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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从睡梦中醒来。
雨滴击打玻璃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突兀,闪电将漆黑的夜幕拦腰斩断,漫天散发微光的星星也在此刻变得黯然失色,大地亮起了一瞬,下一刻便再次陷入了黑暗和沉睡,尽头隐约闪过一抹摇摇欲坠的微弱火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仿佛上帝在厚重的云层上方敲响了沉重的警钟,万物生灵在这股震颤的余波下短暂地收敛了片刻,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又再次开始了沉默中的低语:雨水在重力的牵引下击打着松软的泥土,小虫子在清新的空气中窸悉簌簌的鸣叫。夜晚的安布赛德1是如此的安静祥和。
火柴在摩擦后燃烧产生火苗和少量的烟雾,烟草叶的细丝在黑暗中跳跃着明红色的小小亮点,随着起伏的呼吸声有节奏的忽明忽暗。带有暗纹的水松纸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抓握下极其稳定地悬在空中。负责固定它们的手指温和有力,它算不上十分修长,略有些粗,指尖长有薄茧,皮肤上还带着细小的皱纹,但指甲被修剪得圆润且得体。它的主人此刻正站在窗边,全身只穿着一条宽松的浅棕色、样式简单的丝绸睡袍,一手撑着桌边,一手去够离自己只有不到两英寸的窗户下部的把手。
窗子被关上了,切断了雨水的进入屋内的可能,亚茨拉斐尔看了一眼从玻璃外表面倾泻而下的水幕,拉上了窗帘。他随手将还剩下大半的香烟摁在床头的浅底瓷盘里熄灭,尼古丁的味道划过鼻腔,给他躁动不安的心注射了一剂稳定剂。亚茨拉斐尔等了一会儿,直到围绕在身边的刺鼻气味儿消散了不少后,才小心翼翼的爬上床,他伸手摸向身旁的被褥,祈祷着等会儿不会因为在卧室抽烟而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也许对方还得恼怒他打扰了自己的睡眠。
那里什么都没有。撑起的被子表面已经变得冰凉,残留的体温已经化作飘浮在空中的一缕烟,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进了雨中,又被他永远隔绝在外面。
亚茨拉斐尔不信邪地再次对床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还是什么都没有。
“……克劳利?”
他终于开始感到了紧张。亚茨拉斐尔摸黑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灯,暖黄的光源柔和地打在他的身上,包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这并不能让他狂跳的心脏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因为他的视线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不属于家具的身影。高涨的肾上腺素直冲他的脑门,交感神经末梢释放出大脑发出的信号,指挥着他的身体将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取下,草草地披在身上,推开门冲进了越来越大的雨声中。马棚里打盹的白马在主人的催促下从睡梦中惊醒,它发出一声哀怨的鸣叫,在缰绳的拉扯中沿着滑腻的石板路飞奔。
亚茨拉斐尔漫无目的地在广阔的田野里横冲直撞,雨水将脚下的地面变得松软而泥泞,马匹在奔跑中给他的大衣下摆添上了难以洗去的污渍。他从头到脚被琳得湿透,翘起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表面,叫人又痒又难受,雨水被风裹挟着刮进了他的眼睛,即使有睫毛的阻挡也无济于事。干净清透的水流倒灌进眼皮,不知是疼痛还是泪腺的刺激,亚茨拉斐尔开始流泪。
半夜的安布赛德小镇里,人们都进入了梦乡,白噪音正是睡眠的最佳伴侣,沿路的灯光被模糊后变得十分昏暗。亚茨拉斐尔沿着歪歪扭扭的小路走近湖岸,平静的水面在雨中漾起阵阵波纹,像极了他看似冷静却始终泛着涟漪的内心,一股无名的悲伤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难以逃脱。
///
直到中午时分亚茨拉斐尔才疲惫的回到家,打开门,玛姬脸上的担心好像要将他吞没:“斐尔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很抱歉我们没经过允许就进入了你的房子,但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
妮娜从屋外绕了进来,对他的突然出现表示说不出话的惊讶,她朝着亚茨拉斐尔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紧握着的缰绳。跟在他身边的白马看上去跟它的主人一样疲惫,脏兮兮的毛发在身上打结形成硬块,它的腹部伴随呼吸急促地上下起伏,双腿打着哆嗦,瞪得圆圆的眼睛没有焦点。尤其是最后一点,这简直跟他的主人一模一样。
亚茨拉斐尔病倒了。
这场病来得十分突然和猛烈,它最开始的表现就是晕倒,没错,他在见到两位女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重重摔在了地上,没能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她们将他送回房间,用瓷杯给他端来一杯尚且温热的水,并在他转醒后询问是否需要替他寻找一名医生。亚茨拉斐尔拒绝了这个提议,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昨晚淋了一夜雨,再加上没有做好保暖措施而导致的风寒。也许还有心理上的打击。在过去接近四十年的生活中,亚茨拉斐尔的身体一直保持着十分健康的状态,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他并不常体会到身体不受大脑控制的感觉。
过高的温度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晕过去,高烧让他的皮肤沾满湿黏的汗水,刚换上的贴身衣物不到一刻钟便再次被打湿,亚茨拉斐尔在半睡半醒间看到自己的床边放着一盆水,玛姬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一旁妮娜的背影正对着手中的东西说着什么。他想让她们别麻烦了,可被烧到嘶哑的喉咙却说不出话,只能徒劳的发出压抑的气音。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亚茨拉斐尔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已经降下去了不少,身体也重新恢复了些许活力。他能下床了。亚茨拉斐尔试着在屋里走了几步,晕乎乎的感觉再一次如同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赶紧趁着还能坚持住回到了床上,老实地躺成了原本的姿势,打算等到自己的身体彻底痊愈后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正当他准备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的时候,从紧闭的卧室门外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忍不住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你说亚茨拉斐尔生病了?他那么强壮的身体怎么可能会病倒?”
“我也不太确定……斐尔先生昨天上午失踪了一上午,中午回来后就突然晕倒了,我和妮娜也很着急,这才给你们打了电话……”这声音听上去大概是玛姬,虽然她平时挺敢说话的,但遇到某个难缠的家伙时便会不自觉地放缓语气。亚茨拉斐尔继续偷听着外面的动静。
“别站在那里碍手碍脚的,加百列,有这闲工夫赶紧过来帮忙。”
“别生气,我来帮你,娜迪亚。”
咔哒。卧室门被推开了。亚茨拉斐尔赶紧一扭头然后闭上眼,装作刚刚被惊醒的样子,看向小心翼翼端着瓷碗走进来的别西卜,和跟在她身后的玛姬和妮娜。打扮简约却不失华丽的女士瞥了一眼门外犹犹豫豫的丈夫,亚茨拉斐尔听到她嫌弃地咂了咂嘴,前者慢吞吞地磨蹭进门,站在了三人的身后,虽然表面不情不愿,但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担心。
亚茨拉斐尔在别西卜的搀扶下坐起身,一直紧盯着他的状况的玛姬眼疾手快地往他的后背放上了一个柔软的抱枕,以防他被床头板硌到。亚茨拉斐尔轻轻地道了声感谢,接过别西卜手中的瓷碗,还有一小瓶打开塞子的白色药片,轻微刺鼻的气味让他端着碗的手顿住了,他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动作间显然是有些抗拒。
“这是什么?”他刚做出打算把瓷碗放下的动作,就立刻被紧紧盯着的别西卜抓了个正着。她瞪着眼睛,板着脸将碗重新塞回他的手中,顺手将药片倒了几颗在他的手里。“阿司匹林2,对你的发热应该很有效果。我和加百列在赶来前从城里的药店买的。”
亚茨拉斐尔吞了口口水,他想找借口说他用不着吃药,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而且他现在大概已经退烧了,用不了两天就能好,还麻烦你们专门跑一趟来照顾我。可他又不是不知道别西卜的性格,总之这个药他今天是非吃不可了。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这些天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你的病好了为止。你放心,我们不会住在你家,我们在这附近有一套房产,只是很久没住过而已。”别西卜开始收拾她的东西,“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们就行。”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后。加百列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过亚茨拉斐尔并没有多说,这并不能怪他没有礼貌,实在是他太难受了,刚刚兑水服下的小药片在他的胃里翻腾着冒泡,搅起的胃液像是要在他的内脏上开个洞。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因为它们此刻纷纷因为药效变得偃旗息鼓,头脑也开始昏昏沉沉,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粘在一起。
妮娜跟着先行离去的两人也离开了房间,玛姬在握上门把手的时候嘴唇动了动: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她看起来不太确定现在是否是提问的最好时机。
犹豫了一到两秒的时间,她还是开口了。
“他去哪了?”见卧床的男人没有回应,她以为他不打算说话或是已经睡着了,于是她又赶紧补充道:“……好吧,也许您现在不想说这个。那您先好好休息吧,您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她关上了卧室门,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进入了极浅的睡眠。
晚上,玛姬又来了,这回她端来了一碗清淡的粥、一碗水,和下午别西卜带来的白色药片:“先吃点东西吧,然后再把药吃了。现在您的烧已经退了不少,脸色也比下午好了,我估计您明天再吃一天就能痊愈了。您的身体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健康的,斐尔先生。”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撑着下巴看着坐在床上的亚茨拉斐尔,他正用勺子搅动着那碗粥,将混在米粒里的蔬菜和碎肉一点点拨到一旁,然后才开始小口地喝粥。之后他又在玛姬的监督下吃了几粒白色药片。见他如此配合,玛姬欣慰地笑了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房间,让他好好休息一晚。
就在她的手放上门把手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亚茨拉斐尔开口了。
“他走了。”
“您说什么?”玛姬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走了,克劳利走了,”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用作支撑的抱枕上,“他还是选择了离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前天晚上我被雨声吵醒,我发现他不见了。他不在那里了。我淋着雨找了好久,一直到隔天中午,但我找不到他。”
玛姬又坐了下来,她感觉眼前的男人在说完这段话的一瞬间仿佛一下子老了将近十岁。她注意到男人脸上微小的皱纹,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抿起的嘴角,还有他夹杂着些许白色的金发,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斐尔先生已经不再年轻了。过去她总是被对方稳重的性格和轻松幽默的语言所蒙蔽,以至于她忽视了对方比自己还要大上许多的年龄,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自己突然看清了真实的他:一个失去爱人的普通男人。
她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她想了好久,张嘴了无数次,最终只发出一声轻叹:“那,等您病好了,您还要回去找他吗?”她希望得到的答案会是——是的,我会去找他。
“不,既然他选择了离开,那我怎么还能将他捆在我的身边呢?他是个人,他不是谁的所有物,自然也不会永远属于我。”
“可是……您不担心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怎么可能会遇到危险。”玛姬在心里对亚茨拉斐尔的话表示赞同。这里离伦敦城很远,就算是乘坐火车也需要接近一天的时间,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有了遇到危险的理由。就算有一天他离开了——就像现在——那也只可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玛姬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知道只要是亚茨拉斐尔做出决定的事,就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哪怕一点动摇的机会。你可以对此评价说他很死板、固执己见,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受到外界影响的最为便利的做法,但这么做也可能产生一个缺点,这一点在亚茨拉斐尔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他会轻易地选择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为了另一个看起来对别人更好的选项。有时候甚至不愿意替自己多考虑一点。这是玛姬在认识亚茨拉斐尔三年内对他的看法,现在看来似乎也同样适用。
她关上卧室门,在端着空碗走向厨房时遇上了同样着急且担忧的妮娜,面对对方的询问,她简单将刚刚发生一切复述了一遍。两人在打理好房里的所有事务后坐在桌前,默默看着彼此,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房门紧闭的卧室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亚茨拉斐尔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她们时常能听到几个零碎的短句、或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单词。玛姬犹豫了好久,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她希望斐尔先生不会因此怪罪自己。
她在妮娜疑惑的目光下走向了摆放在绘有繁琐花纹式样的立柜上层的电话机,拨动拨盘的手指犹豫了片刻,终于在咔咔作响的机械声里拨下了第一个号码。
“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斐尔先生不喜欢让人干涉他的决定。”妮娜赶忙起身,上前想要制止她下一次拨号的动作。
“我知道,”玛姬说,她已经拨下了那串号码,“但我不能看着他违背自己的内心却什么都不做。让他怪罪我好了。”听筒里传来长时间的沉默,越是等待,她就变得越发焦急。终于在长时间的空白音后,电话另一头被接通了。
“迪亚兹小姐吗?我是玛姬,有件事需要找您帮忙,只要别告诉斐尔先生就好。是这样……”她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请求对方帮忙留意克劳利是否会回到那里,如果可以的话,利用空闲时间打探打探关于他的消息,什么消息都行。她记得自己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好的,我很乐意这么做,如果能帮上叔叔的忙就更好了。”所有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剩下的就只能看当事人本人究竟打算如何选择了。
///
她没想到亚茨拉斐尔居然真的会这样做。他居然真的没有试图寻找克劳利。
一连几周过去,亚茨拉斐尔的身体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生活琐事上也完全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帮助了。玛姬和妮娜在他无数次以别担心、自己没事为理由的劝说下最终回到了伦敦城,开始按部就班的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加百列和别西卜也在数天前就离开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生活也在照旧进行,没人知道亚茨拉斐尔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只是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能联系上他。
TBC.
Notes:
1 英国的一座城镇,位于英格兰最大的湖泊文德米尔湖的最北部,是湖区国家公园的一部分
2 1897年,费利克斯·霍夫曼发明了阿司匹林(这是在干什么试图向大家证明当时真的有这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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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一个人待在伦敦,无依无靠,举目无亲。他告诉我距离我们的相遇还剩下一天的时间,而我只当是度过了我平凡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24小时。
时间回到一年前。
那是1934年的伦敦城,高速发展的工业化让高楼和汽车变得不再稀奇,但同样带来了令人深恶痛绝的雾霾,浓郁的白色烟雾几乎遮住了议会大厦哥特式的尖顶,临时负责维修钟表的工人带着简易的防毒面具,借助缠在腰上的绳索艰难地给指针更换零件。泰晤士河上传来汽笛的轰鸣声,码头上脱去上衣的工人们正卸下来自印度的胡椒和肉豆蔻。一墙之隔的街道上,孩子们聚在一起愉快地玩着板球,衣着华丽的女士挽自己的男伴在街道两旁的玻璃展示柜前流连忘返。
如果你拥有一台市面上普遍流行的木制相机,你就能通过由它拍出的黑白相片中窥见这一时代的精彩与衰败之处。相较于普通人靠着吃白面包夹咸牛肉、喝加糖的劣质茶作为一周最丰盛的一餐的时候,上层的人们无异于过着令他们难以企及的生活:他们会在闲暇时间到餐厅或俱乐部品尝美食以及放松身心,在周末同要好的朋友们来上一场短途旅行,夜晚再去聚会里结交一些异性。生活还是十分丰富多彩的——仅仅对于这群人来说。
亚茨拉斐尔作为一位兢兢业业的书店经营者,在伦敦的上层人士里拥有不小的知名度,由于连当事人都不甚知晓的原因,一种正确性亟待证实的说法被传播开来:他是一位拥有数亿资产的老富豪的唯一子嗣,同时他还有大量的房产所有权和数不清的土地。巧合的是最近伦敦城恰好有一位隐姓埋名多年的富豪去世,亚茨拉斐尔经营的书店也在同一时间闭门谢客了几天,这个消息也逐渐成为了人们默认的事实。
但是谁知道呢,毕竟这偌大的伦敦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奇闻轶事发生,而亚茨拉斐尔或许只是在那几天懒得早起去给书店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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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士在逛街的途中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她穿着一套玫红色的西装半身裙,夸张的帽檐上装饰着华丽的黑色缎带,淡粉色的毛绒披肩随意地搭在两侧小臂上。一只俏皮可爱、像个小毛球似的蝴蝶犬脖子上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跟在这名女士身后,在她踏入店铺的时候瞪着大眼睛犹犹豫豫地在门口打转。它看上去既想跟上主人的脚步,又害怕再次受到驱赶。
戴着白蕾丝边手套的双手将蝴蝶犬抱起,它极为老实地趴在主人怀里,灵活的鼻尖轻嗅着身边围绕着的皮革和脂粉味儿,轻轻地眯了眯眼,打了个小喷嚏,转而改成更加舒服的姿势,美美的开始闭目养神。女士的目光扫过店内排列整齐的书架,她好奇地往前走着,小心翼翼地越过一排橡木书架和上面摆放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书籍,来到了最靠内的一间小房间外。
小房间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门外的女士似乎有些犹豫,但她长驱直入的做法表明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书或是其他的什么,而是为了这家店的店主。就在这时,蝴蝶犬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发出一声近乎于撒娇的颤音。
脚步声传来,一双蓝色的眼睛进入了她的视线。
“你好,女士,很抱歉我正在整理我的书。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身穿米色毛衣的中年男人左手拿着一本沾着灰尘的厚皮书,用另一只手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得有些凌乱的卷发,将女士带到了门口的书架前,“如果你看到哪本感兴趣的,我可以帮你拿下来,但只能在这看,不允许带走。哦对了,请允许我暂时先替你照顾这只狗,我必须得防止狗毛弄得到处都是。”
“不用!她平时不怎么掉毛的!”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激动,她赶紧补充说,“我不是来看书的,事实上,我的丈夫还在隔壁的服装店定制西服。我只是偶然看到了这家店,想起了一些传闻——”
听到这,亚茨拉斐尔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但他还是礼貌地保持着笑容。自从这个关于自己身份的言论传开后,每天都陆陆续续的有十数位女士或者先生到访他的书店,想要一睹传说中伦敦新晋富豪榜单上排名前列的人物的风采。
起初亚茨拉斐尔还会友好的迎接,并在他们邀请自己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后得体的表示拒绝,但随着这类情况的不断增多,他的正常经营活动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影响。虽然他的开店时间并不多,但他也不想在这些时间里被迫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很好奇您是否真的——”
“女士,如果你并不想在我这里阅读一本书的话,那么很抱歉我无法提供更多的服务。现在快到中午了,我想我应该暂时休息一下。”亚茨拉斐尔打断了她的话。他认为自己看上去可能有点儿生气,因为面前的女士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迟疑了。
“斐尔先生!您在这呢!我想……啊,没想到您现在还有客人,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了。”清澈的女声从门口传来,让店里的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彼此间沉默的气氛也在此刻消解了不少,但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第二道声音的出现让这一切朝着不愉快的方向开始发展。
首先传来的是硬物击打肉体的声音,紧接着是带着急躁的男中音。“一个小小的花店老板竟敢挡我的路?你知道我是谁吗?耽误我的时间你拿什么来赔?”一开始出现的女声在男人的话音落下后开始不断的道歉,可后者看样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平日里傲气惯了,遇到这样的事怎么能不拿来大肆做文章呢?只是这让店里的两人又愤怒又尴尬。
感到愤怒的是亚茨拉斐尔。他将那位女士一个人丢在店内,急匆匆地赶到门口,拉开了胡搅蛮缠的男人。男人还试图用手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长眼”的人,但他的手臂被亚茨拉斐尔紧紧地箍在身侧,没法移动一点。
“这位先生,随便打人是非常无礼的行为,我认为你应该给我的朋友道歉。”
“我随便打她?明明是她活该!是她先撞了我!”男人在亚茨拉斐尔的束缚下挣扎着,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词汇。
“确实是我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先生,但我已经道歉了。”
“不,那就不是你的错,既然你已经道歉了的话。他在你道歉后又打了你,所以是他应该给你道歉。”亚茨拉斐尔用言语宽慰着看上去十分内疚的玛姬,虽然她还是在面对男人的辱骂时有些瑟缩,但她不得不承认亚茨拉斐尔是对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看上去为人温和有礼,对于事情的判断总会站在最正确的方向——有了他的参与,玛姬认为短时间内男人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知错不改的男人颇有“你们能拿我怎样”的意思,还在梗着脖子继续叫嚷,这时一直待在店里的女士也跑了出来,伸手去拉男人的袖子。“不好意思,这是我丈夫,他平时就是这样,你们别介意。”她转向男人,“吉米,还不快给这位女士道歉!”
见自己的妻子出面,男人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抱歉,一把推开亚茨拉斐尔走开了。女士赶紧抱着自己睡得正熟的蝴蝶犬跟在男人身后,走时还不忘朝店门口的两人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总之这一个小意外被完美的解决了,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亚茨拉斐尔这才想起自己被抛在脑后的午餐。
他看向身边的玛姬,暗自祈祷她也还没吃午餐,这样他就不至于太孤单了。
“一起去‘喜鹊巷’吗?你知道,一个人吃饭实在是有些无聊了,如果有人一起的话就会好很多。而且我还能顺便跟你分享今天收到的有趣的书,你也可以跟我说说你的花店。”
“哇哦,这太棒了,斐尔先生!我非常乐意!正好我也还没准备午饭。”
“不过你得等我先把店门锁好。”
他提到的“喜鹊巷”(Magpie Alley)是一家非常正宗的英式餐厅,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道上,那里每天都会提供当季最新鲜的蔬菜作为餐前沙拉,还有各式各样的炖肉和甜品,作为苏活区少数业绩较好且以本土菜肴为主的餐厅1,它深深俘获了亚茨拉斐尔这个美食爱好者的肠胃,并在近几年一跃成为他最喜爱的餐厅排行榜前三。只要一有空闲,他准会去那儿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仅如此,他还致力于将餐厅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让他们都能品尝到最正宗的英国美食。
两人到了餐厅,亚茨拉斐挑了一个自己常坐的靠窗的位置,主厨将菜单亲自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几乎连看都没看,背书一样说出了自己早已熟记于心的一串菜名。“海鲜浓汤、牛肋骨、牧羊人馅饼、约克郡布丁,还有一份当季蔬菜。我就这些好了。你呢,玛姬?”
玛姬猛地回过神,匆忙间瞟了一眼递到自己跟前的菜单,“哦,哦,跟他一样就好,不要馅饼。”直到主厨拿着菜单消失在烹饪区,她的脑海里还不断浮现着站在桌边的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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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整个下午都很平静,亚茨拉斐尔坐在店里阅读自己喜爱的书籍,时不时接待几位友善的顾客——他们大多是被他奇特的店名和别具一格的外立面装修风格吸引进来的,只有小部分人留在这看完了一本或不到一本的书。亚茨拉斐尔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他乐于享受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下午。玛姬在街道对面的花店里整理着花,她对自己出售的商品掌握着极为丰富的理论知识,也就是说,她熟悉各种花卉的花语,但这并不能给她带来更好的营业额。好在她仍旧对自己的生活有着丰富的热情。
大约到了傍晚的时候,亚茨拉斐尔的店里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加百列和别西卜,上流阶层有名的模范夫妻,同时也是他近十年的老朋友。既然是老朋友见面,那他就没必要摆出一副过于热情的态度。亚茨拉斐尔继续端坐在桌前,但他的注意力此时已经不在手中捧着的书上了。
加百列熟门熟路地走进门,把自己的帽子挂在亚茨拉斐尔桌前的衣帽架上,一脸兴奋地就要过来拥抱自己的好友,“亚茨拉斐尔!好久不见!想必最近过的不错吧?”
“还是那样。偶尔开开书店,没事的时候就待在店里看书,一天也没多少顾客。”亚茨拉斐尔合上书,一本正经地回答。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最近可是刚得到一大笔遗产,财富自由的感觉怎么样?什么时候也出去给自己找点乐子?”
“加百列,给我老老实实闭上你的嘴一边儿待着,你想每次都让亚茨拉斐尔看我们的笑话是吗?”别西卜发话了,侃侃而谈的加百列立刻闭上了嘴,生怕再晚一点就会招致妻子的怒火。他的这种性格让别西卜没少在亚茨拉斐尔面前教训过他:看起来很严肃的一个男人,一到好友的面前就没个正形。
“这再正常不过了,别担心我,娜迪亚。”加百列收敛了不少,亚茨拉斐尔虽然有些反感这类话题,但也赶紧表示这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影响,但他还是对前者不经意间的话显得有点耿耿于怀,“不会是你把消息传出去的吧?”
“怎么可能——”
“我们不会做这种事的,你可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知道你最讨厌有人打扰你的生活了。”别西卜用手肘狠狠地顶了一下丈夫的身侧,痛得他忍不住弯下腰“哎呦”一声。她开始和亚茨拉斐尔攀谈,加百列没事人一样在书店里转悠,时不时拿起一本书翻阅一下,夸赞着店主的审美和阅读品味。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加百列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亚茨拉斐尔,我们认为你应该出去走走,多跟我们这种人相处,以免被时代淘汰。”
别西卜瞪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也赶紧跟着补充,“今晚我在我们的住处举办了一次宴会,邀请的都是伦敦城有名的人士。我认为你也应该时不时出席一下这类活动,扩宽自己的交际圈。”她从加百列的手中接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烫银的邀请函,“这是邀请函,时间是今晚七点。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亚茨拉斐尔正欲出口的拒绝被堵在了喉咙里,他实在是无法对一位诚恳邀请的女士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语,所以他百般纠结后还是接受了两人的邀请,并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走,只是还要回去换一身更加得体的服装。加百列和别西卜大概是做好准备才来的,他们一人穿着熨烫整齐的银灰色西装,一人穿着深酒红色的正装长裙,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等到亚茨拉斐尔打好领带走出门,他们已经坐在了门口的汽车上,一名男仆正守着车门等待最后一名乘客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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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宴会开始前十五分钟到达了加百列和别西卜的住所。亚茨拉斐尔曾经不止一次到访过这里,但今天却显得有些不大一样,大概是即将举行宴会的缘故,门厅和进门后的前厅里都站满了打扮得体的女士和先生们,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攀谈,手中举着从男侍的托盘中取来的香槟酒。谈到高兴处,女士会用折扇遮住自己的嘴唇,而男士则是拍着同伴的肩膀表示愉悦。
亚茨拉斐尔一出现,便立刻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有少数见识较广的人认出了他的样貌,而在场的大多数人则是只在传闻里听过他的名字。
“是温德米尔大人(Lord Windermere)!”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沉默的人群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身处房间各处的人们纷纷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热情的招呼声和无数陌生的名字此起彼伏地在亚茨拉斐尔耳边响起。仅仅是片刻的功夫,就有少说十位年轻的宾客同他搭话,期间甚至连加百列想要插上一句也被挤在了外面。最终还是别西卜出面,靠着自己宴会组织者“别西卜-洛威尔夫人(Lady Beelzebul- Lowell)”2的身份才将眼前的场面镇住。
宴会顺利开始了。晚宴结束后便是相对自由的交谈时间,而亚茨拉斐尔自然再次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前来攀谈的男士们言语间透露着或是带有攀权附贵的意味,或者再直接不过的巴结,更有甚者直接向他介绍起了自己的女儿;别有一番用心的女士借此机会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情人的身份。亚茨拉斐尔烦躁地试图避开人群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立刻发现他的身影,并赶上来同他说话。
直到几名大约二十岁出头的男士靠近并询问他是否需要“一支孔雀羽毛”3时,亚茨拉斐尔才终于忍无可忍,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或许是最无礼的举动——提前离开了宴会现场。
TBC
Notes:
1 豪华餐馆在19世纪后期在英国兴起。1921年战时管制取消后餐馆再一次开始流行,俱乐部也同时流行起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外出就餐-克拉丽莎·迪克森·赖特《英国食物史》
2 别西卜在本文的设定为女爵士,贵族下嫁仍保留原有称号,根据英国传统冠夫姓
3 “孔雀羽毛”作为男同性恋的代指出现在1922年艾德蒙·杜拉克的《打扮成修道士的查尔斯·里基茨和查尔斯·香农》画作中
题目“镀金时代”(Gilded Age)指美国历史上从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初的大约1870-1900年间的时期,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发展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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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太太又派人来了,通知我得赶紧做好准备。我知道她们每天都会从我这儿得到很多钱,但我不知道那些钱究竟去了哪里,我从没问过。
亚茨拉斐尔回到了自己的书店。天色已经不早了,店铺大多都已经歇业,但街头的花店却还亮着灯,他看到玛姬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戴着一块因为经过多次清洗而有些褪色的棉质头巾,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街道两旁的路灯还在亮着,灯丝由于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她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亚茨拉斐尔的视线,玛姬朝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别过视线。
夜晚的街道不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穷困潦倒的失业者、匆匆赶去工厂劳作的普通人1,还有少许乘坐汽车前往下一场聚会的女士和先生,很少有人会为了买一束花而停下脚步。即使无人光顾,玛姬依旧坐在椅子上等待,
明天就是上交租金的日子了,而她这个月的营业额却并没有比约定的数字高上多少,这样下来她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因此她不得不寄希望于最后一点时间,但这似乎并没有太多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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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亚茨拉斐尔按照计划的时间来到书店门口,为新一天的营业做准备,不出意外的遇到了早早等在这里的玛姬。看见他的身影,玛姬赶紧低下头,用垂在身侧的手拉扯着衣服下摆的布料,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叫住了亚茨拉斐尔。
亚茨拉斐尔推开门走进书店,将银质怀表取出摆放在桌面上,脱下手套,把它们放进大衣口袋里,随后又挽起衬衫袖口,准备继续进行尚未完成的书籍整理工作。
“我……斐尔先生……很抱歉……”
“你不用感到抱歉,因为我决定免除你的全部租金,当作你昨天陪我用餐的回礼。”亚茨拉斐尔笑了笑,抬手将早已做好标记的书按顺序一一放进书架的空缺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要他愿意,亚茨拉斐尔偶尔会这么做,这并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很显然,在场的另一位女士就不这么认为了。
“真的吗?您真是太好了!”玛姬先是表达了自己的感激,随后又意识到这一切似乎有哪里出了问题,“但——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想,也许您会对我的花感兴趣?”她迟疑着提出了这个建议,但她并不认为亚茨拉斐尔会对她的花感兴趣,毕竟它们在这一个月内几乎没有移动过位置。也许他会提出一些别的、更加有趣的提议,总之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事,玛姬都十分愿意帮亚茨拉斐尔做到。
亚茨拉斐尔接下来的话让玛姬打心底感到他是一位充满善心的绅士。他松开手中的最后一本书,让它随着惯性落在空缺处,转过头看向她,“当然,为什么不呢?”
玛姬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她再次向亚茨拉斐尔表示了感谢,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她的店里,决定为他打包一束有史以来最美丽的花。
///
在等待的间隙,加百列来到了书店。当时亚茨拉斐尔正在整理下一批准备摆放到书架上的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访,所以当他回头打算稍作休息,并给自己泡上一杯热红茶的时候,险些被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好友吓了一跳。但好在后者立刻便诚恳的道了歉,并表示自己下次会弄出点声音好证明自己来了。
亚茨拉斐尔也给他泡了一杯茶,两人坐在桌前开始闲聊。
“昨天宴会结束之后,娜迪亚和我才发现你不见了。我记得当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我们俩又是询问宾客又是出去找你,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久,没想到你竟然先走了!你怎么都没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加百列喝了一口茶,开始了他的抱怨,亚茨拉斐尔觉得他大概没有说谎,因为他此时眼下略微发青的皮肤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我感觉我不太适应那种氛围,昨晚实在是太——”
“太热闹了?你才刚一进门就成了全场的‘闪耀之星’!真是连我都没想到!”加百列哈哈大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好几下亚茨拉斐尔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尴尬的意识到发出笑声的只有自己。
“不过也是,我猜肯定是有人想来巴结你对不对?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这么英俊,我想肯定会有不少女人争着上来讨好你。”
加百列常年混迹于上层人士之间,对这其中的了解自然要比亚茨拉斐尔多得多,他见后者不说话,只当是他感到不好意思,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
“让我想想,不会是还有男人吧?那些年轻男人?我早就应该知道他们都是一群异端!只要我随便去执法官那里告上一状,他们准会被抓进监狱里判刑。2还有那些动不动就想着怎么攀附权贵的人,简直是我们中的败类!”
加百列喋喋不休地说着,瓷杯里的茶水已经见底,他干脆将它放到一边,没有了别西卜的阻拦,亚茨拉斐尔这才算见识到了自己这位朋友在惹人心烦方面是多么的天赋异禀。虽然他的用词不怎么好听,但亚茨拉斐尔认为起码他的大部分观点还是挺正确的。
“我没想到第一次参加聚会就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我还是坚持认为,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不用……”
“你听我的准没错,亚茨拉斐尔,今晚我得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不过你得小心别被那群年轻人带偏了。”
“我想我还是更适合——”亚茨拉斐尔想说“一个人待着”,但他即将出口的声音却被敲门声打断了,他记得自己并没有锁门,不过门外的人或许是想引起一些注意。这给了他合适的理由,得以暂时从加百列的纠缠下逃出来喘口气,亚茨拉斐尔起身朝门口走去,等到看清门外的玛姬和她手中的花束后,他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您不喜欢吗?”
随着亚茨拉斐尔欣赏花束的时间不断延长,玛姬的心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由于自己店里的花卉种类不算多,再加上小部分已经不怎么新鲜了,她挑选了好久才凑齐了这些花,然后才用平时基本用不上的玻璃纸和系带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包扎在一起。她紧张地盯着亚茨拉斐尔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嫌弃自己的这份回礼。
“哦,不,它们实在是太好看了。”亚茨拉斐尔惊喜地捧着花束,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这个美丽的作品,“这里都有些什么花?我只认识洋桔梗、香水玫瑰和满天星,我猜你那里肯定有更多其他的花。”
“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随时可以给您准备,”玛姬很高兴亚茨拉斐尔居然夸赞了她的手艺,她忘记了先前的紧张,以至于她忽略了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我那儿还有——”
很显然这个被忽略的人有些生气了,因为直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都没能引起两人的注意。
“这些只不过是最普通廉价的花,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明天就给你带上几束。都是很好的品种。”加百列瞟了一眼亚茨拉斐尔手中的花束,不耐烦地撇撇嘴,他对于自己的话题被打断还是感到有点儿愤怒。
“洛威尔先生!我很抱歉刚刚没注意到您!”玛姬吓了一跳,忙不迭开始道歉。
“好了,加百列,不要随意指责我们朋友的作品好吗?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亚茨拉斐尔皱起眉头,加百列对待玛姬的态度始终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但这次他更倾向于认为只是他被忽视后的烦躁而已,毕竟他的身上总是或多或少的带着莫名的优越感。
玛姬立刻收敛了不少,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着,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待在这里,或者回到她的花店。加百列的态度反而是好了许多,他又开始劝说亚茨拉斐尔不应该总是待在店里,直到最后他搬出了自己的妻子。
“……你真的不应该老是待在书店里,娜迪亚最近也总是跟我说这件事。你得拓宽你的交际圈。”
一旁的玛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看了一眼犹豫不决的亚茨拉斐尔,决定帮加百列一把:她每天待在花店里,看着亚茨拉斐尔在街道对面始终无所事事的样子,虽然她明白那些书对他的意义,但她还是想让亚茨拉斐尔多和外界交流一下。
“请允许我说句话,斐尔先生,我觉得洛威尔先生说的没错,您是应该多交点朋友了,总不能一直待在书店里。”
“你瞧!连玛姬都这么说。”
加百列就差把“你就答应我吧”写在脸上了。亚茨拉斐尔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答应了他的请求,昨天的书也整理的差不多了,现在又没什么客人,亚茨拉斐尔觉得可以留自己的朋友下来一起待上一会儿。
“那好吧。正好刚刚泡了不少红茶,我这里还有一些司康和黄油酥饼,留下来一起吃吧。”
话虽这么说,但玛姬以还要经营花店为理由先告辞了,不过她在离开之前顺走了一块带着蔓越莓碎的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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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下午五点半到六点的时候,加百列又来到了他的书店,这一次他没有亲自进来,而是派了一名随行男仆来通知亚茨拉斐尔。亚茨拉斐尔透过窗户看着停在街道上的汽车,听着耳边男仆恭敬的询问声,心里莫名感到有些烦躁,但他只是说稍等一会儿,随后进入书店二楼的房间里换上了另一套平日里不常穿的礼服。黑色的双排扣大衣内搭一件熨烫整齐的白衬衣,袖口别着一颗蓝宝石袖扣,黑灰色斜纹领带和饰巾被平整的压在外衣下,黑皮鞋擦得锃亮,亚茨拉斐尔戴上自己放在大衣口袋的手套,拿上手杖和礼帽在男仆的示意下坐进了汽车的后排。
加百列也打扮的比往常隆重许多,他一等亚茨拉斐尔坐好,便急忙让人发动了汽车。他们在城区的道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街道两旁来往的行人匆忙的赶着路,男士们在相遇时互相脱帽致意,女士们则是相约着坐在咖啡馆前的小桌子上喝茶聊天。现在的时间还比较早,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车辆,反倒是几个举着木牌的人成了极少数挡路的。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驱散了这些人,在一个红绿灯结束后的转角处,他们驶上了皮卡迪利街。3
汽车停在一个装修风格新潮的餐厅前。此时时间已经接近七点了。
“这是娜迪亚和我最近新发现的一家餐厅,主厨叫菲奥娜·威廉·穆勒,据说她们家族上个世纪末从德国移居到这里,在这里开了家专门提供当地特色菜的餐厅。4我感觉味道还算不错,虽然比不上我们平时吃的,但是偶尔换个口味也是不错的选择。”加百列推开玻璃门,侧身让亚茨拉斐尔先进去,“而且这里离等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近,正好我们吃完就可以直接过去。”
“记得留点胃口,等会儿我们去的地方还会提供不少甜品。”加百列翻看着制作精美的菜单,只看了前几页便随手递给桌边等待着的服务生,“两份炖牛肉卷、肝奶酪和土豆沙拉。对了,还有餐前酒。”
亚茨拉斐尔在他点餐的间隙打量着餐厅内部的装饰和用餐的客人们,坐在桌前等待上菜的大多是一些穿着打扮精致、举止优雅得体的上层人士,天花板悬挂的吊灯,墙壁上贴着的瓷砖也说明了这是一家相对消费较高的餐厅,普通人大概是无法支付得起的。
亚茨拉斐尔也没有继续探究下去,因为服务生将两杯起泡酒端了上来,紧接着他们点的菜也陆陆续续被摆上了桌。天色开始有了变暗的趋势,大楼两侧的各色霓虹灯亮了起来,照明系统让皮卡迪利大街在短短的数秒内变得比白天还要明亮,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亚茨拉斐尔注意到斜对面的一栋高大的建筑,人们似乎都在往那个方向聚集。
正当他还想进一步观察时,一对夫妻坐在了靠窗的桌前,其中的女士刚好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德兰冶公馆(Delange House)——奇怪的名字——不过要是你感兴趣的话,我们等会儿可以过去看看。”加百列咀嚼着煮得烂熟的牛肉,抿了一口佐餐的红葡萄酒,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催促亚茨拉斐尔快些结束用餐。
///
晚餐后,亚茨拉斐尔坚持要在剩下的路程里采用徒步的方式,加百列只能让男仆先将自己的车开到目的地,并告诉他应该在哪里等待他们。他们慢慢地行走在灯光下的人行道上,不远处那栋建筑前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每当人群里传出欣喜的声音时,守在门口的两名像是接待人员的年轻男侍就会打开大门,让人群中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士进入。
亚茨拉斐尔和加百列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他起先是好奇地打量着街道对面,试图隔着如此远的距离看清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在看那些人吗?”加百列凑到他的身边,用手指着聚在建筑附近的人群,“他们都是在等待进入那个建筑。”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不能直接进去吗?”
