沒怎搭話,但林涼水的姿態卻是比當晚大方得多,一臉不在乎,甚至敢於與他交流眼神。
金遠山切實感受到原來一個人做了虧心事是這般難熬:“其實呢……嗰晚……”
台上的教授的聲音蓋住他無力的辯解:“今日想同各位講下未來嘅 assignment (功課) 安排,大家都上咗咁耐堂,係時候做一下 group project (小組習作) 增進一下感情。
大家兩人一組根據近三年嘅本地時事,選取與其相關嘅法律議題以及本地或者使用普通法 (common law) 嘅國家嘅案例,向同學做一個分享。”
課堂完結,金遠山整堂心不在焉的,當其他學生都走光了,他才終於發現燈光也黯淡了下來。演講廳内只剩下兩位少年。
“你覺得我哋應該用咩題目?”林涼水仍坐在他身旁,甚至沒有問到底他倆是否會組隊,就已經跳步問了第二步。
“呃……”金遠山還未回過神來,固然是答不上他的提問了。
“我想討論男同性戀性行爲除罪化。
上年3月,律政司羅弼時 (Sir Denys Roberts) 向港府、大律師公會、同埋律師會建議跟隨英國,將男性成年人之間嘅行為非刑事化。社會各界都有唔同反響,我想了解一下。”
林涼水目光灼灼,教金遠山難以躲避。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林涼水居然會將此等備受極大爭議性的話題,從社會陰暗處拖拉出來,放置於陽光下曝曬。
1970年代的香港民風更爲守舊,男性之間的親密接觸屬於刑事,被污名為疾病溫床、骯髒罪行、社會禁忌。
那麽,林涼水劍走偏鋒,到底是在肯定那晚他對他的吻所含的情意,還是在反抗金遠山、教授、課程乃至是社會的原有秩序?
“……呢單嘢……我有所耳聞,但就連社會上嘅大狀都有唔同嘅見解。
有大狀認爲相應法律應當受到中華文化、道德立場同埋社會風氣所限制;亦有大狀認爲法律唔應該干涉雙方你情我願嘅行徑。最終修訂草案被撤回,到依家呢刻依然無解。
就算我哋肯做呢個專題,教授都未必肯批准。”
金遠山把教授搬了出來當擋箭牌,實際上他並不想挑戰權威以及法律的既定條文。
林涼水點點頭,恍惚早能預料到他的答覆,淡然答道:“你啱。無謂強人所難,呢個topic (命題) 擱置。”
“哦……”金遠山不知今天的林涼水是怎麽回事,整個人有種瀕臨發瘋的反常平靜,渾身透露着不對勁。
林涼水挽起背包便要走,回頭眼眶一紅,沉聲抛了一句直擊要害的質問。
“阿山,其實你都已經帶過好幾個女仔返去宿舍瞓啦,咁你嗰晚錫 (吻) 我係咩意思?
當我係可以隨意被你調戲玩弄嘅一隻公仔 (玩偶) 嗎?
你知唔知,公仔都有心、有思想、有感覺、亦唔會鍾意被人踐踏?”
金遠山恍然大悟,昨晚他跟Andrew Leung在走廊含糊不清的的對話很大概率被夜訪的林涼水偷偷聽見了。
他欲要抓上他的手臂解釋,卻被林涼水一手甩開,以維護自己僅餘的尊嚴。
“你溝女唔駛人教,我亦唔需要你幫手溫書。
以後都唔再需要。”
半個月後,在《學苑》裏出現了一篇署名為‘A.S.’的萬字文,標題為【淺論香港男同性戀性行爲除罪化】,破格題材瞬即引起師生之間的轟動,大家紛紛猜度撰文者誰屬。
A.S. 是阿山,也是阿水。金遠山又怎會不知那是某人專程獻給他的陰陽諷刺性巨作。
莫論林涼水的真正性向,他這麽做,肯定是因他的心被他傷害透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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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Let’s have a talk, shall we? (我們可以談兩句嗎?)”
茶霧散去,金遠山抬頭,他認出那人正是在林涼水偷錄的影片中,為鍾家提供法律意見的資深大律師董衛國。
心中平靜被他的突然闖入而徹底擾亂,金遠山睨視他一眼,道:“唔方便喎。”
董偉國沒有理會,道:“林涼水無可能證實偷錄片段嘅證物鏈,佢根本無可能將片段當成呈堂證據。”
金遠山雲淡風輕地談起他的最終決定,一邊搖着茶杯,盯著侵擾者:“我唔會再檢控落去。我會同DOJ (律政司) 解釋,佢哋唔應該再告曾潔兒,然後寫返一份清清楚楚嘅報告,令所有上上下下經手嘅人都會睇到。”
“It’s your duty to ensure that it’s a fair trial. The video is clearly illegally obtained. It can’t be fair to be used in court, or even later affect your judgement.”
(你的職責是確保公平審訊。該影片是非法取得的,在法庭上使用並不公平,甚至會影響你的判斷。)
“你同我講公平?你?”金遠山不屑答道。
“Have you forgotten all the rules? If you honor the system, you wouldn’t be affected by such nonsense. You are using your so called feelings to decide what justice is.”
(難道你已忘記所有規矩了嗎?若你尊重制度,你則不會被這荒唐的事而受影響。你只是憑感覺來決定甚麽是公平。)
金遠山鄙夷一笑,把董衛國反襯得像個談判失敗的小丑。
把董衛國送走以後,金遠山又重新為自己泡了一壺茶,某人隨身的一股濁氣終於消散。
他不曾知道,在飛逝的時光中,師父終於發現他雖崇尚制度,但同時也有自己的一套處事方式,誰也無法干預勸阻,即便是師父也無一倖免。
好聽一點是擇善固執、難聽一點就是,在他遵循規矩的表層人格裏,其實自帶一種桀驁不馴的忤逆基因。至於這種基因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就不得而知了。
或許連金遠山自己也不察覺,他一直在自己的原則下,模仿着他曾深愛的人。
林涼水的瘋,在規則以外另覓一條新路,創造一場以他為首的新遊戲。
金遠山的狂,是在規則以内抹殺自己的退路,用一場疾風把舊遊戲的蠟燭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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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泰梓,警方依家懷疑你喺10月17號上午10時30分,喺沙仔灣進行拍攝,涉嫌不誠實使用電腦,依家請你跟我哋返去協助調查。”
林涼水和方家軍眼睜睜看着太子被警方帶走,太子在離開旺角律所時沒有反抗,沒有伸冤,只是淡淡給兩人舉手回敬。
三個臭皮匠終於犧牲了一個,遺下一對相依爲命的師徒。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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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本章的金遠山跟電影裏的是有差別的。電影裏的他道德感更強,甚至讓我有種其實他是正義的象徵/化身 (簡單來説就是完美得不像一個真實會存在的人)。在這裏,他似乎更加生活化,本文把他拉下神壇了。
[但他好像暫時還是挺純情的哈哈哈,沒怎對阿水起過壞心思,就算親親都是蜻蜓點水]
可以對比一下阿山跟阿水初見、以及本章,可以發現阿山對阿水是真的很溫柔。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出身上海、後來長年定居於美國的散文家、小說家、劇本作家及劇本評論家。代表作有《金鎖記》、《傾城之戀》、《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等。關於張愛玲1939年於港大留學居住梅堂的描述有資料根據,不是捏造。
《學苑》:(Undergrad),為香港大學學生會內唯一文字媒體,出版同名中文期刊《學苑》,探討各項校園及社會議題,主要版面包括新聞、專題、文藝及專欄。
普通法:Common Law,普通法最獨特之處是依據司法判例制度,不限於取自單一司法管轄區的判決,而是可以納入所有普通法適用地區(英國、澳洲、加拿大、愛爾蘭、新西蘭、南非、印度、新加玻及馬來西亞等地)的案例。香港法院可參考其他普通法適用地區的司法判例。
同性戀性行爲除罪化:在1991年7月11日草案通過除罪以前,香港21歲之上成年男子之間、即使是得到雙方同意、於私人地方進行的某行為,仍需附上刑事責任。
一些港味、粵語、和注釋:
ABC:American-born Chinese, 半唐番,從外國回流的華人
廿零歲:二十多歲
估:猜
交俾個官去判:交給法官去審判
依家先嚟、有無阻住你瞓:現在才來住、有沒有阻礙你睡覺
邊位:哪位
揾、話曬、話唔定:找、好歹、説不定
瞓、得意、 犀利:睡、可愛、厲害
關佢咩事、關你乜事:關她/你甚麼事
我鍾意點樣溝唔駛你教 :我喜歡怎麽泡不用你的教導
呢單嘢:這個案子
Chapter 7: 07 廿四味
Chapter Text
前言:這個世界上,總有甜甜的‘廿四味’。最近身體抱恙,寫得比較潦草,將就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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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氣氛中和劑太子,整間律所也變得格外清靜。林涼水想了想,把曾潔兒案的卷宗又翻了出來。
捲起又發皺的紙角邊是他連日來重溫案件細節的痕跡,但儘管他把它幾乎已經翻得倒背如流了,還是沒有新進展。
正如金遠山所說,偷錄影片只是法庭上的偷襲,最重要還得有拿得出手的新證據。
“Evelyn,我出一出去。”林涼水決定要讓腦袋放空。
他這人無論是讀書或是做事,都有一個習慣,就是書跟卷宗都能讀多,但不能讀死,不然就會鑽牛角尖,陷入死胡同之中。
“出去‘叉電’啊?”方家軍不是不知林涼水的習慣,或許一根煙的時間能暫且麻醉他的思想,把他從案件裏抽離出去。
“係‘叉電’,不過係過‘對面海’(港島) 兜一轉。”
“啊?”方家軍不明所以:“……咁你想唔想我跟埋你出去?”
“後生女唔駛跟出跟入啦。我今日想自己一個。”
大概是他被早前方家軍所送的7仔樽裝糖精竹蔗水給甜出陰影了,今天他不知爲何想探訪那記憶中的涼茶舖。
從下班時分的中環地鐵站走出來,全是看不見頂的商業大廈。夏日傍晚的黃穿透樓宇間的縫隙、落在斑馬綫、行人、和來往的車,偶爾照在玻璃幕墻上,射出一道炫光。
林涼水以手擋那道道刺眼的綫,還是有點不慣海港對岸的氣場。
沿半山扶手電梯一直往上爬,人潮漸變稀薄。荷里活道失修的唐樓排列在街道兩側,映在涼茶鋪招牌前的光管一眨一眨的,猶如時代遺物,令他終於有種置身於旺角街頭霓虹燈下的熟悉感覺。
“唔該,想問仲有無竹蔗水賣?”
涼茶鋪的門口坐了一個少女,估摸約十八九歲,正在無聊翻著雜誌解悶。
“哈,你好彩喇,最後一支都俾你買到。承惠二十二蚊。”一支從冰箱裏取出來的竹蔗水瞬間被擺到收銀桌上,接著便伸出手掌向他討錢。
“廿二蚊?賣剩一支?!”林涼水驚嘆他快追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喺街市買個叉燒飯都唔駛咁貴喎?!”
“阿哥,我哋嘅竹蔗水唔同其他次貨,全部即日鮮榨,口碑好,味道佳。
好似今日咁,又有熟客一次過買咗十五支。不過佢最近一兩次都買少咗一支,所以先益到你呢個新客仔咋。
你到底要定唔要?”
香港服務業有個通病,就是統一地歧視所有顧客,言語刻薄,只以產品質素為先。
“呵,你話我係新客?我係你哋客人嘅時候你都未出世啊。”
林涼水與這裏淵源匪淺,於是一個詞就牽動了他的神經。
“我識呢度以前嘅老闆娘,佢叫娟姐。同你一樣‘寸寸貢’ (囂張),唔知佢依家係咪做得你嫲嫲?”
親屬關係被他猜對,她先是鼓了腮,又駁道:“咁有咩特別,呢頭有邊個唔識我哋呢個老字號?”
林涼水往那手抄的‘過膠’菜單一點,食指落在鮮榨竹蔗水的英文:‘Fresh Sugar Cane Juice’。
“你哋沿用至今嘅手寫餐牌上嘅英文,係我當年讀港大嗰陣幫手翻譯同埋寫上去嘅。
右下角仲有我署名,A.S.。”
女子往餐牌上一瞥,果然有個不怎顯眼的縮寫,正是A.S.,可她還是不予置信地回道:“我嫲嫲好精明㗎,竟然會將餐牌俾你一個客人隨意翻譯?”
“首先,翻譯都需要用心而唔係隨意。其次,係因爲你嫲嫲信得過我。
1970年代,英文喺香港尚未開始普及教育,而且香港只有兩間大學,港大以及中大。
所以每個大學生嘅語文水平都幾高,自然能夠翻譯地道嘅廣東話。”
林涼水身形瘦削,當苦力只會吃力不討好。但他勝在英語水平不賴,結果在英語報章《南華早報》那頭覓得一份校對的兼職,收入頗爲可觀。翻譯不就正好對應了他的路子了麽?
女生一手把餐牌抽走,趾高氣揚地問道:“你話你係A.S.先生,咁你又知唔知,我哋餐牌背面嘅‘廿四味’涼茶係點樣譯呢?”
林涼水微微一笑,沒有立時揭盅:“總之唔係最常見嘅 Twenty-four Herbal Tea (二十四種草藥茶),亦唔係 Twenty-four Flavours (二十四種味道)。呢個名咁特別,我又點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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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後生仔,你都坐咗喺度好耐喇喎,我哋要收鋪㗎喇。”
夜晚九點多,林涼水獨自一人在涼茶鋪,點了一碗竹蔗水,然後在旁邊的點唱機投入了一個一毫硬幣,選取了一首特有格調的英文曲,Frankie Valli 1967年的作品《Can't Take My Eyes of You》。
在發表了那篇驚世巨作之後,最近他一直都躲在涼茶鋪裏溫習。他這人就是特別挑剔,圖書館太靜,他不喜歡;盧吉翼那邊的室友太吵,他也不喜歡。
說到底,他就是喜歡耳朵旁邊有點雜音,輕輕的,柔和的。就像從前在離島家裏聽得見的海浪聲;阿山的那台收音機所播放的悠揚歌聲;又或是,他那帶點磁性的讀書聲。
如今他跟他鬧掰了,他只好付點小錢來滿足一下自己。在鋪子裏待久了,偶爾還能蹭到別人點唱的幾首上海老歌,儘管他其實也不太聽懂便是了。
“啱啱先點播一首歌,俾我聽埋先啦……”林涼水賴著不走,用音樂拖延時間。
老闆娘往他桌子一瞥,是一堆英文教材,而他正自覺地整理筆記,便是好奇一問:“你識呢度所有嘅英文字?”
“咁我話曬都讀緊港大,英文難唔到我嘅……”
“哇,香港大學好難考入去㗎喎……”她一轉態度,對他另眼相看,把門旁的餐單抽起,輕置於桌子的另一角。
“如果你幫我翻譯上面嘅字,我俾你留耐一啲啦。中環呢邊好多‘鬼佬’(外國人) 聚居,如果有英文餐牌,話唔定可以拓展客源。”
林涼水笑了笑,老闆娘真夠精打細算,錢是一分也不減,只給他一些小恩小惠。
"我可以幫你翻譯,前提係我可以免費買嘢飲 (飲料) 直到下個月尾。"
老闆娘尋思涼茶毛利高,加上其性質寒涼,不能每天飲用,這筆交易也不虧,便是爽快答應。
林涼水把餐牌挪近,開始動筆,念念有詞:"鮮榨竹蔗水……Fresh Sugar Cane Juice……菊花茶……Chrysanthemum Tea……"
門外一個少年的身影逐漸靠近,林涼水果然在這兒。但也只是猶豫不決地探頭張望,就是不知應否進內打擾。
“咦,靚仔,咁夜先嚟買涼茶啊?”老闆娘火眼金睛,不放過打烊前的最後一筆生意。
金遠山撓撓脖子,這下被老闆娘親自點名了,他不進也得進這門了。
“呃……我係嚟揾佢 (找他) 㗎。”
兩個人四目相投,林涼水沒給他好臉色,剛提起的筆說放下就放下,板著臉跟老闆娘說道:“我返去先,份餐牌唔翻譯啦,揾日再繼續。”
“但你首歌先啱啱點播咋喎……”老闆娘不明白林涼水爲何突然變臉,但金遠山手執的駱駝牌保溫瓶頗為亮眼,才終於發現端倪。
有一晚林涼水來鋪子買竹蔗水,卻沒有留坐,而是奇奇怪怪地向她遞了一個保溫瓶,說要帶回去送人的。她向來不做外帶買賣,卻是屈服於他的詭辯之中,於是一瓶絕無僅有的禮物就這麽成了。
原來竹蔗水不是送給小女友,是送給了這小帥哥麽?但爲甚麽現在兩人像吵架了呢?
“突然無心情。”林涼水把筆記和文具統統塞進帆布袋,站起來便走。
金遠山見狀,又跟在他身後,出了去。
“阿水……”他只敢從後喚他的稱呼一次,不敢逾越半分。
見林涼水沒有回應,只得一直跟隨,從擺花街往山下走,沿那過了尖峰時段、略帶寂寥的皇后大道中一直前行。
林涼水一個轉頭,金遠山下意識一記後退,像隻忽然慫了的小貓。
“做咩啊,心虛啊?”他的雙眼略過那厚實的瓶子,又盯回去他的臉。
“……唔係…”金遠山放下姿態,平日的清高與生分蕩然無存,生怕會讓林涼水再受傷害。
“…我係想同你講清楚,其實嗰晚Andrew Leung問我嗰啲私人嘢,我唔想答,所以先會敷衍佢。但我無諗過你會喺附近。
我剩係想話俾你知……我無鍾意邊個女仔……更加無帶過其他人上房……”
金遠山的臉微紅,終於把憋了許久的話都說清了。法律條文他說得頭頭是道,坦白心扉的話他倒少說,讓他不怎自在。
林涼水一手勾走那保溫瓶的手柄,雖是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但也僅是點頭,轉身繼續前走,淡漠道。
“無物證又無人證,你鍾意點講都得啦。
我對你要講嘅嘢,已經喺《學苑》嘅投稿度講得清清楚楚。
不過你嗰日拒絕我用同性戀做project topic,我估你都無睇。”
兩人在街口轉角左拐,繞至最高法院。正義女神泰美斯 (Themis) 站在塔頂上,蒙著雙眼,右手持天秤,左手持利劍,以內心俯視眾生。
後隨的腳步聲驟停,讓林涼水不禁回首。金遠山立於路燈之下,影子拉得瘦長,末端差幾寸便能碰上他的鞋尖。
“我睇咗。仲要反覆睇咗好多次。”
金遠山目光堅定,凝視著他。
“我睇完先發現,係我一直將自己困於一個既定嘅框架。
我唔係話,人唔應該遵守規則。但規則由人而定,人無完人,規則亦有佢嘅漏洞以及局限性。
時代喺度變,人喺度進步,法規亦應當與時並進。
同性戀去刑事化嘅草案敗於時代。
但我堅信,呢項本來係彰顯公平嘅法規,終有一日會實現,而我同你都會見到。
今次呢堂課係你教我嘅。”
林涼水聽罷,鼻子一酸,聲線像失去了支撐,試探問道:“咁你呢個框架,除咗法律,仲會唔會有其他?”
金遠山踏前一步,影子蓋上他的鞋子。林涼水的心意他只猜出個大概,但今晚他決定要敢做敢當。
誰當晚吻了人,就該給人家一個交代,無論他答應與否,也無愧於心。
“會。
你嗰日問我,我錫你係咩意思。咁我今日答你。
阿水,因為我鍾意你。
好鍾意你。”
鏘噹一聲響,保溫瓶摔在地上,往前翻滾了好幾個圈,最終停在隨風搖擺的樹蔭下。
林涼水用手臂擦去那奪框而出的淚。他一直在旁人冷眼與嘲弄中成長奮鬥,直至他遇見金遠山。
與他人不同,金遠山對他總是尊重的、溫柔的,他為他義無反顧地出頭、又為他暗地裏付出了許多。
林涼水曾經以為朋友之間便是如此。
但若他足夠敏感,或許他應該在更早之前,發現他對他的情愫早已越界,又或者,發現自己亦早已習慣了這份難以割捨的愛。
稿文是他對他的質問,而在今晚,愛意終於得到回應與正名。
他往前踏步,雙手捧上金遠山的臉。那人先是一陣錯愕,但那熱燙的掌心溫度教他明白,當下一切不是幻象。
林涼水湊了過去,兩人鼻息縈繞,相互試探,再難自持,便是一記深吻。
心跳飆升至臨界點,掌心快要熱得出汗,但無人在意。林涼水忽發奇想,幸虧正義女神是蒙眼的,她的雪亮眼睛才沒有被她足下凡夫俗子的情愛糾葛所沾污。
可思緒又剎那間被熱吻所完全占據。時間過得既慢且快,分與秒的標準逐漸失衡,就連旁邊的大樓、樹木、以致不遠處的維港、一切開始失焦。
世界變得很靜,裏面只有他和金遠山。
幸福定格在這一刻,唇瓣稍稍分別,遺下不捨的濕潤氣息。
“阿山,我有樣嘢想請教你。”林涼水的雙手滑落,環搭他的肩。
“嗯?”
“頭先我幫涼茶鋪嘅老闆娘翻譯餐牌,大致上都無問題,唯獨係有一款‘廿四味’,我諗到Twenty-four Herbal Tea 或者 Twenty-four Flavours 都好似唔夠傳神咁。”
金遠山把他摟緊,問:“其實‘廿四味’係咪真係會用指定嘅二十四種中藥去煲?”
林涼水忖道:“又唔係嘅,老闆娘話其實佢係一個統稱,實際上未必真係有咁多款藥材,配搭亦會根據時令而定。
不過最common(普遍)嘅嗰幾款中藥,例如係魚腥草、淡竹葉之類一定會有。”
他笑了笑,又問:“咁你覺得‘味’呢個字所引伸出嚟嘅味道,會唔會仲有其他意思?”
林涼水轉了轉眼珠,答:“味道,通感官,亦會給予人一種可以意象化嘅感覺。”
他忽然拍了拍金遠山的肩,欣喜地說:“我知道應該點譯啦!”
“咁我指導咗你呢個詞,有無獎勵?”金遠山咪起雙眼,貌似有點不懷好意。
“咩獎勵?”林涼水知道某人在索吻,但故意不說。
燈下影子再度重疊交纏,直至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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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向涼茶鋪的少女驗明真身之後,喜獲免費的竹蔗水和‘廿四味’各一支。
他沒好氣地笑,少女果然遺傳了她嫲嫲的作風。
從擺花街一直往下走,依舊是皇后大道中。跟三十多年前完全不一樣,現在的大道名店商舖林立,直至晚上依舊燈火通明。
直至他拐進了終審法院的領地,才終於找到一絲昔日的寧靜。
正義女神依舊佇立於大樓屋頂,他立於她的足下,虔誠地仰望著她。
他並非不清楚,蒙眼的意義在於那一視同仁、大公無私的法治精神,可他這一次卻是私心地盼望泰美斯能撕掉蒙眼布,看清楚鍾家那醜惡的嘴臉,還曾潔兒一個公道。
於是他再次無奈地笑了。到底自己的能力是有多不濟,才會把打贏官司的願望寄予一個把公義擬人化的藝術雕像。
人都喜歡把願望投射到不同的物件,他有他的正義女神,盼望著公義重臨;不幸死去的Elsa也有她那蓋在家門燈上的天使娃娃,盼望著她的父親鍾京頤回家時能擡頭望見。
兩者均是一身白衣,純潔無暇,裙擺飄飄,倒也相似。
慢著。
林涼水的腦海翻過卷宗,天使娃娃蓋在門燈之上,那麼門燈里頭到底有沒有燈泡?
他擡頭望泰美斯望得失神,卻是感知到有另一陣熟悉的氣場,同樣駐足在她的天平與利劍底下。
兩人同時轉頭對望,他跟他總是如此詭異的心意相通。
林涼水忽地有點擔心,今晚他倆相逢在此,那麼他親愛的對家是不是也該發現天使娃娃的秘密?
這場官司還能不能繼續下去了?
“Mr. Lam又會過嚟中環呢邊嘅?”
林涼水心想,這好像是金遠山在曾潔兒案裏,對他語氣最輕的一句話。
“……哦,Evelyn叫我幫手過海買支竹蔗水俾佢。”林涼水把方家軍拖下水,畢竟她師承金遠山,此舉也甚為合理。
金遠山略略點頭,似是沒有懷疑。他瞧瞧他手中另一支黑漆漆的飲料,笑問:“所以苦茶留俾自己飲?”
林涼水摸了摸鼻子,金遠山又怎會不清楚自己最忌苦。
“係店家送嘅,你鍾意嘅,我俾你囉。”
“係邊款先。夏枯草定係火麻仁?”金遠山試圖緩解氣氛,縱然他也不知爲甚麽自己要這麽做。
林涼水急於澄清,便是一個沖口而出。
“係Common Sense。”
話音落下,空氣變得異常寂靜。
兩個人當年翻譯的共同密碼,於三十多年後被重新輸入。
To be continued.
———————————
PS
**所以這裏的Common Sense的還有第二重意思,是當時二人一起翻譯的‘廿四味’
一些港味、粵語、和注釋:
過膠:將文件放入膠片入面再加熱封實,以保護文件,內地稱為‘層壓’
南華早報:香港銷量最高的英語收費報紙
最高法院 (High Court):現稱為終審法院 (The Court of Final Appeal)。在英殖時期,倘若要進行最後的上訴,要交由英國樞密院審理。所以當時最高法院的功能等同於今天的高等法院。
廿四味:味苦性寒涼,以清熱毒為主要功效,被喻為最有代表性的廣東涼茶之一。
叉電:充電/讓人清醒,也謂作吸煙
後生:年輕
對面海:假如身處九龍,對面海就是港島;反之亦然(相隔一個維多利亞港)
兜一轉:轉一圈
益到你、點樣:令你受到得益、如何
呢頭、嫲嫲:這邊、祖母
一毫:10 cents,0.1元
啱啱:剛剛
邊個:哪個
喺度:在
咁啱:碰巧
過海:去對岸
Chapter 8: 08 半枝煙
Chapter Text
某些台詞可能有一丟丟露骨?
因為電影裏太子沒有名字,所以讓他叫何泰梓。又因為他有個哥哥負責看社團生意,所以讓他的哥哥叫何泰楠。沒有特別意思就是瞎改。
———————————
金遠山雙手插兜,望天又望地,就是想不出來該怎麽接話。
林涼水把話題堵死了,從前的甜蜜回憶變成了正義女神的刃,一劍封喉。
可他又不甘心就此離去,因今晚一別,他倆或許再不相見。
他將向DOJ (律政司) 遞交申請,辭任主控官一職。倘若DOJ接納他的請辭、或許它會重新考慮控告曾潔兒的方向甚至撤銷控罪,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但DOJ亦有可能委派新的主控官,與林涼水一行人完成未完待續的審理。
無論是結果一或二,他跟他再不是對家,再無堂堂正正的見面理由。
他自以爲把一切都隱藏得剛好,但當他重回舊地、立於女神腳邊、與他相逢,暗湧的心思根本無所遁形。
其實他對林涼水從未忘情。
正正因爲格外在意,他才會以一個超乎常人的標準來量度與審判他在庭上庭下的種種表現。
他本以爲林涼水死性不改,直至偷錄影片的出現,終於推翻了他的預判。
“無咩嘢我返去旺角先喇……”林涼水討厭沉默,決定當一回話題終結者。
金遠山心想,姑且把中環至旺角的一程當作是二人的last ride。
“……我車你啊。”
林涼水一愣,今晚的金遠山是不是吃錯藥了?如此好言相向跟他的風格絕對背道而馳。
便是招牌隨意一笑:“咪玩啦,Mr. Kam 你係主控,我係辯方,又點會坐埋喺同一架車呢?”
