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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
伦敦的十二月,天气不能更糟了,更别提他们是从阳光明媚的洛杉矶起飞的。跟随Inspiral Carpets结束了美国巡演,诺尔·加拉格尔一落地就开始诅咒这座他已经呆了八年的城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下雨。克林特·布恩坚持要送他回去,他没有拒绝。车子驶出希思罗机场时,伦敦的夜晚已完全笼罩了下来。精力再充沛也会被十一个小时的飞行榨干净,车里很安静,街灯规律性地在人身上投下暖黄色,车窗形状的格子变短又拉长,诺尔放松下来,额头感受到玻璃映过来的冷,他看着窗外。玻璃窗上的的雾气浮现又消失,冷冽的夜风像幽灵一样穿梭在路灯之间,天色浓得像墨。
车子转入更窄的街道,街边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串,橱窗里的圣诞老人、雪人模型和一棵棵装饰精致的小圣诞树,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街道两旁的大楼,多数窗口已经亮了灯,有的还挂着星星形状的灯饰,透着温暖的橙光,诺尔眨了眨眼,将这些场景唤起的遥远回忆驱散。下周就是圣诞节了。
车在公寓楼下停下,克林特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拧熄了钥匙,转头看着诺尔:“真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过节?格雷厄姆也会来……这破地方,你一个人也怪冷清……”
“傻逼才过圣诞节。”诺尔没听完后面的话,他打开车门,脚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回头对克林特挥了挥手,“谢谢捎我回来。”
克林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重新启动了汽车。
背包压在右肩,诺尔望着自己那间屋子的窗户,没有光亮透出来。当然。乍然离开车内的暖气,外套口袋没法抵抗伦敦无孔不入的阴寒,诺尔搓了搓手,掏出钥匙上楼,脚步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这个“破地方”,实际上已经是诺尔15岁离家后最好的住所了——虽然只是廉租公寓,但这里没有嫌他吉他声扰民的合租舍友,没有漏雨的天花板,也没有醉酒后整夜吼叫的邻居。是的,墙上有来历不明的褐色血迹,但贴上石玫瑰的海报就看不见了;是的,这里狭小又破旧,但诺尔已经开始习惯将它称作“家”——尽管听起来难免有点儿讽刺。他甚至会认认真真地刮掉别人贴在门和邮箱上的小广告,让自己在回家的时候舒心一点。
“回家”带来的舒心,在他发现公寓门前两个鬼鬼祟祟挤在一起的人影时结束。楼道顶端亮度不足的灯泡把两道影子拉得细长且阴郁,其中高一点那个,瘦削的肩膀紧绷着,不时向楼梯或其他门口望;另一个要矮小很多,肩头挂着一只旧书包,背对着他,正用手指戳着门口邮箱上的姓名牌,发出细微的响声。诺尔停住脚步,皱眉盯着家门口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霉味,脑子因为困倦和不耐烦变得迟钝。
“嘿!你们……”他喊着,脚步加快了些。那两个人影同时转向他的方向,矮个子的动作尤其快,像只受惊的猫,噌地躲到了高个子身后。
诺尔冲到近前,却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想着要干什么。稍大一点的人影一步没动,直直地盯着他,眼里的情绪复杂又混乱——惊讶、愧疚,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这明明是他所知的、世界上最坚强的那个人。
“妈?”诺尔的喉咙像被冻住了,只能艰涩地挤出声音,“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妈妈,记忆中的那个总是精力充沛、双颊微红的女人现在看起来格外憔悴。她的肤色比他记得的要苍白,也许因为太冷了,她的额头和脸颊上被冻出来不规则的红斑,明显的黑眼圈环绕着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
她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手轻轻搭着身旁那个小不点的肩膀,像是在保护他,也像是在给自己力量。露出的手腕显得细瘦,即使在不明亮的灯光下,青筋和肤色的强烈对比也让人担忧她的健康。脖子上的围巾系得很紧,几乎遮住了下巴,虽然穿着体面的羊毛大衣,但瘦削的肩膀几乎撑不起衣服的线条,她单薄得令人心惊,她被岁月侵蚀得这样厉害,仿佛他们分开的不是八年,而是二十年……
诺尔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一定透露了什么,因为妈妈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他露出了笑容,她的笑还是那样得体又温和的,但他已经长大到可以洞察她试图用笑容掩盖的虚弱,感受到她的力不从心。发生了什么?
“诺尔,这是……”佩吉迎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她还没说完,那个小不点已经从她身后探出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诺尔,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他没等妈妈继续介绍,直接蹦到前面,双手叉腰,仰着头冲诺尔咧嘴一笑:“我是利亚姆!”
其实不必介绍,和那双蓝眼睛目光相接的一刻,诺尔就知道这是他的小弟弟,尽管诺尔离开家的时候,利亚姆还是个刚满两岁的小豆丁——两岁那年的利亚姆几乎是一团精力过剩的毛球,凡是诺尔拿在手上的东西,他都想要——吉他、作业本、点燃的香烟,甚至是倒了胶水的薯片袋。他会攀着诺尔的膝盖,嘴里含糊不清地喊“Noely”,用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他的裤子不放。每次诺尔故意站起来走开,他就会跌坐在地上,抬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天使般的蓝眼睛盯着他,脸涨得通红,然后嚎啕大哭,直到把佩吉引来才愿意闭嘴。如果诺尔按照妈妈的命令把利亚姆好好地抱在怀里,小家伙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在他的臂弯里变成一块软趴趴的、流口水的棉花糖。
而此刻,利亚姆站在他面前,仰着小脸,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麻雀,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冷都奈何不了他。他高了很多,脸还是圆圆的,但有了轮廓,从稚嫩树苗变成了挺拔的小树。他的声音清亮而利落,带着点得意,就好像这场见面是他一手策划的。围巾在他的动作中晃了晃,书包的带子也滑到了一边,他全不在意,只是用粗眉毛下那双闪亮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诺尔,像是在审查他是不是符合“哥哥”的标准。看来利亚姆已经不记得他了。
“嗯……”打量过诺尔,利亚姆的嘴巴咧开,露出两排小牙,又凑到诺尔跟前用力嗅了嗅,“你比我想的矮啊,妈以前总说你很高的,我还以为你快顶到天花板呢!”
利亚姆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尖微微发亮。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几天没梳过,帽子斜扣在脑袋上。他站在那里也不安分,因为寒冷把双手深深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还不时地用鞋尖蹭地板上的污渍。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羊毛外套,领口和袖口都有一道暗红色的条纹装饰,显然是佩吉挑选的款式。外套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围巾是干净的深灰色,与母亲的驼色围巾形成了某种默契的呼应。裤子是深棕色的灯芯绒,看起来有点旧,但熨得平整,鞋子虽然款式简单,却擦得干干净净,连鞋带都系得整齐。
诺尔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抵抗眼底泛起的酸。他知道,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妈妈总会让他们一家人穿得干净整齐,这不是虚荣,而是根深蒂固的爱尔兰移民的自尊——即使是最困窘的日子,他们也要体面地面对这个世界。
“天花板?想象力还挺丰富。”诺尔故意从鼻子里哼笑,把忽然而至的愁绪一并哼了出去。
利亚姆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挠了挠头发,嘴角的笑容却一点没收:“反正妈这么说的,我以为你跟巨人似的呢。”他说完,又扭头看了看佩吉,像是在征求意见,“妈你就这么说的,对不对?”
佩吉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利亚姆的脑袋:“好啦,利亚姆,别闹了。我只是说诺尔比保罗长得高。”
利亚姆吐了吐舌头,嘀咕着我没闹,但还是偷偷瞟了一眼诺尔,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诺尔看着这个半大的小鬼,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转身看了看两人:“赶紧进来吧,别冻着。”
利亚姆率先抬脚迈了进去,像是一个刚征服了什么伟大领地的国王一样环顾四周,在看到沙发旁那个摆满了零食的架子后吹了声口哨,刚走几步,就叮叮当当地踢到了地上的几只空啤酒罐,又把手伸向了诺尔随手放在椅子上的、封面上印着比基尼美女的杂志。诺尔心中大呼不妙,刚捡起被利亚姆扔在玄关处的书包,就被身旁的佩吉扯了扯胳膊。
“利亚姆,你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吗?我和你哥哥要出去一趟。”
“什么?我也要去!”利亚姆皱着眉蹦到沙发上,显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他撇了撇嘴,看看手中的杂志,然后又看向诺尔,“不准把我一个人丢下!”
“利亚姆,你就在这儿待着,”佩吉板起脸,摆出母亲的威严,但声音很快又变得温柔,“我们很快就回来,给你带巧克力回来。”
“Curly Wurly吗?”
“有就Curly Wurly,没有就KitKat。”
利亚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虽然还有些不甘。他把杂志丢回椅子上,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挥挥手:“好吧,你们快点哦!”
佩吉舒了口气:“乖,我们很快就回来。”
诺尔看了一眼利亚姆,然后帮佩吉把她手里的行李箱放到柜子上。两人关上门,走到外面寒冷的走廊里,诺尔在锁门的过程中能听见屋里传来利亚姆胡乱哼起的调子。
走廊里的光有些昏黄,只有两盏灯在墙上微弱地发着光。佩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诺尔。
“你……你还好吧?”诺尔的声音干涩,话出口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
“我们走远一点,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诺尔点点头,沉默地跟着佩吉下楼。佩吉的背微微弓着,肩膀比诺尔记忆中更窄了。她的右手紧握着楼梯扶手,像是生怕自己失去平衡。她的脚步缓慢而小心,每迈一步似乎都要深思熟虑,鞋跟轻轻磕在楼梯上,发出一种拖沓的声音。诺尔走在她身旁,余光瞥见她的身影,心里涌上一阵异样的不安。诺尔想伸手搀扶她,却被她推开,只能默默地放慢脚步,与她保持一致。
“妈……”诺尔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些许担忧,“你需要休息,不一定非要出去说。”
佩吉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我还能自己走。这些话,我必须……”她没能继续说完,只是继续艰难地挪着脚步。
他们一路走到公寓楼对面一家便利店门前,找了个背风些的地方,旁边是地下铁路的出风口,排出混浊但温暖的空气,除了偶尔扫过的车灯,十分安静。佩吉停下,拉紧围巾,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终于开口。
“我……生病了,诺尔。”佩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诺尔看到冷风中的那双手全无血色、白得像纸,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奈,“红斑狼疮,拖得有些久。”
诺尔听着佩吉的声音,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压住了一样。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闷锤,砸得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红斑狼疮。那是什么?复杂而陌生的音节在他脑海里回荡着,隐隐透出一种致命的危险。
过去母亲总是站得笔直,总是对他们微笑。她会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裙子,在厨房里忙碌,轻声哼着曲子哄年幼的孩子们入睡。她的手掌虽然粗糙,但总能给人温暖,当她的掌心按在他的肩头,跟随着温度传递到他心底的还有安心和笃定。可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脊背微微佝偻,脸上满是不自然的红斑,手背青筋毕露。诺尔意识到,她已经不像记忆里那样无所不能了。那个总是挡在父亲的怒火和孩子之间的母亲,现在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他努力压下心底涌动的情绪,却发现自己越是克制,那些酸涩和痛楚越是不可阻挡。他恨不得抓住什么东西狠狠砸向地面,或者狠狠踢一脚街边的垃圾桶,以此来驱散胸腔里的痛苦和无力。
“我们不是每个月都会通两次电话吗?为什么从不跟我说?”
事实上,诺尔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总是把所有的苦自己扛着,总是尽量不让孩子们有负担。但这根本不可能让事情变好。诺尔无法理解,或者说,他无法接受她的选择。
佩吉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我……我一开始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最初……他们说只是普通的皮疹和关节炎,消炎药和止痛片,有缓解……年纪大了身体差些,我以为,你知道的,利亚姆……他们都说我不应该在那个岁数再生孩子了,我以为只是……就没再查,一直拖着。你在忙,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你担心,这些年……这些年来你每次电话都说自己过得很好,但你一个人在伦敦,在伦敦有多不容易,我怎么会不知道……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佩吉停下话头,深吸一口气,像是整理纷杂的思绪,又重新开口,“后来……后来,我的脚肿得鞋子都穿不进,总是累得不行,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去看了专科医生……”
“然后你就来了伦敦。”
“……然后我就来了伦敦。”佩吉吞咽了一下,“那边的医生给我开了转诊信。我现在过来等着检查,他们说很可能需要住院治疗。诺尔……但我不能把利亚姆一个人留在家里,更不可能把他放在……你爸那里。保罗不在,利亚姆还小,而……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就坐长途大巴一起过来了。”她的声音低而轻,呼吸间冒出的一点白气,转瞬就被深夜的寒风席卷了去,不剩半点痕迹。
诺尔沉默了几秒钟,排风口吹出来一阵土,他抬手挡了挡,极端的情绪裹挟着过去被父亲的暴怒支配的回忆让内脏瞬间皱缩起来。“那畜生对我们做过的事,我不会忘。”
佩吉缓缓点头,目光中带着恳求:“是的,诺尔。我知道这很麻烦,但我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住院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以让他在你身边吗?暂时。等我好一些,我就带他回去。”
诺尔低下头,攥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脑海里浮现的只有母亲的病痛、那些她没说出口的折磨,还有那个正窝在沙发里等着巧克力的小鬼。
“好。”诺尔终于开口,带着一丝叹息,“但你……你答应我,好好治病,别再想着瞒着我了。”
佩吉如释重负,她握住诺尔的手,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感激:“谢谢你,诺尔。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但……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听话的。”
诺尔垂下眼睛,看着母亲干瘦的手和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掌,努力让声音带上一点笑意:“他最好听话。不然,我可不保证会怎么揍他。”
佩吉笑了一下,虽然疲惫,却多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诺尔一手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把门钥匙插进锁孔,随口问佩吉:“你觉得我们买的这些够他吃吗?”
“他是利亚姆,多少都不够他吃的。”
诺尔咂了咂嘴,虽然离开家时利亚姆才两岁,但已经是个十足的饭桶。推开门,鞋底踩在玄关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他的目光扫向屋内的一瞬间,原本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
沙发上,利亚姆正四仰八叉地歪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正在播放动画片的电视屏幕,脚上的袜子已经甩到了一边,手里抓着一袋沃尔克斯薯片——确切来说,是诺尔最爱的一袋薯片,袋子皱巴巴的,显然已经被掏空了,现在只剩下几片碎屑散落在桌面。矮桌上,紫色的包装纸被粗暴地撕开,巧克力只咬了一口,孤零零地放在一旁,剩下的部分黏糊糊地融化了;一个小袋子的玉米圈零食在桌上翻倒,一些圈圈散落到了地毯上,诺尔瞪了一眼这些“失足”的零食;银色和红色条纹的包装纸被捏成一团扔在一边,这种威化饼是他很久前特意留着的,现在只剩下利亚姆嘴边的屑屑;橙色的包装袋撕得七零八落,这种带点苏格兰风味的口香糖显然不太合利亚姆的口味,一根还被咬了一口就丢回了桌上;经典的虾味薯片空袋被踩扁了,袋子边上还有一两片残留。
桌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罐饮料的空罐子:可乐、黑加仑饮料还有苏打水。其中一罐还在桌沿摇摇欲坠。谢天谢地,诺尔在出门前就把冰箱里的啤酒喝光了。
诺尔盯着利亚姆过境留下的废墟,强忍怒火。他踢了一脚空薯片袋,旋即后悔——袋子里的薯片渣渣被他踢得洒了一地,诺尔深吸一口气:“操你的,利亚姆,你开派对呢?!”
听到诺尔的声音,利亚姆猛地坐直了身体,嘴里还叼着一根饼干棒,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只见了猫的老鼠。
“啊,妈妈,诺尔!你唔回来了?”利亚姆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半截饼干棒填进嘴里,还顺便用手背抹了嘴,眨巴着眼睛,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只是,尝尝,尝尝看这些东西是不是过期了。毕竟,你看,看起来……放了挺久的。”
诺尔指着矮桌上的一瓶打开的苏打水:“那这个呢?打开又没喝完,你他……你留着给该……老鼠喝吗?”
“哦,太甜了,不是我的风格,”利亚姆挠了挠头,献宝似的双手托着手里的包装袋递给他,摆出一副无辜的甜蜜模样,“不过薯片味道不错,还……我给你留了两片。”
真他妈够慷慨的。诺尔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转头看了佩吉一眼,佩吉正忍着笑站在门边,显然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意外。
“利亚姆,妈妈没教你别乱碰别人家的东西吗?”
“妈说了,这是我哥哥的家,不算别人家,”利亚姆眨了眨眼,“要是不信,你问她。”
诺尔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空罐子和糖果包装,把垃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冷冷地盯着利亚姆:“你以后再乱动我的东西,我就把你送回去,让你和爸爸待在一起。”
小家伙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不要!不!我不会再碰了,真的!”
诺尔看着他慌乱的神情,怒气消散了些,同时又有些后悔。他叹了口气,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根Curly Wurly递给利亚姆:“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利亚姆立刻接过巧克力,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谢谢诺尔!你真是太酷了!”他说着,立刻扯出巧克力大嚼,脸上全是满足。
佩吉轻轻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手掌抚摸他的肩膀:“欢迎来到当哥哥的世界。”
诺尔翻了个白眼,把塑料袋往桌上一丢,顺手捡起那瓶已经跑完了气的苏打水:“这绝对是我最糟糕的决定。”
诺尔躺在客厅地板上,用一条薄薄的毯子勉强裹住自己。公寓卧室里唯一的单人床(在他的坚持下)分配给了佩吉,客厅的沙发被利亚姆占据,他们都睡着了。地板的冰冷透过毯子直刺进骨头,耳边还能听到偶尔传来的水管声和风吹过窗框的呜咽。他望着眼前的黑暗,眼睛一眨不眨,思绪却早已飞远。
他蜷缩着身体,脑海里循环着不久前的每一个细节:母亲瘦削的肩膀,脸上的红斑,那双手……那双他曾无数次握住过,从未想过会变得如此脆弱的手。他像是吞下了一团铁钉,冰冷、疼痛、窒息,尖锐的铁腥味坠进他的胃里,充满他的胸腔。他多想问清楚: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到底能不能治好?又需要多久?可他知道,这些问题现在根本没有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诺尔翻了个身,毯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实在忍不住了,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亮起,昏昧的光线照亮了小小的空间。诺尔关上门,背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他的头埋进掌心,呼吸愈发急促,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却仍然无法阻止堤岸倾颓。啜泣在狭小空间里回荡,声音被瓷砖反射得更加清晰,又被紧咬着牙关咽下去。他不想哭,可是眼眶和胸腔里的痛楚如同洪水,冲破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那个该死的病症缠上了他的母亲。他回忆起她说起病情时故作平静的语气,回忆起她带着愧疚的眼睛,回忆起她试图温和地告诉他“没关系”,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语气、她的眼睛都深深地刺痛着他——他也知道,她说给他听的那些话,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
他仰起头,湿润的眼睛看向天花板,这个空荡的空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水管偶尔滴落的声音回应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诺尔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觉得自己的狼狈令人发笑。
“坚强点。挺住。”他对自己说。拧开水龙头,诺尔把脸浸到冷水里,让泪水和混乱的想法一并冲进下水道去。他稍微冷静了一些,至少获得了短暂的麻痹。
他关了灯,悄悄走出卫生间,想回到自己的地铺上。可刚走到客厅,就发现沙发上的利亚姆坐起来了,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一角,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显然醒了一会了。
“诺尔,怎么了?”利亚姆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些许担忧,“你,怪怪的。”
诺尔怔了怔,幸好在黑暗中,只靠着窗帘缝隙里隐约的街灯,利亚姆不可能看见他红肿的眼睛。他摇摇头,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意识到利亚姆可能看不到,只得尽量放松喉咙:“没事,时差折腾得睡不着。”
利亚姆眯起眼睛,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地板不舒服吧?”他说着,把小身子往沙发的一侧挤了挤,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来吧,我们一起睡。”
“你这沙发连你一个人都快放不下了,我怎么挤得下?”诺尔故作嫌弃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紧绷。
“可以的!我又不胖,你瘦得跟树杈一样,”利亚姆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他,“快点,上来吧,要不妈早上看到骂死你。”
诺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到沙发上,把腿蜷起来勉强挤进利亚姆身边。他刚靠上去,利亚姆立刻把一角毯子扯过来盖在他身上,随后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你干嘛?”诺尔挑了挑眉。
“我要哄你睡觉。”利亚姆扬起下巴,仿佛这是一件至高无上的任务,然后他就奶声奶气地唱了起来:“I'm a little teapot, short and stout……”
诺尔愣住了,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十三岁的弟弟一本正经地贴着他轻声唱儿歌,唱到一半还做了个茶壶倾倒的动作。沙发太窄,他的动作显得笨拙又好笑,但那认真劲儿让诺尔的胸口一暖。
“小时候,妈妈也是唱这首歌……”
“是啊,我小时候也是,”利亚姆得意地笑了一下,“现在轮到我哄你了,乖宝宝Noely。”
诺尔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嘴角上扬。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利亚姆的歌声虽然有点跑调,却意外地让他心安。他感受到利亚姆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在模仿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样子。
“你唱的挺像一回事的嘛。”诺尔忍不住笑了。
“当然了,”利亚姆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是利亚姆。”
沙发上,小小的空间里,这对兄弟挤在一起。诺尔听着利亚姆的声音,慢慢放松下来,疲倦一点点涌上来。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睡去,任由利亚姆的歌声将整个夜晚温暖地包裹起来。
-TBC-
Notes:
作者注:
*现实中,Inspiral Carpets为曼彻斯特本地乐队,且没有在1990年去过洛杉矶巡演,此处为剧情需要的私设。
Chapter Text
利亚姆是在七岁那年发现那面墙的。一切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变坏的。
他上了小学,成绩单总是难看。他对书本上的字母和数字总是没感觉,窗外天空中的飞机更有趣。他总是记不住老师讲的东西,那些规矩。他总是和同学有点需要拳头和巴掌解决的矛盾。他总是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听他们告诉佩吉“利亚姆,也许,需要,更多,关注和,管教”。
也是这一年,保罗离开了家。他说他要到一艘大船上当海员了——利亚姆甚至不知道他说要去的那什么洋怎么拼——他离开得很匆忙,背着一个快塞爆的旅行袋。保罗根本没想和他好好告别,他甩开佩吉的手追上去,保罗才转身蹲下来,试图亲亲他的额头,他推开了——保罗根本没和他说过。保罗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裹着带彩色条纹的金纸,有香味的小圆球填进他的手心里。
“乖点,做个男子汉,利亚姆。照顾好妈,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不要巧克力!我要你在家陪我!”利亚姆的眼睛发烫,耳朵里嗡嗡响,死死抓住保罗的手,指甲都掐进肉里。但即使用尽浑身力气,他的手还是被哥哥轻松掰开了。保罗钻进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出租车,门砰一声关上。
“回来!”利亚姆大喊。车子启动时,他拼命往前追,佩吉在身后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小腿绊了一下。他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出租车拐过街角,逃离他模糊的视野,他吸着鼻子,想要擦擦,却被融化在拳头里的巧克力混着脸上的水、地上的土、伤口里的血糊了一脸。
更让利亚姆感觉到一切在变化的是妈妈。她身体不好,利亚姆知道。姨姨说都是因为生他,每次姨姨这么说,妈妈就会把他的耳朵堵上,可他是利亚姆,他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妈妈脸上的红斑怎么涂药都消不掉。妈妈每天都在吃药,还是不好。妈妈的腿和脚越来越肿,他看到留在脚背上的袜子的印子了——那不对。妈妈有时很累,他做鬼脸、后空翻、再挠她痒痒,还是没能把她逗笑。
利亚姆看见过妈妈站在厨房里,提一只装满水的壶,水洒了大半,还是没提上灶台——对她来说,这原本像泡杯茶一样轻松。水壶歪在地上,水流满地,妈妈靠着灶台,满头是汗,脸却是白的,凝固在上面的红斑更加刺眼,像是树叶被秋风扇过留下的伤口。
“妈妈?”利亚姆向厨房里看去,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没事,只是太累了。”佩吉抹了抹额头,挤出一点笑,“没事,利亚姆。”
可她不是累了,利亚姆知道,不只是。
她的动作变得比以前慢了许多,就连笑容也……不像从前。她的眼神有时候会飘走,即使坐在她旁边,他也觉得妈妈变得很远。那双曾经温柔有力的手,现在连给他系鞋带都会颤抖。
妈妈……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妈妈不再能站得笔直,她经常得扶着点什么歇歇脚,利亚姆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可以借给妈妈他的肩膀。只是……有些东西依旧是不变的。
父亲的怒吼、摔碎的酒瓶,还有那关严了也锁不住寒风的门窗。
有个晚上,父亲又一次狂怒,他的外套上有个豁口,他现在要去俱乐部了,而那个豁口竟然还在。他说佩吉竟然胆敢不补好它。妈妈只是太累了,妈妈只是睡着了——那明明只是个小豁口。墙上不多的相框被椅子砸碎,恐怖的巨响震得整座房子都在摇晃,酒瓶在地板上滚动,利亚姆感觉整个家都倾斜了。妈妈挡在他面前,他明白,他跑回楼上的房间。
利亚姆从来没有挨过父亲的打。无论父亲有多生气,或者喝了多少酒,他的怒火总是倾泻在别人身上——保罗、妈妈,甚至是手边的家具和墙壁,却从未落到利亚姆身上。他不明白,但他知道,如果父亲的狂怒是一头野兽,一场风暴,他与他之间只隔一道纸篱笆,他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卷进去。自己没挨过打,或许只是因为他还小,还很弱,还没有到“值得教训”的年龄。他不知道。但这不会让他感到幸运,只让他更加恐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变成猎物。
利亚姆无声地把自己塞进衣柜里,柜子里漆黑一片,衣物垂下来盖住他,捂着口鼻的空气像湿棉絮,不严的柜门底下露出一丝光,利亚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膝盖和手脚。他用牙齿隔着裤子啃着膝盖,免得牙齿磕碰的声音召来魔鬼,裤脚摩擦手指带来的粗糙疼痛让他镇定许多。楼下的声音停下了。他屏住呼吸,耳朵贴在柜门上。发生什么了!妈妈!妈妈!
砰!巨响打破了一切,屋子要塌了吗,他感到震动摇晃惊恐,所有声音从胸口里炸开,父亲的咒骂随之而来:“没用的东西!废物!每个都和我作对!婊子养的怪胎!欠抽的贱人!”他的声音粗哑混乱,酒臭沿着吼叫炸开,仿佛生锈的刀刃强行划开铁皮,刺耳、疯狂,他听到哭声,听到痛苦,是妈妈……
利亚姆的身体僵成了一块木头。他的额头抵着柜子的内侧,震动通过柜子传进他的骨头。他只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直到憋得受不了才悄悄吸一口。
砰——!又是一声巨响,比之前更近、更重。柜子靠墙的后板猛地一震,连同利亚姆一起摇晃,他撞到了什么,眼前脑内爆裂开彩色的雪花,锐痛击中了他,他只能咬住手指强行把声音咽下去,他不能出声。不能。
利亚姆的世界还在摇荡,分不清到底什么在晃,他无力地蜷到最小,衣柜的后板裂开了,他眼睁睁看着保护过他的木板直直坠落,又斜撞到墙上,发出不和谐的摩擦和闷响。咒骂声更响了,恼怒的低吼、尖利的斥骂、破碎声、撞击声、佩吉的痛苦和泪水,都是鞭子,即使堵住耳朵,他依旧听得到,他是利亚姆,他不在风暴里,也不是幸存者。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爸爸踢了踢地上的东西——大概是他从保罗手里磨来的那几辆玩具车,他听到细小轮轴滚动的声音,也听到碎片刮擦地板的刺耳响声,然后是嘟囔,然后父亲踩过玩具车,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利亚姆一动不动地蜷在柜子里,双腿因为紧绷开始发麻。他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呼吸却仍然浅得几乎察觉不到。他等着,等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等着屋子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响。利亚姆猛地停住,眼睛紧盯着门口,确定没有新的动静后,才一点点地探出头。他轻轻踩在地上,像试探冰面会不会裂开,最后终于钻了出来……
妈妈……
直到晚些时候,他才重新回到房间。他把小汽车的碎片藏到床底下翘起的木板里面,他爬进衣柜,衣架和杂物之间,断裂的后板掉落在地上,露出柜子后面一小片斑驳的墙壁。他把挂着的衣服拽下来扔在地上,艰难地把木板推开,吮着手指上被木刺划开的血口,利亚姆发现了更多秘密。推开柜门,更多的光线投射进来,被衣柜挡住的墙壁泛黄,涂满了线条和符号,陈旧而神秘,与室内其他地方的墙完全不一样。利亚姆被那些密密麻麻的痕迹深深吸引。
他小心地摸了摸那些线条,墙面的手感比柜子粗糙,带着细微的凹凸。那些歪歪扭扭、深浅颜色不一的字母,他只能勉强认出其中几个;而那些奇怪的图案,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未知的密码。“这些是什么呢?” 他嘀咕着,手指在墙上沿着那些纹路寻觅,想用触觉破译这些痕迹的含义,他逐渐沉浸入这面充满谜题的墙壁世界,恐惧和痛苦渐渐褪去……
不久后,屏幕上的主持人站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指着上面的符号激动地介绍:“这些可能是外星人留下的信息!它们的意义至今无人能解,但毫无疑问,它们隐藏着重要的秘密!”
“不会吧……” 利亚姆在心里小声地惊呼,随后一股兴奋涌上来。
当晚,利亚姆拉着佩吉的手,把她带到柜子前,兴致勃勃地打开柜门,把他的秘密之墙露出来。他指着那些线条,那些与石碑上的外星文明天书相似的符号与图画,他兴奋极了:“妈,你快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佩吉被他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涂鸦上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她盯着那些痕迹,眼神变得深邃而遥远,仿佛看到了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画面。
“是不是外星文明?秘密宝藏?”利亚姆一脸期待。
佩吉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抚摸着利亚姆的头发:“不,利亚姆,这不是外星人写的。”
“那是什么?”
佩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般,她探身进入衣柜,伸手触碰着墙上凹凸不平的线条,轻声说:“这是诺尔画的。”
“诺尔?”利亚姆眨了眨眼睛,在脑海中搜寻着它的意义。他有一点印象,这似乎是妈妈某次低声提到过的名字。父亲因此暴怒,“诺尔”是禁语,无论妈妈或者保罗,任何人都不可以提起。
佩吉点了点头:“是的,诺尔,你的另一个哥哥,比保罗小一点。在你出生之前,这里是他的房间。他总喜欢拿着笔这面墙上乱画。后来我们在这个房间打了一个柜子,就把它挡住了。再后来,我们重新粉刷了墙壁……”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家里从来没有诺尔的照片,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东西,像是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你见过,只是不记得了,”佩吉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在你两岁的时候离开家了。”
利亚姆听了,撅起嘴:“又是这样!”他大声抱怨,语气里满是对外星人化为泡影的失望和对全没印象的小哥哥的不满,“他是不是保罗一样,留下一堆话,根本不和我商量,然后就跑了!是不是所有人都要走?”利亚姆不喜欢他的墙了,而且那也不是他的墙,“每个人都讨厌我们?”爸爸、姨姨、保罗……还有诺尔,“是不是每个人都讨厌这个家?”
“不是的,”佩吉捏了捏他的肩膀,声音变得有些沉重且含糊,“……有些事情,得等你长大才能明白。但你要知道,虽然离家匆忙,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不信,保罗起码说放假会回来,他呢?连电话都没打过!我都忘记他了!”
佩吉叹息一声,靠着衣柜坐下来,利亚姆紧张地贴着她坐下,小手碰着她的膝盖,又去握她的手,摸她的脸。她搂着他傻乎乎的小儿子,额角的伤还在偶尔抽痛,但她还是轻声说着安抚的话。她垂下眼亲吻着利亚姆额头的小卷毛,最终递给利亚姆一根细细的链子,以及链子上拴着的一个挂坠。
圆圆的金属吊坠刚从佩吉的脖子上解下,是温热的,利亚姆双手捧着它,困惑地看着妈妈。佩吉熟练地拧开吊坠的一部分,露出了里面夹着的照片。
“利亚姆。”佩吉对他说,“诺尔,你的小哥哥。”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浅色短发的男孩,他粗粗的眉毛和利亚姆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男孩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把看起来比他还大的木吉他。他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露出几颗歪歪斜斜的牙齿,眼神清澈又有些调皮。
“诺尔九岁生日的时候照的。那把吉他是我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他喜欢得不得了,连蛋糕都顾不上吃。”
利亚姆盯着照片,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诺尔的脸,嘟囔着:“他看起来……挺开心的。”
“是啊,诺尔笑起来最可爱了。就是不常……笑……”佩吉的眼眶有些湿润,“还是你出生后,他才笑得多起来。你知道吗?你一岁多的时候,总是生病,一发烧就一直哭,非要有人抱着才消停一点。真是个磨人精。”佩吉刮着他的鼻子,引来小儿子小声的抗议,“诺尔让我去睡觉,他来哄你。诺尔说你哭得像头小驴,他一直抱着你摇才会安静点,等你终于睡着了,他的胳膊都麻了。他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守着你,怕你再哭……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慈善商店给你买了只小熊,用他自己从餐馆赚来的零花钱。他说,他只是嫌你太吵了。你以前最喜欢那只小熊,还给它起了名字。后来它掉了个耳朵,我帮你缝上的时候你一直盯着,生怕我把你的小熊朋友弄疼了。”
利亚姆听着,努力回忆那只毛绒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照片里的那个熊——鲁伯特——是他给我买的?”
佩吉轻轻点头:“他是你的小哥哥,他一直很爱你。”
“一直?但他也走了。”利亚姆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委屈,“像保罗一样,都说回来,可是都走了。”
佩吉摸了摸他的头:“诺尔……他……他有他的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你,也不意味着他不想留下来。保罗也是。有一些原因,他们没办法继续,留下来。”
佩吉的话语慢了下去,利亚姆能听到声音里泪水的味道,她亲了亲小儿子的额角:“他,诺尔,其实很努力,他想让一切好起来,可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就够的。他只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不愿说下去,只是抱着利亚姆轻轻叹息。利亚姆握着吊坠,靠在妈妈怀里,指尖攥紧了些,嘴里小声嘟囔:“骗子。都是骗子。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放学后,利亚姆独自瘫坐在家门口的长椅上,盯着地面发呆。阴沉的天空半明不暗,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轻轻拍在他的鞋尖上。他用鞋子懒洋洋地踢了踢那些叶子,等风将叶子又带走,只任一切随意来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对课本上的东西提不起精神,仍然得躲避父亲的怒吼和酒气。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对那个叫诺尔的哥哥充满了好奇,可现在,那些好奇早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被风吹散了。
“嘿,小家伙。”一个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利亚姆抬起头,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站在长椅边上,手里提着一只看起来很旧的布包。他脸庞瘦削,神情疲倦,眼神却温和。
“你是佩吉的小儿子吧?”年轻人轻声问。
“对,就是我,利亚姆。”利亚姆动都没动,还那么瘫着。
对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叫马克。以前认识你哥……诺尔。”
利亚姆不再那么恹恹的,蓝眼睛亮了起来:“你认识诺尔?!”
“是啊,挺久以前的事了。”马克从布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封皮已经有些褪色,边角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纸板,“我准备离开曼彻斯特……我,发现这个还在我这儿。”
“诺尔的?”利亚姆腾地坐直了。
“嗯。他以前随身带着,写了不少东西。”马克的声音很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里面有他写的……嗯,歌词、画、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想,也许他会想要拿回去。”
利亚姆接过,或者可以说是抢过笔记本,马上翻开,看到第一页上面用黑色墨水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这本笔记本属于诺尔·加拉格尔。如果你不是我,那就别碰它。
下面还画着一个小人,张牙舞爪地瞪着眼睛,看起来凶巴巴的。利亚姆盯着那个小人笑了一下,忍不住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的上方依然是诺尔的潦草笔迹,一个加粗了好几遍的标题,利亚姆只看懂了第一个单词“THAT”。下面的那些句子,利亚姆大概能看出是讲……讲一辆警车?还有流浪狗?每个句子上方用小一点的、涂改过的字标注着:G-Em-Am-F
后面几页的内容都差不多。其中一页,画着一只像触电一样浑身炸毛的猫,旁边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养猫,一定要叫它莫里斯。
再往后翻,笔记本的内容变得更加混乱,很多内容都被用力涂掉了。利亚姆直接翻到本子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某天,总有人会听到这些声音,然后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
“你能替我把它交给他吗?”马克问。
利亚姆抬起头,有些迷茫:“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那倒是,我也不知道。”马克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奈,“……留着吧,也许对你来说,它也有点意义。”
利亚姆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指尖轻轻抚过陈旧粗糙的封皮。忽地,利亚姆把笔记本环抱在胸前,抬起眼,紧盯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像抱着某种使命,才九岁的小家伙抬着下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自信,一字一顿地许诺:“我一定会找到他,亲手交给他。”
马克露出一点笑,那是一种此时的利亚姆还无法理解的释然与遗憾,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布包的肩带,随后朝利亚姆挥了挥手:“好吧,祝你好运,小家伙。替我跟佩吉问好。”
“好。”利亚姆用力点点头,抱紧了笔记本。
马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利亚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的指尖沿着那些笔迹来回描摹。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却渐渐成为他心中某种象征的小哥哥。即便他并不知道诺尔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愿意见到自己,利亚姆心里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会找到他。他会做到。
回到家后,利亚姆把诺尔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的夹层里,就像童话里的巨龙守护着自己的宝藏。他时不时掀开压在上面的衣服,确认那本笔记本仍然安全地躺在那里。
这一份守护持续了一年。直到有一天,佩吉告诉他,他们要去伦敦找诺尔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利亚姆蹦了起来,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寻宝图的冒险者。他跑回房间,把那本笔记本从夹层里拿出来,塞进背包里,嘴角扬起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我是利亚姆,我当然会找到他。
天刚蒙蒙亮,诺尔就醒了,浅灰色的光透过肿胀的眼皮刺痛了眼睛。诺尔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眼皮依旧是略烫的。
房间很静,只有利亚姆发出轻微的声音——呼吸、面料摩擦,或者哼哼唧唧着翻身,温暖地打扰着诺尔。他睡得四仰八叉,一条腿从沙发边垂下来,随时要滚到地上,却依旧香甜。利亚姆脸上已经压出沙发布料的印子,嘴角还挂着一点得意的坏笑,仿佛连梦里都要作怪。诺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把腿从利亚姆身下抽出来——小家伙顺势滚到沙发中间去了。诺尔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套,顺便把矮桌上的墨镜捞到脸上。
卧室门的虚掩着,佩吉已经起来了。她穿戴整齐,大衣横放在腿上,好像随时准备出发。诺尔探进头来时,她正看着窗外,残酷的天光加深了她的皱纹,她似乎比昨晚更加疲惫衰弱——诺尔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她听到动静,对他招了招手。诺尔走到她身边坐下。
“睡得怎么样?”
“还行吧,”诺尔耸了耸肩,故意无视佩吉探究他墨镜的视线,“毕竟要和利亚姆挤一个沙发,但比经济舱的椅子舒服点儿。”
佩吉笑了笑,却没有接话。她从大衣底下拿出一个浅黄色的信封,好像她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他来。
诺尔疑惑地接过,信封的边缘磨得起毛已经有些发软,封口处的胶水早已失去黏性,代替它发挥作用的是一个小夹子。他迟疑地在佩吉鼓励的视线里取下夹子:里面是一叠布满褶皱,却被压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妈?”
“你这几年寄回来的钱。他没发现,我藏起来了,全都替你收在这儿了。”
手指停在信封口,诺尔盯着佩吉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思绪被拉回到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那是他在伦敦第一个落脚点,连窗户都没有,光亮的唯一来源是一颗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摇摇欲坠的灯泡,晕黄、闪烁。他在一张摇晃的二手桌子前,坐着一把快散架的椅子,就着一杯凉透的茶,把几张辛苦攒下的钞票小心塞进最便宜的信封里。除了地址,他一个字没敢多写,只在心里一遍遍嘱咐佩吉千万不要让父亲看到。这点钱远远不够解决家里的困境,但他也没有更多了——在伦敦,他为了维持生存已经耗尽力气。
那时候,他刚找到一份勉强稳定的工作,需要每天和无数人一起在地铁里挤成罐头,花费几小时跨越到城市的另一头上班。扣掉房租和基本开销后,工资所剩无几。他一度犹豫,是不是不该寄钱回去,可每当想起佩吉和利亚姆,想起妈妈温暖的手和怀抱,想起那团挂在他手臂上抱着小熊流口水的棉花糖,他还是咬着牙努力挤出一部分,寄回去。
他从未想过,这些钱,这些钱全部被佩吉存了起来,现在又回到他手里了。
“妈……你……我……”呼吸不再平稳,他摇着头,难以控制地一直眨着眼,他声音低哑,久违的口吃咬上了他,“你,你为什么不用?我,我,寄回去就是,就是为了……你们那时候……你明明需要……”
“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在伦敦多辛苦吗?诺尔,“佩吉的视线捕获了他的,他转开眼,但佩吉的声音依旧传进来,妈妈的声音,带着威严,但也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自己都不够用,我想给你寄回去,但你根本没留地址。我知道,你这个笨蛋坏小子,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留……但你才15岁,你才15岁,你还那么小,还是个孩子,诺尔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你这个,你这个傻瓜蛋……所以我只好留着,等着机会还给你。”
“妈,我……”
“我让你不得不多了个需要照顾的小鬼……”佩吉没给他留够插嘴的空当,她垂下眼睛,盯着盖在腿上的大衣,刚才那股威严劲儿消散了,诺尔重新尝到舌根底下的苦涩,他想反驳点什么,但佩吉深深吸气,稍微抬高了声音,“利亚姆肯定会惹不少麻烦。我不希望你负担太重,所以……”佩吉轻轻叹气,又重新看着他的眼睛,“拿着它,诺尔。而且这本就是你的钱,my little Noely……”
诺尔捏紧了信封,嘴唇动了动,他庆幸自己戴着墨镜。
他明明已经独立了,从15岁起,他已经不需要……他一个人,这些年,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坚韧足够强悍……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把信封郑重地塞进了外套口袋里,抬起头对佩吉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用的,妈。”
佩吉看着他,轻轻叹气,没再说话。
“起来,懒虫。”诺尔用手指戳了戳利亚姆的肩膀。
利亚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试图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毯子里面,嘴里念念有词,诺尔听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直到诺尔捏住了他的耳朵,利亚姆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看到诺尔戴着墨镜的样子,利亚姆的嘴巴咧得能看到后槽牙:“要去抢银行了?”
我倒是想。诺尔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快穿衣服,赶不上预约了。”
此时的伦敦已经醒来,天色依旧灰沉,街上却满是忙碌的车与人。诺尔提着行李,扶着佩吉,利亚姆乖觉地走在佩吉斜前面半步,让佩吉按着他的肩膀借力,三人慢慢跟着碌碌人潮移动。幸好这次巡演后乐队能一直休息到圣诞假期结束,诺尔不用请假。他们在楼下的小餐馆吃了早餐,然后搭上68路巴士。巴士一开动,利亚姆就兴奋地趴到窗边,双手扒着车窗框,整张脸都贴到玻璃上,冬季冰凉的玻璃冻不掉他半点热情,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的一切。
“哇,那儿有个卖气球的!”他指着街角的小摊,“妈,我可以要一个吗?”
“下次吧,利亚姆。”
利亚姆瘪了瘪嘴,但很快又被下一件新鲜事吸引。他盯着街边的一幅巨大的广告海报,上面有好几个酷酷的身影,利亚姆拿短短的手指头一个劲儿戳身边的诺尔:“诺尔,诺尔,诺尔,那是你们乐队吗?”
诺尔被强行从瞌睡中戳回来,顺着他的手指瞟了一眼:“那是个啤酒广告,臭小子。我们乐队可没钱买这么大的广告。”
“哦。”利亚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嘀咕,“你们钱真少。”
诺尔在墨镜后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靠回座位上继续闭目养神。
巴士驶过一个红绿灯路口,车窗外的景色变得更繁华。街边的小摊、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连交错而过的巴士都能点燃利亚姆的兴奋劲儿。他不停地指指点点唠唠叨叨:“那个男的戴了好大的帽子……那个奶奶的狗好像脏拖把……哇,那辆车好酷!”
坐在后排的佩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提醒:“利亚姆,安静点儿,别打扰其他人。”
“可是……”利亚姆小声反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子,虽然嘴巴闭上了,眼睛却依旧不肯离开窗外。
巴士穿过伦敦桥时,风景突然变得开阔,泰晤士河在未散的晨雾中闪着微光。利亚姆盯着建筑上的字母,安静了片刻,“就是这儿吗?”
诺尔这时睁开眼,同利亚姆一起看着:“是啊,盖伊医院。”
利亚姆把脸重新凑回玻璃前,轻轻哈了口气,在未散的雾气上写了个“L”,
“希望它真的能帮到妈。”
离开医院已经是下午的事了,这次返程的只有诺尔和利亚姆。如果不是利亚姆在病房里撒泼打滚非要和佩吉一起住院,他们也不会那么快被护士“请”出来。诺尔一边咀嚼着刚才医生在诊室里对他说的话,一边紧紧握着利亚姆的手腕,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几乎拖着他前进。
利亚姆跟不上,也不想跟上,他要妈妈!
还没到巴士站,利亚姆高声嚎了起来,像头发疯的小驴,一步不肯再走,嚷着要回去找妈妈,不能丢下妈妈,玩了命地重复着他要妈妈他要妈妈他要妈妈他要留下他要妈妈他要妈妈他要留下他要妈妈。诺尔的情绪也被引爆,方才医生灌进他脑袋里的词句现在已经被哭嚎声扯成碎片,他不再熟练的安抚没有作用,与利亚姆对着吼也无济于事,利亚姆只发狂地想要回去。路过的每个人都隐晦地打量他们,诺尔无法承受他无法再正常地处理这一切,他干脆提起弟弟扛到肩上,沉着脸,低着头,随便利亚姆怎么挣扎踢打,怎么扯着嗓子几乎把他的耳朵喊聋,他也只向着巴士站疾步快走,不再理会。
“放开我!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妈妈!妈妈!妈妈——!!!!”
这就是他们被带到警察局的原因。
“诺尔·加拉格尔,23岁,住址是坎伯韦尔……”
“诺尔·加拉格尔?”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诺尔转过头,看见一位高大的中年女警官向他们走来。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扫向年轻警探。
“什么情况?”她问正在给他们做登记的年轻警探。
“呃……”警探放下笔,“凯文巡逻的时候看到他扛着一个哭闹的小孩在路上跑,形迹可疑,那男孩还一直喊着要妈妈。这个男的自称是他哥,但他们岁数差得有点太大了……那个男孩一直哭也不讲话,就先把他们带回来了。”
“哦……”女警官眯起眼睛,轮流盯着诺尔和正在桌子另一头抽泣的利亚姆。片刻后,她朝皱着眉头的诺尔点了点头,在他将近炸毛的紧张和戒备里,走到利亚姆身边,蹲下身,扶着男孩的膝盖,直到男孩抹着眼泪抬起头看向她,她才语气轻缓地柔声问:“孩子,你叫利亚姆,对吗?”
利亚姆哭得打嗝,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什么?她怎么知道的?等等,是她……诺尔抿住嘴唇,绷紧脊背。
“好了,布莱恩,别浪费时间了,让他们走吧。我知道……我认识诺尔,他们确实是兄弟,而利亚姆是个……特殊的孩子。”她故意顿了一下,两位警察交换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
“哦!”年轻警探点点头,恍然大悟,把登记的文件推到一旁,“也对,没错,有点太像了。很抱歉,我们同事太敏感了。但希望你们理解,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完全不理解。诺尔绷着脸腹诽着,尽管他很想对着他骂脏话或者竖中指,但现在没必要给自己增加留在警局的理由了。
“……谢谢你,克莱尔警官。”诺尔对为他解围的女警官说。
利亚姆是笑着走出警察局的,还乖乖地被诺尔牵着,因为克莱尔警官刚刚夸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而且还送了他礼物!那是一个小小的弹力球,一颗小足球,比足球更棒,往地上一扔就能跳好高。诺尔带他去快餐店吃晚饭的时候,他把那个已经有点脏的小球放在他的盘子旁边,用杯子顶住不让它乱跑,又把自己的薯条分了两根放在靠近小球的那边。
“诺尔,为什么克莱尔警官说我是特别的孩子?是你告诉她的吗?”利亚姆一边往嘴里填薯条,一边含糊地问。
“对,我以前跟她说过,你是个特别,特别……”诺尔想起自己曾说的那些话,即使今天遇到的都是烂事,还是露出笑来,迎着那双期待地睁大的蓝眼睛,他一字一顿地骗小孩,“特别,特别,爱哭的小孩。”
“切!哼!臭笨蛋!”利亚姆嘟起嘴,把手里的薯条狠狠戳进番茄酱里。
诺尔捏了捏臭小子的颈后,继续绷不住地轻轻笑。
要么爱哭要么贪吃,他还能怎么回答?他可不准备告诉利亚姆,自己17岁的时候曾经跟别人说他是智障吧?那时他一时冲动,用一周的薪水买了一把新吉他,少得可怜的积蓄又被该死的药贩子骗走了,他饿得受不了,走进一家熟食店伸手拿了三明治转身就跑……
克莱尔警官在警车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酗酒的爸爸,生病的妈妈,智障的弟弟——好吧,其中很多细节不是真的,他只是不想坐牢,一天也不想,他还没在这里站稳脚跟,坐牢只会让他丢掉工作,加他屁股开花——起码亨利是这么说的。大概因为他确确实实刚从一个悲剧中逃脱出来,他的叙述里夹缠着真实的情绪,得以让克莱尔警官相信,乃至,嗯,很感动。他是个天生的故事讲述者,他坐在警车里说得自己都快哭了。最后,克莱尔警官放他自己下车了——偷偷擦过眼角的好心女警官还让他把原本准备自己吃的甜甜圈一起带走……
……不过看着利亚姆用叉子戳小球的样子,诺尔心想也许“智障”的那部分,自己没有完全说错。
-TBC-
Notes:
作者注:
现实中,诺尔确实是在9岁的时候开始弹吉他,但用的是大哥保罗的琴。他大约在十三岁的时候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吉他。
Chapter Text
直到回到公寓,诺尔才意识到那个弹力球能有多烦人。他原本想在卧室里的小书桌前安静思考一会儿——毕竟这两天发生了那么多事,那颗小球却让他犹如身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咚,咚,咚——那玩意儿一会儿撞墙,一会儿撞柜子,几乎每回都会掉到地板上,每个动作都经由诺尔的耳朵在脑海里留下清晰的轨迹;啪——时不时地,不知带偏、砸歪或者撞飞了什么,发出些难以判断内容和状态的声响,如果这会儿的诺尔已经听过,他一定会觉得利亚姆是个他妈的现代主义天才因为他搞出来的破玩意像无调性音乐,无休止地折磨诺尔疲惫的神经。
“够了,给我安静点!”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打开房门,利亚姆跪坐在正对着卧室门口的地板上,近乎乖巧地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睛,纯良天真的像个蓝眼睛小天使——要不是他手里还捏着那颗小球,绝对正打算再把它抛起来,诺尔可能真的会信。
“哦——知道啦——!”利亚姆嘴上答应,但诺尔刚将门关上,甚至还没走回桌边,小球就“咚”一声砸在门上,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响亮,分明就是砸给他听的。
小球在地板上弹跳的声音次第减弱,诺尔盯着门板,深呼吸,再次推开时正好看见他的小弟弟灵活地翻过沙发靠背,身体扭着挤进沙发和墙壁的缝隙里,还不忘攥紧那该死的球。诺尔快步跟上,狠拍了一下靠背:“利亚姆,球给我。”
“想要就自己来拿呀!”利亚姆喜滋滋的声音有点闷,从沙发靠背后面冒出来。
诺尔全无心情跟他躲猫猫,他用力拉开沙发,直接“拆了”弟弟的藏身地。利亚姆尖叫一声,想贴着墙绕过诺尔溜走,却被一把拽住领子。13年的年龄差并不容易弥补,利亚姆轻易被诺尔勒在怀里,无论他怎么挣扎,也难以违抗小球被夺走的命运,但利亚姆并不服输——
“操!”诺尔伸手去掰利亚姆的嘴,可他咬得死死的,“吐出来傻逼!那是个球,操!你他妈别咽!”诺尔看见利亚姆天杀的喉咙动了一下,“操!吐!吐出来!他妈的是球……”
利亚姆的两只小手伸向脖子,他剧烈地抖动几下,像是要咳嗽,但只发出几声嘶鸣,他的脸很快胀红,眼睛瞪圆,几乎瞬间就在他怀里软下去。
不!不……
诺尔处理不了更多事了,他不想再处理更多事了,拳头顶住利亚姆的腹部,用力往上挤,往上挤……一次、两次,利亚姆的小身体挂在他的臂弯里,大半重量压在他交握的拳头上,可他的小弟弟依旧吸不进空气,那颗球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不出来……
别这样,别这样……
“咳!”终于,在诺尔再次用力之后,那颗小球飞了出来,带着一滩湿漉漉的、还没消化多少的食物,掉到沙发旁的地毯上,咚咚咚地,轧出一条脏兮兮的轨迹,滚到角落去了。
“利亚姆……”诺尔放下他,搂着他,听着自己的心脏撞击肋骨,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气。利亚姆靠着他,嘶声喘着气,肩膀不停起伏,原本通红的脸已经惨白,额头沁出的冷汗流下来,越过眉毛,诺尔能看到水痕划过他的脸颊。
“你这傻逼……”要不是利亚姆抬起头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诺尔实在想照着脸抽,“你差点没命!就因为他妈这么一个破球!”