“天哪,亚茨拉斐尔,你有时候在这种方面总会有些迟钝。德兰冶是伦敦城最大的一家妓院,他们每晚都会进行类似这种的……活动,如果最终选出的人是你,那你就可以被允许进去——当然还得支付一大笔金钱才行。这只对那些更为受欢迎的有效。至于其他的,等全部结束之后就可以随意进去了。”
“妓院?政府竟然会允许这种事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加百列的话让亚茨拉斐尔感到十分震惊,
“这简直是有伤风化。”
“政府根本就管不过来,大量倒闭的工厂和外汇都足够让那些老头子们忙得焦头烂额了。再说了,大家都不是太反对这种事,受益的不也是我们吗?”
亚茨拉斐尔纠结地皱起眉毛,打算说点什么来反驳加百列的话。他忍不住再次瞟了一眼那栋建筑,这次他看向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那里出现了一个长发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纤细,但不是营养不良的那种,头发似乎有些微微的卷曲,是一种偏深的颜色,街道上的光线照在了那道身影的脸上,亚茨拉斐尔隐约看清了五官,很标志的长相,有些偏中性的清秀。他看到对方似乎是动了动嘴唇,立刻便引起了楼下大多数人的高呼。
亚茨拉斐尔感到有些慌乱,赶忙移开了视线。
“要我说你就是太古板。”加百列没注意到他的反常,见他不再看向街道对面,一只手便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这些都是听我朋友说的。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得赶紧赶过去。我保证今晚你会玩得很开心的,不仅有很多娱乐活动,还有数不清的酒和美食。”亚茨拉斐尔被加百列连拉带拽地带进了半英里外的一家俱乐部。巧合的是,他们到达的时间恰好赶上一场舞会开始,而那里提供的松露蛋奶酥也确实符合亚茨拉斐尔的口味。
TBC
Notes:
1 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人基本实现了八小时工作制,但工厂主们普遍采用“三班制”的劳动方式,保证投入的资本在24小时内不停地得以利用
2 20世纪30年代,同性恋仍被视为一种犯罪(具体参见王尔德在1855年因为和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的关系被判两年苦役)
3 进入19世纪,伦敦的夜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到19世纪末形成了斯特兰德、莱斯特广场和皮卡迪利广场三大夜生活中心
4 20世纪30年代,“民族”餐馆只是特例,并没有在英国广为流行-克拉丽莎·迪克森·赖特《英国食物史》
Chapter Text
我又收到了一束玫瑰花。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六束了。我记得母亲之前教过我该如何打理这些鲜花,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
亚茨拉斐尔晕乎乎地坐在桌前,昨晚他在舞会期间喝了很多酒,之后他们又举行了类似联谊的活动。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桌面上铺着绿色的桌布、摆着一瓶鲜花——加百列当然也在其中——他被介绍给俱乐部里的先生们认识,但这一步似乎是多余的,因为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亚茨拉斐尔又喝了很多酒,也许还有咖啡和茶。
休息期间他和身边的一对夫妻说了些什么,那名女士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似乎还想问得更具体一些,但她身边的丈夫阻止了她。之后是一阵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像大麻或者海洛因1,但他实在太醉了,于是加百列就把他送回了书店。
现在他清醒了不少,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亚茨拉斐尔特意在茶壶里少加了一些水,这样会使得泡出来的茶变得更浓。他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起身去书店后的柜子里取来了一些砂糖。
路过摆放在书店内的玻璃落地镜时,亚茨拉斐尔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昨晚的那套黑色西装。换下衣服坐在桌前,他继续喝着瓷杯中的茶水,打算看些书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过了大约半小时,亚茨拉斐尔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细框眼镜,将视线从摊开的书页上移开,转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一位身穿粉色格纹收腰连衣裙的女士从对面走过,她在腰间系着一条蓝紫色的腰带,胸前是一个同色系的蝴蝶结,她戴着白色的手套,没有戴帽子,一头深色的长卷发披散在肩膀上,女士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扭头,逆着光的角度让亚茨拉斐尔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您好,请问这里有弗吉尼亚·伍尔夫2的书吗?不知道是否可以给我推荐一本?”耳边传来的声音掐断了亚茨拉斐尔的思绪。
“啊,不好意思女士。她的书我推荐《到灯塔去》,很不错的一本长篇小说,或者《海浪》。左手边第三个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二排,你可以过去看看,”亚茨拉斐尔引导进店的女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看了一眼街道,身穿粉色格纹连衣裙的女士戴着一顶粉白色的圆顶帽,头发是卷曲的金色。“只能在这里看,不允许带走。”
那名女士再次表示感谢后便开始了阅读。亚茨拉斐尔回到自己的桌前,想继续刚刚没看完的书,但当他再次翻开时,纸页上所有的文字都变得模糊了起来,霓虹灯和皮卡迪利大街上建筑的轮廓逐渐浮现出来。他无奈地合上书,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晚餐的时候,亚茨拉斐尔从面前的餐盘里舀起一勺加了少量胡椒的炖肉。窗外似乎一下子变得黑了下来,就像时钟被人拨快了起码两个小时,对街大楼的其中一扇窗子里亮起了灯,一个模糊的长发人影缓缓出现在那里,等他想要仔细观察的时候,窗外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亚茨拉斐尔咽下嘴里的菜,平日里对食物异常挑剔的舌头此刻尝起来却有些寡淡无味,他草草结束了用餐,回到书店里继续坐在桌前发呆。上午没看完的书仍旧摆在桌子上。
///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将近一周,他在每天早上准时醒来,书店也在每天上午按时开门营业,亚茨拉斐尔没有再接受加百列或是别西卜的任何一次邀请,只是待在书店里,无聊的时候他会选择看书,其余时间则是整理书籍——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大概在几天前就已经全部整理完了,特别是在最近没有新的补充的情况下。每当他偶然抬头看向窗外、街道两旁,或者只是单纯的听音乐、泡茶、发呆时,那道有着深色长发的身影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令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如此令他措不及防,直到最后,他甚至能在自己的梦里看到它。
亚茨拉斐尔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
亚茨拉斐尔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唱片,小心翼翼地将针尖放上去,再摇动唱臂,听着低沉悠扬的旋律自古铜色的喇叭里传出,回荡在室内。他坐回了桌前,戴上眼镜打算给自己挑选一本书,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音乐的节奏。
在得到进来的允许后,玛姬推开店门径直走向了亚茨拉斐尔,她的左手背在身后,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斐尔先生!我记得您上次说喜欢我的花,这次我又给您带来了其他的!”
她将几支样子很像雏菊、却还要大上几圈的花递到了亚茨拉斐尔面前,他注意到花朵裸露的枝干和叶片上还沾着的几滴透明的水滴。“这是弗朗花,我特意选了几支红色的。最近光顾我的花店的人突然变多了,自从一周前一位女士来过之后。原本的花都快卖完了,我又去新进了一批,到了之后我就立马给您送来了。”她兴奋地说着,但亚茨拉斐尔只是微笑着点头,好像对她的话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对了,您这里有花瓶吗?要是没有的话我回去给您拿一个。这种花对阳光、温度和水分的要求比较高,但养起来还是很容易的!”玛姬见他好久都不说话,底气变得有些不足,声音里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如果您愿意的话。”
亚茨拉斐尔猛地回过神,对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抱歉,我刚刚有点儿不在状态。但我很喜欢你的花,还有……哦,没错,我这里确实有一个花瓶,不过好久没用过了,我去洗一下就好。”
“我帮您洗就行!这些花您先帮忙拿一下,我马上就来。”玛姬在亚茨拉斐尔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显然是很久没被使用过的花瓶,虽然表面擦拭的十分干净,但里面却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将洗好的花瓶擦干净水,摆在亚茨拉斐尔的桌面上,这里恰好斜对着窗户,能保证弗朗花对阳光的要求,玛姬用放在围裙口袋里的花剪小心翼翼地将多余的枯枝剪下,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样就好了,斐尔先生,您可以每隔一周左右给它们换一次水,不用太频繁。”深红的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舒展开来,残留的水滴在嫩黄色的花心里滚动。玛姬收好剪刀准备离开,但她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亚茨拉斐尔,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您最近是遇到了什么事吗?前几天我从这里路过,看见您坐在窗边发呆……我记得您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是现在您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在状态,就是……好像在思考什么一样。”
亚茨拉斐尔一惊,眼前的身影在思绪的切换中化为泡影,他伸手去够桌上的瓷杯,端起来的一瞬间才想起杯中的茶水早已经被喝完了。
“没有的事,玛姬,别担心我。”他打量着摆放在桌前的鲜花,忍不住赞叹着,“这真是太美丽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忙。”
“举手之劳,斐尔先生。”
玛姬扭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花店,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在陈列架前徘徊,打量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时不时取下一支近距离观察着,并凑近去闻了闻它的香气。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您知道吗?每当我感到无聊,或者是心里有什么事儿的时候,我都会拿一个小本子,把我当时在心里面想的东西画出来。这样的话我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想它们了,而且之后还可以随时拿出来看看。我建议您也可以试一下。”她快速跑回了自己的花店,根本没给亚茨拉斐尔反驳的机会。
刚才进入花店的先生拿着一束包装精致的花束走了出来,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沿着街道快步走开了,似乎是要去见什么人的样子。唱片还在留声机里旋转着,同样的旋律已经不知道播放到第几遍了,亚茨拉斐尔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玛姬离开前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回放着。
画一幅画吗?
///
说到画画,他自然是不陌生的。
他从13岁起开始练习画画——更准确的说,是跟随老师开始练习画画——直到现在亚茨拉斐尔都记得自己的家庭教师贝内特先生。
爱德华·贝内特先生是他自学绘画以来的第一位教师。他早年在法兰西艺术学院受到的正规教育让他在学院派绘画上有了相当不错的成就,在印象派成为主流之后,他也曾尝试过转变作画的风格,但无奈原有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加上他也已经不再年轻,便跟随自己的家族一起搬到了英国,以担任上流阶层的家庭教师一职为生。3他不仅在基本功方面对亚茨拉斐尔要求十分严格,还带着他大量地观摩历史上名家们的作品。后来亚茨拉斐尔又陆续换了好几位家庭教师,但贝内特先生的对他的影响仍旧十分深远。
现在亚茨拉斐尔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画画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技术有任何的随时间淡化的痕迹。
他停下手中的铅笔,轻轻吹去纸上的浮铅,一副仅有轮廓的人像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亚茨拉斐尔将这些天反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道身影画了下来:人像的背面正对着他,卷曲的头发垂至肩膀以下,上半身微微侧过来,露出只有嘴唇的下半张脸。亚茨拉斐尔没有画五官,甚至头发部分的颜色也空缺着,他起身将书店内的灯打开,转身时看到了摆在桌上的花瓶。即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但鲜红的花瓣仍然在偏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耀眼。
亚茨拉斐尔回到桌前,从黄铜制成的盒子里取出了一根红色的铅笔,开始给那副人像的头发上色,其余部分他则是按照简单的明暗对照法画了出来。整体来看人像还是处在背光的角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街道两旁的路灯陆陆续续地亮起,城市的光污染让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显得更加暗淡,亚茨拉斐尔在完成那副半成品画作后便安静地坐在桌前。玛姬的建议似乎在这里失去了效果,因为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暂时忘却,反而让它变得更加清晰。
他将画像整齐的叠好放进抽屉里,起身将唱片机的黄铜唱针抬起。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摆放在桌面上的电话,拨通了加百列的号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电话另一头便响起了一个显然是过于热情的男声。
“居然是你,亚茨拉斐尔!我还以为短时间里你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呢!那天晚上玩得还开心吗?你可是喝了不少酒呢。找我有什么事?”
亚茨拉斐尔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纠结是否要做出这个决定。
“不知道你们最近是否有举办聚会的打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
“娜迪亚和我正准备去参加今晚德米恩大人的聚会——德米恩·索伦子爵,之前生意上遇到的一个朋友——他在给我们寄来邀请函的时候还打电话来问能不能帮忙把你叫出来,要不是你这通电话,我今晚准得向他表示遗憾了。不过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主动?不会是最近玩得太开心了吧?”
亚茨拉斐尔没理会加百列在那头的笑声:“那就麻烦你先告知一下德米恩爵士,就说我今晚会准时到场的。”
“没问题!今晚八点十五分,摄政街32号。记得别吃晚餐或者少吃一点,否则到了晚宴你会什么都吃不下的。”
///
晚上八点整,亚茨拉斐尔到达了德米恩·索伦的住处,在门口他遇到了刚从汽车上下来的加百列和别西卜。别西卜的手里拿着三张请柬,她将其中一张递给了亚茨拉斐尔:“这是德米恩爵士委托我们转交给你的请柬。既然你来了,那就交给你吧。”亚茨拉斐尔收下了请柬,他点了点头,跟在两人之后将请柬递给门口负责接待宾客的男仆,进入了眼前的建筑。
“别西卜-洛威尔夫人、洛威尔先生到。”
“温德米尔勋爵到。”
亚茨拉斐尔走进大厅,礼貌地与每一位上前致意的女士和先生回礼,他从身边经过的男仆手里接过一杯香槟酒,转过身和上前的男士开始了交谈。他知道面前这位就是德米恩·索伦,他的身高不算很高,棕色的头发打理的十分整齐得体,身穿深灰色双排扣西装大衣,打着同色系的领带。
他对亚茨拉斐尔的出现表示十分惊喜,因为他多少从加百列那里得知亚茨拉斐尔并不喜欢这类场所,担心他会拒绝自己的邀请。亚茨拉斐尔也回应着他的话,不过大多数是两人之间客套的说辞,并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更深层次。
晚宴后依旧是舞会,这次亚茨拉斐尔选择了参与,他临时邀请了一位深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士作为自己的舞伴。当他们在由铜管乐队演奏的轻快悠扬的爵士乐下携手共舞时,他发觉自己在恍惚之间竟又将眼前的女士认作了记忆里那个长发的身影,亚茨拉斐尔赶紧收回思绪,稳住脚下险些变得混乱的舞步。
一曲结束了,他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小口喝着杯中的酒,眼神看向舞池中正准备开始下一轮的人们,正在此时有人坐到了他的身旁,亚茨拉斐尔扭过头:是德米恩·索伦。
“温德米尔爵士,你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氛围,是吗?”
“或许吧,我太久没有进行过类似这种的活动了。不过能参加今晚的宴会我感到很荣幸。”亚茨拉斐尔说,对于和刚认识不久的德米恩子爵交流让他始终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可别这样说,你能到场也是我的荣幸。”德米恩仍旧重复着这些客套的说辞,不过接下来他转变了话题,“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似乎一直停留在你的脑海里。这样,如果你对这些活动感兴趣的话,我跟一家俱乐部的组织者很熟,可以介绍你成为那里的会员。多参与一些这种社交活动,自然而然就不会再被那些事困扰了。”他将自己的私人号码留给了亚茨拉斐尔,表示如果他决定好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但俱乐部会在每周日和周一休息,除了这两个时间自己都可以带他过去。
“好的,我会考虑的,非常感谢。”
德米恩加入了邻桌女士们的交谈。亚茨拉斐尔思考着他的话,“不会再感到困扰”对他来说是个十分具有诱惑性的提议。他在过去的一周里已经受够了随时随地出现的幻觉和回忆,他并不认为现在自己做好了“去妓院找个女伴”的准备,或许自己应该先尝试一下这种无伤大雅的社交活动。
终于在思考了两天之后,亚茨拉斐尔拨通了那串数字。电话接通了。
“是德米恩爵士吗?我是亚茨拉斐尔。我想问一下,你之前说的那家俱乐部,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在皮卡迪利广场附近。今晚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TBC
Notes:
1 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吸食毒品在俱乐部很常见-克拉丽莎·迪克森·赖特《英国食物史》
2 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芙(Adeline Virginia Woolf,1882年1月25日—1941年3月28日),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来自百度;《到灯塔去》(1927)、《海浪》(1931)
3 学院派和印象派是19世纪末欧洲艺术界两个重要的流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学院派绘画因为限制了艺术家们的创作空间而逐渐被淘汰,光学理论的出现也助推了印象派绘画的兴起;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学院是位于法国的法兰西艺术学院和位于英国的英国皇家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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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不少玫瑰枯萎了。她们说我除了待在这已经别无去处了,这件事上我必须得承认她们说的没错。可怜的我。
亚茨拉斐尔在花费了大量时间待在乡村生活(Country Life)俱乐部里,但他并没有接受德米恩的邀请成为这里的会员,他会在每天下午几乎准时地来到皮卡迪利广场,这个时间德兰冶公馆前还没有人群聚集。距离广场不到两个街区便是俱乐部所在地。亚茨拉斐尔的加入使得他们的名气一下子变得大了很多,每天都有慕名来此的先生们,他们大多带着自己的女伴,还有少部分女士。亚茨拉斐尔直到现在都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
其中他最喜欢的活动就是聚会后的独处时间,这段时间他通常会一个人坐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端着一杯颜色相对单一的鸡尾酒,或是享用受到大多数人喜爱的伊顿麦斯。偶尔会有不少女士上来和他搭讪,男士们也会邀请他喝酒或者谈论某些社会新闻,亚茨拉斐尔开始慢慢尝试着如何与陌生人交流,耗费大量的精力同人们周旋,并很快进入了状态。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会在每晚聚会结束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但这样一来让他思考其他事的机会就少了。
德米恩出现的时间不多,但每次到场时身边都会跟着一名相同的女伴,他们看起来很是亲密的样子,甚至在举动上也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是否是一对夫妻。但亚茨拉斐尔不记得自己在那晚的宴会上见过她。
书店营业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大部分开门的时间亚茨拉斐尔都会坐在桌子旁画画,他的抽屉里已经积攒了不少被使用过的纸,每一张都画着同一个背影,而且画作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清晰。桌面上摆放的弗朗花在他的照料下大部分已经完全盛开,花瓣比最开始的时候显得更加鲜红,近来玛姬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亚茨拉斐尔不确定她是否在对面偷偷观察自己,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而俱乐部散场的时间基本上都会到晚上十点之后,到那时德兰冶公馆前已经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
“温德米尔爵士,怎么又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亚茨拉斐尔抬起头,看见德米恩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他仍旧是和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的打扮,但身边的女伴看着有些面生。德米恩顺手将空酒杯放在从身边经过的男侍的托盘上,坐在了亚茨拉斐尔对面的沙发上,那名女士坐在了他的身边。
“没什么,只是想来这里休息一下。不太习惯那边的氛围。”亚茨拉斐尔喝了一口手中的由杜松子酒、紫罗兰酒以及库拉索搭配而成的颜色鲜艳的饮料,不舒服地抿了抿唇,随手将酒杯放在面前的圆桌上。充满活力的音乐声回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他莫名的感觉有些烦躁,试图转换一个话题。
“这位女士,看起来……不怎么像几天前的那位?”
“你真是太直接了,好吧,看来我不得不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了:这是艾琳娜。艾琳娜,这位是温德米尔爵士。”坐在对面的女士起身朝他行了一礼,亚茨拉斐尔也脱帽表示回礼,一旁的德米恩在女士坐下后揽过她的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这是我的情人,我亲爱的百合花,她是最近才搬过来跟我一起住的。”
“哦,”亚茨拉斐尔认为自己的姿态看上去可能有点拘谨,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真是太甜蜜了,德米恩爵士。”
艾琳娜被情人的动作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用手掩住嘴唇,嗔怪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德米恩无所谓地笑笑,扭过头继续面向亚茨拉斐尔,“不瞒你说,在我见过的所有贵族里还没有长得比你更英俊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那些女士们的欢迎。当然,如果你目前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的话。”
亚茨拉斐尔礼貌地点了点头,他暂时还没想好自己的回复,德米恩说完后便带着艾琳娜走开了,看样子他们应该会去不远处的吧台点些喝的。他沉默了片刻,再次端起摆放在桌面上的酒杯,多种酒精混合形成的刺激性液体顺着他的食道流下,毫无顾忌地在胃液里释放着它们应有的威力。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室外的街道上。
夜晚的轻微凉意透过外衣侵入他的皮肤,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街边的路灯还在向外散发着明亮的灯光。人行道上来往的大多是穿着普通西装、神态匆忙的人们,两侧的店铺有很多关着门,门口贴着一张黑色的大字报,几名略显消瘦的人在附近徘徊,他们在下一阵风吹来的时候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亚茨拉斐尔无意关注这些琐碎的人或事,他继续在人行道上行走,霓虹灯的色彩隔着街道映在他的脸上,他猛然间抬起头看向对面,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站在了与德兰冶公馆相隔一条街的人行道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窗口,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依旧亮起的暖黄色的灯光。亚茨拉斐尔恍惚了一阵,他赶紧扶了扶自己的帽檐,在夜色的掩盖下远离了市中心繁华和吵闹的人群。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亚茨拉斐尔都待在书店里,他一页页地翻看手里的书——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但不知为何他现在没有了读下去的欲望,他从抽屉里取出前段时间自己画下的人像,视线在画和窗前的鲜花间跳跃。金色的阳光洒在弗朗花深红色的花瓣上,亚茨拉斐尔的脑海里却浮现出灯光照射在头发上的画面,他意识到将近一个月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在逃避而已,但他发觉自己越是想要遗忘,本该被忘却的记忆却反而更加深刻。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礼貌的对打电话向自己询问是否要来参加俱乐部活动的德米恩表示了拒绝,晚餐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皮卡迪利街。
熟悉的建筑和路面再次出现在亚茨拉斐尔的眼前,他走到那栋高大建筑的对面,此时还不到七点,楼下的人群还没有聚集起来,但已经有少数穿着华丽的先生女士们在楼下等待,亚茨拉斐尔迈动脚步,朝着那栋建筑走去。
渐渐的,在亚茨拉斐尔身边聚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挑选了一个相对比较好的位置——既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足够他看清那扇窗户里的身影——实话说眼前的场景令他感到有些迷茫,他不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亚茨拉斐尔记得当时加百列说了“选择”“支付一笔金钱”之类的话,但他当时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跟随人群一起等待着。
三楼的一扇窗户里的灯突然被点亮了,一名金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出现在那里,人群在一瞬间变得兴奋了起来,亚茨拉斐尔注意到其中的主要是男士。窗沿太高,女孩只能勉强露出腰部以上的上半身。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布料上缀满了精致的亮片,一条极细的项链被戴在她的脖子上,她披着一件看上去大概是毛皮材质的大衣,用来遮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女孩看上去很年轻,她只是在窗边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拉上了房间里的窗帘。
紧接着一名女士在几名年轻男孩的包围下从公馆门口走了出来,她侧过身跟男孩们说了些话,他们便纷纷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纸,顺着人群的边缘开始往上面登记着什么。亚茨拉斐尔注意到其中有不少人在男孩询问的时候偷偷地递出一些钱,而男孩也没有推辞地全部收下了。
在其中一名男孩从身旁经过之后,亚茨拉斐尔忍不住拍了拍身边那位男士的肩膀,因为他看见这名男士在男孩经过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想询问一下,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第一次来吧?难怪你不太清楚。这么说吧,这家的规矩有点奇怪,就好比刚刚站出来的那个姑娘,她叫做辛西娅——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不算什么稀奇事——是这里名气比较大的女孩之一。我们所有人进去之前都要先挑选一个数字,在这之后她也会进行挑选,基本上每晚会选择三到四个,这个不太一定,谁也没法说清楚。”
站在门口的女士开始喊出辛西娅选择的数字,有幸选中的人开始欢呼,而没选中的人虽然有些失落,但大多数并没有立刻离开。男人大概是还没听到自己选择的数字,他的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焦急,说话的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不少。
“当然只有部分人会先经过这个过程。如果正好是你选的数字被挑中了,那你就可以进去,”他指了指门口的两个男侍,此时有人正从他们打开的门里进入眼前的建筑,“如果没选中的话,那你就没法进去了,即使是花上再多的钱也不行,能来这里的人哪一个敢说是没钱的?至于其他的,等这些全部进行完就可以进去了。”
亚茨拉斐尔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对方在听到这些数字中没有自己所选的那一个后便气急败坏地往前冲,立刻被负责维持秩序的人抓起来并赶了出去。他叹了口气,打算在这里继续等待那个身影。
数字已经全部念完了,周围的人都一脸羡慕地看着选择到正确数字的人从打开的大门里走进这栋建筑,他几乎可以从他们的背影上看出得意的神态。但亚茨拉斐尔并没有注意太久,而是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处,从周围人群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到这座建筑墙壁上的每一块墙砖。
正当他准备将视线往回收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出乎他意料的是,窗户里的灯此时竟然是亮着的,里面的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他一眼便认出站在窗边的就是他记忆中的那道身影,虽然是背对着,但这样的距离下亚茨拉斐尔能够看清垂落至肩膀的长发确实是深红色的,跟自己笔下的画像一模一样。
窗帘被拉上了,将里面的两道身影遮得严严实实,除了透出的灯光,亚茨拉斐尔几乎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但他确定那里面就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下一轮开始了,男孩们在女士的授意下再次绕着人群走了一圈,将有意向的客人姓名登记在手中的纸上,并在旁边登记下他们分别选择的数字,不同的是,这次参加登记的除了有男士,还有几名年龄稍大的女士。
亚茨拉斐尔在男孩经过时登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他并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名,而是使用了“斐尔先生”这个代称。这实在是太明显了,但好在负责登记的男孩也明白其中的规矩,总有些人会碍于身份或者其他不方便说出口的原因而不愿意使用真实的姓名,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保证客人能够进入并且支付足够的钱就好。亚茨拉斐尔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没人选过的“12”这个数字。
很快登记结束了,亚茨拉斐尔看到其中一个男孩走进了建筑,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女士开始一一念出上面的数字,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就像是小时候不小心做错事被母亲知道那样,他看着前几位数字正确的男士率先进入了建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个,”
亚茨拉斐尔感到失望,他甚至做好了即将离开的准备。他注意到还是有极少部分人选择在数字念完后走开,所以自己这么做说不定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数字12。”
又有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站在大门两侧的男侍也在同一刻打开了紧闭的大门,人群开始朝着大门的方向移动,亚茨拉斐尔顺着人流来到了德兰冶公馆的入口处,不过他并没有跟着附近的人一起进去,而是找到了站在门口的女士。看样子她应该是在等待最后一名被选中的人。
“你好,我就是斐尔先生,是我选择了这个数字。”亚茨拉斐尔开口,他对上了那名女士的眼睛。
她接过身边男孩递来的登记所用的纸,再确认了亚茨拉斐尔的信息和他所选的数字,之后便递给他一块写着“12”的木牌。她打量了一眼亚茨拉斐尔的穿着,看起来对他感到十分满意。
“恭喜你,斐尔先生,首先你需要支付20英磅,在那之后你就可以进入公馆了。你可以选择在等待时挑选一位其他的姑娘,时间不限,或者稍后再进入。”女士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稳,透过她脸上细微的皱纹,亚茨拉斐尔断定她已经不年轻了。
“哦,好的。”
亚茨拉斐尔立刻从内袋里取出了钱包,抽出一张20英磅的纸币,交给了面前的女士,“我暂时就不进去了,请问需要等待多长的时间?”
“一位客人30分钟,这位先生。不过我得提醒您,别忘了时间就行,我们这儿的规矩可是过时就不候了。”女士清点着赚到的钱,带着几名男孩进去了。亚茨拉斐尔尴尬地站在原地,门口的人从正式开放后就没断过,男士们大多是三三两两的一起进来,再分开走向不同的房间。
他今晚在准备着装时特意没有佩戴手套和手杖,西装也是选的较为简洁的款式,不过他依旧戴着那块有些老旧的怀表——不过当下更流行的还是加百列戴的那种的腕表。亚茨拉斐尔看了看指针,已经快七点半了,算上自己和女士交谈的时间,自己又是最后一个被选中的数字,那大概还需要等待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亚茨拉斐尔去附近的店铺里走一走,正好他自从来到伦敦城之后还没体验过这里的夜晚生活,之前也都只是待在俱乐部里。
街角一家咖啡店亮着灯,店主正在柜台后冲洗和擦拭着刚收回来的咖啡,并把它们一一摆放到架子上。虽然这间店铺的规模很小,装修风格不算太华丽,但由于少见的原因,店里依旧坐满了前来品尝这种饮料的人们。亚茨拉斐尔只在母亲口中听过她对于童年时咖啡的记忆,直到今天才得以亲自体验这种味道。1
从咖啡店走出来,亚茨拉斐尔继续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地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儿,身边陆陆续续走过打扮精致的女士,还有陪同她们一起的男士,他不断掏出怀表确认着现在的时间,接近九点的时候,他开始朝着德兰冶公馆的方向走去。一种莫名的感觉在亚茨拉斐尔身体里蔓延: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道身影的主人了。
TBC.
Notes:
1 咖啡在18世纪在英国非常流行,导致咖啡馆一度成为“第二个政治中心”(发表不利于政府统治的言论);而咖啡复杂的冲泡方式决定了只有上层人士可以享用;由于咖啡馆强烈的男性主导氛围和恶劣的治安环境,使得贵族女性通常无法接受;禁酒令的存在、工业革命和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等因素,茶逐渐超越咖啡占据了主流地位
Chapter Text
我发誓在遇见他之前我还没见过长得这么英俊的男人。但我不会因此记住他很久,我那时想,因为大部分来这里的男士,最后都会和某位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
“斐尔先生,请进。”
带领他来到这里的男侍接过亚茨拉斐尔手中的木牌,检查后便离开了这里,将他留在一扇雕花的木门前,这扇门看上去有些年代了,边缘处掉漆的部分被同色系的涂料覆盖住了,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德兰冶公馆颇有年代感的建筑外立面。他握住门把手,慢慢地向下扭动。
咔哒。门开了。
亚茨拉斐尔走进房间,强烈到有些刺鼻的香味儿伴随着流动的空气进入他的鼻腔,里面还混合着一丝清甜的果香,鞋跟的响动随着脚步落在纹路清晰的木地板上。他环顾着室内的装饰:十分普通的松木家具,桌面铺着看上去很柔软的纯色桌布,每张椅子上都摆放着一个同色系的靠枕。他越是往里走,香味就变得越发浓郁。
终于他看到了几个小时前站在窗边的那道身影。鲜艳的红色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几根发丝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黄金般的色泽,床头摆放着一个精致的花瓶,里面的玫瑰花开得正盛,但亚茨拉斐尔还是注意到其中的几片花瓣边缘有枯萎的痕迹。
见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倚靠在床上的身影率先开口了,“怎么还站在那里?不快点开始吗?”包裹在躯干上的衣服显然有些太大了,肩膀处的布料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深红色的像是丝绸材质的裙摆顺着床柱垂落到地上。亚茨拉斐尔看到他的胸口似乎有几道红肿的印子,但下一秒又被黑色的布料遮住了。
“你是……男人?我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男人。”虽然他留着长发,身上穿的大概率也是女装,但从他的眉眼里还是能看出不属于女性的气质。
“你是第一次来吧?你早该问问楼下那群人,谁不知道这里既有女人,又有我这种男人。不然你以为她们凭什么能在伦敦城最繁华的街区维持这么久,靠的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人口袋里的钱。”
他的语调很俏皮,但亚茨拉斐尔还是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十分介意,而是走向一旁的椅子,拿开靠枕后坐了上去,椅子的靠背有些不够柔软,不过大概没有多少人会真的坐上这把明显是当作摆设的椅子。亚茨拉斐尔调整了一下坐姿,房间里的气氛开始凝固,他打算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想坐在这跟你聊聊天,你——”
“聊天?这位先生,你可是花高价买了我的半个小时,如果不想浪费的话就别只是坐在那里。”他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身旁的一个抱枕塞进自己的腰和床板之间,“今晚在你之前的一位女士说我的嘴很完美,让她感觉很舒服,你想不想也来试试?”
确实是,亚茨拉斐尔想,看上去很适合接吻。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说了我只是想要聊天。我们就单纯的聊聊天就好。”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他看上去好像偷偷松了一口气,但露出的表情却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不过如果你下次还想来的话,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了。你也知道她们定的规矩:不是有钱就行的。”
“我知道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你。”
///
亚茨拉斐尔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在这之后他取出怀表,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指针的角度:九点刚过十分,那么自己还剩下大约20分钟的时间,他确信这段时间足够他初步认识眼前的男人了。在刚才两人对话的时候,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似乎是极为少见的琥珀色,脸颊两侧还有明显的雀斑,微微卷曲的头发从他的鬓角垂下,他看上去并不算大,但眼神里却透出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感。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靠在后腰的抱枕上,等着亚茨拉斐尔先开口。
他们沉默地对坐着,终于亚茨拉斐尔忍不住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克劳利就好。他们都是这么叫的。”克劳利歪了歪头,看起来对亚茨拉斐尔流露出的紧张表示很疑惑,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花钱来这种地方,却显得如此谨慎。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毕竟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而且只是聊天而已。
“你的名字呢?”亚茨拉斐尔继续刨根问底,“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顿了一下,“当然。这就是我的名字。”
刚过不到五分钟,亚茨拉斐尔就发现了自己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交流能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不过也难怪,毕竟他待在俱乐部的时间也只是花在了喝各种饮料或者品尝美食上,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沟通并不在他擅长的范围内。但克劳利此时就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明明是柔软的坐垫却仿佛坐如针毡。
“好吧,克劳利……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试图在这段时间里多记下一些细节,好在回到书店后完成那副空缺许久的画像。
“我?我有什么好了解的,”克劳利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侧过头,拼命想要控制住颤抖的肩膀,“你也不需要了解我,因为过了今天,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交集。除非——你不会是想让我做你的情人吧?提出过这个要求的客人可不少,基本上都是女士,不过她们都只是说说而已,我早就习惯了。而且这只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亚茨拉斐尔感到有些失望,克劳利的话让他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而且这的确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你有过情人吗?我敢肯定有,我身边的女孩们都喜欢你这样的绅士。”
亚茨拉斐尔摇了摇头。
“那就是已经结婚了?我有几位客人也是这样。”
亚茨拉斐尔看见了那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他转移了话题:“那束玫瑰花,我进来时看见它们有些已经开始枯萎了。”
克劳利在床上侧过身,后背朝向亚茨拉斐尔,他伸手去够摆在床头的花瓶,看上去好像并不介意里面的水洒在床单上,或者说,里面根本就没有水。
“你说它们吗?这是经常来我这的一位客人送给我的,我挺喜欢它们的。”他的指尖划过玫瑰枯萎的部分,亚茨拉斐尔觉得他肯定察觉到了,但不知为何他显得并不在意的样子。“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从来不会主动问起客人的名字,他们大部分也不会告诉我。”
“那你有想过询问他们的名字吗?哪怕有人主动告诉你?”自己的真实姓名就在嘴边,但亚茨拉斐尔还是忍住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们大部分也不会,也许少数有,但我差不多忘完了。他们来这里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对我来说这也只是用来谋生的方式。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直到半小时结束,亚茨拉斐尔都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名字。最后的一分钟里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指针缓缓在表盘上跳跃,机械零件发出悦耳的微弱声响。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克劳利的房间,在经过走廊时,他几乎能听见每个房间里传出的不堪入耳的声音。亚茨拉斐尔没有停留,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公馆的大门。
回到书店已经是接近晚上十点半了,玛姬的花店已经关门,街道两旁的店铺几乎都熄了灯,只有少数带有娱乐性质的还在营业,路灯依旧尽职尽责的发着光,驱散周围的一小片黑暗。
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于亚茨拉斐尔来说总带着一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他不确定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是紧张还是其他。也许是克劳利男性的身份,或者他大胆随性的话语和疏离的态度,这对于亚茨拉斐尔来说是三十多年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就像涉世未深和孩童,对前方的事物下意识地释放出自己恐惧的天性。
可当他环顾自己身边,才发现他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地位:加百列对在舞会上和他搭讪的男性的贬低,娜迪亚同为贵族的保守和与生俱来的骄傲,其他只是泛泛之交的朋友们,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亚茨拉斐尔将决定将今晚的一切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如同守护一颗不知道应该交付于谁的、易碎的真心。
///
也许是昨天休息的太晚,亚茨拉斐尔的书店在上午接近十点才开门,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也仍旧有些无精打采。刚打开书店大门,摆放在桌面上的电话正好响了,是加百列打来的。
“亚茨拉斐尔,你早上去哪儿了?我打了三个电话你都没接。德米恩大人邀请娜迪亚和我参加今晚的聚会,他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托我来问你要不要去?”加百列急切、充满担心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亚茨拉斐尔疲惫地眨了眨眼。
“抱歉,我昨晚没休息好,就先不去了。麻烦帮我告知德米恩爵士一声。”
“好吧,”那头的加百列叹了口气,但他好像听出亚茨拉斐尔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你还好吧?真的只是没睡好?”