“我之後好大機會唔繼續做主控喇。”打算中途退出的遊戲玩家平淡說道。
他沒有在主控事上多作解釋,只願合理化載人行為:“我都要出去太子嗰邊,順路兜埋你啫。”
於是這回換林涼水啞言了。
金遠山不再擔任主控,意味着這個在他腦海裏屹立多年的假想敵,終於幻化成了一戳即破的肥皂泡影。
是因為那段偷錄影片?
不可能,金遠山他崇尚規矩,他應當很不屑於他的偷襲行為,當然要就此追擊到底。
難不成是他患有中年隱疾,需要休養?
呸呸呸,想甚麼呢,金遠山他不煙不酒,又喜歡喝茶養生,他肯定要比自己長命百歲。
思來又想去,不知不覺他卻跟了他的腳步,走到座駕旁邊。
“Mr. Lam, 請。”金遠山為他開了門,又補多一句:“睇頭 (小心碰頭)。”
林涼水憶起,初出道的自己是個冒失鬼,常常跟他聊法庭cases聊得興起,都不管車門框有多低,一坐上車,不是額頭就是太陽穴附近鼓了個包,要勞煩金遠山回家為他上藥去瘀。
沒想到他還記得。
“……唔該。”
兩個人坐在寬敞又狹隘的封閉空間,兩支涼茶被林涼水緊緊環抱在前。車子沿干諾道中前駛,街燈迎面閃過,忽明漸暗。
車廂很靜。以往的林涼水總會口若懸河地分享瑣事,金遠山負責駕駛,偶爾附和回應,一程車一眨眼便過了。
但今天的他很靜,致使車程無限延長。
“我無咗一隻腳。”他忽然蹦出一句話。
倘若金遠山仍是他的對家,林涼水當然不會自揭瘡疤,把自家陣營深陷劣勢的事實告訴他。但如今好像一切也沒所謂了。
“我嘅師爺因爲偷影俾人捉咗去收押所,依家得返我同Evelyn兩個撐住。”
正在扭方向盤轉綫的金遠山雖沒立時回應,卻很清楚,警方突然效率神速,背後必定有人從中作梗。可鍾家的勢力猶如一把覆蓋整座城市的黑傘,他一個小小的大狀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你師爺就係上次喺法庭度播CD嗰個男仔?”
林涼水點點頭:“佢叫何泰梓,泰山嘅泰,梓木嘅梓。泰梓,太子,於是我同Evelyn都開始叫咁樣叫佢。
其實你見過佢,不過就佢嗰時應該得十歲。唔知你仲記唔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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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
兩人在考獲PCLL後,各自拜了不同的師父並於旗下的律所工作。
金遠山作為其師父愛徒,成天出入法庭,在他協助了他打贏了某宗歷時數年的‘雨夜屠夫’案之後,更是打出了名堂,一顆法律界的明日之星冉冉升起。
至於林涼水,卻是不受其師父待見,主理的案子不是瑣碎和重複性高的,就是沒人願意接的‘豬頭骨’,非但無利可圖,更容易惹上一身麻煩。
儘管兩人各有各忙,但一直努力維繫那自打大學的愛情。
兩人在灣仔租住了一間價格相宜、環境開揚的唐樓同居。居所條件只有一個,平日都是早出晚歸,居所不需過於花俏,有陽光夠寬敞就可以了。
兩人基本都沒有閑情煮飯,有時候是金遠山買的兩人份外賣,也有時是林涼水,只要傳呼機傳來一陣嗶嗶聲,再看屏幕上的一串簡單數字,另一人便知今晚自己不用買飯了。
近來林涼水回家比他這個拼命三郎還要晚,表明不需他順道接載,外賣也只需買一人份了。金遠山不知因由,好幾次坐在客廳的梳化打算候他再問,結果還是抵不過睡魔,惺忪醒來發現有一張毛毯蓋在身上,然而林涼水早已遠去。
今夜林涼水回來得比較早。
金遠山躺在床上背對房門,待他感受到床的另一端也沾上體溫,他熟練地轉過身,從後把林涼水摟住。
“最近好忙啊?”金遠山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聲綫很軟,如同是哄睡的小曲。
“……都唔係啊。”林涼水猶豫答道。
“係咩……”他吻了他的耳垂,再細碎地吻了他耳背後的肌膚:“但每次你返嚟嘅時候,我都瞓咗喇喎……”
林涼水被他吻得心神蕩漾,這是金遠山的拿手把戲,每一次總讓他招架不住。他翻過身,雙目迷離般望着他,兩人默契地往前深吻,唇舌相叠,似乎下一秒便要缺氧。
卻是在金遠山打算解開他衣領的第一顆鈕扣時,他才突然清醒過來,身上的瘀傷不得讓他看見。他匆匆別了頭,房間的溫熱瞬間冷卻。
金遠山追蹤着他的唇,卻被他連番躲開了。
“阿水……我哋已經好耐無……”卸下凌厲律師面具的他,其實比林涼水更要黏人。
“……一係我幫你齋吹?”林涼水頭腦發昏,想出一個不如不提的替代方法。
“你知道我唔係想要呢啲……”他的眼光瞬間變得黯淡:“……點解你就係唔肯同我坦白?”
那一晚,兩人背對而睡,卻是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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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18 覆機。”
今天金遠山的傳呼機響個不停,他納悶怎麽信息不是平常的數字代碼,卻是最原始的嗶嗶聲。
“密碼係?”傳呼中心的接綫生聲綫甜美,她果然是吃這碗飯的最佳人選。
“116。”
“何生幫林生call咗你七次,叫你即刻趕去瑪麗醫院急症室去睇林生,佢俾人打穿咗個頭,差啲腦震蕩。”
金遠山急急請了半日事假,也不管之後一天上庭的物料,‘飛的’趕去了瑪麗醫院。
急症室堆滿了一群面露凶相的花臂男兒,當中一個文質彬彬的長袖黑衣少年把坐在輪椅上的林涼水從急症病房裏推了出來。
林涼水的頭顱被醫用紗布捆了好幾圈,仍能看見左側的一大片已而乾枯的血跡。
遠處還有一個估摸約十歲的男孩,正躲在柱後察看一切。
“阿水,你無事啊嘛,點解會搞成咁㗎?”金遠山俯身,卻見他外露的手臂也有斑駁的淤青與皮外傷。
“林生受我父親嘅委托,幫佢打官司。今日因爲出咗少少意外,林生先會俾人襲擊。”
金遠山一手揪起那黑衣人的衣領,旁邊的小弟立馬生起一副嚴密戒備、準備戰鬥的模樣。那人一揚手,小弟才回復當初裝出來的鬆弛。
“阿水俾人打到差啲腦震蕩,全身都傷,擺明係有預謀嘅尋仇,你同我講呢啲係少少意外?”
旁邊一個眼周帶有刀疤的小弟坐立不住,駁道:“你係‘乜水’ (誰)?邊個俾你用咁嘅語氣態度同我哋楠哥講嘢?”
金遠山也不是吃素的,一時火起,右手一下勾拳,那黑衣男子踉蹌後退半步,嘴角邊已而帶血。
柱後的小孩奔跑出來,怒晲着金遠山,指着他的鼻子道:“唔準打我阿哥!”
一眾小弟又沉不住氣,正要一湧而上把他揍得半死,何泰楠用拇指抹走嘴角的血,再度揚手。
一觸即發的一場打鬥又被平息。
“呢位先生如此着急,肯定係林生最好嘅朋友金生。
我哋‘洪勝’全體仝人都多謝林生幫我爸爸打官司,可惜爸爸佢暫時仲喺ICU (深切治療部) 接受搶救,未能親身致謝。
醫院唔係打鬥嘅地方,還望各位手足自重。”
何泰楠氣定神閒般指揮大局,年紀比金遠山還要輕,已有率領社團的大將之風。一眾小弟頭腦耷拉,只有被教訓的份。
“金生,可否借一步說話?”剛剛挨打的何泰楠不計前嫌,向金遠山示好。
金遠山冷蔑一笑,沒給他臉色:“我想借林生出去說話,又得唔得?”
背後的小弟議論紛紛,這金先生好大的口氣,視‘洪勝’第二把交椅如無物,臉無懼色。
何泰楠清清喉嚨,一眾嘍囉不敢吭聲。
“當然可以。”便是讓了步。
金遠山握上輪椅的扶手柄,正要把林涼水推出去,背後是一把稚嫩的童聲:“你打傷我哥哥,快啲同佢道歉啊!”
他稍稍回頭,不忿反問:“細路,阿水俾人打到咁傷,你係咪都會同佢道歉?”
————————————
醫院花園裏花團錦簇,鳥語花香。
金遠山慢慢推着他前行,兩人淹沒於表面平靜的花海,卻又暗湧處處。林涼水像是被人打啞了嗓子,沿途不發一言。
“仲係咪好痛?”金遠山淡然問道。
“……有啲啦。”林涼水答得敷衍。
“覺得痛嘅話,收手囉。”第一句是楔子,第二句才是真正目的。
“佢係同我簽咗約嘅client,我有責任要幫佢打官司,試問我應該點樣收手?”
林涼水刻意把語氣重音放在client (客戶) 身上。律師懟天懟地懟空氣,對誰都可以得罪,唯獨客人不可以。
方才金遠山為他出頭毆了何泰楠,他著實也不稀罕。
“簽約……你同呢啲社團簽約?林涼水你無嘢啊嘛?!”金遠山平生最看不起這群擾亂秩序的社會敗類,他是萬萬沒想到林涼水會跟這群人扯上關係。
“我睇曬啲證據,何先生係被人栽贓嫁禍嘅。既然係咁,我點解唔可以為佢辯護?”
“社團裏面每一個人,都係做不法勾當起家。多少人被連累至家破人亡,又點會有人係無辜。何況係佢哋至高無上嘅大佬?”
林涼水輕笑:“金遠山,你唔係讀law好叻㗎咩,照你嘅講法,你已經係假定何先生有罪。”
金遠山當然知道自己未審先判,但社團是他過不去的一道坎。稍有判斷能力的人都會選擇對他們避之則吉而非趨之若鶩。
金遠山下不來氣,質問:“如果你覺得幫佢哋打官司係咁光彩嘅話,咁點解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咁隱瞞我?”
林涼水無法反駁。
一個堂堂大律師因為接不到正常的案子,只好替一個社團大佬去打一場99%敗訴的官司,甚至充當起對家社團的人肉沙包,確實一點也不光彩。
但他選擇隱瞞的最大原因,終究是因為不想讓金遠山擔心而已。
他被對家毆過兩次,上班和下班途中,走避不及給錘了肚子和後背,還有好幾次都被何泰楠的手下給提早擊退了。
倘若他的遍體鱗傷被金遠山看到了,肯定要把他心疼死了,立刻讓他強制請假休養。
但若他連這單案子也丟了,那麼他連獨立維生都有問題了。
最後卻是把一切濃縮成一句不着調的回應,嘴硬答道。
“呢單Case嘅性質咁敏感,我無可奉告。”
金遠山只覺林涼水的語氣冰冷得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便是心碎問道。
“……其實你仲有無當過我係你男朋友?
定係你已經當咗我係你對家?”
夏末的蟬鳴叫得讓人煩躁,林涼水卻是始終沒給他一個答覆。
金遠山悄悄鬆開了輪椅手柄,然後無奈笑了。
他忽然不知自己心焦如焚地趕至醫院到底是在圖甚麽。
“你唔鍾意坦白,我唔逼你。
不過如果下次你再俾人斬手斬腳入醫院,我亦唔會隨傳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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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嗰個唔講道理嘅細路,我好似有啲印象。”當日的場景歷歷在目,金遠山又怎會忘記。
“後來何泰楠接手咗社團生意,太子就去咗外國讀書,返嚟之後就開始跟我到依家。”
隧道中雙白線的另一側,車子在飛馳而過,金遠山卻以最低速慢駛。
他不禁去想,如果林涼水沒有接這單案子,今天的他跟他會是甚麼光景。
他倆當時沒因此事而分手,但關係卻是迎來第一個嚴峻的考驗。又或是更準確,它是他倆愛情的轉捩點。
如今再把事情覆盤,他卻終於參透師父最初的一句話。
黑普洱可以剛耿忠直,白牡丹亦可奸惡陰險。人的臉譜具有多面性。
其時他何其討厭社團人士,如今那黃毛小子已而成為林涼水的得力助手,為求正義即便被送進收押所也在所不惜。
而林涼水一行人所助的‘白牡丹’曾潔兒,實際上亦是插足鍾念華與鍾京頤婚姻的第三者。
正邪從來不是二元命題,而控辯雙方亦僅能以證據還原疑人於某時某地的某一面。到底其有否犯罪,以及所犯何罪。
“喺度放低我得喇,我有啲嘢買。”林涼水沒讓金遠山載他至律所樓下。
7仔的紅橙綠招牌耀眼,照亮漆黑的上海街。
二十分鐘的車程終於完結,他跟他終要回歸到各自的平行線。
“嗯。”
金遠山目送他進了便利店,林涼水拐進某個角落便再不見影了。
他把油門一踏到底,車子駛離留戀處。卻是在樓宇略過窗邊之時,發現林涼水給他留了兩樣東西在副駕椅子上。
一支‘廿四味’涼茶,還有一個忘了帶走的打火機。
於是方向盤急忙地向左扭動,途經砵蘭街,兜了一個圈,又重返舊地。
卻見那瘦削的身影正倚在路旁欄杆,左手按下另一個打火機按鈕,火光一閃,瞬即燃動唇邊的香煙。
過了一會,一縷清絲輕輕往天邊飄散。林涼水只顧仰天抬頭,或許正在想曾潔兒案的進展,又或許正在從唐樓屋頂的天線與霓虹之間,尋找候鳥的蹤影。
金遠山把車停泊在街角路旁,拾起打火機端詳。透明的綠色膠盒裏注了一半的石腦油。
他推了推眼鏡,順帶揉了揉略帶疲憊的雙眼。
剛才的一程,又豈止有他一人當作是last ride。他常用的打火機是他送給他的別離禮物。
香煙末端每隔十來秒,因呼吸而透出半分燃燒的紅。
但林涼水並不知在那十多米外的車廂內,正有一人跟隨他的節奏,把那支‘Common Sense’漸漸消化掉。
嗆人的香煙與苦澀的涼茶。
今夜的上海街,有兩個人獨自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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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呼一吸,熱煙沿喉嚨而下,在肺部逛了一圈,腦垂偶爾被漫溢的霧靄麻痺,偶爾被撩撥跳舞。
林涼水想起他拜師的那一天。他的師父並沒有介紹甚麽高深的法規,也沒有談起甚麽律所裏的忌諱,卻是給他遞了一盒煙。
師父掀起煙盒的蓋子,裏面不是全滿。
“你食唔食煙?”
林涼水愣住,眼神飄往桌上髒兮兮的煙灰缸,以及剛從房內出來的同期小伙,最後牽強笑道:“師父,我唔食煙㗎。”
師父向他投以藐視的眼神:“你知唔知做律師最緊要係咩?”
“邏輯性高、口才好、做事有條理?”林涼水試圖拋出幾個可行的答案。
“最緊要係識得審時度勢。只要你 please (取悅) 到個客,你就係王者。你記住,你做咩都係從個客嘅角度出發,無論輸贏都要為客人提供情緒價值,咁先有回頭客。”
林涼水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又問:“咁……法規呢?”
那人笑得駭人,恍惚他問了一道很愚蠢的問題:“法規係配料,但唔係主菜。”
接着又向他重新遞上那盒煙:“Social (交際) 煙啫,你真係一支煙都唔俾面師父?”
一輪掙扎後,林涼水伸手蓋上蓋子,已準備承受一切未知後果。
“師父,我氣管唔好,真係唔食得煙。
我聽日親自為你沖茶賠罪。”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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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本章好像有些追妻火葬場的感覺??
金遠山傳呼機的密碼是116,是大學宿舍的房號。
最後就是想說,跟對師父真的很重要。金遠山跟對了師父,可惜林涼水沒有這個福氣。
一些港味、粵語、和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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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 - 必須由call台負責擔當中間人,為雙方傳遞信息,初代傳呼機不會配備任何訊息顯示功能,只會有嗶嗶聲通知機主有人留言。機主需要致電傳呼中心「覆機」才能得知留言内容。
80年代 - 本港主流的「星光行」及「和記」等各自推出「數字傳呼機」,機身呈長方形,機頂設有屏幕,電台會將信息化為一組「數字密碼」,機主需憑「密碼卡」對照信息內容。
90年代初至中期 - 出現「英文機」及「中文機」,傳呼機的屏幕能夠顯示簡短的文字訊息,無需致電「覆機」。此時可謂香港傳呼業的黃金時期,全港傳呼公司不下十多間。
90年代後期 - 流動電話費降低,傳呼機逐漸被時代淘汰。
雨夜屠夫:香港連環殺手林過雲,人稱「雨夜屠夫」。犯案時,林任職夜更的士司機,接載目標後將之殺害。後於住所內解剖,並取出死者器官製成標本,過程亦會拍照及錄影留念。
太子 (Prince Edward):位於香港九龍旺角,座落油尖旺區北部,名稱來自於愛德華太子。區內新舊樓宇林立,以商場和住宅大廈為主。
師爺:香港現代在律師事務所中為客戶提供法律意見,但沒有律師牌照服務人員,也俗稱為師爺,正名為法律行政員(Legal Executive)。
假定無罪 (Presumption of Innocence):一個人若未被證實及判決有罪,在審判上應推定為無罪。刑事訴訟中,無罪推定原則是被告普遍享有的法定權利,也是聯合國國際公約確認和保護的基本人權。
無咩嘢我返去先喇:沒甚麽事我先回去了
我車你、兜埋:我載你、載
得返:只有
齋吹:只BJ
呢啲:這些
飛的:乘坐的士快速地趕往某處
洪勝:虛構的社團名稱
細路、同佢道歉:小孩、向他道歉
收手:不幹
你無嘢啊嘛:你沒事吧(嘲諷式)
喺度、有啲嘢:在這兒、有些東西
Chapter 9: 09 猜情尋
Chapter Text
猜情尋’等同是廣東話的‘包剪揼’,遊戲玩法也等同書面語的‘剪刀石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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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跨過幾個街口,讓身上的煙味稍微消散,重新回到律所。
方家軍早已下班,桌上有一張留給他的便利貼。
“你去‘叉電’,我去探太子。我哋分頭行事。”
林涼水笑了笑,現在方家軍是越會揣摩他的心思了,深明一人不能閒著,二人一起出動的道理。
他終於扭開那竹蔗水的瓶蓋,天然甘露味道如一,瞬間撲滅那殘餘在喉嚨的悶氣。
他環顧律所格局,不知神仙水是否有讓人煥然一新的功效,竟覺今天的書架清空不少。
翻查順序,好像是有幾本陳年Law Book不翼而飛。不過也不打緊,律所小如麻雀,總能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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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啊,喺度坐得慣唔慣啊。”收押所的見面室內,一男一女正對著坐。
“唔慣都要慣啦。係張凳硬啲,同埋太靜。”太子向來喜歡熱鬧,讓他進密室差不多等同去送死。
方家軍扭頭,負責看守的警員正對向門外而站,便是湊前低聲發問。
“其實你哋‘洪勝’有三萬門生,而你又係太子爺,喺呢兩日求其搵一個替罪羔羊應該唔難掛?”
香港的收押程序有一個黃金48小時的定律,當涉案者被警方帶走後,如有足夠證據,警方會在48小時內將其落案,並移交裁判法院提堂;否則其會被無罪釋放。
太子雙手擺在腦後,笑得舒坦。
“首先,‘三萬門生’係都市傳說,你估依家‘撈黑’ (混社團) 咁易啊。”
方家軍撇嘴,雙手環抱胸前:“你仲得閒同我講笑,我依家係嚟救你出去㗎。”
太子收起嬉皮笑臉,忽然正經道:“其次,今次係鍾家徹底想煮死 (陷害) 我哋。
本身佢哋嘅頭號對象係水哥,依家我代佢入嚟收押所,已經係最好嘅結果。
鍾家有曬我偷拍嘅證據,我今次走唔甩㗎喇。”
方家軍不服氣,又道:“咁當初你哋都唔駛自己孭上身 (承擔) 㗎,你搵個攝影師代拍咪無事囉。”
太子頗為豁達:“唔自己影,我唔放心。我一開始已經預咗有呢個後果。”
“你……”
方家軍久久不出話。她著實料不到,這玩世不恭的傢夥,最終也靠譜了一次,成為本案的犧牲品。
太子嘴角上揚,他就是喜歡看方家軍吃癟的樣子:“做咩啊,關心我啊?”
方家軍似乎對他的口甜舌滑已而免疫,一邊從袋子裏取出書籍,一邊滿不在乎地答道。
“係啊,怕你喺度悶死咗,出嚟之後同水哥告狀話我招呼你不周啊。”
太子翻了翻那幾本厚重的Law Book封面,完全沒有閱讀意欲:“Evelyn,你係咁樣招呼我㗎?我以為會至少有本懷山紀子嘅玉女寫真集俾我解悶添。”
方家軍抿嘴一笑:“淮山同杞子都唔夠Law Book洗滌心靈。你喺得收押所,就咪咁鹹濕啦。”
太子搖頭微笑,約略翻閱了第一本書。
卻見某內頁夾了一張年代久遠的個人半身照。相中人目若朗星、劍眉入鬢,一看便知非池中物。
“欸,呢個人我認得佢,當年水哥幫我阿爸打官司俾對家打穿頭送入醫院。
佢單槍匹馬入急癥室,當住‘洪勝’一眾手足嘅面,一拳打落我阿哥塊面度,最後自己一個推走水哥出急症室。
霸氣到我以為佢都係‘撈黑’嘅。”
方家軍從沒聽過師父有這麼一個兩肋插刀的朋友,便是好奇拾起了照片查看。
左看看右看看,卻是哪哪都不對勁。
“唔係喎,你望真啲,佢真係當年為咗師父而打傷你阿哥嘅嗰個人?”
“我嗰年得十歲,但我發誓,我化灰都記得佢。佢係我見過最唔俾面 (不給面子) 我阿哥嘅人。”
“唔係啊,你再望真啲?”方家軍差點以為自己看錯。
“咩啊,已經望得好真喇喎。”太子不耐煩地答道。
“我無睇錯……佢好似係……金遠山?”
收押所內的二人大眼瞪小眼,相中人的確是貨真價實的金遠山。
只是沒有誰能敵過歲月摧殘,現在的他臉上多了皺紋,戴了副更顯穩重的眼鏡,頭髮比以前束得更長。
年幼的太子把青年金遠山烙印在腦海,卻沒把經歷時代演化後的他跟記憶對上。
但也怪不得二十年後的他從一開始便覺自己與這位主控官氣場不合,繼而心生敵意,原來是潛意識作祟。
“後面有寫字。”太子把照片翻到背面。
“Dear A.S.,
I regret to hear that somebody lost our only graduation photo.
As compensation, I hereby request that we take a dozen after passing PCLL.
No room for discussion.
Best,
A.S.”
(對於林某人弄丟了我們唯一的畢業合照,我深感遺憾。作為補償,我在此要求我們在考獲PCLL後拍攝一打(十二張)合照。沒有議論空間。)
字體工整,一看就不是林涼水的風格。
縱然二人不知為甚麼署名A.S.要寫兩次,但正文九成是金遠山的傑作。
估計當時二人的關係很要好,即使林涼水把重要的畢業合照弄丟了,金遠山也沒生氣,反而用了幾句英式幽默把事情化解掉了。
慢著,金遠山和林涼水是大學同學?
這倆原來這麼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認識了麼?
但為何如今兩人形同陌路,甚至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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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天使公仔下面真係無燈膽㗎。”
這天兩師徒一起重返曾潔兒的大宅,尋找更多可能遺漏的證據。
林涼水擡頭看著那娃娃,感嘆他終於受到正義女神的眷顧。
倘若到庭審那天,鍾京頤聲稱自己光明正大地開燈再進屋探望他跟曾潔兒的女兒Elsa,那便是不打自招了。
沒有燈泡,又怎能開燈?唯一的解釋是,他其實是偷偷進屋的,目的就是在Elsa被他妻子鍾念華襲擊之後,為她收拾爛攤子,甚至……進行謀殺。
方家軍跟著擡頭,才覺自己一直忽略了此等重點。薑就是老的辣,原來師父去港島走一趟是有效‘叉電’。
她跟著他走進大宅,兩人駐足在本應放滿曾潔兒與Elsa合照的櫥櫃前,現在它卻鋪滿塵埃。
“你覺唔覺個櫃好似好‘吉’ (空)?”方家軍翻著帶來的卷宗與它對比。
“可能因為鍾念華嫌嗰啲相‘篤眼篤鼻’ (礙眼),一下子掉曬囉。”
“有無咁誇張啊,真係會憎 (恨) 一個人憎到連相都唔要?”方家軍不怎相信。
“相片係一種紀錄方式,承載住人喺影相嗰刻嘅情感,以便回憶美好。
但如果你唔鍾意呢份回憶,咁相片就再無存在價值,自然可以任君處置。”
方家軍聽罷,忽而想起金遠山那照片後的小作文。
按照林涼水方才灑脫的口吻,她開始懷疑,那十二張初出茅廬的大律師合照或許已隨著兩人鬧掰而被毀於他的手中。
“師父,你咁大感觸,唔通之前都丟過同反咗面嘅朋友,又或者係ex (前度) 嘅相啊?”
已經鬧翻的朋友是金遠山,也是方家軍要問的真正對象。至於ex……那是她的障眼法。
林涼水摸了摸鼻子,不知方家軍這丫頭為何能一語中的。他確實丟過,而且可能比鍾念華還要狠。
少不更事的他當時故意在金遠山面前,讓他親眼見證自己把二人的合照撕成撒天的碎片。
不多,就十二張,卻是那絕無僅有的十二張,讓金遠山的淚腺瞬間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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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最終輸掉了何家‘洪勝’的案子。說實話他是不甘心的,畢竟大何生真的是無辜,何況自己還在準備的過程被對家社團毆進醫院,可謂是勞心又勞力。
大概是因為林涼水的傾力支持有目共睹,縱使輸了案子,何家最終出於感恩和愧疚,鳴謝花牌、果籃等排場甚麼也不缺,直接送到律所去了。
但律所始終以官司輸贏作為一個大狀能力的最終指標,林涼水並沒撈到甚麼實際的好處。
唯一的影響是,這一仗為他打開了更加棘手案子的決堤缺口。
他好像成了律所裏的被遺棄的一員,社團糾紛、一樓一、道友等他越不願意接的案子越是接踵而來。師父說他‘做慣做熟’ (熟能生巧),這類案子不派給他,要派給誰?
為此金遠山跟林涼水吵了很多遍。起初林涼水還據理力爭,後來不知受到甚麼打擊,又或是向現實屈服了,他徹底築起了一副擺爛的狀態。
“阿水,收手啦。”台詞被說過不下十次,讓人耳朵生繭。
林涼水攤坐在沙發上,猶如一條沒有脊椎的蛇:
“不如你話俾我聽,我應該點樣收手?
金遠山,我唔似你可以揀客揀case,每一次上庭都喺度伸張正義,維護制度。
我無得揀 (選擇)。”
金遠山苦笑,猶見林涼水的褲袋裝有一長方體,二話不說走前把那煙盒取出,放置在飯桌上。
“林涼水,你以前唔食煙㗎。
唔通你連食定唔食,都無得揀咩?”
林涼水輕輕一笑,眼神滲過一絲落寞。
“我曾經揀過唔食。
不過似乎食咗之後,我至會有更多選擇。”
縱使一個人開始何其清高,在混濁的水中生存亦難不被沾污。
世上沒有並那麼多朵盛世白蓮能出淤泥而不染。
金遠山只覺林涼水在墮落的路上越走越遠,於是一發不言把香煙抽出,腳踏垃圾桶,將其全數丟了進去,只餘下一個空的煙盒。
林涼水坐直了身:“金遠山,我食煙關你咩事啊?”
“你係我男朋友,我關心你健康都有錯咩?”