“是你先不理我的!”利亚姆直起身,大声控诉,嘶哑的嗓子带着抱怨,好像一切都是诺尔的错,“你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都不跟我玩……”
但这他妈跟球有什么关系?!诺尔心里一阵火,却再没有力气去吼,他握住拳头,掌心湿冷,这时他才感觉到脊背的凉意——后知后觉的冷汗浸透了衣服。诺尔闭了闭眼,觉得这两天叹的气比上个月加起来都多,从茶几上拿 了几张纸巾,擦过手后,垫着捡起那颗沾着呕吐物的小球,当着利亚姆直接扔进垃圾桶:“这个东西,你,以后再也别想见到了。”
利亚姆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与诺尔对视后又没声了。诺尔直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手心里温热的小胳膊让他感觉好了点:“行了,去漱口。”
利亚姆有点缩头缩脑的,诺尔松开手后小混蛋从眼角偷看了他一眼,在诺尔准备说什么之前小跑着去漱口了。诺尔留在原地,对着脏得无法直视的地毯发了几秒钟呆,最后决定直接扔掉。这个鬼天气,洗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干,况且涤纶地毯又不值多少钱。
他把地毯卷起来,再瞥了眼垃圾桶里那颗倒霉的小球,干脆一股脑儿将它们全部包好带下楼扔掉。等他重新回到公寓,利亚姆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他,满脸无辜。
——就好像差点在刚才死掉的家伙不是他一样。
“又怎么了?”诺尔叹气问。
“饿了。”利亚姆的声音听上去竟还有些委屈。
诺尔看着可怜巴巴噘着嘴的利亚姆,即使有满肚子的火气也散成无奈。诺尔盯着利亚姆的蓝眼睛,心里有些匪夷所思,但也知道他是真的饿了——毕竟之前吃的晚饭已经吐了个一干二净。
诺尔叹出再次见到他的小弟弟后的第无数口气。
“……你等着,我给你泡个杯面。”
窗帘闭着,房门关着,诺尔坐在母亲的病床旁,空气里凝着一层灰沉沉的雾。医生翻动病历的声音格外刺耳,在雾里划出难听的痕迹,诺尔握住佩吉偏冷的手指,她轻轻地回握,拇指摩挲过他的指背。利亚姆已经被一位好心的护士小姐带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他们,和面前这位戴金属框眼镜的中年医生。
“加拉格尔女士,”医生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平静,并没有明显的审慎或沉重,大概同样的谈话已经进行过太多次,“你来之前情况就已经很不好了,我想你也知道——我直接说结论。肾损伤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可逆了,女士,你的肾功能基本——不过现在还可以用透析维持。总之,需要尽快做肾移植,不然你的心脏也负担不了 。”
佩吉靠在枕头上,听着,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诺尔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又荒谬。
“用来移植的肾源。”医生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首选是家属的捐赠,尤其是直系亲属。”
“我捐。”诺尔脱口而出。
“诺尔!”佩吉稍微提高声音。
“妈。”诺尔握紧佩吉的手,现在他们的手指同样发冷。
医生跳过母子俩的争执,补充道:“确认捐献前,先要做血型和HLA的检测,如果合适……”
“等等,HLA?什……那是什么?”诺尔打断了医生。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对它代表什么更是毫无头绪。
医生停顿了一下,用指关节推了推眼镜,解释道:“哦,HLA,H,L,A,‘人类白细胞抗原’,用来判断供体——就是捐赠者——和患者免疫系统兼容性的指标。简单来说,如果 HLA 匹配程度高,移植后的排异反应风险就会大大降低……”
诺尔点了点头,医生嘴里那串专有名词,他几乎一个都听不懂,但他大概能够猜到:“要找到两片相同的树叶。”
“可以这么理解,但没有那么苛刻。更像是找能开锁的钥匙,新钥匙越像原装的,就越安全。兄弟姐妹间的HLA匹配概率大约是四分之一,直系亲属的可能性相对较高。”
“较高……”
“是的,依旧有可能不合适。”
“如果亲属还是不合适……”
医生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病历,叹了口气:“存在这种可能——如果,”医生挥了下手,用动作跳过些让人失望的字眼,“就需要考虑其他供体。我们会将加拉格尔女士列入 NHS 肾移植的等待名单,但肾源非常紧张。等待的时间里,一切还要靠透析维持。与此同时,我们依旧要用免疫抑制剂应对红斑狼疮——坦白说,”医生又转向了佩吉,佩吉更深地陷入垫在身后的枕头里,“一般我们不会直接和患者谈这些,但您是位坚强的女士——坦白说,拖得越久,移植手术的风险就越高。”
诺尔感觉自己的胸腔被那些逻辑清晰的、语义明确的词句一点点压扁。等待名单?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汹涌的怒意几乎席卷了他,却最终被压抑在喉咙深处。NHS,哈,“全世界最好的医疗系统”,这台老旧的机器,吱呀作响但始终不见发动。
“去私立医院,会快些吗?”
医生的视线在诺尔和佩吉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尝试选择最温和的措辞:“或许会缩短部分流程,但费用相当可观。现阶段还是先做配型吧,出结果了再决定下一步。目前最重要的是控制病情发展,维持稳定,一旦配型成功,可以尽快手术。”
佩吉沉默了一会儿:“医生,如果……如果真的能找到合适的,真的有合适的供体,我还能活多久?”
“如果手术顺利,术后也没有排异反应,三到五年——甚至更长。这都是有可能的,但也和很多其他因素有关,术后护理、身体情况、基础病……”医生的声音弱下去了一瞬,“你现在……积极的心态对病情也有好处。”
佩吉点了点头,垂下眼帘。“三到五年。”她喃喃重复,仿佛正在度量这段时间的长度,权衡它的价值。
病房里一阵沉默,仪器运转的嗡嗡声、顶灯镇流器发出的滋滋声和走廊里匆匆而过的脚步声显得非常清晰。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任何一次叹气都会压垮这寂静。佩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医生说:“好……那就先做配型吧。谢谢您。”
医生点了点头,站起身收好病历:“接下来我们会安排检查。不要紧张,稳住情绪很重要。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护士。”
推开玻璃门,迎面便是一阵冷风,诺尔拢了拢外套,走到露台边缘。他撑住栏杆,刚被抽血的手肘只剩隐约的感觉,铁锈从他的掌心簌簌落下,冬雾里的车流像没有尽头的灰色河流,浊重混沌。他感觉越来越冷了。亮橙色的火焰从打火机里弹起,尼古丁伴随热气滚过喉咙,稍微驱走寒意,烟草那股熟悉的焦苦味逐渐占领了嗅觉,取代从小就讨厌的消毒水味,烟雾从眼前升腾,难解的烦躁却没法在几支烟里被烧尽。
刚才,他的血样被装进带有不同颜色盖子的试管里,他盯着护士熟练地在试管上做了不同标记。护士安慰他,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出结果,着急也没有用。
他当然希望配型能够成功,希望自己能用一个肾换妈妈的命,即使佩吉极力反对,他依旧留了血样。
活体捐赠的供体必须是健康的年轻人,术后生活质量一般不会受到严重影响。医生是这么说的。
一般不会。一根刺扎进诺尔心里。他才23岁,刚在伦敦站稳脚跟。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喜欢的、稳定的工作,还借用乐队的设备录了一个原创demo,总有一天他能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可少了一个肾之后会怎么样?他无法停止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听过各种故事:有人捐了肾后恢复得很好,但也有人从此失去劳动能力,甚至因为并发症不得不反复进出医院,从此只能坐轮椅。诺尔咬着牙想,就算自己真坐上轮椅也是能弹吉他的,可世界上哪里有坐着轮椅的摇滚明星呢?况且,如果手术真的成功,他至少要休养半年,工作怎么办?乐队怎么办?这些念头像一条阴冷的蛇在他脑海里蜿蜒游动,越想越让他感到羞耻——佩吉病得这么重,连呼吸都带着痛苦,他却还在盘算自己的前途和生活质量……该死的,保罗还在大西洋的某条货船上漂着,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船员能用电话吗?寄信的话又该寄到哪里去?
“嘿!”
尖锐而稚嫩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打断。诺尔回过头,是利亚姆。那小子拿肩膀顶着玻璃门,用全身的力量才推开一道缝隙,接着就像只小野猫般灵巧地挤进来,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跟前。稍近些诺尔就发现臭小子嘴里还叼着根彩色的小棍子,脑中立刻浮现出昨天那颗差点要了利亚姆命的弹力球,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扯出小棍,利亚姆的上下门牙“嗒嗒”撞了两下。那其实是一根红色棒棒糖,表面被口水融得发亮,已经被臭小鬼舔得只剩下小小的一颗糖球。
利亚姆还没来得及抗议,诺尔又把棒棒糖塞回他嘴里了。利亚姆用舌头调整了一下棒棒糖,他想学诺尔撑着栏杆将身体探出去,但够不着。
“为什么要和妈妈吵架?”利亚姆学着他夹烟,两根胖指头夹着那根还顶着小小糖球和口水的小棍子,递到嘴边,皱着眉嘬了嘬小棍的尾巴,一脸兴师问罪地转头盯他,“我刚回来就看见你从病房里冲出来,妈妈脸色糟透了,肯定是你!你干嘛惹她生气!”
诺尔叹了口气,发现手里的烟几乎只剩烟蒂,随手在护栏上捻熄,又抛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转过身,对着利亚姆大大的蓝眼睛,诺尔无声地甩了甩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指。
“我没有和妈妈吵架。”诺尔故意拖长了语气,“棒棒糖哪来的?”
“费尔小姐给我的,草莓味的。”他说着,原本皱着眉的严肃表情变成了傻笑,把快要消失的棒棒糖举起来,展示给哥哥看。难得的午后阳光照进半透明红色晶体,让它看起来像一颗小灯泡。利亚姆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和享受着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这比总是能够得到善意本身还要令人羡慕。
“你这样随便吃别人给的糖,早晚被人毒死。”
“不可能,大家都喜欢我!”利亚姆不服气地回嘴,又用力舔了一口棒棒糖,示威般地咂了咂嘴,“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呢,为什么惹妈妈生气?”他的小手像他的问题一样牢牢拽住诺尔的衣角。
诺尔低头看着利亚姆,那双蓝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他的窘迫和心虚。沉默了一会儿,他半蹲下来:“利亚姆,有些事情是大人的问题……”
“‘大人的问题’!又来了!”利亚姆尖着声音,这会儿听不出来他昨天差点被弹力球噎死了,兔子似的用力跺脚,“大人!你们大人总是这样,总说什么‘你还小,不懂’!可是我已经十岁了,马上就上五年级了!”
诺尔被逗笑了,甚至感到绷紧太久的肌肉在笑意里发麻,他伸出手揉乱了利亚姆的头发:“行行行,你十岁了,大人了。那么,听我说,这件事很复杂,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吵架。妈妈生病了,你知道,我,我们刚才在讨论怎么治好她。”
利亚姆的表情从气恼转为困惑,随后又变得有些紧张:“那她会不会死?”
这句话像把尖刀直刺诺尔胸口。利亚姆,利亚姆总是…… 他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面对利亚姆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睛,他讲故事的能力短暂消失了,他编不出一个让人安心的谎言。
“不会,”他最终艰难地开口,像是在说服自己,“妈妈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真的吗?”利亚姆眯着眼盯着他。
“真的,”诺尔点点头,藏起所有的苦涩,他搂住利亚姆的肩膀,像妈妈常做的那样拍了拍,“只要我们都乖一点,听医生的话,妈妈就会好起来。”
利亚姆似乎被他的语气安抚,点点头,顺着诺尔手臂的力量,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把本就所剩无几的糖球咔嚓咬碎。随后,他直起身,瞪了一眼诺尔,嘟囔着:“那你也别再让妈妈难过了。你那么坏,那——么久没回家,她一直都在想你,诺利。”
话音刚落,他把什么硬硬的东西往诺尔手里一塞。诺尔低头一看,原来是另一根还没拆封的棒棒糖——也是红色的草莓味。
住进诺尔家的第四天晚上,利亚姆开始对他的公寓指指点点。诺尔靠在沙发扶手上,双手交叉环胸,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小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模样,活像IC的舞台监督,皱着眉头检查布景是否摆放得当,背景灯光有没有对准。他甚至还故作严肃地敲了敲书架,好像在确认它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塌下来。诺尔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来看房时,恐怕也是这么一副嘴脸,难怪房东当时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为什么客厅这么小?走两步就撞到桌角了!”利亚姆皱着小鼻子,把茶几戳得咯咯响。
“那你多锻炼锻炼,灵活点,别那么笨手笨脚。”
利亚姆用鼻子哼了一声,又转头盯向电视机:“这玩意儿这么老?电视节目里的人都糊得像鬼影一样。”
“看《神勇小白鼠》要多高清的画质啊?”
利亚姆撇撇嘴,对着地面又是一番嫌弃:“地板 的颜色也丑得要死。”
“本来还有个地毯可以遮一下的,要不是你吐在了上面。”
利亚姆挑剔过整个客厅,似乎发现了最不可原谅的问题:“这里连壁炉也没有!”
诺尔指了指墙角的暖气片:“这儿有集中供暖,要壁炉干什么?”
“那圣诞老人怎么进来?再怎么说也得有个烟囱!”
“圣诞老人是假的。就算有,他也不会来,因为——你根本不是个乖孩子。”
“哼,圣诞老人每年都会给我送礼物的,你是不是没有?”
诺尔在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那年圣诞,保罗收到的圣诞礼物是滑板车,而诺尔也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球衣。他在圣诞树下拆开包装,天蓝色的主场球衣,胸前绣着曼城队徽,背后印着科林·贝尔的姓氏和号码。他执意只穿着这件短袖球衣出门,最终被佩吉强行套上了红绿相间的毛衣和一件外套。在小公园的儿童足球场里,诺尔通常是最会偷懒的那个,但那天他奔跑、逼抢,不遗余力,就为了进球之后可以理所当然地脱下毛衣,露出他的、完美的新球衣。傍晚他和保罗一起回家,发现父亲的车没在门口,便高高兴兴地推开门。灯亮着,但看不到妈妈。圣诞树倒了,星星折断了,绕着树的彩灯坏了,断断续续地闪着,彩球滚了一地,还有几颗摔破了。诺尔在地上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留着鞋印的纸,是滑板车和球衣的收据。他问保罗什么叫“分期付款”,保罗说他也不知道。那个晚上寒冷、黑暗又漫长,壁炉的火只够烤热身体的一半,对离得远些的另一半寒冷束手无策。他们俩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妈妈才从外面回来,左手手腕上缠着绷带,她亲吻他们的脸颊,她向他们道歉,她没有解释手腕或眼睛,她用一只手为他们做了迟来的晚餐。
诺尔看了看表,不想再和利亚姆就这个无聊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披上外套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儿?”
“外面。”
在利亚姆怪叫着扑过来前,诺尔啪嗒一声把门反锁了。
克林特坐在吧台前,朝他挥了挥手。诺尔挤过人群走到他身边,还没等他坐稳,酒保已经熟门熟路地推过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玻璃反射着昏暖的灯火,空气里有隐约的烟草味与啤酒香。
“看起来糟透了,哥们。”克林特率先开口。
“你倒是容光焕发。”
“总得有人享受假期嘛。说吧,怎么了?”
诺尔平时很少向别人倾诉,但这一切几乎要把他逼疯。诺尔明显感觉到克林特咽下了几次想要打断他的话,但还是听他大致讲完了这几天的事。克林特招手又要了两杯酒时,诺尔才意识到自己的酒杯空了。酒被推到眼前,诺尔没去看克林特的脸,他不想看到那上面可能流露出的情绪,诺尔开始后悔,心里莫名地烦躁。不是针对克林特,他不喜欢被任何人同情或怜悯。
“打算怎么办?”
诺尔看了一眼面前的威士忌,端起来却没有立刻喝下去,而是晃了晃玻璃杯,里面的冰块 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些烂事就是他妈的躲不了,逃不掉。”
克林特轻轻叹了口气,从酒保推过来的新杯子里抿了一口:“……你哥还联系不上?”
“我给他们公司打过电话了,他们说可以打卫星电话通知他,但他的船最快也要一月底才能靠岸。”
“那……你爸呢?”
“不是那个狗娘养的畜牲,我妈的病也不会拖成这样。”
克林特看着他的脸,思考了片刻,谨慎地选择了中立的语气:“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告诉我,无论是钱,还是别的什么。总可以想想办法。马丁好像有朋友在医院,我问问,看看能不能帮忙……嘿,你这家伙,别这种表情,我知道你很骄傲,好吧,很独立,但……”克林特直视着诺尔的蓝眼睛,声音愈发轻缓,“我真的不想看你死撑。你又不是超人。诺尔。”
诺尔本能地紧皱眉头,身体紧绷,像是在抵抗什么,却没法反驳克林特的话。沉默忽然降临在他们之间。吧台后的人声和酒瓶碰撞声变得嘈杂,却又似乎离他们很远。克林特的杯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在他抬起眼时,给了他一个“不必多说”的眼神。
诺尔端起酒杯,仰头把威士忌倒进去。灼热从喉咙涌入胃里,再扩散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酒气把鼻腔也烧得发烫。重新睁开眼时,他已经可以对克林特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放心,我不会死撑——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不会跟你客气。”
有人往自动点唱机里塞了硬币,旋律响起的时候,克林特笑出声来。
“操,他妈的U2。”诺尔说。
考虑到家里还有个小恶魔,他们没有在酒吧待到太晚。街道上霓虹闪烁,偶有出租车呼啸而过,卷起地面上残留的零星广告纸。克林特的车停得有点远,两人沿着路灯昏黄的人行道并肩走了一段。克林特喋喋不休地谈起Spice Girls,诺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脑子里盘旋的只有母亲的病和利亚姆的各种麻烦事。
走到拐角处时,诺尔忽然被路边一台面包车上的反光晃得趔趄了下。他稍微站定,不由得对着黑色玻璃里自己的倒影整理起了发型。克林特在一旁抽着烟,低声调侃:“嘿~要是你化点妆,可以去搞个Spice Boys。”
“去你妈的。”诺尔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他们刚走开一段,就听见面包车的车门打开的声音。诺尔回过头瞟了一眼,人行道的另一个方向,一个打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男人正牵着一个小男孩往面包车方向走。男孩个头不高,蓬乱的头发在路灯下看着格外熟悉。
我可能喝多了,怎么会看见……诺尔迷糊地想。他本能地喊了一声:“利亚姆?!”
那男孩果然朝他挥了挥手,露出一个绝对不会错认的大大的笑容。“圣诞老人”听到诺尔的声音,立刻扯着利亚姆,往面包车的方向跑。“放开他!”诺尔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圣诞老人的衣领,用力往下抡,想把他掼倒。克林特跟上来,一拳捣在那人肋下。可惜这红衣服混蛋正被诺尔拉偏,克林特的拳头偏开一点,没能让他直接倒地。敢在大街上拐孩子的混蛋玩意儿也不含糊,稍微站稳就甩着胳膊就开始反击。无论克林特还是诺尔都被他的拳头或者手肘扫到过,但二对一,并不艰难……混乱中,利亚姆差点被带得摔倒,诺尔想把他拽到身边,却差点被红衣服大个子踹倒。克林特眼疾手快,扯住这人夸张的假胡子,照着脸又是几拳。对方痛喊着,松开了利亚姆,胡子也不要了,掉头就想往车上钻。
诺尔趁机把利亚姆拽到身后护住。面包车里的司机似乎发现情况不妙,门都没关,一脚油门绝尘而去,留下假胡子被拽掉的、鼻青脸肿的“圣诞老人”抱着胳膊在原地咒骂。克林特喘着粗气上前拖倒他,又打了几拳,直到那人挣扎着连滚带爬地跑远,才没再追赶。
利亚姆被诺尔揽着肩膀,气喘吁吁地看着那辆消失在街角的面包车,一脸惊魂未定。诺尔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嘶声喘着气,一只手死死攥紧弟弟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这家伙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怎么跑出来的!家里门不是锁了吗!!”诺尔是吼出来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后怕。
利亚姆揉着手腕,心虚地从眼角偷看他:“我、我爬窗户出来的。”
“你疯了吗?!那是三楼!”诺尔赶紧上下捏按容易受伤的地方,看他没痛得叫出来才松了口气。
利亚姆委屈地提高了音量:“我本来想找你,结果在路上碰到圣诞老人,他说要带我去北极,让我随便挑礼物,还答应我骑麋鹿,平安夜可以给他当助手发礼物,他本来还说可以把你算成好孩子……结果你们把他打啦!他再也不会给我们礼物啦!”
最后那两句几乎是在干嚎,诺尔听得脑袋都快炸了。“蠢货!我早跟你说过,圣诞老人都是假的!”恐惧、压力还有混乱让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他抢过克林特手里那一大把假胡子,狠狠扔在利亚姆脸上。
原本只是假哭的利亚姆被砸懵了,他小心地看了眼哥哥,又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假胡子,像中了定身术,然后他的嘴角开始抽搐,小脸以一种很丑的方式皱起,好像随时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嘿,利亚姆,利亚姆。没事的,没事了。”克林特看出苗头不对,赶紧半蹲下来,无视诺尔能够杀人的目光,伸手拍了拍利亚姆的肩膀,尽量温柔地安抚,“好孩子,利亚姆肯定是乖小孩。那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是骗子。真正的圣诞老人是不会在大街上随便抓走小朋友的。”
利亚姆愣愣地看着克林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
“真的,利亚姆。”克林特加重了语气,摆出认真又带点夸张的表情,“世界上当然有圣诞老人,只是刚刚那个是个坏蛋假扮的。我们这么揍他,就是防止他去骗别的小孩,对不对?”
利亚姆一听,好像终于找到了一点情绪的出口。“对!”这么说着,利亚姆蹦起来跺地上那把假胡子,接着小声嘟囔:“那……那真圣诞老人现在在哪?”
“哦,他当然正在北极忙着准备礼物啦。而且一定准备了给你的圣诞礼物!要不然,星期二你和诺尔一起来我家参加圣诞派对?”
“你家里有圣诞树吗?”
“有。”
“有壁炉和烟囱吗?”
“有。”
“真的?”利亚姆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他转头看诺尔,“哥……我想去。”
诺尔闻言只翻了个白眼:“不行,你去了整个派对就会变成灾难。你要是真去了,估计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被你气死。”
听到这话,利亚姆立刻摆出他的招牌狗狗眼,举起手信誓旦旦:“我保证,我会乖乖的!”
诺尔忍不住冷笑:“你?乖?别逗了。”
“真的,我绝对不把球塞进嘴里,不拆东西,也不打翻桌子,不爬窗户……什么也不做,好不好嘛?”
“不行。”
“求你了,诺尔、哥哥、诺利……”利亚姆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还开始拽他的衣服。
“不行。”诺尔别开头不看这活宝,但利亚姆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叫着,绕着他转来转去,无论他往哪里看,那双狗狗眼都会快速出现,并殷切地看着他。
“诺尔,你就做个好哥哥嘛。”克林特笑着插嘴道。
“你闭嘴!”
“我真的会听话的!求求你了诺利!”利亚姆双手合十,像个讨食的小狗一样在地上蹦。
唉。诺尔被他一连串保证轰得有点头疼,再看看克林特殷切的眼神,一时心软,他点了点头:“行吧。要是惹事,可别怪我把你捆回家。”
“耶!”利亚姆欢呼一声,在原地转起圈来,他的眼角还有泪痕,却一下子活了过来,看上去已经忘记方才那个差点把他拐走的假圣诞老人了。
-TBC-
Chapter Text
“你不能乱碰别人家的东西。”
“嗯嗯。”
“不能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嗯嗯。”
“如果你在屋子里发现有用透明袋子装起来的白色……”
“诺尔!诺尔快看!”
带利亚姆出门就像遛一条精力过剩的狗,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猛地把你扯进沟里。现在想来,也许找根绳子牵着利亚姆会更好,起码不用一直抓着他那只爱出汗的小胖手。
利亚姆紧攥着他的手指,把他连人带手指拖到路边,一堆五彩斑斓的气球束在一辆晒得掉色的自行车上,一个来自印度或者巴基斯坦的中年女人站在车旁,三四个孩子正围着她和那些气球。
“一英镑。”卖气球的见他们走过来,口音浓重地报价。
“那个!那个!”利亚姆激动地蹦跳着,指着气球堆里一个黄色的、印着笑脸的气球叫唤。
诺尔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早些时候刚刚答应了妈妈,许诺今天他会好好陪弟弟,让利亚姆开开心心过圣诞。他可不想被臭弟弟告状,说什么自己连个气球都不愿意给他买。所以他会掏出钱包买下这个气球,都是为了妈妈,诺尔这样告诉自己。当然了,在利亚姆接过气球,甜甜地笑着说“谢谢rkid”的时候,他欣然领受了。气球的绳子末端挽成活结,套在利亚姆的手腕上,小家伙高兴地扯了扯那根细线,简单的笑脸慢悠悠在半空中摇晃。
到克林特的房子还要再走十五分钟,但才过去五分钟,诺尔已经开始后悔给利亚姆买这玩意儿了。这次倒不是利亚姆的错,只是气球的氦气可能充得不够,飘得太低,偶尔风一吹,它就砰一声撞到了诺尔的额头上。撞到他甚至已经算是小事了,现在街上人来人往,风的方向不可预测,气球一直不停地擦到、碰到、撞到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有些人看到利亚姆是小孩就没有计较,但也有人会用眼神相当严厉地指责。他全都瞪回去了,妈的,他才是被砸的次数最多的人,他都还没发火,这些人凭什么生气?
“诺尔诺尔,我想尿尿。”
“忍一会儿,马上到了。”
“憋不住,现在就要尿……”
“刚才我就说了,别喝那么多热可可……快去吧,外面等你。别掉马桶里。”
“才不会!”利亚姆吐了吐舌头。
诺尔把气球的绳子从利亚姆的手腕上解开,缠在手指上,又接过他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的小背包,看着弟弟跑进公共卫生间,叹了口气。一阵冷风吹来,微笑的气球又精准地砸在诺尔的头上……
诺尔的骂声引得路人侧目,他开始考虑该点根烟把气球烫爆还是用钥匙把它扎破,幸好在他实施上述任何一个行动之前,利亚姆就一边提裤子一边跑出来了。
“好啦,快走快走!”利亚姆几乎是抢回了气球,心急地催促着,好像那个又要买气球又要尿尿一直耽误时间的不是他。
拐过飘着姜饼香气的街角,他们撞进了一片喧嚷浪潮,笑声、说话声和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好像有什么活动,银色的纸礼炮正对着天空发射。
“砰!”“砰!”
诺尔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鼎沸的人声中,更多的金色、银色、红色、绿色,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像一场停留在行人肩头的、斑斓而短暂的雪。他刚想掸掉,利亚姆已经踮着脚凑过来,举着有些起球的毛衣袖子在他肩头乱扫一气,没注意到那些细丝亮片被静电吸到他的脸上和袖子上,更没注意到放松的手指间,那根白色的细绳已悄悄滑脱。
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一缕恰好的风,脱手的气球猛地蹿上天空,即使利亚姆蹦起来抓也没能挽留。它先是在两人头顶打了个旋,蹭过音像店招牌上闪烁的彩灯串,惊起两只停在上面的灰鸽,接着像颗逆行的雨滴,朝着铅灰色的云层回溯。诺尔眯起眼睛,看那个小点逐渐融入暮色——先是轮廓变得毛茸茸的,接着颜色开始泛白,最后只剩下某片格外明亮的云絮边缘,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圆形光晕。
诺尔目送那个折磨自己一路的黄色笑脸消失在天边,下意识扬起的嘴角还没压下去,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僵硬地转头,准备迎接他弟弟的魔音贯耳。但出乎他的意料,地上并没出现一个打着滚大喊大叫的臭小鬼,利亚姆只是站在原地,仰着脸,用那双蓝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他把利亚姆的围巾裹得太紧了,小孩的脸红扑扑的,让黏在上面的细小亮片像是撒在纸杯蛋糕上的糖针。
“怎么了?”他忍不住擦了擦利亚姆的脸。
“妈妈说的是真的耶,妈妈真厉害,”利亚姆眨眨眼,咧开嘴,“妈妈说笑脸是会传染的,如果我经常对你笑,你就不会老是苦着脸了。因为今天从医院回来,你一直臭着脸,我怎么笑都没用。我加上气球多了一个笑脸,加倍挤量,你多看看就会笑了。你果然笑了,我真聪明!”
“那是‘加倍剂量’——傻子才整天乐呵呵的。”嘴上这么说,诺尔一时间也没法板起脸,“要回去给你再买一个吗?”
“要!”
“想得美,谁让你自己弄丢了。”
“小气鬼!你问我的!不过丢了就丢了,反正你已经笑了,而且它飞到天上,可以让更多人笑!”
“不可能,因为你的气球再飞高一点就会爆炸了。”诺尔嗤之以鼻,一手拎着利亚姆的背包,一手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
连中学都没毕业的诺尔自然没法用大气压强的原理来解释,但他只用半秒钟就给出了自己的理论:“因为气球飞高了,离太阳太近,太阳把它晒爆了。”
“哦……”
看利亚姆一脸不信,他又补充道:“传说有个人叫伊卡洛斯,那家伙用蜡和羽毛做了对翅膀,非要往太阳上撞。”
“然后呢?”
“然后他的蜡翅膀化了,扑通——”诺尔突然凑近利亚姆,吓得小家伙瘸了半步,“掉进爱琴海里喂了鱼。”
“啊?那得多大的鱼才能把人吃掉啊?”
“嗯,我想应该是大白鲨……”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夜幕降临前到达了克林特的家。
“嘿,圣诞快乐。”按响门铃后,一个浅色头发的高个子女孩给他们开了门。诺尔发誓自己一定在某次演出后的派对上见过她,但他现在死活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毕竟他连那天晚上自己磕了几种东西都不确定。幸好有人比他快:“漂亮的小姐,圣诞节快乐!”利亚姆露出笑容,中气十足地喊道。
“噢……”女孩拖长了调子,捂着胸口半蹲下来,亲了亲利亚姆的脸颊,也让利亚姆亲了她的,声音都温柔甜蜜了许多,“你一定就是利亚姆吧?我叫克洛伊,快进来。”
哦,主唱汤姆·辛格利的女朋友,诺尔想起来了。
“嘿,克洛伊。”他朝女孩点点头,推着利亚姆进门。玄关的挂钩上已经挂满了大衣,他只好把自己和利亚姆的外套搭在一旁的木柜上。诺尔想把利亚姆的小背包和他们的外套放在一起,但利亚姆踮起脚,把它拽下来,抱回怀里。“行,那你自己拿着吧。”
“我还以为你会开着战斗机来,嗡——”听见他们进来,坐在沙发上的克雷格·吉尔转过头,挑着眉毛,戏谑地用手指比出飞机滑翔的动作,嘴里却不伦不类地学着轰炸机的动静,“砰!就这样,把你弟往房子里一扔,然后你就飞走了。”屋子里的人都笑了,他们举着杯子或者酒瓶和他俩打招呼,看样子已经喝了一轮了。
“我现在还不能飞走,我得确保你们每一个都被我炸死了。”诺尔的话又引来一阵笑,他用眼神和点头向每个人打招呼的时候顺便环视一圈,抛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刺眼的圣诞装饰,今晚和这里平时派对的最大区别就是——目之所及,异常“干净”。他们应该没打算清醒地度过今晚,但因为利亚姆的缘故,这些人恐怕要扫兴了——干得漂亮啊,克林特。
“嘿,诺尔。”克林特微笑着站起身给了诺尔一个拥抱,拍了拍他的脊背和肩膀,接着又拍了拍利亚姆毛茸茸的脑袋,说去厨房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他拉住似乎想跟着克林特跑去厨房的利亚姆,按着小孩的肩膀,两人一起在刚腾出的沙发空位上坐下。
会出现在克林特家圣诞派对的,大多和诺尔一样是从曼彻斯特来到伦敦谋生的年轻人,屋子里熟悉的口音让利亚姆很快放松下来——这小子一直端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其实进门后就一直像口香糖一样紧紧黏在他的腿上。
放松下来的利亚姆已经完全成了全场焦点。没那么明亮的顶灯下,他的弟弟正讲述自己的种种冒险经历,包括前几天晚上他是怎么遇到假圣诞老人的,小家伙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几乎得意洋洋到了讨人嫌的地步,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有耐心听下去;讲到激动之处——也就是某次外出“探险”时他怎么拉着一根绳子试图荡过小溪——还一下子跳到了茶几上,震落了茶几边的两个遥控器。
“利亚姆,下来!”诺尔差点直接起来薅人,他按住自己的膝盖,一字一顿,维持着正常音量,没有大吼——他答应过妈妈。
“没事儿,桌子可结实了,”IC的吉他手格雷厄姆说,“你弟弟在上面跳霹雳舞都可以。”
“霹雳舞?”诺尔十分嫌弃。
“霹雳舞?”利亚姆夹着手肘扭扭屁股,又在茶几上单脚转了个圈,歪歪扭扭地定住,“这样吗?”接着利亚姆扯着短短的衣角向着克洛伊做了个谢幕姿势,惹得女孩配合地尖叫,周围人都笑起来,诺尔翻了个白眼,也加入笑声里。
“然后呢?”有人不忘刚才的冒险故事。
“然后,”利亚姆颇为遗憾地噘着嘴,“然后哇,我就掉水里了……”他皱起眉,嘴角也耷拉下来,“然后记不清啦,rkid——们保罗说,他也不会水,我被冲走啦,如果不是另一个勇敢的保罗跳水里捞我,我就淹死啦。”
“诺尔,你怎么不救你弟弟?”
“哼,因为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在家!”利亚姆抬着下巴,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从眼角瞪诺尔,好像在谴责他见死不救。
“就算我在也救不了你,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会游泳,”诺尔还是站起来了,“五秒钟,下来,不然我们现在就回家。”
尽管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站在茶几上的利亚姆还是嘟着嘴向哥哥张开手臂,两人僵持了几秒钟,年纪最小的加拉格尔抿嘴乐着继续伸着两只爪子,还歪着头对他眨眼睛,诺尔只好把他从这个只有三层台阶高的地方抱了下来,又一次引得哄堂大笑。
诺尔在晚餐开始前去了趟洗手间,一出来就看到利亚姆和克林特在交头接耳,见他出来,克林特非常自然地对他笑了笑,某个小矮子却马上扭开头假装研究柜子上的焦痕,欲盖弥彰。这俩人八成没憋什么好屁。诺尔翻了个白眼,走到餐桌前。
还没到主菜,利亚姆的饭量已经震撼全场,而餐后甜点的布丁他更是连续要了三份(他甚至还想吃掉诺尔的那份,但诺尔拒绝了)。利亚姆把自己的盘子舔得干干净净,诺尔不得不用塞在他领口的那张餐巾帮他擦掉沾在脸上的酱汁。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利亚姆举起叉子宣布,“感谢您!”小东西转向刚才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人,隔着桌子抛过去许多夸张的飞吻,两位主厨都捧场地和他对着抛飞吻。
“是吗?我明天就去告诉妈妈。”诺尔掐着嗓子,学起利亚姆平时威胁他要告状的语气。
利亚姆扮鬼脸:“坏蛋。我是说,在伦敦吃的,最好吃的,饭。”
派对的主人是克林特,但就诺尔所知,克林特的手艺实在平平,圣诞大餐主要由他早些年在伦敦认识的朋友乔伊和她的未婚夫掌舵。味道确实不错,但利亚姆也太夸张了。
“亲爱的,来伦敦已经一个星期的利亚姆,都吃了什么饭呀?”乔伊托着下巴,用哄小孩的语气逗他。
利亚姆有问必答,盯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巧克力、薯片、威化饼、炸鸡快餐、中国菜外卖、豆子罐头、鱼罐头、麦片、泡面、麦片——主要是麦片。
欢乐的气氛紧张了一瞬,众人都盯着诺尔,(特别是女孩们)有志一同地露出夸张的惊骇表情,好像他在虐待儿童。
操。诺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的,他自己平时也吃那些,这里其他人的每日伙食也不一定就能比他强到哪儿去——而且麦片是利亚姆自己要求的,连牌子都是那小鬼指定的,诺尔有天晚上好奇尝了点,利亚姆看到就气得跳脚,在厨房里乱蹦着鬼叫哥哥是小偷,天晓得,这麦片是他花钱买的,操。
“嘿,诺尔。”乔伊轻声拉回他的注意力,“你得给他喂些真正的食物,”她的表情依旧带着谴责,却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他是什么——什么弱小的玩意儿,“你自己也是——吃点真正的食物,好吗?”
诺尔几乎感觉有些脸热:“我会试试的好吗?别他妈盯着我了,我们现在是不是得去那个该死的圣诞树下面拆礼物了?”
起码这招对利亚姆很有效,他咚地跳下椅子,冲出了餐厅。
圣诞树十分高大,满满占据了客厅一角。与商店里那些装饰得热闹奢华的同类相比,这棵挺拔植物的圣诞华服简单得多,翠绿的丰茂枝条间错落挂着金色和红色圆球,几条金色丝带穿过针状叶盘绕而上,除此以外只有少量雪花、银色铃铛和几只玻璃小鸟点缀其中,树顶有一颗金色星星,大而闪亮。树下,礼物堆在一起,包装纸多是经典的红绿格子图案,有些绑着粗糙的麻绳,有些精心贴着漂亮丝带。一颗滚落的松果躺在空地上,被兴致勃勃来找礼物的利亚姆不小心踢开,不知滚去哪里了。
前天,佩吉告诉诺尔,利亚姆想要一只猫。
一只猫?他要从哪儿弄一只猫?就算弄到了,现在也不是养猫的时候,他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又多了那么多事,还怎么养猫?总不能指望那个臭小子负责猫的吃喝拉撒吧?天,还不是得靠他?操。再说了,猫都是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蠢货,一定要养个什么,诺尔宁愿养狗。
尽管腹诽了一长串,诺尔还是答应妈妈为利亚姆准备圣诞礼物。克林特周日会去为圣诞聚会采购,所以诺尔塞给这位键盘手10英镑,拜托克林特顺便买只小猫玩偶——给他弟弟。克林特问他要买什么样的玩偶,他回答说:无所谓,是个猫就行。反正利亚姆也没说想要的是会喘气的猫。
找到属于自己的礼物盒之后,利亚姆欢呼出声,却紧紧捧着盒子没有直接扔到天上去,他把耳朵贴在盒子上认真听了一会,有点困惑,却依旧非常兴奋,小心放下盒子绕着盒子跑了两圈缓解激动,一番复杂的动作,引得其他忙着拆礼物找礼物的人里有好几个看向他们这个角落,都带着善意的笑。
“我要有小猫啦!”利亚姆重新跪在礼物盒旁边,对着盒子轻声说话,两只小胖手拽着包装纸用力扯开,声音极其响亮,纸屑飞散一地,弹出里面的纸盒来。“小猫小猫,对不起。”男孩扶着盒子细声道歉,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纸盒里躺着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毛绒小猫玩偶,脑袋大,身子小,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小猫脸上有一双金色的、圆圆的塑料眼睛,微微歪头,好像在笑。
“这是什么啊?”利亚姆的声音有些闷,但还是把盒子里的猫咪抱了出来,手指轻轻挠着玩偶小猫的耳朵,“我想要的是真的猫咪……”
“也许明年你许愿的时候可以稍微具体一点,圣诞老人可能误会了。”诺尔说。他预料到利亚姆会失望,他本也没想彻底满足他这个愿望,但看着利亚姆坐在地上对着玩偶发愣,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嘿,等一下。”克林特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利亚姆膝盖上的玩偶,“试试这个。”
利亚姆有些困惑地看向他:“试试什么?”
“按一下它的肚子。试试看。”
利亚姆犹豫地看看克林特又看看小猫,最终还是轻轻按了下去。利亚姆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小猫软软的肚皮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你好,利亚姆!”小猫说。
“啊!”利亚姆惊叫了一声,“它会说话!”原本的失望瞬间被惊讶和喜悦取代,利亚姆亲了小猫好几口后再次按了小猫的肚皮,猫咪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啊!它会说话!”玩偶内部的处理芯片会提高录下来的声音的频率,利亚姆的声音本来就稚嫩,播放出来的声音更是尖得有些滑稽。
“噢!它会学人说话。”利亚姆挠了挠头,他知道这种玩具,“那……和我打招呼的是谁的声音?”
“还能是谁,一定是圣诞老人呀。”
“太酷了!”利亚姆抱紧了小猫。
被挤压得变形的小猫也说:“太酷了!”
“诺尔,为什么不看看你收到了什么礼物?”克林特笑着说。
“对对对,快快快!”利亚姆也来劲儿了。
诺尔挑起一边眉毛,隐晦地盯了克林特一眼,他强调过不要给他准备任何礼物,又不是他要过这个圣诞节的,但克林特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见他站着不动,利亚姆把那只会说话的小猫放在脚边,在拆开的包装纸和还没拆开的礼物盒间像只快乐的小狗般翻找,终于从中抽出一个扁平的包裹,递给了诺尔:“快快!快打开!”
诺尔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礼物的标签上确实用记号笔写着他的名字,字迹看起来还没干透。他捏了捏“礼物”,没有盒子,只是用深蓝色的包装纸把内容物直接裹了起来。拉开尼龙丝带,拆掉包装纸,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一本笔记本,封面上的印花已经模糊不清,但他认得。他皱眉盯着本子,最终轻轻地翻开第一页。纸张不复当初的洁白,边角也有些卷起,里面的文字虽然潦草,对他来说却太过熟悉——那是他的字迹,少年时期的字迹。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正沉迷于The Jam和The Smiths——本子里多是他抄下来的歌词以及反复听磁带扒下来的和弦谱,还有一些随手画下的涂鸦,不知所云的抱怨,一些支离破碎的、他15岁时写的歌。
他在年龄更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不仅被女孩吸引。在他看来,这实在没什么值得羞耻的。但在那个时候的曼彻斯特,如果其他孩子发现他喜欢男孩,他就会被称为娘娘腔,从此被踢出原本的群体,只能与那些被贴过同样标签的人来往。他大可不必吃这个苦,于是他继续和同伴一起取笑别人是基佬。15岁那年诺尔认识了马克——他比他大一岁,高而瘦,和他一样喜欢The Jam,他们在分享一支大麻烟后分享了一个吻,那个吻后他们共有了一个秘密。他俩厮混了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在地下室亲热那回被本该不在家的父亲撞见,这段关系也许能维持得长久一些。汤米没有为难马克,只是让男孩离开——这是自然,外人面前汤米永远是那个好好先生——接着锁上了地下室的门。汤米解下皮带,用带金属扣的那一头抽他的二儿子,并称如果诺尔不“恢复正常”,他不会承认自己有这样罪恶的孩子。那时正值夏日,诺尔的T恤布料单薄,很快就被抽破了。
他疼得昏厥了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被反锁的地下室里,只剩他自己蜷缩在地板上,背部疼痛且滚烫。等他撬开地下室的锁回到屋子里,他听见妈妈的哭声,也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所以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夜色中,他丢掉了破烂的T恤,咬紧牙关在伤口 上套了件深色T恤,往背包里随便塞了几件衣服,装好吉他,顺手拿走了保罗藏在松动地板底下的零花钱。提着吉他,习惯性把双肩包甩上肩头时,诺尔哼出声来,平时睡得像死猪的利亚姆偏偏在这时候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拽亮床头的小灯。
“诺尔?”诺尔发现自己还记得那时才三岁的利亚姆在晕黄灯光里满是睡意和困惑的脸,记得那些他以为早就忘记了的细节。
“嘘,我要走了。”
“哪里?”
“再见,利亚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诺尔不指望小弟弟能明白,只能使劲亲了亲他们家孩子的额头,和他道别,“继续睡吧。”
“不……”(No...)利亚姆用力摇了摇头,他想拉住他的双肩包的带子,但被诺尔躲开了,“诺尔……”(Noel...)
“诺尔!喂!诺尔!”回忆里那个小不点的面容和眼前十岁的利亚姆重叠起来,蓝眼睛里同样装满了不安,“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坏事吗?”
“好坏都有,”诺尔清了清嗓子,手掌抚过本子表面,“你从哪弄来的?”
利亚姆把遇见马克的事情告诉了他,诺尔又问:“为什么刚到伦敦的时候不给我?”
他的弟弟做了个鬼脸:“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好哥哥还是坏哥哥啊,如果你是坏哥哥,我就不给你了。”
诺尔又想翻白眼了。
克林特搭上诺尔的肩膀摇晃了一下,转头问利亚姆:“那你现在觉得诺尔是好哥哥咯?”
“才不是,他离家出走,还老是惹妈妈不高兴,是个坏孩子,圣诞老人肯定不会给他礼物,但如果大家都有礼物只有rkid没有,他该哭鼻子了!”
谁会哭鼻子。诺尔也许应该反驳,又也许他该说谢谢利亚姆,但不知为何两者他都无法开口,最终他只是揉了揉利亚姆的头发,在小家伙高喊着你弄乱了我的发型你嫉妒我比你帅的声音里,微笑着骂了一句“笨蛋”。
树下的礼物堆归为散落纸屑,每个人的手里都有礼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容。有个诺尔又没记住名字的家伙拆出一套飞行棋,众人理所当然地围坐在一起。虽然利亚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游戏,但在观战半局之后他大声宣布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游戏规则。可是真轮到他玩的时候,这小子很快就开始对规则指指点点。
“这不公平!凭什么诺尔能投出那么多个6?!”利亚姆大叫起来,其他人的棋子已经在场上走了大半圈了,而他所有的飞机还憋在原点,一架起飞的都没有。
“因为老子运气好啊。”诺尔得意洋洋地说,他的第一架飞机还有四格就要抵达终点了。
“你肯定作弊了。”臭小子一脸怀疑。
“你就是嫉妒。”
“我不要玩了!”利亚姆撅着嘴,生气地把骰子往桌上一扔——骰子停在了2点,“哼!”在其他人的喷笑里,利亚姆对着偏心的骰子大声哼气。
“等等,我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规则,”克洛伊说,“掷到偶数就可以让飞机起飞。不如我们也这样玩吧?”
“什么是‘偶数’?”利亚姆问。
诺尔表示反对,而汤姆、克洛伊和利亚姆投了赞成票。三比一,他们竟然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改变了玩法,那诺尔前面积攒的优势怎么办?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这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
见他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汤姆撞了撞他的肩膀,低声说:“瞌……咳,诺尔,他就是个小孩儿,还是你弟弟,你让让他啊。”
呵,让?这些人现在当然能随便对利亚姆宽容,要是他们跟利亚姆呆够24小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诺尔会给他们每个人颁发一座诺尔和平奖。他们可不知道,他这倒霉弟弟最擅长的就是蹬鼻子上脸。果不其然,在自己的棋子被吃掉三次后,利亚姆又摇着尾巴贼兮兮地问克洛伊飞行棋规则有没有一个规定了绿色棋子不会被吃掉的版本。
最后诺尔还是赢了这局游戏,利亚姆不满地大喊着再来一局,但他选择不奉陪了,反正还有其他人愿意来帮他哄小孩。利亚姆似乎不太在意,只是耸了耸肩,和新玩家开始了第二局。诺尔则从餐桌上拎了两瓶啤酒,加入席地坐在壁炉旁的克林特、乔伊和格雷厄姆。当他们聊到上次偶然碰见约翰尼·玛尔的趣事时,诺尔往飞行棋局那边看了一眼:利亚姆已经没法在茶几旁坐直了,小小一只蜷在沙发里,克制不住地在一个又一个哈欠中闭上眼点头,接着又努力拿两个胖拳头撑起下巴,瞪着眼睛试图看清骰子停在几点。诺尔皱着眉看向墙上的挂钟,实在喝了不少,他起身时有些踉跄,不过站起来后总算看清了,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们该回去了。”诺尔走到游戏桌旁边。
“那么快?”利亚姆的声音里有十二分的不情愿。
“你困得汤姆偷藏了你的棋子都没发现。”
“啊?”“嘿!别诬赖我!”