“真的。我真的没事。”亚茨拉斐尔一直等到对面先说了再见,才挂断了电话,又有一批新书被送到了店里,他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示意负责运送的人将书放在书店的角落。今天他起得实在是有点晚了,原本有着严格时间安排的计划不可避免地被打乱了。他简单吃了几块茶点,开始着手给书籍分类。
一直到了中午,来敲门的玛姬同样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但她也无法劝说什么,面对亚茨拉斐尔的询问,玛姬也只能老实地说出自己一开始的打算。
“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斐尔先生,我想来问您中午是否有空,我想……”
“你是想说一起吃午餐吗?当然,我正好也在考虑这个。”
“我们去‘喜鹊巷’吗?我记得之前您说过那里是您最喜欢的一家餐厅。”亚茨拉斐尔同意了。“不过您先稍等我一下,我回我的店里拿个东西。”玛姬迅速跑回了店里,等亚茨拉斐尔锁好书店门,她已经拿着十几支花等在了附近。
亚茨拉斐尔注意到那些都是很普通的类似常春藤、紫色番红花之类的鲜花,其中有一朵红牵牛花1显得有些特殊。紫红色的花瓣微微卷曲,晶莹的露珠在上面滚动。
“这些花真好看,我可以问问是给谁准备的吗?”
这个问题刚出口,身旁的玛姬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话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是给餐厅主厨的。前段时间我的花店因为顾客太多忙不过来,是她特意跑一趟来给我帮忙。几天前她跟我说她的店里的花最近有几朵枯萎了,我就想着顺便给她带过去一些。”
走进餐厅,中午的顾客比平时还要多一些,他们只能坐在一个靠墙的位置。还是主厨亲自来给两人点菜,看到玛姬的一瞬间,她的脸上同样闪过一丝欣喜。玛姬把花交给她,主厨把菜单递给玛姬,这期间她们什么都没说。主厨去将花暂时收起来了,亚茨拉斐尔和玛姬两人看着面前的菜单,考虑要点些什么。
他们分别点好了食物,亚茨拉斐尔注意到她这次做出选择的速度明显比第一次要快上许多,而且她几乎没怎么考虑。他将叉子上的一块牛排派送进自己的嘴里,开始试图寻找话题。两人之间桌面上摆放着一个黄色的花瓶,上面没有什么装饰,玛姬刚刚带来的鲜花就插在里面。
“这段时间你经常来这家餐厅吗?我感觉你似乎变得很熟悉这里。”
“哦,”玛姬匆忙咽下一勺混合着土豆和洋葱的浓汤,“自从上次您带我来这里之后,我发现自己还……呃……挺喜欢这家餐厅的,这里的食物很符合我的胃口——”
她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主厨端着两份无花果布丁出现在了他们的桌子旁边,玛姬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话语,将视线转向主厨。
“这是我赠送给你们的甜品,很感谢你送我那些鲜花,玛姬。还有这位先生,我很早就注意到你经常来我的店里用餐了。”这是亚茨拉斐尔第一次听见主厨说了这么多话,她的发音是很标准的英音,但在部分字母组合上还是带着些德国人的发音习惯。
“我认为你们店里的食物很符合我的口味,你的烹饪技术很完美,非常感谢你。”
“你太客气了。”主厨朝两人点了点头,拿着手中的空盘子走开了。亚茨拉斐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实在是太累了,除了必要的交流,他恨不得现在就赶紧回到书店。
///
距离七点还剩下十五分钟,亚茨拉斐尔从持续一下午的阅读中抬起头,隔着度数几乎为零的玻璃镜片盯着窗外已经亮灯的街道。摆放在窗台上的弗朗花,一半的花瓣笼罩在屋内的灯光下,每一条细微的脉络在光与影的交织下清晰可见,另一半则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连轮廓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合上手中的书,站在衣帽架旁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了悬在大衣领口处的手,他开始思考克劳利对自己说的话。
“你也不需要了解我,因为过了今天,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阴沉的天空开始不断有雨滴落下,透明的水滴打在城市的道路上,将多日里积聚在路面上的灰尘冲刷干净,来往的人们纷纷撑开手中的雨伞,甚至还有穿着西装的男士选择与身边没带伞的女士共用一把伞。而既没带伞、又不属于这一类人的,便只能脱下自己的外衣用来遮雨,或者暂时进入附近的店铺躲避,于是餐厅、茶馆、酒吧等,都在几分钟内聚集了大量的人群。
亚茨拉斐尔把黄铜的雨伞架移到门口,将更多的灯打开,书店里瞬间变得比往常亮了许多,他又开始了忙碌:要求每一位进入书店的人把他们的雨伞放到架子上,同时清理干净他们身上大部分的水分,如果有人需要的话,他甚至会给他们提供一些热茶。书店的地板在滴上雨水后有些难以清理,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总算有相对重要的事可做——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的话会更好——而不用将大量的时间耗费在自己始终无解的思绪里。
雨越下越大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忍不住让自己的大脑陷入一种看起来不太可能的想法,也许今晚的德兰冶公馆前,人群的规模会因此减少呢?
TBC.
Notes:
1 花语“我很喜欢你”,来自1918年夏洛特·德·拉图尔夫人《花语》(总感觉有点怪?)
Chapter 7: Where Should My Heart Lands 我的心该去往何处
Chapter Text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已经开始无法回忆起那时发生的事了。她们的要求越来越令我难以负担,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亚茨拉斐尔把自己关在书店里将近一周,他的生活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变回了曾经那个兢兢业业、默默无闻的书店经营者,将整个白天耗费在阅读书籍和品尝一杯好茶上。走进书店的客人换了一批接着一批,太阳和月亮交替着升起又再次落下,室外的气温正在升高,但他对于温度的感知已经变得没有之前敏感了——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他几乎不怎么离开书店的缘故。
过去几星期亚茨拉斐尔频繁的出入舞会、俱乐部之类的娱乐场所,结识了不少勉强说得上话的朋友们。但他现在却开始疏远他们,他拒绝接听大部分打进书店的电话,试图让时间冲淡自己不安的情绪。但这显然没什么用。某些晚上他会假装出门闲逛,然后加入德兰冶公馆前的人群中,遗憾的是他一次都没能选择到正确的数字,他甚至从没有考虑过这其中是否存在某些不公平或者篡改的行为,他只是失望自己没办法见到克劳利了。
又过去了几个星期,亚茨拉斐尔从餐厅里几位客人的闲聊中听到了法庭近日来审理的案件:一名男士被以“严重猥亵罪”的罪名判处为期两年的监禁。据说他们抓捕他时,人群中传来了像是年轻男人的低声哭泣,而这个男孩看上去也仅仅只有二十岁出头而已。他们议论着这件事情的始末,谁也不好做出评论。但这个无意间的消息却在亚茨拉斐尔的心里生了根,将致命的毒药源源不断地送进他的身体,从内向外侵蚀着他早已出现裂隙的灵魂。
///
“完成了。”
灯泡在黑色的金属外壳中静静的发着光,灯丝因为长时间的使用开始向外散发热量,灯光驱散了笼罩桌面的阴影,让这里成为整个书店最亮的地方。太阳落山后几乎没有客人光顾书店,只剩下店主的身影还坐在桌前,旁边的画架上摆放着一副上色完成后的画像,桌面上敞开的盒子里排列着使用程度不一的银色铝管。尚未完全褪色的画笔被浸泡在浑浊的水中,鲜艳的红色在杯壁上留下无数道晕开的痕迹。
纸面上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头垂至肩膀的红头发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浅褐色的雀斑散落在他的鼻翼两侧,他侧身倚靠在玻璃紧闭的窗边,大半身体消失在墙壁和窗台的遮挡下,小半张脸因为灯光的照射显得更加明亮一些。他的眉毛平缓地舒展着,没有任何笑容,眼神直视着前方,直视着画外人蓝色的眼睛。
他关上了书店内的所有光源,外界的黑暗瞬间侵入了画像的每一个角落,尚未干透的颜料被从窗缝进入的风一点点吹干,在纸面上留下了几处微小的皱纹。
最近亚茨拉斐尔开始偶尔做梦。
他发觉自己的神经仍旧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进而导致他的梦境世界也不那么令人感到舒适。持续数小时的影响打断了他的睡眠,亚茨拉斐尔安静地坐在床边,穿着浅棕色的睡袍,他踩过地面上铺着的柔软的地毯,起身走向房间一侧镶嵌有象牙纹路的立柜,从上层的隔板上取下一瓶红酒。亚茨拉斐尔没有饮酒的习惯,带上它也只是因为这是父亲在二十岁时送给自己的礼物之一,正因为如此,它已经在这所房子里陪伴了他接近十年。酒液酸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亚茨拉斐尔咽下长时间的尾韵在喉咙里激起的灼热,任由半夜的凉风掠过他微微颤抖的眼睫。
他过去是不喜欢抽烟的,尤其是烟草点燃后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还有香烟熄灭后嘴里留下的又干又涩的粘腻感,这些都让他感到烦躁。在这一个月里,亚茨拉斐尔却不知怎么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他发觉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这种短暂的、仿佛神经受到麻醉的感觉,能让他暂时摆脱沉重的真实世界。但亚茨拉斐尔只是偶尔会这么做,特别是当他感到压力或者紧张的时候。
///
转眼又到了下个月上交租金的日子,玛姬一大早就开始密切关注着亚茨拉斐尔的书店——书店最近的开门时间有些不那么固定,这让她很是担心——亚茨拉斐尔才刚一露面没多久,她就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兴奋地和他打着招呼。
“早上好,斐尔先生!您今天的非常准时,昨晚睡得还好吗?”玛姬知道亚茨拉斐尔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尤其喜欢被人夸赞准时。
亚茨拉斐尔推开书店门。早上十点前的顾客不算多,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她进行一次久违的交流,并顺便完成今日的本职工作。
“还算不错,多谢你的关心,玛姬,”他撒了个谎,事实是他昨晚喝了点酒,直到凌晨四点才再次入睡,“很高兴这么早就遇到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每个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五’!您忘了吗?这次我总算可以把上个月完整的租金交给您了!不会少一分钱!”
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定下的时间,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玛姬没等他说话,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了亚茨拉斐尔的桌上:“这个月花店的经营状况又好了不少,我认为我的花还是挺受欢迎的。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她笑得很开心,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也好了不少,她告诉亚茨拉斐尔自己甚至找了个年轻女孩帮助她一起打理花店,以防自己不在的时候有客人来。
“对了,斐尔先生,我想请您中午一起去吃午餐。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家——喜鹊巷。主厨告诉我最近她们店里会新增加一份菜品,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让您也品尝一下,但书店前几天一直没有开门……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玛姬在说话时悄悄打量着亚茨拉斐尔的态度,他现在的神态看上去跟平时相比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仍旧很有耐心、很和蔼,但只要足够细心,总能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亚茨拉斐尔接受了她的邀请。于是玛姬继续说道:“虽然我很高兴您最近过得不错,但是——我能察觉到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亚茨拉斐尔仿佛被戳破秘密那样,他显得有些慌张,这样一来玛姬更加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虽然她本来并不应该说这些,这可能有些触及对方的个人隐私,但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把亚茨拉斐尔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她没道理不关心朋友的身心状态。
“……最开始洛威尔先生来邀请您一起出去的那次,我想着您也不能总是待在书店,才帮忙一起劝说。但是那之后我察觉到您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很好,我认为画画或许可以帮您解决这个问题……但书店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开门,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自从我的花店开张以来,您每天都会准时来到这里。而且您最近也变得很奇怪,我好几天都没看见您……”
她知道即使她察觉出了什么,如果亚茨拉斐尔选择对她隐瞒,那自己也没办法继续刨根问底下去。“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忙……作为您的倾诉对象。”亚茨拉斐尔的身影晃动了一下,玛姬看见了摆在他身后的那副画像。他昨晚完成后将它放在这里晾干,而今天上午又没有及时把它收起来。
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他不确定究竟要不要向她说出事情的真相。自从两人认识以来,玛姬留给他的印象总是十分开朗乐观并且独立的,她的年龄比自己小很多,但对待某些情况的态度和解决措施甚至要超过自己。他也一直当她是自己的朋友。
“好吧,我认为我们可以聊聊天。你先坐在这儿,玛姬,我去给我们泡点茶。”亚茨拉斐尔最终还是从椅子上站起身,将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装有茶叶的茶壶里,又顺便拿来了两个配套的杯子。
“我不清楚你是否喜欢在茶里加一些糖,如果需要的请随意。还有牛奶。”
“哦,谢谢您,斐尔先生。”玛姬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心翼翼地用茶匙往自己的茶杯里加了一小勺糖,一边缓慢地搅拌,一边思考着应该怎样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不太习惯使用这些茶具,虽然她也经常喝茶,但她大部分时间里会选择购买市面上已经制作完毕的更为便宜的茶包。她知道相对于这些,亚茨拉斐尔反而更喜欢一些古老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亚茨拉斐尔桌旁的画像:“斐尔先生,那幅画是您画的吗?它真好看。”
玛姬说话的同时亚茨拉斐尔正准备喝下自己的第一口茶,他端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洒在桌面上,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她并没有对画像的内容产生疑问。“它是我昨天画的。自从你之前劝我用画画来疏解内心之后,我画了很多,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只有这幅会完整一些。”亚茨拉斐尔思考了一会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全部告诉了玛姬。
“真的吗?我敢肯定它们一定很好看!我可以看看其他的画吗?”
“当然。”
亚茨拉斐尔放下茶杯,从抽屉里取出几幅用铅笔和简单的线条绘制成的肖像画,每一张的人物部分都只有背影,还有特意被他涂成红色的头发,但这些与那副完整画像的对比起来要显得更为女性化一点。他将画递给玛姬,示意她可以随意翻看。
玛姬对这些画作发出持续不断的赞叹声,正当她想对此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是玛姬先前提到的那名年轻女孩,她留着蓬松的棕色短发,发尾烫着大小不一的卷,戴着一条粉白色的发箍用来固定发型。由于暂时听不见声音,亚茨拉斐尔只能看到她用一只手指着马路对面的花店,看起来十分着急的样子。玛姬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画纸。
“不好意思,斐尔先生,我的店里大概是来了比较难解决的客人,等我有空了再来找您。”
她在走之前再次对亚茨拉斐尔的茶表示了感谢,便匆匆忙忙地和门口的女孩一起回到了花店。他隐约看到那里似乎站着一对夫妻,大概也是来买花的客人。
送走玛姬后,亚茨拉斐尔将桌面上摆放的茶具收好,他又看了那副完整的画像好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连同画架一起搬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现在大概已经快要接近十点了,街上的行人也慢慢变得多了起来,他打理好书店内部的环境,准备迎接今天自己的第一位顾客。
等到玛姬再次有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中午两人按照之前的约定一同去了“喜鹊巷”餐厅用餐,主厨一见到两人便表示十分欢迎,向他们仔细介绍了店里不久前新增加的菜品,它的味道也确实如同玛姬说过的那样可口。亚茨拉斐尔甚至觉得吃完午餐后自己的心情都好了不少,看来美味的食物总是能为他劳累的一天的身体提供最为有效的治愈方案。
“斐尔先生,我可以问问……您为什么要画那副人像呢?”玛姬犹豫着开了口,她感觉自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好像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虽然我没有系统的学过画画,但我觉得,您早上给我看的画像似乎都是同一个人……他对您来说存在特殊的意义吗?”
亚茨拉斐尔的大脑在她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变成了那种老式的、会在深夜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哒声的落地钟,黄铜制成的钟摆左右晃动着发出洪亮的响声,将存在于他脑袋里的其他微小的声音无一例外地掩盖住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以扩散的方式迅速接管了思维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思想变得迟钝,而外在的直接表现就是他现在看起来大概和发呆没什么区别。
“斐尔先生?您在听吗?”
玛姬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亚茨拉斐尔猛地清醒过来,他仍旧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说出藏在心里的那个答案。所以他犹豫了。
“他……只是一位朋友而已。”
玛姬在听完他的话后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他甚至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她再次向前倾身握住他的手。亚茨拉斐尔瑟缩了一下,没有拒绝,但他还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双手,只是握住了玛姬的手指。
“这真的是您现在的想法吗?”
“其实那次我没有完全讲清楚,但您想想您在创作这些画时的感觉,只是单纯的无聊吗?还是您在想着他?您会想见到他吗?是开心的?喜悦的?还是遗憾的?遗憾他只能出现在画纸上,却不能出现在现实里。”
玛姬还在说着,她似乎没有意识到顺着亚茨拉斐尔的手臂传来的微弱的颤抖。
“我不知道这些天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您已经不是原来的您了。就像我上午说的,您的变化真的太大了,只是您没有意识到而已,或者说,您不愿意正视这些变化——”
亚茨拉斐尔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玛姬惊讶的意识到他做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行为:他猛地甩开自己的手,就像扔掉一块烧红的木炭那样,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指着敞开的书店大门。他愤怒地朝着玛姬大吼,让她出去,让她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
玛姬没有退缩。虽然她仍然对于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难过,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似乎只要亚茨拉斐尔再向前走上一步,或是在朝她大吼,玛姬就会立刻离开这间书店。但亚茨拉斐尔没有这么做,他所有的愤怒和不安仿佛在出声的瞬间被全部释放了出去,他试图唤起自己心里更深层次的情绪,但那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同样的玛姬,然后对方就走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臂,他们再次回到了开始时的状态——面对面坐在了书店的椅子上。
“我想也许您会想知道这两个月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谁都没有说过——因为我没法说出来,事实是……我认为我喜欢餐厅主厨……您大概对她不熟悉,她叫妮娜,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我爱上了她。但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告诉您,我没法让您对这些表示认同。但如果您不愿意看清自己的内心的话……谁也没办法帮您。”
玛姬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特别是最后一句,她一开始以为自己不敢说出来的——她的性格不允许她看着自己的朋友伤心而无动于衷,她很想帮助他,但现在唯一能帮他的人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TBC.
Chapter Text
今天我什么事都没做,但现在我又坐在了桌子前。我喜欢记录的感觉,虽然我一点都不怀念那时发生的事,但我知道某天我会需要它们的。
亚茨拉斐尔点了点头,玛姬松开了他的手臂,这就像是一种两人心照不宣的、结束对话的标志。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书桌下那个存放着画像的抽屉上,他突然意识到玛姬还没有走,她看着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别担心,我不会将你告诉我的话告诉其他人的。”
“斐尔先生——”玛姬认为他肯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她通过余光看到自己花店里的那个女孩正捧着一束鲜花在大街上招揽客人,于是她只好暂时告别了亚茨拉斐尔。
玛姬走后,他便又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泄了气般地坐在椅子上,这些天来他几乎一有空就待在书店里,所有的书籍都被他来来回回整理了好几遍,书架上、甚至储藏间里都堆满了他从各处收集到的书——多到他怀疑自己两辈子都读不完。他看似拥有了一切,所有的书、朋友和恰到好处的社交,但他却不知为何感到越来越空洞,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在被不知名的东西慢慢侵蚀,他突然发觉自己积攒了一箩筐的话不知道该跟谁说,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不知道该跟谁分享。玛姬似乎认为克劳利就是那个值得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亚茨拉斐尔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
他从书店后的小房间里找出了一块挂牌,这是他很多年前买下并雇人装修这间书店时在一张桌子上发现的,现在它终于等到了自己真正派上用场的一天。
///
第二天上午,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发现一间书店的玻璃门内侧挂着“暂停营业”的木牌,它已经很旧了,就像上个世纪的产物,不过看上去倒是很符合这间书店的装修风格。书店的主人此时正放松地坐在公交车站旁专为等候而设置的椅子上,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和小摊前聚集的人群让路面变得略显拥挤,汽车的行驶速度算不上很快,喇叭声和发动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工业化的问题所在,亚茨拉斐尔想,这也是他不太愿意乘坐汽车的原因。他注意到几名戴着贝雷帽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在车辆停靠的缝隙间穿行,戴着制式头盔的警官站在十字路口中央指挥交通。不过亚茨拉斐尔很快移开了视线,因为他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穿着脏兮兮的大衣,裤腿处破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洞,修剪得极短的头发甚至露出了头皮,上面沾满了泥巴和灰尘,他拿着自己破旧不堪的帽子,拼命追赶着一辆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车窗在下一刻被人关上了,尾气喷了男人一脸,他不得不停下追赶的脚步。男人转而在车站附近的人群中寻求施舍,但周围的女士先生们纷纷在他靠近时挪动了脚步,甚至有男士用手杖击中了他的腰侧,但男人什么都没说。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似乎想要朝他伸出自己拿着帽子的手,但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亚茨拉斐尔看不下去了。其实他不必走过去的,因为他的穿着,男人一早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5英磅的纸币,然后走近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将钱放进他手中的帽子里。帽子显然是有点浅了,又或许是今天的风有些大,因为男人立刻将满是污垢的手指伸进去,抽走了那张绿色的纸,生怕下一秒对方会反悔,重新拿走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令亚茨拉斐尔意外的是,得到施舍的男人并没有立刻走开。他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亚茨拉斐尔不由得把眼前人的形象和自己在俱乐部里看到的那些沉迷于大麻的人们联想到了一起,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行为,但他现在只想立刻从这里离开。
“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亚茨拉斐尔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大概十分不友善,但是面前的男人还是站在那里,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他甚至还试图在亚茨拉斐尔想要离开的时候拦住他的脚步。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刹车的声音,附近的人群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亚茨拉斐尔赶紧摆脱了男人的纠缠,顺着人群进入了双层巴士内部。
购买公共交通的票相当麻烦,但亚茨拉斐尔没有办法,好在他看上去足够值得信赖,最终他成功坐上了二层右侧靠窗的位置,手上拿着一张彩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的纸,他必须在下车前留着它以防有人来检查。亚茨拉斐尔透过车窗寻找那个试图阻拦自己的男人,他已经不在原地了,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对他来说是一种相当新奇的体验,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富有生活气息的感觉,看来始终待在书店里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今天对于居住在伦敦城的人来说是一个相当难得的好天气——除了一点雾霾,几乎算得上是晴天了。亚茨拉斐尔跟在一对夫妻身后站在了大街上,逆着光的是广场南端最为著名的纪念柱,顶端立着霍雷肖·纳尔逊中将的铜像,底部环绕着四只铜狮,源源不断的水流从广场中央的喷泉上方流下,几只鸽子好奇的在他的脚下聚集,在发现这个打扮得体的绅士并不能给它们带来额外的食物后便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亚茨拉斐尔站在原地哑然失笑。特拉法加广场是集政治军事等纪念意义和文化与一体的地标性建筑,现在它即将成为亚茨拉斐尔放松的最好去处。
他注意到树荫下有一张空闲的长椅,周围停留着几只无所事事的野鸽,它们正在砖缝间啄食着什么,看来上一位在这里停留的人好心地给它们喂了食。亚茨拉斐尔走过去坐下,鸽子们四散开来,不到一会儿又再次飞了回来,继续在他脚下的地面徘徊,其中胆大的甚至飞上了椅子的扶手,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亚茨拉斐尔朝它伸出一根手指,鸽子也配合的让他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绒毛:“你这个小家伙,今天我可没带东西给你吃,也许下次?”鸽子没有飞走,“对了,还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书上写着鸽子喜欢吃谷物,我可不希望我的书是错的。”他又坐在那儿逗弄了一会儿这些不怕生的小鸟,直到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亚茨拉斐尔才准备站起身活动一下。
“赶紧去找其他人吧,小家伙,你已经陪我够久了。”
亚茨拉斐尔挥挥手赶走了停留在扶手上的鸽子,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落在了不远处一位女士的椅子下,并如愿得到了它期待已久的食物。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这时喷泉附近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他赶紧站起身,声音的来源是一位男士和一名大约十六岁左右的年轻男孩。男士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服,袖口处沾着一块明显的污渍。
他犹豫了一会儿,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继续自己的散步,即使有喷泉的水流声,但亚茨拉斐尔的注意力还是被越来越大的吵闹声吸引了过去。两人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多数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这期间那名男士一直在不停地指责男孩,但男孩却什么都没说,又或者是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
突然男孩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他向后摔倒在坚硬的地砖上,然后是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名男士生气地走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的四散开来,只剩下男孩一个人跪在地上,默默地捡起自己被拍落在地的15便士——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钱了——拢起那株相对完好的花根部散开的泥土,捡起被摔碎的花盆碎片。不过好在花的根部并没有完全裸露,但它现在只能待在一块还剩下半个边缘的盆底里了。
男孩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看上去很和蔼的金发绅士,他慌忙站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花准备离开。
“这盆花怎么卖?”亚茨拉斐尔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他发现自己在看到这株花的时候就被它吸引住了:虽然它现在的状态看上去不太好,白色的花瓣因为过度暴力的摔打有些卷曲和泛黄,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照料好的,而且他的书店总感觉还缺点什么。最好是一株植物,亚茨拉斐尔想。
“不,不好意思,这盆花不卖了——”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我是说,它已经变成这样了,您是不会想要它的。本来我还有其他的花可以卖给您,但现在全被毁了。”
“这盆花很漂亮,你能告诉我它们叫什么吗?”亚茨拉斐尔还是想要这些花,但他换了一种问法,没有继续逼迫男孩将它卖给自己。而且他看得出来男孩其实很想卖出这些花,但被损坏成这样的商品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他只是担心没有人会想要它。
一提到自己的花,男孩突然来了精神:“这是苹果花,我自己种的。它们很小巧,香味儿也很淡,几乎不占什么位置,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装饰摆在家里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您还可以把它的花摘下来晾干,或者跟其他花一起送给某位女士——苹果花的寓意可是很棒的!”1男孩在说这些话时充满了热情,仿佛他手上的并不只是花,而是一位他最好的朋友。但亚茨拉斐尔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地咳了一声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
亚茨拉斐尔没有立刻走开,男孩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他坚持不要钱,而是免费送给他。
“先生,这盆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不能再卖给您了。如果您想要的话就拿着它好了。”男孩又迟疑了,另一个问题再次困扰了他:该怎么把这盆花交到眼前这位先生的手上,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能容忍自己的衣服沾上灰尘的那种人。“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把这盆花送到您家,或者我去找一个花盆或者其他的什么。”
亚茨拉斐尔同意了男孩的说法。
“不过你平时会专门种花用来卖吗?可是为什么呢?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在上学,或者起码有人教你们知识,而不是这么早就出来——像你这样……”
“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之前也有上过学,但两年前我的父亲丢掉了他的工作,母亲的收入也不太好,她说最近工厂里又降低了她们的工资,而且我还有一个妹妹,现在我们全家就靠母亲的一点收入和父亲的补助金过日子,已经没有办法让我让我上学了。我能做的就只有通过卖自己种的花来赚一点钱,但这样做的效果也不是很好,而且大部分的钱都被我用来买了种子。”
“哦,天哪,我没想到是这样,抱歉。”亚茨拉斐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那么激动,说实话他以前从来没关注过这些,也没听人谈论过。他没想到一个被他视为最基本的东西在社会上的部分人看来却是如此难得,不过眼前的男孩却并没有对此抱怨什么,这样的习以为常让他不禁开始替他感到有些难受了。
“你叫什么名字?”亚茨拉斐尔问,他拉起男孩空出来的一只手,他们已经在逐渐变大的太阳下晒了好一会儿了,幸运的是前一个人刚刚从树荫下的长椅上走开,于是他便领着男孩走了过去。一只鸽子落在两人的脚旁,亚茨拉斐尔不确定是不是之前那只。
男孩的动作显得有些局促,但他还是坐下了,并开始试图回应亚茨拉斐尔的话。
“乔尼。我叫乔尼·安德森。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的妹妹叫做温迪。”他到底还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面对陌生人的询问没有太多的心眼,愿意毫无保留把自己的一切全部告诉他,这么想着亚茨拉斐尔忍不住对这个叫做乔尼的男孩感到更加难过了。
“如果您没有其他事的话,先生,恐怕我现在得回家一趟。我已经没有花了,我得再回去拿一点。对了,我差点忘了帮您把花送回去。”
“当然,但我想你不会再去卖花了。”亚茨拉斐尔温和地看着有些坐立不安的乔尼,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什么意思,先生?”
“如果我能给你提供一份工作呢?”他给了乔尼一些时间,然后才慢慢开口,“事实上,我在苏活区有一家书店,但我还缺一名能随时为我提供帮助的人。我觉得你很不错,年轻,并且充满干劲,而且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乔尼被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了,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在书店工作,意味着他可以不用忍受每天的风吹日晒,而且内容大概也会轻松很多,最重要的是店主是一位十分友善的绅士。这简直是太棒了!
“当然!我,我非常愿意!”他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被他一直抱在怀里的苹果花也随着他的动作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在为它的主人感到开心。“您真是太好了,先生!”
面对男孩感激的称赞,亚茨拉斐尔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以后叫我斐尔先生就好。这是10英磅,作为你这个月工作的报酬。当然你可以提前拿去使用,也可以让我月末再交给你,不过现在我想你可以先用它补贴一下家里。”
“已经快到中午了,或许我们可以先去吃个饭。然后我们再说关于花的事。”
亚茨拉斐尔不太清楚这附近的街道状况,不过他在乔尼的带领下成功找到了一条餐厅较为聚集的街道,他选择了一家装修风格较为复古的,乔尼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而且他的打扮和手里抱着的花也让他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服务生看在亚茨拉斐尔的份上并没有过多说些什么。他们点了一些店里比较特色的餐品,其中乔尼甚至一个人吃完了整份康沃尔馅饼。在那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纸袋,这样他的花就终于有地方放了。
两人吃完饭后亚茨拉斐尔让乔尼先回家一趟,周一再来书店找自己——他告诉了男孩书店的具体位置,并告知他把那天作为他上班的第一天——这样他就可以先把钱带给他的家人,顺便把今天的消息也告诉他们。
乔尼离开后亚茨拉斐尔带着装在纸袋里的苹果花乘坐巴士回到了自己位于苏活区的书店,等车的时候他甚至还好奇地看了一眼车身上用艺术字印着的肥皂广告。
TBC.
Notes:
特拉法加广场位于伦敦市中心,建于1805年,是为纪念著名的特拉法尔加海战而修建的,因为经常有大量鸽子驻足,所以又称“鸽子广场”
1 苹果花花语“偏爱”-夏洛特·德·拉图尔夫人《花语》
Chapter 9: Bitter or Better 可取的抉择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在书店给乔尼整理出了一个房间,就在二楼的转角处,房间不算大,对于一个小书店来说最好不要要求太多,但胜在很舒适,最基本的家具一应俱全。乔尼在第二天到达的时候就发现了那盆苹果花,现在它已经被从纸袋里拿了出来,种在一个装饰不算复杂的陶瓷花盆里。亚茨拉斐尔把花盆放在靠近大门转角处的角落,虽然不太起眼,但它们还是十分引人注目——尤其是在经过玛姬的打理之后。
“我麻烦街对面的花店店主帮我打理了一下。”亚茨拉斐尔笑了,他注意到男孩的视线在进入书店的一瞬间就牢牢地被这些花吸引住了,“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什么意思,斐尔先生?”
“你以后可以住在这里。当然,只是为了更好的帮我工作。你可以继续在你的房间里养花,如果需要的话,我想街对面的花店是一个不错的买种子的去处。”他领着乔尼走进属于他的房间,仔细地向他介绍里面的家具,包括都有哪里有隐秘的抽屉,当然最重要的是一个窗沿比普通的更加向外探出的窗户,起码可以放得下四到五盆花。
亚茨拉斐尔顺着楼梯下到一层,面前是一列列整齐的橡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这里有社会科学类的书籍,艺术相关、语言学、普通地理学,还有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我选择的是LCC分类法,综合性等级列举式,主要是因为大部分来这里的顾客都会首先询问作者而不是书名。这里有一本关于分类的书你可以先看一下。平时你只需要帮忙打扫这里的卫生,在有顾客询问的时候回答就好,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亚茨拉斐尔停顿了一下:“你可以随便阅读这些书,注意不要把它们弄皱。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店里的所有书只能在这里看,不允许带走。”他一口气说了好多,乔尼看起来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他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亚茨拉斐尔从书桌的抽屉里拿来了一本关于分册的书,将它交给男孩,在那之后他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并询问乔尼是否也需要一杯。
乔尼在了解完自己的任务内容之后就开始工作了。亚茨拉斐尔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到自己正在阅读的页码,他以为乔尼起码会在几刻钟后过来询问他一些问题,因为他知道书店里的书籍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选用的分类方法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或许有点复杂。但出乎意料的是乔尼居然没有来打扰他,而且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亚茨拉斐尔终于看完一本书的时候,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瓷杯中的茶水已经见底,他转过身走向身后的书架。一直到走过一整排书架,他才在后面的地板上发现了坐在那里看书的乔尼,男孩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看得很认真,翻书的动作也很谨慎。他完全遵照了亚茨拉斐尔的每一点要求。
乔尼在一次翻页的间隙注意到身旁投下的阴影,他连忙抬起头,意识到亚茨拉斐尔正站在自己身边。
“实在不好意思,斐尔先生!我不久前就做完了您要求的事。您的书看上去很有趣,所以我就打算试着看一本,但是没想到我忘记了时间。”他的动作有些匆忙,以至于差点把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不过好在他及时抓住了,才避免了它被不小心损坏的命运。
“别担心,孩子,你并没有错过什么。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到前面来。不用那么拘谨,你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亚茨拉斐尔还在思考自己这么说是否合适的时候,男孩已经再次开心了起来,他一手稳稳地拿着那本书,另一只手伸过去猛地抱住了面前的金发绅士。男孩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高已经快要接近亚茨拉斐尔的胸口了,后者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推开男孩。
“谢谢您!您真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亚茨拉斐尔想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口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乔尼立马松开抱住亚茨拉斐尔的手,从另一个书架的后面跑了出去,紧接着他的说话声在门口响起。亚茨拉斐尔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除了加百列喜欢在见面时热情地和自己拥抱——很明显过于热情了,但是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肩膀附近而已——还没有人这么做过,乔尼的这种行为让他感觉有些新奇。
他走回自己的书桌前。乔尼已经再一次捧起了之前那本书,进入书店的客人也开始了自己的阅读。亚茨拉斐尔对男孩惊人的记忆力感到很惊讶: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他竟然完全掌握了这种书籍的分类方法,并且准确的记住了店里所有书的位置。他对自己雇用乔尼的选择感到很满意,而且男孩目前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行为。
只要一旦变得无所事事,玛姬先前的那番话便又不自觉地从亚茨拉斐尔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他想起自己自从上次从德兰冶公馆离开后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他从来不会过分自信的依赖“运气”,但现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第一次在公馆前遇到的那个男人说的话。亚茨拉斐尔突然意识到:克劳利对自己说的“不是有钱就行”原来还有另外一层隐含的意思。但如果克劳利不想再见到他呢?如果他并没有像自己一样如此迫不及待地期待和他的见面呢?
///
“我需要出去一趟,乔尼,书店这边就麻烦你了。我没有设置固定的关门时间,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用剩下的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亚茨拉斐尔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套,乔尼正站在一排书架前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手中的书——不是上午那本,亚茨拉斐尔猜测他大概已经在一天内换了好几本书。他推开书店门走了出去,男孩的声音被隔绝在缓缓关闭的玻璃门后。已经快要到夏天了,但夜晚的温度还是比白天要稍微凉上一些,只是平时都待在店里,导致亚茨拉斐尔的感受并不是那么明显。
他再一次站在了德兰冶公馆前的人群中。他已经很熟悉这个过程了:一名大约是这里拥有最高话语权的女士会首先走出来,随后是跟在她身边的几名年轻男孩,男孩们先是围绕人群一周以收集他们的信息,接着就会由那位女士宣布最终哪些人能够作为被选中的人进入公馆。这一次亚茨拉斐尔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偷偷给了小费的人们身上,果不其然发现最后成功进入的男士大部分都属于这一人群。他在男孩下一次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登记了自己的信息——还是“斐尔先生”的假名——并且悄悄将10英磅塞进男孩的手中。
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今晚克劳利的窗口虽然依旧亮着灯,但他却并没有拉开窗帘。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这无疑让亚茨拉斐尔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更加紧张了起来,但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就只是等待而已。
女士念完了她手中的所有数字。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亚茨拉斐尔都始终站在原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扇窗户上,这让他在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奇怪。下一刻他赶紧收回了视线,拢了拢身上被风吹起的大衣外套,转身离开了这里。
但亚茨拉斐尔并不打算这么早回去,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家位于街角的咖啡店,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品尝咖啡的人们的身上,穿过门缝的光线将他的投影在街道上拉得很长,亚茨拉斐尔犹豫了几秒,推开了面前的门。大概是这家店主打的装修风格使然,因为不仅是珍木贴片的大门,甚至是里面的实木与镀银结合的桌椅柜台、墙壁上滴答作响的挂钟和各种纹饰,都给人一种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错觉。
亚茨拉斐尔点了一杯意式奶泡咖啡。咖啡初入口时有股淡淡的苦涩味,随之而来的便是更为浓郁的奶香,今晚所剩的时间还很多,足够他细细地品尝这种饮料的口感。但随着白糖和牛奶的味道褪去,深褐色的咖啡液在流入口腔时沉淀下的浓呛味儿便浮了上来,亚茨拉斐尔突然发觉自己或许不太适合这种饮品:它实在是有些太苦了。
亚茨拉斐尔没有回到书店,但他确信乔尼会照看好的,虽然才过了一天,但他从来没让自己失望过。换下衣服躺在床上,亚茨拉斐尔试图回忆起克劳利的长相,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正在慢慢变得模糊,接近一个月以来他只是通过画画来让自己不至于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但那毕竟不是真实的,这样的变化让他莫名的感到十分恐慌。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失去一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他拼尽全力,那个东西也会从他的指缝间慢慢溜走。
///
乔尼从自己正在阅读的书本后抬起头,这已经是他阅读完的第五本书了,他收起顾客留在桌面上的书,打算连同自己手中的一并放回书架上正确的位置里。这两天来他几乎包揽了这里的所有工作——包括帮亚茨拉斐尔泡茶——这样一来后者原本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就只剩下了看书。乔尼将最后一本书放进书架上整理出的空缺处,是一本由奥斯卡·王尔德创作的戏剧《莎乐美》,将梯子搬到了书店的角落。
“您今晚又要出去吗,斐尔先生?”