其實並沒錯,但當天的林涼水就是特別暴躁,甚麼話也聽不進耳。既然金遠山把他的煙都丟了,他也沒有甚麼好眷戀的。
誰要發瘋,他陪他瘋到底。
於是他氣沖沖走進房,一眼瞧到當年他倆考獲PCLL所拍攝的十二張合照,在金遠山面前把照片全數撕碎。
“金遠山,我勸你做人唔好咁多管閒事。”
林涼水說罷,看見金遠山雙眼飄紅,當即也知自己把事情鬧大了。一切覆水難收,他把他倆照片與共同創造的回憶也撕掉了。
然而兩人當天都像吃了三桶辣椒,怒氣上頭,最終誰也沒有給誰下台階。
當天過後,兩人居然神奇地沒有分手。
只是從此僵持不下,依舊同居,但對對方愛理不理。偶爾因為分不清水電費帳單而吵架,吵不過去就接吻,喘不過氣就做愛。
林涼水也不知這種算甚麼關係。到底是SP,FWB,還是某種新型未被命名的伴侶情意鏈。
他只知道他跟他正處於一種 toxic relationship (有毒/不健康的愛情),兩人的問題癥結亦從未被正視解決。
但十多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斷,終究還是感性戰勝了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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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選擇迴避方家軍的問題:“啊,我再睇吓廚房嗰邊有無其他嘢。”
方家軍挑挑眉,不回答,那便是事有蹊蹺。
林涼水腳踏在垃圾桶上,裏面是兩個相依的空膠水樽在垃圾堆裏的最上方,應是最後丟棄之物。
他忽然想起那晚的竹蔗水和‘廿四味’。
一個人要在短時間內喝光一支700毫升的竹蔗水,尚且可以。但要喝光兩支……不怕腹脹麼?
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才會把新鮮的‘廿四味’送給了金遠山分甘同味。
甜水留給自己,苦茶贈予他最親愛的準前對家,沒毛病。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水樽有種說不出口的可疑,還是先拍個照好了。
方家軍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她出了大宅接聽,回來後似有萬般思緒在心頭。
不久以後,輪到林涼水的電話響起,另一頭是情報收集所,方家軍的前東家TK。
他怔怔望著正在若無其事地察看地上血跡的方家軍,才知原來鍾家是真的要把他煮死。
鍾家處理不掉他這位頭號種子,於是轉而向他的左右腿下手。鍾家要讓他下半身徹底殘廢癱瘓。
與鍾家合作無間的Michelle Liu大律師樓放出消息要邀請方家軍過去跟進證監會的案子。她在這節骨眼拋出橄欖枝,背後少不了鍾家的意思。
可跟隨Michelle Liu的機會千載難逢,何況方家軍是棵好苗子,他又怎能把她耽誤。
“師父……係咪有咩新發現?”方家軍把Michelle Liu極具吸引力的offer暫時收於心底。
“……下次上庭會引用到嘅案例,我相信你一直都有蒐集。今晚你俾我過目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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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的方家軍,吃了一肚子氣。
方才林涼水不是說案例沒有關聯性,就是說案例太舊,再不然就是說澳洲案例怎麼參考?
她好聲好氣說回家再把案例重新整理,林涼水接著對她開展了一系列的人身攻擊。
他說她跟他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成氣候,沒有人當辯方可以當得如此失敗。甚至豪言說曾潔兒案以後全權由他一人負責,她這個廢材可以即刻退場了。
語言毒辣得讓她想起一審當天,金遠山把林涼水在庭上踩成地底泥的畫面,就差在沒有說那句‘你讓整個法律界都蒙羞’。
明明在下午時還挺好說話的,到了夜晚就瞬間變臉,她差點以為他患上了人格分裂。
“好叻咩,‘東家唔打咪打西家’囉。”
躺在床上的方家軍指著旁邊的洋娃娃自我安慰:“Michelle Liu係行內精英,我跟佢嘅前途好過跟你呢隻林涼水啦。”
電話適時響起,來電號碼沒有顯示。方家軍心想Michelle Liu果然很急著要人,只給了她不足一天的時間,就要讓她下定主意了。
“喂?”
另一頭沉默多時,最後竟是一把沉穩的男聲。
“……Evelyn,係我。”
方家軍心頭一緊,來者竟是她半個前師父金遠山。
“師……師父?你咁夜搵我……咩事啊?”
“……我收到風……Michelle Liu想挖你過去幫佢……想睇吓你……係咪已經決定好啫……”
方家軍覺事態有點微妙。一個主控官在深夜致電辯方聊天略有不妥,金遠山是資深大狀沒理由不清楚這顯淺的道理。
莫非他是在勘探敵方底細?但金遠山又不是這樣的人。
“係咩?我唔知喎。”方家軍只得托詞說道:“無咩事,我收線先喇。”
“Evelyn……”金遠山連忙急喚,應是有些重要事未講,然而接下來又是一陣頗長的沉默。
“嗯?”
金遠山呷了一口熱茶,盡量組織好言詞,才道。
“唔好意思,希望無阻礙你休息。我咁夜打電話俾你,唔係想左右你任何決定……
但我知道……阿水佢呢排撐得好辛苦……
如果佢連你都無埋……我驚佢會撐唔到落去……”
方家軍茫然地摸了摸洋娃娃的頭。金遠山說的話不無道理,但他的立場似乎越來越模糊。
金遠山的語氣出奇地溫柔,甚至有一點向她低聲懇求的意味。
他是在以好友的身份關心林涼水?
“我……會‘睇住’ (關心) 我師父嘅。”方家軍的心七上八下的,無法給予確切回應。
“同埋呢……”金遠山再呷多了一口茶,手掌微微抖震。
“……呢排開始轉天氣,你同佢都要小心身體。
佢氣管唔好,但壓力大嘅時候又鍾意食煙,咁樣落去會好容易捱出病,嚴重嘅話仲會影響上庭……”
方家軍懷疑金遠山把她當作是兩人之間傳聲筒,但她沒有證據。
到底這倆是鬧掰了沒有?而金遠山又為何會對林涼水有著迷一般的關注?
“其實你都識得我師父好耐啦,點解唔直接打電話俾佢嘅?佢呢個時間應該未瞓。”方家軍打算試探金遠山的反應。
換來一陣猶如電話已掛線般冗長的沉默。
“Sorry,我諗我真係阻住咗你休息。早唞。”金遠山像做賊一樣掛了線。
方家軍把洋娃娃甩到床尾。
行啊,這倆怎麼都是謎語人?明明心裏有話怎麼就是說不清的呢?平日在法庭裏不都是咄咄逼人的麼?
又是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
“喂,呢度係Michelle Liu大律師樓,我係廖大狀嘅助理。請問今日下午我哋向你提出嘅offer,你依家考慮成點?”
———————————
另一端的金遠山掛線後,深深嘆了口氣。
但願今夜的正義女神,願意再次眷顧林涼水。
但他又可曾知道,電話裏發自內心的一句‘阿水’已悄悄把他出賣至女神耳畔。
To be continued.
———————————
PS
一些港味、粵語、和注釋:
探:探望
估:猜
走唔甩:逃不掉
淮山杞子:山藥枸杞
鹹濕:好色
化灰都記得:死了火葬都記得
整唔見:弄丟了
講大話:說謊
一樓一:從事某種交易的女子
道友:濫用藥物的人
至會:才會
早唞:早點休息
如果佢連你都無埋,我驚佢會撐唔到落去:
若他失去了你,我怕他難以再支撐下去
吉:空(廣東話‘空’的諧音是‘兇’,所以會趨吉避兇,用‘吉’字來代替‘空’字)
東家唔打打西家:不在A公司工作,還有B公司,意思是有其他工作機會
one dozen:一打=數量12
SP:sex partner
FWB:Friends with benefits
Chapter 10: 10 交手
Chapter Text
本章所有法律及交手描述沒有考究並且有很大的不足,請勿較真。
應Celadoon多番要求,把袖扣梗寫進去了,希望她會喜歡。另外她也一直有產山水糧的,喜歡的朋友請不要錯過。
本章與 03:風水 及 07:廿四味 互有關連。故事在1991年(壯年)及2004年(中年)交替發生。
這章字數破紀錄超8K,所以十分歡迎大家給予長評論一起互動。
那麼,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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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廢柴今日做咩仲嚟返工?”林涼水扭來律所門柄,方家軍已坐在她如常的位置,正在查看着其他可行的案例。
“琴日Michelle Liu嘅助理打過俾我,問我有無興趣跳槽,要我即日俾答覆佢。”
方家軍抬眼,嘴巴咬了咬筆桿:“資深大狀竟然都睇得起我,原來我都唔係咁廢。”
“有荀工(好的工作)搵你,你做咩唔應承?”
林涼水看見她還在,心裏還是踏實了些。
感情上他對她是不捨的,畢竟兩人已經當了橫跨兩年的戰友。但鳥兒羽翼漸豐,他昨天唯有把她罵得狗血淋頭,讓她為自己的前途作主。
“你教我做人要有始有終,最後一次庭審我又點可以缺席。
何況有人琴日夜晚專程打電話俾我,擔心你呢排撐得好辛苦。佢肯開金口,我又點會拋棄你。”
林涼水放下公事包,笑問:“邊個咁有心,令得到Michelle Liu青睞嘅方大狀都甘願肯留喺我身邊啊?”
“我哋嘅主控官。”方家軍裝作重新看回案例,眼神卻不住飄向林涼水。
林涼水的笑容像是僵住了:“咩……主控官啊……金遠山喎……關佢咩事?”
方家軍似乎能預料他的無措,嘴角含笑:“係囉,關佢咩事呢?我做律師咁耐,都未見過有控方會擔心辯方人丁單薄嘅。”
林涼水尋得漏洞,即刻駁道:“佢都就嚟唔做控方啦,走之前做個順水人情啫。無論你喺唔喺度,都唔會再影響到佢。”
“佢就嚟唔做主控?!”方家軍嚇得拋下了筆:“佢琴日無同我講嘅?你點知㗎?”
林涼水才覺自己說漏了嘴。那是金遠山告訴他尚未落實的獨家消息。
“啲風未吹到去你嗰度啫。”他把它歸咎於方家軍的消息不夠靈通。
“無可能,DOJ人員調動嘅安排係屬於機密,只要佢未發通告公諸於世,就唔會有風。
除非呢道風……係金遠山私自吹向你嘅。”
林涼水抿了唇,怎麼方家軍的心可以細到如斯程度。
方家軍乘勝追擊:“師父啊,你覺得……會唔會係你去對面海‘叉電’嗰日唔小心見到佢呢?”
“我係自己去自己返嘅,根本就無見過其他人,你唔好亂噏 (亂說話)。”林涼水矢口否認。
“喔……咁你嗰日都係搭地鐵返嚟啦呵?”方家軍先退一步。
林涼水不虞有詐地答道:“梗係啦 (當然),我份人好知慳識儉嘅,無特別事都唔會搭的士。”
方家軍邪魅一笑:“你唔係搭地鐵。”
林涼水忽然覺得自己坐在證人欄上的無辜人士,正在默默接受方大狀的猛烈攻勢:“又點啊?”
“嗰晚地鐵尖沙咀線過海段因故障停駛。
所以你又想隱瞞我,其實係有人載你返嚟,而嗰個人就係金…遠…山。”
林涼水被徒弟問得潰不成軍,只得回應:“你嘅推測毫無事實根據。”
“我只係套用緊你一審嘅嗰招‘Common Sense’啫。因為地鐵故障,所以和藹可親嘅金遠山向你提出載客邀請,非常合理。”
林涼水無意猜測金遠山邀約的原委。
“咁你到底問完未?”
“未,我想知你依家同佢係未冰釋前嫌、冰釋中、定係已冰釋?”
方家軍修長的食指指向林涼水,用相當幼稚的語氣續說:“吶,唔好諗住抵賴啊。
我同太子都親眼見過金遠山三十年幾前送俾你嘅嗰張相,根據後面嘅手寫筆記,已經知道你哋以前係會一齊影大學畢業相嘅好朋友。
不過唔知因為咩事,令到你哋決裂,所以就出現咗一審嗰日佢人身攻擊你嘅嗰一幕。”
林涼水不知是應該好氣還是好笑,咸豐年的照片居然也被兩位充滿求知慾的年輕朋友找出來了。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兩人都假定,他跟金遠山僅是鬧掰的好友,而不是一對曾經糾纏不清二十多年的怨侶。
“咁我答你,我同佢到依家都無冰釋。”
那晚的相遇是偶然,亦沒有觸及任何深層問題。林涼水認為,兩人搭得上話,是因為心底裏已有共識,他倆根本不會再見。
方家軍總覺林涼水在隱瞞甚麼。倘若是完全鬧掰了,他不可能會上了他的車,他也不可能會深夜致電她去關心他。
“咁我唔問你依家,我問你以前。
你認真再答我多一次。到底你同佢有無交過手?”
林涼水不住躊躇,紙畢竟難包得住火,以朋友的界線回答亦無不可。
“……有。呢個答案你滿意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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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跟他曾經勉強間接地交過手,但也僅此一次。
林涼水接過許許多多的奇難雜症,今回卻是因為同門都推搪不願接這明擺着會敗訴的案子,終於有一宗棘手的兜兜又轉轉地落到他的手上。
一宗十六歲少女Y疑遭城中紈絝趙公子非禮的案子。趙公子官非纍纍,酒駕傷人,誹謗勒索都曾被定過罪,不是甚麼好貨色。
早有傳聞說趙公子好色,尤其喜歡年輕的一掛。但一直也只是耳聞,有受害者挺身而出願意舉報,那還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為大家都默認此人沒救了,再為他辯護只會影響個人聲譽,都沒有答應。
於是師父想到了雜症專屬戶林涼水。
師父說,要是他能為他脫罪,趙公子願意給予雙倍的律師費。
林涼水意會到本案會是他的人生轉捩點若是贏了,一雪前恥不在話下;若是輸了,他本來就沒打過幾次勝仗,也不差再多一宗了。
既然願意替趙公子作辯的人少之又少,他一個亡命之徒便是個市場中的稀缺人物。
於是他笑了笑,反問:“若是三倍價錢又如何?”
師父微微頷首,談攏了便可成交。
到了備案途中,林涼水才發現,由於案情比較敏感,主控由律政署 (AGC) 委任。
名單既出,是鼎鼎大名的Lawrence Sze,而他的得意弟子正是金遠山。
———————————
在 Case closed 以後,林涼水卻是沒怎麼再跟人提起過這宗讓他飛升AGC裁判官的案子。
庭審猶如那場東漢末年的官渡之戰,曹操以小勝大,把袁紹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取得逆轉勝。
林涼水以微薄之力,越級挑戰Lawrence Sze成功,趙公子非禮罪名不成立,當庭釋放。
此役讓他一舉成名,AGC似乎對林涼水這位專門與社團等邊緣人士交接的疑難聖手有點興趣。
正當人家易找,但一個熟悉灰色產業的大狀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林涼水最終接受了AGC的邀請,在往後一年正式出任裁判官一職。
林涼水理應感到光榮,可案子與庭審細節伴隨了幾道刻骨銘心的痛,教他不願重溫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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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1年的7月,庭前的鳳凰木燒得火紅。
庭內的Lawrence Sze與林涼水各不相讓,你來我往。金遠山坐在他師父身後觀戰,斜眼望着已經與他不瞅不睬數月的情人用一句句尖酸卻又精準無比的言詞攻擊師父以及控方證人少女Y。
少女Y被林涼水氣勢凌人、過於深入的盤問追擊於證人欄中情緒失控、哭成淚人,差點需要休庭再議。
金遠山才發覺,原來林涼水在不知不覺間已而具備與師父分庭抗議的實力。可他卻沒覺高興,又或嫉妒,只是覺得那瘦長的背影與涼薄的側臉越漸陌生。
庭審完結,他跟着師父的步伐走出庭外,沒再望過林涼水一眼。
林涼水在外浪蕩了好一陣子,在深夜時才回到家中。金遠山正坐在不遠處的沙發,罕有地沒換上居家服,左手托着頭半盹。
法式恤衫領口半敞,手邊的寶藍方形袖扣在昏暗檯燈下隨呼吸微微閃動。林涼水已經好久沒見過他恬靜又帶點溫柔的一面。
“返嚟喇?”金遠山雙眼微啟。
“……嗯。”林涼水不知此時此刻的他,到底是怎麼樣的心情。
“恭喜曬 Mr. Lam 贏咗頭先嗰場官司喎。”左手依舊托頭,語氣卻覺極度生疏。
“……多謝。”他躲開了他的眼,把公事包放在門旁。
“頭先你問得幾好啊,好幾次盤問都將Y小姐逼到埋牆角,搞到佢喊 (哭) 到收唔到聲。自問如果我係你,我都做唔到咁絕情。”
金遠山嘴邊掛着笑,但林涼水又怎麼不知他是在冷嘲熱諷。
“我係辯方律師,只係做緊份內事。至於Y小姐自己控制唔到情緒,呢個不在我考慮範圍內。”林涼水有話直說。
“雖然話場官司係我師父做控方,不過我都有幫手做預備功夫嘅。”
金遠山站了起身,在廳中來回踱步:“啲證據同證人供詞我都睇曬,加上頭先Y小姐喺庭上嘅表現,唔知你覺得趙公子係咪真係無辜呢?”
林涼水難以忘記少女Y的盈盈淚光,以及那聲嘶力竭的淒厲哭聲,倘若她說的全是虛言,或許她應當獲頒一個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可他既是趙公子的辯護律師,他就是站了隊的人。
“趙公子係真誠地認為Y小姐同意佢嘅行為,雖然當中可能涉及錯誤判斷,但只要佢從頭到尾秉持同一信念,就係一個有力嘅抗辯理由。”
金遠山笑得不屑:“所以你覺得佢真誠?”
林涼水別過頭,此案疑點重重,加上趙公子已有其他犯案前科,他亦無法定奪。Y小姐的淚曾使他動搖片刻,但三倍的律師費終究是把他從案件真相中拉得越來越遠。
“法官已經判咗佢無罪,呢個就係最後答案。”
金遠山向他走近,略為偏頭,問:“聽講趙公子俾你三倍嘅律師費,只求脫罪。係真㗎?”
“係又點,唔係又點?”林涼水沒有否認。
金遠山失望點頭,凝視着他曾經的最愛:“大學入學嗰年,我同你一齊喺禮堂裏面做自我介紹。有啲人睇唔起你衣著馬虎,喺背後笑你。你記唔記得你嗰時點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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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思緒飄到入學簡介會那天,有兩位穿着白鞋的少年坐在禮堂無人在意的角落。金遠山仰頭望他如何把那些自視清高的人擊倒,眼裏盡是欣賞之情。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的他,就已經種下了喜歡林涼水的情根。
“我唔記得。”林涼水的頭別得更過,金遠山只能看見那被燈光勾勒的淺黃側臉。
他踏前一步,讓門旁的他感到些微的壓迫。
“你唔記得,咁我幫你重溫啊。
你嗰時話,笑你嘅嗰啲人,如果第日佢做咗律師,你希望佢唔會剩係識幫有錢人刷鞋 (奉承)。
阿水,你覺得依家嘅你,同當日取笑你嘅人,有無區別?”
林涼水被問至啞言,他也沒想過自己終有一天會被社會一點一點地磨平稜角,如同是一個破裂的瓶子,清水日積月累從裂縫中滴落地上,直至內裏完全乾枯,自己卻不曾察覺。
但他不甘示弱,便是反攻:“阿山,你聽漏咗我第一句。
我嗰日話我讀law係為咗幫人,嗰個人唔係邊個 (誰),而係我自己。”
金遠山錯愕地看着眼前的他。他曾以為他跟他是同一路的人,原來早有人迷了路。
又或者其實從來都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林涼水理直氣壯地續說:“我無你咁偉大,凡事要論公義、講制度。我只有一個目的,就係要改善生活,脫離一直捆綁我嘅小漁村。
可惜我師父剩係會派爛case俾我,好多連尾款都收唔到。
既然今次趙公子肯俾三倍律師費嘅全款,我點解要同錢作對 (為敵)?”
“所以為咗錢,你唔介意Y小姐到底有無被佢輕薄過?”金遠山再踏前,林涼水發覺自己再無退路,後背只得緊貼木門。
“金遠山,請你唔好以上位者嘅姿態同我講嘢。
你一直平步青雲,我一直江河日下,你唔會明我嘅處境。
我同你講過好多次,我無得揀 (選擇)。”
金遠山不遑多讓,駁道:“林涼水,我亦請你唔好再以身不由己作為藉口。
一個稱職律師嘅職業道德,係唔會因為佢有幾風光,定係有幾潦倒而改變。
倘若我處於你嘅位置,就算我身無分文,都唔會為咗錢而助紂為虐。
此之謂做人嘅底線。”
林涼水冷笑:“我再請你尊重法官裁決。趙公子無非禮Y小姐,我並無助紂為虐。”
金遠山湊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增添一絲危險氣息。
“你幫佢辯護,佢到底有無做過,你比我更加清楚啦,Mr. Lam。”
“我已經講得好清楚,趙公子佢係真誠地認為Y小姐同意佢嘅行為……”
話音剛落,襲來的是金遠山極其霸道的吻。林涼水的嘴唇被吮得通紅,某人的牙齒特意在混亂間噬破了他的唇皮,兩人的口腔隨即滲透了腥味。
金遠山稍作分別,林涼水用手背抹去血紅,嚷道:“你發咩癲?!”
金遠山用拇指摸了摸他的傷口,把那依附在指腹的紅含在嘴間,又道。
“你唔鍾意我錫你咩?”
喜歡,誰都會喜歡被所愛的人親吻。
但儘管之前他們的吵架如何激烈,最終以接吻與做愛告終,他也未曾被他如此粗魯地對待過。
林涼水沒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金遠山垂首,默默把左右一對袖扣解開,讓它倆滑進林涼水的褲袋。冰冰涼涼的金屬質感隔着一層褲袋的絲綢,讓他不住顫抖。
然後把袖口卷上至前臂中間,手臂的青絲與肌肉若隱若現,把正裝下的性感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唔答我,即係默認啦。”金遠山重新望回他的臉,雙手各抵在他的耳邊,把他徹底困於他的臂間。
“你……你想做咩 (甚麼)?”林涼水隱約感覺到,今晚會是個不眠夜。
“想同你做。”金遠山埋頭在他的頸側,落下一個又一個厚重的吻,片片紅印猶如朵朵梅花在他的項上綻放。
林涼水伸出雙手意欲反抗,手腕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舉高,雙雙壓在門前。兩人的體型與武力值過於懸殊,林涼水除了就範與進行不痛不癢的言語攻擊,根本別無他法。
“但我唔想,我今晚唔ready,你個仆街,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兩人身體緊貼,林涼水察覺對方身下的生理躁動,卻是完全無法逃脫。
金遠山抬眼譏笑,淺啄了他唇邊的創口。
“你又點會唔ready。你每次上庭之前都會因為緊張而唔食飯;之後就會因為需要沉澱情緒而繼續空腹到第二日。
如果我無估錯,你今日只係飲過水,夠曬乾淨。”
林涼水咬咬唇,正正是因為兩人對對方過於了解,相愛時的關懷之處皆成為相殺時的攻擊弱點。
他的身體難以抗拒他撩逗所帶來的愉悅與痛楚,但心理上卻知一切正往錯誤的道路長驅直進。
“金遠山,我唔要……嗯……”那人在鎖骨處逗留,然後玩味一舔,讓他聲線不住變調。
“想要咪出聲囉。”金遠山再度抬眼,看他眉頭微蹙,得逞淺笑。
“你聾咗啊?我話……我……嗯……唔要啊!”林涼水嘴巴微張,再這般下去他懷疑自己真要失守。
“Mr. Lam,我十分真誠地認為,你從頭到尾都係同意我嘅行為,直到聽日太陽升起為止。”
“唔係!我唔同意!”林涼水嘶吼而道,雙眼逼出淚水。
金遠山沒有給予他繼續反對的空間,一下用嘴堵上他的唇,然後彎身,直接把掙扎中的林涼水橫抱進房。
一夜蹂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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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林涼水是被尾椎以下的陣痛而弄醒的。
昨晚的金遠山猶如着魔了一般兇狠,儘管床單早已被稠液與汗水所沾濕,他還是繼續無度地索取,直至他筋疲力竭,放棄反抗為止。
林涼水明白,金遠山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懲罰他這個為了金錢而捨棄良知的人,並試圖以他的不幸,隔空撫平Y小姐敗訴的傷痛。
房間裏飄散着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林涼水艱難地撐起上身,瞧見煙灰缸內有半枝未吸完的煙,或許是他從他隨身的煙盒中偷取的。
不遠處的金遠山已穿回他昨天的恤衫長褲,敞開的袖口下,手臂有幾許深長的抓痕,揭示着昨晚二人的激烈戰績。
他的身旁是一個黑色大行李箱,但林涼水知道,今天的他不用上庭,裏面装的絕不會是庭審物料。
他忽然知道裏頭裝的是甚麼了。
金遠山稍作回首,冷道。
“林涼水,我琴晚諗得好清楚。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同你已經浪費咗二十幾年嘅時間,無謂再蹉跎落去。
分手啦。”
輕輕的一句話,是一記敲在林涼水心間的重錘。床上的他欲要向前挪移,那陣撕裂的痛卻令他難以向他靠近。
“……你咁係咩意思?”
“你琴日話你江河日下,我估你喺短時間內都比較難搵到一個新嘅單位搬走。
我已經執好自己嘅行李,從呢刻起會搬離呢度。剩低嘅嘢你鍾意留就留,唔鍾意可以掉曬佢。
再見。”
“金遠山,你同我企喺度啊!”林涼水不懂說甚麼取悅的挽留說話,只能朝着他的後背大喊。
然而那人只顧挽上行李箱的手柄,滾輪與磁磚相互碰撞的冰冷摩擦聲漸遠。
一道木門隔開一對新的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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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遠山拖着行李箱,漫無目的從灣仔舊居走到金鐘,又從金鐘走到中環。他今天本來是要上班的,但他最終還是請了一天的無薪假。
太痛了。
昨晚的情事痛在林涼水的身,以及金遠山的心。世界上並沒有單向的懲罰。
他想哭,卻是怎麼也哭不出來。或許當一個人悲傷至極點,連哭泣的能力也會失去,只能感知心臟在淌血。
中環最高法院大樓已被改為立法局的場地,唯獨樓頂女神肅穆姿態不變。金遠山駐足在她的腳下,抬頭尋求她的安慰。
“先生,你都係嚟立法局呢邊慶祝㗎?”一個滿臉笑意的女生點了點他的肩。
金遠山扭頭,長髮及肩的她估摸正值碧玉年華,或許與少女Y同歲。不遠處柱子旁站了另一名短髮少女,正默默含笑觀察兩人對話。
“有咩好慶祝?”
“立法局喺朝早通過草案,年滿21歲嘅男同性戀行為正式除罪化。
我同成班同學都好支持呢條同性權益草案,所以一聽到通過咗就搭車過嚟慶祝啦!”
金遠山苦笑。
二十年前,有兩個就讀港大的少年在這裏修補《學苑》稿文的嫌隙,定情擁吻。兩人當時殷切期待,終有一天,男同性戀權益會迎來曙光。如今草案終於艱辛地獲得通過,卻仍是遲了一步。
卻是忽然感到臉頰上一陣半涼。
長髮少女笑得燦爛,左邊一隻微尖虎牙更顯她的調皮:“彩虹寓意多元性別權益,我送一條俾你啊。”
柱旁的她一甩爽朗的短髮,對她甜笑:“Evelyn,我哋要行喇。Fiona同Isabel已經到咗喇。”
“得,即刻到!”方家軍便是匆匆跟金遠山道別,兩手自然相牽,隨她往正門奔跑了。
他一邊看着一對青春背影遠去,一邊抹了抹自己的臉,幾隻指頭瞬間染上七彩顏料。
倘若林涼水還在,他應該會特別孩子氣的跟她倆打成一片,又或是靠過來用臉蹭掉一半的色彩。
然而他不會在了。
1991年7月11日,香港立法局正式通過男同性戀除罪化草案。
同日,山失去了與他曾經並肩而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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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唔可以詳細啲?你哋嗰次交手係點㗎?”方家軍似乎對兩位師父的前塵往事十分感興趣。
“我贏咗場官司,但輸咗個朋友囉。”
“啊……所以上一次你贏咗金遠山,就係你哋決裂嘅導火線?”