利亚姆多少清醒了一些,但努力数了半天棋子也没数明白——大笑着在他数数时捣乱的坏蛋大人实在有点多。
“最后一局了,再玩一会儿嘛……”小家伙扭过身试图抱住他的腿撒娇,实际效果只是把困倦的笨脑袋往他腿上撞了两下。
好吧,也不差这点时间了。诺尔让他继续玩,从小家伙怀里抽出了小猫玩偶和他的旧笔记本一起塞进小背包里,走到门口,打算把利亚姆的围巾先拿过来给他围好,但刚到窗边他就没忍住骂了脏话。
“怎么了?”
“妈的,外面下雨了。”
雨不大,但就算打伞,鞋子也一定会被打湿。从这里走回他的公寓需要差不多二十五分钟,在这个情况下恐怕要更久。他们回去之后也没法马上睡觉,打湿的鞋袜和外衣要烘干,冷雨里冻得冰凉的手脚在他那间公寓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暖和过来——他瞪着窗外圣诞节装饰彩灯照亮的雨丝,几乎有满腔的诅咒要倾倒。
“别担心,我们可以载你们回去。”汤姆说。他是开车来的,那辆高尔夫就停在门口的车道上。
“或者你们可以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吃个早餐再回去,”克林特提议道,转而偏头看向在沙发里困得意识模糊的小家伙,“利亚姆,你觉得呢?”
“嗯……下雨好冷哦,我好累了,诺利,这里好暖和,”困倦让小孩的话音全部黏在一起,“还有好多好吃的……”
诺尔暗中松了口气,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在二楼的客房安顿下来。诺尔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但这大概是最清醒的一次。客房床尾摆着一张平时折叠起来的沙发床,拉开之后可以睡一个人。其实诺尔也睡过一次,他觉得太窄了 ,不过这对利亚姆的体型来说绰绰有余。利亚姆对自己被分配睡小床这件事毫无怨言,反而有些激动,在沙发床上蹦了几下,又把自己裹在散发着洗涤剂香味的被子里打滚,差点掉到地上。也对,前面几个晚上他俩不得不一起挤在诺尔那张单人床上睡觉,兄弟俩都受够了,利亚姆还抱怨哥哥张着嘴睡觉会把口水沾到他身上——“那你自己去睡客厅。”“我才不去,客厅好冷。”
也许他可以在卧室里加一张儿童床,够利亚姆睡就行……但利亚姆还会长高,儿童床很快就会变得太小了,可他的房间才巴掌点大,放不下另一张单人床了……嗯,也许上下铺?利亚姆睡上铺还是下铺?还是下铺吧,那个小傻子会在梦里把自己摔死。想着想着,诺尔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想太多了……哪里需要考虑长高,他们只是彼此小小的插曲,等妈妈的病治好了,她就会带着小儿子回曼彻斯特了,然后诺尔也可以回归日常,继续享受他精彩的伦敦生活,不用再为利亚姆的破事发愁。他是真的困了,才会冒出这些胡思乱想。
“睡觉了。”诺尔拉灭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晚安诺尔。”利亚姆的声音从床尾传来。
诺尔睡得很好,他梦见自己登上了月球,在环形山里观看了披头士的演唱会。如果不是半夜利亚姆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他一定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TBC-
Notes:
作者注:关于IC的成员们,除了人名之外基本上是我编造的。
前段时间因为生活和工作变动而非常忙碌,所以没有更新也没有回复各位的评论,以后会稍微恢复一点速度。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希望你能留下评论,这会让我很有动力!
Chapter Text
诺尔曾经在牙医诊所提供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说6到12岁的儿童所需的睡眠应该比成年人要多三四个小时,长时间睡眠不足,大脑发育一定会受到影响。如果这篇文章说的是真的,那利亚姆的脑子一定已经遭到不可逆转的损伤了,除开长途大巴旅程后的那个早晨,利亚姆每天都比诺尔起的早。刚开始诺尔还会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但没两天就习惯了,直接睡到上午十点半的闹钟把他彻底闹醒才起。但今天诺尔是被利亚姆蹬醒的——力气没多大,但足够让他火冒三丈——即使睡意胶水般黏住眼皮,他还是从被窝里精准地攥住利亚姆的脚踝,夹杂了怨气用力一捏,利亚姆嗷了一声。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你先弄我的!”利亚姆嘟嘟囔囔地抱怨,试着抽回脚,但没多少力气,不像平时那样满身牛劲儿,这时诺尔才发现利亚姆看起来也没睡醒,“你裤子口袋有东西硌我!我才没发神经……”
诺尔看了自己一眼,松开(或者说扔开)了弟弟的脚踝,冲去了卫生间。
虽然用冷水洗过两次脸,但望向镜子的时候,诺尔依然可以看到自己泛红的脸颊和耳朵。妈的,这没什么,他是一个健康的成年人,而且因为这段时间的各种烂事,他已经好一阵没跟任何人约会了,所以,这,完全正常,只是生理现象——错的只有利亚姆,明明有两张床还非要粘在他身上。他可没准备好给十岁男孩做性教育,至少现在没这个心情。如果利亚姆问,那他就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等他回到客卧,利亚姆已经横趴在床上又睡着了。天没完全亮,灰蒙蒙的光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房间里一片安静,利亚姆压在被子上睡得正沉——他刚才一定起来过,不然他应该在被子里,而不是被子上面。这个时候多一个小病人只会增加诺尔的负担,为了不把利亚姆弄醒(然后问诺尔刚刚在裤裆——裤子口袋里放了什么),他把两侧的被子卷起来紧紧裹住了利亚姆,小孩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像那只被挤压就出声的小猫。诺尔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忍不住笑了一声,利亚姆看起来像一条等着被切开的寿司卷。
等到克林特叫他们起床吃早饭的时候,诺尔在被利亚姆抛弃的沙发床上睡得正香。
厨房里弥漫着培根和煎蛋的香气,随着烤面包机“叮”地一声弹出了几片吐司,原本坚称自己早上只喝茶没有吃早餐习惯的诺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大概因为今天起得早。胃里空荡荡的,浸透谷物焦甜和油脂热香的空气,让他也难得地加入轻松的早餐时光,诺尔随意捡了一把叉子插起培根往嘴里送。克林特见状,笑着返回厨房拿了个新盘子,一边添食物一边看了看利亚姆的盘子:“小子,还要再来点儿吗?”
利亚姆本来正嚼着吐司,听见这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刚张嘴准备说话,左边的小脸就皱了起来,接着抬手揉了揉腮帮子。
“怎么了?”克林特注意到了,“脸怎么了?”
利亚姆用舌头在嘴里顶了顶,咕哝道:“牙。感觉有颗牙怪怪的……好像松了。”说着他张大嘴朝着诺尔凑了过去,“帮我看看,牙怎么了?”
诺尔刚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嫌弃地皱起脸转开:“嘴里还有东西,恶心,闭上嘴。”
“可——”
“吃完再说。”诺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不吃了。”利亚姆嘟囔着把嘴合上,表情还是有些别扭。
克林特看着兄弟俩,忍不住笑了:“待会儿去医院的时候,让医生看看。”
“按伦敦公立医院的效率,等轮到我们,利亚姆都已经老得牙齿掉光了,不如现在直接买副假牙戴。”诺尔冷笑了一声。
“你才要戴假牙!”利亚姆一边叫着,一边把叉子扔进诺尔的盘子里。
诺尔带着利亚姆走进熟悉的病区,这里一如既往地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医护人员不时从他们身侧穿梭而过,偶尔有呻吟声或低低的说话声从门缝里传出来。
“早上好,加拉格尔先生,”护士站的一位护士看见他们便站起来招手,露出一个笑容,“嘿,利亚姆,佩吉女士现在还在睡觉,我们不要打扰她好不好?莎伦小姐送来了新玩具,你要去看看吗?”说到这里,护士回头向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女孩点了点头,女孩笑着向利亚姆打招呼,她的马甲上用白线绣了一个慈善组织的名字。
“怎么妈妈也赖床?”利亚姆嘟囔着,鬼头鬼脑地从眼角看他,“我还以为只有诺尔喜欢睡懒觉呢。”
“生病的人需要多休息,小男子汉。”护士蹲下身和利亚姆视线平齐,拍了拍小家伙的上臂,又朝志愿者努了努嘴,“跟着莎伦小姐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有没有你喜欢的遥控车。”
利亚姆看起来很心动,一脸雀跃地向着诺尔眨眼睛。
“去吧。”诺尔拍拍他的后背,“别抢其他小朋友的玩具。”
利亚姆用手指勾着嘴角扯开来对他吐舌头,在他有反应之前转身飞跑,引得那个红马甲姑娘和他一起往儿童游玩区跑去。
等利亚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护士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转头看着诺尔:“加拉格尔先生,能跟我来一下吗?”
诺尔的胃一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她绕过护士站。护士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让诺尔先进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狭小的室内有一张办公桌,桌上堆着几份病历和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墙上挂着一块记事板,上面写着值班安排、床号和一些看不太懂的缩写。
诺尔站在门口,没有继续进去,他呼吸抽紧,盯着护士,等待她开口。
“加拉格尔女士昨晚的情况不太好,凌晨一点左右,”护士低头翻动着那几份病历,但诺尔看到它们上面都没有佩吉的名字或者床号,“她觉得肠胃不适,没有按铃叫护士就自己起身去卫生间,结果在里面昏倒了。是另一位病人发现后叫来了值班护士,我们立刻进行了抢救……”
“抢救……”诺尔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指尖蜷紧,“然后呢?”
“抢救很成功,别急。医生判断是对尿毒症导致的电解质紊乱纠偏不够及时,引发了心律失常。你妈妈的情况一直在加重,这样下去对心肌的损害只会一直累积——虽然现在比刚入院时候心力衰竭的情况有所缓解,但……当时我们打了你留下的座机号码,没有人接。”
诺尔感觉自己的视野一下子变窄了,下意识伸手扶着墙。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如果不是利亚姆非要去别人家参加愚蠢的圣诞派对,如果不是他非要在外面过夜,他就不会错过来自医院的电话,如果……
他努力吸了口气,问:“她现在怎么样?”
“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但,”护士的语气依旧温和,却无法掩盖其中的沉重,“医生希望和你谈谈后续治疗方案。”
病房内,机器的嗡鸣声规律且缓慢地起伏,构成寡淡的底噪,监护仪上的数字闪烁着冷淡的绿光,维持着房间内微弱的生机。佩吉半倚在病床上,她的脸比前几天又苍白了一些,眼窝微微凹陷,嘴唇干燥得起了皮,露在被单外的手臂更是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透析机的管子连接着佩吉的手臂,暗红色的血液被抽出,又一点点被净化送回她的身体里。听见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她微微睁开眼,看到诺尔走了进来:“利亚姆呢?”
“护士带他去儿童区玩了。”诺尔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忍不住盯着妈妈手臂上的输液管和那些微微发紫的针孔痕迹,又感到疼痛般避开,“把他叫回来?”
佩吉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一会儿你就告诉他,我太累了,想多睡会儿,明天再见面吧。”
诺尔沉默了一会儿,垂下视线,缓缓开口:“对不起,妈。”
佩吉闭了闭眼,像是思考或提问都在消耗她不多的力气,她重新睁开眼,声音很轻:“怎么了?”
“我昨天晚上应该在这儿。”诺尔低声道,他的下巴在颤抖,“如果我没带利亚姆去朋友家,如果我守着电话,如果我没住在外面,我,我——”
“诺尔。”佩吉打断他,“你来了也没法帮医生的忙……”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难道你还能拦着我的病发作不成?你就算守在病房门口,也不会改变什么。”
诺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的噪音。过了好一会儿,诺尔清了清嗓子:“配型结果出来了。”
佩吉微微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诺尔。
“我的,血型合适,但HLA不匹配。”诺尔顿了顿,”医生说这样成功率太低,不能移植。”他低下头,避开了妈妈的目光,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油漆翘起,他用指甲来回刮着,直到一角碎片崩落,带着微痛嵌进他的指甲下面,他用拇指捻掉那块漆皮,重新抬起头,“现在只能期待其他肾源……或者等保罗回来配型。”
与诺尔预想的完全不同,佩吉竟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由衷地笑了,用手指虚弱地画着十字。
诺尔看着她的反应,盯着她皱起眉:“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诺尔,三兄弟里,你是最聪明的那个,我一直知道——闭嘴,别这副表情,听我说——可以让保罗回来,我也想见他,但别拉他去配型了——你们我都不……我不会接受的。”
诺尔挪开眼睛,感受到咽部血管的跳动,耳朵里嗡隆有声,嘴巴里全是苦味。
“对了,”佩吉换了个话题,试着让自己听起来轻快一些,“这几天你和利亚姆,相处得怎么样?”
诺尔对着墙壁眨了眨眼睛,换上倒霉哥哥的表情,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说:“他根本就是个麻烦制造机,哪儿都待不住,哪儿都能闯祸。一天到晚像个上了发条的猴子,嘴巴永远停不下来。但凡让他受点委屈,就摆出一副天塌了的样子,还特别记仇,哪怕是三天前的事,他都能翻出来再抱怨一遍。偏偏又死要面子,装得跟个大人似的,结果一有事就跑来找我,好像我能解决所有麻烦。自以为聪明,其实蠢得要命,还特别爱逞能,闯了祸就装可怜,指望别人给他收拾烂摊子。”诺尔像是也没料到自己越说越顺、越说越多,摸了摸鼻子,最后语气不耐地总结,“总之,愚蠢、懒惰、自以为是、吵闹、难伺候、烦得要命。”
“但无论如何……”诺尔叹了口气,同时意识到此刻的笑容是真心的,他轻声说,“他是我的弟弟。”
佩吉听着,神色一点点柔和下来,嘴角弯起一个虚弱、浅淡却满足的微笑。
说实话,诺尔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回家的了,他只记得到儿童区接弟弟的时候,利亚姆正骑在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孩身上。到家后他们脱下外套,利亚姆的夹克不知道在哪里蹭了一大片油渍,所以夹克放进脏衣篮里。诺尔的公寓里没有洗衣机,所以他们每隔几天就要把脏衣服拿去对面楼下的自助洗衣店。
“诺尔,看,有个洞。”利亚姆把底下一件旧毛衣捡了起来,手指戳进破洞的位置,又从另一头勾出来。
“放下。别管它。”那是诺尔当年从家里带出来的旧毛衣,破洞已经存在很久了,不过他只在家里穿,所以不碍事。
“喔——”利亚姆耸耸肩,把毛衣随手扔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然后趴在沙发上,一边哼着歌,用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一边摇晃两个小腿。留意到哥哥注视的目光,利亚姆又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诺尔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卧室,锁上门。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得给利亚姆解释妈妈的真实情况,但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他一屁股坐到床沿,低头看着自己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着把手伸向床底下的柜子,摸出藏在里面的半瓶金酒,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酒液滚进喉咙,辛辣而灼烧的感觉让他皱紧眉头,却没有停下来,继续灌下第二口、第三口。
喝得够快,酒精的效果也来得很快,他的身体变得有些飘忽,意识像是泡在温热的水里,他有点想笑,耳朵里嗡嗡作响。堆在桌面上的杂物被扫到地上,他听到模糊的碎裂声音,但他已不再关心。和酒一起掏出来的一小袋白色粉末被倒在一面小镜子上,他熟练地用剃刀将它们刮成一条细线,压住一边鼻孔,贴在镜子上深吸一口。一阵灼烧感,尖锐、刺激,如同无形的刀片捅进鼻腔。仰起头,眨着眼睛,短暂的刺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汹涌的快感,如电流般从后脑勺炸开,一路顺着脊椎涌向四肢。胸口不再窒闷,心跳像欢快的鼓点,越来越快。那些压在身上的痛苦、绝望,都被温暖的海浪冲散了。佩吉的病、他的无能为力、利亚姆——一切都变得遥远,如同一场不属于他的梦。他听见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台下的观众挥舞着双手,脸上满是狂热。他低头看到手里的吉他,不再颤抖的指尖随意一拨,一串完美的旋律流淌而出。哦,对,他在舞台上。现在,他可以呼吸了。舞台上的灯光更加耀眼,金色的光辉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和欢呼声中,感受着久违的轻松与满足。可没过多久,台下的掌声变得扭曲,观众的脸开始模糊,舞台的地板逐渐塌陷。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瘫坐在床边,眼前只有散布霉斑的墙纸,一条腿浸在冰冷的酒里,倒下的酒瓶在他的裤子上漏完了最后一滴,耳边回荡着的旋律化作了嘈杂的耳鸣,身体的轻盈感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取代。他撑起身体,目光落在玻璃板上,白色的粉末仍有残余。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俯身吸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头痛欲裂,胃里像是被人揪着扭成了一团。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随后猛地想起——利亚姆!
他没给那小子弄吃的。
诺尔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出卧室,打开门的瞬间,他惊讶地发现利亚姆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闹腾,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利亚姆?”诺尔皱眉走过去,刚到跟前,就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太对。利亚姆缩着肩膀,眼神闪躲,衣服里似乎兜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诺尔眯起眼睛,直觉告诉他这里头有鬼。
利亚姆犹豫了一下,慢慢拉开衣服,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掉了出来。诺尔低头看了几秒,才从仅剩的半片袖子和残缺领口认出这玩意儿是什么——他的毛衣……
利亚姆缩着脖子,小声嘀咕:“我、我只是……太无聊了……你又一直不理……我只是抠着玩了一下,有个线头……结果扯着扯着它就散开了……我不是故意的啦……”
头痛和怒火一起炸开。“玩?”诺尔攥紧利亚姆的衣领,几乎把他提起来,“这是妈妈给我织的毛衣!你他妈就这么给拆了?!”
利亚姆被扯得站起来,本来有点心虚,但听到这话,却忽然理直气壮起来:“那怎么了?你虽然不回家,但妈妈现在来了,你让妈再织一件!”
“她没法再织了。”诺尔的声音像是一道寒冷的刀锋。
“什么啊?怎么可能啊!”
“她快死了。”诺尔一字一顿,苦冷的事实被牙齿碾碎,“她快死了。她再也没办法给我织毛衣了。”
利亚姆一瞬间僵住,嘴巴微微张着,蓝眼睛瞪大,里面的光却熄灭了。他呆呆地看着诺尔,像是没听懂,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屋子里连空气都凝固了。
“骗人……你在骗我……”利亚姆的声音几乎像是一阵微弱的气音。
“骗子!胡说八道!”
诺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还抓着利亚姆的衣领,酒精和可卡因的后劲让他昏沉得想吐。他本来没有打算这么说的,他不该这么说的,编个故事吧,诺尔。不是今天。但。
“骗你干什么?”诺尔松开了手,利亚姆踉跄了一下,跌回沙发上,“她的病一直在恶化,医生说昨天晚上她在医院昏倒了,要不是他们抢救得及时,她现在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你非要跑出去过什么狗屁圣诞节,妈抢救的时候我们还能在她身边。”
利亚姆不停地摇头,嘴巴张张合合,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几乎滚到地上去抓那件毛衣,可是它已经被他扯坏了,变成了杂乱的线团,他又不会织毛衣,怎么也不可能拼回去了。他仰头死死盯着诺尔,怀疑地、尖锐地、探究地,像是想从哥哥脸上挖出说谎的痕迹,可诺尔的表情平静冷硬得像块石头,连一点缝隙、一丝动摇都没有。
利亚姆低下头,瞪了那团毛线一会,猛地拉住自己的套头毛衣下摆,一把从脑袋上把它拽出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红得吓人,头发乱七八糟,整个人都在哆嗦,他献宝似的双手托起自己那件袖口已经磨得毛茸茸的羊绒毛衣,硬挤出根本不算是笑的表情来:“这也是妈妈织的,”他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不要了,给你。”诺尔不接,他就强行把小毛衣塞进诺尔怀里,双手按着不让它从哥哥怀里滑落,他几乎是在尖叫,也或者那是哀求,“给你!你的!你快收回刚刚的话啊!收回去啊!快说妈妈不会死!你快说啊!诺尔!快说她会好起来!妈妈不会死!”他疯了一样地推搡着诺尔,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动物,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诺尔的胸口和手臂上,却没什么力气,也或者诺尔现在感觉不到疼。他的眼泪水龙头般流个不停,像是准备把水分全从眼睛里哭出来,他嚎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震碎诺尔的耳膜,嗓子嘶哑接近失声也未停歇,他穷尽一个十岁男孩的所有办法,可诺尔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眼神空洞,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终于,利亚姆像是被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拳头一点点松开,最后只是无力地攥着诺尔的前襟,埋头靠在他的胸口,粗粝的吼叫退化成压抑的呜咽。
诺尔的手麻木地垂在身侧,过了很久,他才迟钝地抬起手,轻轻地落在利亚姆的后背上。他的动作很轻,几乎称不上是安慰,只是僵硬地搭在那里。他低下头,脸埋进利亚姆柔软的发顶,眼眶酸涩得发疼,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他放任它们流下,任它们打湿了利亚姆金色的头发。
屋子里很安静,只剩利亚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他们沉重的呼吸。
诺尔闭上眼,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TBC-
Notes:
作者的话:
这个月比预想中还要忙,所以还是耽搁了时间。我调整了大纲,从现在开始每个章节的字数会比之前的少一些,不过应该可以提高更新的频率!
Chapter Text
1991年
一月的伦敦潮湿、阴冷,永远笼罩着一层灰扑扑的湿气,不像曼彻斯特那样干脆下雨 ,诺尔无法明确指出“潮”和“湿”究竟哪个更差。谢天谢地,在三月之前,乐队没有外地的巡演,主要是录音、彩排和在本地录制节目,诺尔还能勉强奔波于工作地点和医院之间。该怎么安顿利亚姆是个大难题。利亚姆已经过了能上托儿所的年龄,现在似乎也没有给利亚姆办理在本地小学入学手续的必要,而事实证明,如果不想让这小子把自己玩死的话,绝对不能把利亚姆一个人留在家里。
在他混乱之下把妈妈的病情告诉利亚姆的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探望妈妈。诺尔从彻底清醒过来就开始后悔,他为今天的故事设计了无数种坏结局,他担心利亚姆见到妈妈会说些有的没的,或者干脆控制不住情绪地在病房里干点什么,乃至把保安都招来,而他,又该怎么在一地残破的碎片里把他们三个人重新拼完整。但他料错了。那天,利亚姆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进病房的时候,他没有哭,没有问东问西,没有缠着妈妈撒娇,干净的小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面对妈妈明显憔悴的病容,依旧嘟着嘴巴在她脸上乱亲,故意搞怪逗得她一直笑。
诺尔甚至有过一闪念——利亚姆是不是没有心肝?他这么轻易接受了妈妈的病情?即使知道情况这么严重也能继续嘻嘻哈哈?可从病房出来后,利亚姆就没了声息,不再吵闹,小手满是汗,蜷在他的手心,像正在融化的冰。他们站在纠缠不去的冷雾里等车,看着一辆辆不属于他们的车经过。
“如果我以后都乖,妈妈能不死吗?”利亚姆冰冷的手指攥紧了他的,仰头看来的眼神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真的以为,这世界真的会恩赐给听话的孩子什么特别的礼物。
诺尔喉咙有些发紧,最后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回答。
可利亚姆不死心,又问:“那我该怎么做,妈妈才能不死?”
他们等的公交车停下来,刹车声刺耳但是短促,一同等车的人,陆续攀上略高的阶梯,诺尔仿佛被车声影响,并没听到利亚姆的话,只是看着车窗中映出的减淡颜色的世界,最终低下头,看着那双蓝眼睛,对着天蓝色的希冀说:“没办法。”随后,拉着利亚姆快步赶在关门前跳上车。
表现得好或坏,都和生死没有关系。
可十岁的利亚姆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这个年纪总是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以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就能让妈妈一直留在身边,以为愿望都会被实现。可现实并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乖巧而改变——再说了,利亚姆怎么都算不上乖。
之后的某天下午,诺尔只是下楼买了包烟,再回来,地上就躺着他的收音机,电池滚到一边,银色的天线歪折,看起来彻底摔坏了。利亚姆缩在沙发角落,低着头。
“干什么呢?”诺尔冷声问。
利亚姆呼吸急促,拳头攥得死紧,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没有立刻回答, 也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狠狠盯着地上的收音机,像是正在恨它。
“我问你话呢。”诺尔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
“它,它,”利亚姆的声音在不明来源的怒气里变调,肩膀依旧发着抖,“它放广告——有个药膏治,治皮,皮肤病。”利亚姆努力在混乱里把话说清楚,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他仰起脸,“妈妈以前也买过,说会好的,会好的——可根本没用……”
“这他妈跟我的收音机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利亚姆快速低下头,“不知道……我太生气了……太可恨了。”
诺尔忽有一丝明悟,利亚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一切。他在妈妈面前装出来的一切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那些不安、恐惧、愤怒、痛苦,那些诺尔正默默吞咽的情绪,同样闷燃在利亚姆心底,但他家孩子不懂怎么应对,只能憋着,直到以这种方式爆发。
诺尔瞪了会收音机的尸体,最终叹了口气:“下次再生气,想砸东西,告诉我。”
“什么?”
“告诉我,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别摔家里的东西。特别是我房间里的,你一根指头都别碰,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诺尔说着,把地上的电池捡起来塞回电池仓里,摇晃几下,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元件松脱,又拧开旋钮拍了拍,发现它还勉强能发出声音。
这天,他带着利亚姆去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在半夜,会有瘾君子聚集在这里,但白天这里只有散落一地的酒瓶、乱糟糟的涂鸦和空气中的霉味。他们轮番把空酒瓶砸向墙壁,玻璃清脆地爆开,等到地上只剩半透明的碎片,利亚姆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似乎终于平静了一些。他牵着利亚姆回家,稳定和平静短暂地降临在他们身旁,但诺尔知道,这不是靠砸几个酒瓶就能解决的问题。利亚姆需要时间,需要陪伴,可他需要继续工作,需要继续让生活运转下去。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利亚姆身边。
开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在诺尔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下楼扔垃圾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跟廉租房管理员抱怨,说她患了自闭症的儿子在学校受尽欺负,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能进入免费的公立特殊学校;可等他们试图申请政府补贴来让孩子上付费的特殊教育学校,又被以家长双方都有稳定工作为理由拒绝了,她不得不辞职以符合低收入标准,结果去申请的时候又被告知经过评估,他们孩子的病情“只是轻度”,不符合特殊教育需求声明的标准,完全可以在普通学校继续接受教育。现在她只好每天在家里照顾孩子。
诺尔听着,灵机一动,加入谈话,一边附和着骂了几句官僚主义,一边做出充满同情的样子:“操蛋的政府,光是听着都让人窝火。你辞职了,日子肯定更难过了吧?”
女人满身怨气,双手抱胸,咬牙切齿:“还能怎么办?再难也不能让孩子整天被欺负,学校里那些小兔崽子根本屁都不懂,就知道欺负比自己弱的。”
“确实,”诺尔点点头,话锋一转,“其实我也正头疼呢,我弟弟的事。”
女人沉默了一下,明显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但诺尔无视了这点暗示:“我妈生病住院了,他现在上不了学,我得上班,没人照顾他。你知道的,小孩一个人在家,谁知道会不会把房子给点了。”他叹着气,摊开手,悄然观察着女人的反应,见对方深有同感地点头,诺尔趁机补上一刀,“你也知道,政府那些家伙根本不在乎咱们的死活,光是让孩子有个安全的地方待着都他妈难如登天。”
这显然引起了女人强烈的共鸣,共通的情绪化解了原本的抗拒,她依旧皱着眉头,但露出了一点松动的迹象,脸转向他来,等着他后面的话:“所以呢?”
“所以……”诺尔故意让语调听起来轻快,“我在想,要是我上班的时候,有人能帮忙看着我弟弟就好了。当然,我不会白占别人便宜——我可以付点钱。”
女人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这是不是个烂摊子。诺尔心里七上八下,却把表情控制得轻松自在,他挑挑眉毛,做出一副“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完全可以拒绝”的模样。他知道,表现得太迫切、太重视,反而会引来警惕和戒备。
沉默持续了几秒,女人最终轻叹一声,妥协般地说:“你弟弟几岁?”
“十岁,虽然调皮,但不是坏孩子。”诺尔立刻回答,说出的话再违心也要用上绝对自信的语气,“而且我们家孩子挺懂事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女人耸了耸肩:“我能干的活不多,再多个孩子,也就是多做点吃的。可以带你弟弟来我家试试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如果他惹着我的詹姆斯,我可不会饶了他。”
“当然,当然。”诺尔连连点头。
等到真正把利亚姆带去佩瑟尔夫人家的时候,诺尔发现自己比人生第一次参加面试还紧张。他知道佩瑟尔夫人不是那种烂好人,她答应让利亚姆来家里试试,只是看在钱的份上,如果利亚姆惹出什么麻烦,他们随时可能被赶出来。站在佩瑟尔夫人家门口,诺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利亚姆,压低声音叮嘱:“待会儿进去别乱跑,别乱碰东西,别大吼大叫,还有——”他顿了顿,特意强调,“要和詹姆斯,那个小男孩,好好相处,别欺负他,能让着他就让着点儿。”
利亚姆撇了撇嘴:“好吧。那他要是揍我呢?我也得受着吗?”
诺尔翻了个白眼:“那你肯定要揍回去啊,别给我丢脸。”
“好耶。”利亚姆立马嗖嗖挥着拳头。
“别没事找事。”诺尔立刻握住他的拳头警告,“我说的是万一他先动手。”
佩瑟尔夫人打开门,正好听见最后一句,她挑起眉毛看了他们兄弟俩一眼,叼着烟侧过身,示意他们进屋。
由于佩瑟尔家是一家三口,所以政府分配给他们的房子比诺尔申请到的那间大一点,同样简陋,但收拾得整齐。诺尔的目光很快落在客厅的角落里——一个瘦削的男孩坐在地板上,面前摆着搭好一半的火车轨道。他低着头,一只手来回摩挲着手里的小火车,看上去完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詹姆斯。”佩瑟尔夫人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柔声说,“这是利亚姆,他以后可能会在我们家待一段时间。”
詹姆斯的姿势似乎更僵硬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手指微微一顿,继续专心于他的火车。
诺尔舔舔下唇,刚想开口缓和下气氛,利亚姆已经径直走向那个男孩。两个成年人瞬间屏住呼吸,每个人都戒备着,但也都没说出什么。在他们的注视中,利亚姆依然轻松自在,他盯着詹姆斯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指着轨道的一端说:“你这样拼不上的,得这样。”说着,他伸手调整了一节轨道的位置。
詹姆斯的手停住了,眼睛盯着利亚姆调整过的轨道,似乎在评估这个变化带来的影响。几秒后,他慢吞吞地照着利亚姆的方式,放上了下一节轨道。
十分钟后,利亚姆已经盘腿坐在詹姆斯对面,兴致勃勃地帮他拼轨道,还时不时地出些馊主意,比如在中间搭个挑高的坡道,让火车“飞起来”;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起保罗带他去谢菲尔德看曼城的客场比赛,在火车上看到两个醉汉互抽耳光的故事。詹姆斯依旧一言不发,但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利亚姆,眼神不像刚才那样抗拒。他的手指仍然不时机械地摩擦着火车上的花纹,但速度慢了下来,一开始的焦躁不安逐渐淡了。
“他俩合得来。”佩瑟尔夫人站起身,冲诺尔点了点头,向远离两个孩子的方向走了几步,语气比之前放松了一些,“咱们可以谈谈费用了。”
诺尔暗暗松了口气,他跟上佩瑟尔夫人的脚步,轻声报了一个资本家听了都要落泪的价格,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了,等着她不同意他再据理力争……
“行,就这样吧。”佩瑟尔夫人点点头,应下了他最初提出的价格。
当晚诺尔复盘时非常后悔,他应该把价格再压低点的。
一月下旬,他们在佩瑟尔家门前捡到了一张纸条,上面说佩瑟尔夫人今天带着詹姆斯一起去了警局,没法帮诺尔看孩子了。利亚姆忧心忡忡,说不知道詹姆斯是不是真的听他的建议,去偷了楼下杂货店那个上锁的木箱里藏着的钻石三叶虫。诺尔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杂货店里怎么会有见鬼的钻石,他现在更在乎现在该拿利亚姆怎么办。今天他起床磨蹭了太久,再犹豫就要赶不上车了,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带利亚姆一起出发。得知能跟着哥哥去上班,那小子倒是很高兴,马上把詹姆斯和钻石三叶虫的事抛到脑后了。
明天乐队要为Top of the Pops录制表演*,所以今天他们就得先把乐器和设备运去位于白城的演播室。诺尔确实没有迟到,但等他牵着利亚姆在众人调侃的目光中赶到时(他弟倒是自在地和圣诞节上认识的以及根本不认识的人都打了一遍招呼),该他负责搬的东西早就被人装到面包车上了。格雷厄姆告诉诺尔是新来的司机帮忙搬的,他该去给司机道个谢。切,他也没让人帮忙啊,不过动动嘴皮子总比干体力活好。诺尔在靠驾驶室那一侧的门旁边找到了司机,那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不过发际线明显比他的高许多。
“顺手的事,别在意。”年轻人爽朗地说,掸了掸烟灰,诺尔听出来他的曼彻斯特口音,帮忙的人主动伸出手,“保罗·亚瑟,不过大家一般叫我Bonehead。”
“我是诺尔·加拉格尔。”诺尔笑着和保罗握了手。
“我听他们说过你,不过不知道你这么年轻就有儿子了。”
“喂喂喂,他是我哥,你这傻头!”到处乱窜的利亚姆听见了,赶忙跳到两人中间。Bonehead笑了,蹲下来朝利亚姆伸出拳头,利亚姆咧开嘴不计前嫌地和他碰了拳。
诺尔注意到Bonehead车窗上仿波洛克风格的彩绘,飞快确认了彼此石玫瑰粉丝的身份,一路上他俩兴奋地唱着石玫瑰的歌,还火速约好今年要一起去斯派克岛看演出**,连利亚姆都插不进话,不过当他们发现两人一个是曼联球迷,一个是曼城球迷的时候,空气凝固了。还好这时候车已经开到BBC电视中心了,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而是一块儿下车搬设备。利亚姆猴似的上蹿下跳着要帮忙,诺尔让他滚一边儿去别碍事。
在演播室外的休息区,诺尔从Bonehead那里借了个松下的随身听,又从这个好心人手里随便抽了一张CD塞进机子里,递给利亚姆:“拿着,别乱跑。”
“我要干嘛?”利亚姆眨眨眼,接过随身听研究起来,诺尔帮他把耳机戴好,捏着他的手指指点他怎么操作。
“听歌,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别来烦我。Bonehead的机器,别弄坏了。”诺尔朝里头看了一眼,确定有个供嘉宾等候的小休息室,就指了指那边,“去那儿,等我们弄完了再叫你。不许乱跑。”诺尔隔空点着弟弟的鼻子再次强调,换来那小子一个白眼。
今天是录制前的技术彩排,需要确定摄像机机位、灯光效果和舞台布置。他们先在节目组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布置好舞台设备。诺尔蹲下去调整效果器的顺序,确保信号链的排列合理。接着,他将吉他插入效果链,连上放大器 ,拨了几下弦,音箱传出干净利落的声音,确认信号传输正常。这把Les Paul一直被保养得很好,手感顺滑,没有一点杂音。听完第一遍音色,他低头拧了拧音箱上的中频旋钮,让音色更清亮,又换了一个拨片,用更重的力度扫了一遍和弦。确定音色调整到位后,他才蹲下来整理效果器踏板,把连接线理好,确保它们不会在演出时绊倒任何一个人。
舞台另一边,鼓手克雷格·吉尔正在调整架子鼓的位置。他低头摆弄军鼓,试着敲了几下,又调整了一点角度,确认舒服后才点点头。诺尔走过去,帮忙扶着军鼓支架固定住角度,等克雷格拧紧锁扣后才松手。顺便,他用脚踩了踩底鼓踏板,试着左右晃了晃。
“踩锤是不是有点松?”他问道。
克雷格弯腰拧了拧踏板上的弹簧调节螺丝,又踩了几下,皱着的眉才松开。“这样应该行了。”说完,抄起鼓棒,敲了几下军鼓,又试着在踩镲上打了几个节奏 ,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挺稳。”
最后,诺尔再绕回去检查放大器的位置 ,确保设备摆放得当,不会碍事。乐队其他人还在忙着各自的部分,搬动、调整、测试,一刻也不得闲。诺尔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里仍然忍不住抱怨——不就是对口型的假弹假唱?搞得比真演出还讲究,简直浪费时间。要是他上节目,绝对不听电视台这群傻逼的摆布。
演出彩排在明天,现在他们不需要完整走全流程,不过既然人齐了,设备也调好了,乐队成员们便各就各位,把他们要录的歌演奏了一遍:
丈夫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孩子们不知道妈妈怎么了
她说不出来,他们看不出来
又是糟糕的一天
爸爸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孩子们不知道妈妈怎么了
这就是孤独的感觉
这就是微不足道的感觉
这就是当你的话毫无意义时的感觉***
……
诺尔抱着胳膊,站在台下。最初格雷厄姆邀请他来Inspiral Carpets面试的其实是主唱的位置,没什么意外地被刷掉了,但克林特·布恩却提议他留在乐队做roadie。这也不坏,这至少能让他离音乐,离他的梦想再近一点点,也离曼彻斯特那个闷热而黑暗的地下室更远一点。这份工作让他认识了很多朋友,去了很多地方,但还是不够,他还是觉得……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是利亚姆。那孩子的耳机摘了一只,挂在肩膀上,估计是被乐队的表演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利亚姆手舞足蹈,兴奋地瞪着眼睛,拽着他的袖子,嘴巴快速开合,明显正说着什么,但演播室里太吵了,诺尔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指指耳朵,指指乐队,再摊摊手。他弟弟却等不了一秒,手指头反复戳在Bonehead那台随身听上,期望他有读心术般紧紧盯着他,蓝眼睛里流露出诺尔不曾见过的、奇异的狂热。
曲子结束了,主唱汤姆·辛格利发现站在下面的利亚姆,朝他挥手,用麦克风问他觉得IC的歌怎么样。
“狗屎。”利亚姆脱口而出。
但没有人生气,人们反而都在哈哈大笑。利亚姆疑惑地挑起了他的粗眉毛。
“你哥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克林特笑着朝诺尔扬了扬下巴。
“果然是亲兄弟啊。”贝斯手马丁·沃尔什也附和道。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说灯光还需要调整,主唱和乐手们离开了舞台,和他们一起在旁边的观众席上坐下。
“诺尔,问你好几遍了,这些是谁的歌?这是什么歌?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利亚姆举起随身听,又试图把耳机塞进诺尔的耳朵里。诺尔没奈何地接过来,发现刚刚随便选的CD正好是披头士的《Revolver》,嘴角不自觉流露出一点笑来,给利亚姆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支乐队。
“也是乐队?那你能去给披头士打工吗?”利亚姆整个人几乎挂到诺尔身上,激动地追问道。
“……不行。”诺尔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为什么?”
“嗯,也许我还不够格吧。”诺尔随口敷衍。
“怎么可能,你比这里所有人都牛逼!”
乐队成员们笑起来,利亚姆嘟着嘴,下嘴唇撅得比天高,却还努力摆出威严不可侵犯的严肃脸:“笑屁笑!我哥就是世界上最他妈厉害……”还没说完就被诺尔捂住了嘴,结果利亚姆像小狗一样开始啃他的手指。诺尔嫌弃地赶紧抽开手,在利亚姆的衣服上擦掉沾上的口水。
“你哥再厉害也没法去披头士上班啦,因为披头士早就解散了,而且约翰·列侬已经死了。”格雷厄姆最先一步戳破肥皂泡。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1980年,”诺尔答道,“他被人枪杀了。”
利亚姆的嘴巴微微张开,在震惊和痛苦中沉浸了几秒,随后突然猛地睁大眼睛:“1980年?!”
“对啊。”诺尔纳闷地看着他。
“你不觉得这很明显吗?”利亚姆从座位上跳起来,兴奋地嚷嚷着,“我也是1980年出生的,这非常明显了!”
诺尔的眼皮跳了跳,他按了按被弟弟喊得要聋了的耳朵:“你是1980年出生的,只代表了妈那年刚好把你生出来了,跟列侬半点关系都没有。”
“有关系!绝对有关系!我是约翰·列侬的转世!一定是!”利亚姆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周围人再次笑了起来。他却一点不在意,反而得意地仰起头,“我注定要成为最伟大的摇滚明星!”
尽管一万个依依不舍,在今天的工作结束后,利亚姆还是得把随身听和CD物归原主。Bonehead好笑地看着小孩恋恋不舍的模样,主动说他家里还有更多披头士的专辑,欢迎诺尔和利亚姆有空去他家玩。诺尔没一口答应也没反对,只是笑着和利亚姆一起向新认识的朋友告别。披头士的所有专辑诺尔都有,但他之前不知道这傻乎乎的小东西竟然会对音乐感兴趣,也就从来没有给他展示过。他这会儿已经等不及回去好好给利亚姆炫耀他的收藏了。
回到公寓楼下,他们碰见了佩瑟尔一家。原来是詹姆斯的爸爸保罗·佩瑟尔在工地偷拿铜管卖钱,这次被抓到手了,直接闹去警局。佩瑟尔夫人被喊去付了保释金,现在人回来了,麻烦已经解决了。诺尔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这说明他不用重新给利亚姆找托管的地方了。同时这也让他想起来另一位保罗——根据上次收到的信,他们的大哥几天后就要回到英格兰了。
-TBC-
Notes:
作者注:
* Inspiral Carpets应在90年录制totp节目,此处因剧情需要微调。
**石玫瑰的斯派克岛演出应在90年,此处因剧情需要微调。
***此处演奏的是Inspiral Carpets的This Is How It Feels
Chapter Text
滑铁卢火车站如同一座钢铁与玻璃筑成的宫殿,穹顶高高拱起,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天窗洒下来的宝贵阳光,在地面投下几何形状的阴影。大厅内密集的人流穿梭往来,脚步匆忙而杂乱,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廉价咖啡和柴油烟雾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他们站在中央大厅内的四面时钟下方,时不时抬头看着几块巨大的黑色翻页式显示板,每当列车信息更新时,翻动的数字与字母都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工作人员平静却略显疲惫的声音,嗡嗡隆隆地重复广播:“各位旅客请注意,南安普顿始发的1W32次列车,原定14:30到达,现预计延迟30分钟到站,请您留意更新信息,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看来要等上很久了。习惯却也早就厌烦了这些等待的诺尔也只能叹口气,在既能看见车次消息又能望见四面钟的地方席地而坐——哈,这个火车站可没好心到留出足够多的座位。广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晚点通知,每重复一次,利亚姆就不满地咕哝或者叹气。似乎完全没长耐心的家伙一会儿站起来踮着脚尖张望,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坐回诺尔旁边,一会儿又跳起来在人群里乱窜,甚至几次撞上过路人的行李箱。来车站的路上,他就已经急得不行,一直把脸贴在玻璃上盯着窗外,一个劲地催,生怕保罗已经提早到站,在等他们了。
“保罗坐船都坐了快半年了,也不差这几十分钟。”诺尔对利亚姆说,但看着蚁群一般的人流,他心里隐隐有些烦躁。还好今天是Bonehead开车载他们来的,不然一会儿接到了保罗他们恐怕也打不到回去的车。
终于,大概已经过了一年,诺尔被眼前转来转去的利亚姆晃得头晕,脑袋往下点着,眼皮不自觉地往下沉。迷糊之中,他忽然感觉右边袖子被人猛地又拽又摇,差点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
“保罗!保罗来了!”利亚姆兴奋地喊着,用力拽着诺尔,跳起来拼命招手。
他晃晃脑袋摇走困意,跟着站起来,沿着利亚姆招手的方向望去,试图从熙攘人群中寻找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胖乎乎的身影,但哪里有大哥的影子?他被牛劲儿上身的利亚姆扯着衣服拖了好几步,这时一个肤色偏深的短发男人露出一口白牙,喊着他俩的名字,快步向他们走来。男人背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肩包,两只手各提一个大皮箱和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利亚姆飞扑到他身上疯狂亲他的时候,他赶忙把手提袋扔到地上,才稳稳接住了那只小猴子,而不是被撞得一起跌在地上。
诺尔跟过去,捡起被丢下的手提袋,那上面印着货运公司的商标,他盯着几乎已经没有过去的影子的保罗——只有加拉格尔祖传的粗眉毛可堪辨认:“我操,老天啊,你他妈真的是我哥吗?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偷换了?”是的,他知道自己和保罗已经八年没有见过面了,可怎么也没想到保罗会有那么大的变化。离开家前的那段日子,诺尔还经常嘲笑他哥是小胖墩,而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肩膀宽阔、身材匀称、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年轻男子,曾经圆润的脸颊,已经能看到清晰的下颌线条。
和他们一样有着蓝眼睛和粗眉毛的保罗一手抱着依旧猴在他身上的利亚姆,另一手揽住了诺尔,挽起的袖口中露出一小节结实的手臂,上面还有一些颜色不均匀的晒伤斑点和擦痕,他们三个紧紧抱在一起。诺尔突然觉得自己的身板和保罗比起来有些单薄。天知道,他俩小时候打架都是打得有来有回的,现在感觉保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上帝啊,我真的很想你们,”保罗在两个弟弟被他压扁之前松开了他们,“特别是你,诺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你……你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诺尔说,“直到我们家利亚姆出现。”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他们走到停车场的时候,Bonehead正靠在车门上晒着太阳抽烟。“没什么,要是它能准点倒是会让我很惊讶。”IC的新司机对于晚点造成的等待表示完全理解。到了车上,保罗开始向诺尔询问妈妈的情况——那些在电报和信件上说不清楚的细节。起初,保罗问得遮遮掩掩,还暗示性地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利亚姆。诺尔告诉他,利亚姆已经知道了,保罗摸着利亚姆的脑袋,露出一个有点像如释重负、但又更复杂的表情。保罗变了,诺尔看得出,他的变化不止是外表,他更成熟和沉稳了——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到了医院,保罗做的第一件事是抽血配型,当然了,是瞒着佩吉做的。利亚姆也闹着要做配型,说自己不怕疼,但就算配上了,就算妈同意了,也没有医生敢从利亚姆的肚子里取出一个肾的,所以这没有意义。进病房之前,保罗站在走廊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妈,我来了。”保罗笑着说。诺尔和利亚姆商量好了,没告诉妈妈保罗今天到伦敦的事,想给她一个惊喜。但出乎兄弟俩预料,现在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佩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大儿子一眼,目光就从保罗身上越过去,毫无停顿,仿佛他只是空气的一部分,接着转向跟着进来的诺尔和利亚姆,表情明显鲜活起来,先是对二儿子露出虚弱的微笑,又伸出手让小儿子来她身边。诺尔下意识地看向保罗,发现后者脸上的表情僵硬,但他很快又重新挂上了笑,像是要掩盖尴尬和失落。难道妈妈在生保罗的气吗?
“对不起,妈……”保罗说,可佩吉的目光依旧飘忽着,像是在刻意避开保罗。
利亚姆小心地爬上病床,避开输液管,贴在佩吉身旁,小胖手缓缓搭在她留有青紫痕迹的手背上,轻轻地说:“妈,为什么不理保罗啊?他好不容易才从船上下来的呀!”
听到利亚姆的话,佩吉明显一颤,这才慢慢地将视线转回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这次,她盯着保罗看了很久,眼神从疑惑慢慢转向惊讶,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像是终于认出来了自己的头生子:“保罗?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啊,”保罗的声音微微颤抖,嘴角努力勾起笑容,他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佩吉向他伸出的手,“妈,我在这儿呢。”
佩吉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变得沙哑:“这些日子我老是看见你……我刚刚,保罗,真是你……我以为,我又做梦了……”
保罗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他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佩吉的手背上,半跪在床边,不断重复着道歉的话语,声音越来越模糊,肩膀却越来越剧烈地耸动着。佩吉微微摇头,想要抬起另一只手摸摸保罗的头,但她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
他们三个人——甚至包括利亚姆,都默契地没有再谈论病房里发生的事,但继续担任着司机的Bonehead只看他们沉郁的表情,也能猜出个大概。
“利亚姆说,保罗有大半年没回来过了,”再次上车后,Bonehead率先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伙计们,我们去喝一顿——算作欢迎保罗回来,怎么样?”
“好!”利亚姆马上接话。
“好什么好,你才10岁不能喝酒。”诺尔反射性地拒绝。
“好啊,保罗,”按住怀里要飞起来和诺尔吵嘴的利亚姆,保罗对另一个保罗点点头,“谢谢。”
但带着一个未成年人,他们自然是进不了正常的酒吧的,干脆直接在便利店买了几打啤酒、给利亚姆的汽水,还有一些速食。正要往诺尔的公寓出发的时候,保罗却从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说他有个更好的地方。
钥匙和房子都属于保罗的同事——准确地说是他的上司,水手长,他在伦敦有一间空置的房子,二楼窗户的玻璃被人用石头砸坏了,估计是街上的小混混干的。水手长希望保罗能帮他把窗户修好,如果能抓到扔石头的混蛋,就给他们个教训,作为酬谢,保罗休假期间,可以住在这个房子里。发现房子的位置恰好离佩吉住的医院很近,保罗就应下了这事。
“你不早说?”诺尔有些不爽,他以为保罗会住在他家,还特意去多买了枕头和被子,让利亚姆在沙发上铺好了呢。
“那会儿我们刚在南安普顿上岸,他跟家人通话后才知道,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保罗说。
他们到象堡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街道两侧的楼房高矮不一,几个青少年聚在墙角抽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Bonehead的面包车。保罗下了车,在一栋带着狭窄前院的房子前停下,用钥匙打开了铁门。利亚姆好奇地把头探出车窗张望:“就是这里吗?”