亚茨拉斐尔停下自己整理衬衫袖口的手,“没错,剩下的时间你可以随便做点什么。”他的视线扫过乔尼手中的书,看着它印在封面底部的烫银标题消失在另一本书脊的遮挡下。
“当然!您就放心吧,我肯定会做好的!”男孩信誓旦旦地跟亚茨拉斐尔告别,他目送着后者走出店门,一直等到街上的行人稍微减少之后才锁上了书店的大门。
亚茨拉斐尔穿过大街,道路两旁的路灯和对面建筑物两侧的霓虹灯交织着照在他的脸上,即使有礼帽的遮挡也无济于事,他在到达的时候看了看怀表,甚至比以往的时间还要略微提早一些。尤其是当他慢慢走过去的时候,街道对面那栋上了年代的建筑仿佛有种奇怪的吸引力,但亚茨拉斐尔知道这股力量的源头大概只是那里面的某个人。即使他有时候想要极力否认,但内心深处的感情却骗不了任何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否正确了。
打扮的十分正式的年轻男孩走到了他的身边,亚茨拉斐尔看着他记录下自己的姓名和选择的数字,又再次递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小费——整整40英磅。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有些不公平,而且在对面的男孩看来自己大概就像是一个急于享乐的嫖客,或者说那个他不愿意用上的词——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如果这次他还是没办法见到克劳利的话。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亚茨拉斐尔来说就像是进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他的身体仿佛一台失去控制的老旧机器,只是在按照它早就被安装好的机械发条迟钝的工作着,全身各处的齿轮系统足以控制他的四肢做出相应的动作,擒纵机构的存在让他不至于偏离他被设定好的轨道。等到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道熟悉的、门框两侧雕有对称藤蔓和花朵的木门前,身旁的男侍刚刚接过他手上的木牌,转身离开了这里。
亚茨拉斐尔在进门的瞬间恍惚了一下,他走进了房间,还是同样的装饰和家具布置,只是这一次他没能闻到熟悉的水果香味儿,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让自己的脚步尽量放轻,但鞋跟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一声微弱的抽气声传进他的耳朵,克劳利向上扯了扯衣服宽大的领口,他的眼眶和脸颊有些泛红,袖口滑落的小臂上隐约露出比上次更多的疤痕,但由于光线的原因亚茨拉斐尔没能完全看清楚。他看起来似乎很累,因为在亚茨拉斐尔进来后他只是半躺在那里,并且没有像上次那样在他之前率先开口。而且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床头的花瓶又空了。
他感到一股热量猛然间涌向自己的下半身,亚茨拉斐尔赶紧停住了自己走向克劳利的脚步,几乎是贴着墙壁坐在了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你怎么坐的那么远?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克劳利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用装出一副绅士的样子。既然你都来这里了。”
亚茨拉斐尔在内心挣扎了一下:“你——你还记得我吗?”在等待克劳利回答的几秒钟的间隙,他期望能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不记得。每天进我房间的人这么多,我可做不到记住他们每一个都长什么样。”克劳利终于坐直了一些,他抬起眼皮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亚茨拉斐尔,“你经常来这里吗?虽然我不记得,但或许我可能会想起来呢?”他把双手伸向自己的后腰,用细长灵活手指解开自己上衣下摆的结,晃动间亚茨拉斐尔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他裸露的小腹。
“等等!你,你先别这样!”亚茨拉斐尔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慌乱地险些忘记了他被教过的最基本的礼仪,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重新坐回椅子上。克劳利没有再继续手上的动作,他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
“克劳利,我——”
“这位先生,你一共有30分钟,也就是半个小时,而你还在这里浪费你的时间。”他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就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我来这里不是——”
“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只会做一件事。”
亚茨拉斐尔顿住了:“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
“那好吧——实际上我只是想和你聊天。”
“我在听。”
亚茨拉斐尔叹了一口气。他开始思索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事想要跟克劳利分享,即使他看上去不是很愿意回答——不,大概率是不会回答。
告诉他自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甚至频繁地想起他?可是谁会相信呢,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说他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就是那个想要跟他聊天的人?可这次他都不是很愿意搭理自己。说自己不能忍受没有他的生活,想让他一直陪着自己?这真是太好笑了。亚茨拉斐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克劳利疑惑地皱了皱眉。他看起来终于开始感兴趣了。
TBC.
Chapter 10: Salome 莎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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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亲吻了你的嘴,约翰,我亲吻了你的嘴。你的嘴唇上有股苦味。那是血液的味道吗?…不是;但那恐怕是爱的味道…人们说爱是苦涩的。”
亚茨拉斐尔咽了一口口水。他在刚坐下的时候就摘下了手套,现在他感觉自己的手心似乎又开始出汗,真是奇怪,这已经是他的身体第二次在面对克劳利的时候违背他的意愿出现这种反应了。
“没什么。”他的大脑思考着应该怎样回答克劳利的问题,但话语却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溜了出来。克劳利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怀疑的目光落在亚茨拉斐尔的脸上,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打定主意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大概是想起了……前天在特拉法加广场上遇到的鸽子。”虽然在这里说起这种事看起来很奇怪,但那天发生的一切却突然闯进了亚茨拉斐尔的脑海,现在他要开始感激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外出机会了。“我想‘鸽子广场’这个称呼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那里实在是有太多鸽子了,不过我不确定它们是否是野生的。它们的羽毛就像白托帕石一样,不过很柔软,我想你肯定会喜欢,如果你摸过它们的话。”
克劳利的眼睛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瞪大了一些,趁着亚茨拉斐尔停歇的功夫,他简单地嘟囔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他发现这个奇怪的客人有着相当好听的声音,很符合他的年龄和他看上去给别人的印象,很沉稳、温和,他几乎就要在这个声音的影响下睡着了——而且他本来就很困。他一直感觉很困。
“而我确实摸到了它们。天哪,真是温顺可爱的小动物,它甚至会主动用头顶的绒毛来蹭我的手指。我想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给它们带一些谷物的。你觉得鸽子会喜欢吃谷物吗?比如小麦?玉米碎?”亚茨拉斐尔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属于他的世界里,在那里他甚至不需要摆出什么架子,只是把他想到的话全部说出来就足够让他感到开心了。他以前从没试过这样,但他发现自己很喜欢。
“……哦,对了,我还遇到了一个男孩,大约十五六岁吧,我猜,他叫乔尼,我从他那儿买了一盆……花。那盆花现在被放在我的书店里,它们看上去似乎比我刚见到它们的时候要好看不少。这些天我——我发现那个男孩似乎也很喜欢看书,他……”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那样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怀表,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而克劳利还是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不过亚茨拉斐尔认为实际上他大多数时间就像在和自己说话那样,也许克劳利并不认为有任何一个问题是需要回答的。他看向床上的克劳利,对方红色的发丝打着卷沿着肩膀的弧度垂落下来,发散的瞳孔里充满了令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变得比刚开始平静很多,起码不会再时不时脱口而出讽刺了。
亚茨拉斐尔突然想起了今晚自己离开书店时看见的那行烫银的字体。
“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紧盯着克劳利的表情,“你知道《莎乐美》吗,克劳利?它是关于——”
“‘我渴望你的英俊;我渴望你的身体;美酒和苹果都无法满足我的欲望。’”克劳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亚茨拉斐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词。
“为什么这么说?”亚茨拉斐尔的大脑在听到克劳利声音的时候突然像年久失修的灯泡那样短路了,即使他知道他只是在说戏剧里的台词,但他,但他为什么只是选择了这一句?
“你是基督徒吗?”
“什么——不,我不是,准确来说,不完全是。我的祖母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但我没有和她太多的相处过。你呢?”
“不是。”克劳利回答的很干脆。现在他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下来,他不再像亚茨拉斐尔刚进来时那样随意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了,而且他似乎也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正在减少,所以他接下来加快了自己说话的速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她的?如果只是建立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之上。我没记错的话,她也是《圣经》里的人物之一吧?”
亚茨拉斐尔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他的词句,:“我认为她——很悲惨,只是作为母亲的复仇工具而存在。”
“你不认为她有自我意志吗?”
“当然不是。只是她如此轻易地就任由自己欲望完全占据。她的欲望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令她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
“你看了太多书了,先生。我反而觉得她很大胆,即使她选择爱的方式有些激进,但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要么选择爱,否则只有死亡。”
克劳利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沉默,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亚茨拉斐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克劳利竟然和自己说话了!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给他留下某种印象,但他仍然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让克劳利记住自己。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亚茨拉斐尔回味着克劳利的话,突然他意识到或许克劳利说的是他自己。
半个小时的时间快要到了。敲门声再次响起,亚茨拉斐尔再次戴上被自己取下后随手搭在桌沿上的手套,从桌边拿起手杖。
“谢谢你陪我聊天。”亚茨拉斐尔被克劳利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没有看向克劳利的方向,害怕被克劳利发现自己突然失控的表情,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我知道这些话听上去很愚蠢,但这半个小时我过得很开心。我好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谢谢你。”
“你刚进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不太好,对不起。”克劳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硬,亚茨拉斐尔甚至能想象出他别扭的表情。等在门口的男侍打开了紧闭着的房门,亚茨拉斐尔缓慢地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站在德兰冶公馆的走廊上,即使这里的环境还是让亚茨拉斐尔感到不适,但克劳利的存在却让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亚茨拉斐尔走出德兰冶公馆的大门,现在的时间还很早,他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人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不过这并不包括他。亚茨拉斐尔走在大街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是准备好享受夜生活的女士和先生们,当然还有一些街头交易者,试图在逐渐增多的人群里寻找愿意购买自己商品的卖家,他们基本上都是失去工作的人,不过为了融入这样的地方,他们还是尽可能的让自己的穿着看上去不至于显得那么邋遢。
在一盏亮起的路灯下,亚茨拉斐尔被一位老人拦住了去路,他的眉毛和胡子几乎全白了,穿着缝线处有些歪歪扭扭的深色大衣,没有戴帽子,一辆手推车停放在他的面前。老人倚靠在路灯杆上抽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的廉价香烟,灰白色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脸上,他捏着香烟的手指两侧被熏成了泛着土黄的焦黑色,刺鼻的味道隔着老远就传进了亚茨拉斐尔的鼻腔,他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打算绕开他。
“先生,要不要买一个?可以拿回家给您的孩子玩,您应该有孩子了吧?”老人将正在燃烧的香烟按在身旁的路灯杆上,在黑漆表面留下了一圈被烧焦的痕迹和少许白色粉末,他伸出一只手拉开停在面前的手推车挡板,露出里面堆放着的密密麻麻的玩具。
亚茨拉斐尔正准备回绝并试图远离这个老人,但他的目光却突然被扔在那一堆玩具最顶端的简陋的硬塑料盒子吸引住了。在路灯的照射下,盒子里的东西向各个角度折射出颜色不一的光线,这让它们看上去显得精致了不少。
“您在看这个吗?”老人举起那个塑料盒子,在灯光下轻轻地晃动着,亚茨拉斐尔听见清脆的撞击声从里面传出来。“这是玻璃弹珠,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您看它的里面还有不同颜色的花纹,每颗都不一样;也不带花纹的,整颗弹珠都是同一种颜色,不过这种就没有之前那个受欢迎。我已经卖这些几个月了,就数这个最受小孩子们的欢迎。”老人把手伸进车斗里翻了半天,掏出另一个同样的盒子,里面装的是完全实心的玻璃珠,只在边缘处显示出一点透光的特性。
“而且这个真的很便宜。”老人似乎料定了面前的人一定会买下自己的东西,他自信满满地伸出一根手指,那两个装着玻璃珠的盒子就安静地躺在老人的手掌中央,等待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亚茨拉斐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从里面取出印有乔治五世头像的银币,放在老人伸出的手掌上,然后拿走了那盒一开始吸引到自己的半透明玻璃珠。他只是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想起了克劳利的眼睛,尤其是当它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另外还有乔尼,他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
回到家后亚茨拉斐尔将那盒玻璃珠放在桌面上,他打开自己床头的灯,冷色调的光被乳白色的灯罩阻挡在其中,聚集在它们被要求照射到的地方,密闭的塑料盒子被打开,透明圆润的弹珠相互间紧密地靠在一起,各色的花纹在玻璃表面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扭曲形状。亚茨拉斐尔呆呆地看着这些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眼前的玻璃球慢慢地变换成克劳利盯着自己的琥珀色眼睛,他说出的那句台词再一次浮现在亚茨拉斐尔的耳边。
亚茨拉斐尔直到现在才再一次回想起今晚跟克劳利的见面,他们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虽然大部分都是他在说,克劳利在听——亚茨拉斐尔感到很兴奋,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弄丢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亚茨拉斐尔才得以再次成功获得了进入公馆的资格,准确来说是进入克劳利房间的资格。他并不在意自己究竟为他花了多少钱,只是偶尔见上一面都可以让他开心很久。亚茨拉斐尔的世界里并不只有克劳利,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红头发男孩,还有他的朋友们——痴迷摆弄花草的玛姬、喜欢出入高档场所的加百列和不苟言笑的别西卜,当然还有兢兢业业的乔尼——他的书、他记忆中的家庭生活,和他热爱的来自全世界的美食和甜品。那如果再增加一个克劳利呢?亚茨拉斐尔喜欢这个想法。
他走进房间,坐在了那张熟悉的椅子上,不算柔软的靠枕和他的后腰亲密接触,让他感到莫名的放松。
克劳利的情绪在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放松了下去,他想露出一个不是那么刻意的笑容,他在脑海里排练了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次我记住你了。很抱歉上次打断了你想要给我讲的故事,那么你今晚又打算讲点什么呢?浪漫爱情故事?还是用来哄小孩子的童话故事?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我会更喜欢关于奥茨国的伐木工人的那个。”虽然嘴上说着抱歉,但在亚茨拉斐尔看来他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这简直出乎亚茨拉斐尔的意料,因为他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克劳利的玩笑不合时宜。
“没有——今天没有故事。”亚茨拉斐尔显得有些尴尬。
“那好吧,我还挺喜欢听故事的。”克劳利在床上翻了个身,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无精打采,但亚茨拉斐尔知道其实自己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在听,只是有时候懒得回答而已。
他注意到克劳利床头的那个花瓶,还是和两天前一样空空如也。
“你的花瓶。为什么你不在那里放上一些花呢?我觉得花瓶里应该插上一些鲜花才会更加好看。”
“它们曾经有过,不过都被我扔了。那里通常被我用来放其他人送我的花,每天都有人送我花——我不太记得清那些。”克劳利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一个都不喜欢。”
“哦,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亚茨拉斐尔很失望,这明显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所以他只能选择匆匆结束了它。“嗯,”他抿了抿唇,斟酌着自己接下来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德兰冶公馆……这里会采用这种方式来选择客人。只是好奇而已。”亚茨拉斐尔赶紧补充道,并暗自祈祷克劳利不要误会自己的意思,好在对方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你完全没必要尴尬。我想是为了赚钱?史密斯太太的人有时候会在我们选择好数字后悄悄改掉一些,改成那种看上去很有钱的先生或者女士。还有一些就是会主动给她们小费的人。”第二点亚茨拉斐尔很肯定,因为他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才见到了克劳利。“——像你这样?大概吧,都是这里的其他女孩告诉我的。”
“史密斯太太?”
“就是每天晚上都会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过来啊,先生。”
亚茨拉斐尔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嗯……确实是这样。”我只是来这里找你而已。但他没敢说出这后半句话。
实话说他感觉自己有点泄气,因为他原本以为除了晚上,自己也能在其他的时候见到克劳利,毕竟德兰冶公馆这么大的妓院,不可能只在每天晚上接客吧?不过白天他也来过几次,但那时并没有这么多人,而且当时亚茨拉斐尔很不好意思,自然也不敢过去询问或是再做些什么。
“不过大部分还是由我来决定的。”克劳利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把这些事告诉面前这个只见过几次的男人,他看起来还算让自己满意,尤其是他的声音,所以克劳利还是打算告诉他。“其实你白天也可以来。不过那段时间是史密斯太太专门给某些人准备的——常客,或是有什么身份之类的。毕竟我们都只是她的商品而已,当然要先提供给那些出得起价的客人。”
“如果你足够有钱,即使不是这些人也可以进来。我指的是如果你想选我或者是辛西娅。听说那个时候的价格可是比晚上要高上不少。不过看你的穿着,想必你肯定不会缺钱吧,先生?”说完这些话后,克劳利感到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他曾经给很多个像亚茨拉斐尔这样的人说过这番话,从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没有来找过自己。虽然这对他来说只是史密斯夫人的要求而已,利用他让她经营的公馆获得更多的收入,但克劳利总是在期待有人能为了他而留下来,哪怕只有一次。
“克劳利,你以后可以不用叫我‘先生’,”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绅士的下一句话。“我的名字叫亚茨拉斐尔·拜伦·温德米尔。你可以用我的姓。”
“亚茨拉斐尔……我可以叫只你亚茨拉斐尔吗?”克劳利问。
亚茨拉斐尔愣住了:他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从除了加百列和别西卜之外的其他人嘴里叫出来。“当然,”他认为现在的气氛缓和了很多,像是一个开玩笑的最佳时机,但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朱迪亚的公主殿下。”
TBC.
Notes:
莎乐美是希罗底的女儿,希律二世的继女,在王尔德的《莎乐美》中她向约翰介绍自己为“朱迪亚的公主”
Chapter 11: Left Out Child 被遗忘的孩子
Notes:
这章和下一章上周忘记放上来了,补一下
Chapter Text
现在我总是会想起童年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快乐吗?我说不清楚。没人能说的清楚。不过现在的我过得很快乐,这就足够了。
克劳利把脸埋在米白色的棉质抱枕里,浅棕色花卉刺绣的针脚刮蹭着他脸上和脖颈处的皮肤,让人既感到刺痛又很是不舒服。他在床上慢吞吞地翻过身,裸露的小臂从床边垂了下去。因为这张床足够大,所以他从来不会担心自己是否会从上面滚下去。
昨晚他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客人关上房门的下一刻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今天早晨才醒,他甚至懒得在男侍们——有时候会是侍女,克劳利不在乎——进来要求更换床单之前从床上起来。但两腿间的异物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克劳利不得不艰难地挪动被压到麻木的双腿和疼痛的后腰,撑着床沿下到了地上。
房间的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地毯,这让他的脚不至于直接和木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他走进仅有一墙之隔的小浴室里,拧开墙壁上的黄铜旋钮,将身体沉进温热的水中。克劳利几乎整个人都完全消失在水面以下,只剩下红色的发丝在泛着些许波纹的水面浮动。直到他感觉水流快要冲破鼻腔的阻碍进入自己的肺部,他才允许自己从水底浮上来,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
克劳利记不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习惯了在清洗身体时把自己逼到极限,也许大脑放空的几分钟才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假装身边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他只是处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他可以发挥想象力构建出所有他想要的一切。克劳利坐在浴缸里,艰难地拧着手臂清理着自己。他已经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泪腺了,还有他的大脑,他可以让它减少那些没用的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克劳利的男妓身份从来都没有被搬到明面上,史密斯太太甚至通过要求他留长发、穿女装,偶尔还会使用女性的化妆品来掩盖这一点,毕竟她需要的只是赚钱的工具而已,而伦敦城里有钱的男士们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里能很好的避开政府的监视。他现在还很年轻——甚至不到30岁——长相也不错,技术在经过史密斯太太的调教后甚至超过了德兰冶公馆的大部分女孩们。所有的这些都会成为他拥有吸引力的本钱。
他站在镶着黄铜边框的落地镜前,一件不算十分修身的暗红色丝质长裙贴在他的皮肤上,裙子的后腰处系着一个蝴蝶结,只要轻轻一拉整件衣服就会从领口滑落下来,他的长发被烫成了时下最受欢迎的卷发造型,但它们现在还因为刚洗完澡而显得有些湿漉漉的。
克劳利记得昨晚亚茨拉斐尔在听完那番话后立刻答应他今天上午会来,虽然他心里并没有立马相信这个说法,但他发现自己还是开始认真的打扮了起来。克劳利对着镜子里的身影耸了耸肩,坐在床边打算短暂的休息一下。
敲门声响了。是来负责更换床上用品的男侍。
“史密斯太太让我来提醒你做好准备。”克劳利知道这栋建筑里的人大多都看不起他,只有史密斯太太会相对好一些。他们认为妓女中有男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被鄙视的行为,但克劳利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们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他的地方,只能在私下里偷偷骂他是一名同性恋,却又因为史密斯太太对他的重视而不敢擅自做些什么。
几乎每一名胆敢对克劳利直接表露出这种情绪的男侍无一例外都遭到了他的讽刺,这导致他们都有些害怕他,尤其害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而现在这张嘴的主人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腿向前伸出一段距离,他没有穿鞋,多年来见不到阳光的皮肤显出有些病态的苍白。
克劳利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催促他赶紧离开自己的房间:“不用你来告诉我,赶紧滚吧。”男侍走后这里确实安静了不少。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期待着亚茨拉斐尔的到来:聊天总比和人上床来的容易得多,而且他也挺喜欢和他聊天的。但无数个男士推开他的房门又从那里走出去,克劳利也来来回回出入了几次浴室,他始终没能等来亚茨拉斐尔。
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克劳利正疲惫地躺在床上休息,锁舌弹开的金属碰撞声传进了他的耳朵。克劳利瞥了一眼进入房间的身影,伸手指了指床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史密斯太太从里面取出厚厚的一叠钱,其中甚至还夹着几枚硬币。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钱收进自己的口袋。
克劳利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侧沉下去了一些,他疑惑地睁开眼,发现史密斯太太坐在了那里,她的手上正拿着摆放在床头的空花瓶,翻来覆去地打量着,伴随着时不时的叹气。
“你说你,怎么不像我别的女孩们那样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呢?她们每个人都恨不得用这些东西把自己的房间装饰个遍。”她看着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克劳利,语气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送你花的人也不少,可你总是一个都看不上。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干这个了,咱们这可没人能比得过你,可现在呢?花都还没完全枯萎就被你扔了。”
“我不喜欢了。”克劳利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遮住从窗帘缝隙里照在自己眼睛上的阳光,“人都是会变的。而且都过去好多年了,还提那时候的事做什么。”
史密斯太太停顿了一下。
“抱歉。”她突然说,“行了,再休息一会儿就出来吃饭吧,别忘了把自己好好清理一下。”史密斯太太说着离开了房间,留下克劳利仍旧躺在床上。又过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起身换上另一身不那么夸张的衣服。
///
亚茨拉斐尔推开面前的玻璃门,乔尼刚刚打扫完店里的卫生,正把昨晚客人们留在外面的书一本本放回书架对应的地方,他注意到角落里的那盆苹果花似乎被再次整理过了,每个花枝间都留有一定的空隙,白色的花瓣和叶片也没有太多的重叠在一起,不过有几朵花似乎少了最下层的几片花瓣。
“早上好,斐尔先生!”一见他来,男孩立刻兴奋地对着他招了招手,亚茨拉斐尔对此回应了一个微笑。乔尼已经来这里快一周了,在他的帮助下书店被打理的井井有条,虽然顾客仍然没有很多,但亚茨拉斐尔也不需要靠着这间书店赚钱,所以对于这个他倒是并不是很在意。
他又在书店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再次告别了乔尼。亚茨拉斐尔始终记得他昨晚对克劳利说过的话,他一直都在期盼着今天早上的到来,他要去找克劳利。刚走出不到几步,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就撞上了他的肩膀,但男人并没有停下来道歉,而是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那个瞬间浓烈的酒精味从他身上传来,还夹杂着一丝难以令人忽略的酸臭,亚茨拉斐尔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乔尼站在书店门口的马路上,他似乎很害怕眼前的男人,他伸出双手想要拦住男人迈向书店的脚步,又始终警惕地避开对方朝自己伸来的手。拉扯间男人突然用力打了男孩一把掌,后者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侧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男孩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泪水止不住地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
巴掌声和两人之间越来越大的争吵声吸引了道路上行人的注意力,人群纷纷围过来,亚茨拉斐尔顾不上礼节地挤过几名想要看热闹的年轻人,将男人从乔尼身边拉开。玛姬也听到了街上传来的吵闹声,意识到声音的源头正是亚茨拉斐尔的书店后,她和花店里的女孩便立刻跑了出来。玛姬帮亚茨拉斐尔一起将男人拉开,而女孩则是上前扶起跌倒在地的乔尼,轻声安慰着他。
男人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亚茨拉斐尔示意玛姬放开他,随后他便质问男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打人,围观人群里有一些终于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的男士,此时也开始附和着亚茨拉斐尔的话。但乔尼却只是一言不发地靠在花店女孩的身上,低着头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
“为什么要打他?你来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打你!”男人毫无形象地大吼着,他看上去醉醺醺的、一副不清醒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沾满污泥的旧外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玛姬嫌弃地捂住鼻子后退了几步,就连亚茨拉斐尔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乔尼恐惧地哆嗦了一下:“他……他是我的父亲……我……”
“你还知道我他妈的是你爸!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家?我倒要看看这家店的老板到底对你能有多好,为了钱连家都不回了!”
亚茨拉斐尔抬手制止了男人的叫骂,他现在很生气,当然不只是因为对方当面贬低自己,还有男人身为一个父亲竟然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暴力。现在他已经知道男人就是乔尼之前对自己说过的“失去工作的父亲”,但他还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还想听听男人会怎么说。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少数几个好事者还站在远处看热闹,男人还在大吼,但他被亚茨拉斐尔冰冷的目光吓得一激灵,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乔尼现在在我的书店工作,他做得很好。这些我以为你是早就知道的。”亚茨拉斐尔说。
“是……他确实回来说过,”男人移开视线,借着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继续胡言乱语,“昨天晚上我来找过他一趟,我告诉他他妈带着他妹妹不知道跑去哪了,作为我的儿子他必须回来跟着我!昨天他就拒绝了我一次,我说给他一晚上的时间好好想想,结果他——他还敢不跟我回去!我看他是又想挨揍了!”他说着又想伸手去抓离自己不远的乔尼,男孩害怕地往后躲闪,男人一个没站稳便摔倒在路面上。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的咕噜声,紧接着黄绿色的呕吐物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呈喷射状涌出,玛姬迅速向后撤出了一段距离,不至于让自己的裙子被溅到。
“要不是你——”僵持下站在花店女孩身旁的乔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要不是你每次喝完酒动不动就打骂妈妈和妹妹,她们会离开你吗?现在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斐尔先生也对我很好,我不想回去!”
亚茨拉斐尔转过头看向男孩:“他也打你了吗?”他的语气变得比刚刚温柔了很多,几乎是在安抚着又开始发出哽咽声的男孩。“别担心,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乔尼犹豫着点了点头。
“儿子——”跪在地上的男人朝乔尼伸出手,但是被他躲开了。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但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成为乔尼的父亲了!他不需要一个动不动就对他施加暴力和酗酒的父亲。今后他会跟我待在一起,如果你还想再见到他的话,那你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否则我现在就要叫警察了。”亚茨拉斐尔将男孩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炸毛的头发,然后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乔尼的处在同一高度,“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孩子?”
乔尼点了点头。“嗯……谢谢您,斐尔先生。”他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眼里满是泪水,虽然他看上去仍旧有些不舍,但他没有选择原谅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不,我不会原谅你,在你对我和母亲还有妹妹做了那一切之后!”
男孩不顾男人的挽留,坚定地拉着亚茨拉斐尔的袖口和他一起走进书店。玛姬和花店女孩在事情解决之后也回到了花店,剩下的几个好事者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留下男人一人跪坐在冰冷的街道上,咬着牙满脸的不可置信。
///
“这个给你,乔尼。”
亚茨拉斐尔让乔尼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盒子,盒子里的东西在移动的过程中发出像是被隔绝开来的闷闷的响声。男孩低落的情绪瞬间被吸引住了,他兴奋地接过亚茨拉斐尔手上的小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透明的盒盖。
几颗彩色的玻璃珠出现在他的掌心,男孩的目光立刻亮了起来。“这是给我的吗?我真的很喜欢它们!”
“很高兴你会喜欢。”亚茨拉斐尔将沾着药水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这样就好了,伤口不算很严重,过几天大概就能痊愈了。”
“没想到您愿意帮我,斐尔先生,我不是故意耽误您今天早上的事的……”乔尼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亚茨拉斐尔送给他的玻璃弹珠,但他同时又为对方的安排被自己打乱而感到很内疚。他早该知道昨晚遭到拒绝的父亲肯定还会来的——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但他只是没想到这位金发绅士在这件事发生后并没有选择把他赶走,而是继续让他留在这里。乔尼意识到或许自己在他眼里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跑腿男孩,他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自己甚至有些不确定该如何回应。
男孩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只是在摔倒时蹭破了皮,流了一点血,这些伤口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想要继续进行书店的工作,但亚茨拉斐尔却拦住了他,他告诉男孩在发生这种事后应该好好放松一下,而且他可以放弃自己本来的安排,带他去那些更为繁华的街区。乔尼对这个提议自然是毫无抵抗力,在反复确认亚茨拉斐尔的态度后,他们终于站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亚茨拉斐尔首先带乔尼去定做了几身合适的衣服,既然他要住在这里的话,那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当然是必不可少的。男孩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他第一次出入如此高档的场所,街边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各种贴花和珐琅工艺品、迎面走来的身穿华丽服饰的女士和先生,上流社会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乔尼不禁对斐尔先生感到更加尊敬和喜爱了。
他的视线很快就被大街上驶过的挂着巧克力牛奶广告的汽车吸引了,几名年龄比他稍大一些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短袖和短裤,站在上面进行着奇怪而又滑稽的表演;还有皮鞋广告,一名穿着长袜和绣着金边的长外套的男人摆好姿势,将自己脚上的鞋最大程度的展示给来来往往的行人。
亚茨拉斐尔看着蹦蹦跳跳的乔尼,他突然有些担心克劳利会怎么看待他这种不遵守承诺、并且很不绅士的行为。
TBC
Chapter 12: Hiding Behind Myself 隐藏在背后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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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害怕,我害怕他总有一天会选择离开我。他总有一天会抛弃我的,而我一直在祈祷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有了这一天陪同乔尼出门逛街的经历,亚茨拉斐尔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已经越来越能感受到真实的生活了,他的世界从一个小小的书店开始向外逐渐延伸、扩大。在乔尼这个平凡而又普通的男孩的帮助下,无数令人新奇的体验加入了其中,男孩的喜怒哀乐也在一点点地牵动着他的心。即使克劳利的身影始终印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抹去,但亚茨拉斐尔还是看着身旁的乔尼笑了:这个孩子值得拥有一个更加幸福的童年。
///
第二天早上,亚茨拉斐尔来到了德兰冶公馆门口,守在大门旁的男侍当然立刻拦下了他,对方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带着他穿过一个铺着亚光陶瓷地砖、周围装饰着各种花卉植物的大厅,来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处。男侍向亚茨拉斐尔微微点头示意,转身朝着实木的楼梯迈出了即将离去的第一步。
“稍等一下,”亚茨拉斐尔的声音成功阻止了他的脚步,那名男侍转过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亚茨拉斐尔。“我想请问——”
“不好意思,先生,您暂时没有更多的权限。除非您出示一下夫人的信物。”
“不……那这样呢——”男侍的话让亚茨拉斐尔有些犹豫,但他又想起克劳利在得到自己的承诺后带着兴奋的眼神,最终他还是朝着男人的方向走去,将提前准备好的20英磅悄悄递到对方的手中。
“这真的不行。夫人会生气的。”他虽然表面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将手里的钞票塞进西装裤的口袋里。
亚茨拉斐尔见状又拿出同样面额的钞票,塞进了男侍的手中。又是一张。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上下两层楼梯的交汇处,附近都有栏杆或者墙壁起到了遮挡作用,再加上他们之间的动作一直保持得很是隐秘,所以并没有人看见。
那名男侍在亚茨拉斐尔接二连三的请求下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装作引导客人的样子带着他走上三楼,在敲响房门前他特意询问了亚茨拉斐尔想要选择的人。就这么直接说出克劳利的名字让他多少感到有些羞愧,不过这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们大多数情况下接待的都是像亚茨拉斐尔这样的人。
男侍敲响克劳利的房门,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后才退到一边,让亚茨拉斐尔进去。
门板与门框在碰撞中发出柔和而又有些难以忍受的“吱嘎”声,亚茨拉斐尔松了一口气,现在终于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了。他朝着房间内看去,但这一次床上却并没有出现克劳利的身影。
“好吧,先生,请稍微等一下。请原谅我的头发可能还有一点湿,这并不影响什么。”
克劳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跟之前比起来还带着一点被尽力隐藏的沙哑,此时正从亚茨拉斐尔的身后传来。“怎么——你怎么来了?”亚茨拉斐尔转过身,克劳利也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他们的目光短暂地相互碰触,随后亚茨拉斐尔便赶紧移开了视线。
克劳利今天的穿着似乎跟第一次相同:上半身是一件黑色的长袖女式衬衣,胸前轻薄宽松的布料带着褶皱,下身是一件带有丝绸质感的、长及脚踝的裙子,腰间系着一条红黑色细绳当作腰带。他看上去真的很瘦,而且身材很好。
有些潮湿的红发顺着他的脖颈一侧披在胸口,他的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正在拼命挤干头发上的水分。这是亚茨拉斐尔第一次看见克劳利的全身,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件衣服实在是太薄了,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甚至能透过织物表面看见被遮盖住的皮肤。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愿意穿女装。”亚茨拉斐尔说,他和克劳利两人都没有立刻走开,他发现自己只是站在那里,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面前的红发男孩。
“你看起来好像脸红了,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笑了起来,他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故意戳破他的,只有跟亚茨拉斐尔一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远离一直以来的生活,不只是被困在一种情绪和生理反应的共同作用下。他没有直接回应亚茨拉斐尔的问题。“客人们喜欢看我穿些衣服,其中有些人会对前戏之类的很在意。你看到这条腰带了吗?只要轻轻一拉就能脱掉我的裙子,至于衬衫就更方便了。”这简直快到他都有些难以理解。
亚茨拉斐尔慌乱地转过身,克劳利知道他肯定是又想一个人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了。红发男孩撇了撇嘴,他随手把已经半湿的毛巾扔在进门处的小立柜上,一屁股坐在仍旧凌乱不堪的床上,他慢吞吞地将双腿挪上去,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肩膀。亚茨拉斐尔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他们又再次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所以他这次收了你多少钱?我指的是门口的那个人。”
“不到100英磅。我想。”要不是克劳利问起,亚茨拉斐尔实际上根本不会去计算,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如果你不去的话他会怎么想你?”,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那名男侍究竟收了自己多少才答应让他进来。
“哇哦,看样子我的身价又提升了不少。拜你所赐。”克劳利得意地挑了挑眉,他早就习惯拿自己开玩笑了,这让他感到格外的放松,“但这些钱我敢保证没有一便士会进史密斯太太的口袋。”
“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这会让我感觉我很没有魅力。”克劳利说,他往旁边挪了几英寸,示意亚茨拉斐尔坐过来。亚茨拉斐尔本来是不想这么做的——毕竟他从来都只是想聊天而已——可光是看着克劳利的眼睛,他就发觉自己根本没法说出半句拒绝的话语,而且只是坐在那而已。他最终还是默默地坐了过去。
克劳利的床确实很舒服,现在亚茨拉斐尔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似乎永远都喜欢躺在床上。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床垫,大概是用棉花或者羊毛填充的被子,而且他好像还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小羊毛毯,以深红色和棕色为主,亚茨拉斐尔在前几次的时候注意到克劳利会用它包裹住自己的上半身,但现在它不知道去了哪里。
“嗯——我想先跟你说句抱歉。”
“为了什么?”