林涼水思忖,少女Y案也算是導火線,不過更準確應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當係囉。水就差唔多吹完 (差不多聊完閒話),你搵好新嘅案例未?”
“咁嗰單係咩案件?唔通金遠山輸咗俾你之後唔服氣所以你哋嘈交 (吵架)?”方家軍不願話題終結,一再追問。
“係我衰啫。佢無做錯。”
方家軍撇撇嘴,林涼水甚麼話題也不抗拒,唯獨是有關他跟金遠山的,總是答得特別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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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琴日夜晚專程打電話俾我,擔心你呢排撐得好辛苦。佢肯開金口,我又點會拋棄你。”
回到灣仔居所的林涼水,腦裏反覆思考方家軍這句話的含意。姑勿論她最終是因為甚麼原因而選擇留下,金遠山的確幫忙說了些好話。
禮尚往來總是應該的。
一個久違的來電顯示,閃在金遠山的諾基亞3310手機螢幕上。
阿水。
金遠山有點詫異,手機在手中響了又震,就是不知該不該接。
“好忙啊?”通話終於被撥通,林涼水的聲線經電波傳輸,撩動了他多年塵封的心弦。
“……喔……唔係……頭先出咗去斟水……所以遲咗聽你電話……”金遠山抹了抹鬢邊的汗。
原來一通電話可以比上庭還要使他緊張千倍。
“……無嘢……我打電話係想同你講聲……唔該 (謝謝) ……”電話另一端的人何嘗不是緊張得快要窒息。
“……其實我唔係想幫你……”
“明㗎喇,總之多謝你幫手勸Evelyn。”林涼水明白金遠山總要嘴硬多幾分,替他打圓場又何妨,然後又問。
“話時話,嗰日我搭你順風車,都唔記得問你一個問題。
點解你打算唔做主控嘅?”
金遠山沉默一會,認真答道:“……或者係因為呢個係‘無得揀’之下嘅選擇掛。”
十多年前分手前夕的林涼水以‘無得揀’為自己開脫。而今天的金遠山向他印證,在‘無得揀’以外,其實還有一個逼不得已的last resort。
那便是棄權不幹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林涼水忖度金遠山又在趁機批判他當年為趙公子辯護的過失,便是隔着電話無奈淺笑。
但這次的金遠山似乎多了一重敏銳。
“咁Evelyn仲有無……同你講啲咩?”
“無啦,有咩事?”方家軍除了沒完沒了地追問他倆的事以外,甚麼也沒交代過。
“乜阿女講一半又唔講一半㗎……”金遠山忍不住低聲抱怨,有些事原來不得假手於人。
林涼水只聽見一堆絮語,便問:“Mr. Kam,你仲有嘢想講咩?”
金遠山閃爍其詞,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猛吸了一口氣才道。
“……其實都唔係咩重要嘅事……
不過 Mr. Lam 嗰日留咗一個打火機喺我架車度。
你係想專登 (故意) 同我講……你準備戒煙……定係你唔小心留㗎?”
林涼水一笑置之:“Mr. Kam,我食咗十幾年煙,邊有 (哪有) 咁容易戒喎。”
說罷,煙癮又起,便是從口袋裏熟練地取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邊。
“咁啊……食住半支先囉。”某人順勢回應,語間竟帶半點淘氣。
“半支?咁我咪好唔抵 (不值)?我俾咗全數㗎喎。”林涼水摸摸口袋,那晚下車後在7仔新買的打火機怎麼不翼而飛了?
“再唔抵,都唔及健康重要。
呢排天氣轉涼,Mr. Lam記得要保重身體。
早唞。”
電話傳來掛線後的短促標示聲,林涼水終於在庭審文件夾下尋得它的蹤影。
他把它擺近煙末,卻又悵然若失地挪開一寸。
喀噠一聲,打火機金黃的火苗照亮周遭空間,帶來一絲具誘惑性的溫暖。
拇指一下鬆手,空氣回歸冷清。
‘無得揀’以外,尚有一個最終的選擇。
There's always a choice.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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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終於寫到他倆分手了,可喜可賀。本章有點是理想主義跟現實主義的碰撞。
方家軍的演員楊偲泳是拍過姬片的,於是把她倆似有若無的故事也放進去crossover了。
律政署 (Legal Department / Attorney General's Chambers (AGC)):1997年以前律政司 (DOJ) 的前稱
回歸後的立法局成爲現終審法院的場地
一些港味、粵語、以及注釋:
放風、收風:放消息、收消息
八卦、換啱:喜歡吃瓜、換對了
逼埋牆角:無法逃脫
又點:又怎麼樣
睇唔起:看不起
同你做:和你做愛
吹水:聊天
唔該:謝謝
話時話:By the way,順帶一提
last resort:逼不得已的最後一招
乜阿女講一半又唔講一半:怎麼她說不齊話呢
Chapter 11: 11 弱水三千
Chapter Text
本合集正文還有一章就會完結。
本章時間綫以2004年爲主,應該又歡樂又甜又有少少感動???
番外可能也會有,看靈感,以及歡迎各位點梗,覺得適合的都會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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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庭審的日子快要來臨,最近兩師徒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面與鐵窗內的曾潔兒保持緊密溝通,要把一切案發當日的細節全部釐清;另一方面繼續挖掘更多案例與證據,務求到上庭當天萬無一失。
至於太子……他已經完成了首次裁判法院的提堂,獲准保釋候審。由於保釋的限制多多,法庭對其人身自由、獲准進入的場所及所接觸的人士均有規範,太子與兩人有了共識。
在曾潔兒案最後的庭審完成前,如無必要,不再節外生枝,見面溝通可免則免,以免把兩位僅餘的辯方律師都給拖累了。
方家軍大致上已經把庭審物料整理妥當,但仍覺有隱患未曾處理。
“師父啊,其實你有無收錯風 (信息)?你話金遠山打算唔做主控,但DOJ一直都無出新嘅主控名單公告。”
其實林涼水最近也在思慮這個問題。庭審日子快要逼近,但DOJ尚沒動靜,這一點不符合慣常做法。
但金遠山那天言之鑿鑿的說詞似乎對放棄當主控一事很有把握……這又是甚麼一回事?
卻是在思想兜圈之際,猛然打了個哆嗦,然後是幾聲噴嚏,感覺差點連腦髓都要飛出去了。
林涼水在心裏暗暗咒罵了句Shxt。
該不會是因為近日過於操勞,在這非常時期染疾了吧?
方家軍一臉惶恐,這幾聲聽起來不像虛的,她作為去年SARS (非典型肺炎) 的康復者還是心有餘悸。
她忽然想到金遠山那晚的囑咐,說甚麼阿水的氣管很弱的,特別容易耗出病。
平日林涼水吸煙喝酒熬夜樣樣都來,依然龍精虎猛,當時她只道金遠山無聊寒暄幾句,怎料到原來他能準確預測林涼水的發病時刻?
早知當初,她就該把她師父的煙盒沒收掉的,現在她只盼望剛才那三聲只是虛驚。
“不如你食少支煙啦……”
方家軍明知吸煙與打噴嚏沒有最直接的關係,但人性就是如此,總會將稍有關聯的事物賦予最狹隘的因與果。雖然……她估計林涼水非常執拗,大概會把她的叮囑當作耳邊風。
“乜你無發覺呢排office少咗煙味喇咩?”林涼水駁道。
方家軍沒特別留意,但經他提醒後又像是這麼一回事。再望望桌子上的一堆凌亂得如同亂葬崗的雜物……
咦?煙灰缸呢?
“你戒緊煙?!”
方家軍思量戒煙也算是人生大事。一個人若不是經歷了甚麼大刺激例如生離死別、身患絕症,好端端的並不會突然下定決心。
“師父,你係咪……有咩隱疾無同我講?”
“頂你個肺啊!我不知幾健康啊!”林涼水中氣十足地講完一句少於三秒的話。
然後又是接連幾個噴嚏,氣管猛然收縮,咳了一聲。
仆街,這回是真的頂自己個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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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律所罕有地提早關燈,林涼水著方家軍早點回家休息罷了。她好心問他要不要陪他下班去看個西醫,結果是某人一口回絕。
中年人似乎都有個毛病,那便是畏疾忌醫,尤其是自詡無敵健康的林涼水。
方家軍完全拿他沒法子,今晚別打電話再勞煩她就行。然而墨菲定論總是特別湊效,越不想發生的事越會發生,在她準備洗漱之時,手提電話開始響個不停。
‘師父’
方家軍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爽快接聽:“喂,師父,你依家好啲未啊?”
“金遠山你個衰人……叫我戒煙……我聽咗你講喇……但依家我咳到甩肺啊!”
林涼水對著電話狂吼,卻是到了最後明顯地聲線微弱了許多,應該是接不上氣了。
方家軍感到疑惑不解。她跟金遠山無論是中文或是英文名在電話通訊錄裏都肯定不是挨近的,很難存在翻錯電話的機率。
除非……林涼水依照了最近通話記錄來選,結果一時大意按錯了她的名字。
“佢兩個私底下傾過電話?師父仲要為咗佢戒煙?又話未冰釋嘅?”方家軍自言自語。
“做咩唔出聲啊?心虛啊?我……咳……命令你依家即刻……咳……喺我屋企門口出現……鎖匙放咗喺嗰度……”
某人暴躁地掛了線,方家軍回撥後只落得一個‘你所撥打嘅號碼暫時未能接通’的下場。
呵。
命令人總得有個譜吧,沒有提供住址,鑰匙放哪又說得不清不楚的,就算金遠山是神仙也難救,何況他只是個早已跟他鬧掰的陳年舊友。
但原來金遠山真是神仙。
在方家軍誠惶誠恐地撥打了被某病人點名的電話後,他在半小時內駕了車,出現在方家軍的家的樓下。
“Evelyn,上車喇。我哋一齊去搵Mr. Lam。”金遠山搖下私家車窗,仍是一身精緻正裝。
方家軍懷疑他是OT (加班) 到一半突然被她急召而來的,但她不敢問,只敢即刻上車,屏息靜氣地全程抓緊扶手。
車子開得好快,快得讓她看不見路旁的槐樹與街燈是怎麼像鬼一樣飄過的。
而當他倆站在林涼水在灣仔的寓所單位前,方家軍更是驚訝。金遠山猶如半個屋子的主人,彎身淺托起家門前黃綠葉參半、奄奄一息的不知名盆栽花盆,在底部尋得一把沾有花泥的鑰匙。
鑰匙插進匙孔,右手順時針扭了兩周半,‘喀’的一聲,開了鎖,再逆時針扭了一周半,鑰匙就這麼輕松地被抽出了。
他開了門,左手精準反手落在燈排,齊刷刷往下一撥,全屋瞬間燈火通明。
方家軍呆楞地站在門口,一個人要對他舊友的家熟悉到甚麼程度,才能在登門造訪的時候,完全清楚他家開門的方式,甚至是屋內佈局。
“唔會係一齊住過嘅室友掛……”她口中念念有詞,卻見金遠山已經屈進了廚房,在最左面的懸櫃取出一個白瓷杯,扭開水龍頭,把它沖洗乾淨。
“Evelyn……”
金遠山瞄了那十年如一的電熱水壺,溫聲吩咐。
“……麻煩你幫手斟一杯暖水,陣間攞入去右面數過去第二間房。
呢個壺嘅制要㩒耐啲 (按鈕要按久一點) 先有水出。
我入去睇吓佢先。”
“……好似曾經真係室友……”金遠山每一句話都在揭露著他可能曾經居住在此的痕跡,再怎麼不賴在當年亦應是這兒的造訪常客。
金遠山悄悄推開門,林涼水正臥病在床,用被子把自己完全包裹住,只餘下頭部在艱難呼吸。
不用猜也知道,他肯定是染上風寒了,現在全身正在發冷。
林涼水睨視他一眼,不知是否被病情影響了精神,甚麼舊情人的距離與生疏感都被他摒棄了,只是直白地在埋怨:“終於捨得嚟 (來) 喇咩?”
“係我錯,嚟遲咗。”金遠山把責任全攬上身。
林涼水在被子與床邊的夾縫中伸出手腕,向他招手:“你同我過嚟,烏低身 (彎身),俾我望清楚你係咪一啲悔意都無。”
金遠山對病者總是特別有耐性,因為他清楚被病毒折磨的人都比較玻璃心,而體弱多病的林涼水更是佼佼者。
便是完全順從他的意思,湊過去了。
誰知那人突然起了身,接著捧上他的臉頰,猝然與他近距離對視。金遠山嚇得瞪大了眼,甚麼情況,他這是發燒燒壞了腦子麼?!
林涼水噗哧一笑,恍惚病得連神智都有點不太清醒:“Mr. Kam……你搞到我病咗……我要傳染返俾你。”
身後傳來一道瓷器破碎的清脆聲。兩人朝聲音方向去望,只見方家軍目瞪口呆地站在房門旁,白瓷杯碎片與暖水鋪滿一地,自以為目睹了兩位師父的世紀之吻。
林涼水縱使病得不輕也瞬間清醒了幾分,連忙後退縮手。他是怎麼也想不通明明他致電了金遠山,卻無端附送了多一個徒弟。
金遠山全身僵硬,這回確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但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Evelyn,啲碎片我一陣會清理。可能你最近都跟case比較操勞,所以唔小心整跌咗個杯,一係你返屋企休息先?
Mr. Lam 有我睇住應該無問題嘅。”
方家軍用假笑掩飾心慌,實際上她完全緩不過來。
整件事太震撼太炸裂了,主控官前師父跟辯方師父是舊友也罷,是前室友也好,但倘若兩個接吻了……那麼……是同居過的前男友……還是現男友?!
兩人竟然有如此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她卻是到今天才發現!她枉為兩人徒弟!
方家軍盡量面不改容道:“我返屋企瞓先。
有咩都……唔好再call我,真係緊急嘅話……call白車 (救護車) ……應該會好啲。”
便是一溜煙地跑走了。
沖擊實在太大,她需要時間消化,更無謂再在這兒繼續當一個白得發光的電燈泡。
———————————
金遠山對方家軍的反應毫無波瀾,她喜歡怎麼想也由不到他控制。卻是繼續彎身,靜靜看著他之後的發揮。
“你無端端做咩帶Evelyn過嚟……”林涼水對於兩人稍微親密的舉動被方家軍撞破感到特別不是味兒。
“你知唔知你頭先 (剛才) 打咗佢嘅電話?地址又唔講,鎖匙放邊又唔講,你當佢識得讀心咩……”金遠山的手背探了他的額,這回涼水是真的變成了燙水。
“……但你知啊嘛……”他不太自然地撥了撥被汗水黏糊的劉海,又道。
“……我賭你會知,其實我一直都無搬走……”
林涼水賭對了。
其實在分手後,金遠山曾偷偷跟蹤過他,甚至也曾融入過聽審的普通市民當中,去了解這位新晉的AGC裁判官的判案作風。
或是因爲他曾抱有一絲希望,林涼水會迷途知返;又或是因爲他還是對舊情人帶有一絲迷戀,要窺探他之後的生活過得如何。
然而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坐在最高處的他雖手執法槌,但卻是徘徊在誤用與濫用的邊沿。他有神無氣地宣讀判詞,恍惚即將要上刑的不是被告,而是他這位對工作已而極度厭倦的裁判官。
下班以後,林涼水偶爾會泡酒吧,偶爾會在燈紅酒綠間與女人親吻,可他最後總是會獨自在街上遊蕩,直到夜色深沈、繁星閃耀。然後他仰天笑了笑,忽然不知想起甚麼傷心事,悲從中來,瘦長的身板蹲在便利店的門旁開始抱頭痛哭。
待眼淚哭乾,才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灰白煙圈越過那灣仔閣樓的窗花,最終幻化成一道霓虹淺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希望磨滅成煙灰,金遠山終於鐵了心。
在林涼水拜訪他為曾潔兒提供法律意見時,他冷拋了句‘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他執意成為案件的主控,除了是為了彰顯心中正義,更是要堂堂正正地與他在法庭上交手一次。
Y小姐案中的林涼水以法官判決為依歸,即便被他粗暴鎖喉仍高呼趙公子無罪。那麼,就讓自己成為控方,帶領法官宣判曾潔兒謀S罪名成立,徹底讓放棄法律的林辯方屈服。
誰知曾潔兒案煙鎖重重,另有內情。重拾底色的林涼水對他有著致命的引力,致使他多次與他在法庭以外的地方重逢。
有意,或無意。
“你啊,點解咩都可以原封不動㗎。個電熱水煲咁垃圾你都可以忍到依家嘅?”金遠山環顧房間,除了枕頭少了一個,一切擺設裝潢跟記憶完全吻合。
“用慣咗咪唔換囉……水煲仲可以用,一直相安無事,係出水慢少少啫……”林涼水垂頭低聲說道。
“係囉。好似你食煙食慣咗咁,一直相安無事,突然一下子戒,咪出事囉。”金遠山缺德地調侃。
“你仲好講 (還說)!明明係你叫我戒㗎!你個罪魁禍首……咳……”林涼水感覺自己連罵人的氣力也沒有了。
那人走出了房,回來時捧了另一杯溫水和退燒止咳成藥,著他以水吞服,林涼水只得閉嘴依從。
“我係叫你食半支煙,慢慢戒,無叫你一刀切。
人無可能突然脫離慣性,總係需要時間去適應改變,唔係就有機會會適得其反。”
當天金遠山所說的‘半支煙’原來有更深層的意思——循序漸進的改變。
“咁你當年又做咩……”林涼水意識到自己理虧,把‘一走了之’四個字吞進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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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遠山是林涼水生命中最難戒除的一支香煙。
於是,當他被突然分手,隨後的那陣漫長戒斷反應比戒煙要煎熬很多、很多。
兩人從初識到此刻已而經歷了三十五個寒暑,可他對他的心癮在分手後仍一直潛伏在骨髓深處。
在最近一次又一次的見面、交談、甚至幻想之中,更是開始重新隨血奔流,滲透新造與舊有的細胞。
那人聽懂了林涼水的欲説還休,卻是礙於二人目前不溫不火的關係,反倒不知如何接話。房間裏一時靜得可憐,最終由半躺的人打破僵局。
“我想再飲多杯暖水……”
金遠山點點頭,很快又給他端上另一杯水。大概是發燒的人因爲冒汗過多,需要及時補充水分,林涼水喝得極急,差點就被嗆到了。
這回金遠山終於索性坐在他的床邊,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望向地上那不規則的白色瓷片,笑著緩解氣氛。
“好彩Evelyn隻爛杯無鎅傷 (弄傷) 你。如果你失血過多再飲水飲得咁急,會死得仲慘。”
“啊?”
“有無聽過‘低滲性脫水’?血液濃度大幅下降,會對重要嘅器官造成不可挽回的創傷,甚至死亡。”
林涼水的腦海突然閃過曾潔兒大宅垃圾桶內的兩個膠水瓶,但卻驚嘆於金遠山的知識儲備量:“你又知?”
“我本身都唔知㗎。不過Andrew Leung嘅其中一個女朋友喺醫學院讀醫,然後又得閒 (有空) 上嚟宿舍溫書……”
案情碎片被逐漸串聯黏合,最重要的一塊白瓷原來藏在金遠山的手心。
林涼水連忙翻開被子,一臉心焦如焚地要下床。
金遠山只道他病得不輕,一手把他攔下:“你要做咩?”
“偷錄嘅影片提到,鍾念華同Elsa喺大宅有撕鬥,最後鍾念華call咗鍾京頤返去收拾爛攤子……
……嗰日我同Evelyn喺垃圾桶發現……兩個700毫升嘅空水樽……
鍾京頤係……佢係……咳……”
金遠山跟隨思路推測,迷霧散退:“佢係醫生。”
兩人對視,原來證據最終指向的人不是被告曾潔兒,卻是靈活運用醫學知識,以水害人於無形的鍾京頤。
林涼水用手背撥開他的手卻不得要領。
“我要返去曾潔兒嘅大宅,攞返 (拿) 嗰兩個水樽……”
“你依家病咗需要休養。”金遠山拒絕他的莽撞。
“唔得㗎……咳……遲一日就係一日……我仲要返去律所,整理返啲證據,同埋諗吓點樣 (如何) 用個水樽……咳……煮死鍾京頤條仆街……”
林涼水使出渾身氣力,雙手推上他的背,可金遠山就是擋在自己跟前,讓他只能滯留在床。
“距離最後嘅庭審仲有半個幾月,你仲有時間,而且Evelyn都會幫到你㗎……”
林涼水卻是苦笑搖頭,洩氣地躺回床上。
“我一向體弱……每一次大病都要捱兩三個星期先會好……你比我更加清楚啦……”
金遠山當然知道。林涼水素來消瘦,不是因為他減肥成功,而是因為他特別容易染疾,季節交替時總會臥病。
每年總有一段時間他不是被喂白粥,就是白灼青菜,能不瘦麽?
“我好驚 (怕)……好驚自己唔爭氣……上唔到庭……
Evelyn佢未成氣候……如果剩得佢一個……先係真正嘅撐唔住……”
金遠山再往他的額輕輕一探,似有些微降溫,退燒藥正開始發揮作用。
“唔會㗎,俾啲 (給予) 信心你自己,亦俾啲信心Evelyn。你會好快病癒,佢亦可以支撐大局。”
林涼水倔強地別過頭,一滴滾燙的淚從眼角滑落:“你唔駛 (不需) 安慰我喇。我自己知自己事。
我真係好驚……最後會辜負曾潔兒對我嘅第二次信任……
我已經辜負過太多人……
Y小姐……Evelyn……兩年前嘅曾小姐……
仲有……你……”
房外的直立廊燈閃了閃,如同金遠山漏跳一拍的心。
“……我?”
壓抑良久的愧疚、汗水與眼淚一同揮發,林涼水終於向他剖白。
“其實我都知道……
我知道我做裁判官嘅時候,你曾經嚟過聽審。
散庭之後,我追出嚟門口,然後喺庭外嗰條好長嘅走廊度,見過你離開嘅背影。
你一直垂住頭,行得好慢、好慢。
或者每一步都代表住一次嘅心碎,同埋對我嘅失望。
我想從後叫住你,但我嘅勇氣已經所餘無幾……”
林涼水嘗試抹淚,可淚如雨下,已而沾濕枕頭,又道。
“我呢世人 (這輩子)……做過好多錯誤嘅選擇。
我揀錯師父……
揀咗食煙……
揀咗幫趙公子辯護……
又自以為是,喺今次單case揀咗唔抄錄證人供詞……
依家嘅我想做啱 (對) 一次決定,你可以當我係想悔過贖罪。
但原來,選擇做啱比起做錯,難好多……”
金遠山眼眶濕潤,他從不知他牽強的笑容背後,早已傷痕累累。罪疚感如同一副沈重的枷鎖,積疊在林涼水的身心,直至把他徹底壓垮。
“……阿水……”他的聲線如初見第一次稱呼他中文名字一般輕柔。
久違的稱謂,讓林涼水不住扭頭,一雙淚眼仰望著那朦朧的影子。
“你或者辜負過好多人,但你無辜負我。”金遠山以食指指節沿著淚痕,為他擦去淚水,續道。
“往事如煙,或者未能彌補,但只要我哋由依家呢刻開始,一齊做好啲就夠㗎喇。”
林涼水無奈一笑,雙手在被子中竄遊,最後扣上他手腕,又道:
“……點樣一齊做?
依家我無咗太子,你又打算唔做主控……係咪想做我助手?
如果DOJ換咗一個比你更加兇狠嘅替代品,我怕我同Evelyn都搞唔掂 (難以處理)……”
掌心溫度直抵金遠山的內心,可他的一番話卻是令他細思極恐。
距離最終庭審只有半個多月的時間,DOJ一直尚沒舉動,意味著其不會撤銷對曾潔兒的控罪。
他可以選擇不幹,但主控一職亦絕不會懸空,說不定明天DOJ就該急趕昭告最新人選誰屬。
香港的資深大律師寥寥可數,候選之人來來去去就是圈子中的那幾個,當中不乏與鍾家有或深或淺的交情。
金遠山忽以也算不清,到底他之前的抉擇是對是錯。
直立廊燈突然‘啪’一聲熄滅,或許跟屋主一般虛耗過度,在今晚終於需要歇息。
枯盡的燈截斷了金遠山的思緒,他瞧向房外,光線黯淡不少,讓他不禁發問。
“我記得嗰盞燈成日壞,你仲留到依家……其實你到底有無換過呢度任何一樣嘢㗎?”
他沒得到預期的答覆,手腕處卻傳來一陣松脫的涼意。他重新望回去,只見林涼水略略掀開被子,又起了半身,打開了床頭櫃。
在最顯眼的角落,掏出了一對寶藍色的圓形袖扣。在昏暗光影下,宛若兩顆女神留落凡間的淚珠。
金遠山一眼認出,那是分手那晚他滑進他褲袋的遺物。
林涼水小心翼翼地脫下了他簇新的純銀方扣,一邊將兩滴藍淚重新繫在他的袖邊,一邊垂眼答道。
“嗰日你同我講,剩低嘅嘢我鍾意留就留,唔鍾意可以掉曬佢。
但呢度所有嘢,無論係完好無缺嘅擺設……出水好慢嘅電熱水煲……定係成日壞嘅廊燈……
我都好鍾意。”
舊物被重新妥當扣上,林涼水擡眼,雙目依舊含淚,藥效完全發作,神情越發疲憊,最後哽咽表白。
“……阿山……
你知唔知……其實我仲係好鍾意你……
一直無變……”
他湊了過去,兩人四目相投,而金遠山並沒躲開,眼神卻是徐徐從上而下,最終停駐在他的唇。
“……你唔怕我傳染你咩?”林涼水試探問道。
金遠山以略帶黏膩的氣聲作答。
“我照顧咗你咁多次,都無被你傳染過。
我相信今次亦都唔會。”
隨即把他深深環抱,繼而奉上一個極其溫柔的吻。是甜蜜的輕舔、虔誠的慰藉、亦是細膩的研磨。
十多年來冰封的關係與情感,於今夜徹底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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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陣的吻越來越輕,林涼水倦意漸濃,最終一動也不動地靠在了他的肩。金遠山淺托他的身,讓他重新躺回床上休息。
他走出了大廳,看了看懸掛在大廳的鐘。
現在是晚上十點正,時候尚早。他猶豫片刻,雖然有些事明天說也不遲,不過阿水說得也對,遲一日就係一日,打個預防針總沒錯的。
“喂,金生……你打電話俾我有咩事啊?”今晚遭殃的除了方家軍,原來還有某人的小助理。
“無阻你休息啊嘛?”
小助理撅嘴,上司急call準沒好事發生,但她也沒底氣說自己正忙。
“我都……得閒嘅……”語氣透露出百般不情願。
“頭先收工唔記得交代,想麻煩你聼日一早幫手call DOJ,跟進下我打算辭任主控一事。”
“啊?”小助理猶如狀況外般驚叫。
“咩事?”金遠山隱約察覺某個步驟已而出錯。
“……Sorry金生,嗰封辭任信……我以為唔急……所以未寄出去……”
金遠山是真的不明白,為甚麼她總能花式犯錯。他真想對她破口大罵,到底她可曾帶過腦子上班。
但轉念一想,或許一切是上天替他所做的抉擇。
他跟林涼水,莫論關係冷暖,終究是要面對面的交手多一次,怎麽躲也躲不過的。
“咁……我聽日仲要唔要寄信?”小助理懵懂問道,聲音開始抖震。
“依家只係得返 (剩下) 半個幾月咋,你話呢?”
“即係……要?”聲綫變成哭腔。
金遠山扶額,到底是病弱水還是小助理的玻璃心更易破碎?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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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熱烈祝賀山水終於冰釋前嫌!!!