“是的,小子。”保罗朝他笑了笑,“快下来吧,里面可比诺尔的小盒子大多了。”虽然保罗还没去过诺尔的公寓,但在廉租房里长大的他完全可以想象。
“啊对对对,我家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脑残。”诺尔翻着白眼走下车,打量了一眼这栋房子。外墙有些暗淡,但整体还算整洁,一楼窗户上装着结实的防盗栅栏;二楼最左边的窗户只用木板和胶带勉强封着,看来它就是保罗要修的那扇。
利亚姆不顾保罗手上还提着行李,下车一个助跑跳到了保罗的背上,保罗赶紧背手夹住他的大腿免得他掉下去。
“他现在是十岁,不是三岁,你还背他干嘛?”诺尔吐槽道。利亚姆刚到伦敦的那几天也喜欢往他身上蹦,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他甩下来了。
保罗大概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因为利亚姆正握着大哥的两只耳朵,嘴里大声模仿着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而保罗竟然还很配合这小傻逼,利亚姆拧左边耳朵,他就往左前方走,利亚姆拧右边耳朵,他就往右前方走。好不容易等利亚姆驾驶着他们大哥到了门前,四人才打开门一起进去。屋里有轻微的潮湿味道,但明显不是那种长期无人居住的霉臭。打开灯后,客厅迅速被明亮的暖黄色填满。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看起来还算完好,沙发套着干净的防尘布,电视柜旁还堆着一些旧报纸和杂志。
“这房子多久没人住了?”诺尔问着,环视了一下客厅。
“大概也就三个月左右吧,”保罗随手打开一个橱柜,发现里面整齐地倒扣着几个干净的杯子,就一起拿了出来,“水手长说他父亲搬去了布莱顿和女儿一起住,这儿才空了几个月而已。”
Bonehead把饮料和食物拎进来,放在桌上,又去检查厨房的冰箱和炉子是否能正常工作。而利亚姆,他自得其乐地在客厅里四处转悠,把盖在家具上的防尘布逐一扯开。房间里很快飘起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还算能接受。
他们围着客厅里的小桌子坐下来,保罗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到跟前,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
“我给你们带了些东西,”他边说边掏出几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小包裹,“都是些小玩意儿,但你们应该会喜欢。”
保罗首先递给了利亚姆一个包裹,利亚姆三两下撕开报纸,里面露出一个小巧的钥匙扣,钥匙环上挂了一只风干的黑色小爪子。他怔了一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扣环:“这……这是什么呀?”
“鳄鱼爪子,我在昆士兰买的,绝对是真的。”保罗露出神秘的笑容。
“真的?”利亚姆将信将疑,起初有些害怕地把爪子举得离自己远了点,但又忍不住好奇地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端详,嘴角逐渐扬了起来,兴奋地举着鳄鱼爪子蹦到诺尔身边,故意伸长胳膊用爪子尖挠诺尔的头发:“看啊,看啊,诺尔,是鳄鱼,小心它咬你哦!”
保罗又转向诺尔,递过来一个稍大的包裹:“这是你的。”
诺尔接过来掂了掂,有些沉。他拆开后发现里头是一块灰白色的,没有花纹或者造型,表面粗糙,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缝的——
“石头?”诺尔困惑地抬起头。
“直布罗陀巨岩的碎片。”保罗有些自豪地咧开嘴,“在船靠港的时候弄到的,特别吧?”
诺尔无语地举起那块石头,似乎想对着灯光看出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名堂:“特别倒是挺特别的,可你大老远带块该死的石头回来干嘛?”
利亚姆在旁边撇撇嘴:“诺尔根本不懂礼物的价值,所以他才从来不给我买礼物。”
诺尔听了脱口而出:“我怎么没给你买过东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不能告诉利亚姆,圣诞节的小猫玩偶是自己花了10镑买的,而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吧。最后,他只能说:“气球。我给你买过气球好吗!”
“切,一个破气球,后来还飞走了!”
“你这小混蛋!”诺尔假装要去敲他的头,利亚姆笑着缩到保罗身后躲了起来。
Bonehead笑了:“保罗,你是不是把全世界的奇怪玩意儿都塞进你的箱子了?”
“还真是。我还在澳大利亚瞎买了些东西,今天麻烦你开车了,”保罗笑着继续在箱子里掏,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小东西,“你看看。”
Bonehead有些意外地接过,读了标签上的说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用一整颗袋鼠睾丸皮制成的零钱包,他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忽然放声大笑:“哥们,你认真的?”
“百分百真货。”保罗拍了拍胸口,认真地回答道。
利亚姆咯咯地笑个不停,而诺尔指着那个钱包,挑挑眉:“里面还有东西吗?”
Bonehead作势打开看了看,煞有介事地叹息:“噢,可怜,空的,老兄。”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保罗忽然脸上的笑容有些褪去,从箱子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柔软的包裹,缓缓说道:“我给妈也买了礼物,羊毛毯子,刚才忘记了,明天再带给她吧。”
快到九点半的时候,诺尔觉得该回去了——尽管这个房子有三间卧室,完全够他们住。他知道上次是突发情况,也知道医院的电话也有可能是在白天、在他外出工作而利亚姆被托管在外的时候打来,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象——万一电话又是在凌晨打来而他又没接到怎么办,所以他们该回去了。
他起身先去拿利亚姆的外套,等着帮这家伙穿上,但利亚姆依旧坐在沙发上没动弹。
“我要和保罗一起住。”利亚姆的下巴搁在膝盖上,说话软绵绵的,但这是个通知,明显不是在询问诺尔的意见。
“你没带换的衣服。”诺尔说。
“明天保罗再带我去你那儿拿嘛。”利亚姆的脸颊有些发红,因为在他的软磨硬泡下,保罗往他的可乐里兑了一点点啤酒。
“哦。”诺尔干巴巴地回答,他把利亚姆的外套挂回衣架,穿上了自己的。
“拜拜!”攥着鳄鱼爪子朝诺尔挥了挥,利亚姆又转了回去,拉着保罗的手臂,央求大哥再给他讲点出海时的好玩事。
我跟着IC巡演去的地方可比这要多,我还是坐飞机去的呢。诺尔心想。
Bonehead喝得有点多了,得缓一会儿酒劲再开车。不过保罗这儿走到诺尔的公寓也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诺尔不等Bonehead,直接走了。
夜空澄净,星星稀疏地闪烁着,诺尔拉紧外套拉链,将手深深地插进兜里,沿着干燥的人行道快步向前。街上仍然热闹,酒吧和餐馆里隐隐传出阵阵音乐声,有中年人抱着哭闹的孩子与他擦肩而过。他呼出一口白气,烦躁的情绪在胸口不停地翻滚,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心脏。
停下脚步,盯着自己斜投在昏黄路灯下的影子,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从见到保罗,利亚姆黏着的就是保罗,而不是他了。
其实他明白。毕竟他自己在利亚姆两岁时就离开家,利亚姆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而保罗才是那个一直陪伴着利亚姆长大、陪他经历童年每一个重要时刻的人。他和利亚姆重新见面,也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利亚姆和保罗更亲近再合理不过。
但理智和情感并不是同一回事。
刚才在屋里喝酒聊天时,Bonehead开玩笑似的问利亚姆:“你更喜欢哪个哥哥?”
利亚姆抱着可乐瓶子,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他拉长了声音:“两个都——”等到两个年长的加拉格尔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他边笑边喊,“都讨厌死啦——”说完拔腿就跑,被保罗眼疾手快抄住,没怎么用力地拍了他几下屁股。
当时诺尔也跟着笑了。但此时此刻,他心底却冒出一个荒谬却挥之不去的念头:也许利亚姆真的讨厌他。毕竟,自己总是在管教他,总是嫌他太吵闹,太麻烦,总是在他犯错时对他发脾气,责备他不懂事……和保罗比起来,自己简直是《丁丁历险记》里那个暴躁又唠叨的阿道克船长。利亚姆这段日子愿意黏着他,只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罢了。现在保罗回来了,利亚姆当然会第一时间转向更值得信赖、更温暖、更亲切、更像真正哥哥的那个人。
他心烦意乱地踢翻路边一个垃圾桶,低声骂了句脏话,加快脚步朝公寓走去。
到家的时候,诺尔感觉酒意已经消退大半,也许是外面冰凉的空气驱散了他脑海里那些可笑的想法。他脱下外套,胡乱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电视的杂音,没有家具的碰撞声,也没有利亚姆那些喋喋不休的抱怨和鬼叫。他能听见的,只剩自己缓慢而平稳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这才是正常的状态,这样清净不是挺好的吗?这段时间,他在家里蹲个马桶,利亚姆都巴不得挤进来和他一起拉,难道现在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他还不适应了?他躺在床上,感觉被什么东西硌得难受,把手伸到腰下摸了摸,是詹姆斯送给利亚姆的一个小陀螺。他把陀螺扔到一边,又翻了个身,正好望见床头柜旁的那把雅马哈。
原声吉他静静地靠在那里,琴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在等他。诺尔盯了片刻,坐起身,伸手把吉他抱进怀里,手指轻轻拨过琴弦,熟悉的声音立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些无法逃避的现实,通过振动的琴弦送进音孔,然后变成音乐流淌出来。
有人曾经告诉他,如果他想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作曲者,就应该系统地学习乐理。但他从来没当回事。不是因为他懒(虽然他确实懒),也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虽然他在学校的成绩从来不怎么样),而是因为他不相信那些东西。他不信有公式和规则能解释那些迷人旋律的诞生方式,那是给学校里那些假装音乐家的书呆子准备的。*要是非要他用那些东西写歌,就像让他用尺子和圆规去画一场大雨。
几个简单的和弦逐渐变成一串旋律,不知不觉,他就顺着情绪轻轻哼唱起来,唱着唱着,他放下吉他走到桌边,随手抓起一个本子,翻到空白页,匆匆忙忙地把刚才想到的歌词记了下来。
好吧我回家了,
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你说讨厌我?从来就不喜欢我?
是真的又如何?我不在乎了。
我看你需要一顿好打,
我一直都偏袒你,即使你一直不听话。
你是我兄弟,但那只因为我们同一个妈。
一次又一次,我早就看清你。
别再抱怨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直到写完最后一句,他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正是利亚姆在圣诞节带给他的那个旧笔记本。他往前翻了几页,上面是十五岁的自己写的歌词,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写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偏偏此刻,自己刚刚写下的歌词,仿佛和少年时写的那些东西融在了一起。诺尔轻叹了一口气,合上本子。
-TBC-
Notes:
作者注:
*此处不代表作者的观点
**网络流传诺尔早年手写歌词之一,为剧情服务有改动另外因为剧情需要,保罗在本文中的生活经历和现实中差异比较大,外形和性格也难免出现偏差。
Chapter Text
白面包,五十便士一条。牛奶,四十便士一升。土豆,五十便士一公斤。鸡蛋,一英镑十二枚。诺尔盯着货架上的标签,想起圣诞节那天,乔伊告诉他——“自己做饭要比上餐馆便宜,比吃罐头和快餐也健康得多。”这不废话吗?诺尔没怎么上学,又不代表他不会算数。
“至少你也该为你弟弟着想一下吧。”乔伊又说。
为弟弟着想?诺尔盯着上的蔬菜暗里嗤笑一声。乔伊是在肯辛顿——伦敦房价最高的那片地方长大的,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她从不需要为自己的下一顿饭发愁。但对初到伦敦时只有十五岁的诺尔来说,光是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甚至运气),他当时住的地方是别人家的地下室,连窗户都没有,更别说带着灶台和炉子的像样厨房了。当时他每天要打好几份黑工,洗盘子、卸货、替人送货、在酒吧和俱乐部跑腿干杂活,半夜回到那间小小的地下室,只剩下满身的酸痛和疲惫,连鞋子都懒得脱就躺在床上,听自己的胃疼得咕咕叫,哪还有心思给自己做饭?又不是没尝试过——有次心血来潮买回来的土豆,最后在角落里悄悄地发出了绿芽,他不死心地切开舔了一口泛绿的土豆心,舌头麻了半宿;还有次放久的鸡蛋炸了,那股恶臭足足一星期才散掉。他吃了那么多年炸薯条、罐头鱼肉、方便面、速食三明治,现在也挺健康的,没见有什么问题。既然自己能好好活着,凭什么利亚姆就不行?
但他还是伸手抓起一捆绿油油的新鲜豆角,扔进购物篮里。绕着货架转了几圈,诺尔又拿了一块黄油和一包盐,心想反正水煮豆角是佩吉经常做的一道菜,怎么都不可能弄砸吧。再说了,反正利亚姆现在跟保罗住,三餐用不着他操心,他现在买菜不过是想对自己好一点,又有什么不对的?
当诺尔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发现保罗和利亚姆竟已站在门口等他了。利亚姆见着他,还没打招呼呢,就兴奋地扑向他——手里的塑料袋,扒拉了几下袋子里的东西,发现根本没有期待的零食后,才一脸失望地松开爪子。诺尔瞪了他一眼,掏出钥匙绕过挡路的弟弟,打开了公寓门。门板撞到了什么,引得原本要和诺尔说话的保罗也一齐往里看:并不宽敞的玄关,堆了一堆东西,利亚姆的衣服、裤子,这一阵子陆续添置的毛巾、牙刷、牙膏(没错,利亚姆还有属于自己的一管橙子味儿童牙膏,因为他嫌诺尔的薄荷牙膏太凉了)、漫画书、玩具,塞得背包和纸箱鼓鼓囊囊,它们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最顶上放着“圣诞老人”送来的发声小猫玩偶。
“哇!”利亚姆挤进门里,揽住最顶上的小猫,又蹲下,从乱糟糟的箱子里抽出一把玩具手枪,“我还以为它早不见了呢,哪儿找到的?”胳膊底下夹着小猫,又举着枪,他的小弟弟对着两个哥哥轮流按下“扳机”,玩具枪发出的一连串突突突和胳膊底下小猫的尖细录音响成一片。
“衣柜底下。”诺尔没好气地提高声音,盖过随着利亚姆回到公寓里的噪音,指了指那一大堆行李,“你,”他示意利亚姆还有保罗,“还有你,快点把你们这些破烂搬走。”
保罗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呃,其实利亚姆还是得住你这儿。”
“怎么?”诺尔抱着手臂挑起眉毛,“你们那栋豪华别墅不够住了?”
保罗低头苦笑了一下,才解释道:“昨天大半夜,又有人把一楼的窗户砸碎了。”
“你没揍那傻逼?”
“几个该死的小孩,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吧,”保罗叹了口气,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声音压低了些,“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利亚姆。这小子非但没被吓到,反而跳起来追着人家要打架。他冲出门追了半条街,幸亏那些小崽子跑得比利亚姆快,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事。”
利亚姆抬起头,冲他们俩皱了皱鼻子,显然觉得自己没做错:“难道要我放他们走?”
“他们有刀怎么办?”保罗戳了戳利亚姆的额头,“你才屁大点儿,逞什么能?”
“没逞能!”利亚姆大声反驳,扬起玩具枪对准保罗,“我才不怕他们!”
“小呆逼。”保罗边骂边叹气,眼神无奈而温和,“反正这段时间你就老实跟诺尔待在这儿,别出去给我惹祸了。你要是真被人剁成一块一块的,我可没办法向妈交代。”
“大呆逼!说得我多想跟你住一样!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噜,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抖,我还以为地震了!”
诺尔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喂,嘿,我说两位,我还以为你们愿意问问我的意见呢?我这儿又不是收容站,难道非得收留这个麻烦精?我才刚清净了一天。”
利亚姆撇了撇嘴,但又迅速端出甜蜜蜜的讨好笑容,贴过来抱住诺尔的胳膊摇:“哎呀,诺尔,我知道你其实根本舍不得我。你昨天是不是偷偷哭鼻子了?”
诺尔嫌弃地哼了一声,把黏人的小东西推开了一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脚踢了踢那些行李:“还不把你这些垃圾玩意儿搬回去。”
利亚姆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飞快地拖着那个最重的包往卧室跑。
“我去医院看看妈,和她聊会儿,”保罗眺望着发出细碎声音的卧室,露出一个微笑,他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相似的蓝眼睛转向诺尔,“今天你俩不用去,在家歇着吧。”
诺尔点点头,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保罗前脚踏出门,诺尔便转身进了厨房,前房客留下了一只旧锅,他平时顶多拿来加热一下罐头而已,现在对着光看,诺尔才意识到这破锅上的锈迹和凝结干涸的棕黑印子让它看起来比楼下那个皱巴巴的看门老头还老。
看来冷水冲不掉它们,徒劳地在水龙头下举了半天的诺尔翻了个白眼,认命地从橱柜里翻出一些八百年不用的清洁用品,好不容易洗完了锅,接了水,架在炉灶上点了火,正准备靠在冰箱上等水烧开,忽然利亚姆像踩了狗尾巴似地尖叫着冲进了厨房:“诺尔,诺尔,我那颗牙齿快掉了!”利亚姆张开嘴指着自己口腔,舌头顶着松动的牙齿,说话含糊不清。
“不用管它,让它自己掉。”诺尔不耐烦地应着,盯着锅里已经开始有波澜的水。
“可是真的好烦啊,”利亚姆委屈地瘪着嘴,“它一直晃,我舔着难受 ,你帮我拔掉吧!”
“拔什么拔,怎么不把你舌头拔了?”诺尔懒得理他,“别舔就行了。”
“我忍不住嘛!”利亚姆一边不停地扯着他的衣角,一边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贴,“拜托啦,求你啦,你不帮我,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啦!”
诺尔长叹了一声,没奈何地熄灭炉火:“这辈子你除了麻烦我是不是不准备干别的了?把嘴张大,站到窗户前面去,我看看。”
利亚姆乖乖地走到窗前,对着阳光夸张地把嘴巴张得老大,看起来像一只被抓着脖子提上岸的呆头鹅。阳光下,一颗蛀了一半的小乳牙摇摇欲坠,诺尔伸头看过来的一会儿功夫,利亚姆的舌头把这颗靠近后槽牙位置的乳牙推来推去好几次,急切地展示它摇晃得厉害,偏偏又很牢固,任他怎么努力,还是连在牙肉上。
“等会儿。”诺尔捏住利亚姆的下巴,直起腰扫视一圈,根据经验,他只要找根缝纫线把这颗小牙的牙根拴住再猛力一拽就行,但家里根本没有适合的工具——他又不会缝东西,指望能从公寓里找出线来简直是笑话,鞋带他有不少,但用鞋带就太扯了。最后他低下头,盯着疑惑望回他的利亚姆,决定硬上:“张大嘴别动,我直接拔。”
利亚姆睁大眼睛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咕哝一声,重新张开嘴。诺尔皱着眉头把食指和大拇指伸进弟弟的嘴里,离那颗坏牙还有老远,利亚姆就紧张地直咽唾沫,温热的舌头跟着乱动起来,下意识抵着诺尔的手指,像是想把他推出去。诺尔索性把中指也探进来压住利亚姆的舌头,还没摸到那颗松动的小牙齿,手上已经全是利亚姆黏糊糊的口水。然而就在这时,利亚姆发出一声含糊的被哽住的呜咽,下意识合上了牙。
“操!”诺尔被咬得差点跳起来,“ 操你的,臭狗崽子,松嘴!”
利亚姆也慌了,可越是紧张,反而咬得越紧,诺尔吃痛地使劲往外拽,却还是没能把手指抽出来,诺尔只好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胳膊上的软肉,用力一拧。
“嗷!”利亚姆惨叫起来,嘴巴终于张开了。诺尔没忘记让自己挨了这下咬的本来目的,趁着小孩狂嚎,捏住那颗晃动的牙齿,一拽——该死的小牙齿终于脱落,诺尔的手指也顺利地撤出了战场。舒了口气,看着手里沾着点血丝的乳牙,诺尔颇有成就感,满脸得意地拿到弟弟眼前晃了晃:“怎么样,拔牙专家出马,一次搞定。”
“掐偶好疼!”利亚姆揉着胳膊,泪眼汪汪瞪着他,可能张嘴太久,有些口齿不清。
“你还咬我呢,扯平了。”诺尔甩了甩依旧有些痛的手,手指上留下了明显的牙印,非常顺手地捏了捏利亚姆的肩头,在小孩的衬衫上擦掉沾上的口水。
利亚姆用力拍开他的手:“我再也不要你拔了,我宁愿让它自己烂在嘴里!”
“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诺尔说着,顺手把那颗牙齿扔进垃圾桶,“好了,解决,滚去漱口吧。”
利亚姆扭头气哼哼地朝卫生间走去,嘴里还嘟囔着:“早知道让保罗给我拔,他才不会掐我。”
诺尔哼了一声,打开水龙头洗手,重新开了火,一边盯着锅里缓缓升起的气泡,一边低声自语:“忘恩负义的小混蛋……”
水已经开始沸腾,诺尔才发现自己好像不太确定应该怎么煮。努力回忆着遥远记忆里妈妈端到他们面前的菜品模样,诺尔把买来的豆角掰断成差不多长短的,打开水龙头冲了冲——豆角不用洗吧?诺尔不太确定但很坚决地把它们直接丢进锅里,滚烫的水花溅出来,他慌忙躲开,看着豆角在沸水里翻滚,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买了盐,抄起灶台上的盐袋撕开就往锅里倒,但盐倒得有点太猛了,即使他没做过饭也觉得太多了,可等他用勺子去捞,那些盐已经溶了大半。
诺尔无奈地掐着额头,端着滚烫的锅子把热盐水都倒进下水槽去,边骂边把掉出来的滚烫豆角捡回锅里。诺尔舔了舔指尖——咸得都他妈苦了——无奈地接满一锅水,希望重新煮过能不那么咸。但他这回接的水有点太多了,半天不见水面有一点波澜,又煮了几分钟,感觉差不多了,诺尔便把火关掉,把锅里的豆角夹出来,盛进两个盘子里。豆角的颜色鲜绿鲜绿的,挺好看,闻起来也挺香。
诺尔擦擦手,叉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由得升起成就感来。烹饪?也没那么难嘛——也许这就是他迈向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等他端上餐桌,利亚姆已经迫不及待地举着叉子等着,盘子还没放稳小家伙就叉起一根豆角塞进嘴里,结果只嚼了两口就吐了出来:“这也太咸了吧,而且硬得像树枝一样,根本嚼不动。”
诺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爱吃不吃,不吃就滚。”
利亚姆扔下叉子,抓起桌上早些时候吃剩的焦糖饼干,跑去沙发上躺着啃了。诺尔盯着盘子里的豆角,他怀疑利亚姆只是因为刚刚拔牙,才嫌咬不动。他自己用叉子戳起几根——呃,好吧,确实又咸又涩,而且这破豆角吃起来很老,嚼着费牙,难以下咽。但这毕竟是自己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东西,总不能浪费吧,诺尔硬着头皮,把所有豆角囫囵吞进肚子,甚至没有多嚼几下。
收拾餐具的时候,诺尔把躺在沙发上吃饼干吃得满脸渣的利亚姆叫起来:“喂,你洗碗。”
“来啦来啦,”利亚姆居然毫无抱怨,从沙发上蹦起来,抹了抹脸,主动拎了个小凳子跑去厨房,站上去麻利地打开水龙头,“我在家里也帮妈妈洗碗呢,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懒吗?”见诺尔一脸惊讶,利亚姆洋洋得意地哼起歌来,站在小凳子上哗啦哗啦地洗碗。
诺尔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利亚姆竟然刷得还挺干净,等盘子锅子已经架起来晾干,诺尔揉着越来越不舒服的胃点点头,心想这小子终于有点用处了,可就在这时,隐约的不适陡然扩大,舌根泛起一股难以忍受的苦味,喉咙发紧,连吞咽唾沫都变得极其疼痛。他捂住胸口,感觉自己的胃好像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扭成一团,剧烈的恶心感和头晕同时涌了上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一个没站稳,跪倒在地上,干呕了两下,随后直接呕吐起来,呕吐物中夹杂着没消化的鲜绿豆角。
“诺尔!”利亚姆惊叫一声,诺尔模糊地听到小孩跌跌撞撞冲过来的脚步声,沾满了洗洁精泡沫的手抓着他拼命摇晃,“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啊!诺尔!你别死啊!”
诺尔头晕目眩,腹痛如绞,利亚姆嚎得撕心裂肺,炸得他更加难受,在呕吐和呼吸的间隙,挣扎着骂道:“闭嘴,吵死了!”
“我去叫救护车!”利亚姆的声音变得遥远,像隔着层层阻碍,越来越模糊。
“不用……不去……”诺尔勉强否定,紧接着再次呕吐,胃液烧灼着他的喉咙和鼻腔,更多东西涌到地板上,脸上湿糊一片,在他迅速扭曲的视野里,利亚姆慌张地跳起来,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然后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匆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小弟弟的哭声尤为尖利。一个有点耳熟的女人声音问:“慢慢说,到底吃了什么?”
利亚姆啜泣着:“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豆角,他、他煮的,煮给我,我吐了,没吃,太咸了……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这蠢货肯定没煮熟,生的有毒,老天,你吐干净了吗?保罗,把他弄沙发上去。你难受吗?利亚姆?好,去弄盐水来。”
诺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过去,有人把他从污物里抱起来,他努力配合,模糊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大概是佩瑟尔先生,嘴里不断涌出恶心的苦水,闭上眼晕眩也没停止,那些苦水流出来打湿了脸侧的靠垫。利亚姆提来装着淡盐水的水壶,半跪在沙发旁边,佩瑟尔夫人指挥着他喂哥哥一杯又一杯地喝盐水,最后基本是在强灌。诺尔又听到小孩在哭,但他已经没力气了,胃里翻江倒海,刚灌下去的盐水连同胃里的其他东西,全都倒进之前装豆角的购物袋里。吐了好几轮,直到胃里实在什么都没有,嘴巴里也只剩盐水的味道,他才渐渐感觉好了一些。
他好像又被抱起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时,已经被放在卧室床上,还盖上了被子。羞愧和歉意驱使他想要道歉和道谢,但眼皮怎么都撑不开了,舌头也在发木,在一阵虚弱的困倦中,有只冰凉的小手擦着他脸上已经干结的污迹,最终放在了他湿透的额头上。
诺尔醒来的时候,天还亮着,但不确定过去了多久。他勉强睁开眼,头脑依然昏沉,但腹部那种绞痛和剧烈的恶心感已经减轻。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舒爽干净,和记忆里吐得一团糟的状态完全不同。
隐约感觉屋里有人,他侧过头,看到他们的大哥保罗坐在卧室的桌子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笔尖偶尔划动几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保罗察觉到了床上传来的动静,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来看着诺尔。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诺尔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嗓子沙哑地问,“利亚姆呢?”
“在佩瑟尔家。他一直在哭,我怕他影响你休息。”保罗站起身,把椅子拖到床边。
诺尔嗯了一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想抽支烟。”
保罗二话没说,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有些皱巴巴的红白色纸盒,上面醒目地印着“Embassy Filter”的标识。保罗抽出一支递给诺尔,又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
诺尔深吸了一口,遥远却又熟悉的焦苦味道立即涌进他的肺里,呛得他微微咳嗽:“你怎么还抽这破玩意儿?”
保罗耸耸肩,自己也点了一支:“习惯了。”
诺尔盯着烟盒忍不住笑出了声,保罗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想起以前。”诺尔把头靠在床头板上,嘴角浮起怀念的微笑,“那个时候你才十七,我十五,根本没法在商店里直接买烟。我们每次想抽烟都去店里偷,记得吗?”
保罗立刻露出了同样的神色,轻轻地笑着:“当然记得。每次都是你这个小滑头负责去跟老板搭话,问东问西地拖延时间,把老板的注意力引开,我就趁机往口袋里塞烟。怕老板会报警,每次都偷最便宜的这种。直到那次被发现了,你这家伙跑得飞快,只留下我一个人被老板揪着耳朵教训。”
诺尔笑得咳嗽了一下,烟灰随着他的动作洒在了被子上:“是啊,我听到老板吼‘站住’,头都没回就跑了。我当时还在想,你那么笨重,肯定要被逮住。”
保罗也笑起来,摇了摇头,但眼神里却带着些许黯然:“你小子一直都很擅长逃跑,不光是那次。你走的时候,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要买新球鞋的零花钱也给偷走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房间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两人都沉默着抽了几口烟。诺尔眯起眼睛,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灰色烟雾。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自从他八年前离开家以来,第一次和大哥独处一室。八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却也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过了一会儿,诺尔把烟灰弹进床头柜上的空玻璃杯里:“谁让你自己不把钱藏好?怪谁啊?”
保罗轻笑一声,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柔和却带着一丝揶揄:“行吧,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等你小子哪天发达了,你翻倍还给我。”
“得了吧,就你那点钱。”
诺尔靠着床头,又深吸了一口烟。他闭上眼睛——那天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曼彻斯特夜晚,天上下着毛毛雨,路灯光线昏黄。他背着破旧的双肩包,双肩包上压着那把他视为珍宝的吉他,脸颊和后背的伤口还火辣辣地疼着。此刻,他只想尽可能快地离开那个房子,离开那个令他窒息的家。
最开始,他打算在家附近的普拉特公园里找张长椅凑合一晚。可刚坐下,几个流浪汉就围过来粗暴地赶走了他——对他们来说,诺尔不过是个入侵他们地盘的小鬼,于是他只能一瘸一拐地离开,漫无目的地在曼彻斯特的街巷间游荡。
凌晨两点,他无处可去,疲惫的脚步将他带到了露易丝家楼下,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走到一楼的一扇窗户前,轻轻地敲了几下玻璃。几分钟后,窗帘被掀起一个小小的角,露易丝困倦的眼睛出现在玻璃后面,随后惊讶地睁大。她打开了窗户,放他翻进她的房间,她看着他脸上的伤痕,默不作声地找来毛巾和温水帮他洗去干涸的血,然后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陪着他抽烟。天快亮时,露易丝忽然凑近,他们停顿了半秒,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带着一点哽咽的恳求,或者那只是太多烟草带来的沙哑:“别走,好吗?至少再等等,或许……”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他执拗地摇摇头,语气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在这个该死的城市再多待一天。”
露易丝沉默良久,眼圈有些发红,轻声问:“你身上带钱了吗?我这里还有点……”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露易丝叹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最后在地板上捻熄烟蒂:“好吧,诺尔。那你听着,差不多每天早上七点,有不少货车要去厂子里拉货,会停在特拉福德公园那边。我哥的朋友以前就是这样去伦敦的——他说要挑个那种平板车,装家具或者建材的,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翻上去,能躲一段不短的路。别被司机发现,诺尔,”露易丝握住他的手,夏夜里也显得冰凉,他忘记自己是否回握,“你一定要小心,别摔下来,别忘了我 。”
天刚蒙蒙亮,诺尔缩在一排砖墙后的阴影里,望着不远处那辆停在装卸区的平板货车。车上已经有几件旧家具了:一张拆掉腿的沙发、一堆裹着毯子的桌椅,还有几块用绳子捆紧的木板。几个工人正在把一只摇椅抬上车,不时大声交谈着什么。等他们走进厂房喝茶的空档,诺尔低头快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车尾的栏杆,翻身爬了上去。
他小心地躲进那张沙发和几只椅子之间的空隙,把琴包压在身下,背贴着货物,尽量不露出影子。随着引擎启动,货车开始晃晃悠悠地驶离工厂,他听见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心跳也随之咚咚作响。
车厢没有顶,晨风吹得他眼睛发涩。家具间飘着皮革、油漆和旧木头的味道,混着一点公路空气里的尘土。他抱着自己,在一块旧地毯旁边蜷成一团,肩膀靠着车栏,身子随着行驶轻轻颠簸着。不知不觉,他居然在风里打起了盹。
不知道睡了多久,剧烈的震动将他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感觉车子停了下来,透过护栏缝隙隐约看见外面的指示牌:“北安普顿服务区”,看起来司机是停下来休息了。诺尔的膀胱早已被颠簸的车程折磨到极限,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跳下车,赶紧在服务区旁的草丛里撒尿。
可还没等他尿完,耳边便响起了发动机重新启动的声音。他慌忙提上裤子转身狂奔,边跑边挥着手大喊着:“操!等等!停车啊!”
然而司机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货车很快便加速驶上了高速公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诺尔呆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浑身上下只有一个破背包——他的吉他还留在那辆开往伦敦的货车上,而一起消失的还有放在琴包里那属于保罗的十五英镑。
回忆在此刻戛然而止。诺尔重新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烟雾已经散去大半,虽然还是虚弱,但力气已经恢复了不少。他看着坐在床边的保罗,目光又转移到桌面的纸张上。
“你刚才在写什么?”诺尔忽然问道,嘴角勾起一丝调侃的笑,“写日记啊?别告诉我,你开始写诗了?”
没想到,保罗被他这么一问,居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羞涩和窘迫。他挪动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彩色照片,情不自禁地傻笑着看了一会儿,又小心地递给诺尔:“这是凯特。”
诺尔接过来,照片上的女孩站在阳光灿烂的海滩上,穿着一条白色吊带连衣裙,浅色长发被吹得凌乱,脸上挂着开朗又灿烂的笑容,隔着照片,诺尔似乎也能感受到海风的气息。
他瞟了一眼保罗,手指夹着照片递回去:“哟,你这文盲还学人写情书了啊?”
保罗低笑一声,收好照片,挠了挠后脑勺:“闭嘴吧,这确实是我女朋友——在澳大利亚认识的,我们交往一年多了。”
诺尔故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说你怎么回来就打听去澳洲的航班呢。那怎么——我的意思是,不打算带凯特回来看看妈?”
保罗沉默片刻,接着声音稍稍放低了一些:“凯特上个月给我发电报,说她怀孕了。”
诺尔的眉毛几乎扬进头发里,他下意识地想说些尖酸话——比如你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海上漂着,鬼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你的。但他看着保罗眼底流露出的柔情,舔了舔嘴唇,把话默默咽了回去。清清嗓子,他用拳头轻轻顶了下保罗的肩膀,换上一副难得正经的语气:“真了不起啊,你居然都要当爹了。”
保罗苦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才坐在这儿发愁,我该怎么给她写信,告诉她咱妈的事儿。毕竟如果配型成功,手术肯定得尽快做,到时候,我,你知道,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法去陪她了;而她在那边,就是一个人了……”说到这里,保罗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和焦虑。他似乎不想再往那个方向继续深想,于是盯着诺尔,努力换上轻松的八卦表情:“倒是你呢?在伦敦都住这么久了,有没有交上个女朋友——或者别的也行,我不介意。”
“滚你的吧。”诺尔笑着骂了一句,但沉默了两秒后,兴许是毒豆角闹的,让他冲动地决定也许可以诚实点儿,“算是有吧——”
但他话没说完,卧室门就猛地被推开。利亚姆冲了进来,冲到诺尔面前大声嚷嚷:“谁?!是谁?你说的‘算是有’是谁?”
“关你什么事!臭小子,你蹲在外面偷听多久了?”诺尔顺手偷袭了他的小弟弟,掐了一把利亚姆肉乎乎的脸颊。
“我才没有偷听呢!我刚回来,就听你在这儿吹牛,”利亚姆大叫着,揉着脸颊撇撇嘴,又理直气壮地补充证据,“我跟你住了一个多月了,哪儿有女孩来找你玩儿?骗人精!”
“那还不是因为你碍事!”诺尔翻了个白眼。
“才不是呢!”利亚姆叉着腰,神气十足地扬起小脑袋,“以前保罗经常让我拿着巧克力去帮他要女孩的号码,只要我出马,每次都能拿到!不像你,根本没人来找你,肯定没人喜欢!”
“好了好了,小祖宗,别再说了,老底都要被你揭完了!”保罗一边笑着,一边伸手装作要去捂利亚姆的嘴,可是利亚姆早有防备,灵巧地往后一跳,躲开了哥哥的手。
他歪了歪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话题一转:“对了,诺尔,你知道吗?刚才佩瑟尔夫人特意教了我很多做饭的规矩,她说你乱吃东西差点把自己毒死,特别嘱咐我以后一定好好看着你。”
“什么乱吃东西,我那是……”诺尔刚想狡辩两句,却被利亚姆一本正经地打断了。
“你别解释了,反正佩瑟尔夫人已经全告诉我啦!她说豆角、土豆什么的,没煮熟可都是有毒的,我以后要盯着你,你要是不听话再乱吃东西,我就打电话报警!”利亚姆神情严肃,圆乎乎的小脸上有着不容人拒绝的神气,而那双还红肿着的蓝眼睛,让想多说点什么的诺尔最终叹了口气。
“行吧,利亚姆警官,我知道了。”
利亚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凑过来亲了亲诺尔的额头。
这回他们都是暖烘烘的。
-TBC-
Chapter Text
伦敦以西的田野正在抽芽,零星的新绿像是敷衍地洒在泥地上的颜料,湿气混着细雨浮在空气中,诺尔坐在从斯温顿返回伦敦的列车上,靠着座椅发呆,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模糊的景色。一切都在发芽,一切都在生长,哪怕寒气未退,哪怕雨雪不停,世界也在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可人不是。人会停留,会枯萎,会在这温柔而又无情的季节里慢慢死去。
三月份,Inspiral Carpets去了美国巡演。他没有跟去——保罗的配型也失败了,那次抢救后医生警告过他们,如果没有合适的肾源,佩吉可能撑不过春天。乐队找了临时的工作人员替代了他的岗位,而格雷厄姆告诉他,等四月他们回来,位置还在,他可以继续跟着他们一起在国内巡演,不用担心。照理说,他是可以不急着找事做的。妈妈的医疗费用有全民医保兜底,他虽然手头拮据,但还不至于陷入绝境。再加上保罗回来了,能帮忙照顾利亚姆——是诺尔没办法闲下来。在一个朋友介绍下,他在一家小型乐器店里打零工,负责维修吉他、调音、打包出货。活儿不算难,但够耗时间,足够让他的大脑在一天的劳累之后没空去想其他的事。他成了自己情绪的仓库工人,像打包那些乐器或者配件一样,将恐惧、悲伤、无能为力一件件塞进无形的箱子里,直到疲倦埋过痛苦……这样他才能在每天下班后,强迫自己推开病房那扇沉重的门。
四月来了,佩吉仍然活着。医生说,她如此坚强,简直是一个奇迹。
但每次去医院,诺尔都能明显感觉到,她在一天天衰弱,而且一天比一天痛苦。她现在全身水肿,手指、脚踝都浮肿得胖大,面庞也比刚来伦敦时看起来“胖”了许多,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信号;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平躺,为了正常呼吸,只能半靠在枕头堆里,但诺尔能够听到、能够感受到,她竭力起伏的胸膛里带着嘶鸣的肺如同生锈磨损的机器,那些不该出现在肺里的水快要把她淹死了。透析成了每日必须,流淌着血液或药水的软管缠绕着她,手背上新的输液孔和血管瘀青交错着,就像慢慢枯萎的枝条。诺尔不得不看着现代医疗手段继续剥夺着她最后的尊严。到了后来,她的意识也变得混沌,有时候清醒,有时候认不出他们。这段时间,保罗更多地留在医院陪佩吉,有时候还得抱着利亚姆一起熬夜守着。利亚姆……他表面上还算听话,起码不再整天吵闹着要去哪里玩。但诺尔知道,他只是,他只是学会了安静地害怕。
列车过了最后一个小站,进入了伦敦的郊区。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像心跳一样在他耳边重复着。看着轨道边融化的雪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医院楼层的空气比平常更冷。诺尔一出电梯,就觉察到楼道里异常安静。那几个总坐在窗边的病人沉默坐着,诺尔每天路过他们时都会点头致意,但今天,无论那个总戴着棉帽子的老妇人,还是那个瘦得露骨的老头,却都在视线交错后匆匆低头,好像不敢直视他。他们手里捏着杂志或者毛衣针,但一页没翻,半针未动,他们动作僵直、神情躲闪,又装作一切如常。
诺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地上有玻璃碎片——护士用的小推车翻倒在角落,玻璃瓶滚了一地,其中几只摔破了,药水渗进地面和来苏水混在一起,更加刺鼻。一个塑料水杯碎成几片,旁边,一个清洁工低着头,仔细清扫这一地狼藉,扫把拖着玻璃碎片刮过粗糙的地面,不规则的摩擦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尤为刺耳难听。
病房门前,站着一个医生——这段时间,总是这个中年人来给他们解释病情。医生一只手撑着门框,脸上淤积着无奈又悲悯的神情,他们的眼神短暂接触了一下。医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开口,却又像想起了什么,或者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什么,最终沉默地偏开了头。
保罗坐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双臂牢牢抱着利亚姆,双腿也绞住小孩的两腿,把他彻底固定在怀里,好像等着有医生过来给他的屁股扎一针。利亚姆一定狠狠挣扎过,但现在,诺尔看到的他像一块湿透的小毛巾,小身体塌进大哥怀里,脊背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小脸贴在保罗胸口,乱七八糟的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鬓角和颈后,保罗身上晕开了大片深色湿迹,也许是眼泪,也可能是蹭下来的鼻涕和汗水。他现在没有哭,只是微微发抖,偶尔哽咽一声,似乎除此以外没有更多力气。再走近了些,诺尔才发现利亚姆的一只手上几乎整个裹了纱布,只在拇指根部露出被碘酒染黄的皮肤,他的小衬衫上还有一些血点——显然在刚才砸东西时受了伤。纱布里洇出一点红,但他的小拳头还紧攥着,指节绷白,像是直到现在也舍不得松开那股拼命抗争的力气。他们大哥一动不动地抱着利亚姆,抿着嘴唇,牙关紧咬,下颚的侧边突起搏动着的青筋。他的手臂勒得太紧了,也在微微颤抖,像生怕一松手,这小小的、脆弱的弟弟就会从他怀里掉下去,散落一地。
诺尔停在离病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视线无声地掠过那扇虚掩着的门。隔着门,他仿佛听见机器运行的嗡鸣和断断续续的滴滴声,或者那只是残留在他脑子里的幻听。他盯着那扇门,心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剧烈跳动,胸膛里充斥着的是奇异的空荡感,某根一度绷得过紧的弦,在一瞬间被悄无声息地剪断了。
这不是崩溃,更不是解脱,只是某种缓刑。背负了太久太久的大石,在这个瞬间,从肩膀上无可抗拒地滚落到了地上,砸出一声低沉闷哑的回响。
终于结束了。
佩吉终于不需要再被无数的针头和管道戳刺,不需要再靠透析机苦苦维持着生机,不需要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睁眼,只为对他们勉强挤出一个安慰的笑,不需要再在病床上无声挣扎着,一点点被她无法掌控的身体背叛。
她终于不用再痛了。
而他们,也终于不必在每天进门前深呼吸三次,不必在走出病房前一直强撑着脸上的表情,不必在夜里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是否还能见到她活着的模样,不必在每一次走出病房门后又折返回来确认母亲仍在呼吸。
诺尔慢慢闭了闭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哭——或者说,眼泪早在这漫长到近乎残酷的等待中干涸了。留在他心里的,只剩下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疲惫,还有一种茫然的、无处安放的空虚感。十五岁的他跌跌撞撞逃到了伦敦,曾经以为只要离开得够远,只要跑得比命运快一点,就能摆脱那些压抑,摆脱那个越来越破败的、正在暴怒的洪水中无声坍塌的家。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那些年少时想躲又躲不开的牵绊,全都像绳索一样缠在他骨头里,藏在他血液里。无论他离开多远,走了多久,这根线从来没有断过。
他走完最后几步,保罗抬起头,他的眼睛红得厉害,但没有掉泪,只低沉而沙哑地说:“……去看看妈吧。”
去往爱尔兰的渡轮缓缓驶离港口,利物浦的轮廓在灰蒙蒙的海雾中渐渐淡去,只剩下零星几座起重机的剪影和稀疏的灯光。海水冰冷,灰绿色的波浪在船身两侧翻涌着,像一张巨大的粗糙织毯,无休止地铺展开去。天空低垂着,云层压得很近,颜色混沌不清,像是铅笔在水彩纸上随意涂抹出来的斑驳痕迹。
肮脏的甲板上偶尔飞过一两只海鸥,纤长的翅膀在狂风中挣扎着,发出几声短促沙哑的啼叫,很快又被吹散在海面上空。远处偶尔能看到一团团白色浪花,那是礁石藏在水面之下,撕咬着经过的潮流。水汽和冷风一同灌进船舱,带着柴油的味道,冻得人脸上发疼。
他们找到一处靠窗的座位,四周大多是穿着朴素、行李简陋的旅客,偶尔有人推着装满旧衣物的大手推车路过,脚步沉重。保罗抱着一个素净的深蓝色盒子,骨灰盒的边角被他的大手紧紧扣住。自从离开伦敦那天起,保罗就几乎没有松开过那只盒子——在火车上,在渡轮的等候厅里,在拥挤的登船通道里,哪怕是上厕所,也要交给诺尔看着,不让盒子离开他们兄弟仨的视线。
利亚姆则蜷缩在诺尔怀里,头靠在他胸前。为了防止晕船,出发前保罗给他塞了一颗晕船药,小孩勉强咽下,没多久便撑不住了,沉沉睡去。但诺尔很快察觉到,怀里的这个小小身体,并不像平常那样沉甸甸、暖乎乎的。小家伙在怀里有些轻,也有些发冷,皮肤潮湿而发黏,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手脚蜷紧,一动不动。诺尔低头倾听时,隐约听到细细的呜咽,模糊不清的呓语从利亚姆喉咙深处漏出来,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渡轮引擎的轰鸣里。他知道那是因为梦,这些天来他时不时在睡梦中听到这样的声音,虽然利亚姆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梦到了什么。
诺尔抬头望向舷窗外,视线随着船体微微摇晃,远处灰蓝色的海天交界线上没有任何一丝明亮的光。
他慢慢叹了口气,把一只手探进背包,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三明治。这种廉价三明治是前一晚在便利店买的,只夹着几片脱水火腿和一点点抹得不均匀的黄油,但比渡轮上又贵又难吃的食物强多了。小心撕开一点包装,火腿和黄油的香味幽幽露出来一点,诺尔捏着三明治在利亚姆鼻尖晃了晃,低声道:“醒醒,吃点东西。”
利亚姆微微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过了好几秒才睁开眼。他眼神涣散,迟钝地看了看诺尔,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食物,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接过来,更没有像以前那样抽动着小鼻子贪馋地笑起来,他讷讷地低下头,重新缩回诺尔怀里。诺尔掰下一小块,黄油略有些融,让火腿片显得湿漉漉的,香气更明显了,他故意拿火腿轻轻蹭了蹭小孩的嘴唇,让他尝到一点味道。可利亚姆怔怔地看着那团面包,没有张嘴,也没有拒绝,只是把头慢慢偏开,小脸埋进他胸前的衣服,避开了食物。诺尔没再勉强,自己吃掉手里的一小块,剩下的又塞回包里。
他们原本打算把佩吉的遗体直接运回佩吉的家乡——梅奥郡,可仔细打听了之后才知道,跨国运送遗体的流程繁琐得令人绝望,不仅要办理运尸许可,还得花上好几百英镑租专门的防腐棺材,再加上航运公司附加的费用,对于两个囊中羞涩、连生活开销都捉襟见肘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那时保罗问要不要通知他们的父亲,被诺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哪怕在妈妈活着的时候,那个牲口都没有展示过一丝一毫的关心,更不用指望他会在妈妈死后帮上什么忙了。
最后,他们只能选择火化,带着这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盒子回家。
利亚姆显然没能接受这个事实。从火葬场回来的那天起,他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魂魄,没有抗议,没有恳求,只剩下空洞的、可怕的顺从。吃饭的时候,他机械地咀嚼着送到嘴边的食物,咽得慢极了,有时一口食物会在嘴里含上很久,不告诉他该做什么,似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诺尔曾经讨厌他那种饿死鬼投胎的吃法,现在又情愿换回那个把他零食库存糟蹋干净的小混蛋。之后的几个夜里,诺尔好几次被细碎的声音惊醒,起身去看,发现是利亚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膝盖,茫然地盯着没有画面的雪花屏,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聚焦。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迷迷糊糊地摇头,然后又任凭诺尔抱回床上。有时候利亚姆会突然停在一个地方,盯着某个空椅子或者一片墙壁,嘴巴微微动着,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但声音小得听不清。他自己似乎意识不到,每当诺尔试图叫他,他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猛地一抖,回过头来,但问他看见了什么在和谁说话,那双失焦的蓝眼睛里尽是茫然。
诺尔和保罗当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们自己也疲惫和忙碌到濒临极限,只能安慰自己——利亚姆不过是伤心过度,时间久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毕竟,他们自己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诺尔看着怀里的利亚姆,宁可他像从前那样,像一团吵闹的小火焰,踢着门板,摔着玩具,嘴里不停叫嚷着“诺尔、诺尔”,或者是无缘无故地大哭大闹,也好过这样无声无息地缩成一团,连呼吸都轻得让人心惊胆战。
他低下头,把下巴抵在利亚姆的脑门上,闭上了眼。
都柏林港的码头边有一条长长的水泥走道,人群从渡轮挪到岸上,诺尔背着包,护着利亚姆,跟在保罗身后,沿着缓坡慢慢往出口走去。利亚姆睡眼惺忪,脚步有些磕磕绊绊,诺尔最终还是把他背了起来。
穿过拥挤的通道时,诺尔一眼就认出了来接他们的人。一个穿着深色大衣、头发被风微微卷起的女人站在人群外,焦急地踮着脚张望。她不是佩吉,却又像极了佩吉,轮廓、眼睛、甚至眉毛的形状都那么相似,只是更年轻些,神情也更柔和。她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褪色的棒球帽,穿着厚重毛衣,手揣在兜里,脸上有着典型的西部爱尔兰人的风吹日晒痕迹。
“波琳阿姨?”保罗喊了一声。
来接他们的是佩吉最小的妹妹。佩吉的大多数兄弟姐妹都移居英国,但为了照顾心脏不好的母亲(也就是诺尔他们的外婆),波琳留在了梅奥郡。虽然保罗说,在他们小时候,妈妈每年都带他们回来看望外婆,但要不是波琳阿姨和帕特里克舅舅曾来医院探望,诺尔都不记得她的样子,更记不住她的名字,毕竟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女人也发现了他们,立刻对他们笑了,笑容里却也浸透了悲伤和怜爱,大步走上来,急切地把三个外甥轮番拥进怀里。
“这是肖恩。”波琳拍了拍自己丈夫的肩膀,“上车吧,孩子们,路还远呢。”
肖恩冲他们点点头:“行李给我。”
他们的车停在码头外的停车场,是一辆老旧的白色丰田海拉克斯皮卡,车门和车厢上有些刮痕和锈迹。后斗里绑了一堆农具,角落里有张脏兮兮的羊毛毯和半袋大概忘记卸下的狗粮,虽然明显已经临时清理过,仍带着土腥味。车子并不大,前排已经坐了波琳和肖恩,三兄弟挤进狭小的后排。空间逼仄,调整几回姿势,最终利亚姆只能坐在两个哥哥腿上,用小腿别扭地别着诺尔和保罗的膝盖保持平衡,三个人连想伸直脚都办不到。保罗一边稳住骨灰盒,一边和肖恩小声交谈。
肖恩启动引擎,皮卡伴着浓重的发动机声颠簸着驶出港口。穿过都柏林市区的时候,街道两侧是低矮的砖房、灰扑扑的广告牌和繁忙的人群,与伦敦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破旧一些。但很快,他们就上了通往西部的公路。城市景象逐渐被乡村风景取代,越向西,天边的光就越清澈,空气也越清新,大片大片的草地像绿色的毯子铺展开来,被矮石墙随意划分成不规则的小块,云影在地面上缓慢移动。他们偶尔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或者一栋旧农舍,屋顶覆着暗红色的瓦片。他曾经来过这里,小时候,跟着佩吉和保罗,每年夏天一次的探亲旅行。那时候他觉得这地方脏、穷、破烂,亲戚们说话快得像打雷,他根本听不懂;有时候他们还会怪腔怪调地学曼彻斯特口音打趣他,弄得他脸颊发烧。
在曼彻斯特,他是穷鬼里的爱尔兰仔;在爱尔兰,他是跑英格兰去的异乡小鬼。他既不属于那里,也不属于这里。这样回想起来,利亚姆刚来伦敦的时候,诺尔倒是没见他有什么不适应的。也许,对利亚姆来说,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家人就是家。
他们时不时要让路给对面驶来的小卡车,或者停下来等成群的绵羊慢悠悠地穿过马路。肖恩小心地操控着车子,波琳则不时回头看看后座,观察他们的状态。诺尔靠在窗户上,能感觉到车轮碾过碎石时传来的细小颠簸。他偷偷瞥了一眼利亚姆——小孩正倚在他怀里,透过他这侧的车窗,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个青翠的世界。比起渡轮上木偶似的麻木状态,现在的利亚姆似乎稍稍恢复了些活气,虽然依旧沉默着,但蓝眼睛开始有了点光彩。
皮卡在曲折起伏的小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终于停在了一片宽阔起伏的绿色海洋前。这里是佩吉长大的地方,西海岸潮湿而辽阔的土地。空气里带着青草、泥土和远处海风的咸味,成群的羊散布在柔软起伏的坡地上,远处的山脉像蜷伏着的巨兽,在轻盈的白云下安睡着。
波琳家的牧场就在这样的景色中央。牧场不算大,却足够装下几十头羊和一群奶牛。白色的石屋斑驳却整洁,门前悬着干瘪的轮胎,泥地上还留着轮椅的浅浅车辙。几头奶牛在近处悠闲地嚼着草,一条健壮的牧羊犬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蹿出来,兴奋地吠叫,尾巴像旗帜一样摇摆着,绕着皮卡快乐地兜圈子。
“我早就告诉过她,不要嫁给那个男人。”看着保罗手中抱着的骨灰盒,坐在轮椅上的外婆沉沉叹息,她的嘴唇微微发颤。诺尔低下头,余光中看到保罗也垂着脑袋,指节青白地搂紧妈妈的骨灰盒,利亚姆似乎也感受到了点什么,攥紧了他的手指,他们三个没人敢继续看外婆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
滞重的沉默如同无法挽回的死亡,在风声中降落。
牧场主屋的旁边另搭了一座不大的二层小楼,外墙白色的涂料已经起皮,屋顶是斑驳的深绿色铁皮。风吹过时,屋角的旧风铃随之摇晃,声音清脆。波琳带他们上了楼,楼梯有些陡,每踩一步都吱嘎作响。二楼的卧室应该是仓房改的,只简单做了隔断,家具都是东拼西凑来的,样式各异,油漆斑驳,但满是干净的味道,显然近期刚打扫过,连窗玻璃都擦得透亮。
屋里简朴得像从未被现代生活打扰过,墙上挂着褪色的圣母像,角落里是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房间里摆着一张并不大的双人床,还有一张窄窄的旧木床,床脚下放着一只藤编衣箱,墙上钉着简单的木架子当书架。床上铺着织得细密的羊毛毯 ,看得出出自波琳之手,被单是洗得有点泛白的格纹棉布,和羊毛毯一样蓬松柔软,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你们小时候就住过。那时候佩吉让你俩一起睡大床,她自己睡小床。你是个小不点儿,夜里却老爱踢被子,把自己冻醒了,不知道自己找被子盖回来,还哭鼻子呢。” 说着,波琳点了点诺尔的肩膀。
诺尔耸了耸肩:“不记得了。”
安顿下来后,诺尔和保罗也没什么休息时间。尽管他们带回来的是妈妈的骨灰,但在爱尔兰乡下办葬礼仍需要不少手续——联系本地教区的神父安排追思弥撒,申请教堂使用许可,找工匠在墓碑上刻佩吉的名字,与殡仪馆协调葬礼当天的流程,还得联络亲戚邻居,分送讣告。他们穿梭在小镇狭窄的街道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母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她的生平,填表、签字,在一些纸张上留下潦草而沉重的笔迹。那段日子,他们几乎是在潮湿寒冷的风中度过的,鞋底总是沾着湿泥,每次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鞋子踢到门外。
他们忙得几乎无暇顾及利亚姆,而波琳和肖恩像是本能地接过了照看孩子的责任,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埋怨什么。 也许对于生活在农场上的人来说,抚养小孩就跟养羊养牛一样自然——不是出于计划,也不是出于义务,而是因为生活总要过下去。
肖恩是个寡言但心思细腻的人,每天清早带着牧羊犬毛毛去放羊时,总会给利亚姆套上一件有点太大的旧防风夹克,把他一起带出去。起初利亚姆只是跟着他,像一只没有灵魂的影子,什么都不说。但渐渐地,他开始抚摸故意趴到他腿上的毛毛,开始触碰那些温顺地嚼着牧草的羊,开始从肖恩手里拿肉干喂给毛毛,甚至在肖恩的鼓励下学着吹起了牧羊哨子。
又过了几天,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也来了,他们带着自制的木剑和弹弓,嚷嚷着要找利亚姆“参加冒险”。起初,利亚姆躲在院子的角落,毛毛屁颠屁颠地跑去叼回一根树枝,把它甩到他脚边,见他没反应,毛毛重新叼起木棍,像是要替他参与似的,向着几个孩子跑了几步,结果过长的木棍敲到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脚踝上。几个孩子又笑又叫地追逐毛毛,而“英勇”的毛毛转头就向他跑来,利亚姆笑了一下,僵硬地、迟疑地,虽然还有点勉强,声音也比以前小很多,但至少,他重新开始回应身边的世界了。他接住扑到怀里的毛毛,拿起树枝,笨拙地护卫着毛毛被小伙伴们追得跑了起来。
葬礼前一天的下午,诺尔正靠着院墙抽烟,看见肖恩拎着一桶温水走向那边,波琳则抱着旧毛巾跟在他身后。利亚姆原本窝在屋檐下搂着毛毛,听见声音,也悄悄跟了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棚子里的一切。
棚子里,一头红棕色的母牛正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在干草上踏动蹄子 ,尾巴高高扬起,后腿绷紧,明显已经到了分娩的最后阶段。地面铺着厚厚的稻草,波琳凑过去,轻声安抚着母牛,摩挲它颜色略浅的鼻梁。母牛缓慢而痛苦地用力,肚皮剧烈起伏,它沉重地喘息,鼻孔喷出雾气。几分钟后,湿漉漉的羊膜囊从母牛身后慢慢地膨出,紧接着,羊水破出,泼溅到地上,一头尚且瘦小、毛发湿乱的小牛,逐渐滑出,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干草上,四蹄细弱,身上满是羊水和血迹。
利亚姆揽着毛毛,呼吸几乎屏住,眼睛藏在牧羊犬蓬松的颈毛间。小牛在地上微微抽搐了两下,挣扎着抬起头,喷出一口小小的鼻息。母牛吃力地转过身去,伸出粗糙温暖的舌头,耐心地舔舐着小牛,帮它清除羊水,刺激它的呼吸、它的站立。肖恩在旁边蹲着,偶尔帮忙擦拭小牛口鼻,让它能顺畅呼吸,他的动作温柔而熟练,没有一丝急躁。
没过多久,小牛开始尝试着支撑起细瘦的前腿,摇摇晃晃,跌倒了又重新努力,一次又一次,每次跌倒,干草都会被带起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疲惫的母牛低声哞叫,鼓励着它的孩子,它轻轻拱着小牛的身体,波琳也蹲下来,扶住再次努力站起的小牛,帮它维持平衡,又轻轻松开手。终于,小牛在湿润的干草堆上歪歪斜斜地站稳了脚,细细地打了个喷嚏,脊背随着动作抖了抖,颤悠悠地朝母牛蹭过去。波琳转头轻声和肖恩说了句什么,然后抬头朝蹲在不远处偷看的利亚姆招了招手。
“来吧,小家伙,摸摸它,和它打个招呼,今天可是它的生日呢。”
利亚姆没有立刻回应波琳,而是下意识地寻找诺尔,天光下更显剔透的蓝眼睛像在无声地问他:“可以吗?”