“昨天我没来找你。你知道这是我前天晚上答应你的。但昨天我——昨天为我工作的男孩家里似乎出了点问题,他醉酒并且家暴的父亲想要带他回去,不过被我阻止了。我带着他去街上放松了一下,你知道的,这种事很容易在孩子们心里埋下长时间的不良情绪。”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克劳利耐心地听完亚茨拉斐尔的解释,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捏在被子边缘的手指甲发呆,“你来了就好,没必要解释。你很善良,亚茨拉斐尔,但或许等你厌倦了我之后就会发觉你今天的行为有多么愚蠢,我只是被明码标价的商品,而你才是买家。你在这里有完全的权利。”
亚茨拉斐尔不明白克劳利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他们明明在前几次见面时都还是好好的,甚至他刚进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但他又不敢随便触碰身边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人,伸出的手臂来来回回犹豫了好几次,最后也没能放上克劳利的后背。“我不是——”他想要替自己辩解,但他一时间又想不到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得作罢。
“我只是有点心情不好,别放在心上。”克劳利从被子里伸出手,将身体朝着亚茨拉斐尔的方向挪了挪,“既然你不想做什么,那就陪我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亚茨拉斐尔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们的位置正对着房间的窗户,窗帘此时是紧闭着的状态,但还是有不少光线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现在已经快到夏天了,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但空气里还没有那种让人全身粘腻的不适感,总体上来说也算相当舒适,克劳利的房间由于长期没有受到光照,温度比室外更低,甚至还带着一丝凉意。
亚茨拉斐尔的思绪被肩颈处的搔痒拉回了现实,一阵轻微的压迫感隔着西装布料从他的腰部和大腿的皮肤上传来,低沉的呼吸声围绕在他的耳边,他吓了一跳,突然间意识到这一切的来源大概是身旁的克劳利。亚茨拉斐尔猛地起身,发现克劳利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人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此时正跪坐在床上——就在自己刚刚所坐的位置后方——他的眼神有些迷茫,领口处的扣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一直到被自己推开,他都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
“你怎么了?怎么反应这么大?”克劳利一动不动地看着亚茨拉斐尔,他抿起的嘴唇好像在笑,但他的眼神却有些悲伤。他看着亚茨拉斐尔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从小桌子旁拿起自己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了房门。
他突然向后靠在床头板上,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之前记得把衣服弄得乱一点,太整齐了可不像来这里的人。不过今天就不用了。”
门被关上了,锁舌传来的“咔哒”声让克劳利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去,他用双手捂住脸,就这样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很久。指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微弱的抽泣声。
///
亚茨拉斐尔猛地推开书店的玻璃门。乔尼一惊,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喷壶,站起身就要准备迎接进门的客人,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亚茨拉斐尔之后才缓了一口气。见对方的视线正盯着角落里的那盆苹果花,他便主动说起了更多关于它的事。
“其实我当时种这株花只是为了好玩而已,而且它们确实挺好看的。我知道苹果花可能不应该种在这种小花盆里,这里对它们来说实在是太局限了,刚开始的时候您也看到了,这些花的长势不算太好,我想大概是缺了什么必要的元素。等到这些花枯萎以后就什么都没了,它们大概不会结果了。”男孩看上去有些遗憾,“我还挺希望吃到自己种的苹果呢。”
亚茨拉斐尔现在的情绪实在是有些混乱,他也不清楚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乔尼。但只是一会儿的功夫,男孩已经从原先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他弯下腰从地上抱起那盆苹果花,花盆里的泥土还是湿润的,叶片上还沾着几颗圆滚滚的水珠。
“我每天都会来观察它们。斐尔先生,您看,又有几片花瓣枯萎了,看来我得摘掉它们了。不过现在还是有几朵花是比较完整的。”他说着伸手摘下那些边缘泛黄的花瓣,把它们放在刚浇过水的泥土表面,花瓣立刻被水浸透,卷曲的部分软化下来,附着在凹凸不平的泥土表面和碎石粒上。
乔尼放下手中的苹果花,他发觉亚茨拉斐尔的心情看上去似乎有些心情不会,早上他们才刚刚见过面,那时候他还很热情的回应了自己的问好,只是不到一个上午的功夫,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男孩疑惑地睁着眼睛,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放松地和亚茨拉斐尔说话了,不用像刚开始那样那么拘谨,因为他知道对方一直都对自己很好,好到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这样一来自己也没有理由不信任他。
“您怎么了,斐尔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见到了一个……朋友。”朋友,亚茨拉斐尔想,克劳利会认可他的说法吗?可是不久前他才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明码标价的商品和买家”而已,而且他还会拥有不止自己一个“买家”。“——抱歉刚刚没有回答你的话。我是说,以后总有机会的,你会吃上自己种的苹果的。”
乔尼开心地笑起来。“谢谢。您是去见了您的朋友吗?我猜他肯定是跟您一样的绅士!或者是一位漂亮的女士也说不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于亚茨拉斐尔的说法根本没有一点怀疑,光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让男孩在脑海里幻想出好多画面,“可是和朋友见面不应该是很开心的事吗?我没什么朋友,不过我猜大概就和我见到小温迪一样吧。”
亚茨拉斐尔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果他们是朋友的话,那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吧?
“你说的没错,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亚茨拉斐尔犹豫了一下,他赶紧找借口让男孩先看好书店,顺着楼梯来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虽然他已经好久没进去过了,但里面仍旧保持的十分整洁,乔尼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时不时会来打扫这里,这个房间虽然没有家里的房间大,但是也足够亚茨拉斐尔偶尔短暂的在这里住上一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那个孩子说这些,现在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而不是他经常坐的那张书桌。房间里没有太多的东西,最显眼的就是立在角落里、被一块米白色布遮住的画架,亚茨拉斐尔走过去伸手掀开那块布,露出他一周之前为克劳利画的那副画像。
为了完成这副画,他用上了自己已经很久没用使用过的颜料,花费了将近两周的时间,从最开始的草图、色彩小样,到铺底色和更加精细的处理。亚茨拉斐尔在作画的时候回忆起了他少年时期和家庭教师一起创作的过程。
他很喜欢这副作品,但自从他把它搬进房间并用画布罩遮住后就很少再去欣赏它了,只是因为亚茨拉斐尔每次看向它的时候,画中人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都会让他忍不住退缩,他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与克劳利接触过,所以把他的眼神画的十分冰冷。亚茨拉斐尔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对方真的用这种神情看着自己会令他感到多么心碎,如果可以,他会让这一切永远都没有发生的机会。
亚茨拉斐尔一个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窗外的街道依旧没有多少行人,少数骑自行车的人们在马路上穿行而过,当初他在准备开店的时候就因为清净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的街区。玛姬和花店里的女孩正在门外忙着收拾各种各样的鲜花,忙着修建花枝上多余的叶片,处理掉上面可能会让人受到伤害的尖刺——玫瑰、月季、蔷薇这些比较受欢迎的花上都有,而这些偏偏也是处在热恋中年轻男女们最喜欢购买的。
他又恍惚了一会儿,房间的门突然响起,亚茨拉斐尔慢慢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平复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心情,走过去握住了房门的把手。
TBC
Chapter 13: On the Significance of Flowers 关于花的意义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乔尼——当然是他——男孩激动的朝他挥舞着双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斐尔先生!刚刚梅洛蒂来找我了!其实她找的应该是您,但我说您在楼上,需要的话我可以上去叫您,但她说可以让我直接转告这些话:对面花店的店主想邀请我们一起去吃中午饭,她说有件事必须得告诉您。斐尔先生,花店的店主是您的朋友吗?”
“梅洛蒂是?”
“哦!我忘了告诉您,她就是在对面花店里帮忙的那个女孩。我猜应该是店主让她来告诉我们的吧!所以我们可以去吗?我想多认识一些新的朋友。”
“当然,我们当然会去的。”亚茨拉斐尔笑着答应了男孩的请求。乔尼兴奋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亚茨拉斐尔简单的抚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沿着楼梯下到一楼,他会在书店的门口等待乔尼,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过去。其实今天亚茨拉斐尔并没有来书店的打算,因为今天是周六,按理来说应该是休息时间,不过乔尼暂时还住在这里,而且早上他又去了一趟德兰冶公馆,所以才暂时回到了这个地方。
他听到了男孩跑下楼梯的声音,亚茨拉斐尔拿起自己的手杖和黑色礼帽,推开店门好让乔尼先出去,随后他便退出来锁好门,和乔尼一起朝着花店的方向走去。当他们到达的时候玛姬不在,店里只有那个女孩在把她们刚刚剪好的花按照品种放进不同的格子里。店门上挂着一块小木牌,这样即使店里有人也不会有顾客走进来。
“梅洛蒂!”乔尼快步跑过去,抱住正在忙碌的女孩,她还是系着工作时需要的围裙,男孩的到来也没有让她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乔尼也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些花,学着女孩的动作把它们放到正确的地方。
有了乔尼的帮助,梅洛蒂很快就分好了所有的鲜花,她脱下围裙,把它叠好后放在桌子上,转过身看向亚茨拉斐尔。“您就是斐尔先生吧?玛姬说我们得先在店里稍微等她一会儿,她马上就回来。”
“很高兴见到你。”亚茨拉斐尔握住女孩朝自己伸来的手,“没关系,那我们就一起在这等她好了。”梅洛蒂从桌子下拉出三张椅子,他们分别坐在了上面。她比乔尼大上几岁,在话题方面倒是和他很能说到一起,至于亚茨拉斐尔就只能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下他开始打量起花店里的布置。
四周的墙壁上全都贴着色彩艳丽的瓷砖,还有柜台、他们面前的小桌子,所有能看见的平面大都用同样的风格装饰着,黄色和红色的瓷砖交错着拼接在一起,交织成一个锯齿状条带图案。花架的主体是木制的,刷上了颜色明亮的油漆,放着不同种类鲜花的铁质花格被间隔着放在架子的缺口处。花店内部看起来十分具有艺术性,跟亚茨拉斐尔书店里的复古风格完全不同,这可能也是店主本人热情大胆的性格的体现。
他记得很久以前的花店还不是这样的。看来确实是已经过去好久了,起码有好几个月,亚茨拉斐尔想。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玛姬终于回到店里,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放在桌上的水壶里倒出一杯水,润了润自己发干的嗓子。“今天是周末,妮娜的饭店不开门,所以她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家里。还有斐尔先生和给他工作的男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现在这个时间她大概已经快准备好了。”
“我叫乔尼,很开心见到你!”乔尼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友好的朝玛姬打着招呼,言语之间全是孩子般的兴奋。玛姬也才不到30岁,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看起来更容易让人感到想要亲近。“我可以叫你玛姬吗?”
“当然。你好,乔尼。我想你应该不太清楚‘喜鹊巷’,那里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妮娜就是那的主厨,她做的菜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说的没错吧,斐尔先生?”玛姬转头看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亚茨拉斐尔,她知道那里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家餐厅,至于主厨妮娜,她早就想找个机会让他们认识一下,看起来今天是个很好的选择。
///
几人到达的时候妮娜正在厨房做最后一道炖菜,听到敲门的声音,她顺手从灶台上拿起一块干毛巾,一边擦手一边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手上的水和蔬菜汁液大部分已经消失,于是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把手,打开了紧闭着的房门。
“妮娜!我们来了。这是梅洛蒂——我跟你说过的,还有斐尔先生。这是乔尼,他就是斐尔先生书店里的那个男孩,跟梅洛蒂关系不错。”玛姬取下自己的头巾,顺手搭在门厅的柜子上,她金色的半长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向妮娜的眼神出奇的明亮。
“午餐马上就做好了。既然大家都到了,可以先吃一点我提前准备好的开胃菜,再等15分钟汤就煮好了。”妮娜对着亚茨拉斐尔微笑了一下,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有的配料,所以她的当务之急还是回到厨房继续自己的工作。“你来厨房帮我可以吗,玛姬?”
玛姬愉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带着三人来到了餐桌旁。餐桌摆放的位置采光非常好,可以透过旁边的几扇窗户看到楼下的街道,桌面上没有摆放过多的装饰,也许是妮娜考虑到有这么多的人要来,她特意把桌子移到了面积更大的客厅里。
妮娜给他们准备的开胃菜包括两种冷菜和一道叫做鳕鱼糕的小吃。她用切达奶酪、斯提尔顿奶酪和帕尔梅森奶酪,还有切得很薄的酸黄瓜片、香肠片、一点水果和几片烤好的面包片制作了一份简单的冷盘,还有一份煮蛋沙拉,用煮熟的鸡蛋切碎并加入蛋黄酱进行搅拌。至于鳕鱼糕,甚至可以在油炸后的表面看到土豆泥的颜色,还有各种调味用的香料。因为他们来的时间刚刚好,仅有的一道热菜还像是刚出锅的样子。
三人分别在椅子上坐下后玛姬便走进了厨房,此时妮娜正在加热一个用来炖菜的大锅,一边用刀在砧板上切着什么。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薄羊毛针织衫和一条颜色更深的裙子,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玛姬走过去靠在她的身上,双手松松地环在她的腰间。
“你这样会影响我做菜的,玛姬,外面还有人呢。”妮娜向后推了推手肘,她把切好的蔬菜倒进锅里,加入一块剥好的黄油。等到融化的黄油和混合在一起的蔬菜向外弥漫出香味时,妮娜从挂钩上取下一个勺子,开始慢慢地搅拌。她的动作很小心,尽量保持没有弄碎任何汤里的蔬菜。
“玛姬,我担心——”
“别担心,斐尔先生是个好人,他会理解我们的。而且我们已经很小心了,总不能躲躲藏藏一辈子。既然我们互相都对彼此有好感,为什么要因为其他人的阻止而选择不去直视我们的情感情呢?反正我觉得我们没有错,我就是爱你,妮娜。你也爱我吗?”对方的呼吸从脖颈后传来,妮娜被弄得有些慌乱,她挣脱对方的拥抱,转过身靠在台面上。她用勺子按了按锅里的蔬菜,从旁边的汤锅里把提前熬好的汤倒了进去。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拿过小桌子上的计时器,设定好炖菜需要的时间,“你说你想在今天让我和斐尔先生互相认识一下,但我们到目前为止最多只见过几次面,而且都是在他点餐的时候,在我的餐厅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天哪!”玛姬笑了起来,她看起来有点脸红,“嗯……但我觉得你们会相处的很好,而且我也想让你们成为朋友。斐尔先生不止一次对我夸赞过你做的菜。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妮娜靠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当然也爱你。”她从洗碗池旁边的篮子里挑出几根欧芹和半个洋葱,把它们切成了小块用来调味。在进行这些准备的时候,妮娜也没有忽略还待在厨房里无所事事的玛姬。“帮我看着点汤。你就随时打开盖子看看,时不时搅动一下,可以防止它们粘在一起。”有了玛姬的帮助,妮娜开始继续准备剩下的调料和配菜,包括奶油和其他的各种香料,她还抽空把切好的鸡肉片在盘子里摆好——在餐厅工作养成的习惯——淋上调好的酱汁。
玛姬在计时器响起的时候关上了炉子的火,她站在一边看着妮娜把所有的调料放进炖菜里,拌好,然后把它盛在五个中等的碗里。除了炖菜之外,妮娜还准备了甜面包、裹满酱料的鸡肉片当作小菜。
她让玛姬先把这些菜端到桌子上,自己则是从冰箱里取出冷藏后的面团和一小盘加入了罂粟籽的馅料,在模具中将它们按照顺序铺好,在上面撒上剩下的面粉,放进烤箱中调整好了温度。这个甜品大约需要烘烤三十到四十分钟,所以妮娜在计时器上设置好对应的时间,然后将计时器放在距离餐桌不远的柜子上。
她这次做的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比如说那份炖菜,里面有牛肉和土豆、西红柿、胡萝卜还有甘蓝等蔬菜,她敢保证自己餐厅的菜单上是绝对没有这道菜的。为了保证它的味道和口感的丰富度,在调料的选择上妮娜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至于剩下的配菜,都是现在比较常见的,无论怎么做都不太会有失手的可能。
一直到妮娜忙前忙后地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包括玛姬在内的其他人都已经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乔尼正在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浓汤,梅洛蒂有些拘谨地小口品尝着,玛姬选择先吃一小块甜面包,而亚茨拉斐尔刚刚用勺子舀起一块炖的软烂的土豆块,升腾着的雾气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琢磨不透。
“斐尔先生,妮娜今天做的都是一些比较普通的食物,可能没有您平时吃的精致。您快尝尝符不符合您的口味?”玛姬咽下最后一口甜面包,看向身旁的亚茨拉斐尔。她早就猜到妮娜想要询问什么,担心她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先一步问出了这个问题。
亚茨拉斐尔品尝着土豆块。黄油作为汤底的浓郁奶香味和咸甜味、欧芹的香气、各种香料的味道混合的恰到好处,他又喝了一口汤,刚出锅的浓汤,一股暖意顺着他的食道流入胃里,让他的全身也跟着暖和起来。可惜的是没有那种烤得酥脆的面包片当作配菜,不过甜面包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这道菜真不错,妮娜,你做的简直太好了。”连亚茨拉斐尔都没注意到他的词句已经变成朋友之间习惯使用的话语,他的态度让妮娜松了一口气,玛姬也趁机在一旁帮两人互相介绍着彼此。
“斐尔先生,这是妮娜,之前您见过她的。妮娜,这是斐尔先生。我很早就想让你们相互认识一下,尤其是——”玛姬朝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握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妮娜现在是我的爱人。”
“哇哦!你们看起来真的好般配!你说是不是,梅洛蒂?”乔尼已经吃完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炖菜,此时他正打算伸手去拿一块表面撒着最多椰蓉的甜面包,听到这句话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赞叹,大大的棕色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孩。他想让自己的好朋友也说句话表示对自己的肯定,但梅洛蒂实在是有些害羞了,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亚茨拉斐尔愣住了。“真好,玛姬。恭喜你们。”他意识到自己的尾音变得有些颤抖,于是他连忙低下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食物,不过这一次炖菜似乎变得不像原来那样好吃,他不知道是因为它正在慢慢变凉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不过最大的可能就是:亚茨拉斐尔又一次想起了克劳利。
几分钟后,放在柜子上的计时器响了。妮娜从餐桌旁站起来,她顺手关掉计时器,从厨房的烤箱里取出已经烤好的罂粟籽蛋糕,她又洒上一些糖霜和余下的罂粟籽,随后将这道甜品端了上来。正好所有人已经吃完了正餐,该轮到餐后甜点的时间了。
“这是罂粟籽蛋糕,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道甜品,自从我来英国后就很少见到了。幸好我还没忘记它的做法。”蛋糕表面是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糖霜,表面是呈紫色点状的馅料层,看着让人非常有食欲。
“哦,妮娜实际上是一名德裔,她的父亲是英国人。”玛姬在一旁补充道。
事实证明她的说法是对的,亚茨拉斐尔和妮娜性格的确非常相似,这使得他们很快就成为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一直到午餐结束,所有的人都已经变得熟悉了很多,亚茨拉斐尔和乔尼在告别几人后回到了书店,梅洛蒂选择了回家,而玛姬则是继续待在妮娜的家里,她们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度过一个愉快、无人打扰的周末,准备迎接新一周的开始。
///
亚茨拉斐尔用钥匙打开了书店大门的锁,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太阳的角度变化让书店内部变得有些暗,不过还没有到需要开灯的地步。他在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摆放在角落的苹果花,它们现在枯萎的更厉害了,早上还相对完整的花朵现在已经完全凋谢下来,掉在盆里的泥土中,花瓣边缘处隐约出现黄褐色的部分。
亚茨拉斐尔没有想到它们在花期外枯萎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不过鲜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他没有对此停留很长的时间。
该如何度过这个下午是目前盘旋在亚茨拉斐尔脑海里的一个问题,自从乔尼来后,他回家的次数就减少了很多,因为在这里他晚上至少还能有人说话,缓解一下烦闷的情绪。但他的家里就只有空荡荡的房间,每天晚上除了睡觉就不剩下什么事情了,而且他的梦也不总是很令人很愉快。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乔尼这些天除了各种各样的书之外似乎对于其他东西也有着很大的兴趣,他开始考虑是不是男孩因为失去了学习的机会,从而导致他对学习有着很深的热情。
亚茨拉斐尔从自己的房间将画架搬了下来——当然他提前换下了那副肖像画,把它锁进了抽屉里——还有他的画笔和颜料,他打算利用这些时间教乔尼学习画画,顺便也巩固一下自己的绘画技能。
TBC
Notes:
妮娜的美食小课堂开课啦(?)
Chapter 14: More Then A Friend 比朋友更多
Chapter Text
它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我能感受到它每晚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实在是太在乎他了,我不能没有他,但我也不能为了他放弃一切。这是我仅有的东西了。
亚茨拉斐尔花费整整一个下午外加一天的时间指导乔尼学习画画,男孩自从看过他的示范后便对绘画展现出很大的兴趣,甚至要超过一周前他一直在看的那些书。亚茨拉斐尔先是从书店的各个地方找来了一些表面相对平整的东西,让男孩试着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它们的形状和外轮廓,随后他又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有时候则是借助窗外的自然光线,如果效果好的话——让摆放在桌面上的物体呈现出一定的阴影,便于乔尼理解空间上的关系。
同一张画纸上的痕迹被乔尼反复擦了好多次,男孩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当他发现他已经可以画出简单物体的明暗交界的时候,更进一步的练习却直接让他望而却步了。不过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可能也有一部分责任,他虽然很擅长绘画,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一个好老师,起码在教学生方面不如自己的家庭教师贝内特先生。
“或者这些颜料?我想让你先试试用这些颜料在纸上画一下,你可以随便画,乔尼。但最好别忘了先用铅笔画一个大致的轮廓。”亚茨拉斐尔现在只能勉强回忆起自己在学习听到的话了,他也不太确定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不过乔尼看起来倒是很兴奋的样子。
“是这样吗,斐尔先生?”乔尼很快就用颜料在画布上画出了一个书架——就是亚茨拉斐尔书店里的那种。他的线条画的明显有些歪歪扭扭,颜色的融合度上也不是很好,但是最基本的样子还是看的出来的,看起来男孩确实还是有一点天赋的。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如果这孩子能去读书,他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
“对于初学者来说你画的算是相当不错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学的话,首先就得先练好该怎么画各种物品的形体,或者说轮廓。然后就是阴影和颜色,这是所有学习所有种类的绘画都必不可少的途径。”
亚茨拉斐尔送给乔尼一个空白的本子,里面的纸是有些粗糙的那种,很适合用来练习素描,他让男孩可以在有空的时候练上一会儿,随便找什么东西都行。如果不想画那就不画,不必太勉强自己。
///
又是两天后的下午,亚茨拉斐尔在晚餐结束回到书店时惊讶的发现苹果花枯萎的更加严重了,他突然间又想起乔尼刚把这盆花交给自己时说过的话。他自然也知道用苹果花送人是什么意思。让他迟迟没有做出决定的原因其实是他一直在逃避,尤其是最后一次和克劳利的不欢而散后,对方的话由不得他不多想。
但最近发生的事和他心底愈发高涨的情绪告诉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克劳利没办法主动来找自己,他能做的只能是先迈出这一步。亚茨拉斐尔想真正弄明白克劳利究竟在想什么。
亚茨拉斐尔再次换好衣服出现在书店里,看向脚边的那盆苹果花:仍旧新鲜的花已经不多,这代表着可以让他犹豫的时间也不多了。亚茨拉斐尔最终还是摘下一朵只有边缘处有一点点皱起的花,从根茎的分叉处把它掐了下来,墨绿色的汁液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用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在走出书店门的时候顺手扔进门边的垃圾桶里。
亚茨拉斐尔还是按照之前的做法——他给了很多小费——顺利的成为了选中克劳利的几人之一。他站在公馆外的街道上等待着,苹果花水分流失的速度在离开枝干后似乎变得更快了,但也有可能只是他产生的错觉而已,亚茨拉斐尔情不自禁地捏紧它细长的花枝,一阵轻微的刺痛从拇指上传来,叶片边缘的细锯齿划伤了他的皮肤。
亚茨拉斐尔低头看了看怀表,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移动,他转身朝着身后的白色建筑走去。在他的身后,绿色的叶片在气流的拖拽下缓缓飘落在地上,流畅的叶脉被一滴凝固的血液切断。
克劳利用双手费力地从床上撑起身体,他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下巴,伸出舌头舔掉嘴唇上的血珠。房间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脚步声从墙壁后方传来,他像被噎住了一样用力地喘着气,出现在面前的身影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可惜他暂时哪儿也没法去。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好几天都没来找我。”克劳利吐出一口气,缓慢地说道。
亚茨拉斐尔没有回应他的话,他的右手在背后虚握着拳,手心里躺着那支缺少一片叶子的苹果花。
“是不是我上次让你不高兴了?”床上的男孩眨着眼,他躲闪的眼神在灯光下表现出一闪而过的狡黠,“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样的。毕竟你都来找我这么多次了。”
“没有。”克劳利的话让亚茨拉斐尔忍不住浑身一颤,“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对此的态度一直不会变。”他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克劳利远远地朝他丢过来一个抱枕,他愣了几秒钟,将抱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棉质的布料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度,在即将消失殆尽前又再次被亚茨拉斐尔的体温捂热。现在它算是被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接触过的了。
“那张椅子我坐过,硬的人屁股疼。还是用这个垫一下吧。”克劳利说着扭过头从身旁拿起另一个同样的抱枕——像这样的他还有很多,就算分给亚茨拉斐尔也算不上太大的问题。他继续把脸埋在抱枕里,拒绝看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这个给你。”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还是让他忍不住抬起头,视线移到对方手中那朵粉白色的花上,嫩黄色的花蕊在正中间微微颤抖着,整朵花已经开始出现水分和营养流失的现象,而且花枝的底部也没有经过适当的修剪。但他还是接过了这朵花,拿在手上好奇地打量着。
“这是——”
“一支苹果花——不过为什么只有一支呢?”克劳利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最后看了这朵花一眼,随手将它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就在那个空花瓶的旁边。“好吧,谢谢你,我很喜欢。”
克劳利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吗?亚茨拉斐尔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你喜欢就好。我不能经常来找你,是因为我还需要经营我的书店,”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他明明不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家书店上的,实在不行还有乔尼能帮助自己,他一直做得很好。“而且——我不能让我的朋友们发现我经常过来。我还需要维持我日常的生活。”
“你可以不用向我说这些的。”克劳利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放空了几秒,突然对自己如此仓促的回答感到有些后悔,“呃,不是,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你想跟我说什么都可以,我一直在听。”
“你看起来这么富有,还要靠经营书店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吗?”亚茨拉斐尔没有说话,克劳利不自觉地捏紧手上的抱枕,米白色的布料上出现了明显的皱纹,而且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停下来。“…我就是随口一提,如果你介意的话……其实可以不回答的。”亚茨拉斐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就像是被恐惧包围的小兽。
“经营书店只是我的一种乐趣而已。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不会介意的,我只是想让我们可以在对方面前放松一点,就像——朋友那样。”亚茨拉斐尔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手指用力捏紧黑色外套的边缘,指尖传来隐约的疼痛,“我想了解你真正的样子,克劳利。”
“好。”
克劳利点了点头,他再次把脸埋进抱枕里,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点闷闷的,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单词。皮肤下的血管火烧火燎的疼,周围的温度仿佛一瞬间升高到令他无法忍受的地步,又在下一刻突然间让他如坠冰窟,冻到四肢都开始发抖。克劳利不明白为什么亚茨拉斐尔只是对着他说出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竟然让他的心忍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宁愿认为这只是因为他太开心了,他意识到终于有人愿意接受真正的自己。
但亚茨拉斐尔为什么要送自己有着特殊意义的花,却只是想和自己做朋友?
“朋友——亚茨拉斐尔,朋友之间是不是什么都会告诉对方?”克劳利突然松开那个被自己百般蹂躏的抱枕,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是不是会互相知晓对方的一切?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但他在下一刻又沉默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哽咽,“但是我没法全部说给你听。我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不,不,你不需要这样。我只是想跟你分享我的生活,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把你想说的告诉我。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哦。”他点点头。
“那么我可以知道你的过去吗?”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问道。克劳利实际上很想让他直接一点,他不习惯被人如此谨慎的对待,但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
“……1918年,我记得当时是秋天——不过天气好冷,冷到我甚至以为已经进入了冬天。15年前,那时我只有13岁。”
“那你的父母呢?”
“他们……我宁愿他们死了。”克劳利含糊不清地说着,“后来我就遇到了史密斯太太,倒不如说是她遇到了我,是她把我带到这里,她给我吃的,给我取暖的衣服,她给了我所有能让我活下去的东西。她说我长的很好看,所以她教我该怎样用我的相貌让自己在这里生存下去,在一群女孩们中间。”
“史密斯太太强迫你了吗?她欺骗了你?”
“不,是我自愿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了,一直到现在。”克劳利抽了一下鼻子。房门突然响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男侍的敲门声让两人之间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开始逐渐消散。他看到亚茨拉斐尔已经开始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东西,于是他赶紧问出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的生活呢?你应该很自由吧,不会有人管你想要做什么,你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我想我应该羡慕你的,亚茨拉斐尔。”
亚茨拉斐尔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时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我也不确定。但我还是会来找你的,克劳利,我会给你讲关于我的一切,如果你想听的话。”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克劳利突然从身后拉住亚茨拉斐尔的手臂,把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他的手指紧紧的抓着亚茨拉斐尔的袖子,又再次放开,在布料上留下了几处皱纹。红发男孩明明比亚茨拉斐尔还要高一些,可现在的他却好像想要把自己尽可能地缩小。他已经让自己冷静了很多,但只要亚茨拉斐尔还在这里,克劳利就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但他又无法忍受他就这么离开。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带上这个,这样你就可以直接进来了。就当作是你送我花的回礼吧。”
亚茨拉斐尔还是在半个小时结束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克劳利打开门,顺手拉住一个路过的男侍,让他转告史密斯太太自己突然有点不舒服,不想继续接客了。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身边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但那些目光里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欲望,克劳利突然感觉自己的胃开始抽搐。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弯下腰拼命地干呕着,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克劳利无力地靠在门上,和亚茨拉斐尔之间的对话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的循环播放着,他知道自己这次的冲动行为会让他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不太好过,但他现在确实只想休息。
克劳利确信亚茨拉斐尔已经在他的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没有人能取代,他也不想让其他人取代。从小到大克劳利经历的白眼和责骂已经太多了,他不在乎身边的人怎么看他,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学会了该如何使用言语这个武器来保护自己,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去在乎亚茨拉斐尔可能对自己产生的想法。克劳利想说他根本不在意,可是该死的他在意的要命,他骗得了所有人,但他永远做不到骗过自己。
///
亚茨拉斐尔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实木的天花板、镶嵌在复杂的金属灯架里的吊灯,灯是关着的,他想起昨晚上从德兰冶公馆回来后,他并没有选择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在书店二楼的房间里睡了一晚。他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动作间他看见一枚硬币摆放在自己的桌面上,上面并没有常见的国王肖像或者建筑之类的图案,而是一条盘绕着的巨蛇,背面印着“A”这个字母。硬币整体是接近黄铜的颜色,但拿在手里却要重上很多。
他用拇指轻轻的摩挲着这枚硬币,被叶片划到的伤口已经完全痊愈,只是还有些轻微的刺痛感,亚茨拉斐尔将已经见底的水杯放在桌面上,拿着硬币走出了房门。在楼梯上,他看见乔尼正抱着装有苹果花的花盆,慢吞吞地朝着二楼的方向挪动脚步,乔尼自然也看见了他。
“早上好,斐尔先生。”男孩对着他笑了笑,把花盆放在地上。亚茨拉斐尔看到花盆里只剩下完全枯萎的花朵和枝干,零零散散的花瓣掉落在泥土里,枝干上垂落着泛着黄褐色的叶片。
“我今天早上刚起床,准备给苹果花浇水的时候就发现它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枯萎了,就好像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我现在准备把它搬去我的房间,好用来种点别的东西。”
“早上好,乔尼。”亚茨拉斐尔回应了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他昨晚没有送出那支苹果花,那是不是代表着他再也没有机会了?还是因为他送出了那支苹果花,才导致其他的花变成这副样子。
“不过我发现少了一朵花。是您把它摘下来了吗?您把它送人了?”
亚茨拉斐尔点点头,他快步走下楼梯,好让乔尼能够顺利地抱着花盆进到自己的房间。“不过也许并没有被放在心上吧。毕竟只是一支花而已。”他不知道男孩究竟听到了多少,但他已经不想再去关注这些了。虽然他还是为克劳利扔掉他的花感到失望,但好歹他接受了“朋友”这个称呼,而且还愿意主动告诉自己关于他的事情,又给了他这枚硬币。
亚茨拉斐尔确定这就是之前那名男侍提到过的“史密斯太太的信物”,不过这个风格看起来和他记忆中的女士有些不搭,倒是有些像专属于克劳利的东西。不管这枚硬币究竟代表着什么,都意味着克劳利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到来,而且他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TBC
Chapter 15: Broken Chord 分解和弦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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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你觉得他会包养你吗?”
史密斯太太手上的梳子在克劳利的头发间慢慢地滑动,梳齿一次次分开卷曲的红发,直到它变得顺滑。她用一只手托着男孩的长发,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
“克劳利?”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史密斯太太。”
她当然知道克劳利的性格。她一直都知道的。史密斯太太叹了口气,一阵沉默之后她再次开始了手上的动作,“你把你的硬币送人了?我说你之前怎么……这是什么?”她掀开克劳利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一个暗红色的印子出现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边缘已经开始有了减淡的痕迹。
“没什么。”史密斯太太还想要仔细查看,可是克劳利却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猛地转过头,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手,打断她想要更进一步的举动。他伸手想要夺过对方手上的梳子,却在无意间因为袖口滑下而露出更多的疤痕,但那些痕迹都已经变得很浅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你能先出去吗?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克劳利!”史密斯太太直接无视了他的请求,“这就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
“我跟谁说话都是这样的。”克劳利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拿起摆在桌面上的眼线笔,小心翼翼地在眼眶周围画上完美的深棕色眼线,又用指尖在眼影盘里抹了一下,将深蓝色的粉末涂抹在自己的眼睑上,用手指轻轻地把它揉匀。“我真的没事,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可以用粉底把它遮住,没人会在意的。”他又用同样的方法画好另一只眼睛。这时他注意到镜子里史密斯太太的身影,她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走开的打算。
“史密斯太太——”
克劳利的脸突然被转了过去,他看见对方从桌面上拿起摆放整齐的化妆品,继续着刚才他还没完成的步骤。史密斯太太的动作很仔细,克劳利也配合的保持着沉默,两人都没有再提刚刚的话题。在全部完成之后,克劳利又对着镜子微微仰起头,在脖颈处的皮肤上涂上了一层粉底。好在印子的颜色本身就已经变得很淡,并没有费很大功夫就被完全遮盖住了,只要不刻意抹开基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克劳利站起身,看向身后的史密斯太太:“你不用担心,我并没有离开德兰冶公馆的想法。而且我现在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去。”史密斯太太没法反驳他的说法。现在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按理来说她应该去大厅里接待客人们,而不是继续在这里和克劳利说话。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房间。克劳利突然放松下来,他掀起裙摆,犹豫着掐住自己大腿上快要消退的瘀伤,一阵熟悉的刺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再次抬起了手,却被突然响起的房门拉回现实。克劳利应了一声,顺势坐在床边,等待着今天第一位客人的到来。
“是我,克劳利。”出现在面前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亚茨拉斐尔。
他和一个多月前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差别,穿着永远是那么得体,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他金色的头发就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给这个永远都照射不到光线的小房间带来了令克劳利难以想象的温暖。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完美,不像克劳利自己,虽然他穿着华丽的衣服,打扮的永远都是那么光彩夺目,但却没人能察觉到他实际上已经千疮百孔的内心。而且和亚茨拉斐尔相处的时间越久,两人间的这种差异就越是明显。
克劳利看着他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慢靠近。
“你能继续给我讲你以前的故事吗?”克劳利笑了一下,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皱起了眉头。他希望自己能给亚茨拉斐尔带来他想要的东西,他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感到快乐。“我不想再听你讲那些无聊的书了,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亚茨拉斐尔责怪地瞪着克劳利,在他的身边坐下:“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哦,对,我想起来了。我的祖母,她在英格兰西北部的威斯特摩兰郡有一栋房子,就在温德米尔湖旁边,我想那里大概是她以前居住过的地方。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湖区的风景简直太美了,虽然那里总是阴雨天不断,一年的大部分时候都是雾蒙蒙的。不过当阳光出来、照射到水面的时候,湖水就像碎金一样发光。还有各种各样的鸟类——主要是一些海鸟——大片的草地,光滑的石板路,上个世纪风格的建筑……天哪,我真应该回去看一看。”
“听上去真好。”克劳利静静地看着亚茨拉斐尔,越来越多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构建起一幅幸福的童年生活场景。“我大概是没法见到了,我还从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也想让你去看看,你肯定会喜欢的。或许吧。”亚茨拉斐尔诧异地扭过头看着克劳利,“说起这个又让我想到了我的祖父。他也在那里陪我度过了一段时间,不过他在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十七还是十八岁?我有点记不太清楚。后来我父亲也不太管我了,除了学业之外他基本上没怎么过问过我的事情,算是母亲一个人把我带大的。我在二十七八岁的那年一个人搬到了伦敦城,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见过我的家人了。”
“是战争吗?跟德国的那次?”