年少時是阿山做主動表白的,那麼中年時就讓阿水主動一次吧。
法式恤衫並沒有附帶的衣紐,袖扣必須另外配搭購買。
一些港味、粵語、以及注釋:
SARS:非典型肺炎,在2003年肆虐香港
頂你個肺:罵人的粗俗說話
仲係:還是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一般以為此語出自《紅樓夢》第九一回:「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紅樓夢此處情節恰為林黛玉試探寶玉對寶釵的心意,所以後來引此語多將「弱水」比喻作愛河情海。「弱水三千」指情愛心意很多(或對象很多),「一瓢飲」是指「只取其中之一」的意思。
本章標題再淺淺扭曲一下意思,弱水 = 病弱水。
Chapter 12: 12 天有眼(正文完結,番外待續)
Chapter Text
本周多更了一篇後記,看完正文大結局不要走開哦 (這是我寫合集的老傳統了,有甚麽寫作歷程/個人看法/反思都會在後記那裏再寫清楚的)
由於最終的庭審在電影裏篇幅很多,所以在本章做了省略安排。所有法律相關情節是捏造,切勿深究。時間線依舊是以2004年為主。
番外會有的,畢竟看文也會有戒斷反應 :) 番外就是他倆復婚以及各角色愉快的律所/非律所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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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涼水睜眼的時候,高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昨晚打了一通電話給金遠山,然後發生了甚麽呢?頭好像有點重,他敲了敲太陽穴,事情的先後次序亂作一團糟。
是接吻後再告白,還是告白後再接吻?
腳步漂浮地往廁所潦草洗漱,卻在客廳裏的梳化上發現了半盹的金遠山。
那人聽出林涼水的動靜,很快便醒來,往廚房逕自走去:“今朝煲咗啖白粥,份量夠你飲全日,我入去舀一碗俾你啊。”
他依舊身穿那套正裝,不過多了點褶痕,而且手袖也挽高了方便煮菜。
金遠山的衣服很少會穿兩天。林涼水方知他為了照顧生病的他,選擇了徹夜不歸家。
“你唔駛返工咩?”綿滑白粥被端到他的跟前,他往裏頭吹了吹,邊皺眉邊嘗那淡如水的出品。
“要啊,陣間返。同埋……唔知係好消息定壞消息,琴晚收到助理嘅通知……因為某啲不可抗嘅因素……我仍然會擔任呢單案嘅主控。
所以我同你呢半個幾月……應該都要避嫌。
如果你身體再有咩唔舒服,記得打電話俾Evelyn,唔好打錯俾我喎。”
金遠山還是維護了小助理的顏面。雖然他認為她會有足夠的‘Common Sense’,自行將郵件掛號加急,但他著實也沒對她說清。這次‘意外’他也需負上部分責任。
林涼水當刻卻是心底一驚,差點連湯匙也要拋跌在地。
並非因為需要避嫌,而是證明鍾京頤才是真兇的殺手鐧都被面前的對家完全拿捏了。
先是天使娃娃下的燈泡、再是垃圾桶內的膠水樽。金遠山要是堅守程序正義,質疑證據關聯性、反對他提出引導性問題云云,他將完全沒轍。
“阿水,你放心啦……”金遠山以為是藥物的副作用導致他的手抖,便把湯匙從他掌中抽出,舀了一匙八分滿的餵進他的口中,徐徐而道。
“……依家你最重要係養病,咩事都唔好亂諗。
最後一次庭審,你會已經好番 (痊癒) ,然後整裝待發上場,我會喺court度等你。”
而不知是愛情的魔力作祟,還是林涼水人殘志堅,那天他吊著奇跡地病愈八成的身體,從金鐘道一直發力狂奔上那連接高等法院的行人天橋,終於趕上了庭審。
坐在主控席的金遠山淺呷一口白牡丹,大門被某人一腳踢開。
他泛起一抹淺笑。他的阿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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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完結,陪審團一致裁定曾潔兒謀殺罪名不成立,當庭釋放。
“頭先同你做呢場大龍鳳 (戲) ,我覺得自己好唔專業,I feel ashamed。”金遠山一邊整理行裝,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過,我寧願無得做,都好過俾天收 (遭天譴)。”
林涼水眨眨眼,金遠山言表不一,嘴上說自己當主控當得好失敗、感到羞恥,實質上卻是慶幸自己終於作了一個無愧於心的抉擇——‘反水’與辯方律師站在同一陣綫攻擊己方證人鍾京頤。
方家軍先是道出鍾京頤與曾潔兒的婚外情,繼而質疑其個人誠信;金遠山盤問並譴責其對妻子鍾念華教唆陳球給予假口供知情不報,涉嫌妨礙司法公正;林涼水負責最後補刀,將天使娃娃與兩個膠水樽的秘密暴露於人前,坐實其與鍾念華才是案中主謀。
更不用計算當中金遠山向某人‘放水’放了多少次了。明明是引導性的提問,他不是裝作聽不見,就是在經過法官的提醒後,猶豫良久才不情不願地站了起身,悠然道句‘反對辯方’。
但當一個由DOJ委派的主控官罔顧既定立場與職責而叛變,意味著他幹犯了專業失當。
金遠山選擇以轟烈自毀方式來維護事實正義,可以預期他之後的狀況並不樂觀。
”Mr. Kam……“林涼水憂心地望著他,礙於方家軍仍在旁,還是喊不出‘阿山’兩個字。
“天有眼嘅。”金遠山擡手越過方家軍的身位,中指指節敲了敲林涼水的‘神主牌’,似乎相信上天會因其堅守的初衷而對他網開一面,並且試圖反向安慰他的男友。
‘天有眼’……林涼水細味它的含義,靈機一閃,一記蹲下,愕然發現辯方桌下的陰暗處被某熱血人士刻上了歪斜的三個字。指頭輕碰刻度,染上幾許灰塵,這‘人爲記號’應也有些年頭了。
他鬼祟地擡頭,法官早已離場,法庭內只餘下自己的一衆同黨。
再望回去金遠山,只見他正對蹲下的他微微一笑,又道:”吶,係咪俾我講啱咗呢 (我說對了吧)。”
方家軍懷疑桌底內有玄機。正要一察究竟。
林涼水卻敏捷地站了起身,拍走雙手灰塵,慫恿道:”陣間我哋一齊去嗰間正宗嘅涼茶鋪‘清清佢’啊。
前日太子搞掂咗佢單官司,依家喺法院門口等緊我哋嘅好消息。”
太子被控不誠實使用電腦罪名成立,不過全靠何泰楠重金禮聘了一位比當年的林涼水更擅長遊走江湖的當紅大狀,最終刑罰只需完成240小時的社會服務令,無須坐監。
金遠山猜想太子既能歸隊,應無大礙,便沒多問。卻是瞥了方家軍一眼,看來他律所逢庭審完結後必喝竹蔗水的傳統,是被她所洩露開去了。
法院門口。
“水哥!”太子張開雙臂呈大字型站立,久別重逢之際肯定要給他一個擁抱。
急忙下階梯的林涼水與跟在身後的方家軍滿面春風,打了勝仗的狀態不言而喻。三個臭皮匠狠狠擁作一團,局外兩人在不遠處一臉欣慰。
“我哋贏咗場官司,要點樣慶祝先。”太子神氣地瞧向不知為何仍然逗留在現場的金遠山和他的助理。
他倆不是早早鬧掰的控辯雙方麽?怎麽金遠山像是在等待他們一起同行?
“之後同埋佢哋一齊去飲杯嘢。”林涼水輕鬆答道,當年恩怨與法庭撕殺如同過眼雲煙。
“Mr. Lam,講清楚少少,係飲涼茶,唔係酒。”金遠山雙手擺後搭話,嘴角微翹。
緊擁的三人終於散開,太子越覺雲裏霧裏,原來輸家跟贏家現在流行庭後聯誼,以茶一笑泯恩仇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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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茶鋪外站了五個人,非常熱鬧。看鋪子的少女一眼便認出了金遠山這位常客,熱情招待:“金大狀,今日又打官司啊?今次係買十五支定係十四支?”
早一陣子的他總會少買一支,少女尋思律所可能是有人請辭了。而事實上是因為,某人在曾潔兒案中陷入兩難,於是選擇在自己的office泡茶整理思緒。
林涼水卻是憶起那晚光顧的細節。少女向他顯擺自家的招牌竹蔗水很受顧客歡迎,甚至因爲某個習慣大批購入的熟客少買了一支,才讓他這生面孔撿了最後的一瓶便宜貨。
那位熟客……會不會是金遠山呢?
“今次買十八支。”律所連同他和小助理共十五人,加上林涼水三人,這回是十八羅漢。
想來自己剛打了敗仗,又改了點單:“更正,十七支竹蔗水,再搭一支‘Common Sense’。”
“咦,金大狀竟然都會知呢個叫法嘅?”少女杏眼掃過一行人,視線最後落在那位跟金遠山年紀相仿的男性身上,喜出望外地嚷道:“A.S.先生!原來你同金大狀識得 (認識) 㗎?!”
金遠山手肘架在收銀桌上,袖邊的寶石袖扣定格在雨過天青的一抹湛藍,笑說:“其實我都係A.S.先生。”
林涼水無縫回答:”個翻譯你有份諗嘅,署名光環點都要分一半俾你。”
三人的聊天內容猶如加密通話,讓另外三人聽得一頭霧水。到底甚麽是‘Common Sense’,A.S.指的是甚麽,而翻譯又是怎麽回事?
慢著……A.S.……太子和方家軍面面相覷,這署名跟金遠山照片後的小作文如出一轍!
“佢哋和好咗喇?”太子向她作了誇張的口形。
從兩人下法院階梯的一刻開始,他就覺得今天水哥跟某對家的氛圍特別和諧,甚至有某種盡量克制的眉來眼去,很不對勁。
方家軍湊近他的耳邊:“錫埋添喇。(而且還吻了呢。)”
太子瞳孔地震,甚麽情況,原來他最敬佩的水哥和他最嗤之而鼻的金遠山是前度,並且在自己消失的這陣子舊情復熾了麽?!
便是手擺唇邊驚呼:“你確定你無睇錯?真係錫咗?!”
金遠山略為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瘆人的凌厲,又轉過去親切地重新下單:“唔好意思,再更正,十五支竹蔗水,搭多三支’Common Sense’。”
小助理聽出了弦外之音,雙手各搭上兩人的一邊肩膀,低語:“金生欲蓋彌彰,所以係真㗎!”
某人的耳朵十分靈敏,又道:“Sorry,麻煩再將其中一支改做’Common Sense’,總共四支。”
小助理聽罷,意識到’Common Sense’應是某種難以下嚥的苦茶,看來她又不慎得罪了她的上司。
五個人沿著荷里活道遊走,太子率先嘗了那墨汁,猛地打了個冷顫。
“廿四味咪廿四味囉,懶 (故作) 文雅咁叫咩‘Common Sense’啫……”他高呼上當。
“你咁勁 (厲害) 竟然一啖就試出呢隻味?”
方家軍將瓶口擺近鼻子一嗅,在她看來,甚麽夏桑菊、雞骨草、火麻仁、廿四味等都是同一個味,她也嘗不出任何分別。
而嗜甜的小助理嘛……連瓶蓋也不願開,上司送的東西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只得一直握著瓶身,跟在隊列的最後。
“後生女唔鍾意飲苦茶,我同你換啊。”林涼水故意掉隊,把自己尚未開封的甜水跟她對調了。
小助理猶如覓得再世神仙,雙眼重拾對生命熱誠,連忙鞠躬跟他道謝。金遠山把一切看在眼內,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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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遠山最終被裁定專業失當,被DOJ發了警告信,以及被大律師公會停牌一年。這結局他早已預料,亦沒打算要上訴。
沒有幾個員工能接受律所骨幹被‘釘牌’整整一年零收入,又或是追隨一個帶污點的失德人士。金遠山一不做二不休,賠了所有人的遣散費,把律所關門大吉。
至於林涼水,經過曾潔兒案一役,成功讓城中毒瘤鍾念華及鍾京頤被落案起訴而聲名大噪,除了被報章媒體冠以‘正義律師’、‘逆權大狀’之名,一些大律師行也紛紛邀請他為新合夥人,鋒頭一時無兩。
世界就是這般現實,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所謂風水輪流轉,林涼水終於迎接了他的人生高光。
今夜襲來一場罕有的秋雨。
雨點敲打在水盡鵝飛的中環甲級寫字樓的窗,恍惚也在催促金遠山早早離場。
這幾天他把office的個人物品都收納進一個個紙箱,準備搬離事務所。唯獨他最鍾愛的一套茶具,卻是遲遲沒有行動,依舊放置於櫃子的當眼處。
指頭附著杯沿探索,是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
‘叮噹’
門鈴響起。
金遠山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但清脆聲音重新響起,讓他不禁躊躇,誰要在最後一夜造訪一家翌日要倒閉的律所。
他拉開律所正門,卻見發端半濕、身穿普通裇衫和西褲的林涼水正倚在門旁,對他淡然一笑。
“乜你無帶遮咩?”金遠山扶著門,只見那人左手揪著一個小小的7仔塑料袋,並沒帶傘。
“鬼知秋天都會落雨咩。”右手往後撥去濕潤的瀏海,藉口依舊是信手拈來。
一瞬間,時光宛如倒流三十載。
林涼水好像還是那位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漁家之子,錯摸了金遠山的宿舍房門。綿密雨絲把水帶到山的跟前,二人感情從此剪不斷、理還亂。
“你做咩上嚟嘅?”
兩人經過那幽長的走廊,會議室的玻璃門全被打開,窗外景致被模糊於曲折蜿蜒的雨痕之中。一點點暈開的辦公黃與停滯不前的車尾紅,撐起了一個繁忙都市的無休之夜。
在金遠山辦公室裏,兩人相對而坐。林涼水從錢包的暗格裏,取出自己的卡片。摸上去有點潮濕,邊沿染上待乾的水印。
“你上嚟就係為咗‘千里送卡片’啊?我好似仲keep得好過你喎。”
金遠山從錢包暗格內,取出他倆重逢時由小助理幫忙呈遞的卡片。如新一般,四角甚至一點摺痕也沒有。
“我以為你嗰時太嬲 (生氣),掉咗添。”
“如果真係掉咗,你覺得我嗰晚點解可以喺無問你詳細地址嘅情況下,成功由終審法院載你去你律所附近?”
金遠山沒直接回應,但那人也是明瞭。
重逢那天,他不屑歸不屑,但心裏卻還是有喜歡的一隅留給了林涼水。
鍾意留嘅就留,金遠山還是把他所贈予的卡片隨身攜帶了。
“其實今晚我上嚟,係想問一下 Mr. Kam 你有無興趣加入我嘅律所。”
“請我好貴㗎喔。”金遠山打趣說。
“如果係做一個唔需要攞牌嘅法律顧問……應該平 (便宜) 啲掛。”林涼水與他討價還價。
“你唔係已經有太子呢個得力助手喇咩?佢如果知我搶佢飯碗 (工作),殺咗我都似。”
“……太子都無你對你自己咁狠。”林涼水忽變正經。
有時候林涼水會想,幸虧金遠山忠誠地擁護正義,若他走錯路子,或許連‘洪勝’坐館何泰楠也及不上他的那股狠勁。他的狠,連對自己也無一倖免。
“你咁辛苦喺中環嘅黃金地段開到一間律所,建立起自己嘅事業,一下子話唔撈就唔撈 (不做),仲要炒曬 (解僱) 你麾下嘅所有人。
其實你根本無做錯,但就偏偏要用呢種方式懲罰自己。
就算一年後你復牌,都未必搵得返呢個海景靚位去租,亦未必可以請得返同等水平嘅賢才幫你㗎喇。”林涼水替他感到惋惜。
“費事連累人啦。我估佢哋都唔想跟一個犯咗專業失當嘅人做嘢。放佢哋走,無論對佢哋定係對我都好嘅。
律所同埋員工呢啲終究係身外物,我復牌之後又係一條好漢。
到時候……如果阿水你唔介意……我哋一齊聯名開番一間囉。”
林涼水笑了笑:“咁你依家係咪算係應承 (答應) 我,暫時做我嘅幕後師爺?有附帶條件㗎喎。”
“願聞其詳。”
“第一……我想請返 (重新聘請) 你個助理小妹妹。”
“鍾意佢啊?佢做嘢麻麻地 (工作能力一般) 㗎咋。”金遠山看得出林涼水對她有種莫名的父親型偏愛。
林涼水滔滔而談:“睇佢應該啱啱畢業,做嘢肯定會有少少甩漏 (瑕疵) 㗎喇。
初出道嘅後生仔女,最緊要係俾多啲指引佢,唔好要佢係咁估 (一直猜) 上司諗乜。到佢上手之後,自然會猜度到你嘅心思。
畢竟唔係個個都好似我咁,一眼就知道曬你想點㗎,Mr. Kam。”
金遠山抿嘴,或許林涼水在教導新人方面比他更得心應手:“Mr. Lam 想兜圈讚自己早講啊嘛。”
他聳聳肩,笑答:“我係真係幾鍾意佢,佢心性唔差嘅,我覺得我會同佢夾 (配合) 到。”
大概是他還惦記著她那天撐傘送他到地鐵站的情形。雖然他在那個陰沈雨天被某人徹底嫌棄而鍛羽而歸,但有個散發著陽光溫暖的小天使在身旁,好像也沒那麽難受。
“咁我陣間俾 Venus 嘅聯絡資料你啦。”
林涼水聽罷,更覺自己決定挽留小助理的決定十分正確。
或許她是掉落凡間的見習愛神,職責是在頻生的錯誤之間,重新撮合起他跟金遠山的愛情呢。
一隻吉祥物是絕對解僱不得的。
然後略略托腮,又道:“第二個條件,唔準喺office枱底亂咁刻字,例如……‘天有眼’之類。”
金遠山學著他偏頭托腮,反駁:“唔知 Mr. Lam 覺得,一個裁判官喺裁判法庭枱底刻‘天冇眼’嘅刑罰嚴重啲;定係一個辯方律師嘅徒弟喺高等法院枱底刻‘天有眼’嚴重啲呢?”
時間回溯到2001年,林涼水仍在當裁判官的某天,他收到來自DOJ的調職信。
大概是因爲他已經擺爛多時至人盡皆知的地步,於是他遭到投閒置散,即將調往無人問津的死因裁判法庭,每日與死屍和殘肢照片爲伴。
他認爲自己罪不至此,於是在散庭後的桌底刻了‘天冇眼’三個字,諷刺正義女神一直蒙眼,把腦子也蒙蔽了。後來他心有不甘,索性辭職,重新擔任大狀所接的第一單case便是曾潔兒案。
只是他並不知道,原來在更早的十年前,Lawrence Sze的愛徒金某山,在其師父輸掉了Y小姐案後,亦曾失去理智,憤然在高等法院辯方的桌底下刻了‘天有眼’三個字,借此鞭策自己,終有一天會與林涼水正面交鋒,向他證明正義永存。
“我選擇睇筆劃總數。‘天冇眼’比起‘天有眼’嘅筆劃少兩橫,所以我嘅刑事毀壞罪嘅刑罰一定少過你。”
金遠山一臉無可奈何,終究是要折服於林涼水的詭辯之中:“你都打橫嚟講嘅 (不講道理)。”
“第三……”
金遠山深感不安,到底林涼水還有多少個條件沒提?
“阿山你唔駛咁驚,最後一個喇……”林涼水搓搓手,用最無辜的眼神望向他:”……你可唔可以幫我買部咖啡機,返工嗰日擡上去我五樓嘅office?”
某人咋舌,差點以爲自己要上的是一艘賊船:“你意思係,我嚟返工仲要倒貼一部咖啡機?”
“又未必一定每次係你倒貼嘅……今晚我負責貼錢囉……”
“貼咩錢?”
林涼水將7仔塑膠袋放在桌上,少許曖昧的雨珠滑落,沾濕那自攜的名片,黑字瞬即遇水化開。
“你仲未戒完煙啊?”金遠山瞧那袋子勾勒出的長方盒子。
“就快戒好喇。不過袋裏面嘅亦唔係煙盒。”
他繞過桌子,出乎金遠山的意料,跨坐在他的身上。然後雙手捧上他微燙的臉頰,逼使他向他仰望。
呼出的空氣相互試探,潮熱且濕潤,最後融為一體。再難自抑的情愫流動注滿密閉空間,林涼水無暇關注窗外雨勢,只顧用雙指撫上略為紮人的鬍渣,然後沿著鼻樑而上,把他的眼鏡鈎去。
金遠山的眼神夾集迷惘與無措,那人微笑,終究是捕捉了他此生目光最不堅定的幾秒鐘。
“我哋好似……未試過喺我嘅律所……”
金遠山的工作態度極度認真,向來把事務所與調情處分得很清。林涼水熟悉他的德性,又怎不知自己在挑戰他的底線。
他淺淺俯身吻了他的唇角,雖輕如薄煙,已教他心癢難耐。
“橫掂都最後一晚,我哋試一次囉。”
遂再挪前,一邊與他熾熱深吻,順道解開他衣領、袖口、皮帶、所有束縛。
剛放置在桌上的右袖扣,原地轉了一圈,最終與左扣重新觸碰,相晃相依。
秋風颯颯,涼雨霏霏,與嘬吸、喘息、急促碰撞聲交織成詩。
兩人皆成限定一夜的法律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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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終審法院門外。
“恭喜曬Evelyn今日正式躍升為資深女大狀,以後記得名銜後面要加 S.C. (Senior Counsel) 兩個字喇。”林涼水老懷安慰,徒弟青出於藍,作爲師父當然頓覺光榮。
每年六月,終審法院都會舉行一次資深大律師任職典禮,獲準 ‘升仙 (Senior的諧音)’ 的大律師,都會穿上黑色絲質長袍,戴上平日甚少用上的長式假發,在同業見證下接受委任。香港S.C.只有百餘人,當中女性只有十來個。
方家軍在曾潔兒案後與另外幾個女大狀自立門戶,成立了一家全女班的事務所。戰績彪炳,屢次在大案中獲得勝仗,人如其名,猶如遠古時代那驍勇從軍的花木蘭。她過五關斬六將,晉升速度如同坐火箭,理所當然地成爲全港升任S.C.第二快的女性。
“之後Evelyn你會跟邊單case?”金遠山好奇一問。
“同當年師父你一樣,臨危受命,被DOJ委任做外派主控官……大家記唔記得……上年有單好轟動嘅大角咀逆子弒親案……”
一行人陷進沈默。一名青年殺了雙親後,把四肢和頭顱進行解體放進雪櫃。事後卻是張揚地向媒體求助,聲稱父母失蹤,盼望有好心人得知其下落。駭人程度跟以往的香港奇案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記得預先買定止嘔丸……”林涼水拍了拍她的肩,以後庭審的呈堂證據肯定會有大量不堪入目的血腥照片。
“咁邊個幫嗰個殺老豆老母嘅青年辯護?”金遠山對方家軍的對家頗有興趣。
方家軍正要回答,一陣高跟鞋的叩叩聲傳入衆人耳邊,極有節奏,從沒松懈,像是隨時準備好要臨陣殺敵。
“呢位肯定係 Evelyn Fong 喇,久仰大名,恭喜你今日升咗做 S.C.。”那人稍作停駐,然後在衆目睽睽下向她伸出了手。
方家軍睄望金遠山,還是決定打破大律師不得握手的傳統。那人玉手纖纖、柔若無骨,卻最擅長殺人於無形。
只見她唇邊莞爾,眼神卻透出深藏不露的疏離,續道:“之後單case第一次庭審,還請方大狀多多指教。我失陪先。”
雙目餘光掠過山水,向二位前輩微微點頭。
來去如風,法袍飄蕩,轉眼間便與另一群在場的大狀談笑風生、相談甚歡了。
兩位男大狀相視一嘆,方家軍這回要打的是一場硬仗。
“你哋覺得我同 Carrie Yau 嘅對壘無乜勝算咩?嘆曬氣咁嘅?”方家軍遙望她的背影,長袖善舞,跟自己鐵定不是一路子的人。
“游嘉莉喎,全行人都知佢升 S.C. 升得最快,號稱‘微笑殺手’,就算我同阿水一齊雙劍合璧都未必夠打。”
連金遠山都甘拜下風的人……方家軍對她霎時多了一重忌憚。
“唔緊要啦,我哋今次三個聯手,一齊煮死佢囉!”林涼水握起拳頭,滿腔熱血地說。
“你哋做我嘅幕後智囊團……係咪‘不成功不收費’先……”方家軍説了個玩笑。
“見你係我半個前徒弟,‘不成功’最多打八折啦。”
三人異口同聲,補上一句:“Touch Wood!”
終審法院屋頂上的正義女神耐心傾聽、會心微笑。
舊案已了,新案將啓。
Case closed, case open.
Fin.
Yet side stories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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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再次提醒,今天雙更了一篇後記!
正文故事下接《正義迴廊》,一部於2022年發行的香港電影,強烈推薦大家觀影。故事講述一宗香港真實案件,2013年大角咀青年弒雙親案,情節雖比《毒舌大狀》更為陰暗,但亦從另一個角度,探討了香港的法律制度、公義與真相的關係。當中游嘉莉大律師一角由蘇玉華飾演。
不過暫時不打算再寫太沈重的東西,所以正文在此結束。
這章應該把大部分的伏筆完成閉環了。也有些留了個尾巴,會留待番外繼續補全。我喜歡TVB式大團圓BBQ結局,不接受反駁。
一些港味、粵語、以及注釋:
社會服務令:在12個月內從事不超過240小時(視乎法庭判決)的無薪社會服務工作,取替進監倉。大多數在醫院、學校、老人院等社會機構內進行,例如在醫院照顧病患、學校翻新工程、製作新機構用具、清潔、植樹及教授興趣班等。
飲杯嘢:在廣東話裏面,常常會被引申為喝酒
釘牌:停牌
反水:叛變
放水:故意禮讓
Touch Wood:類似廣東話的「大吉利是」,希望掩蓋掉他人所說的不吉利的話
Chapter 13: 13 後記
Chapter Text
本人寫合集有個傳統,必定會寫後記紀錄正文完稿(番外除外)。以下是創作歷程、對人物的看法、各種事物符號象徵的解釋、個人反思,沒興趣的可略過:
謝謝大家對本文的熱烈支持!每一次看見紅心藍手還有長評論我都很感動,並且驚嘆於讀者朋友對作品的不同解讀方式及感想。
有時候看完評論,又會想到文章的新路向,所以特別喜歡跟各位互動(所以其實每一章都是看完上一章大部分評論再開寫的,不存在提前儲稿哈哈)。
1。為甚麽會嗑山水?
這要從新年檔的戲院裏説起。在看見兩位人兄一個叫金遠山,另一個叫林涼水的時候,我就十分好奇為甚麼編劇要有這樣的設置。電影一直播映,腦海中一直在想,這倆同框其實不多,但每一次對話都非常有張力,亦十分適合離婚 / 分手後針鋒相對的狀態。
一開始阿山對阿水愛理不理和處處針對,讓許多人以為他是個奸角。其實不是的,他有他堅守的法律制度,故此他對阿水這個背棄者起初是不屑的。到後來偷錄影片的出現,扭轉了他對阿水的看法。到後來他甘願丟了工作也要彰顯心中正義,則印證了他的知行合一。
至於阿水,他被賦予了一個精明、曾經落魄、最終覺悟並迷途知返的形象。在影視作品裏頗爲常見,但我也很吃這樣的人設。他對阿山起初是厭惡,不過後來漸漸在庭審過程中發現了兩人的共性,到最後雙劍合璧 (雖然阿山極力否認並且說‘I feel ashamed’),為正義而戰,太過熱血,不嗑對不起自己。
簡單來説,山水是一體兩面,雖然性格不盡相同,但目標和方向是絕對一致的。
至於兩人追隨的是程序正義還是結果正義,這個相信導演和演員有更深刻的解讀。
2。為甚麽會寫山水合集?這個故事的創作背景是甚麼?
因為之前在填另一個圈子的坑,並且因為珠玉在前(山水坑有太多鎮圈神作,葷素皆有),一直擱置。後來在Celadoon的作品下留言,繼而互相認識並且被她拉下坑了。簡單來說沒有她慫恿我產糧以及提供了寫作梗去串連故事的話,這合集是不會面世的,所以請向她給予最熱烈的掌聲!期待有更多有才的小夥伴一起來壯大山水的太空圈!