诺尔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后,利亚姆才小心翼翼地迈出几步,像在穿越一片不知道藏着什么陷阱的旷野,鞋子在松软的干草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走到他们身边,他停下来,抿着嘴,有些手足无措。波琳没有催促,只是摊开温暖粗糙的掌心,等他的小手握上来,再引导他,让那只微凉又发着细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按在小牛湿漉漉的脊背上。
小牛软软地颤了颤,温热的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母牛继续舔舐着帮它清理身体。利亚姆僵直着身子,但没挪开手,他的掌心贴在那一层带着腥味和潮气的柔软皮毛上,感受着内里烫热的、勃勃的心跳。
诺尔看到利亚姆睫毛微微颤动着,眼眶发红,下一秒,一滴细小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下来,滴落在小牛的身上,转眼就被母牛舔去了。利亚姆抬起另一只手,但不是擦泪,他试探着摸了摸小牛的脑袋,小心翼翼得仿佛怕弄疼了这个刚降临世界的小生命。
晚上,波琳在厨房门口招呼诺尔和保罗:“小伙子们,过来一下,我有些事想跟你们谈。”
他们绕过后院,走到屋后的小棚子边,那里堆着晒干的柴火和农具,风吹得门吱呀作响。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可你们迟早得做决定——葬礼之后,利亚姆该怎么办?”
诺尔和保罗对视了一眼,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在母亲病逝之后,他们一直本能地回避着这个问题,不愿去直面这道无法逃开的难题。
利亚姆该怎么办?
回曼彻斯特吗?回到那个男人手里?那绝对不行。诺尔脑海里只是闪过那个人的样子,胃里就泛起抗拒和愤怒——粗暴、冷漠、总是带着酒味。把利亚姆送回去,无异于把一只小羊羔扔给狼吃。
或许可以让保罗带他走?但保罗的未婚妻已经有孕在身,他们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命,新的家庭,新的责任,新的生活。他们并不富裕,哪有空余多养一个孩子?虽然利亚姆已经十岁了,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小负担。
而诺尔?他想,他当然想,他想把利亚姆留在身边,他相信保罗也是同样想法。他已经失去妈妈了,他不能再失去利亚姆。可如果他带利亚姆走——他不过二十三岁,没存款,住在廉租房里,吃速食和罐头,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好,靠着在乐队打杂糊口,他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何况,他得跟着乐队四处巡演,他无法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拎着一个孩子同行,更别提给利亚姆一个安稳的家——除非,除非他放弃这份工作。
波琳继续说下去:“我和肖恩……我们从结婚以来,一直想要个孩子。上帝没把那个机会给我们。但如果你们愿意,利亚姆可以留在这儿。他会有家,有田野和天空,有朋友,有学校可以上……我们会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你们可以随时来探望他,这也是你们的家。”
诺尔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借着房子透出来的灯光,他看见草坡上,利亚姆躺在耀眼的星海下,毛毛也躺在他身边,一人一狗傻兮兮地在草地上来回打滚。
如果把利亚姆留在这里,然后呢?他们兄弟三人在爱尔兰、伦敦、澳大利亚天各一方?变成那种只有圣诞节才会寄一张明信片的“远亲”?——倒也不是说他多想一起过圣诞节。是的,他能想象到他家孩子会在这里过得多自在,不用被锁在家里,有同龄人,有动物,波琳和肖恩一定会很爱他,他会过得很好,非常好,好到不记得还有个哥哥——两个哥哥……
诺尔感觉保罗向他这边走了一步,同他一起看着利亚姆,谁也没开口说话。波琳已经说完自己的提议,她没有催促,只是拍拍他们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把所有空间留给了兄弟俩。
那天晚上,风很大,星星明亮得不真实。他们聊了许久,一人抽了一包烟,烟头那点火光在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诺尔蹲在门槛上,一根烟燃到指尖。
“是不是也问问利亚姆?”保罗说。
诺尔垂着头,手指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能任他来选。”
保罗沉默了一会儿,抖了抖烟灰,喷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可是……如果把他留下,那我们就是放弃了。我们利亚姆,就再也不是我们家孩子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利亚姆早就和毛毛玩累了回去睡了,现在这片天穹下醒着的可能只有他们两个。
“嗯……”许久,诺尔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但他迟早会离开我们,不管在哪儿。”
保罗转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最终狠狠吸进一口烟,慢慢点了点头。
两兄弟之间没有再多的言语,只剩风吹动牧草的沙沙声。
-TBC-
Chapter 10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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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送别的人并不多,在卡斯尔巴的小汽车站,开往都柏林的长途巴士孤零零地停靠在发车位上。
保罗背着行李包,站在巴士前。过去一周的日子匆忙而漫长,他们为佩吉举行了葬礼,简单又庄重,牧师念诵的祷文和亲戚们低语的安慰仿佛还萦绕耳边。农场的生活也在平静中流逝,葬礼是会出现在每个人生命河流中的短暂停顿,而现在,停顿结束了,所有人都要重新向前迈出脚步。
利亚姆的眼睛还有些发红,睫毛湿润,明显是在出门前刚刚哭过。但他这一刻很平静,没有闹着要跟保罗一起走,也没有大哭大叫。他们都知道,这是因为正有别的事情分着他的心,利亚姆几天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当叔叔了——保罗在澳大利亚的未婚妻凯特在不久后就要生产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利亚姆兴奋地整整一天都在农场里到处嚷嚷,说自己要做“世界上最酷的叔叔”,他还从肖恩那里要来了纸笔,难得老实地坐在桌前一笔一画地写贺卡,不过没几个单词拼对,最后不得不求助于诺尔。现在,他牵着保罗的手,抬头认真地望着他们大哥:“保罗,你和凯特赶快把孩子的名字起好,起好了马上告诉我,我要来不及准备礼物了。”
保罗蹲下身子,与弟弟视线平齐,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名字还不着急。医生说,要再过段时间才能知道是你的侄子还是侄女。”
“不行!”利亚姆皱着眉头扯住保罗的手,“你快点儿把男孩和女孩的名字都起好告诉我!”
保罗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好,我一见到凯特就起,然后立刻告诉你,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利亚姆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捧着保罗的脸摸了摸,又轻轻拍拍,“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保罗轻叹一口气,把利亚姆按进怀里,“乖一点儿,要听波琳阿姨和肖恩叔叔的话,知不知道?别总给诺尔惹麻烦,好不好?”
利亚姆不满地哼哼,扁着嘴巴鸭子似的嘟囔几句“我才没有”,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高兴起来,小脑袋还架在保罗肩膀上就努力伸长,转向诺尔:“诺尔,诺尔!以后你们那个,那个乐队会去澳大利亚巡演吗?可以去看保罗和凯特吧?你得带我一起去!”
诺尔用手背擦了擦鼻尖,避开了利亚姆的视线,只有利亚姆不知道,今天之后,兄弟三人下一次重聚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再说吧。赶紧和保罗说再见。”
等了许久的巴士司机不耐烦地摁了喇叭,催促着迟迟不上车的旅客。保罗站起身,拍了拍诺尔的肩膀,两人短暂对视,什么都没再说,但彼此都明白那些未说出口的话——照顾好利亚姆,照顾好自己。于是保罗转身登上了巴士。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利亚姆还是小小地抽泣了一声,但他很快又抬起头,咧着嘴使劲地朝窗户里回望他们的大哥挥手。之后,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望着车子启动、加速,直到它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走吧。”诺尔轻轻拽了一下塞进自己手心里的小手,“回去了。”
屋顶的烟囱上飘出淡淡的白烟。车刚停稳,利亚姆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诺尔跟着下车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看着小孩头也不回地一个劲朝屋子走去。毛毛兴奋地奔过来,围着他不停转圈撒欢,但利亚姆只是机械地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就一步不停地撇下它,径直推开门,消失在屋内。
停好车的肖恩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与妻子交换了个眼神。“诺尔?”波琳轻声唤他。诺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目光停留在打开又合上的门上,在卷过天地的大风中微微耸起肩膀,利亚姆无言的背影压在他胸口,他有点喘不过气。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此刻他说不出来,也做不到,他只能呆立在那里,视线迟钝地黏在门框上,好像眼睛突然失去了对焦的能力。
“这几天辛苦了,” 波琳走到诺尔身边,轻轻扶住他的手臂,手心里的温暖同话语一起柔和地传递过来,“你和保罗,一切都办得很好,佩吉一定会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诺尔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谢谢,波琳阿姨。没有你和肖恩,我们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波琳叹了一口气,目光跟着他的视线望向屋子,迟疑片刻,试探着轻声说道:“接下来,你,和利亚姆有安排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可能还会再留一段时间吧,”诺尔连忙截断波琳阿姨将要说出口的话,他压低了声音,避免也许并不存在的颤抖从喉咙里溜出来,“我想再陪陪利亚姆……再待一个星期左右。”
“你们随便住,别觉得给我们添麻烦,”波琳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与宽慰,“你们愿意的话,一直住下来,陪陪你们外婆,陪陪我们,都好,都可以。”
诺尔的视线终于从门上移开,低头望着地上的碎石,向后靠住车斗留有泥印和锈迹的侧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事我得告诉你和肖恩。你们,我是说,如果利亚姆留在这儿,你们需要知道。他,我家孩子不像一般的小孩那么好对付,有时候……挺麻烦的。他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刚出生没多久就开始起疹子,大片大片的荨麻疹,发痒、红肿,挠了还会流血,他那会儿一直发烧,难受起来就哭个不停……现在大了,听妈说好些年没怎么发作过,但偶尔天气突然变冷或者他吃了不对的东西,就可能复发。如果看到他开始抓自己、身上有红疹,可以给他用肥皂洗洗,冲冲水,但别让他着凉,换上干净的衣服,给他喝点温的蜂蜜水,再陪他待一会儿,他会平静下来的。”*
肖恩也从车上下来,站在他的另一边。
“他不喜欢蔬菜,但你们得逼着他吃点儿,否则他便秘了能在马桶上坐半天;他最喜欢的零食是巧克力脆饼干,但千万别让他一次吃太多,不然晚上他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整夜在床上跳来跳去。”
“还有,他害怕雷声,但不承认,特别是半夜打雷的时候,他可能会钻进你们被子里,把你们都踹醒,他以前经常这么对我——虽然第二天早上他又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小子虽然平常看着满不在乎的,但其实他很——他非常敏感,特别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如果你们吵架,可以的话……尽量别让他听到吧。”
“也别总把他当小孩,他精着呢。有时候不高兴了,他会故意装作特别难过,你越是安慰他,他就哭得越响。他太知道怎么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了……但如果他真的哭了,安慰也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抱着他,不用说太多话,等他哭累了,他自己会停下来的。”
“另外,他很黏人,也很害怕一个人待着。如果……”诺尔顿了顿,滑动干燥的喉咙吞下虚无的硬结,“如果哪天,他早上醒来,发现我,我走了,他可能会闹得很凶,可能会砸东西——把要紧的收起来,可以给他留些旧瓶子……你们告诉他,我不是……不是不要他了,只是伦敦那边出了点事儿,我需要回去处理一下,过一阵子,告诉他过一阵子我就回来了。你们多抱抱他,多和他说说话,他是个……重情的孩子——但得一直看着他,别让他一个人跑出去,也尽量别让他一个人待着,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闹累了,哭累了,就给他巧克力或者让毛毛陪着他。他很喜欢狗,只要毛毛在旁边,他就能快点平静下来……等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会忘……就不会再想我的事了。”
“还有,对,最后一点,波琳阿姨,”他盯着波琳,语气格外认真,“他特别重视承诺。如果你答应了他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做不到就千万别随便答应他,他会当真的,而且会一直记着。”
说到这里,诺尔感觉到疼痛似的,闭了闭眼。
波琳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轻轻说道:“诺尔,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诺尔的目光再次飘向利亚姆消失的方向:“我想清楚了,这里更适合他,比伦敦好得多。”
凌晨三点,诺尔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利亚姆,等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轻缓而均匀。这孩子睡觉的姿势永远像一场闹剧的仓促收尾,枕头被挤到一边,棉被歪斜着,只盖住他的小半边身体,脑袋侧歪到床边,再翻次身就要跑到床外去,晕黄的台灯下利亚姆滚得乱七八糟的小脑袋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确认利亚姆已经熟睡,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没让床铺或者地板发出半点声音。背包就藏在床下,他姿势别扭地蹲下,衣料摩擦的细微声音在寂静里也显得刺耳,诺尔只能加倍当心地拖出那只已经有些磨损的背包,用指尖一格一格捻开拉链减轻声响,再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衣服和其他东西一件件卷紧放进去。当他将一件叠得整齐的灰色衬衫从抽屉拿出时,忽然听到口袋里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他伸手一摸,是一只小巧的银色口琴。这只口琴是上周在小镇集市上买的——利亚姆一眼就看中了它,诺尔难得爽快地给他买了,但买回来后才发现吹出来的声音难听极了,让人恨不得抢过来扔到窗外去。出现在这里,八成是利亚姆玩累了,随手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诺尔苦笑了一下,把口琴轻轻放到一旁,跟那些他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利亚姆去镇上的杂货铺时买回来的小东西堆到一起。诺尔本来只打算在爱尔兰待一个星期,结果一拖再拖,不知不觉竟然待了半个月,他已经买好了车票——他不会再拖了。从桌上的书堆里捡出自己的书和杂志,一本本理好,填进背包所剩不多的缝隙。 拽出最底下一本时,没防备将桌面上原本散放的照片碰掉了两张。 硬挺的相纸撞到地板,发出细小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紧盯着利亚姆——小孩依旧呼吸轻缓,丝毫没被影响——才捡起来。床头小灯透出的昏暗光线已经足够他看清照片的内容。这些照片还是派特里克舅舅用从镇上租来的老式柯达拍的,每张背面都写着拍摄日期。
其中一张,是几天前他们去梅奥郡附近那个名叫绿谷冒险乐园的小游乐场玩。照片是黑白的,但诺尔还记得照片里的管道上涂着鲜艳得夸张的颜色。管道两头都有出口,小孩子可以钻进钻出,照片里的利亚姆从一头探出上半身,咧着嘴大笑,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朝着镜头比耶;而管道的另一头,是诺尔不情不愿的腿和屁股,这样一来照片里就像拍到了一个超级加长版的利亚姆。他钻进那根管子前,明明严肃叮嘱过利亚姆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那是他,结果照片一洗出来,这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到处跟人炫耀:“看,我好长!想不到吧!这是我哥的屁股!”得意又欠揍,他忍不住对着照片里利亚姆的笑脸翻了个白眼。**
另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就在波琳家门口的草坪上。那天下午,诺尔在肖恩的旧仓库里找到了一把落满灰尘的旧吉他,琴弦断了一根,琴颈也有些变形。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修好了它,久违地拨起琴弦时,利亚姆立刻叫嚷着要听披头士,而波琳说她想听《Hey Jude》。他一边弹着,利亚姆一边大声地唱,声音在田野上随着风,飘向远方:
嘿,Jude,别让自己难过
把那首悲伤的歌,唱得更美好些
记得让她走进你的心里
那样你就能开始让一切变得更好
嘿,Jude,别害怕
你生来就是要去追求她的
当你让她走进你的内心
那时你就开始让一切变得更好
当你感到痛苦时,嘿,Jude,忍住
别把整个世界的重担扛在肩上
你知道,装作冷漠只是愚蠢
那只会让你的世界变得更冷清
嘿,Jude,别让我失望
你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就去追求她吧
记得让她走进你的心里
那样你就能开始让一切变得更好
照片里,诺尔坐在石阶上专注地弹奏着,利亚姆则站在他旁边,嘴巴张得老大,表情严肃又滑稽。照片的角落隐约还能看到毛毛的一条腿,显然那天牧羊犬也凑了热闹,只是没拍完整。
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这样,让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歌,那时候利亚姆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诺尔这样想着,将照片翻过来,塞进衣服最内层的口袋,和车票放在一起。
东西收拾完,他再次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弟弟——那么小、那么讨厌,又那么可爱。他悄悄回到床边,把利亚姆的睡衣轻轻地拉好,又帮他把滑落的被子拉回来一些。他本来想吻一下弟弟的额头再离开,但还是放弃了,他怕即使最轻最轻的吻,也会惊醒这个敏感的小鬼,那就绝对走不成了。
他直起身来,拉严窗帘,熄掉台灯,攥紧背包,越过每条吱呀作响的木板,挪到门口,像个小偷一样,尽可能轻柔地关上了房门。
夜还深,候车厅里冷飕飕的,天气比保罗走的那天还糟糕。诺尔抱着胳膊,脚边搁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波琳塞给他的、原本装着热茶的水壶现在已经凉透。候车厅里只有他和几个同样疲惫的旅人,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指针缓慢挪动着,离最早的车次发车还有两个小时。迟钝的痛苦像个密闭的罩子,隔绝了他和外面的所有,即使盯着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滑过去,时间也好似没有真正流动。
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从决定留下利亚姆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不断对自己重复那套冷静又正确的说辞:这里更适合利亚姆。他不该跟着他四处流浪,他需要安稳,需要朋友,需要阳光和绿草,他不该在伦敦那堆灰色水泥楼之间和他一起艰难求生。他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保罗。他明明该感到轻松的——他做到了,他终于狠下心了。手续办妥了,话也说完了,只差离开。明天,他就能回到伦敦那个破公寓里,一个人,继续过那无需对人负责、也没人捆绑他的生活。都结束了。
但真正坐下来,真正要离开的当口,他的脑子里却塞满了杂乱的画面。利亚姆抱着他,唱儿歌哄他睡觉;吃披萨时非要抢他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边嚼边笑得一脸欠揍;在圣诞节那天,利亚姆把他15岁的旧笔记本包成礼物交给了他;还有一次,利亚姆迷迷糊糊地半夜醒来,小声问他:“Rkid你会不会走很远?”——那时候诺尔敷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他说“不会”。
可现在他就坐在这里,手里攥着离开的车票,准备食言。
他忽然开始想象利亚姆醒来的样子——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里充满困惑,他会抓着被子问波琳:“我哥去哪了?”
然后他会得到一个令人无比窒息的答案。
“他扔下你了,不会再回来了。”
“操……”脑中的画面让诺尔忍不住骂出声,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惊醒了身旁打盹的旅客。他抓着行李,急匆匆冲出候车室。
站外停着几辆出租车,大多司机正靠在座椅上打盹,听到他的敲窗声时,不耐烦地摇下车窗。
“去哪儿?”司机探出头来,皱着眉看他。
“回……回梅奥郡。”诺尔脱口而出,嗓音因为焦急半是嘶哑半是破音。
司机狐疑地打量他,明显对这趟远路没什么兴趣。“大半夜的,你疯了?送完你这趟我就拉不到早上的客人了。不去。”
“开门!”诺尔顾不得那么多,他掏遍身上的所有口袋,连硬币带钞票一股脑拍在车窗上,声音急促,“全给你,送我去。”
司机看了眼窗玻璃上攥成一团的钱,又看了看他,终于撇撇嘴,嘟囔了些真是疯得可怜之类,才不情不愿地伸手给诺尔打开门。
车门一开,诺尔几乎是跳进车里。出租车调头驶离,他回头望着和来时没什么分别的灯光昏暗的车站,脑子里却已经没有了什么车次、什么伦敦。那些打包好的计划和说服自己的借口在这一刻统统崩塌,脑子里只剩一个简单又固执的念头来回轰响——不行。他不能这么走。他不能就这样把利亚姆留在身后。
车子在熟悉的岔路口停下时,天色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夜与昼交接的那一刻,总是最静,也最容易让人不知所措。四野还在沉睡,连风都没完全苏醒,只有远方草坡的顶端,天际裂开一道柔和的缝隙,橙金色的光从云层中缓缓流泻下来,洇染了潮湿的牧草,把大地包裹在一种温柔而肃穆的静谧中。
诺尔刚才还心急如焚,此刻却不由得为这片渐渐被点亮的世界驻足——直到一丝细小的动静打破了寂静。
是从坡顶传来的。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包裹在日出的光晕里,他逆着光,看不真切,仿佛只是晨雾中的一个错觉。可那影子动了,先是晃了晃,紧接着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带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急切,从坡顶蹿了出来。
利亚姆。
诺尔愣住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已经醒了?
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身上只多披了件外套,他甚至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整个人像是从梦中直接跌进了日出里。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被晨风吹得翘起,脸颊上还残留着睡意,眼睛却仿佛映满了天边那一抹新生的金色。
他朝诺尔跑来。
最初只是小小一团,在广阔的草坡顶端,自晨光的起点而来,看不清五官,随着他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呼吸声、脚步声渐渐从遥远变得真实——他的外套被风鼓起,他的胳膊拼命挥动,脚下的草屑在他经过时飞扬起来,像是给他镶了一层薄薄的光边。
诺尔站在那里,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正奋力奔向他的身影。
利亚姆冲下坡时差点跌倒,但他没有停,反而更用力地扑了上来。
“诺——尔——!”
在听见这声喊叫的下一秒,利亚姆扑进他怀里,撞得他后退一步,背包差点飞出去。他感觉到那孩子紧紧抱住了他,小胳膊死死勒在他的腰上,脑袋扎进他胸口。利亚姆的脸被晨风吹得冰凉,呼吸却急促而灼热,还不停把头往他怀里拱,想钻进更深处去。
不及细想,他已经把孩子抱稳,掌心压在利亚姆后脑的乱发上。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利亚姆的手指收得多紧,像是怕他再一次消失。
“你去哪儿了……”利亚姆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鼻音,闷闷的,整张脸都埋进诺尔的怀里。
诺尔的鼻尖埋进蓬松的发顶,太阳可能就该是这样的气味,他稍微松开利亚姆,摸了摸小孩的一头乱毛:“我……去镇上办了点事。不过,现在都弄好了——我们回家了,小家伙。一起。”
朝阳这时完全越过了坡顶,照亮了他们身后整个山坡与天际。草叶上的露珠被阳光点燃,折射出无数碎金。而他们就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中心,被世界悄悄眷顾着。
伦敦的夏天来得比想象中快,街角卖冷饮的小摊不知不觉已开始排队。对利亚姆来说,这座城市已经不像他初来时那样灰扑扑而陌生了,院子里晒衣服的邻居、楼下总在傍晚遛狗的老太太,全都慢慢变得熟悉起来。
当初妈妈带他来的时候,谁也没预料到会在这里过夏天,小孩行李里装的都是厚重的毛衣、长裤和围巾。眼看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诺尔只好先把自己一些不怎么穿的短袖翻出来,比如印着IC乐队LOGO的宣传衫,给他救急。于是,街坊们很快就习惯了看到这样画面:瘦小的男孩穿着宽大的T恤,领口耷拉到锁骨下,袖子垂到小臂,走起路来衣摆一晃一晃的,像披着床单的小幽灵。一个正在擦窗户的大妈还逗他说:“小家伙,快把你哥哥的衣服还给他!”利亚姆仰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嘿,这是我的裙子!”还故意抓着衣角转了个圈,惹得路过的人都笑了。
五月底,诺尔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
那天中午,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廉价的家庭餐厅。装修并不讲究,桌布是略有油渍的红白格子布,墙上挂着几幅模糊褪色的旧照片。诺尔点了两份汉堡套餐和一个小蛋糕,根本没指望这顿饭能有什么仪式感。但等到蛋糕端上桌、蜡烛点燃的一刻,利亚姆突然神神秘秘地站了起来。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被攥得有点湿的黄色笑脸徽章,郑重其事地别在诺尔胸前的T恤上。
“生日快乐,诺利G。”
饭后,他们去了百货商场,是时候给利亚姆添些夏天的衣服了。诺尔领着他挨个挑,短裤、T恤、凉鞋。利亚姆兴奋地在衣架间穿梭,东摸摸西看看,偶尔举起一件五颜六色的短袖,问:“这个酷不酷?”
他挑中了一件浅灰色的T恤,正中印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狗狗。小狗伸着舌头,耳朵大大的,笑眯眯地趴在地上。
“这好像毛毛。我想毛毛了。”利亚姆抱着那件T恤说,“什么时候能再去波琳阿姨家?”
离开梅奥郡那天,利亚姆依依不舍地跟农场里的每一只动物道别,在一个个拥抱和亲吻里一遍遍重复着“再见”、“要乖”和“等我回来”。毛毛、山羊、奶牛,甚至连那只总爱啄晾衣绳的鸡都没落下,可怜的老母鸡被利亚姆追得满山跑。他也记得那天波琳和肖恩送他们上车时,没有任何对他出尔反尔的责备,甚至没有略带谴责的眼神。波琳只是摸了摸他的肩膀,把一包用蜡纸包好的腌牛肉片塞进他已经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背包里,嘱咐说:“别省着,路上饿了就撕着吃。”
“等寒假吧。”他随口说,尽量让语气听上去轻松一点。
利亚姆原本抱着那件T恤兴致勃勃,听到这个回答却像是一下子泄了气:“放寒假……那不是得等很久吗?我不要上学了!”他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满是不情愿。
诺尔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利亚姆为上学这件事抱怨了。几天前带他去办入学手续的时候,小家伙就满脸抗拒,在学校走廊里摆出一副死刑犯参观监狱的样子,嘴里不停小声抱怨着什么“不要写作业”、“不要老师凶”、“以前的校服没那么丑”,甚至在填表的时候还偷偷问他能不能只去上半天,下午去街机厅玩。
“你不是早就知道要上学了吗?”
“可我以为还能再晚一点儿!”利亚姆立刻顶了回来,他撅起下嘴唇,明显还在为“寒假”这两个字苦恼着。好一会儿,他才又闷闷不乐地开口:“学校里只有老师和一堆无聊的作业。肯定没意思。我不想去。一丁点儿都不想。”
诺尔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满是抱怨和嘟嘟囔囔的利亚姆反倒让他觉得松了口气,他家小弟弟又变回那个会为一点小事发脾气的普通小孩了。
“话别说那么死。”诺尔按在小家伙头顶捏了捏,“等去了学校,你就能交到新朋友了,怎么会除了老师和作业什么都没有,去班里,你只要和他们说你骑过羊,接生过小牛,还和一条牧羊犬成了哥们儿,你的一个哥哥是摇滚明星,另一个哥哥是海员,这么牛逼的哥哥你有俩,谁能比你酷。”
利亚姆被他的话逗笑了。他眨了眨眼,嘴角终于忍不住翘起来,带着点自豪地哼了一声。
“那倒是。”他扬了扬下巴,背着手扭来扭去,仿佛已经在幻想自己未来在学校里大放异彩的样子。
晚上,诺尔从酒吧出来,酒意微醺,脚步却比他预想的还要轻松。这本该是个离别的夜晚——他从IC乐队的朋友们那里正式告别了自己的打杂身份,五月他回来时正好赶上了IC伦敦巡演的尾巴,他加倍认真地为乐队忙了最后几回,明天以后他们就要启程去欧洲继续巡演旅程。而他,则彻底留在了这座城市,留在了那个顶着成年人名义、其实大多时候扔跌跌撞撞的“监护人”角色里。
方才酒喝到第二轮时,气氛难免开始伤感,不过没人真的煽情,大家都清楚——舞台上的再见和生活里的分道扬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诺尔喝完最后一杯,拿外套的时候只是说了句“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小鬼”,便准备先撤。克林特提出送他。酒吧离家不远,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吵闹的街道,走到诺尔住的公寓楼下。路灯下的角落里,克林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诺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对折的支票,递了过去。
“你被我们开除了。”他的语气懒洋洋的,“这是遣散费。”
诺尔接过来,扫了一眼,金额高得离谱,远比他按工时和补贴应得的要多得多。“……真他妈官方。”诺尔挑了下眉,感谢的话对他来说太矫情了。克林特也没等他矫情,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没封口的信封。
“还有这个。”
诺尔瞟了克林特一眼,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推荐信,克林特在落款处签了名。他皱着眉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竟然是写给Blackwing Studios的,给他推荐的岗位是录音室助理。
“去试试。”克林特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方不远,通勤方便,技术活儿,能学到东西。你一直不是只会搬箱子的那种人。”
诺尔指尖捏着那张纸,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很感激,真的,但说不出口,至少现在说不出来。他永远不擅长这些。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这段漫不经心的关系,今晚算是走到尽头了。他只是靠近一步,像平常打闹似的,勾住了克林特的脖子,低声说:“我会想你的。”
克林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下一秒直接把他按在公寓粗糙的砖墙上,没等诺尔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在吻他。
就在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下一秒,利亚姆冲了出来,嘴里喊着诺尔的名字,见到眼前这一幕,他猛地停住。
“不许欺负我哥!”利亚姆像只小猴子一样扑过来,小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克林特身上,“我打死你!”克林特哭笑不得,连连后退,诺尔赶紧把弟弟抱住。
“停停停!没人欺负我!”诺尔无奈地一手按着还在试图蹦着打人的小孩,一手把克林特隔开,用眼神暗示他快走,压低声音和利亚姆解释,“他只是在亲我而已。”
“哈?!”利亚姆眼睛瞪得溜圆,显然被这个事实震住了,“男的和男的也能亲嘴?”
“废话。”诺尔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跟我亲嘴呗?”
“什么玩意儿?不行。”他果断回绝。
“凭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小孩凶巴巴地鼓起了腮帮子。
“他给了我很多钱,我才让他亲的。”诺尔扬了扬手里的支票。
利亚姆一听这话,立马掏起自己的口袋,数了半天,高兴地甩着几枚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我也有!我有四镑二十便士!”
“这点不够。”诺尔摇头。
“那要多少?”利亚姆不依不饶。
这话题走向太恶心了——诺尔心想——现在我像个他妈的被问价的妓女。
“要是你一星期都听我的任何命令,就让你亲。”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利亚姆撇嘴,“你天天抽烟,嘴巴臭得要命。”
克林特在一旁扶着路灯笑得停不下来,利亚姆还在对他挥着拳头龇牙,而诺尔则拎着小弟弟的领子对天翻白眼,终于止住大笑的IC键盘手冲哥俩挥了挥手,没再留恋,转身离开了。
楼道里恢复了宁静。诺尔低头看着利亚姆瞪着自己时依旧气鼓鼓的小脸,无语地轻轻踹了一脚他的屁股,把这小子赶回房间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诺尔感觉被什么吵醒,刚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利亚姆已经蹲在他床边,脸贴得很近,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你干嘛?”
“哈!跟你亲嘴真没意思!”利亚姆几乎贴着他的脸说完,就站起来得意洋洋地叉着腰,俯视着完全没醒过来的诺尔,“我今天早上已经亲过了,一丁点儿都不好玩,我还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结果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没劲儿。”
诺尔翻了个白眼,懒得计较,干脆摊开手。
“行吧,拿来,四镑二十便士。”
利亚姆咯咯笑着,乖乖把硬币和纸钞放进他手心里。
-TBC-
Notes:
作者注:
*此处诺尔描述的并非完全是荨麻疹的症状,他经历过利亚姆的婴儿时期,利亚姆婴儿时因为银屑病日夜哭泣发烧,身上有大片的红疹还会流血,他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在后来佩吉让利亚姆和他一起住+自己住院期间也交代过诺尔利亚姆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其中提到了荨麻疹(故事进行至今,利亚姆还没在诺尔面前发过荨麻疹,诺尔也没处理过),诺尔将婴儿利亚姆的银屑病皮损与妈妈提到的荨麻疹混为一谈了,此处他要嘱咐波琳阿姨有关利亚姆的各种事情,觉得这个事挺重要的一定得提,所以混在一起说了。
**如果你想象不到这张照片是个什么画面的话,请参考这张图作者Prozaco的话:
谢谢你耐心读到这里!
到了第十章,变格定弦的第一部分就全部结束了。第一部分,其实只是这个小说的开端,内容是亲情向,或者说Pre-slash。下一次更新,故事将会从三年后,也就是利亚姆十三岁时开始讲起。从第二部分开始,就会出现我很早前标注的预警内容:如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未成年人饮酒/吸烟/吸毒描写,以及一些为了避免剧透我选择不警告的内容。无法接受的读者,可以把第十章视为结局,第一部分本身也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故事了。
去年十月,我去了海边,并开始学习弹奏绿洲和高飞鸟的曲子。在和Abgrund老师深夜聊天的过程中,这个故事的雏形诞生了,她鼓励我把它写成小说。于是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是我要搬家,远离压抑的环境,改变我的生活方式;第二是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第一个目标现在已经达成了,第二个目标,虽然进展缓慢,但正在一步步推进。
十一月,我完成了整个故事的架构,写好了大纲,并开始正文的创作。这并不容易。过去两年,我深受失眠、抑郁和焦虑的困扰,因为现实生活里遇到的挫折,已经很久没有动笔,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也几乎完全失去了信心。Abgrund老师为我的文稿校对、润色、勘误,并改写了部分文本,如果没有她我不能做到。而在后续的更新里,Abgrund老师将会负责大多数色情部分的写作。
我要感谢给我留下Kudos和评论的读者们,我知道自己是个很平庸的创作者,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一直给我反馈,我大概是没有动力继续写下去的。看到有评论,甚至是长评,我真的非常开心,我感激你们付出的精力和时间。
废话说得有点太多了,我们下次更新见!Abgrund的话:
先请求下,无论是看到这里准备停止的还是准备继续看下去的读者,如果愿意的话都请留言给我们,任何留言都非常欢迎,每次看到邮箱提醒来自AO3的comment on邮件都让人兴奋。读者的反馈永远会成为作者的养料以及动力,真的非常感谢一路上愿意观看、kudos以及为我们留下评论的每一个人,感谢您的陪伴,感谢您喜欢这个故事。
从12月1日至今,《变格定弦》的第一部十章完结,我电脑中“变格定弦”文件夹中增加了64个文件,“第九章 p1”“第九章 p1 Abg ver”“第九章 p1改”“第九章 p1 Abg ver2”这样的命名方式记录着跨越wonderpen和wps的反复沟通修改,也逐渐将故事打磨成您所看到的模样。Prozaco老师前面说自己是平庸的创作者,我并不认同,我热爱着Prozaco老师的文字与故事,我认为她是勤奋的天才,对于能被她邀请为共同作者并在第一部中担任beta工作感到绝非客气与作伪的荣幸。我是个低俗、低劣、懒惰且乐于发疯的作者,能够参与《变格定弦》的创作我非常快乐,Prozaco老师的谨严、专注、细腻、周详、热忱以及我大概永远无法拥有的大局观与对故事的构设能力激励着我、启发着我,非常感谢也非常享受能够参与进来。
这个故事最初是一个睡前故事(Prozaco:睡前故事?我们都聊到睡眠剥夺了),它并非狭义上的童话,但经过多次迭代依旧不改梦境本质。梦是现实碎片悬停在潜意识大海之上的投影,它拥有源于现世的温热和苦冷,也携带虚妄与无端。
如果您能够接受我们提前在预警里放出的所有警告,那么请留下来,让我们共赴大梦一场吧。
永远期待留言,下次更新见❤
Chapter 11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1993年
夜风从塔楼缝隙中灌进来,像猫一样蹑手蹑脚,轻拍着每一扇关紧的窗。诺尔哼着小曲,提着一打从便利店捡漏的半价冰啤酒,塑料提环勒得他指节泛白,一边慢悠悠地走下公车,一边把外套领子往上拢了拢。他今天心情格外不错,连凌晨回家都没让他觉得疲惫。尽管早上才从学校那边接到利亚姆被停学的通知,但他觉得——也许自己已经慢慢适应了,甚至学会了从这一团糟的生活里挑出值得庆幸的事逗自己开心。
比方说现在:他住进了一栋有电梯的楼。
他站在电梯里,靠着镜面墙咧了下嘴,想起他们刚搬来时的事。那是去年初夏,坎伯韦尔那片老公寓一套比一套烂,他花了好些天才托熟人找到这栋高层塔楼里正在招租的两室一厅。虽然是老楼,好歹有独立厨房和暖气管,最重要的是,兄弟俩终于不用再挤一张床了。
诺尔原以为利亚姆会和他一样开心不用继续挤着,结果不过几晚,小孩就开始以各种理由“夜袭”——先是说诺尔的床比较软,再说窗户吱嘎响吵得睡不着,后来干脆说梦见诺尔死了,非得抓着他的手睡。于是,那段时间的利亚姆比闹钟更管用,几乎每天早晨,从来拖到最后一刻才按掉闹钟的诺尔,都是被脑袋拱在他胸口上流口水的家伙用横在他腰上或者肚子上的一条狗腿压醒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利亚姆上了中学,进入青春期的小鬼不知道搭对了哪根弦,开始注重个人空间或者隐私那类东西,不但不来挤他,还开始把自己的房门锁上不让诺尔进去了。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他们那层。诺尔走出去,脚步轻快,嘴角带笑,脑子里还盘旋着今天录音室里的那点小惊喜。他打着哈欠走向自家门口,钥匙刚插进锁孔,门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利亚姆的声音。
诺尔一把推开门,同时攥紧手里的啤酒充当武器。
灯亮着,但客厅一片狼藉。一个高瘦的陌生人正把利亚姆压在地上,按着利亚姆的头,手里闪着冷光的东西,正从他的小弟弟脑袋上拔出来。利亚姆仰面躺着,乱发粘着汗水,腿在地板上乱蹬,脸上、脖子上都糊着血迹,尖叫着:“啊啊啊——!”
“操你妈的!”诺尔冲上去的时候没有多想,一打啤酒直接抡到陌生人脸上,发出一声闷响,和头骨相撞的易拉罐马上瘪了,爆开的啤酒泡沫呲得到处都是。对方闷哼一声,整个人向侧边倒下,手里的东西也落在地上。这时诺尔才看清“凶器”——是锥子,现在正沾着血。诺尔觉得锥子有点眼熟,但不妨碍他朝对方腹部狠狠补了一脚。那人呜咽着在地上缩成一团,躲避着诺尔,试图用手臂护住身体。
“哎哎哎,哎别!”利亚姆想爬起来却没成功,一把抱住他的腿,“别打,别打,我们、我们打耳洞呢!”
“操……疯了吧?耳洞?”
这会儿诺尔才看清躺在地上流着鼻血呻吟的“凶手”其实是个还没长开的大男孩,不过十五六岁,脖子细得像电线,顶着个灯泡似的脑袋,头发染过但褪得看不出是蓝是绿,一边耳朵正滴着血,肿起的脸上满是惊恐。
诺尔没理会他,蹲下一把揪过利亚姆的下巴,把那张还稚气未脱的脸扭向灯光。虽然血迹沾了半边脸,冷静下来的诺尔已经能看出来大多血不是他的,而是从另一个男孩脸上滴下来的,而地上散落着还没化干净的冰块。利亚姆自己的左耳耳垂上,有一个新鲜的洞,微微红肿,还渗着血。他睫毛低垂,眼神涣散,仿佛沉浸在某个幻觉里没能完全抽离,嘴角挂着点恍惚的笑意,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屋里除了啤酒味,还残留着什么更刺鼻的东西。诺尔抬眼扫了一圈,茶几上散着空啤酒罐、撕烂的透明塑料袋和显然是迷幻蘑菇的残渣。诺尔的怒火重新一点点从胸膛里窜起来。他没说话,攥着那个挨了他一打啤酒的小子的领口,连拖带拽,砰的一声将他和门一道摔出去,反手插上了门锁。
“我们都他妈搬走了,你还他妈去那个破仓库找那些垃圾人?!”
“嘿!不是垃圾!”利亚姆在地上盘起腿,虽然还站不起来,但神情亢奋,双眼发亮,“是我朋友!”
“哦?”诺尔咬着牙笑,“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利亚姆张着嘴答不出来,眼神飘忽了几秒,不知是回忆还是发呆,最后赌气似的把脸一扭不看他了。
诺尔压着火气去厨房,把窗户拉开通风,又翻出冰箱上方那个装着各种杂物的旧饼干盒。盒子里塞了剪刀、别针、几卷绷带、一小瓶过期的漱口水,还有一只失了盖子的创可贴罐——果然那把锥子不见了,该死的真没见过谁他妈用冰块和锥子打耳洞的。他翻了半天,才从最底下扒拉出还没用完的碘酒和几根棉签。他拧开瓶盖,碘酒的味道在空气中迅速蔓延开。
“过来。”
利亚姆缩了一下:“疼……”
“傻逼,扎的时候怎么不嫌疼?”诺尔从鼻子里喷气,到利亚姆身边蹲下,“胆子真他妈大,脑子一点儿没有,就欠一锥子扎你脑袋里去,反正那里面根本没有脑子不怕扎。操,你他妈真是敢,不扎你脑子里扎你脸上也他妈……”
“那样你就赶紧抱着我去医院呗。”利亚姆喃喃地说,笑了起来,“Noely,你刚才……好酷哦。冷着脸,像在电影里……好莱坞动作片那种。”
诺尔没吭声,他捏住弟弟的下巴把脸扳过来,先擦掉了脸上的血,再用蘸了碘酒的棉签处理那个草率而血迹斑斑的耳洞。消毒水刚碰到伤口,利亚姆就嘶了一声。
“别再碰那些鬼东西。”诺尔拈着棉签,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也别再带那些人回来。你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你要是出了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小什么小——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利亚姆一边躲避着棉签,一边嘟囔着问,声音里没什么责怪,显然只是在转移话题。
“别动,想耳朵烂掉就继续躲。”诺尔冷着脸固定住利亚姆乱动的脑袋,一点点擦净耳洞周围的血迹,又换了一根新的,继续蘸着碘酒在他发红的耳垂上打圈,语气还是冷的,但语速慢了下来,“快下班的时候,有三个人过来,说是来借设备的——布兰登·林奇、史蒂夫·怀特,还有,保罗·威乐。”
他刻意压了音调,但还是忍不住在那个名字上加重了一点力道,像怕利亚姆听不清,也像是怕自己说出来太得意。利亚姆“哦”了一声,抬头看他:“那谁啊?”
“……保罗·威乐。”诺尔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The Jam,The Style Council……你一边吃我买的麦片一边听他歌已经听了一年了,你现在问我他是谁?”