“没错。他是个老派的贵族,他固执的认为所谓的贵族风范就是要在战场上冲在最前面,在战争胜利的时候取得属于他的荣耀,但是他又不像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总之他那次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的父亲也是在那时受了伤。”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说。要我说这就是愚蠢。不过我们现在都知道那次战争是一次多么惨痛的经历了。”克劳利如同往常那样接着亚茨拉斐尔的话说着。他突然间意识到对方的眼神,惊慌失措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的每一条神经末梢,他伶俐的舌头好像打结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身上那些已经消退了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我没有在说你的祖父,如果这冒犯到你的话那我很抱歉,我……”
“不,这不关你的事。”亚茨拉斐尔再次朝着克劳利伸出手,不过这一次他的掌心触碰到了他后背的皮肤,“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也会这么觉得。所以我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贵族。或者说我只有这个头衔而已,实际上他们拥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过。”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了,然后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克劳利一开始还在拼命控制,直到他看见亚茨拉斐尔的笑容后便忍不住笑了出声。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周围传来了一些胀痛的感觉,克劳利在床上挪了挪,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一些。
“亚茨拉斐尔,我可以抱着你吗?”克劳利张开手臂请求道,“只要让我抱着你就好。”
他得到的回应是从对方喉咙底部发出的一声“好”。克劳利靠过去抱住亚茨拉斐尔,他感觉到和手臂接触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随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并没有让自己完全倚靠在亚茨拉斐尔的肩膀上。对方的身上有一股书页特有的味道和木头的清香,克劳利闻惯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味和脂粉的味道,这种独特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依赖。他意识到被自己抱住的人并没有做出回应的动作,克劳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他什么都没说。起码现在亚茨拉斐尔不会拒绝和他的接触了,他不应该再要求更多。
几分钟后克劳利松开了亚茨拉斐尔,他又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上,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又聊了很多不同的话题,大多数时候是亚茨拉斐尔主动分享生活里的一些琐事,克劳利会很愉快的回应其中的大部分或者鼓励他接着说下去,但他很少说起和自己相关的事;而且他每天的生活实在是太过相似,连他自己都感觉无趣,又怎么能说给亚茨拉斐尔听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亚茨拉斐尔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好几次,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很不固定,待在这里时间长短也只是按照他的想法而定,有时候他们能坐在一起聊上好久,有的时候克劳利又会觉得他们仅仅是见了一面而已。不过亚茨拉斐尔基本不会选择在晚上来,他告诉克劳利那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太短了。克劳利拒绝告诉他那枚硬币和它背面的字母究竟代表着什么,过去的十几年里克劳利从没使用过这个东西,不过他很庆幸自己第一次将它送出去就遇到了正确的人。
他从来都不会在亚茨拉斐尔很久没来的下一次见面时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得到那个答案的准备,但他又害怕亚茨拉斐尔的回答会直接推翻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自以为很坚固的心理防线。
克劳利会在亚茨拉斐尔离开后独自一人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很久很久,他曾经答应过自己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可光是这一点就让他在亚茨拉斐尔面前失败了无数次。
亚茨拉斐尔将近两个月来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的日常里多了“和克劳利见面”这个额外的选项,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还是按照它们正常的流程向前推进着。乔尼的父亲在醉酒闹事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自己的儿子,他的母亲和妹妹也毫无音讯。亚茨拉斐尔曾经提出过帮男孩寻找他们的消息的想法,但最后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功。
这段时间乔尼时不时都会在亚茨拉斐尔送他的空白本子上练习,他已经几乎画遍了书店里大部分的物品,实在找不到就去玛姬的花店里寻找一些素材。他画得越来越好了,而且自从亚茨拉斐尔在两个星期前教会他怎么使用颜料并送给他一套新的颜料后,最近乔尼总是在晚上早早的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好在晚上的顾客不算多,所以亚茨拉斐尔还是非常支持他好不容易培养起的兴趣,男孩也很聪明,从来不会因为这个耽误书店里的工作。
有一次亚茨拉斐尔从德兰冶公馆回来,正回味着不久前和克劳利的对话,刚走进书店,就看到了趴在柜台上的乔尼。男孩的手肘旁边摆放一本摊开的本子,粗糙的纸页上潦草的散落着几道铅笔和水彩的痕迹。
“乔尼,你在干什么?”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明显吓了男孩一跳,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摆放在平面上的玻璃珠,玻璃珠在滚动中和其他的珠子发生了碰撞,不到短短的几秒钟,三四颗颜色不一的半透明珠子就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是斐尔先生……不好意思,稍等一下——”乔尼赶紧跪在地上四处寻找刚刚滚落在地的玻璃珠,他后脑勺上棕色的短发俏皮地翘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这一个多月来男孩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体型:他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小了,性格也变得开朗很多。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起最后一颗玻璃珠,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之前给你的玻璃珠吗?没想到你还带在身上。”亚茨拉斐尔在惊讶之余意识到或许乔尼应该是很喜欢这个东西,毕竟这些玻璃珠真的还挺好看的,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吧。“你喜欢它们吗?”
男孩兴奋地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塑料盒子,把所有的玻璃珠一颗一颗地放回去。“斐尔先生,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再去看一次电影吗?”
亚茨拉斐尔无意间发现乔尼对娱乐活动有着仅次于看书和画画的热情,那时他刚从一名来书店前卖报纸的小男孩手上花几便士买到了一张写有近期新闻的报纸,头版页面的几个黑体大字将抱着书从身后经过的乔尼吸引了过来,那条消息是关于一家刚开业的电影院。自从那次之后只要有空,亚茨拉斐尔就会带乔尼去看他喜欢的电影,有时候他们会选择其他的娱乐活动。
“当然可以了。那我们今天就早点关门吧,待会儿你可以去问问玛姬和梅洛蒂,说不定她们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乔尼兴冲冲地将挂在书店大门内侧的牌子翻了一个面,然后他从柜台上拿起顾客留下的书,放回书架的对应位置。亚茨拉斐尔看着男孩忙碌的背影,笑了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好久都没看过书了,原来还放在桌面上的书也被他叫乔尼重新放了回去。
这段时间亚茨拉斐尔过得很充实,他在朋友们的陪伴下过着跟以前差别不大的生活,所有的这些经历都成为了他和克劳利聊天时的话题。虽然每次克劳利都只是回应而已,但亚茨拉斐尔还是发现他实际上还是很憧憬这些事情的;为此他装作不经意的提过几次,每次克劳利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克劳利表现出的一切就好像对德兰冶公馆里的生活很满意那样,两人间仅有的几次提及时他也没有完全说出自己现在究竟过得怎么样。
在接触中亚茨拉斐尔发现克劳利的态度有些令他捉摸不透:他的情绪有时会变得不稳定,有时他甚至会下意识地拒绝自己的触碰,但大多时候他们一直相处的很好。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亚茨拉斐尔问起,他也只是用例如睡眠不好或者更多只有克劳利能想出的奇奇怪怪的理由来搪塞他。
妮娜每到周五的晚上就会来找玛姬,她就只是站在花店的门口等着她整理好最后一朵鲜花,玛姬会从所有的花里挑选出最新鲜的那朵递给她。她们就这样一起消失在亚茨拉斐尔的视线里。不过有时候玛姬也会提前结束营业,然后到“喜鹊巷”餐厅门口等着妮娜结束一天的工作。
从电影院出来,亚茨拉斐尔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周边的店铺大部分已经熄了灯。乔尼和梅洛蒂走在他的前面,不时有笑声夹杂着说话声伴随着夜晚的风飘进他的耳朵里。他们在讨论这场电影。亚茨拉斐尔看着他们的背影愣了很久,他终于记起了一个自认为有趣的画面,可当他兴奋地扭过头的时候,身边却只有路灯投下的一块亮光。那个瞬间想要寻找克劳利的冲动开始在亚茨拉斐尔脑海的某个角落毫不吝啬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可是现实却在告诉他:自己想要的那个人现在并不在这里。
TBC
Notes:
威斯特摩兰郡,位于英格兰西北部,横跨南湖区和北达尔斯。12世纪到1974年间具有行政职能。1974年威斯特摩兰和坎伯兰郡、兰开夏郡、约克郡的一部分地区统合,成为新的坎布里亚郡
算是一个小高潮的铺垫吧
Chapter 16: A Failed Redeemer 失败的救赎者
Notes:
正文斜体字为回忆部分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克劳利面对着他坐在床边,他的袖子被拉到手肘的位置,手腕和小臂上新增的鲜红色痕迹在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脖颈一侧的粉底被抹掉了大半,露出被刻意遮挡的、已经开始褪色的指印。
“克劳利,你告诉我,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克劳利固执地说,他开始慢慢地把自己的袖子拉下去,“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呃,但我现在真的很好。”
“你还要骗我吗!要不是我今天这样做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要不是我今天……所以你一直在用这些东西遮盖你的伤口吗?就算这样能骗过所有人,那你呢?你就当这一切什么都没发生吗?”亚茨拉斐尔平静的表情突然裂开一条缝隙,难以抑制的冲动沿着神经脉络直达他的大脑,他倾身向前用力捏住克劳利的手腕,想要阻止他手上的动作。
克劳利痛苦地皱起眉头,他拼命试图挣脱亚茨拉斐尔的控制,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用上了这么大的力气。他根本挣脱不了,便只能拉扯着自己的手臂朝着床的另一端退去。他挣扎地越来越强烈,亚茨拉斐尔也终于放开他已经被捏到红肿的手腕,克劳利猛地甩开他的手,蜷缩到床头远离他的另一个角落,扯起毯子迅速遮住自己身上的痕迹。
“对不起,我没——”
“不是我要求的!我也没有让你一直来找我!我有权力只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的事,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可你为什么要一直问……为什么你要让我一遍遍的回忆起来?…….我已经告诉你我现在很好,你不能就相信我这一次吗……?”
身体上的所有伤疤突然在一瞬间全部开始疼痛,像是被人从内部狠狠地撕开那样,连带着被撕破的还有克劳利伤痕累累的心。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亚茨拉斐尔,对方似乎也明白自己刚才的反应太冲动了,而且克劳利的状况又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 ——”
亚茨拉斐尔对上克劳利呆滞的眼神,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手里还拿着对方在进门时递给自己的米白色抱枕。
“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亚茨拉斐尔突然说。
“你想包养我?想让我像你的宠物那样跟在你身边,永远被你束缚在身边,让你随便对待我?”眼泪不自觉地从克劳利的脸颊滑落,他没有伸手去擦。亚茨拉斐尔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他甚至不敢有起身的动作,克劳利就像受到惊吓那样把自己远远地推离了他的身边,他的每一个意图都会让他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但亚茨拉斐尔还是想为自己解释一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克劳利。我只是觉得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想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外面看看的吗?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做到,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亚茨拉斐尔在说话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克劳利的反应。他还是没有说话,从眼角流出的泪水已经将眼尾处的棕色眼线晕开,混合着油脂的液体粘在他的脸和睫毛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刻去跟史密斯太太说这件事。然后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克劳利恐惧地睁大眼睛。
一双手压在他的脖颈上,阻止了克劳利叫喊和呼吸的所有可能。他哽咽着,指甲刺进柔软的皮肤里,疼得他浑身颤抖。“你兴奋了,所以你就是想被人这么对待吧?欲求不满的婊子。”男人的脸不断放大,他的话语和视线将克劳利牢牢的困住,叫他动弹不得。他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克劳利身上的伤口,直到它们变得血红;他拉扯着克劳利的头发,让他的身体深深地陷进床垫里。“如果你敢告诉史密斯太太或者其他人,你就完了。失去了我这个顾客,你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
“不要!”克劳利大喊出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让他分不清周围的一切,“不能……我不能跟你离开这里,你一定不是真心的,对吧?你们都在骗我,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我……”
“我没有在骗你,克劳利。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但我是真的想带你离开这里,你回答我,你——”
“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突然感觉到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
克劳利闭上眼,将亚茨拉斐尔的身影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亚茨拉斐尔。就当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听到脚步声在身侧响起,然后是门锁的咔哒声。克劳利睁开眼,一张摊开的纸巾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愣了一下,用手随意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清澈的水柱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淋浴头倾泻而下,哗啦啦的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浴室里,克劳利坐在浴缸里,里面的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一直漫延到他的小腿中部,深红色的裙摆晃动着漂浮在水面上。他任由水流源源不断地流过自己的身体,湿透的布料不舒服地黏在他的身上,凉意伴随着水滴渗进他的每个毛孔,侵入他的骨髓。
亚茨拉斐尔的话提醒了克劳利。这是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离开德兰冶公馆这件事,他发现自己确实想离开这里,他或许也有能力离开这里。但如果他要离开,他也不能选择和亚茨拉斐尔待在一起:克劳利害怕被他看到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他也不想因此连累他,他不想亚茨拉斐尔因为他的存在承担不该有的骂名。克劳利起身扭上淋浴的旋钮,浑身湿透的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他脱掉自己全身的衣服,裹着浴巾走到了床边。
克劳利希望自己的拒绝能让亚茨拉斐尔失望,从而彻底离开他的身边。这听起来很容易,可是下定决心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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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克劳利小臂上的痕迹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他感觉自己的状态正在慢慢恢复。除了见不到亚茨拉斐尔,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向前进行着,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变得麻木,只有传递着疼痛的神经还在宣告着他尚未结束的生命。终于在一个下午,克劳利做出了他考虑许久后的决定,他推开房间的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站在了更为开阔的走廊上。
徘徊在房间外的男侍见状立刻走了过来,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对于自己待会儿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些心虚。这名比克劳利还要矮上一些的年轻人犹豫地挡在他的面前:“克劳利,没有夫人的允许,你不能随意从房间里出来。”
克劳利瞟了一眼男侍,他没想到自己会受到阻拦,而且史密斯太太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这些。但他没有退缩。“你让开,”他伸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侍,“我不记得史密斯太太说过会限制我们的自由这件事,你最好不要阻拦我。”
“可是有客人——”
“跟他们说我不想见。我没心情。”克劳利不去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快步走过这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走廊,皮革的紧绷感从他的脚踝上传来,细长的鞋跟让他的脚底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克劳利踩过走廊里铺着的昂贵的手工地毯,他的鼻腔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气。永远单调的环境让克劳利很是反感——很奇怪,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出这种感觉——他突然间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克劳利敲响面前紧闭的大门,屏住呼吸等待着里面传来的回应。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找史密斯太太了。克劳利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坐垫和靠背上是暗红色的绸缎,桌子上铺着同样的桌布,正中央精致的陶瓷花瓶里摆放着一支新鲜的玫瑰,空气里也混杂着玫瑰的香气。
“克劳利?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史密斯太太用玻璃杯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克劳利的面前,“先喝点水吧。”
“不,谢谢。”克劳利没有接过杯子,他用行为表示了再明确不过的拒绝,“我不是来聊天的,史密斯太太。我想离开这里。”
史密斯太太看着面前的红发男孩,她叹了一口气,收回那杯摆放在克劳利面前的水。“这个不行。”
“为什么?”
“我说不行!除了这个,你的所有要求我都能满足你。”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吗?我已经待在这里15年了。整整15年!我给你赚的钱还不够吗?我早就达到了你的要求,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离开?”克劳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的声音颤抖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我说了,除了这件事。”
“所以从一开始你都只是在骗我吗?你告诉我你能救我的母亲,结果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你说等我替你赚了足够的钱后你就会放我离开,原来你一直都不是这么打算的。”
“克劳利,你的母亲……我已经尽力了。”史密斯太太冷静地坐在椅子上,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过克劳利说的话,但她也没有丝毫退让,“我没有骗过你,克劳利。你从这里出去后最好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些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我也帮不了你。”克劳利最终还是屈服了。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力,他到目前为止的一生好像都只是作为他人的物品而存在。
他安静下来,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好吧。你才是这里拥有话语权的人,史密斯太太。”他一言不发地按下了把手,房间里的另一位女士也没有上前阻拦,克劳利猛地关上房门,他看见自己的视线角落飘过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但他没有过多的理睬。他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毫不意外地发现一切竟然如此的平静,没有他想象中的崩溃和歇斯底里,生活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平静又毫无波澜。
///
象牙色的墙壁裂开了一条细缝,靠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将手中装满红酒的高脚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玻璃相互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转过身,透过眼镜上方的横梁打量着从门外进入的金发女孩。女孩画着细长弯曲的眉毛,淡金色的眼影和深色的眼线勾勒在她的眼睛周围,她的衣服是很普通的浅色调长裙,胸前的带子交叉着绕在她的脖子上。
“辛西娅,你来了。”男人把手从容地搭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金发女孩露出最标准的微笑朝他走来,不过她并没有坐在男人要求的沙发上,而是跨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双手暧昧地环住他的脖子,淡金色的半长卷发蹭着他灰白的胡须。
男人浑身一震,伸手拉住她的一只小臂,不理会从女孩嘴里发出的惊叫,将她用力地推到一旁的沙发上。辛西娅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被弄皱的裙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调整好姿势,耐心的等待男人将高脚杯里的深红色液体全部喝完。
辛西娅吐出一口气,再次朝着男人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的神色,确定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史密斯先生,您不想知道我给您带来了什么消息吗?”
“你来找我能有什么事?今晚你的先生们还没让你满足吗,你这只小馋猫?”史密斯先生咧嘴一笑,手臂一伸就将女孩拦腰抱进自己的怀里,他的眼睛在镜片后眯成了一条缝,双手不安分地抚摸着她的身体。辛西娅也没有拒绝,她一只手搭在史密斯先生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的掌心沿着他粗壮有力的大臂慢慢滑下。
“是克劳利。今天下午克劳利去找史密斯太太了,我在门外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辛西娅笑着,她靠在史密斯先生的胸前,看似不经意地躲开他的亲吻,“他想离开这里,不过被史密斯太太拒绝了。他真是太天真了,竟然妄想能够离开德兰冶公馆,我在这待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谁能真正离开这里的呢。除了那些被包养的女孩们。”
“你会包养我吗,史密斯先生?”她开心地笑起来,顺势抓住史密斯先生打理整齐的领带,让他在这个姿势下亲上了自己的嘴唇。辛西娅从那张苍老的嘴唇上尝到了红酒和香烟的味道,她咬紧牙齿,抬头迎合男人的动作,好在史密斯先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短暂的亲吻后两人分开了,史密斯先生松开揽住辛西娅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低下头回味着女孩刚刚说的话。
“不,克劳利不一样。”辛西娅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但她能做的就只剩下抱住这具令她感到的恐惧来源的身躯,“我就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早跟她说过这样做不靠谱,非不肯听我的话。”
辛西娅很震惊,她咬着嘴唇,紧紧抱住面前的男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多亏你来告诉我,我亲爱的辛西娅。”史密斯先生猛地站起身,辛西娅险些被他摔在地上,不过男人用手臂稳稳地抱住了她,将她拖离地面。女孩惊慌失措中只剩下回抱一个选项。她沉默了几秒,让自己发出一声近乎于恐慌的颤音,依偎在男人的怀抱里。“放心,汉娜现在不在这里。所以我应该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史密斯先生……反正克劳利也没法离开这里,还要......”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我的辛西娅。我自有办法去管教那些不听话的女孩,嗯,或者男孩。你怎么突然心软了?你不恨他了吗?”他用眼神示意辛西娅帮自己取下眼镜,放在跟她等高的柜子上,然后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进了卧室,毫不怜惜地将她扔在床上。
史密斯先生的语气让辛西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没有——我只是嫉妒他——”布料被撕裂的声音让她惊叫起来,男人赤裸裸的眼神扫过她的全身,将她接下来发出的声音堵在了她的喉咙里。
二十分钟后,辛西娅浑身发抖地站在门外,她的身上披着从史密斯先生床上拿来的一条毯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上唇的口红也被蹭掉了一些。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半,超过了德兰冶公馆的关门时间,走廊上空无一人,连白天在这里徘徊的男侍们也不见了踪影。辛西娅顺着楼梯慢吞吞地走着,她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好在还有地毯作为缓冲。
经过克劳利的房门前时,她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匆忙关上房门,锁芯发出“咔哒”的响声。
TBC
Chapter 17: Nightmare 噩梦
Notes:
加个预警:本章有暴力、强迫情节(文章开头的tag指的就是这里),大概占本篇的1/3,算是几个推动剧情发展的转折点之一,确定可以接受请继续
跳过请直接到分段号///之后
Chapter Text
雕刻着藤蔓和花朵纹样的房门被缓缓推开,一名浅褐色头发的男士从里面走出来,他合身的翻领大衣下摆带着一些浅淡的褶皱,修长有力的手指卡在黑色毡帽顶部的凹糟里。木门在他的身后合拢,在惯性的作用下发出低沉的碰撞声,等候在一旁的男侍立刻跟上男士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
在他们离开后,另一名大约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慢慢靠近房门,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后才迅速消失在尚未关好的房门后。
克劳利拔掉浴缸的排水塞,水流旋转着在强大的吸力下消失在黑洞洞的排水口内。他站在镜子前弯着腰拧干头发上残留的水分,抬起头对上了自己的眼睛。但克劳利没有多看,转身推开门走出了这间小浴室,在出门前他穿好提前放在柜子上的衣服。虽然现在并没有客人会进来,不过克劳利还是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似乎这样能够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他站在房间里,一个男人正坐在那张亚茨拉斐尔常坐的椅子上,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他。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克劳利强行咽下涌上喉咙的不适感,朝着床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用眼神牢牢地注视着男人。
“先生,”克劳利靠近床边的柜子,瞟了一眼摆在上面的空花瓶,咽了咽口水,“我没有听到敲门声。”
男人沉默着,站起身慢慢走近他。克劳利突然间发现自己快要无路可退了,虽然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大脑却向他释放了足够的危险信号,控制着他的四肢做出及时的反应。他正打算退到门口,可是男人已经先一步挡住他唯一的出路,过度紧张下他调动四肢的能力变得有些不协调,克劳利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对手臂的掌控。
“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们没有阻拦你吗?”克劳利开始感到恐惧,他伸手推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男人,挡住他的手,同时用眼睛飞快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灵活的大脑思索着可能可以帮助自己逃脱的方法。缓慢上升的肾上腺素让他感觉身体突然有了动力,克劳利看准时机从男人身边冲了出去。
突然间他的头发被一双手地紧紧拽住,他的身子一歪,整个人摔在床上。克劳利倒在柔软的被子上,这并不是很疼,所以他很快就缓过神来,想要从床上撑起身。
下一刻男人的双手猛地按在他的身体上,他试图制服不断挣扎的克劳利,却始终都没有成功。气急败坏的男人终于发怒了,他举起手臂又再次用力地挥下,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响起,红发男孩的动作明显的一滞。
“该死的。你就不能安静一点?”男人压低声音怒吼着。克劳利猜测他大概是不想被外面的人听到,这更加坚定了他想要跑出去的想法。他手脚并用地朝着床的另一侧爬去,男人也始终没有放开拽住他的手,随着两人之间拉扯的时间越来越长,克劳利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慢慢消耗。男人看上去比他强壮上很多,这意味着他一旦被对方完全抓住,就相当于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
刺啦。男人扯下克劳利的一片裙摆,而后者也在这股力道下从另一侧滚落到地上。克劳利赶紧站起身,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房门。
“救——”
克劳利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男人扯住胳膊拽了回来,他的头撞在床角的木板上,剩下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男人掀开被子,撕下一大块床单,将它勒进克劳利的嘴角,并在他的脑后紧紧地打上一个结,阻止了他接下去的呼救。
男人紧接着钳制住克劳利的双手,再次将他压在床上。他仅仅用一只手就握住了男孩交叠在一起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小腹上。突如其来的压力让克劳利一惊,他开始更加用力地挣扎,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看看你的样子,一个肮脏的妓女。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想离开这里?”男人将一条腿以跪姿压住克劳利的腿,从胸口的位置开始撕开他的衣服,“你应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让多少人使用过你的身体?肮脏的婊子!”
“就一会儿的时间没有人满足你,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连疼痛都可以让你有反应吗?你真是个令人恶心的小荡妇。既然这样是不是谁都可以上你?你的身体早就不属于你自己了!”
克劳利的视线变得模糊,隔着水雾他看见了面前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绿色眼睛。
男人的污言秽语让克劳利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不断地在男人的压制下扭动着身体,对痛苦的回忆再次迅速充满了他的脑海。而且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不受控制的有了反应,一瞬间厌恶和羞耻的情绪猛地朝他袭来,大脑里尖锐的碎裂声快要震碎他的耳膜,克劳利空空如也的肠胃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带有腐蚀性的胃液顺着他的食道上涌,灼烧着脆弱的肌肉,但却因为塞口物的阻挡又再次倒流回去。
克劳利偏过头,身体剧烈的颤抖着。
“你的身体现在属于我!”男人俯下身,嘴唇贴在克劳利耳边咆哮着,“你再敢动一下后果可比现在要严重的多。”他用拇指划过克劳利脸颊的泪水,慢慢地吮吸着,心满意足地品尝出其中包含的恐惧和欲望。就在他想要有进一步的动作的时候,克劳利狠狠地踢中了他的下身,男人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松开了克劳利的手腕。愤怒的情绪突破了欲望的压制,他拽起红发男孩的头发,远比上一次用力的多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克劳利的脊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从一侧的耳朵流出,滴落在他身下的床单上。
克劳利短暂地晕了过去,等他清醒的时候,男人已经将他再次拖到地上,花瓶碎片散落在他的四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覆盖着几道不算很深的血痕。他大概能猜到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不切实际的想要离开的想法,但是他离开又能去哪里呢?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么肮脏,还有谁会想要他呢?克劳利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牙齿咬进塞在嘴里的布,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
克劳利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德兰冶公馆里的每一间房间都是如此,只要不在里面发出太大的动静,被听到的概率很小。男人一直是压着嗓音在说话,克劳利现在也失去了呼救的能力,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忍受,或者反抗。
一块边缘锋利的花瓶碎片落在他的身旁,克劳利忍着手掌传来的刺痛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趁着男人喘息的间隙用力刺向他的肩膀。碎瓷片刺入身体的疼痛激怒了男人,他疯狂地向后扭动克劳利的手腕,骨头连接的地方发出可怕的咔哒声,夺过那块瓷片刺向克劳利的脖颈。克劳利及时偏头躲过了这次致命的攻击,但碎片的尖端还是划破了他的脸颊,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男人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他慌忙地站起身想要逃离这里,但他的一只手臂却被男孩紧紧地拽住。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记了克劳利的力气要比自己小上很多,为了尽快挣脱出去,他掐住对方的脖子将他的头用力撞向坚硬的床板。克劳利的手指虚弱地松开男人的手臂,但巨大的响声很明显已经传到了外面,门锁开始发出转动的响声,男人无奈中只能一把扯下厚重的窗帘,从窗口跳了下去。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了,辛西娅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谨慎地一点点向前移动着脚步,观察着周围可能传来的动静。直到她走到房间最里面相对开阔的地方。她看到克劳利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部被人撕烂,一旁的床板上沾着向下流淌的血迹。辛西娅猛地捂住嘴巴,抑制住即将从喉咙里爆发出的尖叫。
她不安地看着晕倒的克劳利,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走过去慢慢地扶起对方的头,避开他脸上所有的血迹,另一只手摸索着解开系在他脑后的结。但她没有取下克劳利嘴里的布条,而是转身匆忙离开了这里。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史密斯太太和跟在她身后的辛西娅。史密斯太太在看到克劳利的一瞬间也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后她毫不犹豫地跪下,将克劳利抱在自己的怀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辛西娅,你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史密斯太太取出克劳利嘴里染血的布,仔细地检查着他的伤势。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和她脸上紧张的神情。
“我……我当时正好从门外经过,然后……我听到房间里传出特别大的响声,所以我就推开门进来了,然后就——”辛西娅握紧双手,指甲扣进手掌的肉里。
实际上她一直待在门口,昨天晚上和史密斯先生的对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袋里,愧疚的情绪被逐渐放大,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史密斯先生究竟会怎样对待克劳利——她希望不要太过分,这样她才有可能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史密斯太太,但她又做不到承认自己的告密,所以她只能选择撒谎。好在对方并没有怀疑她的说辞。
“行了。你先回去吧,不要把你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史密斯太太没有抬头,“剩下的我来处理。”
///
史密斯先生滑动钢轮的拇指顿了一下,猩红的火苗跳动着从黄铜制成的火焰罩里被释放到空气中,他点燃香烟末端的烟丝,浓郁的白雾和刺鼻的气味逐渐蔓延开来。他瞟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叹了口气将香烟暂时从嘴边拿下来,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汉娜,你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公馆的事情不需要你去操心吗?”
“你也知道公馆的事归我管。你是不是又插手了?”史密斯太太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丈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又参与你的事情呢。”
“你还在跟我装傻,吉布森!克劳利受伤的事情是不是你让人去做的?你的人怎么下那么狠的手,你是不打算让他活了吗?”到目前为止史密斯太太看上去还是很平静,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对自己说实话的,但只要足够耐心就一定能让他露出破绽。
史密斯先生继续抽着烟,他站起身将房间里的窗户打开,然后把没有减少很多的香烟架在烟灰缸的边缘。一簇灰黑色的灰烬在重力的作用下掉落在缸底。
“那不是我的人。”他皱了皱眉,盯着史密斯太太的眼睛。
“你还是不打算跟我说实话吗?那你告诉我是谁有本事不被发现进他的房间?除了那个人本来就在这里,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好吧。”史密斯先生还是妥协了:反正说实话对自己来说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是我找人做的。但那都是因为他想离开公馆!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还有,我没有让人打伤他。”
“你还说你不会参与我的事情!又一次。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他要离开的!”史密斯太太意识到自己和克劳利的对话还是被人听到了,但她没想到史密斯先生竟然会选择采取这种相当卑鄙的手段。她在看清克劳利全身的伤后甚至怀疑,要不是他反抗得足够剧烈,恐怕就不只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你不需要知道是谁告诉我的!我没想到这种事你还要瞒着我!汉娜,要知道我是你的丈夫!”
“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这件事。吉布森,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现在不仅伤的很严重,他的脸被划破了,而且我怀疑你派去的人还想要强奸他。”
史密斯先生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雾。“他本来就是干这种事的,不是吗?你对他太好了,难怪他会变成这样。”
“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姑娘们。还有安东尼。”
“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史密斯先生仍旧心不在焉地抽着烟,像是根本没有把自己妻子的话放在心里。史密斯太太板着脸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
“你没必要这么做的,你不应该插手我的事。他这么多年已经给我们赚了很多钱了。”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咱们夫妻之间还要这样。”史密斯先生笑了,他随手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走到桌子对面想要亲吻自己的妻子,没想到对方却躲开了和他的接触。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在那里。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问道,“还是想让他离开?”
“等他的伤完全好起来。”史密斯太太转过身看向他,“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没有放他离开了,你以后最好也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他还有一年多就30岁了,你觉得到时候以他的年龄愿意为他花钱的先生女士还会剩下多少?我们本来还可以利用他赚到更多的钱的!对了,你觉得他的伤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好?”
“起码一个多月。他的脸想要完全恢复可能还需要更久。”
“一个多月?绝对不行!就凭他现在的受欢迎程度一个月会让我们损失多少?最多两周,等他恢复的差不多就让他继续接客。至于他的脸,让他多抹一点你们女人的粉底不就好了。”史密斯先生面不改色地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他说着自己的决定,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意使用的物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史密斯太太犹豫了:“不行,这么做他会受不了的。他需要时间恢复。”
“你还要怎么样?干脆直接收养他算了,既然你对他那么好!他的存在是给我们带来收入的。要不然你开这家公馆做什么?你是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孩的吗?”
“吉布森——”
“你闭嘴!亏我还那么有耐心的跟你说这些!就是你的公馆、你的这些生意让我在聚会上都抬不起头!你知道那些先生们都是怎么看我的吗?”史密斯先生终于撕下了他虚情假意的伪装,转而开始直接威胁史密斯太太,“要么你接受我的说法,要么你今天就别想从这里离开!我早就告诉过你,汉娜,是你一直不肯听我的话。”
他盯着史密斯太太,一直到她点头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朝着妻子招了招手,没想到对方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径直从他的面前走出了房间。史密斯先生也没有生气,他再一次证明自己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TBC
Chapter 18: Save You Save Me 拯救你,宽恕我
Chapter Text
独自一人待在德兰冶公馆的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秋天,窗外街道两旁逐渐变色的白蜡树叶让克劳利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同样是秋天,却比现在还要冷得吓人。曾经那个被视为不详的红发男孩已经长大,他哭泣的身影在时间的流逝中化为齑粉,又慢慢凝聚成现在的克劳利。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街道发呆,已经有些凉意的风从没有完全合拢的玻璃缝隙间漏进来,飘动的窗帘划过克劳利的睫毛和眼睑。不到两周的时间太短,他身上较深的伤口根本来不及痊愈,只是勉强在皮肤表面结成了红褐色的痂,在被他用手指撕下后露出了里面浅粉色的嫩肉,和空气接触的时候传来隐约的刺痛。
克劳利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粉底,开始用它遮住自己身上的伤痕。
克劳利没想到自己在史密斯太太刚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就接受了。对方似乎也对他如此轻易的妥协感到惊讶,不过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最终史密斯太太不得不离开,走之前嘱咐克劳利“好好养伤”。
她暂停了克劳利每天的所有活动,要求男侍拒绝了所有想来找他的先生或者女士们,给了他充分的休息时间;她还会每天亲自进来帮他换药,用浸过热水的毛巾擦拭他淤青的皮肤。
但即便如此,克劳利的状态再也没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枯燥无味的生活一天天过去,终于史密斯太太在最后一次帮他换药的时候告知他明天将是他自受伤后第一次正式接客的日子。
他坐在椅子上,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很憔悴,左脸颊上一道从嘴角到延伸至眼睑下方的粉红色伤疤显得格外刺眼,大概是光线的原因,他原本鲜艳的红头发也变得有些暗淡。克劳利一次一次地将接近肤色的粉底抹在伤口表面,每一次按压带来的疼痛都会让他的手腕忍不住颤抖,他数不清自己已经涂抹了多少层,但伤疤确实被完全遮住了。
克劳利接着化好剩余部分的妆,整理好衣服,他一直等到窗外的欢呼声安静下去之后才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明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忍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感走到窗边,一把拉开遮挡视线的深红色棉布,金属环扣滑动时发出的摩擦声让克劳利的神经瑟缩了一下。他深吸几口气,隔着玻璃窗看向公馆外密密麻麻的人群。
分针越过数字“七”,德兰冶公馆门前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等候的先生们。克劳利已经接近一周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了,他努力地说服自己享受接下去发生的一切,而不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一个金色卷发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的目光略微停顿了几秒,没想到下一刻对方像是有感应那样突然抬起头,深邃的蓝色在数秒之间将克劳利牢牢包裹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克劳利朝着人群扯了下嘴角,然后迅速拉上窗帘,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坐在床边试图平复自己跳动的心脏。
那是亚茨拉斐尔吗?他不是早就应该离开,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克劳利的思绪一片混乱,他就这样呆滞地坐着,直到一名男侍推开房门站在他的面前,将一张写满名字和对应数字的纸张递到他的面前。
他的心脏再次狂跳了起来。克劳利的指尖掠过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他通常情况下都会被要求选择比最终确定的数量更多的数字个数,为的就是史密斯太太可以在其中加入一些她自己的想法——克劳利不确定今天她会怎么做,所以他还是按照了原来的做法:假装平静地在其中选出几个数字。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一位客人的到来。
脚步声响起,克劳利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男士:他穿着亚茨拉斐尔习惯穿的那种双排扣黑色大衣,戴着灰色领带,胸口左侧的胸袋里压着一块平整的白色饰巾,手上拿着顶端弯曲、镶有乳白色象牙的手杖。但男士的头发是棕色的短发,眼睛也是普通的深褐色。
克劳利松了一口气,他故作轻松地爬上床,倚靠在床板上。他半跪着伸手按压着男人的后颈,忍受着膝盖下方传来的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克劳利想象着那是亚茨拉斐尔的脸,但他闻到的气味却不属于他,他的胃里突然间开始痛苦地抽搐。
那名男士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用手抚摸着克劳利的身体,从脚踝到大腿内侧、腹部、侧腰,最后落在他的胸口上。期间有几次碰到了他刚长出不久的嫩肉或者瘀伤,克劳利都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心仍旧很痛,但他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做出反应来回应对方的动作。
男人从肩膀开始脱下克劳利的衣服,他的动作算不上轻,但也远远达不到可以带来疼痛的地步。克劳利不知怎么却突然开始流泪,他惊慌地想要伸手去擦,可是下一秒又想起用来遮盖伤口的粉底。身体感受到的压力像是无意间拨动了某个开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只能任由泪水划过他的侧脸。克劳利偏过头想要避开男人的目光,但在这样的角度下他已经被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他的面前,眼泪将脸上的粉底慢慢溶解,露出狰狞的伤疤。
“这是什么?”