在閱讀其他太太寫的山水文時,發現大部分都是以單篇發行為主。我比較擅長寫有連貫性的故事(因為認為「一發完」對文筆以及詳略鋪排的要求或許更高),所以就盡量在忠於原作的條件下,構思了一個現在與過往交替的合集。
情節脈絡沒甚麼好說的,就是一對離婚律師因為案件而重新碰頭,過程中對法律及人生有不同的體會,最終破鏡重圓的故事。前期花了頗多時間去寫青年及壯年山水的前設,因為我想,沒有過往的山水並不完整,而讀者或會好奇,他們是怎麼相識相知,是怎麼漸行漸遠,又有甚麼事塑造成他倆故事起初「高山低谷」的模樣。
大概是因爲原電影裏的阿山有種不吃人間煙火的離地 / 高高在上的感覺(難被靠近的傲嬌緬因貓?),在本故事中的他的性格被柔化,讓他較爲平易近人以及多了一重溫度(分手前夕的發瘋時期除外)。
至於阿水,則對他的卑劣行爲進行了弱化(比如說電影裏一開場在酒吧裏風花雪月及吃掉小藍片的那幕,本人覺得觀感有點不適,於是故事選擇忽略)。阿水在故事中段的迷失,更多是源自他的身世和際遇的造化。他在本合集當律師的初衷跟阿山是有差別的(完成階級躍升 vs 維護法律制度),於是到了中期,他更容易受其他外來因素而一錯再錯,人也變得更加麻木。曾潔兒案無疑是挽了他一把,並讓他重新反思 / 建構對法律的想法。
本文跟電影的處理方式都是偏童話化。山水因爲價值觀不合而分手,又因爲阿水浪子回頭而複合。兩人分手十多年對對方還是難以忘情,到了中年除了在處理愛情上比較成熟以外,甚至還沒有捨棄初戀那陣時的青澀與甜蜜感,在現實生活中發生機會是零lol
(首先,你需要找到一個soulmate;然後,這個soulmate需要對你從一而終;最後,兩人需要懂得經營愛情。)
但我至今仍秉持一個想法,現實生活很苦,而同人文的本意是在造夢,所以HE是我任何合集的歸宿。
3。合集想帶出的訊息是甚麽?
我們總會站立在各種分岔路口,猶豫下不同的大大小小的抉擇。在選擇時總是難以預判最終結果,以及雪球效應下所波及牽連的人與事。但有一點,人做的決定應該是無愧於心的(前提是我們還有道德感/愧疚感,某些個人底線比具約束效力的法律還低的人,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個人反思能力,不在討論範圍內)。
我們長大後都可能會像阿水一樣,為世所迫而底線一降在降。但總會在某些時刻,我們會一直猶豫,這件事該不該做,要怎麼做,或許是良知在告訴我們,其實在做決定的那刻,我們的潛意識已知是對或是錯。這種‘對錯’指是道德性的對錯,也是‘人禽之辨’的其中一個命題。
不論世間紛擾,環境變化,希望我們能保持潛藏的良知和初心(雖然老土但很有正能量哈)。電影在2004年終結,其時香港不同於2024年的模樣。生於斯長於斯,我從童年至青年的階段間目睹了二十年間的變化。當中有笑有淚、有無奈也有傷痛。
而未來是怎樣呢?沒有人可以樂觀預測。
我們是迷失的一代,但有些東西倘若我們選擇不去保護和堅守,我們將會失去更多。
最後,願正義長存。
4。各種穿插的事物有沒有甚麼特別意思?
※雨傘:
月白色的傘其實更準確並不是白色,而是極淺的藍。初見於 02 涼雨,金遠山從office俯瞰小助理為林涼水撐傘。
‘而他並不知,二十多層之上的某人,正站於窗前,靜靜俯看那顯眼的白點,逐漸淹沒在一片黑沈沈的傘海之中。’
這裏想表達是金遠山認為林涼水從少年的清水逐漸被世俗污染,最終白染黑。而月白傘的主人一直是阿山,意味著他的初心從來沒變。
※竹蔗水 與 廿四味:
一個是甜水,另一個是苦茶。若你喜歡,可以代阿水和阿山。至於廿四味為甚麼被翻譯成‘Common Sense’,那是無心插柳。
大概是阿水在電影裏說這句話非常深得我心,而橋段又碰巧說到涼茶鋪(推廣一下廣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哈),思想碰撞下,就這麼翻譯了。希望該詞有「信達雅」的水準吧。
※茶 與 煙:
又是阿山和阿水的象徵,也是青年山水在拜師時的所作的第一個抉擇。阿山的師父讓他走了正路,阿水起初有堅持過但難免為世所迫。吸煙是阿水迷失時的劣習,到最後他選擇聽從阿山的囑咐戒煙,也在隱喻他回歸正途了。
※小助理:
Final Boss,見習愛神。得阿水得天下。
※Case closed, case open:
標題的另一重意思,山水的前塵往事在曾潔兒案後告一段落。他倆會攜手同行,一起寫最新的愛情篇章。
※盧吉翼 和 梅翼:
兩人的宿舍屬於同一宿舍群,但阿水的宿舍在盧吉翼,阿山的在梅翼。現實中的盧吉翼在1992年拆卸,而兩人分手時間點在1991年,時間上有點微妙(象征著舊事隨遷拆時揚起的塵土飛散不留)。最初是想在正文著墨的,後來因為覺得不適合還有我懶,於是就不寫了。
倘若各位重新從第一篇開始閲讀的話,應該可以發掘更多前後呼應的地方的(當然也有些坑或者細節會對不上……因為所有章節都是邊寫邊改的)。
4。有沒有番外?還會不會寫「一發完」、短篇、長篇?
有番外,首先需要有一篇寫山水復婚。暫時沒有寫其他山水章回文章的打算,因為私以為故事已經頗為圓滿了。
不以後過番外也可能會寫一些隨機掉落的段子(所以快點訂閱合集(狗頭))。
5。其他
有甚麼好奇的問題(關於/不關於故事的任何東西也可以問我)/ 感想 / 番外點梗請盡情在評論區或者私信告訴我!我一定會回!合適的都會寫!如果我沒回,99%是lof吞掉了你評論了(sigh)。
山水讓我認識了兩位優秀的演員,以後不排除會再更他倆其他角色獨立 / 其他cp / crossover。退坑是不存在的,只會在淡忘與重燃熱情之中反覆橫跳。
6。再次鳴謝
謝謝Celadoon讓合集誕生,成功與她在香港面基了!相信以後我們會有更多機會見面~
在此公開向她點梗,我想看山水與電話亭的故事,HE/BE/OE甚麽都可以!!!
最後最後,衷心感謝每一位曾經閲讀過本合集的朋友,以及風雨不改每章都給我點讚留言的小夥伴。
我們番外見!祝大家節日愉快!
2024年9月末
Chapter 14: 番外:金大狀爲何那樣(上)
Chapter Text
《毒舌大狀》X《喜歡妳是妳》- 6K+
山水復婚 + Evelyn百合 + 其他人士感情線未定
在平行宇宙裏再設立一個子宇宙,假設香港同性婚姻在2005年宣佈合法 (現實中至今並沒有)。
時間綫在曾潔兒案後的2005年。流水帳的日常甜文。本章呼應“10:交手”,兩線篇幅五五開。
因為沒有大綱所以未能預測共有多少章,目測2至3篇完結(本來是打算一發完……我有愧)。寫到腦子蔽塞的時候就是終結之時。
金秘書為何這樣 (2018年的愛情韓劇):講述財閥二世男主,和在他身邊能力滿分的女秘書某天打算辭職的故事。沒看過這部,但播出當時很火,所以借用了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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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今日立法會通過咗同性婚姻合法化啊!”方家軍按著律所內的電視遙控轉台,午間新聞正報導這破天荒的喜訊。
雖然方家軍正籌備著另起爐灶的事宜,但她仍要待手上的單子都交接妥當才會正式離職。
而太子呢?聽說何泰楠掌管‘洪勝’後,打算開始把產業洗白,於是他也多了回去幫忙打理家族生意,不會常常出現在辦公室了。
林涼水也沒阻止,畢竟他現在多了一個全能型的金秘書任他差遣。現在的工作量雖然因為曾潔兒案的勝訴而被帶飛了,但某人辦事效率超高,並且身兼師爺、司機、財務、總務、咖啡機清洗員等多職,所以他偶爾過得比以往還清閒。
於是辦公室便出現了這部莫名其妙的的電視機。
林涼水騰出了辦公室的其中一角設立了一個Chill Corner。他的理由是他盼望律所的工作氛圍可以輕松一點,這有利於讓腦袋保持靈活。
美名曰Chill Corner,實際上就是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茶水間,又或者……是西方版的涼茶鋪:Coffee Shop。
沒有支裝涼茶和雪櫃,但有咖啡機和微波爐;沒有歌曲點唱機,但有一部液晶電視機,所有電器由金遠山友情倒貼提供。
最近的傑作,一部兩匹半的冷氣機。林涼水起初挑了一款最貴的三匹,原因是他認為那代言人西裝革履的形象看上去十分靠譜。
金遠山一看那廣告中的影視紅星,暗‘哼’了一句都是些甚麼歪瓜裂棗的玩意。
於是他運用了‘半桶水’的會計知識,笑說冷氣機是屬於公司的Fixed Asset (固定資產),是要‘claim公數’的。
林涼水一聽要報銷公款,臨時打退堂鼓,最終選了灣仔家裏同款牌子的最新型號。家裏的廊燈會壞、電熱水煲會失靈,但冷氣機卻是耐用之王,經涼風一吹,頓時沒有煩心事。
“現場直擊,已經有好多支持草案通過嘅市民喺港島一帶聚集慶祝,揮舞彩虹旗幟……”
“見今日得閒,不如我哋等陣去Victoria Park湊吓熱鬧?”方家軍一向熱衷參與任何大型活動。
“……你又唔係……les (姬) ……你去嚟做乜?”林涼水狹隘的認為,這種活動只有他這種特別群體才會對胃口。
“吶,你咁就大錯特錯了。”方家軍搖搖頭:“一個人莫論取向,都有支持LGBTQ嘅權利,呢個道理係我哋中學老師教嘅。”
方家軍的中學是一間女校,而青春期是對於性別認知、取向、愛情、密友等複雜概念的啟蒙階段。
小女生除了會對異性產生興趣,對於能力超班、面容姣好的師姐又或是喜愛中性打扮的冷酷同桌同樣沒有抵抗力。可這種感情,是同性的愛,或是密友之情,界線卻是特別模糊。老師深明這道理,於是也特別開明,鼓勵她們多點參與不同的活動,自行探索。
1991年通過男同性戀行為無罪化那天(aka 山水分手日),剛好放暑假的方家軍也曾跟她的同桌一起在當時的立法局(地址今終審法院)的門前慶祝,如今她只是在沿襲當年的傳統罷了。
公園內人頭湧湧,律所一行四人被擠在人堆之中,寸步難行。林涼水、方家軍和小助理情緒被場內人士帶動,一邊搖動著別人塞進他們手中的彩虹旗,吃著熱心人士派送的蓋滿五彩繽紛糖霜的曲奇餅,與各式各樣的男女點頭示好。
而金遠山嘛……活像一個被強迫上戰場的鬥士,全程目無表情,任由被後面的群衆推著走。草案通過固然值得高興,但他在人潮裏總覺渾身的不自在。他一直緩慢移動、腦海裏有三個問題。
爲甚麽他會答應了跟他們一起在這裏當幾小時的沙甸魚?
公園的面積等同於多少個足球場?
到底甚麼時候才會到達出口?
然而卻在一聲號令之下,人群四散,瞬間讓出一小片圓形的空地。四人在夾縫中看熱鬧,中央有一女子單膝跪地,手裏的戒指鑲有一顆特大鑽石,在和熙的陽光下映出璀璨光芒。站立的女子雙手捂嘴,又驚又喜。
“嫁俾我啊!”下跪的人選擇在這別具意義的日子,衷心地向她的愛人求婚。旁邊的人紛紛起哄,林涼水等三人亦跟著叫囂。某人沒有加入,卻是一直真誠地笑著,畢竟幸福也可感染一座冰山。
站立的女孩連忙伸出手臂,所謂‘追求訂結離’,戒指被套上去左手食指,寓意求婚成功。
“嗚嗚,佢哋好sweet啊……”小助理特別容易受感動,眼眶已注滿淚。
“嗰粒鑽石咁大,唔知要幾多萬先至買到呢?”方家軍琢磨著一枚戒指的成本,而它應只佔結婚總支出的不足3%。
金遠山雙手抱胸,不小心與林涼水來了個眼神接觸。
“鑽石戒指好似唔保值。”林涼水望回去那相擁的一對女生,淡淡說道:“買番嚟值三萬蚊,賣出去就得番三千㗎喇。”
“但真係好閃啊……”方家軍後悔自己沒帶墨鏡前來,結果落得被鑽石和一對對伴侶閃瞎雙眼的下場。
“女仔可能都鍾意啲‘閃令令’嘅嘢,男仔就未必,阿山你點睇 (怎麼看)?”林涼水沒頭沒尾地問道。
金遠山撓撓脖子,嗅得某人那夾在七層洋蔥核心內的暗示,最終含糊回答。
“係囉……好似好少會見到男人會戴鑽戒……”
於是他腦袋被瞬間湧現的求婚難題所佔據了。
到底阿水會喜歡在甚麼情況下被求婚?
他會喜歡甚麼款式的戒指?
他的食指戒圍是多少?
散開的人逐漸重新靠攏,一名穿著藍色旗袍校服的少女橫沖直撞般奔跑,敏捷地用手蹭了金遠山的臉。他吃驚的瞪大了眼,幾個指頭往臉上一抹,竟又是一片七彩顏料。
“先生,見你都無點笑,我送條彩虹俾你啊。”
捆麻花辮的女孩手捧美術堂用的調色盤,直接用手指沾上顏料,隨機向路人臉上塗抹。
被突然冒犯的金遠山礙於歡樂氛圍,壓下醞釀中的怒氣,只得狠狠望著小女生。目光看起來一點也不好惹,她終覺自己闖了大禍。
從後跟上的美術老師氣喘吁吁,一看金遠山的神色便知同學莽撞,連忙鞠躬道歉:“Sorry,我哋同學無問你就亂咁嚟 (亂來)。 ”又慌張地從手袋裏掏出一包濕紙巾,抽出幾張遞給他。
“唔緊要啦,後生女活潑啲不知幾好……”林涼水用手背擦去他臉上剩餘的顏料,向被某人氣場嚇得臉色刷白的學生炫耀道。
“依家你嘅彩虹送咗俾兩個人喇,我仲幫你慳番啲水彩,陣間可以幫多幾個人搽 (塗)。”
金遠山的氣頓時消了大半,林涼水不愧為暖場大師,用一句話便化解了女同學的窘境。
“吶,師父,我要更正,嗰啲唔係水彩,係Acrylic嚟。”
老一輩的人總以‘水彩’概括所有顏料,但方家軍一眼便看出那是初中美術堂最常用的廣告彩。
那美術老師聽罷,才察覺站在最邊上的方家軍,相見後卻怎也對她挪不開眼,只是怔怔站在原地。
換下純白校服的方家軍,如今身穿一套白襯衫和西褲,薄施胭粉,後腦捆了一個發髻,腳踏三寸高跟鞋,活像一個從電視劇中走出來的專業人士。
“Avery……”方家軍心裏雀躍,一時嘴碎,在她學生面前喊了她的英文暱稱。
多年不見的同桌如今已成女校的美術老師,依舊是束著利落短髮和一身文青靜雅的莫蘭迪色系打扮。
“……啊唔係,應該叫你 Miss.Mok 先啱。”她瞥了旁邊的女學生,校服制式鮮明,又問:“Missy回流返咗嚟香港,教緊‘真光’ (真光女書院) 定係‘協恩’ (協恩中學) 呢?”
“喔……”
那人結結巴巴,沒有道出確實任教的女校名,又留意到方家軍旁邊的萌妹子,不知該不該啟齒,最後還是鼓起勇氣,以笑掩飾落寞:“佢係你嘅……新朋友?”
金遠山的手肘碰了碰林涼水,他立馬意會搶答:“我哋律所幾個同事一齊嚟湊熱鬧啫。你呢,好少有老師咁開通,帶學生嚟呢啲聚會見識㗎喎。”
“呃……”莫嘉君拘謹地笑了笑。
“以前Evelyn同我一齊讀中學嘅時候,我哋嘅老師都會咁做嘅……我覺得學生參與唔同類型嘅活動,可以啟發思維,協助佢哋建構自我,之後無咁容易行冤枉路。”
方家軍抿嘴,想不到雖然跟她失散多年,但默契依舊,便是大大咧咧地向她邀請。
“Miss.Mok 啲 art sense (藝術感) 咁高,唔知你可唔可以親手送一條彩虹俾我呢? ”
莫嘉君頓了頓:“你開口叫得,我實送㗎。”
(只要你開口,我又怎會不送呢。)
旁邊的學生乖乖奉上她的調色盤,莫嘉君右手三指順序沾上溫紅至冷紫。手臂緩緩擡起,在她的左臉龐相距一公分的空氣中停駐。
方家軍對她天真微笑,清澈眼神中滿是對青春時期摯友的信任。
然而林涼水和金遠山兩個旁觀者清,莫嘉君的手在微微顫抖。
是想觸碰卻又猶豫應否收回的手。
“你記得要畫靚啲喎。”方家軍沒心沒肺地補上一句。
“嗯。”她的指頭揉按在她的頰窩,然後手指輕輕如筆觸把顏料推開。彎彎的一抹彩虹形狀對稱,色彩細膩漸變,與妝容相得益彰,盡顯老師功架。
“係喎,Miss.Mok你嗰陣去咗英國,做乜唔搵我嘅?我打你寫俾我嗰個外地電話,一直都唔通啊。”
心跳蓋過洶湧吵雜的人聲,卻是恰如其分,不得半分留戀,匆匆縮手,把情思藏在朋友間的寒暄之中。
“可能因為我唔小心寫錯咗個冧把 (number) 俾你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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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嘉君帶領學生與眾人道別,四人繼續前行。
金遠山瞧了瞧林涼水,這回他卻不肯當他的代言人,少女心事畢竟難被中年男子說破,他唯有望向別處作罷。
小助理把餅乾碎都倒進嘴裏,充分嘴嚼後,語氣平淡如閒聊。
“Miss.Mok佢鍾意你啊。”
山水呼吸一滯,小助理語出驚人,原來她才是那位一語道破的勇士。
方家軍聽後沒甚麼大反應,笑言。
“你諗咗去邊啊 (想哪去了)。Avery係我以前讀中學嘅好朋友。
不過後嚟佢去咗英國讀大學,唔知點解佢無主動搵我,我打電話同寄信又搵唔到佢,跟住我哋就失聯到依家。”
“咁你哋讀中學嘅時候有無拖過手?”小助理不知從哪變出一盒麥精豆奶,膠飲管搗進鋁紙圓孔開飲。
“有。”方家軍點頭。
“有無攬過 (擁抱)?”
“有。”她再點點頭。
“咁……有無kiss過?”
“有啊。”
“……呃……唔係嘴對嘴掛……”林涼水加入拷問軍團。
“係嘴對嘴。”方家軍不假思索答道,接吻猶若呼吸空氣一般平常。
小助理一下子被豆奶嗆到,山水兩人亦是嘩然。
“癡線,你同佢錫埋都仲係當佢‘好朋友’,咁我同阿山喺你眼中咪只係‘非常好朋友’?”林涼水脫口而出,想不出平日正經的方家軍原來戀愛態度這般開放。
“咩啫……女校每個人都會拖手同攬㗎,呢啲係正常社交行爲嚟,見慣不怪啦。”
“咁都無錫埋咁離譜掛。”金遠山也禁不住評論。
“吶,你同師父嗰晚喺屋企係Goodnight kiss (晚安吻),我喺機場錫佢係Goodbye kiss (離別吻),性質都唔同。”
小助理剛順了氣,又被嗆到了。雖然說 Goodbye kiss 也可算是某種西方禮儀,但倘若獻吻的人無心,被吻的人有意,那就不是禮儀那麽簡單,是要呈堂審議的誤殺。
金遠山淺淺托了眼鏡。
方家軍的戀愛洞察力堪虞,不然她也不會在最後一次的庭審前才發覺他跟林涼水的貓膩,言談間盡是對女兒的苦口婆心。
“Evelyn,其實你知唔知吻別嘅殺傷力,係Goodnight kiss嘅十倍?”
“有無咁誇張啊,你哋一個二個都覺得……”小助理的話她尚可當作誤判,但金遠山的話總能讓她信服。方家軍的內心不禁有些動搖。
“唔係一個二個,係由三人破例組成嘅陪審團一致裁定。”林涼水擔任陪審團的發言人,宣讀判詞。
“……無咩可能囉……”方家軍嘗試理清她跟莫嘉君分隔兩地後失聯的原因:“如果佢真係鍾意我,去到英國又點會唔打返電話俾我呢……”
“就係因為鍾意你,先會忍心唔打。佢一定係當咗你送佢俾嘅Goodbye kiss係永別。”
林涼水熟悉分手程序,餘情未了的人總愛在離別依依之際,送些東西給對方作紀念,然後故作灑脫,從此二人不相往來。
可能是一對滑進褲袋的袖扣、也可能是一個遺留在車廂內的打火機與一支‘廿四味’。
“……師父,你呢啲係毫無事實根據嘅推測……”方家軍的語氣開始飄忽。
“頭先你咪叫佢送條彩虹俾你嘅?”金遠山作出連環攻勢:“你有無留意到佢手震?”
方家軍沉默不語,她當時只顧盯著莫嘉君的臉,雖然她已爲人師表,還是那般容易害羞,甚至在鼻梁處也透出微紅。
“無啊?咁你又唔小心插多咗佢一刀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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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終於從公園裏逃出生天,其時已而入夜。
林涼水邀請兩位女生一同聚餐,小助理表示她要回家追電視劇《皆大歡喜》,一下子開溜了。方家軍則是從下午開始恍恍惚惚、不發一言,最後在分岔路口選擇跟二人道別,藉詞說她不餓,還要到處逛逛。
“唉,依家啲後生女,連老細 (老闆) 請食飯都唔肯畀面 (賞面)。”林涼水伸了個懶腰,雙手繼而托在後頸,邊走邊道。
金遠山笑了笑:“你要明白,喺office hour (辦公時間) 以外同老細嘅任何聯誼,對於一個員工嚟講,其實同OT (超時工作) 係無分別。
況且,我諗Evelyn經過漫長嘅一日都需要時間沈澱一下嘅。”
林涼水點頭,愛情這門課講究天意人為,所幸他跟他有重讀的機會。想來金某人也是他律所的員工,他的嘴角不禁輕翹,其實此刻的阿山也算是在無償OT。
“笑咩呢?”金遠山感知到某人洋溢的笑意。
兩人經過銅鑼灣的一家名貴鐘錶鋪,櫥窗內的勞力士散發著霸氣奪目的金光。
“男仔唔鍾意啲’閃令令’嘅鑽石,應該都未必鍾意呢啲土豪金?”林涼水再次沒頭沒尾地低問。
金遠山撓撓脖子,嗅得某人那埋在第十八層泥土的洋蔥種子暗示,又是含糊回答。
“係囉,呢種金色配埋整體設計好似略嫌俗氣……”
求婚的問題又再塞滿金遠山的腦袋,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原來有時候像方家軍那般遲鈍也不是一件壞事。
“阿山,你頭痛啊?”林涼水一臉擔心。
“……係,我頭痛緊 (正在想破了頭) 我哋今晚應該食乜。”金遠山搪塞過去。
林涼水似笑非笑:“我無所謂㗎。”
死得,‘無所謂’比起‘有所謂’更加要命。
於是金遠山的腦袋被瞬間湧現的晚餐難題所佔據了。
“啊,我突然想食串咖喱魚蛋。”林涼水經過7仔,辛味飄香,臨時變卦。
“但我哋就嚟食夜晚嗰餐喇喎……”金遠山心想阿水真是飄忽到家了,但也拿他沒法子,跟他踏了進去。
“吶,嚴格嚟講佢係餐前小食。”
林涼水爽快付錢,把澆滿辣油的魚蛋端到金遠山的面前:“不過既然我哋依家食咗魚蛋,等陣正餐可唔可以唔食辣嘢,同埋唔食魚?”
金遠山俯前輕扯,第一顆順利被他咬去。他本要提議去吃泰國菜的,現在又得重新想過了。
男友是一個比老細更難伺候的物種,不過他也樂意,誰叫他就是喜歡看林涼水吃飯吃得香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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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總會被各種難題所難倒,於銅鑼灣另一街角的方家軍也不例外。
Swarovski水晶店外,她看櫥窗轉盤上的水晶蘋果擺設看得入迷。
她是寶石裝飾的門外漢,分不出貴價水晶與普通玻璃的實際分別,只知水晶經精密方式切割,在射燈的映照下,在特定的角度可折射出爛漫夢幻的彩虹。
每一個小小的切割面,都有一面鏡子,藏了她迷茫的身影。一道虹色隨自轉的晶體,冷冷掠過她的臉龐,就像一把銳利的刀,一次又一次劃破同一段軌跡,重複來回剖刃傷口。
她以朋友之名,讓莫嘉君受傷過太多次,可她卻一直懵然不知。
“小姐,如果想買禮物送俾人,我可以介紹番幾款熱賣產品㗎。”店鋪職員從鋪內走上前招徠客人。
方家軍笑著搖頭、後退幾步,那道虹光瞬即脫離軌道,消亡於空氣。失去射燈支撐的天神聖果,落入塵俗,或許本身就是一件破琉璃。
卻只有臉龐上由她親手塗抹的彩虹依舊,牢牢緊貼肌膚。
她掏出手機,把方才莫嘉君最新提供的香港號碼撥了一遍。
“你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未有用戶登記。”
她後知後覺地苦笑。
她應要更早猜到,莫嘉君抄寫給她的冧把,無論是當年英國的,或是今天香港的,從來都是故意的錯號碼。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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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方家軍,業務能力MAX,戀愛能力負分的芳心縱火犯。
一些港味、粵語、以及注釋:
半桶水:半懂不懂
Missy:學生喊女老師比較親切的喊法
阿Sir:學生喊男老師比較親切的喊法
癡線:瘋了
Evelyn、Avery:男女皆可用的中性英文名稱
Victoria Park是香港面積第二大及香港島面積最大的公園,位於香港灣仔區銅鑼灣與天後的中間,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
Chapter 15: 番外:金大狀爲何那樣(中)
Chapter Text
《毒舌大狀》X《喜歡妳是妳》- 6K+
山水復婚 X 雙君百合
所有法律程序切勿考究。部分情節出自電影結尾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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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lyn啊,你新嗰間office裝修成點啊?”
最近方家軍做事總是提不起勁,林涼水清楚她尚未從上次重逢舊友的事緩過來,但直接過問又覺得尷尬,只得旁敲側擊。
“都差唔多喇,本身呢啲寫字樓都有簡單裝修,之前訂咗櫃、檯凳啲大型傢俬,過幾日會送到。”
“啊,你上次話你新嗰間office喺邊頭 (哪裏)?”
坐在工位翻閲卷宗的方家軍擡眼,敢情師父對她的未來去向也沒特別關注:“我間office喺尖沙咀海港城附近,上次同你講過㗎喇。”
尖沙咀也有些九十年代建成的商業大廈,租金較金遠山從前的中環黃金地段為低,但必然比林涼水的旺角唐樓要好。
“咁啊……唔知尖沙咀近唔近‘真光’,‘協恩’嗰啲學校㗎呢?”林涼水圖窮匕現,突兀地轉換了話題,換來不遠處金遠山一聲嘆息。
明明某人審問證人時如魚得水,面對徒弟卻拙劣得讓人一眼看穿背後意圖。
“師父,如果你係想問我會唔會再聯絡Miss.Mok呢,其實可以直接啲。
不過我諗佢真係唔想我再打擾佢喇。
佢上次俾我嘅香港電話同樣係錯號。”
真相大白,林涼水向金遠山打了個眼色,莫嘉君如此決絕,看來這倆連正常朋友也做不來了。他正要使喚全能的金秘書為同事下樓買幾個下午茶振奮人心,卻被他先發制人。
“我哋尊敬嘅老細 (上司) 好似好耐都無萬歲 (請客) 喇,不如你落街買幾個茶記套餐返嚟,我哋開心share啊!”