利亚姆的眼睛缓慢地从左转到右,又眨了眨,估计还是没想起来:“好吧好吧,反正不是约翰·列侬我就记不住。”
懒得理他,诺尔用棉签夹住伤口,把残血挤出来,耳垂上还有点红肿,但总算处理干净了。
“耳洞,要留着吗?”
“打得疼死我了!当然要留着!”利亚姆理直气壮,“我们学校有人打两个呢,一个耳朵挂三个环,酷毙了。”
“行,你找个东西穿进去,最好粗点,结痂了就再捅捅。”
“啊?听着好疼——多久啊?”
“嗯……”诺尔随便说了个数,“三个月吧。每次长上就得捅开,不然就得重新穿——放着不管就没有耳洞了。”
“啊?”利亚姆五官皱紧,缩了缩脖子,“要不……算了,算了吧,不留了。”
“怂货。”诺尔挑起嘴角,盖上碘酒的盖子,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他们说听说Blackwing有一台还能用的Roland Space Echo,威乐一直想试试那种磁带延迟出来的噪声感,看看能不能给新歌加点老味道。他们一开始找错人了,Studio B的人不认得,我正好还没下班,”诺尔忍不住打了个响指,“就接待了他们。”
“你弹吉他给他们听了?”
“……调试的时候随便试了两下。”诺尔装作不在意,擦干手走进厨房,把没砸坏的那些啤酒堆进冰箱,“我弹了一段That’s Entertainment的riff,他笑了。”
“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说你弹得比原曲还好!”利亚姆立刻追进厨房,脚步发虚差点摔倒。
“闭嘴吧你。”诺尔把冰箱门“咣”地一关,“我随手又弹了几句自己的东西,他问我是哪首歌,我说是诺尔·加拉格尔的,问他听过没。他说没听过,我说废话,这是我写的。”
利亚姆笑得快岔了气:“那他说啥?”
“他说我该把歌写完。”
诺尔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消炎药,说出那句话时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
“他走之前还跟我要了电话号码,说哪天找我喝一杯。”
利亚姆紧跟着诺尔,听到这儿,故意把脑袋伸到诺尔能看见的地方,摇头晃脑地发出夸张的啧啧声:“啧啧,你看看你那高兴的样儿……要是你再晚点回来,我可能都被捅死了你知道吗?”
“随便带人回家给身上扎洞,哈——你最好是真被捅一下清醒清醒。”药瓶被扔回抽屉,诺尔把消炎药和温水一并递给他,“吃。”
利亚姆接过药片和水杯,抿着嘴巴偷看了诺尔一眼,还是乖乖吞了下去,但才咽下没几分钟,他就开始眨巴眼睛,像是突然就困得不行了。
“……头晕,”他抱怨着,跌进沙发里打了个哈欠,“这药,过期了吧?”
“你以前吃这个就有点犯困,忘了?”诺尔看了看药瓶上的日期,确实没过期。
他的小弟弟没有回应,眼看着像电量耗尽的玩具娃娃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也软了下去。
“利亚姆。”
“嗯……”那孩子这次应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
诺尔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把他捞起来,试图直接抱回房间,结果刚把人揽进怀里,鼻子立刻被一股酸热的混合气味呛了一下。利亚姆满头湿漉漉的汗,后颈发茬间干结的血痂被汗泡得半软,一摸就粘他一手。T恤皱成一团,腋下和领口都黏糊糊的,汗味、蘑菇味、啤酒味和少年体味混合成一股子可怕的酸臭。
“操。”诺尔被熏得表情扭曲,踹开浴室的门,把昏沉沉的利亚姆一路拖进去,“你他妈到底是跟人打耳洞,还是被地铁站的垃圾桶吐身上了?”
利亚姆哼哼两声,没回话,身子顺着墙滑坐下去。
诺尔蹲下,熟练地开始剥他的衣服,血渍、汗渍和盐斑清晰地印在T恤上,裤子也是又皱又脏,一条腿的裤管被那罐破掉的啤酒浸透了。
“打个耳洞搞得跟拍恐怖片似的。”他抱怨着,手上没停,三两下把利亚姆扒个精光,衣服鞋袜全扔去角落,拎猫似的提着胳膊把他塞进浴缸。
直到光溜溜的屁股贴到浴缸底,傻小子才呻吟着缩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头:“哎哟……好凉……”
诺尔忍着没再翻白眼,转身打开花洒,先对着地板冲。老楼的水管一开始总有股冰冷的铁锈味,水流哗啦啦砸在瓷砖上,把逐渐升腾起来的白雾打散。诺尔试了试温度,又拧凉了一点,等到水流变得温热柔和,才举着花洒,转回身。
湿透的头发贴着脸颊,利亚姆的脑袋斜倚着墙面,在水流里睁不开眼:“Noely,下雨啦……”
“没下雨,你哥冲猪圈呢。”诺尔一手按住他的后脖颈,把花洒移过来,温水倾泻而下,打湿那一头被血和汗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
“你都不早点回家陪我……真没劲……”
诺尔懒得搭理他,边托着乱晃的脑袋边用手指碾碎干结在发尾和皮肤上的血痂,细小的碎屑和化开的血色一起顺着脊背流淌,化作一道淡红的溪,最终全被温水冲走。洗发水到了他脑袋上根本不起泡,诺尔只好又挤了点,他动作一贯粗糙,但手指穿梭在那乱蓬蓬的、如今已经变成金褐色的头发里时,却不自觉放轻了力道。上次这样给利亚姆洗头,还是两年前,那时的利亚姆仿佛被抽空了,不哭也不笑,吃饭都恹恹的,整天只知道木讷地靠在他怀里任人摆布,更别说擦身洗澡,全都是他一步步带着做的。
回忆让他有些出神。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这孩子已经快十三岁了。细瘦的脖子上凸起了一点喉结形状,肩膀比两年前宽了些,锁骨更清晰了,手臂上添了点肌肉线条,手肘的骨头也更硌人了,不过皮肤摸起来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没像每个青春期男孩那样火速变得粗糙。处于青春期的身体在悄然变化,他不是不曾注意这些变化,但每一次真正面对时,心底总会泛起一些异样的感受——他分辨不清,索性彻底忽略。泡沫从发丝间滑落过肩膀,流淌进水里,逐渐散开,温水在利亚姆的肩膀、脊背和胸口上打出细碎的声响,他抖了一下,没有抗议,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融化进熏蒸的水汽里。
“真是的……”诺尔低声咕哝,回过神来时上衣已经被溅出来的水打透,前襟湿成深色,贴在身上湿黏难受,他索性把上衣扯了下来,团成一团也扔去角落。
利亚姆的呻吟唤回了诺尔的一点注意力,他刚才一个劲儿搓洗着脏兮兮的小弟弟,满心都是这臭小子平时是不是根本没认真洗澡,肥皂涂在身上都不起沫。
“疼了?”诺尔摸着小孩已经洗得清爽的后背安抚,回忆着刚才搓了哪里,拇指压过利亚姆的大腿,试图检查是不是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暗伤。
“Noely……”怀里的孩子一抖,向后仰头,脑袋顶到他胸口,与此同时,诺尔也发现到底是什么“伤”了。
“操。”当哥哥的忍不住笑骂出声,“真他妈长大了。”
无视掉利亚姆的生理反应,诺尔继续自己的搓洗大业——青春期的小孩任何时候起反应都很正常,明天倒是可以拿这事好好嘲笑他一顿。
“诺尔,诺尔……”利亚姆近乎在哀求了,湿淋淋的、带着泡沫的手指反复攀上他的手臂又滑下,后脑抵在他怀里,皱着眉,哑着嗓子哼哼,软绵绵地贴着他扭来扭去,“诺……”
诺尔舔了舔嘴唇,利亚姆难受的样子有点可怜,虽然更多是好笑。“让你喝酒还吃蘑菇,小呆逼。”但他好像也没办法看着笨蛋弟弟继续这样难受。
“给你洗澡不说,还得料理这个,你生来就是麻烦我的。”诺尔认命地圈着利亚姆,免得他一头扎进洗澡水里淹死,左手探进水中。
呼吸掺着哽咽,烫热地喷吐在颈侧敏感的皮肤上,绷紧的小身体贴着赤裸的皮肤剧烈扭动,起伏的胸膛将颤抖传递到臂弯里。“小傻……”他转过头想嘲笑过于激动的小屁孩,却只看见——红晕几乎遍布利亚姆皮肤的每一处,而那双与他相似的蓝眼睛在顶峰的震颤里,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诺尔……”湿濡的、颤抖的、湛蓝的眼睛,清晰地、痛苦地、喜悦地哼鸣着他的名字。
利亚姆的脸颊还残留着潮红,射完就倒头睡了过去,诺尔却耳内轰鸣、浑身冰凉。这没什么,他说服自己——只是兄弟间的互帮互助,尽管他和保罗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他没让自己继续深想,在水中搓掉手心里残留的触感,绕过利亚姆,摸索着拔掉塞子,混浊的洗澡水打着旋流走,秩序回归,诺尔闭了闭眼,重新打开花洒,冲干净利亚姆身上残余的泡沫。
“坐稳,别乱动。”利亚姆几乎睡死了,拎起他的过程中一直东倒西歪,诺尔没好气地命令,但显然被他摆到浴缸边缘坐着的家伙根本没听。利亚姆闭着眼,一头歪到诺尔的肩上,嗓子里含混着哼出点细小动静,整个人像一团还没晾干的毛巾,软绵绵湿哒哒地贴在哥哥身上。
诺尔叹了口气,一手扶着他,另一手展开浴巾把他整个裹住,免得感冒。好不容易给这个不情不愿的小鬼擦干了头发,他自己的裤子已经差不多湿透,把地上的湿毛巾踢到一边,弯下腰把利亚姆整个抱起来。
怀里的身体比过去沉了不少,诺尔步履不太稳地走出浴室,实在腾不出手关灯。
家里很静。月光透过百叶窗投出一排歪斜的影子。诺尔将利亚姆放到床上,从衣柜翻出干净的T恤和短裤,一件件替他套好。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利亚姆全程没醒,只在被子盖到下巴时皱了下眉头,小声咕哝一句:“别走……”
如果利亚姆明天问起来,就说是他吃蘑菇产生的幻觉吧。诺尔心想。
他用指尖碰了碰利亚姆的侧脸,关节蹭到了依旧红热的耳朵,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湿裤子,而且他得把那瓶该死的碘酒拿来,给这该死的耳朵再消毒一遍。
第二天早上,诺尔推开门时,利亚姆睡得正沉。这间卧室很小,塞进一张单人床、一只衣柜和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子后,就没多少转身的空间了,但采光比他那间主卧强。透过窗帘的缝隙,清晨的太阳在墙上画下金黄的一笔,小房间都显得不再那么逼仄。
利亚姆的书包被扔在门边,半开着,里面塞得乱七八糟,课本、漫画、作业本、明显不适合利亚姆这个年龄看的美女杂志,甚至还有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挤在一起。墙上的海报层层叠叠,几乎遮住了原本浅米色的墙面。最显眼的是一整排约翰·列侬,从年轻时戴着墨镜、抱着吉他坐在地上的黑白照,到纽约街头他穿着军绿色军装外套、神情冷峻地凝视镜头的彩照,每一张都用胶带贴得密密实实,边角磨损却整齐平展,显然不止一次被取下又重新贴回,还被珍惜它们的主人仔细地擦拭抚平。
真该庆幸利亚姆是弟弟不是妹妹,而且列侬早就死了——不然他八成要跑去当披头士的骨肉皮。诺尔踢了踢床脚:“起床,小王八蛋。”
被喊醒的小孩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裹起来,像肉虫子一样在床上扭着抗议:“才几点啊……”
“快九点了,赶紧的。”诺尔走过去拉开了薄得可怜的窗帘,阳光瞬间泼了满屋,利亚姆痛苦地“啊”了一声,缩进被子更深处,仿佛一只遭了酷刑的吸血鬼。
“耳朵好痛……”他一边呻吟,一边艰难地掀开一点被角,手指笼着自己红肿的左耳垂,满脸委屈,“哥,我这是怎么了?”
“你自己弄的,”诺尔往他枕边丢了件干净T恤,“昨晚你和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伙伴在客厅里用锥子互相捅,一人耳朵上留了个窟窿,都忘了?还要我提醒你吗?”
利亚姆眨巴着眼睛,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啊?我昨天……干嘛来着?”
“你们喝了啤酒,又磕了蘑菇,记不得了?”诺尔皱眉坐在他床沿。
利亚姆揉了揉脸,一副还没彻底醒的样子:“哦……好像想起来一点了。吃了之后就特别困,好像一直在做梦……我记得……好像在飘。后来你回来了。我又睡着了。我在……一个草地上,蒙古正在下雨。有人说我脑袋发光。我在海里游泳,然后被一条鲸鱼吞了下去……”
诺尔轻轻舒了口气,心里轻松了点,好吧,虽然记得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少这小子不记得昨晚某些乱七八糟的细节了。心态一放松,恶趣味顿起,诺尔顺嘴编了起来:“哦,还有呢,你还说要在耳洞上挂个小铃铛,每走一步叮铃铃响。还非让我也打一个,说这样我们就能当‘铃铛兄弟’。”
“我呸,你瞎说!”利亚姆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诺尔挪开了视线,听见他有点羞恼地咕哝,“我不管,反正是梦,不算数。”
“下次你要是再敢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回来,再敢随便吃别人递给你的东西,我就真给你耳朵上挂个铃铛。”诺尔拨了拨利亚姆完好的那侧耳朵,又拍了下他脑袋,“别废话了,赶紧换衣服,十分钟后出门。”
“干嘛?”利亚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床下挪,“去哪玩啊?”
“玩你个头。今天去学校见校长,这你也忘了?那破蘑菇劲儿真那么大?”诺尔站起身, “我还没问你在学校到底干了什么,你怎么把人送进医务室的?你还真是一天不闹点事就浑身不舒服。”
利亚姆皱着眉翻了个白眼,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行了行了,别念了。路上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反正不是我错——”
校长办公室窗明几净,地毯踩上去柔软得不真实。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胡桃木办公桌,桌面一尘不染,摆着几叠整齐的文件、一块擦得锃亮的黄铜制名牌,还有一瓶看上去从来没用过的墨水。桌子后头,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细框眼镜,西装袖口底下露出一截银色手表。
“加拉格尔先生,利亚姆。”校长抬起头,眼神在两人身上快速扫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伸出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请坐吧。”
诺尔斜着坐下,翘起二郎腿,手搭在椅背上,显得漫不经心。利亚姆更没规矩,屁股刚放到椅子上就开始抖腿。诺尔侧头瞪了他一眼,小孩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关于这次事件,”校长翻了翻面前的文件夹,双手交握压在文件上,“我们确实感到遗憾。利亚姆打伤的同班同学乔治·卡森,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两颗牙齿松动,面部擦伤,胳膊骨裂,至少得打六周石膏。我们了解你们的家庭情况——你独自抚养弟弟,这非常辛苦,也令人敬佩。学校并不希望用处罚的方式加剧你们的困难。”
“那你今天请我们来是干嘛?唠家常?”
校长换上了商量的语气:“我们目前考虑,利亚姆暂时停课两周。期间,希望你们可以向受害方家长赔礼道歉,我们会向他们说明你们的诚意,这也许可以帮助利亚姆争取,不把暂时的停课升级为正式处分。”
“那孩子还能张嘴骂人吗?”诺尔突然问。
校长皱眉:“我们听说是因为言语冲突引发了打斗,但具体——”
“呵,‘言语冲突’,”诺尔抬高了声音,语速不快,词句却像刀片,“是你们那位贵族小少爷先说我弟‘没爹没妈’、‘孤儿’、‘穷逼’——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该听这种话吗?那他听到这种话会有什么感觉?你他妈怎么不聊聊这个?”
校长明显一滞:“无论什么原因,诉诸暴力都是错误的。利亚姆的问题,不是一次冲动。过去两个月他在课堂上至少和四位老师发生争执,顶撞老师、迟到、逃课……这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至于那些话,我们调查过,事发当时并没有其他孩子和老师在场,所以无法确认小加拉格尔所提到的内容是否属实——”
“你是觉得我家孩子在撒谎吗?”诺尔笑着,向前倾身。
“加拉格尔先生,我们在尝试解决问题,言语争锋没有实际意义。”校长咳了一声,“我的意思只是说,学校有责任根据证据做出处理。”
“你们的‘证据’是不是一个姓卡森的实验室?最近恰好有个姓卡森的——和乔治小少爷一个姓,真巧——给学校捐了个实验室,刚才我上楼时候还路过了,名牌现在就钉在墙上,对吧?所以他儿子可以在学校里横着走,可以当走廊里的纳粹广播站,而我家孩子必须忍着,最好还得去吻小少爷的鞋?”
“我们只是希望以合适的方式缓和这次冲突——”
“合适?”诺尔一笑,抬手隔空点了点校长保养得宜的大脸,“你舔他爸的屁眼的时候,是不是也用了‘合适的方式’?校长先生有这样一条好舌头,在办公室里浪费口水可真不划算。要是非得跟那位家长见面,请一定提前通知我,我一定仔仔细细洗干净手——方便赏他几个好耳光,教教他怎么管住他儿子的臭嘴。”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校长的脸色从粉白胀成暗红,眼镜几乎要从鼻梁上滑下去。他猛地站起身,手拍在桌子上:“你这是威胁。”
“不。”诺尔平静地说,“相信我,只是教学建议。”
“那么我必须告诉你,”校长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这样,没法缓和冲突只能升级事态。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们原本的打算只是留校察看,但你,诺尔·加拉格尔先生,你今天的态度说明你并不愿意合作,也半点没为利亚姆考虑。好,我正式通知你,我校即日起开除利亚姆·加拉格尔的学籍。”
利亚姆从椅子上跳起来:“啥?!”
诺尔并不退让,反而向前一步,手同样撑在桌沿,冷笑着:“你终于说出你想说的话了,校长先生。谢谢你给我省事了。我们走。”
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利亚姆,转身大步离开。
推开家门,诺尔把钥匙甩进托盘里,还没站稳就听见椅子吱呀一响,利亚姆已经蹿到餐桌边去了。他仰着头冲诺尔坏笑:“哥你刚才也太牛逼了哈哈哈哈!那校长脸都快气成火腿肠了——舔屁眼,哈哈,你说他有好舌头哈哈哈哈,你他妈太损了,笑死我了。”
“笑个屁啊。”诺尔把烟盒拍到桌上,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往利亚姆那边瞥。嘴上骂,语气却没多少怒气。他拉开椅子坐下,手肘撑着桌面,一只手伸过去把烟磕出来,叼进嘴里,又找了找打火机,“这下好了。被开除了,得赶紧再给你找个新学校。现在都快六月了,难办啊,你就知道给我找事。”
而且那些放学之后总是一路跟着利亚姆到他们家楼下的小女生,怕不是都得失恋了吧——诺尔心想。
“那就不上呗。”利亚姆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饼干塞进嘴里,“你不也辍学?你现在不也混挺好?”
“拜你所赐,我混得挺惨的。”诺尔喷着烟,指着他鼻子,“你个小屁孩,什么都不会,不上学还能干嘛?去马路边打劫老太太?街头卖艺?扮大猩猩吓人?”
“我能跟你一起搞音乐啊!”利亚姆咧开嘴,一脸“难道我真的是个天才”,“就我们俩,组个双人乐队,‘加拉格尔兄弟’怎么样?绝对比IC牛逼。”
诺尔哼了一声,他可不是没试过。他们刚搬来那会儿,他也试着教利亚姆弹吉他,小家伙刚练不到十分钟就喊手疼,要歇;歇了一会儿又说肚子饿,要吃零食;刚啃完一块饼干,又一溜烟说要下楼买饮料,回来时带了两个棒棒糖,还问他能不能先躺一会儿放松一下“酸痛的肩膀肌肉”。
“你搞音乐?”诺尔挑眉,语气像在评价一只打算上牛津的狗,“你连G和弦都按不响。顶多在台上晃沙锤,或者系个铃鼓在鞋上,踢踏两下凑热闹。”
“谁说的,我可以唱歌啊!”利亚姆倏地站起来,皱着脸像是受了极大侮辱,跑进诺尔房间没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回来,怀里抱着吉他,“快,你弹那首,我来唱!”
“谁许你动我吉他的。”诺尔没接,靠在椅背上翻了个白眼,“哪首?”
“就那个嘛,晚上你躲在房间里,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在听哦——”利亚姆强行把琴塞进他怀里,“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段,烦都烦死了,我都背下来了。”
他当然知道利亚姆说的是哪一首。那是他的歌。确切地说,是他两年前写下的旋律,那会儿他们刚从爱尔兰回到伦敦,他进了Blackwing Studios打杂,成天在器材室里擦磁带机、收拾线材。有时候一天都碰不到琴,只有晚班时留下来的空档,才能蹲在设备堆里弹上两下。那天他把滚石的Exile on Main St.放进机子里,一边听一边断断续续地跟着弹唱。指尖顺着旋律瞎摸几下,突然一个不属于原曲的和弦跳出来,像是从琴弦里自行蹦出来的东西。他跟着它哼出了一句旋律:
“Maybe I don’t really wanna know…”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他不想知道未来会怎样,不想去想生活是不是会一直这么糟,不想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满身是刺的小孩,不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个失败者。
那之后的很多个月,他都没把这首歌写完。日子过得太乱,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回到家还得应付利亚姆的胡闹。之后很长时间,他都只写出了这一句,但就是这一句,在脑子里缠了他两年。后来他试着继续写——在地铁上、在录音室的茶水间、在便利店排队时的收银台边,写写停停。直到最近几周,他才终于觉得,好像差不多了。像一件他亲手缝了两年的外套,线头还多,剪裁也不完美,但穿上那一刻却刚好合身。
他低头看了一眼弟弟,利亚姆正等着他开始,眼睛闪亮亮的,像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唱出来。
诺尔叹了口气,把抽了一半的烟搁在烟灰缸上,终究还是拨响了琴弦。那熟悉的前奏一出来,利亚姆立刻跟上:
Maybe I don't really want to know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How your garden grows
你的花园长势如何。
他唱得认真极了。平心而论,那不是一副“好嗓子”——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利亚姆刚结束变声期不久,声音稚嫩,又带着一丝微妙的沙哑和不稳定感。他唱得也不稳,气息有点浅,尾音偶尔发颤,就像未经打磨的玻璃在空气中切开了一条线。
可就是这种不完美,反而让人无法忽视。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爆发力。他不用学,也不装腔作势,唱出来的东西就像直接从肺里翻滚出来的:真挚、猛烈、不加掩饰。他的嗓音就像一条新铺的柏油路,热气蒸腾,尚未冷却,却已经直通向远方。
诺尔坐在那里,一边弹着,一边听着弟弟用那副还没长熟的嗓子唱着自己的歌。他突然意识到,从那句旋律浮现在脑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期间他换过几把吉他,搬过一次家,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曾经的自己,也重新捡起了些别的什么。
但这首歌还在。
而现在,利亚姆正在替他唱:
Maybe I will never be
也许我永远无法成为
All the things that I want to be
我想成为的模样
But now is not the time to cry
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Now's the time to find out why
是时候去寻找答案
I think you're the same as me
你和我一样
We see things they'll never see
能看到他们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You and I are gonna live forever
你和我啊,会永远活下去
We're gonna live forever
你和我啊,将会一起永生……
最后一句落下的时候,利亚姆跳到椅子上,平举双手像只鹅一样鞠躬,并朝诺尔送出一个飞吻:“谢谢伦敦!你们太棒啦!”
“傻瓜,你真把自己当摇滚明星啦?”
“你不是说我只配摇沙锤吗?”利亚姆笑嘻嘻地跳下来,走到诺尔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诺尔斜他一眼,没说话。
“哎你别不说话啊,我是不是特别有当歌手的天赋?”
“有个屁。”诺尔把琴放回膝盖上,“你顶多算跟着瞎吼。”
“你在骗自己。”
“闭嘴。”
“你感动了。”
“我没——”
“你差点哭了。”
“闭嘴!”诺尔笑了出来,“周一咱们还是得去教育局登记,看看还有没有哪家倒霉学校愿意收你这个炸药包,不然我只能把你送去教堂加入唱诗班了。”
“切,等着瞧吧,”利亚姆捏了捏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总有一天你得靠我吃饭。我要把你写的歌唱到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谁。”
-TBC-
Notes:
作者的话:谢谢大家的留言,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Chapter 12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们在大厅等了二十分钟,轮到他们的时候,是个年轻女孩接待的。
“很抱歉,您不是利亚姆·加拉格尔的法定监护人,不能办理。”她说这话时没看任何人,眼睛瞟着屏幕,仿佛她刚才说出的话都写在那机器上,声音里带着惯常的职业礼貌。
诺尔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不是?那谁是?”
“嗯……登记的监护人是,”对方扫了眼电脑屏幕,平静地念出了那个他们不愿再想起的名字,“托马斯·加拉格尔。也就是他的父亲。”
利亚姆原本倚着柜台百无聊赖地玩着衣服下摆的线头,闻言猛地抬起头。
“你是不是查错了?”诺尔双手撑在柜台上强压住火,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一个女孩太过咄咄逼人,“我是他哥,两年前来你们这里给他办过转学,那时候就是我办的,怎么现在就突然不是监护人了?”
“嗯……”那女孩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一阵,“好的,入学记录,转学记录,查到了,确实是,但是……”她的眼睛在诺尔身上稍微停留了一瞬,带着点迟疑地转回屏幕,“登记人那一栏是手写信息,没有与系统录入的ID匹配。当时是用什么资料办理的?”
“我……我们妈。”诺尔低头深吸了口气,“她签过一封授权信——手写的,让我负责监护我弟弟。我是拿那个来办的——授权信,还有她的死亡证明。”
“噢……”她点了点头,声音轻了些,依旧带着那种礼貌的迟疑,“监护授权……不过这类文件通常只用于应急医疗授权,并不能正式转移监护权。严格来说,当时的操作是不规范的。最好能联系一下他的法定监护——”
“联系不了。”诺尔干脆地打断了她,按住旁边利亚姆的脑袋,把他拉到身边,“不会联系。”
女孩欲言又止,来回看了看他俩,像是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什么,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撕下一张便签,抄写下屏幕上的什么。“利亚姆·加拉格尔两年前的转学和入学手续是另一位同事办理的,她现在还在我们教区分局。这是她的名字和下一次的值班时间,你带上原件,星期四过来找她看看——如果她能核实文件和相关情况,也许可以。”
诺尔沉默地收起那张推过来的纸片,一声谢谢也没说,径直转身带着利亚姆离开了。他们沿着街角往回走,闷热的空气让诺尔更加烦躁。
“那现在怎么办啊?他们不会……不会把我送去爸爸那边吧?”利亚姆低头踢着一块小石子,湿热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兄弟俩手心的汗混在一起,又黏又热。
诺尔嘴里叼着烟,没立刻回答,直到带着利亚姆绕过路边一片积水,才缓缓停下脚步。
诺尔深深吐出一口烟。“不会。”他说得简短,每个字却是在牙齿间咬碎的,“他不配。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你送回他身边。”
利亚姆抬头看他,什么都没说,但嘴角僵硬的线条稍微松动了一点。
“放心,”诺尔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把那封授权信找出来就行了。就算要把整个家翻过来抖一抖,我也要把它给找出来。”
-
“你确定不在你房间里?”
“当然确定!那些东西都是你收的,你还警告过我不准乱动呢!”
话音刚落,一只破旧的鞋盒飞出柜门,砸在地毯上滚了几圈,翻倒在利亚姆脚边。他弯腰翻了翻,里面是散落的卡带、剪坏了的旧照片、几封没寄出去的信,还有半条断掉的手表表链。年轻的加拉格尔在暴起的灰尘里打了个喷嚏,皱眉嘀咕:“你这些破烂留着孵蛋啊?”
“闭嘴,总比什么东西到你手里就消失强。”诺尔正跪在衣柜前翻检塞在角落的文件袋,却一无所获。
过了半个小时,那只从爱尔兰带回来的旧行李箱被他们拖到客厅的地板上。箱子外皮已经起毛,边角还有一块搬家时剐破的豁口。诺尔“哧啦”一声拉开拉链,幸好伦敦的鬼天气没把它锈死,只是随着打开带出一股霉味。
客厅一片狼藉。旧文件、账单、医疗检查单复印件,还有一摞不知道是哪年写的歌词稿,所有类似的纸片都被翻出来,堆在地上。沙发靠垫被扔到地上当坐垫,两个纸箱倒扣过来,纸张像脱逃的鸟群一样漫天乱飞,诺尔甚至连厨房水槽下那只贴着“利亚姆你敢动这个箱子我削死你!”的黑色塑料箱都翻了一遍。
“不可能找不到。”从乱糟糟的旧箱子里抬头,诺尔站起身,拽着头发在堆得像坟头一样高的杂物前停了几秒,“我记得那年她刚到伦敦就写了,还单独装了牛皮纸信封。”
“信封?”原本到处翻东西玩的利亚姆停住动作,折回行李箱旁,从里面那只被压扁的旧帆布包里摸出一个边角已经卷起的信封,“是不是这个?我刚才就看见了,信封背面有你名字。”
“不早说。”诺尔一个箭步扑过去,小心地从他手里接过来,抽出,抖开。果然,是佩吉的字迹:
我,玛格丽特·加拉格尔,授权我的儿子诺尔·加拉格尔,自1991年12月起暂代我监护我的小儿子利亚姆·加拉格尔,并在我因病无法陪伴时行使必要的决定权,期间其医疗、学业与基本生活决定由诺尔代为处理。
“找到了。”他松了口气,轻轻抚摸纸张上已经有点变淡的字迹,低声说。
“酷!”利亚姆往后一倒,一屁股坐进靠垫堆里,“那我们下周四拿去就行了对吧?是下周四吧?”
诺尔点头,把信仔细地放进文件夹里夹好,刚想整理地上的东西,却看见利亚姆把旧箱子里其他的东西都刨出来,拉开夹层里那个小小的拉链,“你翻什么呢?”
“这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刚才硌我。”利亚姆在拉链缝里摸索着,“说不定是什么宝贝……”
利亚姆从夹层的拉链里抠出一个布包,是用旧睡衣改成的小袋子,手缝的,针脚细密。
“是妈妈做的。”诺尔也认出来了。兄弟俩不由自主屏息看着这个小布包,利亚姆拆开系紧的抽绳,拎着袋子底部,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一对克拉达戒指清脆地滚落在茶几上。金色的,边缘有些氧化,但心形、王冠与双手的造型依然精致。诺尔愣了一下,伸手拿起其中一枚,翻转到内侧,指腹触到刻着的名字:
NOEL
而另一枚则刻着:
LIAM
他们对视了一眼,利亚姆先反应过来,把写着自己名字的那枚套到手指上,无名指太细,中指比较合适。他抬起手晃了晃,对着诺尔露出欠揍的笑容:“嘿,看啊,多酷。我以后打架就戴这个。”
“你戴错了。”诺尔有点好笑地轻咳一声,伸手把他的手腕拉近,“左手,心朝里——那是订婚的意思。你和谁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呃。没啊。”利亚姆挠了挠头发,“操,那怎么戴?”
“右手,心朝外,意思是你还单身——小屁孩,你就戴右手。”诺尔转了个方向,替他套到右手上,捏了捏利亚姆指根,“还有点松。”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枚,握在手里摩挲,小小的金环现在染上了一点体温,“保罗也有一枚,记得吧?妈说过,爱尔兰男人成年的时候应该戴这个。我离家早,你还小,但她大概……早就准备了,后来……没来得及给我们。”
利亚姆低头盯着哥哥掌心那枚戒指,歪着头皱着眉像是在考虑什么大事,然后他抓起诺尔的右手,将那枚刻着“NOEL”的克拉达戒指小心翼翼地推到无名指根部。他的动作意外地轻,指尖热热的,带着一点汗。戒指的尺寸正好,像是终于回到了本应属于它的地方。
利亚姆暂时还没能找到愿意接收他的新学校,整日无所事事。他曾一脸神气地说找了份送报的活儿,要“自力更生”,结果干了不到两天就被辞退——第一天把一户人家的报纸塞进了牛奶箱,第二天干脆赖在公园长椅上看漫画,把整捆报纸当垫子坐皱了。
虽然被炒了鱿鱼,他倒没显出太多懊恼,反而更理直气壮地开始自由探索。上午跑到街对面的篮球场里跟一群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厮混;下午则蹲在公园的水池边,跟小学生打弹珠。回到家时额头往往晒得通红,裤子蹭得全是泥灰,一开门就往冰箱前冲,嚷着要喝汽水。
一个傍晚,他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从楼下窜回来,进屋就大喊:“哥——!曼市德比这周末就踢!咱们得去看啊!”
“你上次去看就输了,”诺尔正坐在地上换琴弦,头都没抬,“上上次,也输了。我可发现了,每次你一看就输,你就是个行走的扫把星,在家看看直播得了。”
“巧合!都是巧合!”利亚姆不服气地跺脚,“上次是裁判傻逼,上上次是阿森纳耍赖!”
“你每次进球场就跟进游乐园一样,汽水、热狗、爆米花、纪念徽章、球星贴纸,看见什么要什么。上回你光买吃的喝的花的钱,比我带女孩儿约会都贵,”诺尔将换下来的旧琴弦卷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老天,我看你是把你哥当提款机了。”
“这回不买!一定!”利亚姆立正敬礼,一脸严肃,“我自己带面包夹火腿当午饭,还只喝家里的汽水,贴纸我自己画,行不行,行不行?你看我多给你省钱啊?”
诺尔瞥他一眼:“你就差没说你会自己坐火车去了。”
“那我自己去,你可别后悔哦。”
诺尔猛地抬头,盯着弟弟噘到天上去的下嘴唇和皱成一团的小脸来回审视,利亚姆看上去确实像是要为了闹别扭展开逃家之旅,但眼里那点藏不住的、贼兮兮的光还是让诺尔松了口气——并翻了个白眼。他把琴调好,拍了拍腿站起来:“那我找根绳,拴着你去,省得你在球场上乱撒尿。”
利亚姆咧嘴一笑,“你答应啦?”
诺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去是去,不过到时候你要是给我惹麻烦,我就把你卖给小贩。”
那之后几天,利亚姆都兴奋得像迎接假期的小学生,每天都缠着诺尔念叨:“你记得咱几点出门吧?”、“我找着上次那条围巾了,就那条咱赢纽卡斯尔那场戴的,肯定走运!”诺尔一边忍着笑准备晚饭,一边心想这回曼城要是再输,缅因路球场该把利亚姆拉进黑名单了。
比赛日的那个早上,诺尔刚把两份夹火腿三明治用蜡纸包好,电话就响了。他擦着手,走到客厅抓起听筒,夹在肩膀上:“喂?”
“是诺尔·加拉格尔吧?”对面是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口音熟悉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调,“我是保罗·威乐。”
诺尔下意识挺直了背,赶紧用手握住听筒,慌忙间,听筒差点飞出去:“噢……嘿!是,是我。”
“这周我在录东西,”威乐说,“下午有空没?我约了朋友,吃完午饭在The Toucan喝一杯,想跟你聊聊。知道在哪儿吗?”
The Toucan。诺尔当然知道,Soho的老酒吧,享受吉尼斯的好地方。藏在Dean Street边上,黑墙黄字,进门那一瞬就像掉进旧唱片的封套里。酒吧的地下室曾是 60 年代音乐人聚集的场所,甚至有传言称吉米·亨德里克斯曾在此演出。
“下午?”诺尔低头看了眼刚包好的三明治,犹豫了。比赛在下午三点开始,他知道利亚姆有多期待这次德比——虽然他自己也期待,但脑子已经自动盘算要怎么和利亚姆解释了。
“两点。”威乐顿了顿,像是听出了他的踌躇,“别太紧张,不谈正事,随便聊聊。”
诺尔“嗯”了一声把话筒夹回肩膀和脸颊之间,从兜里摸出烟盒:“行,两点,就在那儿见。”
挂了电话,诺尔抬头看了看挂钟,又望了望利亚姆房间的门。他揉了揉眉心,翻开电话簿,按下一串号码。电话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了,对面是Bonehead惯常的懒洋洋语气:“喂?”
“是我。”诺尔咬着过滤嘴,语气干脆,“你一会儿回曼彻斯特?”
“是啊,回去看球呗,你们不是也要去吗?曼联这赛季可是奔着冠军去的,正好带你弟长长见识。”
“见识你们怎么靠吉格斯偷点球?省省吧。——我有事去不了了……你能不能带上我家孩子?票我有两张,多出来的你送人或者卖了都行。”
“你这臭嘴——不会是突然有姑娘约你吧?”
“别废话,是真有点儿事,很重要。”诺尔拿烟盒在桌边敲了敲,追了一句,“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把他扔球场厕所里锁着。”
Bonehead笑了一声:“得了吧。我顺路过去接他,记着啊,欠我一顿酒。”
“记着呢。”
挂掉电话后,诺尔把利亚姆的房门推开几寸,利亚姆正坐在地毯上,一边穿袜子一边哼着球迷口号,见他进来立刻跳起来:“走啦走啦!我已经准备好了!”
诺尔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计划有变。我去不了了,Bonehead带你去。”
利亚姆的笑容啪地灭了:“啥?你答应我了!”
“我是答应你了,但……保罗·威乐刚刚打电话,说约我去喝一杯。”诺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你也知道那是谁,他可不是随便约人聊天的。我不能不去。”
利亚姆皱着脸看他,蓝眼睛里的委屈和失望快要流淌出来。“骗子!你说过这次带我去的。你还说——”
“我知道。”诺尔打断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都记得——但这事很重要。”
“比曼城还重要吗?”
“你不是老问我什么时候能靠写歌挣钱,总说让我别只在录音室给人打杂吗?这可能是个机会。”
利亚姆没吭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抠着指甲旁边的倒刺。
“而且又不是不让你去。”诺尔蹲下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镑纸钞塞进他手心,“Bonehead带你去。他人你熟,球你也能看,钱你拿着,想吃什么随便买,汽水热狗薯条贴纸或者其他什么玩意都行——回来别跟我哭穷。”
利亚姆捏着那张钱,还是闷闷不乐的。
诺尔想了想,又补充道:“等我下周发了工资,补一场。挑你想看的,近点的座位,再给你买件新球衣。回来的时候咱俩再去吃顿好的——你上次不是说唐人街那家炒饭好吃吗?这次不只炒饭,菜单翻一圈都给你点一遍,怎么样?”
利亚姆这才哼哼着咕哝了一句:“得了吧你,你自己想吃。”
“我一口不吃,我看着你吃,看你把自己撑成球。”诺尔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赶紧换鞋,Bonehead一会儿就到了。你也不想错过开场,是不是?”
诺尔推开The Toucan的那道木门时,店里冷气还不太足,酒味和烟味在略带湿气的空气中沉甸甸地打着转。擦了把脖子上的汗,诺尔在昏黄的灯光中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角落一张半月形木桌边。
保罗·威乐已经到了。
他穿一件单薄但看起来很讲究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墨镜挂在领口,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旁边还坐着一个四十出头、头发后梳的男人。两人间摆着三杯吉尼斯,最靠外那杯的泡沫边已经快要消失。
“来了。”诺尔走到桌边时,威乐抬起眼睛朝他点了下头,没起身,拍拍旁边的空位,介绍起身边的人,“这是菲利普,Townhouse的老朋友。最近帮我做点监听上的调整。菲利普,这位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诺尔·加拉格尔。”
诺尔和他们握手,坐下那一刻,才意识到后背洇了层汗,微凉的椅背让他从漂浮感中落地,扎扎实实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菲利普对他点头一笑:“小子,保罗说你写了首好歌。他夸你夸得,我以为是我当年第一次听Down in the Tube Station at Midnight呢。”
诺尔轻咳一声,忍不住小小地得意。
“说到这个,”他转头面对威乐,“你那张Sound Affects,我十四岁的时候整张扒下来过,特别是That's Entertainment,都快把我洗脑了。我哥在后院修草坪,我一边弹一边吼,结果被他骂神经病。”
“不错啊,”威乐挑了下眉毛,“我十四岁那会儿,可能还没你翻得熟。”
“后来The Gift那张我反而更喜欢了,尤其Side two那几首,一听就知道你那时候已经不想待在原地了。”
威乐顿了一下。“耳朵不赖。”随即他笑了,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啤酒杯,“我们早上刚从录音棚出来,录鼓的时候发现那台Telefunken V76好像出问题了,声音不对了。林奇说Blackwing那儿还有能响的。”
诺尔点点头。“响是能响,就是要哄着来。前段时间我还拿它录过一段鼓,电压一飘,差点冒火花。”
“哈哈,那批德国货,”威乐摇着头笑,“脾气比人都难搞。可也就它有那个味儿了,那声音出来的时候,就是七十年代。
“就是得看它能不能好心肠地别把咱们的耳膜都炸掉。”诺尔说。
“好吧好吧——那现在还有几台能用?”
“说实话——不多。”诺尔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让他冷静了几分,“Studio B基本废了,连话筒都在卖;Studio A还能开工,但设备也跟古董差不多,就这老板还想着涨租。”
他说得自己也笑了,但笑只停留在嘴角——Blackwing已经不是当年的Blackwing了。曾经那些来来往往的神仙:Yazoo、Cocteau Twins、Depeche Mode……现在全都去了别处。这个他曾幻想过能改变命运的地方,如今已经是靠着老设备和情怀回忆勉强撑场面的半死棚子。
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踏进了神殿。现在嘛——更多时间在打扫神殿里掉下来的旧墙皮。
“没记错的话,My Bloody Valentine在你们那儿录过音吧?”威乐问。
“是,算起来四年前了,那会儿我还没入行。”诺尔耸了耸肩,“那时候的事只听同事说起过,他们租了整整一个月,才录出来6秒钟的吉他。后来又换去别的棚,最后几乎把伦敦所有的棚折腾了个遍。听说那张专辑差点把他们厂牌搞破产。”
“不是差点,是连艾伦·麦基自己都搭进半条命去。”威乐点了根烟,“其实Creation在做Loveless之前账目就已经一团糟了,MBV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磁带。”
“他不是挺过来了?”诺尔接话。
菲利普在一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去年硬是把Creation一半股份卖给了索尼,换点喘气的空间。”威乐说,“他现在整天跟吸尘器一样吸粉——去年我在The Dublin Castle上撞见他,他精神还挺‘好’的,躺在地板上大叫着要签下一代的‘摇滚之王’。”
“他还在找?”诺尔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他总是在找。”
“你们认识很久了?”
“算是吧,但也没多熟。十多年前,他还在格拉斯哥,组了个小乐队,录Demo,蹦酒吧,发传单,给我也寄过信,说是The Jam的死忠。我还真回了他几封。不过后来他也没怎么跟我联系了。现在想想,那信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一会儿讨论专辑封面,一会儿问我‘吉他是否该永远反对合成器霸权’。”
“还有这段?”菲利普笑着接话,“那你怎么回的?”
“我回他:‘先买个调音器,再谈革命。’”
三人一起笑了出来。
“不过他也是真的认真。”威乐说,“那些信里句句带着火气——就是听起来像站在你隔壁小便池撒尿的家伙边尿边他妈拉着你谈论哲学。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会儿已经在一边搞厂牌,一边做fanzine(音乐小刊)了。”
“然后就成了Creation的老板?”
“嗯。老天真是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原本只想出几本DIY杂志、发几个单曲给朋友听,结果,一头栽进了音乐工业的大泥坑。”威乐摇了摇头,“但别小看他,疯归疯,他听见好东西,立马能反应过来。”
从火车站出来时,太阳高悬,晒得厉害,整条街像被烤热的铁板。通往缅因路球场的路两旁挤满了人,恐怕全曼彻斯特的人都挤在这里了,有穿着蓝色球衣大声唱歌的曼城球迷,也有偷偷比出鄙视手势的曼联球迷。吆喝声此起彼伏,围巾、假冒贴纸和图案印歪了的纪念T恤铺了一地,晃得人眼花。
等Bonehead一路拽着利亚姆挤到球场大门前检票口那会儿,才意识到出了点小问题。
“……操。”Bonehead低头看着那张票,眉头皱成一团,“我的票是客场球迷区的。”
“啊?”利亚姆一愣,掏出诺尔给他的票,对比了一下:“我哥买的这两张都是主场球迷区的。”
Bonehead盯着手里的票,又看了看人头涌动的球场外墙,刚意识到自己被无情的命运赋予了一个悲惨的角色。
“没事。”利亚姆拍拍他的胳膊,“我又不是小宝宝了,自己能行的。我去东看台,你看完比赛直接来门口接我就好了,怎么样?说定了。”
Bonehead没说话。他依旧拎着利亚姆的领子,免得他俩被人潮冲散,他低头盯着利亚姆那张天真的脸,眼神从他的棒球帽、汗湿的鬓角,一直扫到他脖子上那条蓝白相间的曼城围巾,眼疼似的闭眼,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你看着是能行,”他摇头,“可你要是一激动跳到前排球迷脖子上庆祝被揍了,或者吃热狗的时候因为往前排扔番茄酱被打,你哥那张臭嘴能骂我骂到进棺材。”
“哪有!我很乖的好吧?”利亚姆瞪大眼睛摇晃着脑袋,一脸无辜相。
Bonehead咂了咂嘴,看了看自己的客场票,再看看诺尔的主场票。“你哥欠我太多了。”他嘟囔着把自己的票折起来塞进后裤袋,接过利亚姆手里的主场票。然后咬了咬牙,自我催眠一般地不知默念了什么,从利亚姆的脖子上抽下围巾,在小孩咯咯咯的笑声里,一圈圈地绕到自己脖子上。
“这颜色真不适合我。”
“哎呦,你戴蓝色好酷。”利亚姆大力鼓掌,“很帅哦,考虑考虑换个主队呗。”
Bonehead叹了口气,牵起利亚姆的手。“我这曼联的身子、曼联的心,今天竟然要混进曼城主场当间谍了,要是被我那帮球迷朋友看见,非把我脑袋剃光不可。快进去,我要反悔了。”
他们一起跟着队伍检票入场。Bonehead从头到尾都像做贼一样,尽量走在人群中间,目不斜视,找座位的时候还特地选了靠角落的地方。
比赛开始后,现场气氛沸腾起来。每次曼城带球推进,他们所在的基帕克斯看台就响起一波波浪潮般的呼喊声;一旦曼联反击,附近就齐刷刷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少数几声咬牙切齿的骂街。
Bonehead全程坐得笔直,双手扶在膝头,表情正派,情绪稳定。每当曼城逼近球门,他就板着脸点头,做出“不错不错”的表情;每当曼联反击,他就紧紧攥住膝盖,像憋尿一样屏着气。绕在脖子上的围巾这会像是绞索,弄得他十分不自在。
中场休息,利亚姆拉着Bonehead去了球场里的商店,用诺尔那十英镑给他们各买了一份热狗、一罐汽水、两根巧克力棒和一包薯片,又买了两张球星贴纸。
0-0的比分持续到了下半场的伤停补时阶段,而曼联抓住一次角球机会,埃里克·坎通纳一个鱼跃冲顶——进了。曼城0-1曼联!
利亚姆身边瞬间起立了一整排人,哀嚎、咒骂混作一团。球门另一侧的南看台则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而Bonehead……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手心里,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利亚姆皱起眉,侧头盯着他。
这家伙的肩膀在抖啊。
“你在偷笑吗?”利亚姆眯起眼。
Bonehead没说话,指缝里漏出点疑似“呼哈哈”的奇怪动静。
利亚姆举起拳头,狠狠锤了一下他的胳膊!
“嘘——嘘!”Bonehead连忙压低声音,“我在悲伤。你没看见吗?我快哭了。”
“你那是笑出来的眼泪!”
“喔!那是泪腺不争气。”
“哼,你就等着一会儿被我们吊树上抽吧。”
Bonehead抹了抹脸,干咳两声,又正了正围巾,一本正经地坐好:“我没有鼓掌,我没有欢呼,我是个合格的间谍。”
利亚姆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
球赛继续,比分没有再变。
终场哨响,人群像退潮的海水,一波波地从缅因路球场向外涌。周围都是曼城球迷,脸上多写着落寞或倦怠,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和朋友低声争论“要是那个球没越位就好了”。利亚姆脚底下踩过被扔的到处都是的饮料瓶和爆米花盒,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被Bonehead护在身前往外挤,脑子里却迫不得已地不断回放刚才那记漂亮的进球——真该死,怎么不是他们这边进的。
“这边,这边人少。”Bonehead搭着他肩膀,引着他往一条稍偏的出口走,“一会儿车站肯定人多,咱们得早点绕过去。”
利亚姆加快脚步,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四下乱看。天已经有些暗下来,远处的街口灯光刚亮,一排排发光的商店招牌照得他眼花,忽然在远处的队伍中,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人,穿着曼城球衣,微微驼着背,剃得很短的头发边缘泛着灰白。
利亚姆一下子僵住了。那张脸,他太熟了。粗粗的眉毛,下巴的弧度,还有那个习惯性斜站的姿势。
“……Bonehead。”
“嗯?”
“你看那边,”利亚姆指了指远处那人,“那是不是……我爸?”
Bonehead顺着他手指望过去,看了两秒,然后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别过去。你不确定。就算是,也别过去。”
“我不过去,我只是想看清楚点儿,我不骂他,也不打他……”
“我知道你想干嘛。”Bonehead轻声说,眼睛盯着那边,双手钳紧了他的双腕,“但这不是个好主意。利亚姆,你知道的,你哥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那人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被人流遮住一部分,最后隐没在人群中。利亚姆觉得自己应该追过去,可全身都像灌了铅,沉得动不了分毫。
回到伦敦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利亚姆背上的汗早被火车空调吹干了,整个人却还是黏糊糊的。他把脑袋靠在他们家的防盗门上,“砰砰砰”地用拳头砸门,敲到第五回时才意识到有点不对。
没人开门。
他退后一步,从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两张皱巴巴的票根、一张地铁卡,还有那张十镑纸钞的找零……钥匙呢?他猛地拍了下自己裤兜。空的。
“靠。”他小声说了一句,额头贴在门上,继续敲,“诺尔,诺尔,诺尔——我回来了!开门!”
没有动静。只有楼道尽头一户人家的电视机正在放着肥皂剧,里头一个女人嗓门尖得像防空警报。
他再敲了一会儿,又试着跳起来看猫眼,屋里没透出一点亮光。
Bonehead站在他身后,面露疑惑。“你哥……不是说今天下午要跟人见面吗?还没回来?”
“他说了很快就回的呀,”利亚姆撇着嘴,语气开始不耐烦,“又不是什么午夜派对。”
“你钥匙呢?”