男人的脸色阴沉下去,两人间的气氛瞬间消失。“天哪,真恶心。”他立刻推开克劳利的身体,拿起自己所有的东西后便走出了房门。克劳利的头用力地撞在床板上,他听见愤怒的喊声远远地传过来,更多的泪水涌了上来,他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闭上眼睛,拉过一旁的毯子将自己半裸的身体包裹起来。
///
亚茨拉斐尔看着原本聚集在身边的人群逐渐消失在面前的建筑门口,半夜的凉风仍然以同样的频率和角度侵袭着他的身体,但他却感觉到了一些之前还没有的寒意,像是心突然空出一块那样。
亚茨拉斐尔确定克劳利肯定已经看到了自己,因为他注意到了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捕捉到了那双还没来得及移开的琥珀色眼睛。他不知道克劳利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他只知道他又一次错过了和对方的见面。亚茨拉斐尔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直到他听到公馆门口传来的吵闹声。
他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了正在和史密斯太太争吵的男士——如果他没认错的话,他就是刚刚第一个选中数字的人。亚茨拉斐尔从人群中挤过去,男士还在大喊着什么,他询问史密斯太太事情的经过,然后毫不犹豫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20英磅的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把下一个人的名额给我,现在就带我进去。”
史密斯太太迟疑了一下,最终她还是让身旁的男侍带着亚茨拉斐尔进入了德兰冶公馆。亚茨拉斐尔停在那扇他曾经见过无数次的木门前,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侍敲了敲门,不过里面并没有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就是这里,先生。”男侍朝他点头示意,随后便离开了,将亚茨拉斐尔一个人留在空荡的走廊上。
他习惯性地伸手握住门把手,一直到房门在他的面前慢慢打开,亚茨拉斐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慌乱。
亚茨拉斐尔开始慢慢地朝着房间里走去。在克劳利对他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后,亚茨拉斐尔也曾为自己冲动的离开而悔恨了好几天,这些天里他都没有再去找过克劳利,等到他再一次来到德兰冶公馆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对方暂停接客的消息。自此之后亚茨拉斐尔每隔几天都会来找他一次,直到今天才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窗口亮起的灯光。
“克劳利,你还好吗?”他已经走到了床尾,看见了蜷缩在被子之中间的红发男孩。用来裹住他的羊毛毯的长度明显不够,他的双腿从大腿中部往下都露在外面,克劳利脸朝下埋在枕头里,红色的头发凌乱地落在床单上。“是我,亚茨拉斐尔。”
“不要过来。”克劳利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颤抖,“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克劳利。跟我说话,好吗?” 亚茨拉斐尔将手杖放在小桌子旁边,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梳理着克劳利的头发。克劳利一开始还表现得十分抗拒,但是亚茨拉斐尔的力量却不容他反抗,所以他最终安静了下来,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放心,这里只有我。”
亚茨拉斐尔尽力保持着冷静。他很少主动触碰克劳利,可是这一次他却不受控制的想要去抚摸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的克劳利看上去很脆弱,一点都没有他们几个月前见面时的那种骄傲和轻松。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提起导致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的话题。
克劳利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动作间胸前深红色的羊毛毯滑落下来,露出他一侧的肩膀。他的眼眶泛着红色,脸上带着已经干涸的泪痕,左侧脸颊的伤痕在泪水的刺激和他自己反复的擦拭中变成了深红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亚茨拉斐尔吃了一惊,他的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但克劳利还是感觉到了。他肯定感觉到了。
“现在你看到了——我是不是很恶心…这么肮脏……现在你都看到了,你满意了吗?现在你可以走了,离开我……永远也不要回来……”
他说完想要再次把脸转回去,不过这一次却被亚茨拉斐尔阻止了。他没有挣开克劳利的抓握,在这个姿势下用手轻轻地固定住他的头,按揉着他的发根。“不,克劳利,我要带你离开。这次我必须要带你离开这里。”
“不要……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必须要带你离开。”亚茨拉斐尔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你相信我,好吗?不管你之后怎么选择,但你现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
克劳利低声呜咽起来,他没有对亚茨拉斐尔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亚茨拉斐尔,一只手用力地攥住毯子的边缘。
亚茨拉斐尔安抚着面前的男孩,他拿起手杖,走出了房间。他意识到现在的克劳利很敏感,外界稍微的变化都会让他产生对自己不利的情绪,但亚茨拉斐尔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他必须要快速解决这件事。
他叫住经过的男侍,让他去找史密斯太太,而自己则站在克劳利的房间外等待。不一会儿男侍和史密斯太太走了过来,她看起来有点紧张。
史密斯太太示意男侍先离开这里。现在就只剩下她和亚茨拉斐尔两人。
“我要带克劳利走。”亚茨拉斐尔说,他没有给对方丝毫争辩的余地,干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怎样才能带他离开?”
“他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克劳利受伤的事情已经被发现,就算之前的男士不说,也会有更多的人发现他脸上的伤疤,他从被彻底毁容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是能够给德兰冶公馆带来金钱的商品了。史密斯太太在心里纠结了一下:她还需要一个说法来打发她的丈夫。“500英磅,先生,他就是您的了。”
亚茨拉斐尔皱了皱眉,她的说法就好像克劳利是一件可以随意定价的商品。他一言不发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叠不算很厚的纸币,将这些钱放在史密斯太太的手上。
“这里是200英磅,剩下的等会儿会有人来给你。我离开的时间里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你今晚的所有损失我会赔偿。”
亚茨拉斐尔走出德兰冶公馆。门外的人再次开始聚集,不久前的争吵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太大的影响。他拦下一辆黑色的汽车,打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去伊顿广场48号。麻烦快一些。”
他恍惚了一阵,仅仅过了大约5分钟,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站在一栋建筑旁的街道上。他从车库里开出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汽车。在再一次去到德兰冶公馆之前,他准备先回一趟自己位于苏活区的书店。
亚茨拉斐尔先是给远在苏格兰的侄女打了一通电话。她很久之前就曾表示过自己想要来书店帮忙的想法,只不过当时亚茨拉斐尔并不缺少人手,所以不得不拒绝了她,不过现在他需要她的帮助——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帮忙照看书店。亚茨拉斐尔挂断电话,简单地交代了乔尼几句。他又来到街道对面的花店外,叫出正在店里打包花束的玛姬。
“斐尔先生,您有事找我?”
“是的,有件事恐怕需要你帮忙,需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你的店可以照顾的过来吗?”
“晚上的顾客没那么多,梅洛蒂一个人可以的。”玛姬一边说着一边脱下系在身上的围裙,她跟着亚茨拉斐尔一起返回他的车上。汽车载着两人在夜晚的路灯下飞快地行驶着,窗外的人行道和零星的路人倒退着消失在车身的金属框架后。
“玛姬,这里是400英磅,等会儿你进去之后帮我交给史密斯太太,她会知道的。然后你帮我从那里把一个人带出来,我会在后门等你。”
玛姬有些震惊,但她没有犹豫地接过他手中的钱。
亚茨拉斐尔停在德兰冶公馆另一侧的街道上,这里明显没有什么人,道路两旁的路灯仍然在尽职尽责的发着光。他看着玛姬走进了不远处的建筑。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亚茨拉斐尔的心一点一点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对克劳利的状态很是担忧,但他也只能祈祷玛姬能够安全地将他带出来。
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对于亚茨拉斐尔来说仿佛度过了一整个世纪。最终他看到两个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玛姬搀扶着克劳利出现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亚茨拉斐尔让她将男孩送进汽车的后座,然后他下了车。
亚茨拉斐尔从钱包里取出一张10英磅的钞票,将它递给面前的玛姬。“很抱歉今晚耽误你的时间,但我恐怕没法送你回去了。”玛姬推辞了半天,最终她还是没法说服亚茨拉斐尔,只能收下了他递给自己的钱。
“斐尔先生,我可以知道您是要去哪里吗?”玛姬问道,她认出被自己带出公馆的红发男孩和她之前在亚茨拉斐尔的画像上见到的正是同一个人。“您要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写信过来的。”亚茨拉斐尔拉开车门,他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着的克劳利,轻轻地叹了口气,“再过一段时间吧。不确定会是多久。”
玛姬拿着那张紫色的钞票站在原地,看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建筑亮起的霓虹灯后。
TBC
Chapter 19: Indelible Childhood 不可磨灭的童年记忆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亚茨拉斐尔没有掏出怀表确定时间,从厚重的云层间散发出的星光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在离开将近十年后,他再次回到了威斯特摩兰,回到了这个存在于他童年时代的建筑前。
相比于伦敦城几乎无处不在的夜间娱乐,地理位置较为偏远的安布塞德小镇则是早早的就进入了夜晚的时光。由于亚茨拉斐尔的住处附近房屋不多,而且现在的时间已经太晚了,只剩下道路两旁零星的路灯还在散发着过于明亮的光线,他只能在漆黑中勉强看清周围事物的轮廓。不过现在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里的道路并不像伦敦城区那么平整,而是以小路居多,允许车辆通行的部分也显得有些坑坑洼洼——出现在亚茨拉斐尔记忆中的交通工具更多的是马车或者马匹,而不是汽车,即使他们很早就拥有了它——连续几个小时的驾驶让他感到有些疲倦。亚茨拉斐尔打开后排的车门,克劳利已经靠在皮革座椅上睡着了,他蜷缩在自己的羊毛毯里,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隐约能看见一件到小腿的深色长裙,但是他没有系好胸口处的扣子。
亚茨拉斐尔顾不上这么多,他探进后座半个身体,将手肘从克劳利的后背伸过去,慢慢地将他的身体挪了出来。他抱着克劳利走近眼前的建筑,在这种姿势下打开大门有点不方便,不过亚茨拉斐尔尝试了一下,最终还是成功打开了。
他用手肘掀开覆盖在桃木沙发上的遮罩,浅棕色的布料表面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灰覆盖,亚茨拉斐尔屏住呼吸,弯下腰将克劳利放在沙发表面柔软的垫子上,从盖在柜子上的布下拿起一盏小巧的煤气灯。
他又找出一小盒火柴,在盒子侧面粗糙的擦条上迅速地滑动了一下,橙红色火苗跳动着开始向下吞噬供给自己燃烧的物质。亚茨拉斐尔打开煤气灯的金属盖子,他一边祈祷这个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老物件还能使用,一边划动手上的火柴。他熄灭火柴,扭动煤气阀门,一小簇火光在玻璃罩内部稳定的亮起,隔着玻璃向外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亚茨拉斐尔提着灯顺着楼梯向上走去,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房间。推开木制的房门,他沿着墙纸凹凸不平的纹路触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下去的瞬间,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被暖黄色的光线填满。亚茨拉斐尔环视着房间,随后将遮在床上的布掀开。现在他要庆幸自己选择了更加现代化的床的样式,而不是维多利亚式带有精美雕刻和纹样的那种——最重要的是没有碍事的床帘,否则现在肯定落满了灰尘。等到确保房间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之后,亚茨拉斐尔又匆匆返回了客厅。
克劳利仍然躺在沙发上。他的眉毛开始从紧锁的状态慢慢舒展,红色的头发垂落在地板上,发尾处沾上了一些不起眼的灰尘。亚茨拉斐尔再次抱起他,这一次克劳利嘟囔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拉紧身上的毯子。一直到亚茨拉斐尔抱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将他放在铺着羽毛被的床上,克劳利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亚茨拉斐尔给克劳利盖好被子。他静静地看着陷入沉睡的红发男孩,叹了口气走出房间。他实在是太疲惫了,没有更多的精力再给自己整理出另一间用于睡觉的地方,于是亚茨拉斐尔只好先在刚刚的沙发上靠了一会儿。他很快就睡着了,甚至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不舒服,最多是明天后背可能会有点痛。
第二天克劳利是被自己的噩梦惊醒的,他下意识地坐起来掀开被子,然后他的双脚落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克劳利愣住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德兰冶公馆的房间里了。
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奶油色的墙纸,上面用凹凸的纹路装饰着花朵和藤蔓,除此之外还挂着很多风格一致的像是油画一类的作品,装饰着同色系的木制框架;桌椅、柜子之类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布。他眯起眼睛看向悬挂着的米白色丝绸窗帘,阳光从轻薄的布料后透出来,洒在房间里,克劳利不自觉地靠近阳光在床上投下的亮点。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克劳利赶紧把双腿缩回床上。走进来的是亚茨拉斐尔,他的头发有点凌乱,没有穿大衣,但是其他的衣服仍然很整齐,克劳利认出这还是他昨晚穿的那套,他的手上端着一个瓷盘和一个杯子。
看着亚茨拉斐尔忙乱的动作,克劳利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个盘子,盘子里面放着煎蛋、黄油面包、煎蘑菇等好几样食物,还有一小块点心。亚茨拉斐尔将手中的红茶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从旁边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克劳利的床边。
“早上好,克劳利。我担心你不想下床,所以我把早餐端过来了。”亚茨拉斐尔把银质的叉子递给克劳利,后者咽了咽口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盘子里的食物,但是身体却迟迟不肯移动一下,“你可以在床上吃。不过我没找到床桌在哪里,所以你恐怕只能先端着了。你知道,时间过去太久,有些东西我一时记不起来。”
克劳利倒是不介意这个,他从来没有在吃早餐的时候用上过那些东西——不过他也从来没被允许在床上吃过早餐。
“昨晚我带你离开了伦敦城。我们现在在英格兰的西北部,差不多快要到苏格兰边界了,所以这里是不会有人认识你的。而且一般也没人会来。你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只要安心养伤就好。”
克劳利正用牙齿在叉子的帮助下撕扯着嘴里的培根,听到这句话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亚茨拉斐尔没有停顿很久,而是继续说着。
“我看到你的脸受伤了。你需要治疗。”克劳利突然开始加快将食物送进嘴里的速度,亚茨拉斐尔怀疑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咀嚼。“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你还有其他地方有受伤吗?”
克劳利还是没有说话。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克劳利吞咽时发出的声音。亚茨拉斐尔趁着他吃早餐的时间走过去拉开了窗帘,用编织的绑带将层叠的窗帘固定在两侧,只留下最外层轻薄的白色纱帘。克劳利觉得待在房间里让自己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他只是稍微疑惑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什么不适时的评论。
一直到吃完早餐,克劳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喝光了杯子里的红茶,把所有餐具都放回床边的柜子上。他看到亚茨拉斐尔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但他只是赶紧避开了它们,再次缩回被子里,把脸转向对着墙壁的另一边。他听到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克劳利闭上眼,打算重新睡个回笼觉。
经过大约二十分钟,他不仅没有睡着,反而感觉自己的大脑变得越来越清醒了。克劳利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动不动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上格格不入的电灯发呆。
亚茨拉斐尔又进来了,克劳利注意到他这次端着一个黄铜的盆子,边缘还搭着一条浅棕色格纹的毛巾。他将盆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把毛巾浸在水里。
“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又抹了粉底,里面的化学元素可能会刺激它。所以我必须得帮你把粉底擦掉。还是你要自己来?”亚茨拉斐尔拧干毛巾上的水,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克劳利的脸,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的化妆品擦洗掉,期间又清洗了几次毛巾,直到最后盆子里的水变得浑浊。
克劳利左脸的伤口毫无掩盖地暴露在外,伤口呈现深红色,外侧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他紧闭着眼睛,想要偏过头躲开亚茨拉斐尔的视线,但是额头上传来的轻微压力又让他不敢轻易动弹一下。
“天哪!伤口大概是已经感染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左侧半边脸即使和空气接触都会传来一阵刺痛,克劳利轻轻地吸着气,尽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他不想引起亚茨拉斐尔的注意。“等我一会儿,克劳利,我得去找找还有没有可以用来治疗的药。希望还有。”脚步声慢慢减弱,克劳利睁开眼,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试探着触碰了一下,立刻又呲牙咧嘴地缩了回去。
亚茨拉斐尔回来了。克劳利猜测他应该是找到了什么,因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身体扶起来,让他倚靠在床板上。全程克劳利都没有说话,任凭亚茨拉斐尔摆弄着他的四肢,他看到亚茨拉斐尔拿出一个小瓶子和一小团棉花,将瓶子里的液体滴在棉花上。
“我现在要用酒精给你的伤口消毒,这可能会有点痛。”亚茨拉斐尔用棉花轻轻地擦拭着克劳利脸上的伤口,他感觉到后者开始颤抖,“其他的药看起来都放了很久,只有这个或许还能用。看来下午我得去买一些棉签和其他的东西了,你就在这休息就好。”
亚茨拉斐尔又往棉花上倒了几滴液体,他感觉到克劳利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而且力度还在不断加大。棉花最后一次接触伤口的时候,克劳利终于忍不住发出低声的痛呼,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后倒在用来支撑身体的靠枕上。
“要是痛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亚茨拉斐尔担心地想要回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手臂。克劳利朝他摇了摇头。亚茨拉斐尔很无奈,他只能沉默地收拾好放在柜子上的东西,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亚茨拉斐尔停住了脚步。
“亚茨拉斐尔,你的书店怎么办?”克劳利终于说出了他离开德兰冶公馆后的第一句话。但亚茨拉斐尔没想到他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询问关于自己的问题,而是连他都没怎么考虑过的书店。“你之前说过——经营书店是你的乐趣……”
“哦,我的书店。我已经找人来帮忙看管我的书店了,而且那里还有乔尼,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亚茨拉斐尔转身看向克劳利,但他失望的发现对方并没有在看自己,“那确实是我的乐趣之一。”
电话铃声突然从外面传来,亚茨拉斐尔来不及说完话,便匆忙地端着手中的盆子离开了房间。他顺着楼梯下到位于一层的客厅里。今天早晨他起来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这栋房子,主要是将盖在家具上的布罩掀开,由于这里没有除了克劳利和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所以亚茨拉斐尔只整理出了他们目前需要的部分。铃声的来源就是摆在立柜上层的那台木制的电话机,它的听筒和话筒部分是黄铜的材质。
亚茨拉斐尔接起电话,一个活泼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亚茨拉斐尔叔叔!我已经到书店了!”电话线另一端的人显然很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现在的感受。“您的书店看起来真不错,这里有好多书啊!那我平时可以看吗?您知道的,没有客人的时候。我肯定不会耽误工作的!”
亚茨拉斐尔笑了:“当然可以。我昨天已经交代乔尼给你介绍一些相关的事项。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是一个大约十六岁左右的男孩吗?我已经见过他了,不过他刚刚跑去隔壁的花店找……他说那个女孩叫梅洛蒂——了。但是我有点害怕,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
“但你不能老是待在家里。街道对面的花店店主玛姬和‘喜鹊巷’餐厅的主厨妮娜是我的朋友,她们都是很好的人,你没事的时候可以跟她们交谈。”亚茨拉斐尔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想象着自己的侄女就在面前——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好了,穆里尔,有空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吧……哦!我看到乔尼正准备回来,那我下次再给您打电话!”
穆里尔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持续且稳定的白噪音。亚茨拉斐尔收拾好从克劳利房间拿出来的所有东西,走进了厨房,接下来他需要给他和自己准备一份午餐,然后他就可以去附近的小镇上买一些必须的物品。这栋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很多东西经有些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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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利趁着亚茨拉斐尔出去的时候从床上下来了一段时间。他先是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儿,把盖在每件家具上的布都掀开看了看:确实像他想象的那样,几乎全部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跟他记忆里的有点相似。不过到了下午他下床的事就被亚茨拉斐尔发现了,因为每块布上的灰尘都少了很多,克劳利以为他会怪自己乱动东西,可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并没有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他原本还想着看一看房间外是什么样的,但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而且全身也没有力气,所以他不得不重新躺回床上。窗外慢慢变化的阳光让克劳利变得昏昏欲睡,他两次醒来的时候都看见亚茨拉斐尔坐在自己的身边,亚茨拉斐尔会在他吃饭的时候一直陪着他,但却什么都不说。他这样做克劳利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天,一直到晚餐后大约半个小时,克劳利再次见到了亚茨拉斐尔。
这次他还是端着一盆水,但是他没有拿之前那瓶酒精和棉花了。中午的时候亚茨拉斐尔还是用酒精给克劳利的伤口消了毒,但是他稍微稀释了一点,即使这样克劳利还是感觉痛得不行。
亚茨拉斐尔把盆子放在柜子上,他先是用水再次清洗了一遍克劳利的伤口,然后从一小包棉签里取出一根,伸进装满医用酒精的瓶子里,让棉花吸满里面的液体。他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伤口的边缘,仔细地观察着男孩的反应。直到消毒结束,克劳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眼神始终飘忽不定,就是不肯直视亚茨拉斐尔的目光。
亚茨拉斐尔收起装有医用酒精的瓶子,他看见几颗鲜红的血珠停留在克劳利的嘴唇上,此时正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地滚落到他的唇边。克劳利又睡着了,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发炎导致的轻微发热。亚茨拉斐尔用毛巾擦去他嘴唇上的鲜血,他让男孩平躺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所幸现在的温度不算高,不过亚茨拉斐尔为了避免他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发烧,还是暂时留在了克劳利的房间里。
TBC
Notes:
又忘记更这边了
Chapter 20: Beautiful Young Man 漂亮男孩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从睡梦中惊醒,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按揉着那里的皮肤。他昨晚又是在沙发上度过的,不过幸好他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找出了母亲最喜欢的一把沙发椅,才让他免于今天一整天的浑身酸痛。它是用灰色亚麻布料制作的,填充物里安装了弹簧,这样一来它就变得更加适合躺卧。不过这个沙发椅刚买回来没多久,就被祖母丢进房间的角落,并禁止他们再把它拿出来。她确实有点太古板守旧了。
他已经脱下了昨天穿着的那一套正式的西装,换上了更适合家庭氛围的羊毛衫和长裤。现在的客厅里遮罩已经被全部撤下,家具们都摆在亚茨拉斐尔能够看见的地方,他环视客厅一圈,都没能找到把他吵醒的罪魁祸首——那大概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在脑海里回忆着昨天晚上的经历。突然间亚茨拉斐尔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让亚茨拉斐尔的双腿一阵发麻,他及时扶住座椅的靠背,不敢有片刻的迟疑,快步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昨天晚上他担心克劳利低烧之后可能会口渴,所以就喂他喝了一点水,然后他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就离开了。那么声音的来源就只有可能是克劳利的房间。
亚茨拉斐尔推开门,发现克劳利摔倒在地上,正艰难的用双臂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瓷杯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散落成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片。
他的长裙下摆折叠在小腿上,脚踝处有一块红肿的凸起,亚茨拉斐尔猜想克劳利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扭到了脚,毕竟床的高度并不算低。
他赶紧走过去,双手从背后绕到克劳利的胸口,将他从地板上扶起来。他先让男孩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抽出一只手想要把他抱起来。
在这个姿势下亚茨拉斐尔的脸距离克劳利的胸口很近,他感觉到几根发丝在自己的脸上滑动,痒痒的,克劳利的喘息声落在他的耳朵里。异样的感觉亚茨拉斐尔愣在原地几秒,但是他立刻就察觉出有哪里不太对劲:克劳利的气息很急促,而且十分不规律。他将克劳利的身体平放在床上,转身想要重新给他倒一杯水。这时克劳利却又开始咳嗽起来。
亚茨拉斐尔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看不出克劳利身上还有哪里有明显的伤口,而且对方又明显没有办法立刻告诉自己,现在只有水或许还能有些效果,但克劳利的手却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手腕,阻止了亚茨拉斐尔想要下楼倒水的脚步。亚茨拉斐尔当然可以选择直接离开,但他总觉得克劳利有话想要对自己说。
克劳利的喘息变得一次比一次重,亚茨拉斐尔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被他的状况提到了嗓子眼。
亚茨拉斐尔感觉环绕在自己手腕处的力道突然加大,躺在床上的红发男孩痛苦地皱起了眉毛,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亚茨拉斐尔试图听清克劳利究竟说了什么,但直到后者的反应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才勉强从模糊的话语里分辨出这些杂乱无章的单词。
克劳利现在很痛苦。
他的身体开始不断扭动,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有部分开始滑落下去,与此同时他缩回了拽住亚茨拉斐尔的手腕,伸向自己的左侧胸口。但克劳利的意识仍然十分不清醒,所以他只是在挥动中弄乱了自己的衣服,并没有成功抑制住身体上传来的疼痛。
亚茨拉斐尔俯下身,伸出手握住克劳利的小臂。他必须要先确认位置,然后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
他坐在床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克劳利的皮肤上:“克劳利,是这里吗?”没有反应。“这里呢?还是这里?”克劳利没有明显的动作,他看上去仍然很痛苦,一层薄薄的汗水覆盖在他额头的皮肤上。
“是这里吗?说点什么,克劳利,否则我没办法帮你。”
亚茨拉斐尔用空着的手帮克劳利擦掉汗水,他一次又一次地询问着位置,直到最后克劳利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亚茨拉斐尔低声说了句抱歉,他小心地解开克劳利衣服上的扣子,小心翼翼地将布料从肩膀处拉了下来,一直到自己刚刚触碰到的那个位置才停止,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皮肤没有明显的凸起,证明不是骨折,只是他苍白的皮肤上有一点浅淡的红色痕迹。
亚茨拉斐尔猜测应该是内部的骨头上的伤,说不定是肋骨,但现在除了缓解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栋房子太古老了,古老到甚至没有冰箱,所以亚茨拉斐尔不得不放弃寻找冰块,改为先用毛巾浸泡在凉水里,再一遍遍地平铺在克劳利的胸口上,希望这样能起到跟冰敷同等的效果。重复十多次之后,克劳利终于开始平静下来,他不在颤抖挣扎,呼吸也变得平稳了很多,在这期间他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亚茨拉斐尔听不清的话,现在也全部消失了。克劳利看上去像是再次陷入睡眠一样平静。
亚茨拉斐尔松了一口气,他拧干毛巾里剩余的水分,先是擦干了自己的手臂,随后又开始帮克劳利擦拭胸口的水滴。他注意到他的衣服被打湿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着凉,但是亚茨拉斐尔又不确定克劳利现在究竟是否处在清醒的状态,也不好再去打扰他。亚茨拉斐尔看着地上的陶瓷碎片,他打算先把水端出去,然后再来收拾这里。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是你吗?亚茨拉斐尔,”他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孩,发现他似乎并没有醒,只是下意识地叫住了自己。
即便如此,亚茨拉斐尔还是回应了他。“你怎么了,克劳利?你的胸口也受伤了,大概是肋骨的问题,但我暂时还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我必须得掀开你的衣服才能帮你缓解,很抱歉没有先征求你的同意,但你当时看上去很痛苦。”
“亚茨拉斐尔…为什么你要带我离开,我……你还看到了我的伤。我……他们说我很肮脏…很恶心……”
克劳利模糊不清的声音传进亚茨拉斐尔耳朵里,他恨不得现在就放下手中的盆子,弯下腰抱起这个脆弱的男孩。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你一点儿都不难看,你很好。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亚茨拉斐尔深吸几口气,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你会很安全的。”
他猜测肯定有人曾经这么跟他说过,这件事或许对他精神上的影响很严重,所以他才会将这些话一直记到了现在。他安慰着克劳利,虽然对方大概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的伤口会愈合的。你会恢复得很好。”
“…不……我很……,我——”
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亚茨拉斐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走过去想要更近距离地看清克劳利的状态,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他看见一双大睁着的琥珀色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亚茨拉斐尔想要趁这个机会对克劳利说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就好像被噎住那样,只能发出几个不成句的音节。
阳光将窗帘的细蕾丝边染成金色,整个房间在光线的照射下变得明亮起来。
“克劳利。”
“我说了让你离开,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终于清醒过来的红发男孩垂下眼皮,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亚茨拉斐尔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了犹豫,他知道克劳利是故意这么说的。也许他只是想要再一次推开自己。
亚茨拉斐尔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放心不下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嗯,跟你聊天让我很愉快。”
克劳利沉默了。就在亚茨拉斐尔以为他对自己的回答不是很满意,还想要继续追问下去或是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他的动作很缓慢,有些迟疑,但是亚茨拉斐尔还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着,没有想要开口催促的意思。
终于克劳利坐在了床边,他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亚茨拉斐尔,眼睛里浮现出期待的情绪。
“我可以去洗个澡吗?”
“你的身体——”
“……不可以吗?”克劳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被子。
“当然可以。但你的其他伤口——需要我帮忙吗?”亚茨拉斐尔想要把装满水的盆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但克劳利却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握住亚茨拉斐尔伸向自己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的重量靠在他的身上,克劳利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痛到没法走路的地步,他只是想多依赖亚茨拉斐尔一些,好让对方意识到自己需要他。
“我自己来就行。以前这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他还是下意识拒绝了亚茨拉斐尔提供的帮助。克劳利在亚茨拉斐尔的搀扶下走下楼梯,他被带到一扇雕刻着复杂纹路的木门前,他伸出手抚摸着嵌在凹痕里的金色痕迹,即使是在亚茨拉斐尔离开的时候,克劳利也没有允许自己随意地走动,他安静地站在房门前,手指搭在黄铜的把手上。
“我给你拿来了药,这里是棉签和纱布,等会儿你可以自己处理一下。还有衣服,放在架子上。如果你还需要什么,随时叫我就行。”
亚茨拉斐尔拿着东西回来了,他疑惑地看着愣在门口的克劳利,伸手推开浴室的门。克劳利在他抬手的瞬间迅速收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对方皮肤上温暖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传来,他在恍惚中看见亚茨拉斐尔在不远处的浴缸前弯下腰,一只手放在金属旋钮上。
“不用!”
克劳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看着亚茨拉斐尔的身影消失在出门后的转角处,紧绷的身体突然间放松下来。他锁好浴室门,深红色长裙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上,克劳利脱下自己的鞋子,光脚踩在整洁的瓷砖表面。
温热的水流慢慢的填满陶瓷的浴缸内部,刺激着克劳利长时间被遮盖住的皮肤,倾斜的靠背正好能让他舒适地靠在上面,不至于完全滑落、沉没到水里。这对于克劳利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环境,不再狭小的空间也没有了那种令人呼吸不畅的感觉,但他却仍旧有些不舒服。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克劳利这么安慰自己。
他一遍一遍地搓洗着自己的皮肤,直到表面开始泛红,在与水接触后产生轻微的刺痛感后才停了下来。没有了衣服的遮挡,克劳利身上的疤痕和淤青都露了出来,他用亚茨拉斐尔拿来的药涂抹在伤口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男装了,这种不再露出大面积皮肤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克劳利还是穿上了这些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推开门走出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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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在离开克劳利后先是再次返回了他的房间,碎裂的瓷片还是像原来一样散落在木地板上,还有被他不小心洒下的水珠。清理这些痕迹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亚茨拉斐尔很快就完成了这项工作,走下楼梯的时候他特意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浴室的方向,担心自己可能会错过从那里传出的克劳利的声音。
不过亚茨拉斐尔觉得是时候给自己的房间铺上地毯了。
现在的时间已经不早了——起码对于吃早餐来说——亚茨拉斐尔简单的用昨天新买来的麦片做了一些燕麦粥,里面放了牛奶和各种干果。
这是他和一位从美国来的年轻人交谈时学到的吃法,之前还在书店的时间里,他曾经这么给乔尼做过,男孩很喜欢尝试不同的早餐形式,而且这么做确实非常快速,也不会很耽误时间。
他又用一些的新鲜蔬菜拌好一份沙拉,再取出两片烤好的面包和未开封的黄油。现在再来煎些什么大概是来不及了,不过就这些也可以勉强算的上一份不错的早餐。
亚茨拉斐尔通常情况下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在做菜方面,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以前他只是将这些作为一种用来打发时间的活动,但现在只有他和克劳利住在这栋房子里,这意味着他必须得成为那个负责他们饮食的人。现在只是刚过了一天,亚茨拉斐尔就发现自己实际上很喜欢做这件事,尤其是当这些食物最终也会进入克劳利的胃里的时候。
亚茨拉斐尔将做好的早餐分几次端到餐桌上,他在两片面包上分别涂抹上黄油,放在空出来的盘子里,沙拉碗被摆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生菜叶和酱料混合得恰到好处。就在他拿着餐具再次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听见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克劳利的身影出现在二楼栏杆后的过道上。
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虽然水滴落下的频率并不算快,但他肩膀处的布料明显已经被打湿了一小片。克劳利穿着一件没有过多纹路装饰的白色开领衬衫,衬衫的下摆被他塞进裤腰里,褶皱从腰带的位置开始向下延伸,最终停留在略微宽大的裤脚处。经过之前的相处,亚茨拉斐尔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克劳利的女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对方打扮成更符合自己原本性别的样子。
“我可以用放在浴室里的毛巾吗?头发太长了,我没办法完全拧干。”克劳利犹豫着问道。
亚茨拉斐尔回过神,将手中的银质汤勺分别放进两人的麦片里,叉子斜靠在放有面包片的盘子边缘。“哦,抱歉,我忘记了那个。你可以用那些毛巾。不过你最好拿下来擦,我刚准备好早餐,是麦片粥和沙拉,还有面包片,再过一会儿它们可能就凉了。”
克劳利回到浴室拿出一条毛巾,他一边擦着从自己头发上滴落下来的水滴,一边顺着楼梯往下走,他坐在餐桌旁,柔软的坐垫和靠背让他的全身瞬间放松下来。等到头发差不多不再滴水的时候,克劳利才开始小口地吃自己面前的碗里的麦片。
昨天他还以为亚茨拉斐尔端给自己的食物都是由专门的人准备的——毕竟以他的身份,克劳利实在不相信他会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直到今天走出房间,他才意识到这里竟然真的只有他们两人,难怪亚茨拉斐尔会亲自给自己上药,甚至连他们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
克劳利咬了一口涂满黄油的面包,他机械地咀嚼着,轻微的咸甜气味划过他的味蕾。他的思绪很混乱,也许还有一点莫名的酸涩,他明白亚茨拉斐尔的行为全部都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但是他呢?克劳利所做的只是再一次把他推离自己的身边。
TBC
Chapter 21: In the Middle of Two Centuries 跨越世纪的分界线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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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镀金的黄铜指针在装饰着珐琅画的表盘上再次跳过一格,清脆的“咔哒”声从木制座钟的内部传了出来,老式的钟表总会时不时出现这种毛病。亚茨拉斐尔喝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红茶,起身开始收拾两人的餐具。
在他的印象中,每隔半年这座钟内部的齿轮都需要进行一次润滑——为了保证计时的准确性——即使后来在各方面都要远远优于机械部件的电子技术已经诞生,但这座代表上个世纪产物的存在还是被留在了这栋房子里。自从亚茨拉斐尔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关注过它,而现在又到了要给它进行润滑的时候,不过这对于他来说显然是有些困难。
克劳利又开始用手指拨弄着他半干的头发,他好像在等亚茨拉斐尔先开口。自从他离开房间后似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总是在询问亚茨拉斐尔的意见,现在也是如此,只要对方不想说话,他也不会主动说些什么。
亚茨拉斐尔耐心地等着克劳利就着加糖的红茶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一边从他的面前拿起使用过的餐具,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你想过剪头发吗?我是说,你现在已经离开那里了,你可以换一个你更喜欢的发型。”亚茨拉斐尔特意让自己的动作慢下来,好留给克劳利足够的思考时间。
果不其然,男孩在几秒后终于开口了。
“我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亚茨拉斐尔放缓语气,克劳利谨慎的态度让他感到很难过,“以后你在做什么之前都不必询问我的意见。在这里我们是平等的,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克劳利挣扎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移开看向亚茨拉斐尔的视线。
他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有些害怕那双蓝色的眼睛,尤其是知道它们正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亚茨拉斐尔没有对此说些什么,他或许是在这件事上并不太在意。
“不过我得先去清洗一下这些餐具,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克劳利。等会儿我带你去。”
克劳利打算说些什么,但亚茨拉斐尔已经走开了,他只能收回那个问题,重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虽然亚茨拉斐尔说他可以随意使用客厅里的家具——各种椅子,包括那个引人注目的桃木沙发——不过他觉得即使是最普通的椅子都很舒适,比自己在德兰冶公馆用过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所以他也就没什么好挑的了。
等到亚茨拉斐尔将仍在滴水的盘子放进橱柜架里,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克劳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拿着因为沾满水而变得潮湿的米色毛巾,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姿势有些僵硬。亚茨拉斐尔带着他走上了楼梯,房间里所有用来遮挡家具的布已经被他全部收了起来,一张细木镶嵌镀金铜部件的小桌子靠着墙壁摆放着,上面放置着一面几乎可以照到整个上半身的玻璃镜子。
亚茨拉斐尔从下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深褐色的木制梳子和一把剪刀,他拿着剪刀在克劳利的长发上比划了半天,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会剪头发的事实。好在克劳利提出可以由自己来的建议,亚茨拉斐尔同意了,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收拾一下刚刚被使用过的浴室。
亚茨拉斐尔将剩下的纱布和药放进小包里,他看见克劳利搭在金属横杆上的长裙,考虑到自己应该先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他最终还是把裙子叠好后拿在了手上。亚茨拉斐尔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推开面前紧闭的房门。
他走近背对着自己的克劳利,对方正用手指梳理着自己全新的发型,整洁的实木地板上多了很多打着卷的红色发丝。克劳利把剪得并不算短的头发全部往后梳,靠近发缝和发际线一侧头发以波浪的形式落在另一边,他把自己鬓角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全部的耳朵;亚茨拉斐尔从镜子的倒影里看见了克劳利现在的形象,他的五官仅仅因为发型的变化就变得线条分明了很多。现在的他终于摆脱了那种需要模糊性别的场合,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长相精致的男性。
克劳利发现了亚茨拉斐尔的到来,他转过身,一只手的指尖不自然地蹭过有些刺痒的脖颈后侧。他的眼睛不安地划过亚茨拉斐尔的身体,最终停留在他手上那件叠得十分整齐的深红色裙子上。亚茨拉斐尔突然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我在整理浴室的时候看到了你之前的衣服。你想让我把它扔掉吗?或者你想怎么处理?”他把裙子放在克劳利的手上,看着他把手伸进裙子的内侧,迅速地扯下那里的一块布料,将它牢牢地攥在半握拳的手掌里。
克劳利再次把裙子递给亚茨拉斐尔,他抬起头,刚剪好的一缕头发在头顶晃动着:“我可以——我想烧掉它,可以吗?”