林涼水雙眼微瞇,今天他跟他的博弈居然被他反勝。金遠山只是對他淡笑,實際上他卻是為他著想。
所謂‘有志者,事竟成’,按林涼水的風格説不定他很快就會獻計讓方家軍在下班時段到幾間候選女校去蹲莫小姐,務求以誠意打動伊人。
就像曾潔兒案重審初期,被分手的林涼水冒著橫屍街頭的風險,還是拉下臉皮,貿然上了他中環的辦公室派名片一般。
……縱然……那次林涼水最終得逞了。但這種求和方式不是每個人都會接受的,他可擔當不起讓方家軍和她摯友反目成仇的罪名。
“想食乜?我哋親愛嘅金秘書咁鍾意養生,應該都唔會想食西多士、炸雞翼嗰啲煎炸食物掛?”林涼水不懷好意地望向他。
“就係要呢啲。因為我相信老細會非常貼心幫我哋買埋涼茶清熱解毒。”金遠山用筆蓋敲敲桌面,一臉奉陪到底。
林涼水心想早知如此,就不特意頂撞金遠山了。他一人可拿不動四人份,唯有讓方家軍跟他一起下樓自取,就算不順路也可‘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附近的女校碰碰運氣:“咁Evelyn……”
卻又被金遠山打斷施法:“叫Venus幫你啦,佢好大力 (力氣大)。”
方家軍扭頭望向她的半個前師父,誰都知律所裏最弱不禁風的是小助理(或者偶爾是林涼水),而自己可是個搬運能手——這點在林涼水加入TK律師樓的第一天已得到證實。
行啊,兩位都為她跟莫嘉君的事操碎了心,一個主張她往外闖蕩,另一個寧願她躲幾丈遠。
“其實大家真係唔駛擔心我……”方家軍終於發表宣言,律所另外三人靜聽:“總之我會尊重佢嘅意願,唔會再主動搵佢。如果有一日,上天想我哋再見,到時再算啦。”
然而人海茫茫,香港七百萬人口,當中又有多少個金遠山和林涼水得以重逢團聚。或許方家軍也清楚,那日與她相見一面,從此便是永別。
“咁Venus,我哋行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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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沒在茶餐廳買餐,卻是在東海堂蛋糕店前駐足,形形式式的西餅和忌廉蛋糕放在當眼處的雪櫃,每分每秒都那麼誘人。小助理嚥了口水,論食物吸引力,甜點才是她的最愛。
“Venus,不如我哋轉軚 (改變主意) 買幾件西餅囉。上次街口陳師奶個女結婚,派咗張50蚊嘅西餅卡俾我,今次應該補少少錢就有靚蛋糕食。”
小助理掩嘴低笑,她的新上司說得好聽一點是精打細算,不好聽的是孤寒 (吝嗇)。
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林涼水,因為他很少會像金某人一般,在她做錯事時臉黑如死灰,反而會笑著循循善誘,安慰她的弱小心靈。這讓她工作壓力大減,在良性循環下,最近她出錯的機率也下降不少。
或許這個世界都是這般運作的,一對眷侶在對待下級,例如子女和下屬時,總有一人要唱紅臉,另一人負責唱白臉。
此之謂嚴父和慈父的天作之合。
“林生啊,如果你第日同金生結婚,你係咪都會派餅卡?”
林涼水一楞,小助理問了一個非常難答的問題。中式婚嫁習俗中,女家會向親朋好友派發喜餅,時至今日,大部分新人會選擇以嫁女餅卡或西餅卡代替。
但兩個麻甩佬 (男人) 結婚,誰也沒下嫁給誰,那麼一大堆傳統禮儀也就不管用了。
慢著,小助理現在的意思……是默認了他是女方的位置麽?!
林涼水致力維護他身為男人的尊嚴:“首先,餅卡唔一定係我派,亦有可能係佢派。其次,呢啲繁文縟節唔需要跟足 (完全跟從) 啦…… ”
小助理像是沒有意會他的深層意思,又問:“所以無論你哋會唔會派卡,你哋都有結婚打算。咁點解到依家都未結嘅?”
“你無聽過,‘追求訂結離’咩?我同阿山依家先喺第一步,都未求婚,結咩婚啫?”
小助理湊前,十隻指頭黏在櫥窗玻璃上喃喃自語:“又係你話,呢啲繁文縟節唔需要跟足嘅?”
林涼水瞥她一眼,有時他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地球物種,思想角度總是那麼與眾不同,出世脫俗。
背後傳來車子急煞的刺耳聲,兩人回頭一望,一輛鮮黃色的法拉利停在旺角花園街的路中央,宛若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車子前面站了一個少女,林涼水合理推斷她本應要推她那坐在輪椅上的婆婆過馬路,而車子正高速行駛,躲避不及,於是在馬路上遺下一道長長的車胎痕。
司機下了車,蹲在車頭燈旁,轉頭向少女破口大罵:“你過馬路唔帶眼 (留意) 㗎,我架車俾你阿婆嘅輪椅刮花曬喇!”
少女驚魂未定,被他那麼一吼,便是淚灑人前。
林涼水一陣猶豫,最後從錢包裏掏出餅卡,塞到小助理的手中,往肇事方向跑去:“麻煩你幫手買蛋糕攞上office,江湖救急,我撇 (走) 先。”
小助理一臉懵,大喊:“但你未話俾我聽,你想食咩款?”
“無所謂!”林涼水喊道,卻又忽以停住腳步,回頭道:“幫我做多一件事……”
小助理聽罷,又是一臉懵,只見林涼水已而走遠。
“呢位先生……你話條刮痕係輪椅造成嘅……有無證據先?”林涼水喘著粗氣,奔至三人身旁。
“我對眼咪係證據囉!琴日我部車仲係新㗎,條刮痕肯定係被輪椅撞出嚟㗎!呢筆錢我肯定要阿婆賠!”司機一口咬定肇事者是兩婆孫。
“婆婆啊,頭先個司機摣 (駕) 車過嚟,有無撞親你啲手手腳腳?痛唔痛啊?”林涼水觀察她有否外在傷勢。
“痛啊……隻腳好似有啲痺痛……”阿婆指著她的足踝,已有明顯皮外傷,亦不知有否涉及骨折或移位。
司機囂張答道:“妖,都唔知佢係新傷定舊患。”
“先生,我夠唔知你架法拉利嘅刮痕,係新傷定舊患啦。”林涼水同樣沒給他好臉色。
司機疑似撞傷途人後,第一時間並非關心她的傷勢,而只顧著自己的寶貝車子,側面反映出此人的素質也就這樣了。
“你乜水 (是誰) 啊,又唔係差佬 (警員),多管閒事。”司機從頭到腳打量著林涼水的破襯衫,鄒巴巴的一看就不是昂貴的款式。
“我唔係乜水,我係林涼水,係專門幫人上庭打官司嘅大狀。
既然依家有人報稱受傷,最穩妥嘅做法,就要報警備案,同埋送婆婆去醫院接受治理。”
遠處的小助理呆站在門前,才又回過神來,發現50元的餅卡並不足以購買四件西餅,以及幾杯茶餐廳的外賣熱飲。
於是倒貼受害者又多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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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所內餘下兩位前師徒,金遠山瞧了瞧方家軍,她還在故作認真地翻閲卷宗,但腦袋飄到哪兒就不得而知了。
“問你啲嘢 (一些東西)。”金遠山見她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倒不如讓她想想別的。
“嗯?”
“即係呢……你跟咗阿水都有一段時間,應該都對佢份人比較熟悉……佢有無向你提過……佢會鍾意收啲咩禮物?”
方家軍思索片刻,現在時值初秋,林涼水的生日早過去了,未來也沒有甚麼重大節日,那麼還有甚麼契機會讓金遠山如此苦惱?
“師父佢好似咩都無所謂咁,我都唔知佢鍾意啲咩。
不過男人應該都係鍾意實用啲嘅嘢?例如日用品、電器家品之類?”
金遠山試圖糾正她的思想賽道:“有無一啲……formal (正式) 少少嘅禮物?你講嘅嗰啲……唔係太適合嗰個場景……”
“場景……”方家軍咬咬筆桿,莫嘉君的身影終於從她腦海中稍稍散去:“咦,等我估 (猜) 一下先……”
金遠山斂氣,不會這麼快就讓她猜中他要求婚吧?
“係喎,你上年被人釘牌釘咗一年,依家應該仲有一兩個月就可以復牌……”
方家軍靈光一現,立馬拋下了筆,笑道:“你係唔係想喺復牌嗰日,同師父提出,想一齊組間新嘅Chambers (律所) 呢?
於是你為表誠意,於是就想挑選合夥禮物送俾師父?”
“呃……”金遠山松了口氣,某程度上方家軍也說對了一半。
結婚,撇除它的浪漫含義,實際上亦是兩個人以至兩個家族具備法律效力的合夥儀式。兩個獨立個體餘生相伴,身心財產毫不保留地由二人共同持有。
“……係囉,你當住係合夥禮物,都得嘅。”
“如果你哋一齊聯名開Chambers,中文名係咪會叫‘金林大律師事務所’?”方家軍另闢一個新問題。
香港的律師事務所慣用合夥人的姓氏為名,一個姓金、另一個姓林,那便是‘金林’了。至於爲甚麽不是‘林金’,這個只有提出建議的方家軍最爲清楚,而金遠山也懶得質疑。
“我問緊送咩禮物俾阿水,唔係問緊我同佢間Chambers遲啲點樣改名……”
“咁……你有無‘唔小心’問過佢?”方家軍終於回到正軌。
“呃……佢話佢唔鍾意啲‘閃令令’ (閃亮) 同埋‘土豪金’嘅嘢……”金遠山用食指指節蹭蹭鼻子,目前僅有的提示就只有這些了。
“喔,所以佢份人鍾意低調,咁簡單啦,一係……”
話音未落,律所大門以最少幅度打開,小助理在縫隙中透出一雙眼,道:“外賣到!有無好心人幫我攞部分嘢入屋?”
方家軍站起了身,連忙上前拉門迎接,把蛋糕盒和飲料外賣袋提進屋,一同放在金遠山的桌上:“師父無同你一齊返嚟咩?”
“林生臨時有事,叫我幫手買蛋糕同飲品俾你哋當做下午茶。”
剛到她嘴邊的答案就這般飄走了,金遠山略帶怨念地望向小助理。
她卻是沒注意他的仇視,只顧奔上前,美滋滋地拆開蛋糕盒上的蝴蝶結,眼見外賣袋裏的飲料尚未開封,即便手臂被絲帶纏上也不在乎,又好心掀開外賣杯蓋。
然後一不留神,溫檸檬水就這麼眼睜睜地倒向金遠山的左手臂,淺白的長袖恤衫瞬間被淋濕至深灰。
律所鴉雀無聲,金遠山瞬間生成的低氣壓甚至籠罩那完全無辜的方家軍。
小助理感知到她的慘烈後果,只求某人能從輕發落。便是抽了好幾張面紙,嘗試抹向濕透的衣服及手背。
那人僅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好彩唔係用滾水 (沸水) 沖嘅熱咖啡啫,Venus,你話係咪?”
再笨的人也聽得出金遠山在陰陽她,倘若倒翻的是會讓衣服染上污漬的燙咖啡,他的恤衫跟左手皮肉都可以報廢了。
方家軍見形勢不妥,充當‘和事佬’:“其實Venus唔係故意嘅……”
金遠山卻寧願她是故意,至少證明她的腦子仍然健在。他並非不允許人犯錯,但人總不能經常犯類似的錯誤,這是關乎於工作態度的問題。
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適時響起,小助理如獲救星,終於得以從某人窒息的對視中逃離開去。
“阿山,係我啊。”
金遠山接了電話,目光漸變柔和:“你做咩無跟Venus上嚟嘅?”
“頭先 (剛才) 路見不平,依家我喺廣華醫院度幫手處理緊一宗交通意外糾紛。”
金遠山望了望時鐘,快下午四點,估計處理完畢後天色已晚:“咁我哋今晚各自食?”
“……陣間你幫我同Evelyn講,叫佢依家過嚟醫院急症室搵我啊。今次呢單case我想派俾佢全權去跟 (負責)。
咁我就spare (空閒) 咗出嚟,可以同你去食晚飯喇。”
金遠山瞥見方家軍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芒果拿破崙,並不知自己大禍臨頭。
“佢就 last day (快辭職) 你都仲想佢接新case,又想佢代你今晚OT,好似講唔過去喎,Mr. Lam。”金遠山微微一笑,為她辯護。
“就係因為呢單case容易跟,我先派俾佢咋。我唔想佢喺我間律師樓‘衰收尾’ (最後一次敗訴),作為老細嘅我,係咪好貼心呢? ”
金遠山被林涼水的歪理逗笑了。林涼水未必是一個最稱職的上司,但絕對是一個很稱職的情人。
電話被掛掉,他已換了一副面孔,帶著笑意,幫忙傳聲:“頭先阿水吩咐,Evelyn你被委以重任,要去廣華醫院急症室接最後一單case。陣間你食完件蛋糕,飲埋啖茶,好起行啦喎。”
方家軍聽不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口中酥皮碎屑赫然卡在喉嚨,咳嗽幾聲。
小助理好心要為她端水,被她伸手制止:“……得……咳咳……我自己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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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軍趕到現場,急症室內人山人海,林涼水一眼瞧到她在正門旁的蹤影,遂走向前,與她單獨聊天。
“依家咩情況?你做咩同佢哋一齊等急症嘅?”方家軍隨他的目光,遙望坐在一角、等待叫號已久的兩婆孫。
“長話短說,雞蛋與高牆,兩個婆孫與一個摣法拉利嘅土豪,我選擇無條件站喺雞蛋嗰邊。
頭先差佬已經喺現場同佢哋落咗短口供,根據雙方表述,司機當時以高速行駛,撞上輪椅後煞停。婆婆整體傷勢未明,要待醫生診症。
不過據我多年經驗,個司機應該要加多一條‘不小心駕駛’或者‘危險駕駛導致他人受傷’嘅刑事罪行,視乎婆婆最終傷勢,同埋法官判決。
當司機被定罪,兩婆孫再循民事訴訟向司機索償醫藥費,基本上都會係勝訴。”
方家軍聽著師父頭頭是道的分析,還是不解自己為何被分配這宗案件,尤其是在她快要離職的節骨眼上。
於是鼓腮問道:“你講到呢單case咁straightforward (典型直接),點解唔自己跟返?”
林涼水壓低聲線,以免兩人隱私被他人聽見:“頭先同佢哋傾計 (聊天) ,兩人一直相依為命,倚靠‘綜援’同埋其他社署津貼過活。女仔無其他家屬可以幫手,唯一監護人係婆婆。”
“所以?你想對我動之以情?”方家軍的邏輯並沒被繞去。其實林涼水並沒直接回答過她的提問。
“籌號B677請到15號診癥室。”大堂廣播響起。
兩人擡頭,天花板下的點陣顯示器的小圓點組成‘B677’及‘15’兩組數字。
“某程度上都係嘅。”林涼水插兜悠道:“我見佢無其他監護人,叫咗個女仔打電話俾相熟嘅老師尋求協助,陣間個Missy都會到。
聽講個Missy唔係佢班主任,反而係教Arts嘅副科老師,姓莫。”
方家軍怔著,種種跡象指向同一人。
既遠且近的奔跑聲從側門而來,一身斯文打扮的短發女子一眼認出人群中的兩婆孫,急忙擠進去彎身關注二人情況。一陣寒暄後,最後經少女提醒,視線才又落在正門的兩師徒。
方家軍下意識迴避她的眼神,支吾暗道:“師父……呢單case……我唔係太想接……”
“下一個號碼就到喇喎。”林涼水拍了拍她的肩,又道。
“個天想你哋再見,咪俾個機會自己囉。
有啲嘢,解鈴還須繫鈴人。”
少女推著輪椅上前,後隨是挽著布袋的莫嘉君,額邊滲著微汗,臉頰緋緋,應是完成課後輔導再從學校趕過來的。
“Miss.Mok,呢位係林大狀,頭先就係佢幫我哋報警同埋處理落口供嘅嘢。”
少女向莫嘉君介紹林涼水,又見一位新面孔,便是嘀咕:“至於呢位姐姐……頭先好似無見過。”
莫嘉君固然認出方家軍,但她並沒主動接話,只是凝視著她。
“……我係林大狀嘅同事……我叫Evelyn Fong,你哋可以叫我方大狀,或者Evelyn都得。”
方家軍悄悄瞄她一眼,心亂如絲,赧然而道:“我會替代林大狀……繼續為你哋提供協助。”
“籌號B678請到16號診癥室。”
“終於叫到!今晚有約,我走先。”林涼水與眾人道別,瀟灑離場。
方家軍在診室門前輕敲,先推門讓兩婆孫內進。
只見餘下女子晃神般楞在原地。
便是扶門輕喚一聲。
“Miss.Mok……入嚟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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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一些港味、粵語、以及注釋:
和事佬:勸和的人
東海堂:西式高級蛋糕店,於2008年被美心集團收購
嫁喜餅卡:嫁女習俗是會派禮餅的,香港這邊會派餅卡(有點像現金券)代替,有些是中式糕餅店的(例如奇華/榮華);也有些是西式蛋糕店的(例如美心/東海堂/聖安娜)
西餅絲帶:童年回憶,以前的蛋糕盒是用絲帶綁緊的,店員總能綁一個漂亮又牢固的蝴蝶結,蛋糕盒沒有手把,揪起蝴蝶結就能拿回家了
廣華醫院:香港九龍的一所由東華三院成立的慈善性質的地區綜合醫院,1991年起由醫院管理局所管理,是九龍中醫院聯網的一所主要急癥醫院、神經外科和婦產科轉介中心。
綜援: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不同類別的綜援受助人可獲社會福利署(簡稱社署)發放不同的標準金額,以應付生活上的基本需要。
點陣顯示器(英語:Dot-matrix display):是由可亮可暗的許多小單元(燈或其它結構)排成陣列來顯示文字或圖形內容的顯示裝置。
Chapter 16: 番外:金大狀爲何那樣(下)
Chapter Text
《毒舌大狀》X《喜歡妳是妳》- 9.5K 破字數
山水復婚 X 雙君百合
上小半是百合,下大半全是山水
大結局寫得比較倉促,絕對在趕進度,邏輯偶有缺失,為劇情推進捏造所有法律及正式程序,請見諒。
本章又名:狀況外的金大狀
只想看糖的朋友可以停在雙隔線前HE,但也推薦順著直看可能在各位眼中是BE的最後一段。在我看來,它能把《Case Closed, Case Open》世界觀完整地 wrap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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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過X光,醫生證實婆婆右腿骨折,需要留院動手術接受治理。
方莫二人先拋開個人情感,一同幫忙處理婆婆入院手續。又惦記著少女之後一天還要上學,便先送了她回家休息,由她倆善後。
“食唔食晚飯,再返醫院?”剛下樓的方家軍斗膽向她邀約。
“……唔食喇……其實你可以先返去屋企,醫院有我一個都夠嘅……”莫嘉君違心説道。
“喔。”方家軍應了一句,但並沒離去,只是一直默默跟隨,走在夜涼如水的油麻地街頭。
莫嘉君不好意思再婉拒,便是任由她跟著。
“啲同學好似都幾鍾意你啊,第一時間搵你都無搵班主任。”方家軍不甘冷場。
“……係掛。”莫嘉君略微敷衍。
而那人卻知姓莫的都是慢熱的傢夥,又接了下去:“又唔係咁講嘅,中學生個個都好反叛,要做到一個受同學歡迎嘅老師,一啲都唔容易。”
“……我都係向Miss.Kwong學習啫。”
中學時期的方莫同樣叛逆,仗著連續包辦全級首兩名數年,成天裝病曠課。
沒有老師能治得了她倆,畢竟成績就是硬實力,誰也不願把兩個在各類校際競賽奪獎的優等生踢出校,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作罷。
唯獨有一個姓鄺的老師,卻是有種魔力把兩人收復,當年同性戀除罪化的課外活動也是由她號召的。
“講真,我一個教Arts嘅老師,最多咪教嚇同學點樣揸筆用色、有咩唔同派別嘅畫家、同埋邊個死咗嘅藝術家作品最值錢。
不過我可以學Miss.Kwong做多一步。
就係同學生一齊,學習點樣做人,同埋對書本以外嘅世界保持好奇同埋崇敬嘅心。
我哋成日以為自己好成熟,覺得佢哋‘戇鳩鳩’ (髒話,形容一個人傻傻的) ,長唔大。
但其實佢哋一啲都唔蠢,仲睇得好清楚。
真心,係可以換到真心返嚟嘅。”
方家軍自然地揪起莫嘉君的粉色衣角,笑道:“莫嘉君,你已經係老師嚟㗎喇,唔該你唔好仲係咁‘爛口’ (經常說髒話) 啦。”
莫家君不以為然:“我收咗工㗎喇。
況且,一路以來,都係得你一個知我‘爛口’啫。”
莫嘉君說罷,才覺醒方才不慎透露出一句心聲。於是剛打開的話閘子,又被重新關上了。
兩人重新走回醫院,手術室的紅燈箱仍頑強地亮著。便是並排坐在走廊那一列冷冰冰的座位,百無聊賴地等著。
“我無諗到你最後會返嚟……”方家軍不介意再打開她的話閘子,因為莫嘉君總會吃她死皮賴臉的一套:“……英國嗰邊唔好咩?”
數位護士急急忙忙地推著病床往走廊末端的一扇門跑去,床上躺著一個年長的男病者,全身插滿各種輸液管,看上去已而奄奄一息。
“英國幾好。不過嗰邊嘅冬天特別難熬。
好長、好凍、同埋人情冷。
你話香港係咪好過英國,我都唔知。
但我去到嗰邊之後,先發現自己都係鍾意香港。
或者係因為,有啲嘢 (有些東西) 一直伴隨住我成長,喺我腦海度紮根,繼而影響我嘅決定。”
方家軍前傾,手肘架在大腿上,托腮嚷道:“係咩嘢?”
“…… 香港麥當勞嘅橙汁同朱古力 (熱可可)。”
那人聽罷,便是楞著,走廊中醫務人員此起彼落的奔跑聲猶如蚊鳴。
中學的二人,在逃課流連之際,總愛到麥當勞叫上一杯橙汁和一杯朱古力歇腳。莫嘉君委實也不怎嗜甜,但只要能跟她待久一點又何妨。
A-Level (香港高考) 成績派發,方家軍手執‘三條A’,順利升讀港大法律系。莫嘉君考試失利,最終到英國留學修讀藝術。
臨別那晚,方家軍到機場送機。她問她還有甚麼未達成的願望,莫嘉君笑著搖頭,最後問她可否請她在離境大堂的麥當勞喝一杯朱古力。
很多的細節方家軍已而忘記,她只記得三個跳脫的片段。
機場飲料的價格是市區的雙倍;
那晚的莫嘉君比往日更加靦腆;
最後的Goodbye kiss沒有她預計的朱古力甜味,只有苦澀的回甘。
離境閘門前她傻傻地對莫嘉君的背影揮手,眼淚如崩堤般收也收不住,甚麼長篇大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能斷斷續續地喊道‘一路順風’。
然味道通五感,最終歸心,遲鈍的她到此刻才明白,當年的她曾本能地為她的離去而痛徹心扉。
遺憾是在這番朦朧的情感完全萌發之前,她否決了它的存在。
於是那晚過後,莫嘉君成為她的斷線風箏。如今風箏隨初秋季候風,重新飄降於她的手中。
方家軍忽以不知怎麼再接話,只感到情懷極亂。半身靠回去,終於喊上了她的英文暱稱。
“Avery,我有啲攰,借個膀頭嚟挨吓。”
(我有點累,想靠在你的肩膀。)
莫嘉君點頭,擡眼看著頂頭的紅燈,頭一次私心盼望它的光可以支撐多一刻鐘。
兩人在冷冽的走廊裏相互依偎,暗生一絲心頭暖意。
方家軍搓著指頭緩解緊張,最終一句話,讓莫嘉君再無退路。
“做咩一直都唔話俾我聽,你鍾意我?”
(為甚麼一直沒告訴我,你喜歡我?)
雖薄且韌的一層的窗戶紙被她戳破,莫嘉君一時心慌,期期艾艾:“我……”
“你驚講完之後,我同你連friend都無得做,所以寧願寫兩個電話錯號俾我?”
莫嘉君被她說中,一陣沈默。
她確實很怕,怕得她寧願把一輩子的單戀隱藏在無法聯繫到的錯號之中。不曾表白,也就不曾撕破臉。
方家軍微微抽身,轉而與她對視,緩緩在她臉頰落下一吻,淡淡橘色唇印啟動她的臉紅開關,兩人心跳在死氣沈沈的醫院中不合時宜地競速較量。
“Avery……
過咗咁耐,我終於明曬喇。
其實嗰晚嗰個唔係單純嘅Goodbye kiss。
今晚都唔係。
……可唔可以俾你真正嘅電話號碼我,令我重新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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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公里外的金遠山和林涼水,今晚選擇了在大排檔‘打邊爐’ (吃火鍋)。初秋時分,路旁涼風與鍋中蒸氣相互抗衡,甚有風情。
金遠山把一堆生海蝦滑進鍋中,瞧他得意的模樣,總覺今晚有甚麼大事要發生:“嗰單case,你真係咁放心交俾Evelyn?”
林涼水吹拂碗中的燙肥牛,道:“佢就嚟要自立門戶,都係時候要放手俾佢飛喇。況且……今次係熟人局。”
“啊?”
“上次喺公園見過一面嘅Miss.Mok係當事人嘅老師。所以佢哋會有排 (好一陣子) 交流。”
金遠山的筷子忽然停止動作,已知事情覆水難收:“阿水,你咁係推佢兩個去送死啊!”
“吶,呢啲叫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林涼水垂頭大快朵頣,不顧方家軍單刀赴會的死活。
“萬一佢哋今晚以後絕交,你就係好心做壞事。”
林涼水拍拍心口,胸有成竹:“敢唔敢同我打賭?我估佢哋今晚會一齊。”
“癡線。”金遠山回敬一句,又從鍋裏撈出兩隻蝦,讓秋風將其吹涼。
“咁到底敢唔敢?”林涼水把餘下的熟蝦都撈起倒進某人的碗裏。
“賭咩?”
“如果佢哋一齊咗,咁樣你要無條件應承我一件事,反之亦然。”
金遠山冷笑,方家軍這塊木頭是不可能會開竅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林涼水賭贏的機率為零。
於是他心滿意足地說:“殺你 (成交)。”
話畢,把一隻剝好的蝦投回去林涼水的碗子裏,又道:“呢間大排檔賣嘅好似唔係野生海蝦,而係養殖嘅。”
那人淡然一笑,把蝦仁蘸上辣椒豉油開吃,反問:“你又知?”