“我、我……早上我出来的时候没拿——我哥说‘反正等你们回来我就已经到家了’,我就……我就信了嘛。”
Bonehead低头看表。“都这个点儿了。你准备怎么办?在门口搭帐篷?”
利亚姆往地上一坐,靠着墙打了个哈欠:“我就坐这儿死等。他总得回家。”
Bonehead犹豫了一下,但出火车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也不能真的扔下这小家伙不管。“真是上辈子欠你俩的。”他叹着气,把兜里的车钥匙摸出来在利亚姆脸前摇了摇,“来吧,走吧,跟我去排练室。我留张纸条贴门上,等你哥回来看见,自然知道该去哪接你。”
Bonehead把车停在排练室外那条小巷的尽头,他们一路上没说几句话,Bonehead偶尔瞄一眼利亚姆,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又突然想开口骂诺尔。
“等你哥看到我带你来这儿,八成会说我预备拐卖儿童。”
楼道灯闪了两下才亮起来,脏兮兮的墙上贴满了演出宣传单和广告。刚进走廊,利亚姆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点。排练室的门咯吱一响,打开一道缝的同时,鼓点骤然中断。
室内狭窄而闷热,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白炽灯,四面墙贴着似乎已经没什么效果的吸音海绵。最角落摆着架子鼓,鼓组的地毯潮得快能拧出水。一个穿灰T恤、领口已经湿了一片的家伙正坐在鼓凳上:“怎么才来啊?他妈你不来,克里斯也他妈不来,合着今天就我俩搞律动练习呗?”
Bonehead没接话,直接喊道:“有观众在呢,注意你形象。”
“观众?”从鼓后面探出来一颗满是汗的脑袋。
Bonehead侧了侧身,把利亚姆让了进去。“诺尔的弟弟,利亚姆。”
“哦,那个‘讨厌死哥哥了但更讨厌学校’的利亚姆?”鼓手朝他们招手,“嘿,利亚姆,小家伙,快进来,我是托尼·麦卡罗尔。”
利亚姆走进排练室,顿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啤酒、汗、水泥地。地板上全是散乱的线缆、空罐子和纸巾团,音箱的电流声时高时低。
一个坐在音箱旁边的卷发年轻人微笑着朝他抬了抬下巴:“你好呀,小孩,叫我Guigsy,”他正慢悠悠地用膝盖顶着一把贝斯调音,“别踩线,Bonehead不会打你,但电会打你。”
“我不是小孩了。”利亚姆绕过地上的一堆线圈,找到张看起来还算稳当的折叠椅。他双手托着下巴,坐到角落,好奇地打量着这帮哥哥们的秘密基地。
“克里斯今天又不来?”Bonehead把吉他从架子上拿下来,例行公事般随口一问。
“你说呢?”托尼甩了把脸上的汗,从喉咙里挤出笑声,“呵,他说他得‘闭关’写词,就先不来了。”
“这都第四次了吧?”Bonehead背上吉他,感受了下肩带松紧,“上次还说他妹妹生病,结果被人看见在打街机。”
Guigsy一边拧音箱的旋钮,一边小声说:“他可能真在闭关……只不过闭着闭着就要关门跑路了。”
三人一边瞎聊一边调试设备,利亚姆的蓝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观看某种活体运作的机器。他望着那些音箱、电线、拨片、鼓组,他看着托尼调鼓、Guigsy捻弦、Bonehead插线,这就是乐队吗?一种神秘的热潮在他心间搏动。他跟着诺尔也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但这不一样——
“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The Rain,”托尼说,“是不是很有诗意?”
“太烂了,听起来像天气预报。”利亚姆毫不客气地说。
Bonehead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起一个更好的?”
利亚姆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假装思考了一下,接着眼神闪了闪,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早想好了。不过不能告诉你们。”
“那么厉害?”Guigsy笑了。
“等我有了自己的乐队,你们就知道了,”利亚姆骄傲地抬起头,瞟向排练室那盏电压不太稳定的灯,“是个印在海报上头就很好看的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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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
作者注:
艾伦·麦基早年确实给保罗·威乐写信并得到过几次回信,但信件的内容都是我杜撰的。作者的话:
另外,我们正在筹备《变格定弦》第一册(内容为1-10章)的实体刊物,昨天收到了来自陈焰老师的美丽Guest图,真的非常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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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Bonehead家的沙发弹簧松垮,坐下就陷进去半寸,钟在客厅的墙上滴答乱响,像是在对利亚姆的眼皮施咒。利亚姆的头靠到沙发扶手上,打了个哈欠,随即挣扎着坐直,使劲搓搓脸,又揉揉眼睛,让自己更清醒些。
他早就困了,上下眼皮像抹了胶水,每次眨眼都能做段小梦,但他不肯睡。Bonehead早告诉他房间里床铺好了,枕头是新的,薄被子很舒服,窗式空调旧得嗡嗡响但还管用,而且已经喊了他三回让他去房间躺下好好睡,等诺尔来了会第一时间把他叫醒。
但他不去。
诺尔明明答应他“你们回来我肯定在家”。排练室的钟十一点报时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再等等。到十一点半,他想,可能地铁晚点了。家门口贴的那张纸条还在,诺尔不可能没看到。当他终于拖着脚步踏进Bonehead家,瘫在这张沙发上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利亚姆一边用脚趾搓着沙发套边缘的缝线,一边皱眉瞪着头顶刺眼的灯泡,他要睁着眼,再困也不能闭上,他不知道诺尔去哪了,为什么现在还没出现,他害怕一闭眼,诺尔就会从他的世界里永远失踪。Bonehead塞给他一台收音机,巴掌大,利亚姆把它捂在耳朵旁边,捏着旋钮调来调去,频道间的沙沙噪音像潮水一样忽远忽近。
Bonehead叹了口气,把被子扔到沙发上。“困了就别死撑,沙发也能睡。”
利亚姆没应声,只是继续转动收音机旋钮。音乐忽然停了,变成紧急新闻播报。
“……今晚十点四十三分左右,托特纳姆地区发生火灾,起火点为一间旧仓库,火势已蔓延至周边街道,消防人员仍在紧急救援。市民请勿前往现场,以免妨碍救火。”
利亚姆腾地弹起来。
“Bonehead!”利亚姆的声音尖锐且急促,“他们说托特纳姆那边起火了!万一我哥就在那儿怎么办?他不是说去见人吗?现在都没消息,谁知道是不是去了那里?我们得去找他!”
Bonehead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但还是摆摆手。“不会的。那地方离Soho老远了,你哥不至于没事跑那儿去。”
“可他说他下午就回来的,现在都几点了?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利亚姆双眼通红,赤着脚跳下沙发,“我就知道今天不对劲!”
“他也许只是喝多了,在朋友家歇着呢,利亚姆,听我说,你冷静点,他不会有事的,等天亮,或者——”
利亚姆猛地甩开他的手,鞋子没穿好就冲向门口。“我不要等,我要去找他。你不去我自己去!”
他拉开门,吓了一跳,夜风扑面,走廊里的灯泡“嗞嗞”闪了两下,才稳定地亮起,把那张熟悉又恍惚的脸映了出来。
诺尔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了半袋子水,水中隐约两道红色影子。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脸颊上挂着红晕,眼角泛红,眼神迷离,T恤领口歪到一边,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别的什么气味混在一起。
“你怎么才来?”看清楚是诺尔,利亚姆刚才的所有情绪都变作怒气蹿上来,声音又尖又亮,“你去哪了?你不是说下午就回家吗?我还以为你被烧——你吸了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喝多了?你连曼城都不陪我看,你还——”
诺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它塞到弟弟怀里。
“你不是说……你想要只小狗吗?给你。”
利亚姆低头一看,塑料袋晃来晃去的水波里,有两条红色的金鱼。
“……这不是小狗。”
“但你说想要,”诺尔靠着门框,咧嘴笑了下,双眼泛光,“我就给你弄回来了。它们不吵,不掉毛,也不会在地毯上撒尿。听着像梦中宠物,是不是?”
他想要站直点,但没成功,晃了晃身子,双手都撑到门上才勉强没倒下。
“老天,诺尔,你掉酒缸里了吗?你知道你弟今晚在这儿等你等到——”
“等到快把我骂死了。”诺尔扶着门框打了个酒嗝,像是补完Bonehead那句话,“听见了,我在楼下就听见他在吼了。”
“那你不早点上来?”
“我想让金鱼先冷静一下。”
Bonehead勉强听清醉鬼在嘀咕什么,抹了把脸,想再数落几句,却发现刚才还怒火攻心的利亚姆没了动静。小家伙这会儿正低头盯着袋子里的金鱼,小声说:“它们几乎一模一样。”
“嗯?”
“就像我们,”他抬起头看着诺尔,蓝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它们是一对兄弟,对不对?”
诺尔慢慢眨了下眼,把袋子从利亚姆怀里提起来,摇摇晃晃地举到眼前。
“不对。”他说,笃定得像个生物学家,又把金鱼丢回弟弟怀里,“一条是母的,尾巴长一点。它们是兄妹。”
“尾巴长的块头比较大,”利亚姆立刻反驳,“应该是姐姐才对,另一条是弟弟。”
Bonehead不敢置信地盯着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这对兄弟,现在凑一起一本正经地研究起金鱼性别了。他对着两人赶苍蝇似的挥手:“行了行了,两位水族专家,进来吧,别在我门口研究金鱼了,要是被人以为你们在交易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我这楼都要被查了。快进来。你俩就在这儿过一夜,我还有多的被子,利亚姆困得都快站不住了。”
“我不困。”利亚姆搂着金鱼袋,小声顶了一句,却米高梅狮吼般打了个不小的哈欠。
“你更不行。”Bonehead看着诺尔,“你到底怎么过来的……你现在这样出去绝对被警察拦。”
“我挺好的。”诺尔拽了拽歪斜的领口,“我还能走直线。”
Bonehead摇摇头,转向利亚姆:“听着,你哥喝多了,现在你是管事的。你俩今晚就在这儿,我给你找个大盆,安顿你那两条‘小狗’——”
“不用!”利亚姆立刻抱紧袋子,像是生怕Bonehead把鱼抢走,“我们回家。我得马上把它们放到水里。”
“我们家有锅。”诺尔在一旁举手发言。
“你们要煮鱼汤啊?”Bonehead感觉头疼。
“不许吃我的小狗!”
“不吃。嗯……碗,大碗,你泡麦片那个,碗上面还有个傻逼恐龙,戴个傻逼太阳镜,叫傻逼丹丹。”
“是恐龙丹佛,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利亚姆纠正道,“你每次都记错。”
Bonehead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好,泡麦片的恐龙碗。今晚你们两个都非走不可?”
兄弟俩异口同声:“非走不可。”
Bonehead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欠你们的。”曼彻斯特老好人拿起车钥匙,“行行行,走走走。我送你们回去,省得明天去下水道里捞。”
他们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声称自己能走的年长那个加拉格尔,是被Bonehead架在肩膀上扛到门口的。等好帮手走了,头抵在门上发晕的诺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钥匙捅进钥匙孔。
利亚姆顾不上别的,门一开就抱着金鱼冲进厨房。他从碗柜里捧出那个印着蓝色恐龙丹佛的大碗,小心翼翼地把水和两条金鱼一同倒进去,金鱼落水时溅出几颗水珠。他捧着脸歪着头在碗边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又奔去掰了两小片面包,撕得碎碎的,再洒进碗里,嘴里念念有词。
“你是小猫,”他指着那条尾巴长一点的,又指着那个小一些的,“你是小狗。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真傻。”诺尔斜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温暖光线下忙碌的弟弟,笑出一口气。接着他脸色泛白,闭上眼颤抖着吸气,双手按住额头,拇指揉着太阳穴,勉强走到客厅,在成功碰到沙发前,原地一倒,整个人镶进地板和沙发之间那一条阴影里,发出一声被地心引力彻底打败的叹息。
利亚姆起初还围着金鱼转悠,回过头就发现哥哥已经像堆衣服一样瘫着不动了。
“诺尔?!诺尔!”利亚姆慌忙跑回他身边,诺尔出不来声,张嘴就觉得恶心,只举起一只手表明自己还活着。年轻那个只好笨拙又熟练地双手插到他腋下,憋红了脸才把他拖上沙发,诺尔比他重不少,还像个死人一样完全不配合,他只好咬着牙,一边使劲一边骂:“臭傻逼,你到底干嘛去了啊?怎么弄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嗯?”诺尔勉强睁开一只眼,“没,我下午……跟保罗·威乐他们喝酒。”
“然后呢?”
“然后他带我去他工作室……那儿真不错,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后来……他们吸了粉,我也吸了一点点点。之后去酒吧,又喝了点。”
“一点点点?”
“嗯……可能是三点点。”诺尔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我想起我还有个弟弟,我就回来。到家了……门上的纸条,”他在沙发上挥了下手,“没进门,去排练室……另一张纸条,Bonehead家地址,说你在那儿。”
“你就不能直接听电话留言吗?我给家里电话说了我在哪儿。”
“什么电话留言?”他用手挡着眼睛,咳嗽了一下,“哪有电话?”
利亚姆看了眼电话机,发现它一闪一闪地提示着留言,他噘着嘴把它按掉,盯着醉得不成人形的哥哥,抱起胳膊哼了一声:“你那么喜欢保罗·威乐,干嘛还来接我?你为了和他喝酒都不陪我去看德比了,害得曼城都输了,干脆别回家了,在他家睡呗。”
诺尔皱着眉,睁开眼试图看清利亚姆。“什么?你说什么玩意呢?别发神经,我做音乐,想跟他一块儿……音乐!他多牛逼,你知道我意思,什么就睡他家?我有家。”
“切,”利亚姆抿着嘴仰起下巴,因为醉鬼乱七八糟的回答又开心起来,他抱起膝盖坐在地板上,“给别人打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像你,我要组自己的乐队。”
“你组乐队?”诺尔多少缓过来点,翻了个身,看着他笑,“拿什么组?你?”
“你可不知道,我晚上在排练室跟Bonehead他们玩了一会儿,他们还让我唱歌呢。”他撇了撇嘴,“都说我唱得好。”
诺尔看着利亚姆骄傲的样子,不由得想起那条热气腾腾的柏油马路,不过Bonehead那帮人,多半只是打趣小孩,他懒得拆穿。他看着弟弟,脑子里盘旋着是那晚利亚姆唱出的他的歌,翘起嘴角,他闭上眼,没再说话,下一秒便睡着了。
利亚姆站起身,把诺尔滑下去的两条腿搬回沙发上,帮他脱了鞋袜,被熏得赶紧扔远,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又跑去厨房看那两条金鱼——小猫和小狗,面包屑已经吃完了,半透明的尾巴在水波中舒展,像一支轻柔的歌谣,它们在大碗里转来转去,偶尔撞到碗底的丹佛,弹回来,再游过去。
“小猫。晚安。”利亚姆用手指轻碰了碰水中的鱼儿,“小狗。晚安。”
他从诺尔的房间搬了条薄被子,轻轻盖在哥哥身上。利亚姆坐回地板上,看了一会儿已经陷入熟睡的哥哥,双手圈上诺尔的肩膀,静静地靠着。“晚安。”夜已经很深,屋里只剩风吹动帘子的杂音,以及金鱼偶尔溅起的一点细微水声。
终于有学校接收利亚姆了,诺尔拆到教育局那边的回信时,是在六月底的某个闷热午后。当时他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整理自己写满了歌词的一堆稿纸,整个人像只晒蔫的猫。他打开信看了两遍才敢相信——这家中学居然真的愿意收留他那个问题一箩筐的弟弟,尽管条件是“等下学期开始”,但考虑到现在离放暑假只剩几周了,这个条件非常合理。
利亚姆得知消息时先是“哦”了一声,然后仰头问:“那我还能再玩两个多月咯?”诺尔叹了口气,叼着烟出门倒垃圾去了。
这段空档期里,诺尔的朋友查兹有一次顺路来家里做客,那是个戴眼镜、烫爆炸头、说话带鼻音的家伙。他和利亚姆并排蹲着观察那只上份工作是泡麦片的大碗,碗里的小猫和小狗一左一右地飘着,背鳍偶尔颤动一下。
“你这鱼不错,两条都是母的。也好,省得打架。”他说。
“什么?”利亚姆正要往碗里投一小撮面包屑,手停在半空,“我哥说他们是兄妹。”
“你哥要是能分清金鱼公母,我能长出第三排牙。”查兹咬着吸管窃笑,嘴唇间露着两排尖尖的牙,“还有,你们这种养法不行。碗太浅了,你们最好快点换个正经鱼缸,氧气泵加过滤器,不然鱼容易生病。”
“听见没?”利亚姆转头看向诺尔,“专业人士都说了,得换个缸!”
“专业人士个屁,听他胡扯,他女朋友都跟人跑了,人养不好,说养鱼你就信他?”诺尔正蹲在厨房拿螺丝起子撬煤气灶卡死的螺栓,扬声反对利亚姆的花钱新点子,“再说了,它俩已经过得比我们好了。有吃有喝,还不用交房租。”
“可她们都是母的!两个姑娘住一碗里多委屈啊!”
“想买你自己想办法去。”
利亚姆盯了他一会儿,嘟囔一句:“那我自己买。”
于是利亚姆第二天便出现在了社区洗车点。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拿着水管在边上帮忙冲泡沫,袖子卷得老高,胳膊通红。那是个从早到晚都晒得发烫的停车场,他在一堆打暑期工的学生中年纪最小,反应却最快。有人按喇叭他立刻回头招呼,有人喊名字他第一个冲过去递抹布。工资不高,有时候人家小费付得少,他也不太计较,得来的零钱都攒进一只以前用来装糖果的铁盒子里,盒盖上贴了一张手绘的贴纸,上头画着两条鱼,正中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小猫和小狗的家”。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净手,然后把手指伸进水里逗那两条红色小金鱼。小猫爱咬手指,小狗爱追光点,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分得出它们的脾气。
每周总有一两个晚上,他会去找Bonehead。The Rain的排练室也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他会坐在凳子上,一边听他们练习一边点头晃脑。托尼有时候让他打鼓玩,Guigsy教了他怎么跟着节奏摇沙锤,Bonehead则索性把麦克风递到他嘴边:“来,唱几句,看看你能不能把窗户震碎。”
他唱了,窗户自然没碎。青涩的声音还没完全长开,大人们却都微笑着点头。
诺尔起初还会问:“你整天去那儿干嘛?排练?你能练什么?”后来也懒得管了。那群人愿意陪利亚姆玩,愿意管饭,让他不到处闯祸,这种免费托儿所上哪儿找去?他正好空出时间,接一些录音小活、跑几趟棚,甚至偶尔能和威乐他们泡上一晚上的酒馆。
在一个热得让人恍惚的下午,利亚姆反复数了几遍手心里的硬币,扬高手掌让它们叮叮当当地摔进铁盒里,然后转身大喊:“诺尔,我们要有缸了!”
“有什么缸?”
“鱼缸呀!”利亚姆小心盖好了盖子,端起破铁盒摇得飒飒响,还兴奋地跳了两下,“玻璃的,透明的,带过滤器和气泵,还有石头和水草!”
“你攒钱是为了给两条鱼盖别墅?”诺尔瞥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买零食呢。”
“我很认真!你说我想要就自己买的,现在我攒够钱了,陪我去。”
水族店就在他们公寓后街的小巷口,是家老旧却五彩缤纷的小店,门口招牌画着吐泡泡的小丑鱼。店内扑面而来的水汽,比外面的街道闷几分又静很多,机器和流水声交叠在一起,让人不再感觉烦躁,满满当当的水族箱里,亮着各色的灯,游着各色的鱼,柜台后坐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笑眯眯的,一眼就认出利亚姆,说他看中的鱼缸一直留着呢。
那是一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底部镶着黑边,配了盖子、海绵过滤器和简易气泵。利亚姆挑了一包白夹蓝的小石子,又在货架最底层找出一截像沉船残骸的树脂装饰,还从诺尔完全看不出区别的塑料仿真水草里精心选了两簇。
“这是小猫的小窝,这个是小狗专属的草地。”小孩这么介绍。
结账的时候,利亚姆掀开糖果盒把二十镑零钱郑重地一张张、一枚枚拿出来铺在柜台上,大大的蓝眼睛望着店主,眨巴眨巴地等着。老太太笑着从里面数出几镑推回给他,还顺手多塞了两包免费鱼食。
出了店门,他双手捧着那只玻璃缸一步一步往前挪,像扛着整条泰晤士河。利亚姆脸色涨红,满头冒汗,走了半条街,他颤巍巍地停下来,斜靠在灯柱上,憋着气缓缓蹲下,把鱼缸小心地在地上放稳,才抹着汗气喘吁吁地看向诺尔:“诺利诺利,帮我搬一下好不好嘛?”
“谁说的自己买,自己搬?”诺尔站在一边,叼着一直没点燃的烟,双手插袋。
“哼,小气鬼,自己搬就自己搬。”利亚姆蹲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托着鱼缸底部重新站起来。
诺尔赶忙把烟夹到耳后,在他摇晃着摔倒之前连同小孩和那口玻璃缸一起伸手抄住:“操,真他妈沉啊。要不是怕你摔死,我才不帮你。”
等他们回到家,门一推开,利亚姆就蹦跶着去茶几边放下装饰品,几乎有些手舞足蹈。“来来来,小猫、小狗,你们的新家到了!”
然后,他停住了。碗里只剩一条鱼在游。另一条翻着肚皮,静静漂在水面,一动不动。
“诺尔……”利亚姆的声音几不可闻,“小猫……小猫死了。”
刚摆脱死沉的玻璃缸,诺尔闻声赶过来,皱眉瞥了一眼:“靠,是不是你中午吃完披萨没洗手就去摸它了?鱼可不能碰油。”
“我洗了!”利亚姆瞪大眼,声音开始颤抖,“我洗得很干净的!我每次都洗的!如果、如果我早点有缸,她就不会死了,是不是?!”
他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双手捂着脸:“如果我有一口缸,小猫就不会死了!”
诺尔蹲下身来,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却被甩开:“别哭,哭有什么用。还有一条活着呢。”
“小猫,小猫……”利亚姆不理他,咧着嘴开始哭嚎。
诺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叹着气拿起那些零七八碎的装饰品,把底砂铺在新鱼缸里,用烧水壶到厨房接水,一点点把水加满,摆好沉船和水草,再把那条活下来的“小狗”舀进新家。
“你看看,新家多漂亮,”诺尔说,“小狗都搬家了,你还哭。”
利亚姆抬头看了一眼,瘪着嘴又哭起来,脸上仍满是泪痕。“小狗自己住这么大地方,多孤单啊。”
“金鱼只有七秒钟记忆。这都过去半小时了,她肯定已经忘了小猫是谁了。”
“你骗人。”利亚姆摇头,小脸皱巴巴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地毯都要被他哭湿一片了,“我还没忘,她怎么能忘,她们是姐妹啊。”
诺尔盯着利亚姆全是泪的脸,嘴角下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把装着“小猫”尸体的碗端起来。“你在家等我,不许乱跑,我去给她找个医生。”
“她都翻肚皮了!”
“所以要找医生——说不定只是晕过去了,你等着。”诺尔说着,拎着碗匆忙出了门。他一路小跑到了他们刚去过的那家水族店,店门上的铃铛“叮当”一响,柜台后的老太太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疑惑地看向他手里的恐龙碗。
“这条死了。”诺尔把碗往柜台上一放,语气急促,“赶紧的,我得买条跟它一模一样的。就这种红色的,大尾巴,圆脑袋——尾巴长点。”
“小伙子,你这条是蝶尾金鱼。”
“什么?”诺尔皱眉,“多少钱一条?”
“不算便宜。我这里没有了,前天刚卖光——一般也没人给小孩买这种。你在哪里买的?”
诺尔一脸苦相:“我也忘了。那时候喝多了……有点模糊。”
老太太笑了一声:“醉着买鱼?”
“哪儿会有?您知不知道,我是说,伦敦别的地方——只要有货,我就去。”
她想了想,给他写下一个地址。“芬斯伯里公园那边的‘皇家水景’,他们向来货品齐全,价格也……你自己准备好钱。”
诺尔接过纸条,顾不得多谢,立刻转身就跑。等他跑到那家店时,街灯都亮了。他一进门便直奔柜台,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把碗举给年轻店员看。
店员看了一眼:“蝶尾金鱼,有的。一条十八磅九十九,买两条有优惠,还送精品鱼粮哦——确认只要一条吗?”
诺尔对着店员的报价咬了咬牙,还是点了头。“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要特别能活的。”
几分钟后,他带着新的“小猫”走回街上,碗里那条小金鱼游得欢,尾巴像旗子一样甩来甩去。他一边走一边盯着它,仿佛那条死掉的鱼真的复活了似的。
等诺尔到了家打开门,才发现漆黑一片,没有开灯,诺尔有点担忧地拽了灯绳,只见一个脸红眼肿、满脸委屈的利亚姆揪着沙发靠背上的线头,站在屋子当中,皱着眉看着他,又抽噎起来。
“你去哪儿了?不是找医生吗?你去了好久啊……一直都不回来……”
诺尔端着恐龙碗,放低了些给他看。“医生说她只是晕过去了,补了点氧气。现在好了,你看,来,过来看,小猫游得多精神。”
利亚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飞扑过去抱住碗,盯着小金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破涕为笑:“真的,真的是小猫,小猫没死,太好了!小猫,小猫,我就知道你没死!”
诺尔把“新小猫”倒进鱼缸,利亚姆抹着脸上未干的眼泪看着新鱼缸里小猫小狗团团转圈。两条鱼你追我赶地游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Blackwing Studios藏在一座废弃教堂的旧楼里,砖红色外墙被黑褐色雨痕划出一道道斑驳。正门窄而不起眼,深蓝木门上的金属牌子早已掉漆,录音室的名字只能依稀分辨。门前的石板路坑洼不平,雨天就变成随机陷阱,如果一时没防备踩实了,脏污的泥水能溅到小腿去。
今天是休息日。诺尔在后门昏黄的小灯下站定几秒,确认四下无人,快步钻进器材间。他熟练地从柜子里拖出那台Tascam 244四轨Portastudio,顺手把电源线卷在机身侧面,又抓了两根XLR转接线、一支SM57和一支SM58,全部用外套裹紧塞进背包。他知道能扫到这个方向的监控摄像头已经坏了两周,没人会管。而他这样“借”设备出去替人录demo赚点外快,也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
他提着设备,在夜风中一路走到北边那间破排练室。上楼要绕过楼梯间堆放的破沙发,灯是黄的,墙皮掉秃了。他推门进去的时候,Bonehead正蹲在地上调效果器,Guigsy靠着音箱喝可乐,托尼·麦卡罗尔在转鼓棒。
“谁是主唱?”诺尔把背包放下,活动了一下肩膀。
“我。”利亚姆从角落里跳出来,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
诺尔差点没忍住笑:“你?你们认真的?”
Bonehead摊摊手:“他可比克里斯·赫顿靠谱多了。”
Guigsy慢吞吞地说:“你弟唱得其实还不错,你不知道吗?”
诺尔没接话,眼神在他们之间绕了一圈。他清楚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利亚姆是入场券,这些人多半是看在自己这录音助理的份上,想着蹭个免费录音,然后拿着demo再去招人。不过他也不是没数的人——反正东西都扛来了。
排练室隔音差,墙上只贴着几块脱胶的海绵。诺尔皱眉,把鼓往角落老沙发边挪,好让布料多少吃掉点回响。57对着鼓组兼带房间声,58留给主唱;贝斯和吉他走排练室那台老调音台,最后全进244。他戴上耳机,举手示意:
“行了,把你们的破机器都插上。先来一遍,找找感觉。”
托尼踩镲顶着稳稳的四分拍,军鼓落在二四;Guigsy的贝斯就围着C、G、A三个根音来回;Bonehead扫下第一记和弦。
“也就那样吧。”诺尔在心里给出了评价——他毕竟在Blackwing混了两年,专业乐队录音见过不少,对音色和动态的敏感远非这些半吊子能比。但他也清楚,在伦敦这一带,几个人的技术已经可以归到“能听”级别了。起码比去年那帮来找他录雷鬼朋克的组合靠谱多了。
利亚姆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站到没调矮太多的麦克风前。握住话筒杆仰起头的那一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灯光落在他脸上,为那张孩子气的脸庞投下锐利的阴影。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肩膀略微前倾,像是全身神经都被紧绷的琴弦牵引着。他的目光轻轻扫过诺尔,嘴唇微启,缓缓唱出第一句:
Take me when I'm young and true...
带走我吧,趁我还年轻而真挚
那一瞬间,诺尔不自觉地僵住,某种难以描述的、触电般的刺麻漫过他的皮肤。诺尔熟悉无数优秀歌手的技巧,但没有一个声音像此刻的利亚姆这般让他心悸。
Was it me or was it you?
是你或者是我?
诺尔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托尼的鼓点打得有点冲,镲片开得太大、收得晚;Guigsy的手法略显僵硬,换把也有点慢;Bonehead倒是最稳的一个,和弦按得很干净,但诺尔此时已然不再注意技术瑕疵。即使监听耳机为他提供了全部声音,他在听的,也不是那三件乐器,而完全是他弟弟的声音。
Take me when I'm not so strong...
带走我吧,趁我还不那么坚强
Why has it taken you so long?
为什么你花了这么久才来?
他隔着话筒望过来,歪着头,抬着下巴,睫毛半垂,汗水在眼皮上反着光,那双和他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的蓝眼睛,盯着他不放,但既非挑衅也非质问,像是在急切地、执着地渴求着一个答案。
等唱到“Take me if you think you're right/Do it now before it's light”那句时,诺尔忽然举起手:“停。”
乐队的声音嘎然而止,托尼的鼓棒还在空中悬着。
“Bonehead,”诺尔眉头拧着,“你让我弟弟唱这种词儿是几个意思?”
“他自己写的。”Bonehead无奈地说。
诺尔眯着眼:“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呢。”托尼耸了耸肩,语气倒是挺认真,“他说想写,就写了,写得挺不错,唱出来还挺像回事儿的。”
诺尔沉默了一秒,向着利亚姆伸手:“歌词拿来我看看。”
利亚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笔记本递了过去。
他扫了一遍纸上七歪八扭的字,没说话,只是拿起笔把其中两句划掉,重新写在旁边:“按我改的词来唱。”
利亚姆看了新词一眼,没有多问,只是觑着他的脸色点点头,又乖乖地回到麦克风前。
“来吧,试一遍正经的。”诺尔按下红色录音键,指示灯亮起。
机器轻轻嗡响,歌声穿过四轨录音机里那条细窄的磁带,在磁粉层排布出第一道轨迹。
录完最后一首歌,时钟指向十一点五十。诺尔将耳机从脖子上摘下来,一边把设备塞回包里,一边朝几人点了下头:“这回不收费,算你们每周帮我看孩子的报酬。”
Bonehead笑着挥挥手:“知道知道。下次再来,你就得开价了。”
诺尔给了余下三人一个“算你们懂事”的眼神,一脚踢开门口的木箱,装着设备的包甩到肩膀上,招呼利亚姆跟上。空气带着刚停雨后的湿味儿,街边水坑映着远处霓虹。
“哥你觉得怎么样?好听吧?要不要来跟我们一起搞乐队嘛?我还把乐队名字改了呢,现在我们叫Oasis,是不是比什么The Rain牛逼多了?来嘛Rkid,好不好?”利亚姆念叨个不停,即使诺尔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们一路往家的方向走,穿过格雷街一段灯光斑驳的人行道时,利亚姆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被一家餐吧的橱窗吸引住了。
“诺利!看那个!”他拉着诺尔的袖子往那边走,“里面的鱼和小猫小狗好像!”
那是个占据了大半临街窗格的鱼缸,缸顶装了一排嵌在黑色灯罩里的长条荧光灯管,略带蓝调的白光斜斜洒下,玻璃缸壁将这些光线折射成一片梦境般的海底世界,水面泛着微光,被灯光映得晶亮的细小气泡随着水流浮动,如同水体中流淌着无数颗星。水底铺着一层金白交杂的石英砂,一侧摆着些造景的火山岩,斑驳处缠着几株水草,在过滤器制造的水流中轻轻摆动。一座造型夸张的假珊瑚居中立着,高低错落,枝杈蜿蜒,上头点缀着些仿真的海葵和贝壳,颜色从粉橙到孔雀蓝过渡自然。几尾色彩浓艳的金鱼在其中穿梭游曳,丝绸般的尾鳍飘散开,慢悠悠地划过水草和珊瑚缝隙。两条离他们最近的红色金鱼,鳍尾舒展,沿玻璃边缘游过,看起来竟真有几分“小猫”“小狗”的模样。
利亚姆两手贴着玻璃,小脸凑得极近,鼻尖呼出的热气让视线模糊了一瞬。他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又把头歪向一边,眼睛几乎贴上去,粼粼波光仿佛给他的蓝眼睛装进一片海洋。
诺尔也俯身看了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来,轻哼了一声:“还真挺像的。”
他们就这样站在街边盯着鱼缸,像两只馋猫望着熟食店柜子里的炸鱼。忽然,餐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侍应生探出头来,看见诺尔,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一把揪住了他T恤的领子。
“终于让我抓到你了!偷鱼贼!”
“你说什么?”诺尔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到玻璃,“你谁啊?发什么疯?”
“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侍应生想再揪住他衣领,被诺尔躲开,他声音拔高,“那天晚上,就是你——我在那刷鱼缸,你在门口问我要个打包用的塑料袋,我瞧你那逼样儿,以为你流浪汉呢,头发他妈的像鸡窝似的,满身酒味,醉得像他妈屎一样,我他妈眼瞎觉得你可怜,给你拿了,结果你他妈转头从鱼缸里捞了两条金鱼就跑了!操你妈,你知道他妈的那玩意多贵吗?老板罚了我两天工资!你这狗娘养的还敢回来?”
诺尔一时语塞,那一夜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断断续续的,像消磁的录像带。他隐约记得自己抱着什么在街上走,又记得自己似乎真的问过什么袋子——
“我——我那天……可能不是很清醒……”诺尔试图解释。
“你还想抵赖?”侍应生伸手抓他。
“快跑啊!”利亚姆一把推开那侍应生,大喊了一声,拉起诺尔的胳膊拔腿就跑。
侍应生在后面大吼:“你们完蛋了!我要报警!”
“那你先抓到我们再说!”利亚姆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狂奔。他们笑着踩过一地积水和月光,冲向街道的另一头,风一样没了踪影。
-TBC-
Chapter 14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在诺尔看来,任何和利亚姆沾上边的事,最后都会变成灾难。但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崩塌,而是像一个本来平平无奇的午后,突然起了点风,接着桌上的啤酒杯翻倒,桌面、地面、凳子还有裤子都他妈湿淋淋的,还有一地需要收拾的碎玻璃。没人会因此失去性命,但那种黏黏的、不彻底的狼狈感,却能缠住他一整天,甚至更久。
这不是诺尔第一次偷偷带设备出去接活了。除了威乐那种念旧的复古派,还有谁真把这些过时的器材当成宝贝?他给不少学生乐队录过demo,什么Bloody Mary、Hatless Joe,都是些自视甚高又毫无水花的名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了,但从没出过差错。他总是小心翼翼,第二天一早便完好无损地把设备归还。然而偏偏就是这次,他替利亚姆和他的“乐队”录完音后的第二天清晨,门口那段被雨水浸湿的石板路该死的滑,而他的背包拉链恰好没拉紧,他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录音机恰好从拉链的裂口间滚到地上,塑料调音钮恰好被甩飞出去,啪地撞到地面,逃命一样一路滚进排水沟去。一切太巧,又太连贯,诺尔赶上去时已来不及阻止,他只好趴下在浑浊的水沟里摸索,但除了一把污泥和几片腐烂的树叶,他别无所获。
放在平时,他可能只是自认倒霉,低头骂两句叹口气,进了录音室,他总能从类似的烂机器上拆一个或者买一个补上,依旧能用。但恰好就在此刻,老板埃里克·拉德克利夫拎着一袋速食三明治,恰好推门而出。拉德克利夫就站在门廊下,背对Blackwing门内透出的并不明亮的灯光,面对搂着掉了一个旋钮的录音机趴在水沟边的诺尔,一切太过恰巧。
“那是录音室的财产。”
“我只是借出去用了一晚,现在就是来归还的。”
“你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就擅自带走了录音室的财产——而且损坏了。”
“又不是不能修……”
“这种行为无法被接受。”
接下来的一切进展得异常迅速,简短到让人应接不暇,诺尔来不及更多争辩,就已经结束了。末了连一句客套的“祝你好运”也没有,诺尔就这么被踢出了他在伦敦最稳定的立足之地,抹去磁带上多余的杂音般干净利落。
他当然清楚,不只是因为那枚遗失的旋钮。Blackwing一直在走下坡路,来这儿录音的新乐队越来越少,裁掉的员工倒是越来越多。他不止一次被撞见在器材间吸粉,与客户吵架后甩手不干的事也频繁发生……他知道,要不是因为他是带着克林特的推荐信来的,他早该滚蛋了。如今他被抓了现行,几乎可以说是亲手为拉德克利夫创造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彻底解决他。
理智上诺尔知道原因,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把所有责任推到利亚姆头上——如果不是利亚姆整天软磨硬泡,缠着他给乐队录音,他就不会在那晚偷偷把设备借出去,也不会碰巧碰掉了那个钮子,那样的话,这份工作或许还能稳妥地握在他手中。
而当他回到家,满手烂泥,一肚子火地告诉利亚姆自己被炒了鱿鱼,这个穿着背心躺在地上吹风扇的始作俑者竟然笑了。
利亚姆动也没动,躺在地上翘着脚丫子,金棕色的刘海在风里乱颤,手里还举了根冰棍,自在得让人生气。“你早就不该继续干了,”他舔了一口冰棍,蓝眼睛暼着他,粗眉毛高高挑起,“你老板就是个傻逼,你能愿意让傻逼骑头上?”冰棍化得快,利亚姆着急吮了好几口,最后干脆咔嚓咔嚓咬碎咽了,才叼着冰棍棒继续说,“不是一直说要自己组乐队吗?你不如快来跟我搞乐队吧。”
诺尔被气得差点笑出来,真想把那根棍拔出来扔地上,再把手上的泥都抹他脸上——这个吃他的、喝他的,就知道放马后炮的臭小鬼。他当然想过组自己的乐队,谁听披头士、滚石、皇后乐队的时候没做过摇滚梦。但梦跟现实之间,横亘着房租、水电、伙食费、器材,还有冬天的暖气账单。
他最终只是负气踢了脚地板。地板咚地一响,它们纹理粗糙,缝隙不太整齐,钉得也不算牢。当初他们刚搬进这间塔楼公寓时,屋里满是霉味,湿潮得让人难受,客厅的木地板被前任租客泡坏了好几处,靠近阳台的地方尤其严重,有几块板明显翘了起来,踩上去总是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裂开。诺尔起初没太在意,反正这地方是政府提供的,除掉霉斑就凑合能住了。可没过几天,利亚姆就被翘起的地板边接连绊倒两次,第二次甚至撞翻了摆在阳台门口的晾衣架,鼻尖和脸颊撞红了一大片。他开始没有吭声,捂着脑袋自己就爬了起来,见诺尔走过来检查伤势,立马嚎啕大哭。诺尔叹着气搂着弟弟,直到利亚姆自己哭累了,给他灌了一杯蜂蜜水才放他去玩。确实是小伤,利亚姆消停的时候擦伤的地方已经不那么红了,脸蛋上倒是多出几条泪痕似的红道子。那晚坐在屋角点烟时,诺尔下定决心把这该死的地板全拆了重铺。
请人铺地板根本不现实,在城里的市场转悠一圈,每个报价都听得他的钱包和心头一起滴血。他只好叫上Bonehead,驱车去建材市场,扛回几捆打折的松木地板、一包钉子和几把二手工具,把客厅清空,打开窗户让风吹散霉味,然后戴上手套动手干活。
利亚姆也跟着一块上阵。起初只是帮忙收拾拆下来的旧地板,后来拿起小锤子就不撒手了,学着Bonehead的样子敲敲打打,认真得不得了。诺尔把锯好的木板递给他,他蹲在地上比划好位置,一边舔着嘴角的咸味儿一边有模有样地敲钉子,偶尔钉歪了,就皱着眉头,扎着马步,用羊角锤揪着钉子,使尽全身的力气往外拔,手指磨出水泡也不抱怨。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利亚姆整个人像是在面包糠里打过滚,马上可以下锅炸了似的,头发、鼻尖、耳垂、脖子,乃至睫毛上都沾上了锯末。
Bonehead蹲在窗边抽烟休息,看着利亚姆精力无限、跑前跑后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头:“你弟这股劲儿,实在读不下去书当个装修工也挺好。”
诺尔擦了擦额头的汗,留下一道木屑颜色的印迹,摇摇头半开玩笑地回道:“得了吧,他要是真去搞装修,恐怕整条街都得变成危房。”
那时候,诺尔刚入职Blackwing,每天背着包进出录音室,薪水不算丰厚,但终于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是搞音乐的”。那时候的他,口袋里有烟,冰箱里有酒,连给弟弟买衣服、添文具的支出都不再是难题。他记得那天夕阳从西边窗户斜照进来,正好落在新铺完的地板上,木纹参差,却踏实而可靠地铺陈在他们脚下。
但这份“踏实”从一开始就是掺杂异味的,好似霉湿后又晾干的烟卷。拉德克利夫嘴上说录音室缺人,却也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他是看在克林特的情面上才把诺尔留下。诺尔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让上司放心的人——总偷懒,脾气冲,还不怎么听指挥。他对那个地方从没有过真正的归属感。他不喜欢那儿,不喜欢拉德克利夫那张刻薄的老脸,也不喜欢那栋老楼里弥漫着的“行业残余”的味道。
被炒那天,他当然不爽。他恨死那种“你不配继续坐在这儿”的语气,更烦自己又得为未来的生计发愁。但同时也有那么一点点,他甚至不愿意承认的痛快:他终于不用再表演自己对那份死气沉沉的工作多么珍惜与留恋。他早已看不上那地方了,也看不上自己在那里的样子——他早就不该继续干了。
有人向他伸出过橄榄枝。听他讲完这几天的事之后,威乐靠在吧台边,抿了口黑啤,像是随口一提:“录完Wild Wood,我想组个新班子,正好缺个能干事的人。”
诺尔装作没听懂,抖了抖烟灰,说:“新班子?好啊,是该考虑了,等组好了让我去探班顺便偷学两手。”
威乐笑笑,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肩膀。
这绝不是个坏机会。他比谁都清楚,甚至对他来说这是最稳妥的路。可他发现自己竟然接受不了。不是不信任威乐——相反,那是他在伦敦真心敬佩的人之一。他愿意陪他喝到天亮,愿意听他讲The Jam解散那年要收拾多少烂摊子,愿意听他念叨和布鲁斯·福克斯顿冷战时那些翻来覆去的梦。可他不想在对方的团队里当个“某人。不想变成“保罗·威乐手下的录音师”或者“保罗·威乐团队的编曲助理”,哪怕只是嘴上的称呼,对他而言也会像一根难以下咽的鱼刺。他清楚威乐不是会对人摆架子的家伙,可那种上下分明的从属关系,发工资的和拿工资的,已经足够让他浑身不舒服。要是以后再一块儿喝酒,他是不是都得琢磨这顿是“老板请的”还是“哥们儿请的”,那他妈还有什么意思?他已经不是刚入行的毛头小子了,他希望有朝一日,他是拿着自己做出来的专辑请威乐听,而不是靠着威乐去博一个机会。他想作为朋友,而不是作为员工,他不想低着头,他想要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平视着保罗·威乐,等他听完专辑后评价有点儿意思或者骂都他妈狗屎。他想做自己的事,以自己的名字,不是谁的影子、谁的附庸——哪怕那个“谁”是保罗·威乐。
可现实并不会因为你有点骨气就多给你一点体面。更低的工种他看不上,待遇更好的工作又没有空缺。之后的几天,他陷入了一种熟悉的虚无:白天起得比谁都晚,晚上喝得比谁都早。有时候是威士忌,有时候是金酒,偶尔也掺点别的。酒精还有其他的小玩意儿给他蒙了一层柔软但发臭的棉絮,和世界隔开,什么也听不清、看不见。偶尔清醒,他也会拿出旧磁带放一会儿,但那不是为了找灵感写歌,而是单纯听个响,好盖过脑子里那种空荡荡的噪音。那些他写出来的歌,录出来的demo,他听了无数遍,每次都觉得哪儿还差口气,可那口气就是补不上去。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连一首让自己完全满意的作品都没有。
天黑没多久,他已经醉醺醺的,暑热湿黏,风扇卷出来的风也闷得不行,最后坐到厨房冰凉的瓷砖地上抽烟才好些。厨房黑着灯,光线从客厅透过来,不会太暗,也不至于被灯泡照得眼酸;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摇得排风扇哐啷哐啷响。他看着烟头一点点燃到红暗,再一点点熄灭,脑子里反复闪过那些面孔——那些登上Melody Maker封面的年轻人,那些让酒吧排起长队的乐队,那些他嘴上不屑却在心底羡慕嫉妒的名字。他到底是少了什么——资源?运气?还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无法言明的特质?
门砰地一声弹开,连带着客厅那扇百叶窗也颤了两下。
“哥!我们有演出了!”利亚姆冲进屋时连鞋都没脱,T恤黏在身上,发梢还滴着汗,他一眼就发现了黑暗里的诺尔,没关门就径直跑进厨房。那孩子脸上的兴奋耀眼得像是太阳,瞬间铺满了整间屋子。“哥!你快看!你快看!”利亚姆手里攥着的海报纸皱巴巴、湿乎乎的,但他热切地举到诺尔的鼻子跟前。
诺尔背靠着冰箱没动,缓缓吸了一口烟,故意把那张纸推得远一点,才眯起眼睛看了看海报。
“Water Rats?”他讽刺地挑了挑眉,“下次是不是就轮到你们去幼儿园联欢晚会上演出了?”
“你懂个屁,”利亚姆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这可是正经场地!而且The Stone Roses刚出道的时候不是也——”
“别提他们,”诺尔打断他,“Stone Roses当年在Hacienda出道,可是还没登场场地里就挤满人了。你们去Water Rats最多算是露个脸。”
“但演出就是演出嘛,管它在哪儿。” 利亚姆咧嘴一笑,完全不在意哥哥的嘲笑,“老板说,我们名字起得酷,风格也不赖,答应我们下周五可以去暖个场,唱个一两首。”
“演出费多少?”
利亚姆挠了挠头。“嗯……没说给钱……不过老板说可以请我们喝酒,随便喝那种。”
诺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试图分辨这小子是真没心眼还是根本没脑子——好吧他弟大概两者都没有。“哇哦——随便喝,真是破天荒的大手笔,但你去了他们只会给你苏打水。”
“嘿,啤酒可不便宜呢,”利亚姆笑嘻嘻地反驳,起身把海报展平,贴到冰箱门上,又找了个磁铁压住,“Bonehead说了,要是在酒吧里点,兑不兑水还得看老板心情。老板说给我做无酒精的鸡尾酒,不过我才不喝那玩意儿呢,我跟大家一样喝啤酒!”
诺尔把烟灰弹进空啤酒罐。“那你打算唱什么?不会还想唱那首‘Take Me’吧?”
“唱啊,我写的歌,干嘛不唱?”
“最好别唱,”诺尔严肃地说道,“你那词儿他妈的简直是给恋童癖的情书,‘Take me when I’m young and true’?操。等酒吧里真有变态盯上你,看你上哪哭去。”
“我哭什么——那我唱‘Alice’?”
“烂。”
“‘Life in Vain’?”
“你们准备把客人都吓跑?”
利亚姆翻个白眼。“这不能唱那不能唱,那还能唱啥?难道唱你写的歌吗?你给我唱吗?”
“如果你表现得够好,”诺尔笑了笑,吸了一口烟看着利亚姆的蓝眼睛,也许是酒精让他松懈了,“倒也不是不能让你们试试我的歌。”
诺尔宣布加入乐队的那个下午,窗外乌云密布。他斜靠在Bonehead家破旧的沙发上,一只脚搁在低矮的茶几边缘,神情像是公司主管宣布裁员。
“不过我得先说清楚,”他低语调不高,却让所有人绷紧神经闭嘴听着,“从今往后,这个乐队所有的一切——排练、演出、选曲,全都听我的。”
这话一出口,房间安静了几秒。诺尔擦了擦指尖残留的汗渍,目光锐利地掠过他们每个人的脸庞。他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他们的意见,而是在设立一道门槛——跨不过去的,最好现在就站起来滚蛋。
利亚姆显然早就等着这一刻,立马坐直了身子,迫不及待地点头:“当然没问题,你说了算!”他一边说着,还不忘转头得意地冲旁边的Bonehead扬扬眉毛,那副“我早告诉过你们吧”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了。
Bonehead忍不住笑了起来,递给诺尔一瓶啤酒,爽快地同意:“行,以后就你带头了。”
托尼未置可否,眼睛在加拉格尔兄弟身上来回几圈,最后对着小的那个挑挑眉,也从茶几上拿走了他的啤酒。
过去两个月,利亚姆逢人就吹嘘,说他哥是天才,甚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还一脸认真地对Guigsy和托尼强调:“等我哥来了,你们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牛逼的歌了。他可是能写出像样曲子的人,不是我们这种随便瞎玩儿的——是那种全世界都他妈得听的歌。”
Guigsy听了揶揄他:“得了吧,他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怎么一直在给别人打下手呢?”
利亚姆急得涨红了脸,不顾自己只是个刚过一米六三的小矮子,挺着胸脯就顶了上去:“你懂个屁,那是他低调!等他来了,你们就都懂了,他来了,咱们分分钟就把那些看不起咱的都踢飞!踢外太空去!踢地底下去!”
现在,传说中的救世主真的来了,Guigsy歪着脑袋,目光中带着隐约的犹疑,不过什么也没问出口。接下来的排练里,当诺尔拨响Live Forever的第一个和弦,那声音像一根火柴,利亚姆那富有感染力的嗓音紧随而来,它们擦碰在一起,窒闷简陋的排练室在这一刻都化作柴薪,他们点燃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犹豫和迟疑,烫热、明亮,像火也像太阳,简单、直白,却能照进了人的心底去。排练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Guigsy低声问利亚姆:“Live Forever,真是你哥自己写的?”
“废话,”利亚姆一脸骄傲,“像这种水平的歌,他还有至少五十首!”