金遠山氣定神閒般一派胡言:“……我對食有研究㗎嘛。”
林涼水滿不在乎地笑答:“是但啦 (沒所謂啦),雖然商品同餐牌描述不符,不過呢間都算‘足秤’ (重量夠),咪當食個風味囉。”
“你又知佢‘足秤’?”這回到他反問。
“……我有金精火眼㗎嘛。”
到後來,方家軍和莫嘉君十指緊扣上了律所討論法務事宜。小助理拍手助興,金遠山訝異得下巴差點掉到桌上,最終由林涼水用手掌微微托住。
“我好似贏咗今次嘅打賭,阿山你死得喇。”他低喃一聲,用手指撓撓他的鬍渣。
“未驚過 (從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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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宗關乎《刑事罪行條例》之下就涉及‘使用虛假文書’的偽造罪行的目的,探討構成‘虛假’的成分的上訴案件在終審法院上演。
表面還是兩師徒聯手夾擊律政司,實質上還有座難以撼動的山遙遙坐鎮。
“本院一致判上訴得直,並撤銷上訴人的定罪。本院並拒絕以交替罪行的定罪在本案作取代。”
經三位常任法官、一位非常任香港法官的一致裁定,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法槌一敲,林涼水與方家軍所代表的上訴人當庭釋放。人群散去,兩人轉身向公衆席中的幕後軍師致敬。
三人各自散席,在法院門外再會合。
方家軍搭上金遠山的肩,甚狀親昵:“金大狀,你仲有兩個星期就復牌喇喎……到嗰日……”
眼睛偷瞄林涼水,又閃亮亮的望回她的前師父:“你會唔會……有咩表示?”
金遠山清清喉嚨,方家軍很顯然是在看熱鬧不嫌事大,嘗試引導林涼水猜出他該收下由某人精心準備的‘合夥禮物’。
“原來我復牌仲要我表示?我以為你哋會請我食飯,幫我慶祝添。”他絕口不提打算跟林涼水合夥的事,向方家軍索取禮遇。
“咩啊,你明明嗰日話你想同師父‘合……”話說到一半,藏不住秘密的嘴便被金遠山一手捂住。
“係合照。”金遠山腦筋急轉彎,連忙接道:“我發現我同阿水都無幾張合照。”
林涼水眨眨眼,好像真沒幾張。
先不論被自己大意弄丟的大學畢業照和憤怒撕掉的12張PCLL資格照,他跟他的其他合照也是屈指可數。這都歸咎於自己嫌拍照麻煩的老毛病。
阿山著急的動作雖然有點反常,但也解釋得通。
腦袋忽然飄過一個極度瘋狂又合理的想法,便是猛然扣上金遠山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拉前一個腳步。
“咪住先,阿水……你要做乜?!”
林涼水笑了笑,見行人過路燈轉成綠色,朝對面馬路的矮白建築物狂奔:“我哋去影相囉!”
方家軍呆呆望著仍是一身上庭打扮的師父,羊毛捲髮和法袍甚至尚未脫掉,卻已把金遠山拽去幾丈遠,在綠小人閃爍前兩人已經跨過馬路,像趕著去投胎似的。
“其實影相可以返屋企……”金遠山微喘,懷疑他領錯方向:“你唔記得我之前……新買咗部相機咩……”
“唔同嘅,結婚相呢啲要有mood (感覺) 影先好睇。”
“咩話……結……結婚相?!”金遠山完全反應不過來,他本應還打算在復牌當天向他求婚來著,現下計劃全被某人打亂。
林涼水一手推開大門,趕在登記處下班前的半小時進場。兩位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進登記櫃位,婚姻登記官掃視二人穿著比準新人還要正統,友善問道。
“兩位係咪走錯地方?對面馬路先至係終審法院,呢度係大會堂婚姻登記處喎。”
“啱㗎喇。我哋係嚟註冊結婚,順便影多幾張相!”林涼水把瞳孔地震的金遠山按在座位上,然後一同就坐。
“你……認真嘅?!我哋連……戒指都未有喎!”金遠山湊到他的耳畔,被逼追上他的進度。
林涼水從法袍暗格取出一個精緻小盒然後打開,裏面是一雙款式簡單但高雅的純鉑金戒指,然後解釋。
“你嗰日話‘好少會見到男人會戴鑽戒’,跟住又話‘土豪金好似略嫌俗氣’。
你唔要鑽石,又唔要黃金。而純銀又容易氧化,咁我估鉑金應該啱你心意。”
金遠山這才意會,原來當初阿水亦是在反向套話,最後來招‘快刀斬亂麻,霸王硬上弓’。
“你依家咁急想同我結婚啊?都未求婚,我未必應承㗎喎。”他故作高傲地嘖道。
桌子另一端的婚姻登記官抿嘴,誰也沒想到看似穩重的兩位中年男子,會是這個月他所遇到的最隨性的一對。
“Mr.Kam,願賭服輸。”林涼水五個指尖順序敲在桌上,姿態從容至極。
金遠山自知理虧,閉口不談。
“咁邊個先宣讀誓詞?”登記官問道。
林涼水自告奮勇,舉手應允。及後臉色漸沈,從嬉皮笑臉中收斂心神,以宣讀結案陳詞的莊嚴口吻,道。
“我請婚姻登記官作見證,我林涼水願以你,金遠山為我合法丈夫。”
登記官示意讓金遠山繼續,他略略點頭,凝望他的最佳情人,不緩不急說。
“我請婚姻登記官作見證,我金遠山願以你,林涼水為我合法丈夫。”
兩人合併宣誓,聲音交疊,從此成為法律認可的一世伴侶。
“我願對你承諾,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長。
我承諾我將對你永遠忠誠。”
婚姻登記官心悅,這倆一點也不像小情侶般磨蹭,宣誓時又哭又笑的,隨時耽誤他準時下班。千帆過後的中年黃昏戀就是夠爽快。
“請雙方交換戒指。”
金遠山盯回去小盒中的一對戒指,分不清當中差異。最終由訂購者取出左邊的一隻,戴上他丈夫的無名指。
“你幾時幫我度尺㗎,我唔知嘅?”金遠山細語,驚訝於戒指尺寸猶如訂製般合適。
林涼水伸前左手,讓他為他效勞。
“阿山,你有無懷疑過,點解Venus嗰日唔小心淋你左手嘅嗰杯唔係熱咖啡,而係殺傷力最低嘅暖檸水?”
“……啊?”金遠山大腦短路。
“而你又知唔知,其實蛋糕盒嘅絲帶係可以物盡其用?”林涼水邪笑,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金遠山恍然大悟,那天他被潑水從來不是意外。
小助理用紙巾為他抹去水跡之際,便已趁亂用絲帶繞了他手指一圈,順利獲取他的戒圍了。
原來小助理是有帶腦子上班的。
“所以 Mr.Lam 今日係蓄謀已久?”
那人歪頭笑答:“Mr.Kam,正確名稱係叫做‘富有隨機色彩嘅蓄謀已久’。
戒指我準備咗幾耐 (好一陣子) 㗎喇,係未搵到時機送出去啫。
唔知點解今日有種衝動想同你註冊,於是想做就做,就係咁簡單。”
他脫去假髮和法袍,內襯與金遠山同樣是白色法式恤衫。攝影師號令之下,哢嚓一聲,兩人真切地朝鏡頭微笑,一張幸福滿瀉的結婚合照就這麼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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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上了律所,方家軍和小助理不以為然,正與太子三人坐在梳化,開著電視聊天。
“咦,太子都返咗嚟啊?稀客喎。”林涼水故意提起前臂,十指緊扣的雙手多了一對戒指。
“聽Evelyn講你贏咗一場上訴到終審法院嘅官司,再忙都要上嚟賀一賀 (祝賀) 水哥你嘅……”
太子睄得那戴在無名指的亮物,雙眼發直:“……哇頂!你同金遠山咩料 (甚麼情況)?!”
太子與方家軍的下巴同時掉至地心,幸而有小助理左右手掌各托一方,她終於成功進化為人肉天秤。
“唔係咩料,係好隆重㗎,我同佢啱啱註冊結婚。以後佢係我合法丈夫,亦即係我……”
林涼水還是覺得叫‘老公’有點別扭,又糾正道:“總之麻煩你要對阿山佢客氣啲。”
太子瞥了金遠山一眼,總是覺得跟他氣場不合,但又無處宣洩,只好陪笑:“我平日叫開‘水哥’嘅,你係咪想我叫你做‘山哥’?”
金遠山同樣瞥了他一眼,這稱呼有一股撇不掉社團味,便是委婉拒絕:“你叫返我金生得㗎喇。”
“結婚咁大件事,點解唔搵我哋一齊去大會堂見證嘅?”同在法院大門的方家軍明明只是一步之遙,卻沒被邀請一同前往大會堂,心裏憋屈。
“……其實阿山同我都老夫老妻啦,在座各位都已經心照。我同佢註冊純粹係走個程序,令我哋嘅關係完全被法律承認啫。”
方家軍撇撇嘴,沒能親身見證師父成婚仍覺有點遺憾,手握的電視遙控不停換台,可見其心情煩躁。
金遠山察言觀色,稍稍松開林涼水的手,道:“各位,既然今日咁人齊,等我都講幾件事。
首先,今日我哋嘅決定的確比較倉促,但絕對經過深思熟慮。遲啲我同阿水一定會同各位食一餐豐富嘅飯去補數 (補償)。
第二……Evelyn你過一過嚟。”
金遠山向方家軍招手,她乖乖站起身走到兩人跟前。
“眾所周知,Evelyn好快就要自立門戶,同另外幾位女大狀合夥開律所。你雖然唔係我正式弟子,但你嘅業務能力有目共睹。”
他彎下身,從私人櫃子裏捧出了一個簇新的上庭用的實木托架,交到她的面前,由她握住柱身。
“呢個‘神主牌’係用梨木製造嘅,材質堅硬沈重。希望你繼續保持拼勁,以認真誠懇嘅態度對待法律。祝你以後鵬程萬里,大展鴻圖。”
方家軍接過‘神主牌’,沈甸甸的極有份量,飽含前師父對她厚重的期盼與祝福。
能夠得到金遠山的認可並不容易,剛才的一道洩氣瞬即消散無蹤,她立馬鞠躬道謝:“多謝你!”
林涼水好奇摸摸質感,細膩自帶光澤,是一塊上好的木材,估計連同手藝費造價不菲。金遠山這是把方家軍當成自家閨女般看待。
“Evelyn,你睇吓你前師父幾錫 (疼愛) 你,呢舊嘢好鬼貴㗎。
唉,我都好似無收過一啲咁有象徵意義嘅禮物。”
林涼水作狀地向他嘆息,看來有人連女兒的醋也吃得起勁。
金遠山低頭淺笑,玩味地問道:“如果你想要一個新嘅,我可以幫你訂個再貴啲嘅。不過我認為‘神主牌’都係適合Evelyn多啲,因為佢夠大力。”
“……我同意。”太子終於接受水哥結婚的事實,難得地與金遠山連成同一陣線。
實際上亦是因為他生於社團世家,每逢節日或重大事情前舉行酬神儀式已是等閒,對於這種有不太吉利的稱呼之物均有忌諱。
送‘神主牌’跟送死人白傘的原理是類同的,方家軍命格硬固然沒所謂,但水哥向來體弱,可萬萬不能再折騰他了。
“唔送‘神主牌’都可以送其他嘅。”金遠山煞有介事地從櫃子裏又取出了一個紙袋,手把遞到林涼水的手中握緊。
“本來我想喺復牌嗰日,當係求婚禮物送俾你嘅。
你話你唔鍾意‘閃令令’,又唔鍾意‘土豪金’。咁我估務實又低調嘅墨黑同象牙白會係你嘅選擇。”
林涼水翻開紙袋,裏面是一整套法袍連同假髮。黑袍順滑如絲,羊毛卷編織精良,與他常備的一套穿了三十年的便宜貨有肉眼可見的質量差別。
他雖內心暗樂,仍不忘調侃。
“Mr.Kam,你知唔知法袍同假髮係唔可以隨意被置換嘅呢?
法律界有一個傳統,當一套上庭專用嘅戰衣越殘舊,就證明嗰個大狀嘅資歷越深,戰績累累。”
金遠山小心地取出黑袍,那人識趣地擡起雙臂,表面嫌棄,內心還是躍躍欲試。黑袍在他的身上,肩寬剪裁甚為合身,修長利落更顯精英氣場。
“都唔一定要依足傳統嘅。例如我開庭前一定會將如同地基嘅‘神主牌’挪移到一個適合嘅位置,打官司反而更加得心應手。
你換咗最fit嘅新袍之後,開庭前單論氣場都贏咗對家大半,點都好過著一件‘松泡泡’ (松垮) 嘅上陣啦。”
林涼水記得初出茅廬之時,每人都需訂造那伴隨大狀一生的法袍。
他故意讓裁縫剪寬剪長一點,原因是他很有憧憬,只要他當上大狀,以後該當衣食無憂,倘若之後發福也合穿。
只是他也沒想過,他的身形因風寒外感而一直保持瘦削,於是法袍便是長年不合身的了。
“你幾時幫我度尺㗎,我唔知嘅?”
金遠山在他耳邊悄然一笑:“私人嘢唔公開講喇,你自己諗吓係邊晚囉。除咗蛋糕絲帶,手腕綁帶同樣可以物盡其用嘅。”
林涼水終於意會,老臉一紅。
那人又恢復原有距離,正經續道:“不過既然我哋都結咗婚,唯有令法袍成為邀約禮物。
阿水,我復牌之後,想同你合夥開一間大律師事務所,唔知你願唔願意呢?”
“……咁間律所叫咩名呢?”
“我未諗到喎。上次Evelyn提議話叫金林大律師事務所,不過我都想睇吓你嘅諗法。”
林涼水把問題拋給小助理和太子一同分擔:“太子、Venus,你哋有咩意見?”
太子堅決保持立場:“我覺得林金大律師事務所合適啲。”
小助理巧笑嫣然。
“我覺得中文名叫山水大律師事務所;
英文名叫A.S. Chambers;
唔知兩位未來老細覺得點呢?”
山水二人相視而笑,共同定案。
HE告一段落,下接最終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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裊裊馨香,繚繞深夜律所。
金遠山在Chill Corner的咖啡機與微波爐的夾縫中,捧出他的一套珍藏茶具與茶葉,為自己沏了一壺最鍾愛的白牡丹。
在敲定合夥計劃時,林涼水說,他與旺角街坊早已打成一片,不想放棄舊客源。於是律所選擇留在故地,一切裝潢照舊,只是因應改名而在門外換了一個新牌匾。
今早金遠山在高等法院處理了一宗審議了三年的刑事案件,雖然最終是可預期的勝訴,但細節繁瑣,涉及案例眾多,教他心力交瘁。
他不得不承認,人的精力會隨年歲減退,幸而小助理和一眾新聘的員工頗為精明,為他分憂不少。
喝過一杯又一杯,茶香與線香相互交融散發,怡養心性。他覺累了,伏在桌案上,閉目養神,思緒隨煙飄。
他恍惚聽見今早法官的法槌敲擊聲,然後人生片段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倒播。
他跟阿水在終審法院門前見證方家軍躍升為資深大狀、然後是合夥律所開張、再前一格是結婚。
接著是曾潔兒案,他跟他和好如初到重逢時劍拔弩張;在裁判法院走廊中心灰意冷;再跳到Y小姐案的分手一夜,案前爭執暗湧,以及十多年相安無事的同居生活。
再是大學時期的光景,他因阿水偶爾準時上課而樂上半天,兩人在課間走廊捧著筆記辯論閒聊,然後回到宿舍,一邊喝著清涼的竹蔗水,一邊共讀。
順著往下,是婆娑的鳳凰樹影、新生簡介會的少年心盛、116室外的狂風暴雨,以及門前渾身濕透的他。
然而走馬燈仍在繼續往前轉動,尚有一格潛藏的記憶終於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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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初夏,大學資格試的結果尚未宣佈。
居於新界的金遠山與幾個中學同學閒得慌,某天攀山涉水到南丫島遊玩。
幾個人平日綠草農田作伴,卻因當時交通極為不便,新界與離島猶如有壁,都不曾見過波濤大海。
剛下渡輪一刻,極淡鹹味隨風撲鼻,一片天青海藍,朵朵浪花沖刷岸邊棚屋木材枝架,讓眾人嘖嘖稱奇。
幾個少男少女在如同迷宮中的棚屋前地與連接橋宇中穿插遊走,太陽被岸上片瓦與搖曳波浪剪成不規則的碎光,映在青春洋溢的臉龐。
大夥玩得樂而忘返,金遠山在去程時暗記時刻表,提醒眾人平日渡輪班次疏落,必須在黃昏之前乘船啟程回家。
他們在碼頭附近候船,漁家小販吆喝聲此起彼落,另外幾人嗅不慣撈獲海鮮的鹹腥味,避之則吉,只有金遠山對其中一家感到好奇。
一名與他估摸同歲的漁家小子,戴著寬闊草帽,坐在矮紅膠凳,一邊搖著芭蕉扇,正與一個外國顧客自若傾談。
未幾,顧客滿心歡喜地買走了一袋不知名的貝類,言談間價格卻被少年擡高一成。
金遠山察看少年攤位斜斜歪歪的手寫價目卡牌,中英貨品名稱翻譯妥當,在一眾目不識丁的漁家之中並不尋常。
“你衰喇,蝦 (欺負) 外國人唔識中文,雖然貨品介紹都無錯,但價錢好似賣貴咗啲喎。”金遠山蹲下身,唇邊帶笑。
少年略為掀起草帽,面前的人是個生面孔,並不是原居民,卻沒對他投以岸上人慣常無禮的蔑視,反倒是平等的對望。
他心忖此人聽得懂他跟洋人的交談內容,卻沒當面揭穿,雖心存感激,但亦保留一絲傲氣,反而詭辯一番。
“我無蝦佢,呢啲係我為佢翻譯嘅 commission fee (服務費)。”
“但你無同佢解釋過呢個隱含費用喎。”金遠山覺他的思路很是特別,禁不住與他攀談多句。
“呢啲嘢你情我願嘅,只要佢覺得價錢合理,自然就會留步。就算我無收多佢錢,但只要佢嫌棄價錢高昂,一樣會走㗎。”
少年的芭蕉扇悄悄轉而往金遠山一撥,陣陣涼風輕送,吹散他玩樂過後的心頭悶熱。
金遠山聽罷竟一時不知怎麼反駁。小小的攤位狹窄又潮濕,但他的腳跟像是被黏住了,只想跟他在渡輪靠岸前聊多一會。
“先生,唔好剩係同我‘吹水’啦,有無興趣買一斤野生海蝦返屋企試吓?只此一家。”少年微微一笑,抓緊機會招攬生意。
金遠山望著一桶海水中的生猛活蝦,與隔壁攤位的蝦子狀態差不多,卻只有他敢在卡牌上標榜是野生,價目自是相較昂貴。
“我怕你當我係另一條‘水魚’ (冤大頭) 啫。啲蝦係野生定係圈養,只有你哋漁家最清楚。”
少年不經意咬唇,面前的他也是個精明人,所謂棋逢敵手,惺惺相惜,他反倒落得坦蕩。
“野生嘅蝦,每日需要自主覓食,喺風浪中長大,亦要逃避捕食者嘅獵殺。
故此,其蝦殼經海水雜質沖刷,會進化得更為粗粗糙。但亦因其活動靈活,而肉質更為鮮美。
至於你……”
少年一時口誤,立馬糾正:“……我係話圈養嘅蝦,只能話係食個風味,但論色香,均不可與野生嘅蝦比擬。
我保證我賣嘅就係野生,你買返去試過就會知。
一斤承惠兩蚊,公開公平公正,無收你commission fee,你要唔要啫?”
渡輪鳴笛聲將至,金遠山冒險相信奸狡少年一次,付給了他一個二元硬幣。
少年放下扇子,口咬水草,用竹撈撈起一堆活蹦亂跳的蝦,稍稍抖落水滴,放在鮮摘荷葉中。
然後熟練地手口並用,將其綁成一個綠油油的包裹,最終猛然一扯一拉,結了一個穩妥的手把,交到金遠山的手中。
見那人一臉狐疑,又道:“呢度‘足秤’㗎喇。
其他人係咪水魚我不予置評,不過我無當過你係。”
金遠山來不及向他道別,便被朋友推走,匆匆上了渡輪。回頭一望,只見那寬帽少年身影漸遠,如同一位生命中的無名過客,最終幻化成一個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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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終歇,他雙眼微張,以為走過了一生,卻原來只過了半個小時。
他始終不知那天的蝦是否‘足秤’,但卻是他此生吃過最爽甜味的海鮮。
然而他再也吃不到了。
金遠山無力地趴在桌上,遙望遠處被迷煙蒙罩的‘神主牌’,泣不成聲。
Case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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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鳴謝lofter一眾曾經為本文瘋狂點讚留言拋梗的朋友。
麥當勞的橙汁與朱古力,出自一首《麥記最後一夜》,內地估計音源短缺。
香港結婚登記是需要至少兩位見證人並且沒有拍照環節的,不過既然可以捏造同性婚姻合法化,也當然可以杜撰流程。
最後是因為風水書的預言而有這麽一個鋪排。
香港高考(HKAL, A-Level):香港於1980年至2013年舉行的考試,由香港考試及評核局舉辦,是中七生中學畢業後的統一考試。之後由香港中學文憑考試(HKDSE)取代。
部分判決引例:終審刑事上訴2021年第10號
Chapter 17: 番外:士多啤梨蘋果橙
Chapter Text
士多啤梨蘋果橙
山水無腦OOC玩梗小段子。時間線在2005年婚後,部分內容承接正文《Case Closed,Case Opened》及番外《金大狀為何那樣》。
部分橋段靈感來自電影一幕,阿水搣橙搣了一半直接生啃,不知為什麼深深印在我腦海裏(因為這一幕很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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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
方家軍在輪椅婆婆的民事訴訟案獲得勝訴,隨後遷出了山水事務所,舊人離去,新人將至。山水二人各自在新一屆的PCLL的及格大狀中物色了新的徒弟。
金遠山覓了一個男生,按林涼水的說法,猶如一個翻版方家軍。雖然他剛考獲律師資格,人卻像個發展完全體,精明能幹,一人幹兩人活遊刃有餘。
林涼水覓了一個女生,按金遠山的說法,猶如另一個小助理,懵懵懂懂、糊糊塗塗的,估計又是另一個養成系。
某天兩人吃過午飯後,在街上閒逛。
“我唔明,點解你會揀個男版Evelyn返嚟?你嗰陣又話Evelyn同你唔夾 (難配合),所以拒絕佢做你徒弟嘅?”
“咁你做咩又揀多個Venus返嚟?乜你鍾意做人老豆湊女咩?”
金遠山選擇反問。他是怎麼也不明白,明明上門面試的人不乏資質更優的明日之星,但林涼水卻熱衷於教導更容易捅婁子的‘半桶水’人士。
林涼水笑了笑:“成功過到PCLL嘅都係聰明仔女,能力相差唔遠。不過所謂本性難移,一個人嘅心性底色如何,對我嚟講都好重要。”
路旁電器店櫥窗的大電視正在放映按摩椅的廣告,林涼水在窗前停駐。
最近因為新人來臨,教導需時,他應付不暇,確實有點勞累。看著廣告裏的最新型號,不禁有點心動,便是作勢扭扭脖子,道:“阿山,呢排我睇卷宗睇到頸痠。”
金遠山隨同望過去,那代言人好像比之前代言冷氣機 (aka 歪瓜裂棗的那位) 好一丟丟,但也只是一丟丟。
“如果你覺得頸痠,不如我返屋企幫你按吓?”金遠山當然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故意不挑明。
林涼水心忖,阿山你別想逃,你躲得過冷氣機那筆帳,可躲不過一部純屬娛樂用途、算不進律所公款的按摩椅。
“咁……成日要你幫手都唔太好嘅……如果我哋嘅Chill Corner多一張按摩椅,處理完啲case可以一路睇電視,一路按摩,好似都幾正。”
金遠山心忖,再這麼下去,Chill Corner版圖將一增再增,山水事務所最後該發展成山水Chill Club。
工作間與娛樂處的界線一再模糊,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哋嗰度地方淺窄,最近又請多咗兩個徒弟……好似放唔到多一張按摩椅……”他搭上了林涼水的肩膀,腳步漸漸往下一間商舖挪移。
林涼水依依不捨地跟他離開:“……其實Evelyn同太子都好少再上嚟,依家有兩位新丁替補佢哋嘅位置,只要我哋再丟多一啲舊物,應該勉強夠位。”
金遠山牽強地笑了,阿水心如明鏡,位子是騰出來的,他是在試探他有沒有購買的意思。一場物理空間與個人意志的博弈油然而生。
他不知怎麼開口拒絕,只得暫時沈默,腦袋設想該怎麼另謀出路。
臂彎突然有感空蕩。咦,阿水人呢?
金遠山四處張望,只見林涼水已經竄到前面的水果店,與老板笑著攀談,最後購了幾個產地不明的橙,放進了紅色的塑膠袋。
“阿山,我哋返上去律所啦。”
林涼水親暱地挽上他的手臂,兩人繼續前行。金遠山覺有些不妥,但也談不上來是甚麼感覺,直至……
回到律所的林涼水在他面前,反常地、極其安靜地搣橙 (掰橙)。
橙皮被撕成幾塊不規則的形狀,但也只是撕了其中一半,餘下一半仍頑固地依附著橙白的球體。
“阿山,我餵你食橙啊。”林涼水滿臉笑意地把其中一片橙肉徒手挖了出來,橙汁四濺,看上去令人毫無食慾。
律所另外幾人看在眼內,兩位老板今天氣場有點不對勁。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湧處處。
“呃……阿水……咁多人睇住……唔係太好嘅……”
雖然山水一對控辯雙方因案結緣而破天荒結婚的消息,轟動了整個香港法律界(實則上是復婚然而除了方家軍外無人知曉亦無人願意相信),但內斂的金遠山傾向在新徒弟面前保持專業態度,與林涼水之間的親密舉動在律所裏可免則免。
“呢舊係橙,又唔係砒霜,你怕咩?”林涼水不懷好意地笑了。
“呃……你……係咪好似無洗手……?”帶有些微潔癖的金遠山掙紮一番。
“我洗咗㗎喇。”林涼水隨口一說,不知真假。
金遠山仍舊懷疑林涼水進門後並沒有洗手然後直接開展這一頓迷惑操作。但阿水也說到這份上了,不吃就太不給面子了。
他勉為其難地張了嘴,林涼水把那片橙子投了進去。
金遠山瞪著陷他於不義的他,最終妥協一口咬下。
頂!酸到仆街!林涼水你個變態佬!
“係咪好甜呢。”林涼水抽了張面紙,為差點被酸得淚眼汪汪的他溫柔地抹去嘴角的腐蝕汁液。
“我專登買俾你食㗎。”
金遠山始知他五秒鐘的猶豫不決惹惱了他親愛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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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仔家中。
“阿水,唔好嬲我喇……”金遠山站在他的身後,替安坐的他按壓肩頸求和。
“你今晚無食飯啊?左邊要大力啲啊。”林涼水恃寵而驕。
“哦……知道……”他不情不願地增了些微力度。其實力氣還是有的,但他要是較真,該輪到阿水連天叫苦。
林涼水轉念一想,噗哧一笑,道:“阿山,我諗我終於明點解你當初話你同Evelyn唔夾喇。”
“啊?”
他回首仰望因愕然而停住雙手的金遠山,續說:“Evelyn邊度都好,但衰在佢太大力,仲大力過你。做人師父,最忌徒弟功高蓋主。”
金遠山啞言,林涼水這不是明擺著向他宣戰麽?
便是動了真格,雙手猛地一掐,直接讓身下的他疼得眼淚直流。
“如果唔夠力,我仲有大把貨。”
(倘若力度不夠,我尚有很多。)
林涼水終究忍受不住,對其破口大罵。
“金遠山士多啤梨你個蘋果橙!
我叫你大力少少,無叫你整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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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晚的山水在經過一場愛與痛的慰藉後,終於達成了共識。
律所Chill Corner逃過被改裝成Chill Club一劫。
不過按摩椅怎麼也得買一部放在家裏客廳。
繼續由金遠山友情全數支付。
Case referred to Celadoon 。以及一衆看文寫文的朋友。
說不定以後又會見到我在他倆其他的影視作品的tag裏出現寫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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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Chill Club:Viu TV 的音樂綜藝
士多啤梨蘋果橙:黃某人的棟篤笑好像有一個段子, 大家上B站可以觀摩一下。本身這是一首TWINS的歌曲,同時也可以是粵語髒話諧音。
ShrimpBall on Chapter 17 Thu 10 Apr 2025 11:30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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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pleBulbasaur on Chapter 17 Thu 10 Apr 2025 12:5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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