Guigsy点点头,从那之后也不再多嘴,真正认诺尔作领头羊。
诺尔正式接手乐队之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过去自认为不错的歌曲逐首拎出来挑刺儿。有的歌他干脆不让再唱,因为“听起来像是绝望地模仿石玫瑰的三流货色”; 有的歌则勉强留下,但也要逐字逐句重新修整,甚至精确到每个转调、每个鼓点的位置。他尤其盯着托尼不放,经常在排练中叫停演奏,直接走过去站在鼓边上,拿过鼓槌手把手地教托尼如何稳住节奏、怎么别让踩镲抢戏、怎么在过门时撑住气氛,“别一通敲下来把整首歌的势头都打没了”。
托尼表面上从不顶嘴,每次都低头照做,好像没有意见,但诺尔也不是傻子。他早就注意到,每次他一转过身去,托尼握着鼓槌的手便会攥紧,肩膀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甚至后来每次叫停,哪怕和他没有关系,这个鼓手也会带出点紧绷的防备。有几次排练结束后,诺尔牵着利亚姆准备离开时,还能看到托尼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鼓后反复练习刚刚被他挑剔的那些段落。
诺尔没有戳破,也没有出声安慰,有时他还会在排练中刻意留给托尼一些发挥空间。但他盘算过很多次:这个鼓手,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毕竟,他实在不觉得托尼的鼓点能达到他的要求。有天他随手点了支烟,靠在门边对Bonehead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说实话,这鼓我闭着眼睛敲都比他强。”Bonehead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茬。
事实上,诺尔确实已经私下里联络过几个以前的鼓手朋友——即使对他组乐队的消息有兴趣,但等他们听说主唱是他只有十三岁的弟弟,一个个都笑着摆手,说自己可没时间陪他们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当然,诺尔没动手换掉托尼,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利亚姆。诺尔看得出来,他弟和托尼关系确实不错。每次排练间歇,他总能听到托尼和利亚姆叽叽喳喳地聊着球赛,讨论在唱片店新发现的乐队,嘲笑对方品味差劲;有时候托尼会把自己带来的冰啤酒给利亚姆塞一罐,让那小子躲到楼下偷偷喝几口,等诺尔发现了把他们狠狠训一顿时,这俩小子却偷偷交换得意的眼神,压根没把诺尔的话当回事。
他不止一次试探着和利亚姆提起“换个鼓手”之类的话题,但每次聊到这个,利亚姆都会立刻收起笑脸,明显地沉默下去,不愿再继续讨论。诺尔对着一块噘着嘴沉默的石头聊不出任何结果。他不太理解利亚姆的抗拒,他弟明明有双好耳朵,不可能察觉不到。
乐队实力不止看长板有多强,也要考虑最短板的质量,现在的鼓和贝斯并不足以扛起不显眼但非常关键的律动,退一步甚至可以说Guigsy差强人意,但托尼的水平实在拉胯了点。利亚姆平日里明明总嚷着要组建“世界上最牛的乐队”,怎么到了鼓手这件事上,搞成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诺尔烦得翻白眼,但也只好搁置。直到有一天晚上,排练散场后诺尔独自收拾完设备,走到外面,想喊利亚姆回家,却见托尼也没走,正和他弟坐在台阶上,肩并肩低声聊着什么,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拉长。他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推推搡搡,显然谁也没把刚才排练中的紧张情绪带出屋子。
诺尔站在远处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或许,完美无缺的技术、非凡的音乐造诣,并不是利亚姆想要的,甚至他嘴上说着要世界知名,要比披头士还牛,也不是真的非要搞出多大名堂。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圈子,是不会轻易散伙、不会随意抛下他的一小圈人。而托尼,好吧,显然就是那个圈子里的一员。
这或许才是他决定加入这支孩子气的、野心勃勃却七零八落的乐队并且留下来的真正原因:他试图给利亚姆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由他来定,所以不会随便崩塌,不会让那小子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创造一个世界——他清楚这想法多么幼稚,甚至多少有点儿可笑。但如果现实生活注定混乱而难以掌控,那倒不如由他来亲手编写这混乱的节奏。
到了八月底,诺尔已经领了整整十次失业救济金。十个星期,没有找工作,也不需要应付任何不想应付的人,只是日复一日地把自己扔进排练室,节奏和旋律正逐渐被捏成他想要的样子。
调音、编曲、修补别人弄砸的部分,这是他在Blackwing乃至在IC时候经常要做的,他总能完成得很好。如果不是那些阴错阳差,他也许真的要永远做他“最擅长的”幕后工作了。但现在,就在这个吸音海绵都他妈烂了的破排练室,这个他用破烂家具东拼西凑控制环境噪声的小房间,几乎荒谬可笑,但他确实感受到真正的舞台正召唤着他。
起初他依从着一直以来的习惯,不自觉地弯腰,总是坐着弹琴。直到利亚姆再也看不下去了,叉着腰直着嗓子朝他喊:“喂,你总得站起来吧?我们又不是坐着唱歌的民谣乐队!”利亚姆、Guigsy还有Bonehead全都站着望过来,他好像听见托尼躲在鼓后面笑,而Bonehead甚至还无辜地朝他眨眨眼,好像想把自己从这场兄弟吵架里摘出去。妈的,确实,摇滚舞台上除了鼓手谁他妈坐着?于是他站着弹,手臂角度全变了,按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陪伴多年的老朋友压得他肩膀发酸,左手竟也开始发麻。他咬着牙练习了很久,慢慢地,他习惯了站立的姿势,也开始喜欢这种微妙的改变。站着弹琴,让他区别于“卧室吉他手”,也是他踏上真正舞台的第一步。他需要这个转变——他当然想亲身站在自己的作品中间,而不是隐藏在音轨之后。
十个星期之后,Oasis终于能说得上流畅地演奏他的曲子了——Bonehead一如既往地稳健;Guigsy虽然还没法玩出花样,但不再出错;托尼,虽然偶尔还是抢点,但他练得比谁都刻苦,算是跟上来了。利亚姆呢——利亚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主唱。他站在麦克风前的样子,比谁都自然,像舞台上的灯光本该就只为他一个人而亮。
恰巧是这个时候,Sister Lovers计划去格拉斯哥演出。这本来不算多大的事,不过是相熟的女子乐队的一场演出,但当诺尔从保罗·威乐口中听说Creation Records的老板艾伦·麦基也会到场,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不需再多做考虑,他直接去找了Sister Lovers的主唱,开门见山地问:“能不能带上我们?”
“你们想演出?”
诺尔狡黠一笑:“主要是带我弟长长见识。放心,带上我们,你们绝不会后悔。”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出发前一天傍晚,家里乱得像被龙卷风袭击过。地板上散落着几张演出海报、几个空烟盒,还有揉成一团的脏T恤。利亚姆赤脚在屋里来回转悠,踩得松木地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诺尔坐在沙发上,终于忍不住拍拍膝盖站起身,盯着弟弟的眼睛郑重叮嘱:“到了那里你给我好好唱,别走音,别掉拍,别他妈喊破嗓子。”
利亚姆立马点头:“那肯定的,放心吧。”
可下一秒,他又像犯了花痴一样在屋里兜圈,先是翻箱倒柜找出那件深蓝色灯芯绒衬衫套在身上,又跑到镜子前拿起诺尔的发胶折腾头发。他把额发往后捋了两遍,怎么看都不满意,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问:“你说我要是把发尾弄翘一点,像伊恩·布朗那样,会不会太装?”
“你装一回也没人信。”诺尔忍不住笑,看着镜子里弟弟那张交织着兴奋和紧张的小脸。利亚姆却突然皱起眉,歪着脑袋,努着下巴,向镜子凑近些,像在观察什么稀有生物。
“哥,你看我下巴这儿……这是不是胡子啊?”
诺尔愣了一下,也跟着凑过去仔细端详。弟弟下巴上新长出来的确实不是过去那种稚嫩的小汗毛,而是能用剃刀刮下来的细小胡茬,隐隐带着灰色的影子,不明显,但确实是胡子。
“还真是胡子。”诺尔咂了咂舌,拍了拍洗手台的边缘,“坐上来,我帮你刮了。”
利亚姆眨了眨眼,难得乖顺地依言坐好,两条瘦长的腿垂下来,脚尖悬在地砖上方轻轻晃荡。他垂下睫毛盯着哥哥手里拿着的东西,喉咙动了动,紧张兮兮地咕哝:“你可别划破我脸啊。”
“你脸皮厚成这样,我拿钢丝球都刮不破。”诺尔嘴里不饶人,手上却拿起自己平时用的那罐刮胡泡,摇了摇,白色泡沫挤到掌心,诺尔打着圈把它们涂在弟弟的下巴和两颊,“别躲,往前坐,腿分开,你拿膝盖顶着我,我怎么帮你刮?”
利亚姆听话地往前挪挪屁股,让哥哥站进他两腿之间的空隙。他仰着脸,诺尔用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托起,调整好角度。那张平时总是嚷嚷个没完的嘴巴,此刻罕见地安静。诺尔沾满泡沫的手掌扫过他的下颌线,利亚姆不由得微微一缩,沾满泡沫的手指来到嘴唇上,温热地摩挲着每寸皮肤,确保皮肤或胡茬都均匀沾上泡沫,不会被刀刃伤害。利亚姆垂下眼,不再盯着看,他顺从地仰起头,喉结和脖颈都被仔细描过,动作柔和而仔细,就像雕塑家在给某个易碎的雕塑上色。
“坐直,别像根软面条似的。”诺尔低声吩咐一句,转身冲干净手上的泡沫,拿起平时自己用的老式剃须刀,换了新刀片,又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甩了甩上面的水珠。
“别躲,别动,交给我。”拇指按住没打上泡沫的地方,诺尔轻轻把弟弟的皮肤绷紧些,他先在利亚姆脖子边上小小试了一刀。新刀片足够锋利,刀刃划过泡沫的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像布擦过石膏,或者风扫过水面。
“疼吗?”诺尔把刀片移开,低声问,“点头或者摇头。”
利亚姆睫毛轻轻一颤,没有出声,他缓缓摇头,可能因为紧张,呼吸有些急促。他两手撑在洗手台边,背紧绷着,像怕自己一动就会摔下去。
“很好。”
诺尔开始沿着下颌线缓缓推进。右手握在利亚姆的头侧,拇指一寸寸滑动着将皮肤轻轻展平,以便左手的刀刃轻巧而稳定地掠过,带走泡沫,也带走那层代表着成长的浅浅阴影。利亚姆仰着脸,闭着眼,脑袋微微歪着,配合着哥哥的角度,他能感到金属在皮肤上滑过的冰凉,但它们又被诺尔温暖的指腹紧跟着安抚似的擦去。
剃到喉结附近时,诺尔轻轻托高弟弟的下巴,利亚姆忽然僵住了,手指死死抓紧洗手台边缘,他颈间肌肤的热度几乎辐射到诺尔脸上,薄薄皮肤下,脉搏也跳动得比刚才快了不少。“嘘,放松。”他放慢速度,刀刃轻巧地从喉结边缘刮过,仿佛水滴划过玻璃上的雾气。利亚姆仰着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
“别动。”诺尔的声音几乎贴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掠过耳际。
最后刮最硬的髭须。利亚姆依旧闭着眼睛,轻蹙着眉头,眼皮下的眼珠极速颤动着,颧骨上浮着些紧张的红,刀片围着嘴唇发出沙沙声,胡渣同绵密的泡泡一并刮除,露出下面白净的皮肤。
最后一刀刮完,诺尔拿起一条温毛巾,仔细擦去留在弟弟嘴唇周围的泡沫,又把其余的泡沫全都擦净。然后拿起那瓶自己平时在用的须后水,倒了些许在掌心,轻轻拍在利亚姆脸颊和脖子上。年轻、干净、又柔软的脸颊触感温热而光滑,竟让诺尔回想起多年前刚搬到伦敦时,他拉着乳牙都还没换完的弟弟穿过陌生街区,忍不住伸手捏他脸颊时的感觉。
“好了。”他捏了捏弟弟光溜溜的脸蛋。
“呃——有点刺。”利亚姆皱眉,“Rkid……”
“嗯?”
“你第一次刮胡子那会儿,是不是也有人帮你?”
“没有,我是自己刮的,还刮破了三处,用了明矾,还贴了两个创可贴。”
“那我还挺走运。”
“你当然是,小混蛋。”
诺尔嘴角扬了扬,把刀片拆下,洗净,擦干,刀架挂回墙上的钩子。水珠滴落时,他忽然觉得浴室好像比外面还更热一些。
-TBC-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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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这是一趟不太体面的旅程。租来的旧货车吱呀作响,前挡风上擦不净的油和划痕凝成廉价的旧雾,仿佛他们未定的前路,前座挤了三个人,后座堆满了音箱和支架,Guigsy躺在设备中间昏昏欲睡,托尼的胳膊垫在脑后,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晃的顶棚,利亚姆塞在两人之间,因为昨晚兴奋过头睡得正熟。诺尔坐在副驾,脑中不断盘算着今晚的事——时间够不够、设备会不会出问题、他们能不能表现出他们该有的样子……还有最重要的——麦基到底会不会来。
开始登台以来,他们的所有舞台——不,准确说,只是略高于地面的“平台”。有时是在没什么名气的小酒吧,有时是某个大学社团的慈善演出晚会。观众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三十人;最少的一次,台下除了酒保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每次演完,利亚姆都会问他:“你觉得他们喜欢吗?”诺尔从不正面回答。有时候他说:“还行吧。”有时候是:“他们脑子不太好。”
他记得所有鼓声出错的位置,每个吉他拍子飘走的瞬间,也记得观众在某段副歌中露出的惊讶表情。那些东西——每个错误,每个细小或显著的不完美,都藏在他脑子深处,像拼图碎片一样堆着,供他重复咀嚼。
他们抵达King Tut’s Wah Wah Hut时天已经黑了。苏格兰的夜比伦敦冷得早些,场馆外那条巷子窄小潮湿,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工作人员。诺尔下车后第一个走上前,报上名字,说他们来自曼彻斯特,有人邀请他们来演出。
“没接到通知,”那个年轻的苏格兰人上下打量站在后面、穿着阿迪达斯运动外套的利亚姆,又扫了眼其他几人,口音浓重,语气嘲讽,“小孩就别闹了——这儿可没有你能喝的。这场已经排满了,三支乐队,轮不着你们,明白?”
“你他妈说谁小孩呢?”利亚姆顿时跳了起来,幸好Bonehead及时揪住他的后衣领,不然恐怕这家伙已经蹿过来咬人了。
“我们开了一整天的车,”托尼也走上来,挡在利亚姆和苏格兰人之间,“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来你这门口吹风的?”
“嘿嘿,别搞事,我只是个打工的。”年轻人抬起手摆出防御的姿势,但依旧拒绝。
诺尔没吭声,只是盯着那人的眼睛,评估了一会儿后,他低声说:“听着,我们货车后面还有五六个哥们都喝大了,你让我们在这儿继续磨,他们要是不耐烦了,说不定准备进去找点事做。”
Bonehead攥紧了利亚姆的领子把他扯到身后,附和着诺尔的说法:“大家都是讲道理的,闹得不好看大家都没面子。但我们要是今晚没上台,你这地方就别想太安生了。”
Guigsy也笑着补了一句:“别怪我们啊,你先让我们滚的。”
年轻人的嘴角抽了一下,越过几人看向在夜色中分不清是不是真装了一整车醉汉的货车,又看回面前紧盯着他的几人,抿着嘴显然在权衡放这群看起来像足球流氓的家伙进去和让老板知道因为他的缘故失去一晚的营业额哪一个更麻烦。最终他低声骂了句脏话,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转回头对他们说:“你们唱完了就下去,别闹事。”
“当然。”诺尔点头,他拎起琴箱,利亚姆在他身后呲着牙竖起了大拇指。
他们鱼贯而入,夜风一下就被关在了门外。
酒吧里灯光昏暗,天花板压得低,墙上涂着褪色的深红油漆,似乎曾经有人试图让它看起来更高档些,但最终也只是营造出一种廉价的暧昧。空气沉闷,混合了旧皮沙发和泡酒桶,再加上被鞋底磨碎的烟蒂灰,闻起来像这个城市喝醉后的呕吐物。
观众不多,大约五十人,零零散散围在舞台边,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有人注意到了他们那明显年轻过头的主唱,冲着利亚姆吹了个口哨,喊道:“哟,小朋友来唱摇篮曲啊?”
一阵轻笑随之起伏,甚至有人调侃地学着婴儿哭声哇哇地叫了两声,引起人群中更多的笑。
诺尔拧着音箱的旋钮,听见这些声音时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弟弟。
利亚姆的脸在那几声“婴儿啼哭”里就涨红了,他盯着台下,嘴角绷着,显然准备开骂。但诺尔卡在他骂出“wanker”之前,抬手,指尖落下,由吉他编织的前奏像鞭子一样抽进空气里。鼓声跟上,贝斯稳稳踏进节拍。
利亚姆愣了一下,随即被节奏推挤着,在麦克风前站直了身子,旋律与节奏环绕着他,拱卫着他,他那件蓝白相间的运动衫拉链已经拉到最顶,仿佛骑士套上了铠甲。他抬起头,视线甩向观众,略微张开嘴,带着点笑,唇齿正等着捕捉最合适的时刻,从这一秒开始,他不再是那个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总赖在哥哥身后的小弟弟,他是这场秀的主角。
“I live my life in the city / There’s no easy way out——”
他往前一步,把麦克风连同麦架一起拉低一点,炽热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观众。空气在他开口后像是换了一种密度。啤酒杯停在半空,台下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之后是《Columbia》,再接《Bring It On Down》。
诺尔站在他身后,看着台下原本叫嚣的几个人安静下来,有的开始点头,有的拍起手。有人举起啤酒杯,高声喊着:“Oasis!”
最后一首是《Live Forever》。当那段熟悉的和弦被他缓缓拨出,利亚姆的声音在最高潮处贴着音响炸开:
“You and I are gonna live forever——”
他们统御全场,有人口哨,有人鼓掌,甚至有人起立,但在诺尔看来反响算不上太热烈。他握着吉他,在刺眼灯光下俯瞰了一会儿舞池,并没有像其他队友那样急于收拾设备下台玩乐。正如他的期待,一个姜红色头发的男人醉意朦胧地从侧面走上了舞台,脸上带着一种老狐狸特有的笑。
“你是管事的?”那人有浓重的苏格兰腔。
诺尔点点头,舌尖隐蔽而快速地蹭过因兴奋而干燥的嘴唇。
“Creation Records的艾伦·麦基,”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你们签过厂牌了吗?”
诺尔嘴角轻轻一挑,没说话,递出那张他早就准备好的demo。
对方没有接,只看着他说:“不需要听了。你们有歌,有态度,还有个疯得漂亮的小主唱。”他顿了顿,咧嘴一笑,“我要你们。”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真正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整个乐队坐在从格拉斯哥往回开的破货车上,多了一个人后更挤了,四个人和音箱、乐器见缝插针地塞满了名为车厢的罐头。麦基就坐在副驾驶上,带着墨镜,手肘架在车窗上。“你知道吗,诺尔,”他一边吸着嘴里那根快熄掉的卷烟,一边半转过头来,神情简直是个狂热的传教士,“你是天才,真的。你写的那几首歌,听完我脑子都炸了。你的歌能救英国音乐,女王应该给你颁个爵士勋章。这帮人,还有你弟,完美。”
诺尔靠在后排一个歪斜的音箱上,看着麦基的后脑勺,忍不住笑了。半夜酒吧里那一套花哨赞美他一句没信,可现在他们的货车已经出了格拉斯哥,车窗外是起伏的乡村与几乎要塌进来的蓝天——没有酒精,没有大麻,也没有粉。这种时候,一个中年苏格兰人还在这儿,愿意坐进一辆满是汗味的货车跟他们一起回伦敦——那他们应该可以相信,这真的不是幻觉。
“我会安排你们录demo,正经的,有史以来最好的。”麦基咧嘴笑着,“虽然Creation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是真的,我连自己助理的工资都要发不出了。但我他妈知道该赌谁。我一回伦敦就开始筹钱。”说着麦基忽然偏过头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墨镜滑下来一寸,从上缘盯住诺尔,“对了,你弟多大?”
利亚姆抢答道:“我今年十三岁了!”
“十三?操。”麦基盯着利亚姆笑着骂了一声,“我昨晚以为你快十八了呢。你盯人的那个眼神,跟豹子似的——带劲儿,小子,继续保持。”苏格兰人的视线转回管事的身上,“那这事就得注意点了,十三岁不能自己签合同。你是法定监护人吧?”
诺尔的心微微一颤。利亚姆皱着眉刚要回答,就感到诺尔的手掌贴在他的肩膀上。
“是。”诺尔的语气不轻不重,却没有迟疑,“我们妈去世之后,他就一直跟我。我负责他的所有事。”
Bonehead在驾驶座咳了一声,插话:“他弟现在住的地方、学校、每一顿饭——全是诺尔管的。”
麦基“哦”了一声。“那就好说了。那你快点儿,尽快把法定监护人那些东西——就是证明你们身份的——都带来,签约的时候走个流程。”
“好。”
诺尔低下头,揉了揉利亚姆的头发。他心里快速梳理着,英国政府不认这个,他还不是利亚姆真正的法定监护人——没有法院裁决、也没有官方文件。但他有母亲亲手写的委托信,还有遗书,还有他给利亚姆办转学时候,最终拿到的那张不够合规的文件,那几张纸上他的名字可是确确实实签在“法定监护人”栏上的。也许,这些东西足够暂时“证明”他的身份,应该可以——诺尔再次看向依旧滔滔不绝地规划着Oasis未来的麦基——糊弄住这个急切的家伙,把合同签下去。
但他知道,只靠蒙混过关不能长久。他得找个办法,把监护权正式转过来。得板上钉钉、得一劳永逸——
和麦基的口头承诺落到纸面还需要一些时间,而Creation那头显然也有自己的麻烦:账上缺钱、办公室里也缺人手,最重要的是他们缺少清晰的流程,这一点从传真上好几处打错的单词上便能看出来。不过麦基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切都是小问题,他只是需要点时间找钱,以及“索尼,你知道,他们现在握着我的卵蛋,我不能不给他们几分面子,和他们详细谈谈,但你的歌会踏平这一切,你知道吗,他们都会跪在你脚边,任何问题都不会是问题”。他们继续像平常那样进行排练和找机会演出,不过每个人的兴致都更高了些。
九月份,利亚姆不得不开始上学。为了防止这小子又像以前那样放学路上突然跑去打街机、踢球,或者莫名其妙跟其他小孩一块消失在便利店附近的巷子里,诺尔索性每天下午亲自去学校门口等他,当校门打开的那一刻,诺尔总能看到利亚姆歪戴着领带,校服衬衫下摆从裤子里跑出来一半,神气活现地从一群小屁孩里挤出来,好像学校是他的舞台,老师不过是些无法取悦的观众。利亚姆明显很享受被哥哥接放学的特殊待遇,总要牵住他的手,故意在同学面前大声显摆:“快点,Rkid,排练要迟到了!”
合同进展缓慢,但Creation总算是先拨给了他们一千英镑,让他们购买必要的设备,这让乐队上下都兴奋不已。诺尔拿着支票,一千英镑,不多不少,刚好够让他走进琴行问价格时不至于心虚。
那把红色的Gibson ES-335他早就看上了,音色圆润扎实,漆面像烈日下的琥珀。他每次路过店铺橱窗都会停下脚步看一眼,仿佛自己注定就该拥有它。八百英镑,他没犹豫。他告诉自己,这是对乐队的投资,是购买未来的门票,是对Creation的承诺。“他们不是冲我们五个人签的,是冲我的歌签的。我要是弹不好,我要是拿不出好货色,那他们还签个屁。”
他也记得其他人想要什么,他给利亚姆买了麦克风——麦克风是前线的武器,他要保证主唱的声音传得出去。Bonehead的音箱必须修了,Guigsy的鞋破成那个鸟样了,是该买双新的了……至于托尼嘛?他说要换一面Evans G1的鼓皮,换这个干什么?原本那套又不是没法用了,他有个更好的主意——给托尼订一个镀金的鼓匙。
而回到排练室后,正是这面价值二十英镑的鼓皮,让托尼第一次对他大发雷霆:“问题不在那张他妈的鼓皮,操你的,诺尔·加拉格尔,是你的态度!你问了我要什么,我他妈说了,然后你他妈转头给自己买了把八百镑的吉他,给我买了个屁用没有的鼓匙,你他妈把我当傻子耍吗?!”
诺尔抬头看了看托尼,声音也冷下来:“厂牌把钱交给我,我就有权决定怎么花。这把吉他是乐队最需要的设备,不然你觉得我们拿什么录音?用你那傻逼鼓皮?现在是我说了算,这是艾伦·麦基亲口说的,听懂了吗?”
托尼走到诺尔跟前,眼神咄咄逼人:“麦基麦基麦基,呵,别拿这种屁话唬我,这乐队里不只有你一个人!诺尔,你他妈到底有什么问题?”
Bonehead识趣地退到一边不再吭声,Guigsy默默靠向诺尔身边表示站队,利亚姆有些为难,蓝眼睛转了一圈,最终决定支持孤立无援的鼓手:“托尼说得对,你别总拿这个当借口!”
诺尔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对本该在自己这边的弟弟吼:“这是我的决定,用不着你插嘴!闭嘴!”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握着崭新琴盒把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着。他没再看一眼屋里的任何人,拎着吉他转身冲出了门。
屋外飘着绵密细雨,诺尔没带伞,也没有心思躲避这湿润的凉意。他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雨很快渗透进他的头发、衣领和鞋面,湿冷、黏腻且不适,但这比排练室里僵持的沉默好得多。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又有些慌乱的脚步声,随后一把黑色雨伞出现在他的头顶。诺尔没回头,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诺尔,你慢点!”
诺尔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雨伞跟在他头顶上左摇右晃,时不时地擦过他的发梢,却固执地一直坚守着阵地,地上全是水洼,急急忙忙赶着他步子的运动鞋踢起的脏水把他的鞋和小腿都打湿了。
“我操,你是聋了吗?你再不停下我就把这破伞扔了啊!”
雨渐渐大了起来,最后终于变成倾盆而下的暴雨,伞早已失去了它该有的作用。诺尔只得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看向前面不远处公园里的那座小亭子。
他们两个跑进亭子时,衣服都湿了大半,利亚姆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嘟囔着抱怨道:“操,雨真大啊……”
诺尔仔细抚去琴盒缝隙处那些可能漏进去的雨滴,没有打开检查,免得伦敦该死的湿气过多打扰他的新宝贝,等他小心翼翼地把吉他在亭子的长椅上安置好,才哼了一声:“你他妈追出来干嘛?来告诉我我买琴这事儿做错了?”
利亚姆挠挠头,挠出一手雨水,他边甩着手边小声说:“什么啊,你买琴哪错了……我是怕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小孩,一个人怎么了,一个人能有什么事?”
“你不是小孩,可你是我哥啊,又不是流浪猫,”利亚姆认真地说,“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被雨浇吧?那也太操蛋了。”
诺尔看着弟弟还在滴水的脸庞,心里的怒气消散了些,但他还是绷着脸,语气也仍旧生硬:“什么流浪猫——闭嘴,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利亚姆眨眨眼,坐在他旁边闭上嘴,可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又忍不住了:“哥,我们跟Creation签合同以后,能拿多少钱啊?”
诺尔的嘴角浮起点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却绝望地发现淋得透湿没法抽了,他从鼻子里哼了口气:“一开始不会太多,顶多是些预付款,五个人分了之后,只够咱们吃饭、排练和交房租。赚多少,还得看后面单曲和专辑能卖多少张,演出门票卖得怎样。”
利亚姆眼睛一亮:“那我们能卖很多吧?”
“那当然了,”诺尔没好气地说,“你忘了上次麦基怎么说的了?而且你哥写的歌,能差到哪儿去?”
“记得记得,”利亚姆斜眼看向诺尔,故意学起麦基的苏格兰口音,“‘你的歌能救英国’。’”
诺尔翻了他一个白眼,换来利亚姆一阵咯咯笑。
“那我们能不能赚一百万?”
“肯定可以。”诺尔信誓旦旦地说,但心里其实对一百万没什么概念,事实上他连一万英镑整齐码起来的样子都没见过。
“那可太棒了。”利亚姆兴奋得眼睛都弯了,他忽然用雨伞尖在湿润的沙土地面上划拉。诺尔低头看着那一堆不明所以的线条:“你干嘛呢?”
“我在设计咱们未来的房子啊,等赚了一百万就去买。”利亚姆一本正经地说。他画得飞快,像是在起草一份绝密的建筑蓝图。“你看,这里给小猫小狗弄个新鱼缸——不是咱们家里那种,要很大、巨大的那种,就像我们上次在那家餐吧外头看到的那个,一整面墙全是水,鱼在里面游来游去,还会发光!像海洋馆一样漂亮!”
“然后这一块是客厅,咱们得有个能躺五个人的沙发,这样乐队的大家都可以来,还要那种能按遥控器自动伸腿托的按摩椅,懂不懂?还要巨大那种背投电视,60寸的,看球赛才爽!录像机、影碟机,还有游戏机,我要把超级任天堂和世嘉五代都买回来,谁来咱们家都得觉得牛逼。”
“这边是厨房,”他又划出一块区域,“里面要有微波炉、烤箱、能装三打啤酒的大冰箱,还有洗碗机,我不想再洗碗了。旁边是餐厅,我们每个星期五都要吃烤鸡和薯条,配奶油布丁和可乐。”
“还有一间音乐房,”他停下来特别郑重地抬起头看了诺尔一眼,蓝眼睛里映着亭子外面灰色的雨幕,“得有隔音棉和回音板,宽敞极了,能把你那堆东西都摆进去,一把一把排好,但得给我留块地方,我要放我的椅子和唱歌用的麦架。录音设备也得配最好的,不能老借别人的,搞得跟做贼一样。”
诺尔挑了挑眉毛,语气揶揄:“怎么,连我住哪儿你都安排好了?”
“那当然!”利亚姆得意地咧开嘴笑,歪头看他,“我房间在这里——”他在雨湿的沙土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矩形,“保罗在对面,他回来时可以住;你就在我隔壁,我们的房间得紧挨着,免得你睡到一半突然心脏病发没人管!而且你抽烟太多了,我得随时盯着你,别半夜你把床单点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补充道:“你那间我已经想好了,要有大窗户,一睁眼就能看到花园和阳光。床头放一台黑胶唱机,旁边放你的木吉他;书桌上也要做个高点的架子,专门用来放你的书,还有写歌那些乱七八糟的笔记本。这里有个门,在我们房间之间,你叫我一声,我两步就能过来。”
说完,他得意地挺了挺胸脯,仿佛一位踌躇满志的建筑师刚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作,正等待着赞许。
“去你的,我才不想跟你一起住,”诺尔冷笑一声,“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混蛋。”
利亚姆立刻拉长了脸,嘴角撇了撇,又撅起嘴,声音里带上点故意的委屈:“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没有哥哥可怎么办啊?晚上做噩梦怎么办?上厕所不会自己擦屁股怎么办?”
诺尔看着弟弟那故作可怜的表情,强行咽下笑意,险些把自己噎到,扭过头去:“少来这一套。”
“真的啊,你别不信,没你我什么都干不了呀,”利亚姆绕到他能看见的方向,蹲在他面前,可怜巴巴地仰脸歪头看着他,“要是没你,我早他妈完蛋了。你是我哥哥,你得管我,这不是你说的吗?你要反悔吗?”
诺尔盯着弟弟湿漉漉的头发和蓝眼睛,心中最后一点不快也彻底被冲走了。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在弟弟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把:“我知道了,臭小子。”
利亚姆嘿嘿一笑,重新坐回他身旁,肩膀轻轻撞了撞哥哥的肩膀:“那你同意啦?我们得住一起,Oasis可不能没有你。”
诺尔假装无奈地叹气:“行吧,看你这么可怜,我就勉强答应了。”
亭子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些,天边出现了薄薄的一抹夕阳,水泥地上积起的水洼映出两人靠在一起的身影,而他们的影子也被落日拉得很长。
九月的某个周末,他们在伦敦西区一家没什么名气的酒吧表演。演出结束后,他绕过挤满线材和杂物的后台,正准备喝上几杯时,目光忽然被吧台边一个静静坐着的人影吸引了。
她坐在高脚凳上,浅色长发从肩头垂下,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灰色衬衫,眼角那点淡淡的痣没变,只是神情比记忆里更沉静了些。她也看见他了,先是一怔,接着冲他轻轻一笑。
“露易丝?”他脱口而出,声音甚至带了点不可置信。
“嗨,诺尔,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了。他记得她——那个在他被父亲赶出家门冻得直打哆嗦的冬天,把自己围巾分他一半的女孩;那个陪他蹲坐在老厂房边台阶上,听他用音没调准的吉他弹Well I Wonder,假装嫌弃却还是陪他唱完的女孩。
他回过神,一把拉过Bonehead,指了指后台的方向,低声吩咐:“带利亚姆去街机厅多玩会儿,别急着回来。”
Bonehead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看到了吧台旁的女孩,了然地点点头:“明白,兄弟。”
诺尔在露易丝身边的空位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来伦敦找朋友玩。”
“男朋友?”他不自觉问出口,又掩饰地摸了下鼻尖,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唐突。
她看着他摸鼻子的动作露出微笑,看起来没有介意,反倒摇着头解释:“不是,是个女孩儿,以前一块住的室友,她还没下班,我就自己出来逛一逛。”
诺尔点点头,思考了几秒,试探着道:“要不要……到我家坐坐?地方不大,不过比这里安静。”
露易丝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他们没多耽搁,绕过人群从后门离开。诺尔不动声色地走得快了点,心里其实有点紧张。他这段日子几乎从未带过存在暧昧关系的人回家,一方面是性格所致,另一方面——更现实的原因——家里有个永远不肯消停的小混蛋弟弟。
到了家,诺尔问了露易丝的偏好,就走进厨房烧水泡茶,露易丝则在客厅漫步,墙上挂着不少相框,多是两兄弟的合影,沙发上胡乱搭着些衣服,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摆在茶几的鱼缸上。
“这两条鱼真漂亮。”
“是我弟的,”诺尔从厨房回应,“鱼缸还是他自己打工攒钱买的呢,骄傲得不行。”
露易丝露出笑意,俯身凑近鱼缸,看着那两条红色的金鱼悠哉地在绿色水草间穿梭着。“刚刚在舞台上唱歌的就是利亚姆吧?他都长那么高了,真不可思议……我在曼彻斯特还碰见过佩吉——你妈妈——带他去商场买东西,大概五六年前,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像根小胡萝卜。”
诺尔从厨房端着冒着热气的两杯茶回来,闻言笑了一下,把属于她的那杯放到她面前。“对,就是他——不过别让他听见你说他像小胡萝卜,他现在整天想快点长高。他长得也是真快,三年前我妈突然带着他来找我,我根本认不出他,结果那小子一开口叫我‘哥’,我差点以为他认错人了,那时候我和他都八年没见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一瞬,露易丝指尖轻轻敲打杯沿,声音放得很轻:“是啊,好久没见了——从你离开曼彻斯特。我知道的,以前你就跑得比别人快,也比别人急,好像要逃离什么,又好像生怕自己追不上什么。那时候我以为我们至少会保持联系,但只是我以为……你就像从世界上,从我的生活里蒸发了。没有消息,没有电话,没有地址。”
诺尔看向她,沉默许久,低声说:“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再见。”
她轻轻舒了口气,眼神温柔而忧伤。“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露易丝的指尖描画着茶杯的轮廓,给了自己一个盯着蒸腾的热气看的理由。“你走了之后,我常常会担心你——你的伤好了没有,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听说你妈妈生病了,听说她去伦敦找你了,我才知道你——”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诺尔打断了露易丝接下来的话,“我还活着,还能弹吉他,甚至快要签唱片公司了……一切都好起来了。利亚姆也比几年前懂事多了,虽然还是够烦人的。”
“真好。”露易丝的语气真诚又美好,她的眼睛里还是那样藏着梦,“你们的演出也很棒,我刚才听了,你们,你在台上,你在闪闪发光,那么巧,我几乎认不出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真的没想到会再遇到你,也没想到你已经……你现在完全不一……”
“你呢?”诺尔清了下嗓子,颧骨上浮起一点粉色,他又摸了摸鼻子,“你怎么样?我感觉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
露易丝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点笑意,那笑容却有些惆怅。她低头抿了一口茶,用那温热的液体冲淡话语中未尽的情绪。
“我……其实还不错,”她慢慢开口,“现在在曼彻斯特一家广播公司上班,做一些——”
话还没说完,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利亚姆推门而入,脚步声在狭小的客厅地板上踢踢踏踏,打破了原本徘徊在空气里的氛围。没走几步,利亚姆猛地停住,眼神定格在沙发上的露易丝身上,转身正面对着她,像只突然炸毛的猫,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你谁啊?”少年的声音还有点尖,语气更是带着防备。
露易丝礼貌地笑了笑:“你是利亚姆吧?我是你哥哥的老朋友。”
利亚姆没有回答,他的嘴巴闭着,目光审视地在露易丝、诺尔和茶几上转了一圈,走进了厨房。
“天这么热,喝什么茶啊。”随着冰箱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利亚姆拿着一罐Tango橙味汽水走出厨房,“喏,这个给你。”他走到露易丝面前,把汽水往她手里塞。
“不用了,不热,谢谢,”露易丝稍微推开凉沁沁的易拉罐,仍然微笑,“我的茶还没喝完呢。”
“今天热,喝完就凉快了。”利亚姆执拗地把罐子往她手里塞。
“利亚姆,”诺尔瞪了弟弟一眼,伸手去抢那罐汽水,“九月了热什么热。老实点,少烦人。”
“我又没干嘛。”利亚姆嘴里嘟囔着,但没再顶嘴,用身体挡着哥哥的手,护着易拉罐,不让他拿。
笨瓜利亚姆带球过人就没成功过,诺尔轻易夺过汽水罐,躲开小弟弟想要抢回去的手臂,又故意在利亚姆“哎哎哎!”的叫声里拉开了拉环。但瞬间,“呲——啪!”,白色泡沫混着冰凉的橙色液体飞溅出来,直直地喷了他一脸。他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却已经来不及,前襟上大片被打湿,冷得他一激灵。
“操——”诺尔猛地站起来,抹了把脸,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是不是疯了?”
利亚姆边后退边大笑着喊:“不是我摇的啊,是你自己不会开!”之后这家伙飞奔进卧室,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诺尔站在原地,脸上滴着汽水,槽牙咬得咯咯响,但露易丝还在,他不好现在对利亚姆发难,只能忍下来,和面露尴尬的女孩说了一声,自己回去房间擦脸换衣服。等他换好衣服再出来时,露易丝正站在窗边,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窗外,伦敦的夜色晕染了她的阴影。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我该走了,太晚了。她应该已经下班了,我是说,我的那个朋友。”
诺尔点点头,没有挽留:“我送你。”
街道边的灯光打在露易丝的发尾,蒙上一层金色的柔光。她拢了拢外套,站在路边等待的士,诺尔站在她身侧,手插在裤袋里,侧头望着她柔和的轮廓。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也遥望了很多,一阵悸动催他开口:“你……要不要来伦敦?跟我一起?”但话音刚落,他自己就后悔了。
露易丝转过头来看他,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碎。
“诺尔,”她像叫一个走丢的孩子一样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不是因为你弟弟的事……真的不是。只是我们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你在追梦,而我……”她顿了一下,“我意识到,我只是路过你的梦境。”
诺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有车灯靠近,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露易丝向司机点头示意,然后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一点笑:“不过今晚很开心,真的。”
她坐进车里,窗户缓缓升起的那一刻,她伸手朝他挥了挥:“照顾好你弟弟,还有你自己。”
车开走了,留下夜色中逐渐模糊的尾灯光晕。
回到家里,诺尔关上大门,一步步走到利亚姆房间门口,抬手正准备敲门把他骂一顿,指尖刚触到门板却发现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他探头往里望了望,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凌乱不堪,地上散落着几本杂志和几只凑不成对的球鞋。
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诺尔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床中央摆着什么东西,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他走近几步,低头看着那只毛绒玩偶——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毛绒小猫,它的脸圆嘟嘟的,金色的塑料眼睛在房间微弱的灯光下闪着光泽,仿佛在对他微笑。
这个玩偶是三年前圣诞节时,他拜托克林特去百货超市帮他挑的,原本只是想随便应付一下那个刚刚闯进自己生活的、烦人的小男孩。没想到,利亚姆却格外喜欢,好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时都要抱着它。后来兄弟俩吵架冷战,往往几天都不说话,利亚姆总会先撑不住,但他又爱面子,不肯直接道歉,就悄悄录上一句“对不起”给猫听,然后把它放在诺尔床上,等诺尔回房一按,小猫肚子里储存的录音就蹦出来,虽然那声音被转换得高且尖利,但诺尔能在心里还原出他弟弟的声音,软软的、傻傻的、带点鼻音的“对不起”。
诺尔站在床边,低头盯着那只小猫看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小声嘀咕:“这次我可不会原谅你……臭小子。”可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按下了那圆圆的肚皮。
玩偶发出一阵轻微的电子噪音,然后尖细的声音响起:
“FUCK YOU!”
诺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身后衣柜里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胜利意味的坏笑。
“臭狗崽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拉开柜门。果然,利亚姆正窝在衣柜里,藏在挂起的衣服之间,抱着腿咧着嘴笑,像个作案成功的小贼。诺尔把他从里面拽了出来,利亚姆跌到地上还在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么有意思吗?”诺尔一边说,一边提着领子把他搡到床上,他坐到床沿,拽过利亚姆拖到自己膝盖上按着,扬起手掌在他屁股上“啪”地一下拍了下去。
“当然……哎哟!”利亚姆抗议似地大喊,但却没有挣扎得多激烈,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还笑,你还敢笑?”急怒攻心,诺尔干脆扒了利亚姆的裤子,在光溜溜的屁股蛋上补了一巴掌,“胆儿肥了是吧?敢耍我了?”
“干嘛啊……”利亚姆笑得根本控制不住,即使努力忍着也吭吭哧哧地继续笑,臭小子现在笑得全身都软了,挂在他的膝盖上乱抖。
诺尔的火气半点没消,脑门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更生气哪一点,是利亚姆对露易丝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利亚姆让他当着姑娘出糗,还是利亚姆故意用他们几乎已经约定好的道歉暗号耍他?
但无所谓,这没什么区别,不管因为什么——
“真是揍你揍少了。”
第三个巴掌甩下去的时候,诺尔意识到自己之前都没真的用力,先白后红的巴掌形状蕴着火气印在皮肤上,四指侧的颜色更深,手掌心的地方要浅上许多。
又一下,他换了角度,清脆地扇在利亚姆另一边屁股上,并不对称,但现在两边都红了。利亚姆吃到疼,没再笑了,开始边大声骂他,边在他膝盖上乱扭着想要逃走。
但他正被牢牢固定在大腿上,诺尔左手手心贴着红热的皮肤,右手手掌底下感受到的心跳很快——诺尔也被利亚姆那些花样百出的脏词儿骂得再次气血上涌,他又抬起手臂。
第三次。红印叠上之前的,利亚姆的声音小了很多,几乎只是哼了一声,抖了一抖,诺尔下意识地盯着手掌下的皮肤,形状不再规则,叠加部分的印子用了更久才红得均一。
他的手掌是烫的,之前还能感觉到的生脆的新疼,已经被一片麻热取代,他的左手好像变作了别人的,他再一次扬起手。
第四次。他感觉意识混沌,他感觉有汗落下,他发现自己正急促地喘着,而利亚姆也一样,他的小弟弟急喘着,不再大笑,不再骂人,也不再挣扎,他安静下来了。
“利亚姆?”
没有回应,利亚姆伏在他的大腿上,额头抵着手背,全身僵直,一动不动。诺尔握紧左手再松开,他是不是打得太重了?
“利……”
金棕色带着卷的鬓角黏在侧脸上,利亚姆稍微回过头,只露出一只眼睛,从手臂围成的小小框子里看着他,他额头见汗,脸颊发红,急促地呼吸,诺尔再次感觉到那眼睛是那样蓝,蓝得像火,以及——正有不容错认的热度和硬度,抵在他的大腿上……
利亚姆回过头看着他,同时,隔着裤子顶着他。
“……”
诺尔霍地站起来,利亚姆滚到地上,刚才的热汗和喘息,都化作诺尔脊背上此刻刺冷的惊悸。利亚姆的屁股明显还痛着,他蜷着身子歪在地板上,扯了扯裤子,上衣和手臂的阴影挡住了下身,柔软的脸颊通红着,他仰起头看向他。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诺尔心底也在混乱地乞求利亚姆什么都别说。他站着,不知所措,从爱尔兰回来伦敦后,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无所适从,他挪开视线,他面对不了那双眼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想说,慌乱地、头也不回地,从家里逃了出去。
-TBC-
Chapter Text
我并不后悔喜欢上Oasis,因为在我陷入低谷的时候,是他们的音乐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去改变生活,而他们之间的关系的魅力也让我重新拥有了创作的动力。
无论利亚姆使用那个词的原因是什么,无论他是无知还是蓄意,我都无法接受和原谅他的行为。事实上,利亚姆能说出这种话,我并不感到失望或者惊讶。因为经过了长时间、深入的考据,我早就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但看到他真正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把这种话发出来,还是让我愤怒和心碎。因为我在国外生活的时候不止一次被人用这个词辱骂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经历了很多次搬家,这让我在学习使用当地语言的时候总是带有奇怪的口音,而我也因此不止一次被取笑,这一直到上大学之后才好一点。利亚姆的用词让我不停想起我的童年创伤,而他的道歉也毫无诚意。
我学的第一首绿洲曲子是Stand By Me。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当我烦闷悲伤的时候,我就会抱着吉他对着我的小猫弹绿洲的歌。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Don't Look Back in Anger,我每天都会弹,每当我把它唱一遍,我的心情总会放松很多。前天我练琴的时候,我几乎是肌肉记忆地又开始弹这首歌,听到熟悉的旋律,看着谱架上那一大沓绿洲和高飞鸟的谱子,我忍不住哭了。
其实在六月份,因为一些原因,我就开始受到酒精依赖的困扰。我的状态很糟糕,我甚至和Abgrund表达过担忧,害怕自己后续的更新质量会有所下降。当时我甚至在想,等七月份能看到他们的重组巡演了,也许我又能开心起来。但这两天看到他们的演出视频,看到他们终于又一起唱那些歌了,我却无法真心感到快乐和享受那些曾经给我带来力量的音乐了。当我能用酒精、工作、打游戏还有其他乐队的歌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其实还好,但每天我醒来,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就会开始崩溃开始流泪。我从来不愿意去仇恨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因为仇恨会让人痛苦和偏执,而爱会让人幸福。我不想恨他,但我确实已经被剥夺了从他们的音乐中获得幸福的权利。
从去年十月,我和Abgrund决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开始,为了能把它写好,我投入了数不清的时间和精力。我是00后,只在12岁的时候去过英国,所以我查了很多资料去了解90年代的英国的城市风貌、物价、文化、气候、相关法律法规等等。我能在90年代的伦敦地图上指出我给故事里的诺尔和利亚姆定的住址在哪里,去医院要坐哪一路公交车;我知道了那个时候的电视上都在播什么动画片;我读了IC主唱Tom Hingley的传记,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上TOTP的流程是怎样的;佩吉的疾病、病因、病情发展、治疗方案,是我和拥有专业知识的Abgrund花了很多时间讨论和决定下来的;我在参考大量资料后为保罗定好了他在哪个货运公司工作、每年的航行时间和路线,知道了他会在哪些码头停靠,可能会给家人买到什么纪念品;我甚至为了这个故事的一小部分读完了整本艾伦·麦基的自传……诸如此类,不一一列举,而他们乐队和个人的采访、传记、花边新闻,更是不用提。我知道写出来的成文其实还是有很多错误和瑕疵,但我已经尽力我最大的努力,来让它更合理一点。而上面说的这些,仅仅是在为这篇文做准备。
我的工作真的很繁忙,自从开始连载,我每个月起码一半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写这篇文上了。因为我的注意力缺陷,我没法用每天抽空写一点这样的方式来写作,而只能一口气把一整个章节写完。比如,当我决定要更新的时候,我会提前一天写好简单的章节大纲,从第二天醒来开始就开始写正文,一直写到我写不动为止。如果我那天体力好的话,我可以从下午两点一直写到次日早上七点钟,如果体力不好,就洗个澡睡一觉,睡醒了吃点东西继续写。写不完,就不做别的事。每个字数接近一万或者超过一万字的章节,都是这样在一天、两天里完成的。有时候,明明可以用7天完成的多个工作稿件我会压缩到5天完成,增加自己每天的工作时间,这样就可以空出两天时间来写新章节。
为了能让读者们尽快看到更新,我把每个章节分成3~4个部分,每完成一个部分,就会把文件发给Abgrund校对,而我接着写下一部分,以此节约时间。真的很对不起她,我知道她需要更多的休息,知道她第二天还要工作,但还是很任性地拉着她陪我一起熬夜。虽然大纲很完整,但有时候在构思新章节我还是会遇到瓶颈,我会和Abgrund通电话聊下一章的思路,经常一聊就是一个通宵。大家看到的正文,就是如此用我们无数个不眠之夜完成的。
我爱这个故事就像父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它灌注了我们数不尽的爱意和心血,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它不完美,却还是能打动一些读者。虽然我自己反刍的时候常常为自己拙劣的写作水平而惭愧,但读到自己写出来的某些情节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落泪和露出微笑。
在这件事之后,我甚至有一瞬间考虑过要不要把人物的名字和特征改一下,把它当成原创小说来写,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故事和他们的绑定太深了。可就这样停下来实在太可惜了,故事才进行到计划中的一半,很多精彩的情节还没写到。经过长久的纠结,我们决定继续写下去。但这纯粹是为了我们作为创作者的努力和心血,只是因为我们想要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并不代表我们会容忍针对任何人种的歧视。
这两天本来是我空出时间用来更新第十六章的日子,现在我却在一边流泪,一边写这条声明。其实我不想把它作为一个更新,发在这个只应该用来存放故事的地方。但很遗憾,除了AO3,我没有其他可以发布这条声明来告知读者的社媒平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好好写下去的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我会尽我所能,也许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心态。如果最后我无法做到的话,我会把这篇文的全文大纲发布在这里,让大家知道它本来可以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感谢所有曾经喜欢、支持过这篇小说的读者朋友们,感谢你们曾经的阅读与陪伴,我依然珍视你们的每一条留言。无论各位继续看或者取消订阅,我都可以理解。感谢决定继续看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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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t404 on Chapter 3 Tue 07 Jan 2025 03:0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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