亚茨拉斐尔先是对克劳利的请求表示了惊讶,但随后他很快就释然了:这或许是对方想要尽快摆脱过去生活的一种方式。“好吧。但是现在还有点早,我必须先帮你收拾一个房间出来,这样应该会让你更好的融入这里。你可以随意使用房间里的东西,如果你还需要休息的话。”
“哦,”克劳利说,“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帮你的吗?”他看着亚茨拉斐尔离开了房间。克劳利又坐在椅子上犹豫了几秒种,他最终还是选择起身跟上他的脚步。
他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在隔壁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忙碌,漂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没有丝毫隐藏的余地,克劳利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亚茨拉斐尔连续好几次从他的身边经过,每次都拿着不同的东西。这一次他端来了一盆清水。
克劳利连忙拽住他的袖子,轻微的力道让后者停下脚步。亚茨拉斐尔用发亮的蓝眼睛看着他,克劳利命令自己急促的心跳缓慢下来,然后他慢吞吞地开口了。“亚茨拉斐尔,我——我需要做些什么来报答你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实际上……我很感谢你。”
“我们是朋友,克劳利。这些都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就好。而且你的伤还没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克劳利的手松开了,亚茨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侧过身从半开的房门里走进房间,“现在我要稍微清理一下房间里的家具,你要是想帮忙的话也可以过来。”
克劳利胡乱地点点头。亚茨拉斐尔已经从里面把门完全推开了,所以克劳利很方便的就可以进入这间房间,他发现这里的装饰风格整体上还是跟其他的地方没有很大的差别,墙壁上贴着蓝色的茛苕叶花纹墙纸,家具和瓷器也全部以蓝色和金色为主,靠枕和被子则是用红色作为纹样的装饰或者是底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加现代的家具,比如桌子、部分椅子和一些小配饰,以白色和较浅一些的灰色为主。
亚茨拉斐尔试了试悬挂在天花板的吊灯,虽然还可以使用,但发出来的光线看上去似乎有些暗淡。于此同时克劳利正拿着打湿后的布擦拭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花纹缝隙,亚茨拉斐尔帮他把水盆端了过来,这样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清洗手中的布,而不用一直走来走去。
做完所有的事情后,亚茨拉斐尔又和克劳利用同样的方式整理了更多他们可能会用到的房间,现在这栋房子已经和他离开的时候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除了这里的人真的很少,将近两层的房间和大量家具的使用者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中午的时候亚茨拉斐尔询问了克劳利的意见,他做了一些意大利面,里面有蘑菇、菠菜、胡萝卜和烤好的牛肉,他在上面撒上了很多芝士和其他的调味料;还有几片面包,被他趁着等汤煮开的时间做成了加盐和胡椒的番茄三明治和能尝出微酸的蛋黄酱的鸡蛋三明治。亚茨拉斐尔泡了一些茶,他准备了很多的调味品,方便克劳利选择添加自己喜欢的口味。
他很高兴地意识到克劳利的状态似乎变得比昨天好了很多。这一天里他们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虽然克劳利还是不怎么主动开启话题,但他会认真地回答每一个亚茨拉斐尔提出的问题,有时他们甚至能稍微聊上几句。
亚茨拉斐尔在下午整理房间的间隙和克劳利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克劳利只是要了一杯普通的水。他询问对方他们之间是否能回到之前的那种关系,克劳利答应了。这让亚茨拉斐尔觉得这给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开了一个好头。
夜晚的时间已经变得比几个月前长了很多,就在亚茨拉斐尔的目光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的时候,月亮和星星已经出现在天空上。远离城区的好处之一就是他能在这里看到平时被云层遮住的星星,而且全天的空气也很好,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日子,很适合在室外散步。
亚茨拉斐尔从房间里拿出那条长裙,把呆坐在椅子上的克劳利拉出房子。他带着男孩来到房子外的一片空地上,周围是由植物搭建起的半人高的围墙,不过它们已经很久没有被修剪过了,有些已经很难看出原本的边界。
这还是克劳利第一次从外面看到这座房子的全部样貌,借着不远处的一些光线,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了在大门的正对面有一条很宽的路——大概适合马车或者大型一些的交通工具在上面行驶——围墙和绿篱外侧则是面积很广阔的一大片草地。他疑惑地在一块视野还算开阔的地方坐下,石砖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浑身一抖,亚茨拉斐尔在面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小堆火,空气在燃起的火苗周围扭曲。
克劳利往亚茨拉斐尔的方向挪了挪,温暖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又泛起了困意,但现在应该还没超过八点,怎么看都不像是到了睡觉的时候。
他犹豫了好久,然后转向身边的亚茨拉斐尔:
“我们为什么不去房子里呢?可以用客厅里的那个壁炉。”
“是外面太冷了吗?如果你冷的话那我们等会儿就回去。”亚茨拉斐尔把布料放进火焰中,纤维燃烧的气味几乎是立刻就充斥在两人的呼吸里。猩红的火焰逐渐转变成黄色和一点蓝色,正在燃烧的织物迅速卷曲收缩,混杂着黑色和白色的灰烬逐渐堆积在底部的石板上。克劳利用双手环抱住膝盖,静静地看着这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慢慢的消失在火焰中,他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感觉终于完全消失了。
克劳利偏过头,右侧的脸颊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看着亚茨拉斐尔弯弯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瞳孔映照出火焰的颜色。他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又是一次,克劳利试图靠近他,但他总是害怕亚茨拉斐尔的光芒会灼伤自己。
“不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火焰渐渐平静下来,但它还在燃烧着。
“其实我们也可以在室内,但我想让你看看今晚的星星。”亚茨拉斐尔说,“我不经常做这些,我是说,在室外点火这件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出来看看。它们很美,不是吗?”
克劳利抬头看着星星,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回应。
“这里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祖母的房子。她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很严肃古板的形象,总是不肯接受新事物,还很固执地不允许我的父母想要添置一些新家具的想法。”回忆起童年的往事,亚茨拉斐尔的思绪渐渐放空,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和身边的克劳利。“不过这在我的祖父去世那年就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势。”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克劳利……”亚茨拉斐尔突然感到肩膀一沉,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脸,果然看见克劳利的头靠在自己的身上。从这个角度下他几乎可以看见对方高挺的鼻梁,和他领口的皮肤——火光在上面涂抹上一层淡淡的暖黄色。亚茨拉斐尔用手旁的棍子将火堆熄灭,他的动作在无意间惊醒了陷入短暂沉睡的克劳利,对方下意识推开他,慌张地坐直了身体。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如果你困了的话我们就回去吧。”亚茨拉斐尔开始起身往两人身后的房子里走,他听到脚步声始终跟在自己的身后,保持着相同的频率。
他快步走上楼梯,径直走过自己的卧室,停在克劳利的房间外。“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需要先给你的脸消毒。今天一天我们都没有这么做过。然后我会把药留在你的房间,这样你就可以用在其他的伤口上了。”
亚茨拉斐尔走出房间,克劳利把脱下的鞋子放在自己的床边,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他很后悔自己的大脑为什么总是违背意愿的产生困意,而且他还在完全无意识的时候靠在了亚茨拉斐尔的身上。就在克劳利胡思乱想的时候,拿着酒精和医用棉签的亚茨拉斐尔又回到了房间,为了以防万一他买了很多药,虽然希望它们永远都不会有用上的一天,但是总好过需要的时候才发现没有。
克劳利从被子里探出上半身,靠在床头柔软的蓝色法兰绒靠垫上,他仰起头闭上眼睛,让亚茨拉斐尔用酒精给自己的伤口边缘消毒。这一次明显没有那么痛了,他觉得应该是伤口快要恢复的征兆。
“如果你痛的话,可以喊出来的。不用忍着。”他听见亚茨拉斐尔和往常一样好听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朵,于是克劳利顺从地张开嘴,嘶嘶地抽着气,不时还发出一声叫喊。他搭在床垫上的手摸索着碰到了亚茨拉斐尔的大腿,他没能来得及收回去,因为对方的手也同样握住了他的。克劳利的心颤抖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在这股力道的安抚中慢慢平静下来。
亚茨拉斐尔扔掉使用后的棉签,他正要最后给克劳利交代几句话,却发现他又睡着了,甚至都没有换下白天穿着的衣服。亚茨拉斐尔用手解开了他领口最顶端的几颗扣子,帮他把滑落到腰部的被子拉上来。他在离开的时候特意给房门留下了一条小缝,这样自己就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任何声音,同时也不会影响到克劳利。
但克劳利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以如此快的速度进入睡眠,所以当亚茨拉斐尔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全都感觉到了。
TBC
Notes:
亚茨拉斐尔的美食小课堂开课啦!
Chapter 22: Lake Windermere 温德米尔湖区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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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到有些刺眼的阳光从没有拉好的深蓝色绒布窗帘照射进来,克劳利的眼皮颤动几下,最终不得不在光线的驱使下从床上起身。他下意识地伸手伸向自己的脑后,却摸到了被压了一夜后头顶弯曲翘起的一小撮头发,克劳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剪短了头发,以后再也不用特地早起将近半个小时,只是为了清洗头发和梳理发型了。
他把脚伸进摆在床边的拖鞋里,内衬的绒毛扫过他脚上的皮肤,有点痒,但是也足够舒适。食物的香气从敞开的门缝里飘进来,克劳利深吸几口气,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胃有些空荡荡的,饥饿的感觉涌了上来。
克劳利慢吞吞地走出房间,他用手胡乱地拨弄着自己的短发,另一只手划过表面光滑的胡桃木扶手,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还夹杂着一点咸甜的味道。他注意到周围似乎并没有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克劳利疑惑地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叫出停留在嘴边的那个名字。
过了不到一会儿,亚茨拉斐尔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怎么了,克劳利?我在厨房,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已经离这里很近了。你可以直接进来。”尽管亚茨拉斐尔这么说,克劳利还是有些谨慎地站在门口。他看着亚茨拉斐尔在不同的台面间来回走动,很是熟练地操作着那里的每一项烹饪设备,看起来就像他已经使用过它们很多次了。
“嗯……现在几点了?我是不是睡得有点太久了?”克劳利揉了揉眼睛,继续盯着不远处的亚茨拉斐尔。
“哦,当然,现在已经快要中午了,我正在做午餐。之前我出去的时候顺便买了不少食物,看起来我们今天的午餐会很丰盛。”亚茨拉斐尔从一整颗生菜上撕下几片新鲜的菜叶,扭过头朝愣在那里的克劳利微笑着。“已经快要好了。如果你饿的话可以先去吃一些餐前点心,我刚刚把它们放在桌面上。就在客厅里。”
“不用帮忙,我马上就好。”
克劳利闭上嘴,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亚茨拉斐尔怎么知道自己想要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按照记忆里房子的布局走进客厅,他坐在那张自己十分熟悉的椅子上——过去的两天他几乎只是坐在这里——眼神落在摆在桌面中央的一个浅口的陶瓷盘子上。
他用配套的勺子搅动着散发出浓郁的黄油气味的浓汤,陷入短暂的沉思。亚茨拉斐尔的态度一直让他琢磨不透,他看起来就像个举止优雅得体的绅士,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他值得一名绅士为自己做这些吗?克劳利咽下嘴里的胡萝卜块,舔着沾在嘴唇上的汤汁,浓郁的香气充斥着他的味蕾和鼻腔,他忍不住又尝了一口,并迅速地把它们全部喝了下去。
现在亚茨拉斐尔和自己的关系应该是朋友,克劳利想,他从来都没有过朋友,从前没有人想和他成为朋友,在德兰冶公馆的时间里就更不必说了。亚茨拉斐尔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起码他们现在是朋友。
“克劳利!你是否方便过来帮我一下?恐怕这些菜稍微有点多,我一个人没办法把它们全部端过来。”亚茨拉斐尔的声音打断了克劳利的思绪,后者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进厨房。克劳利愣愣地接过对方手中一大一小两个瓷碗,里面装着用多种绿色蔬菜混合而成的沙拉和气味有些刺鼻的蜂蜜芥末酱,他将它们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过身再次走向厨房,正好遇到了端着两盘烤牛肉切片的亚茨拉斐尔。
带着花纹的双色盘子里盛着已经切好的牛肉块,旁边按照顺序摆放着烤得焦黄的土豆、少许根茎蔬菜和几块外皮呈金黄色的约克郡布丁。亚茨拉斐尔把精心调制的肉汁仔细地浇在厚度一致的食材上,克劳利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连对方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的眼神也没有看见,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亚茨拉斐尔已经帮他准备好了一切。而他自己则拿着放在盘子两侧的刀叉,正将一块沾着酱汁的土豆送进嘴里。
克劳利咽了咽口水,他将手伸向一侧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才开始享受自己今天的第一顿正餐。仅仅是几天的功夫,他很快就发现了亚茨拉斐尔对美食的喜爱,相较于自己吃饭只是为了最基本的食物需求,对方无论是从味道口感还是从种类丰富度上都有着很高的追求。即使克劳利现在还不好意思说些什么,但是亚茨拉斐尔对生活的态度仍然让他感到很是羡慕。
他喝了一口用作配餐的红酒,一股淡淡的甜味和酒精的味道混合着在他敏感的味蕾上炸开,克劳利短暂的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他的眼神飞快地掠过亚茨拉斐尔充满愉悦的眼睛和红润的脸颊,下一秒他就意识到对方正在跟自己说着什么。
克劳利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金发男人身上。他的盘子里还剩下大约一半的食物,但他此时已经没有多少胃口了。
“我想今天的天气不错,难得的晴天。下午我们可以去附近的湖边散步。如果你愿意的话。”亚茨拉斐尔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烤牛肉菜,他看上去还有些意犹未尽。“你还想再来一些咸点吗?然后我们可以喝一杯甜波特酒。我很喜欢在正餐结束之后再吃些额外的东西。”
克劳利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叉子来回戳着盘子里的烤肉,看着银色的齿尖消失在嫩红色的肉类纤维中。他停顿了一下,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不过他还是说了出来——按照他想象的那样:“我想去看看它究竟是否像你说的那样,温德米尔湖,嗯……所以是的,我愿意。”克劳利意识到亚茨拉斐尔肯定正在看着自己,他突然有些脸红。
“我很高兴,克劳利。”男孩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亚茨拉斐尔嘴角露出的笑容,“这样非常适合你。”
等到克劳利也结束了用餐后,亚茨拉斐尔又去给他们做了几片烤面包片,一面覆盖着融化的芝士,其中的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胃里,克劳利只是简单的品尝了一点。在那之后亚茨拉斐尔开始给他们搭配出门需要的衣服,为下午的短暂外出做准备。
下午两点过十分,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终于走出了这栋古老的房子。现在正是中午的时候,比早晨还要再强烈许多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湖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碎金般的光泽。徘徊在湖边的鸭子们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纷纷晃动着黑褐色的身躯和墨绿色的脖颈,发出兴奋的叫声。
亚茨拉斐尔脚步轻快地走在靠近水边的石板路上,软底牛津鞋的鞋跟发出有节奏的轻微打击声,他没有带手杖,而是随意地将双手背在身后,今天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相对放松的场合,他不想让克劳利第一次和自己一起单独出来就感到紧张。亚茨拉斐尔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温德米尔湖,但他记忆中的场景仍然在这里找到了很好的对应。他尤其喜欢湖区中间翠绿的树木,但它们此时却因为季节的原因变成了多彩的黄色。
克劳利走在亚茨拉斐尔身后的不远处,他很是享受这种对自己来说非常新奇的体验,过去即使他时常看见这种景象,但他只有很少的机会能够亲身体验它们。而且他这一次不再是独自一人,他有亚茨拉斐尔的陪伴。
一阵风吹来,克劳利下意识地用手扶住头顶的帽子。走在前方的亚茨拉斐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克劳利好奇地站在距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越过前者的肩头试图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一只绿头鸭,这是湖区特有的一种野生鸟类。
“啊,亲爱的,你想要什么?”亚茨拉斐尔显得有些慌乱,他紧张地小范围挪动着脚步,克劳利看见其中一只大胆的鸭子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石板路上,此时正用橄榄绿色的喙紧紧地叨住前者的裤脚,扑腾着翅膀。它用的力可能不算太大,但亚茨拉斐尔却因为害怕伤到它而不敢轻举妄动。
“它肯定是想要吃的。”克劳利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道,“鸭子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它们表达需求的方式。”
鸭子像是听懂了眼前两名人类的对话那样,老老实实地松开嘴,发出赞同的叫声。
亚茨拉斐尔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轻轻地跺了跺脚。可怜的鸭子被吓了一跳,但它仍然没有放弃可能获得食物的机会,继续在亚茨拉斐尔的脚边徘徊。
“——它喜欢吃什么,克劳利?”亚茨拉斐尔问。
“冻豌豆。我想。”
“哦!恐怕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这是真的吗?”亚茨拉斐尔的眼睛亮了亮,但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失望起来,有些遗憾地看着满脸期待的鸭子,“很抱歉,亲爱的,但今天我们没有冻豌豆。我猜你喜欢吃豌豆吗?或许下次我们会给你带一些。”
鸭子发出嘎嘎的叫声,挥动着翅膀歪歪扭扭地走到克劳利的脚边,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克劳利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靠近面前的亚茨拉斐尔:“这当然不是真的。我只是在开玩笑,亚茨拉斐尔,你也太容易上当了。”
男孩清脆的笑声回荡在亚茨拉斐尔的耳边,但他却没有一点不耐烦或是生气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的克劳利很有活力、也很可爱。
“你在骗我,亲爱的。”亚茨拉斐尔摆出一副恼怒的表情,实际上谁都能听出来他的语气跟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笑意。他侧过头看着弯着腰想要把纠缠着两人的鸭子赶走的克劳利,过分亲切的称呼毫无察觉地从他的嘴边溜了出来。
“谷物。”
“什么?”亚茨拉斐尔暗自松了一口气。克劳利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突然转变的称呼,即使他注意到了,也没有说些什么。
“它们喜欢吃谷物,比如小麦、玉米什么的,或者蔬菜。当然也可以喂它们豌豆,但是必须得泡软才行。”克劳利说,“大部分鸟类都喜欢吃这些。包括鸽子。”
“它们实在是太挑食了,你觉得呢?”鸭子恼怒地啄了一口说自己坏话的人类——仅仅是因为没有得到吃的——然后拍拍翅膀再次落回了水面,迅速消失在一大群同类中,继续享受着自己悠闲的生活。
“我觉得它们很可爱。它们的羽毛看上去很漂亮。”
“我打赌你不会想摸它们的。”克劳利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吸引了亚茨拉斐尔的注意力,“除非你想试着感受鸭子们的攻击力。”
“哦,天哪,这太可惜了。”
亚茨拉斐尔遗憾地回答道,他看着正努力憋住笑意的克劳利,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大笑起来。克劳利琥珀色的眼睛发出亚茨拉斐尔从未见过的兴奋的光芒,毫无阻拦地闯进了他心底的最深处,男孩略显苍白的肤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显现出久违的温暖,遍布脸颊的雀斑让他看上去很可爱。亚茨拉斐尔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再长一点。
“这里的确很好看,”红发男孩的声音将亚茨拉斐尔拉回现实,“谢谢你,亚茨拉斐尔,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哦。亚茨拉斐尔突然想,他脸红了,真可爱。也许还很善良。
“不许以为我很善良。还有——嗯——我只是不擅长对别人表达感谢。”
///
克劳利靠在客厅里的那张桃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亮着灯的水晶灯发呆,亚茨拉斐尔正坐在他身旁的不远处。克劳利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的位置,露出小部分尚未消退的青紫色痕迹和已经结痂的伤疤。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手臂,指尖按揉着对方手腕处的瘀伤。
克劳利猜测自己脸上的伤可能已经快要好了,因为这几天他能感觉到原本传来刺痛的地方逐渐变成轻微的痒意,他尽可能避免被亚茨拉斐尔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但对方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意图。
亚茨拉斐尔现在的话也再次证明了他的想法。
“伤口已经不再感染了,接下来只需要更多的注意一些就好。”按揉完,亚茨拉斐尔示意克劳利将另一只手腕递给自己,克劳利没有拒绝,“你恢复得很好,大概再有将近一周的时间,这些伤口就能完全痊愈了。”
“我能看看其他的地方吗?”
克劳利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在这片刻的时间里他对上了亚茨拉斐尔的目光,最终克劳利慢慢收回手,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胸前的纽扣,但他只是稍微将领口往下拉,露出一侧肩膀和胸口的皮肤。这些天他几乎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按照亚茨拉斐尔的要求治疗自己的伤口,即使他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但克劳利也不想让亚茨拉斐尔对他感到失望。
亚茨拉斐尔替克劳利拉好衣服,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他的身体。即使红发男孩想要尽力控制住自己混乱的呼吸,但亚茨拉斐尔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这让他一瞬间变得十分慌乱,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不少。亚茨拉斐尔再次坐回克劳利身边的沙发上,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说话。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你的胸口呢?它们还会痛吗?”
“不会了。你总是这么问我。”
“你想喝些什么吗?也许一杯红茶?”
克劳利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从唇间发出一声肯定的嘟囔。得到答复的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迅速起身走向茶室,不到十分钟便端着一个装饰着花纹的曲边小瓷盘走了出来,里面放着两杯茶、两柄小茶匙和诸如糖一类的调味品。他端起自己的那杯红茶,小口小口地慢慢抿着,即使他加了很多糖,但是茶水独特的苦涩感却始终停留在他的味蕾之间。
亚茨拉斐尔故作冷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他以为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可压抑着的情感却始终徘徊着想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克劳利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他的心。面对朝夕相处的爱人,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TBC
Notes: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天使的姓氏就是温德米尔,来源就是这个湖区(算是家族的领土(?)吧)
Chapter 23: 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 绿野仙踪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放松地靠着铺在榉木椅子上的肉桂色软垫,穿着拖鞋的双脚踩在绣着大量玫瑰和葡萄藤纹样、颜色极为鲜艳的纯手工编织羊毛地毯上,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同色系的小桌子。亚茨拉斐尔用双手捧住几乎不剩下一滴液体的瓷杯,好看的蓝眼睛因为笑容眯成了一条极窄的弯曲的细缝,几道淡淡的纹路隐约浮现在他眼角的皮肤上。
他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想要喝一口茶,等到嘴唇接触杯沿的一瞬间,亚茨拉斐尔才想起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真是太有趣了,亲爱的。你还需要一杯茶吗?”金发的绅士看向面前的红发男孩,“抱歉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会儿,再去泡一些茶。或者你想吃点东西?正好现在快要到下午茶时间了。”
距离上次亚茨拉斐尔无意间对着克劳利喊出那个称呼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四天,即使他正在试着让自己慢慢习惯这个称呼,但后者还是会在这种时候忍不住感到害羞。克劳利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的,亚茨拉斐尔只是对所有事物都如此友好——他甚至叫一只鸭子“亲爱的”——但他总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心跳加速,也许他此时看上去还可能有些脸红。
克劳利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喜欢亚茨拉斐尔这么称呼自己:这让他体会到久违的被关心的感觉。
“好。”
克劳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黄铜的指针恰好停留在罗马数字“四”的位置上。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剩下一小半的红茶,端着瓷杯跟着亚茨拉斐尔走到位于客厅另一侧一张相对低矮的小圆桌旁。三只雕刻精致的黄铜桌腿以曲线的形式撑起充当台面的大理石,两侧各摆放着一个深红色缎面的椅子,绒面的流苏沿着椅背稍显弯曲的弧度垂落下来。
亚茨拉斐尔通常习惯在专门的茶室享用下午茶,但他认为大厅相对宽阔,而且一侧就是窗户的位置也能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欣赏到室外的风景。作为具有一定社交属性的家庭活动,亚茨拉斐尔唯一能够想到的与之分享的人便是克劳利。两人的关系自从一起外出的那个下午之后就发生了改变,虽然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出,但变化正在慢慢发生。
克劳利的确按照他所说的那样恢复到两人之前的那种状态中——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亚茨拉斐尔也很满意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似乎只要和克劳利待在一起,他的内心就能很快平静下来,专注于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他并不会因此产生无聊的情绪,克劳利的存在总是让他感到说不出来的安心。
他端起摆放在小桌面上的银壶,将滚烫的茶水倒进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大约到三分之二的地方,随后他又从糖罐里取出三块质地细腻的方糖,用茶匙慢慢地搅拌着。由于只有自己和克劳利两人,亚茨拉斐尔并没有准备很多的点心,盘子里只是放着几块下午茶必备的司康饼和几小块他最喜欢的蛋糕。他不确定克劳利喜欢吃什么,亚茨拉斐尔曾经在两人吃饭的时候偷偷观察过男孩,却发现他并没有对哪些特定的食物表示过喜爱,他只是习惯性地夸赞所有由亚茨拉斐尔做出的东西。
亚茨拉斐尔咬了一口手中的小蛋糕,露出满足的表情:“天哪,这简直太好吃了。你觉得呢,克劳利?”
“很好吃,”克劳利神情复杂地吞咽着司康饼,亚茨拉斐尔的称呼让他感觉有些失望,“今天没有那种裹着看起来黏糊糊的、深棕色的东西的点心吗?”
“哦!你是说布丁配枫糖浆吗?或者某种蛋糕?没想到你喜欢吃这个。”亚茨拉斐尔的眼睛亮了一下,“既然这样,那我下次会试着做一些的。”
“我只是想说它们看起来似乎有点太甜了。”克劳利喝了一口自己没有加任何一勺糖的红茶,试图调和嘴里弥漫着的甜味。
“不太喜欢?那——”
“不……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疑惑。”克劳利停下伸手的动作,双手握住瓷杯,指尖沿着杯壁外侧的装饰画圈。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亚茨拉斐尔继续吃点心,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聊天。“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亲爱的。”桌面上剩下的点心几乎全都进了亚茨拉斐尔的胃里。分针的针尖在表盘上跨过了四格。“你不用解释原因,我只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感受就好。我喜欢看到你最真实的一面。”
“最真实的一面?”克劳利捏住茶杯的把手,抬起头看向亚茨拉斐尔的眼睛,“那是什么意思?”他既紧张又有些期待,胃部隐隐地颤动起来,就像有一千只蝴蝶在那里起舞。
“嗯,”亚茨拉斐尔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对自己来说大概不算太难回答,“意思就是,你的所有。”
克劳利感觉自己的脸唰地红了,他赶紧借着端起杯子的姿势遮掩着,好在他听到了椅子腿刮蹭过地面的声音,再看向对面时发现亚茨拉斐尔已经走开了,连同桌面上原本摆着的东西也消失不见。他松了一口气,几次深呼吸终于让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在脑海里回味着两人的对话。
///
克劳利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期间他往厨房的方向看了好几眼,但身体却没有任何试图移动的想法。他害怕自己对亚茨拉斐尔的过度依赖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又或者加快他厌倦这种状态的速度;也许克劳利不应该一直想着亚茨拉斐尔,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方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语句里发生的再细微不过的变化,都会对他的情绪产生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巨大影响。
脚步声传来,克劳利迅速收回视线,盯着台面上拼接的珐琅花纹装饰出神。
“克劳利,你已经到这里这么久了,还没有到过这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吧?”克劳利抬起头,亚茨拉斐尔正站在他的斜对面,穿着一身浅棕色格纹针织毛衣,金色的头发打着卷垂在他的额头上。夕阳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在他的身上,给人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书房。我们一起过去。”
克劳利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呃,好,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克劳利迷迷糊糊地被亚茨拉斐尔拉着往前走,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所说的书房的门口,他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就像失去润滑的机械零件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亚茨拉斐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他跟在亚茨拉斐尔的身后走进房间,两排酒红色的书架背靠着带有深紫色纹样的墙纸,左侧空缺处摆放着一张木质书桌和一把深色的软垫椅子,桌上是一盏深绿色的珐琅拼接的台灯。靠近外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厚重的绒布窗帘,镶木地板上铺着同样厚重且柔软的阿克明斯特地毯。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克劳利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他不确定是因为头顶暖黄色的光源,还是因为眼前的金发男人。
亚茨拉斐尔顺着摆放在书架上各式各样的书籍看过去,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一本米白色印着浅绿色字母的书脊上,短暂的犹豫后他伸手将它从书架的最高层取下来,用手扫了扫带有些许划痕的封面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亚茨拉斐尔转过身,看向房间中央的红发男孩,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克劳利。”
“嗯?”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答应下来,他扭过头,鲜红的头发下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不由得让亚茨拉斐尔心神一震。
“这本书给你,你可以慢慢看。”他走过去,将自己手中的书递给他,亚茨拉斐尔还在犹豫,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记得。但克劳利的动作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接过那本书,将它翻到印有书名和图案的那一面。
“你说过的。我刚刚正好想起来,所以就想着过来看看——顺便也可以带你来我的书房。我也没想到这本书还留在这里。”事实是,亚茨拉斐尔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所拥有的任何一本书,他也不会随意的丢弃它们。
“奥茨国的魔术师。”克劳利念出封面印着的书名,滑稽的狮子图案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不是小孩子喜欢看的东西吗?我已经长大了,亚茨拉斐尔,我不是小孩子。”
“那好吧,忘了它吧。”亚茨拉斐尔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不过他还是伸手想要接过克劳利手中的那本书,“你想看些什么?我可以帮你找。你对什么类型的书感兴趣?或许我可以帮你推荐几本。”
“不用。”克劳利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你不喜欢看书吗?那我们——”
“不用。这本很好。”克劳利说,“我很喜欢。”
他翻开了泛黄的书页,突然一滴透明的液体滴落下来,克劳利慌忙用手将它抹去,但就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里纸张还是被浸湿了,不小心沾到油墨的部分甚至有些晕开的痕迹。没等克劳利反应过来,越来越多的液体滴落在书页上,他不得不将书从自己的视线中移开,用手随意地抹了几下眼眶周围。
克劳利的动作被正打算离开的亚茨拉斐尔全部收进了眼底,但男孩此时低着头,他看不太真切,只能从滴落在书页上的眼泪判断出克劳利在哭。但他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了?”亚茨拉斐尔接过克劳利手中的书。打湿后的书页粘在了一起,扉页上的字母被模糊的几乎快要看不清,即使它们干透之后也会变得皱巴巴的,若是修复不当,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样子了。亚茨拉斐尔微微皱起眉,但比起这本书,他此时却更加担心克劳利的状态。
“弄脏了你的书……对不起…”他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克劳利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会帮你恢复原状的,或者我——我可以赔你……你想怎么怪我都行,只是——”
“只是什么?”
“——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亚茨拉斐尔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慢慢地靠近始终没有抬起头的克劳利,小心翼翼地把空出来的那只手埋在男孩脑后的头发里:“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克劳利?你怎么能这么想?”
克劳利没有说话,他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男人,手臂穿过他的腰间,手指紧紧地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他的身高比亚茨拉斐尔高,所以克劳利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刚好靠在后者的肩膀上。亚茨拉斐尔的气味近在咫尺,克劳利贪婪地闻着这股令自己感到安心的味道,但泪水却像失去控制一样从他的眼眶里淌出,一点一点地湿透了对方从肩膀到后背的布料。
“克劳利,我不会离开你。”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我也不会怪你。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说过,我们是——不,我会陪着你的。”
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没法再欺骗下去,他从来都不擅长欺骗自己。
克劳利还在哭,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断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亚茨拉斐尔在将近一分钟后才伸出手抱住了他,另一只手仍旧放在他的脑后,就像抚摸一只粘人的、毛茸茸的猫那样——亚茨拉斐尔从来没养过猫,他想或许他们之后能一起养上一只,如果克劳利愿意的话——克劳利拥抱的力度慢慢的减弱了下来,但他整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亚茨拉斐尔的身上,由于后者一直看不见他的脸,也只能任由他继续下去。
突然亚茨拉斐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越过克劳利的肩膀看向挂在墙壁的钟,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从两人维持了许久的拥抱的姿势中抽出身来。
“我得去做晚餐了,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正准备走,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男孩拽住。
“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克劳利抬起脸,他的眼眶还是泛着红色,泪水沾在他的睫毛上。“可以吗,亚茨拉斐尔?”
亚茨拉斐尔点了点头。书房里亲密的接触对两人来说就好像不存在那样,他们之间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相邻着坐在客厅的桃木沙发上,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经过这一切,无法忽略的变化早已在他们的内心悄然发生,对于克劳利来说,是愈发迫切的激情,对于亚茨拉斐尔来说,是再次破土而出的爱。
等到两人结束了晚餐,克劳利帮亚茨拉斐尔收拾好餐具后就被后者从厨房里打发了出去,亚茨拉斐尔告诉他自己把那本书从书房里拿了出来,现在就放在客厅的柜子上。由于两人耽误的时间太久,再加上亚茨拉斐尔一时间找不到太多用来修复书籍的工具,所以虽然被打湿的书页没有破损或是有其他更加严重的损伤,但上面还是带着些褶皱,而且字母有一点模糊不清——不过因为只是前几页,大概率不会影响阅读。
克劳利知道这只是亚茨拉斐尔用来安慰自己的话,他当然知道书籍对于对方的重要性,还有他的书店。亚茨拉斐尔因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回到他的书店了,克劳利想,不知道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亚茨拉斐尔会不会想它。
克劳利带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从上到下将自己裹了起来,只有头和双手还露在外面。几乎全部由米白和绿色组成的书此时就躺在他的手上,封面“奥茨国的魔术师”几个浅绿色的单词明晃晃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打开书,正好翻到第五章的开头,克劳利一页一页地往后看着,这一次不需要亚茨拉斐尔的讲述,他也能自己读完这个他早就知道结局的童话。
克劳利一遍一遍地读着铁皮樵夫的故事,短短的几页文字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和这个单纯由人类塑造出来的童话形象有着说不出的相似:他的一生都在渴望着自己从没得到过的爱,他时常怀疑自己缺少了一颗心,但胸腔里持续的跳动却否定了他的答案。
现在克劳利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那颗心脏,他不确定自己的愿望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迫切,只是他需要一颗跳动的心、一颗能感受爱的心脏,去抓住他唯一有机会获得爱的东西。克劳利需要亚茨拉斐尔,即使是魔术师的把戏,他也可以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
TBC
Notes:
《奥兹国的魔术师(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弗兰克·鲍姆,1900)在国内被译为《绿野仙踪》
Chapter 24: Blessing of the Apple Blossom 苹果花的谢礼
Chapter Text
克劳利从睡梦中醒来,他半眯着眼睛,眼球内部传来的酸胀感让他有些不舒服,一整夜的休息都没能让他下眼睑处的红肿消退。克劳利懊恼地揉搓着自己的双眼,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伸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水壶,往旁边的水杯里倒入接近一半的凉水。一饮而尽后他感觉自己终于清醒不少,不断响起的在克劳利听来毫无规律的敲门声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实际上克劳利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室内,看上去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披上搭在一旁的黑色丝绸睡袍,顶着乱蓬蓬的红头发走过去打开了门。
“早上好,克劳利!”站在门外的是亚茨拉斐尔。当然是他。“你休息的怎么样?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他穿着一件很正式的衬衫和西装裤,打着领带,头发明显是已经打理过,恐怕花费了主人的不少心思。
“嗯。是要吃早餐了吗?我自己下去就可以。”克劳利忍住想要打哈欠的冲动,不解地打量着亚茨拉斐尔的装扮,“怎么穿成这样?你是要去哪里吗?”经过不懈的努力,朝四面八方翘起的头发终于被克劳利勉强压了下去,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没错。不过应该是‘我们’。我认为你应该出去走走,介于你已经在这待了快半个月的前提下。”亚茨拉斐尔侧身给克劳利让出一条路,两人一起走下楼梯。“等你吃完早餐,我们就一起去附近的小镇上逛逛好了。”
“附近的小镇?”克劳利坐在餐桌前,用叉子叉起一块沾着番茄酱的炸薯块,“我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小镇。”为了不让亚茨拉斐尔等自己太久,所以克劳利连着往嘴里塞了好多种不同的食物,这导致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天哪,亲爱的,你可以吃的慢些。你太急了。”亚茨拉斐尔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克劳利将它全部喝下去,然后又继续吃着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他知道克劳利讨厌这些繁琐的礼节,所以亚茨拉斐尔没有在他的早餐清单里加入“煮鸡蛋”一项,而是直接选择了食用方式更加简便的煎鸡蛋,在上面撒上一些黑胡椒和欧芹碎。“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你介绍。”
亚茨拉斐尔对克劳利吃光了盘子里的大部分食物感到很满意,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在这的原因,男孩今天看起来胃口很好。他宁愿相信是这个原因。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去过那里一次。那里确实和我小时候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又新增了不少店铺,人也变多了。不过这个小镇一直是附近居民平日里休闲的唯一去处,所以我想这应该很合理。”
克劳利用牙齿撕下一小块培根,嘟囔着点了点头。
“我想你应该需要几件属于自己的衣服。最好是我们能一起过去看看,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
“你选的我都很喜欢。不过好吧,我确实不应该老是待在房子里。”克劳利说,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早已凉掉的茶,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实际上有多开心:他真的很期待和亚茨拉斐尔一起出去。
“我想是的,亲爱的。”
克劳利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对亚茨拉斐尔的话表示认同。
“亚茨拉斐尔,你不能总是照顾我。”红发男孩皱起眉头,站在一边看着亚茨拉斐尔收拾好桌面,跟在他身后走进厨房,“我已经没事了。我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
“别担心这个,”亚茨拉斐尔把清洗干净的盘子放到架子上。他从自己房间的衣柜里给克劳利挑选了一套装饰不算太过复杂的休闲西装,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换下身上的睡袍。“这些事情我一个人来就足够了。”
克劳利摇摇头:“告诉我怎么做。”他抬起手臂略显别扭地整理着袖口层叠的布料,固执地继续着这个话题。亚茨拉斐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帮他调整好打的歪歪扭扭的领带,顺便替他扣好衬衫袖口的扣子。“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从明天开始,这样可以吗?”
克劳利低下头,鼻尖刚好扫过亚茨拉斐尔翘起的卷发,他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在发烫,暗自祈祷对方不要注意到自己像一台坏掉的发动机那样疯狂跳动的心脏。
“好了。”
克劳利不好意思地拨开亚茨拉斐尔的手,快步从他的身边挤过去:“别总是拿哄小孩的语气对我,亚茨拉斐尔。”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泛红的脸颊,他笑了一下,跟在男孩身后走下楼梯。
出门前他顺手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粗花呢帽子。克劳利穿的是自己之前的双排扣西装,背心收腰的设计很适合他,长款外套和宽松的裤筒显得他的双腿更加的修长,即使是十几年前的款式在现在看来也并不过时,唯一的问题是亚茨拉斐尔忽略了对方的身高,导致衬衫和西装裤看上去短了一些。亚茨拉斐尔锁好房子的大门,看了一眼自己停在不远处的汽车,最终决定两人走路过去。
///
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走遍了几乎大半个小镇的男装店,两人手上大大小小的包裹也越来越多,但亚茨拉斐尔却执意要给克劳利定做一身适合出席正式场合的西服,他的理由是万一克劳利之后需要去到一些不那么休闲的场所,得体的穿衣打扮是必不可少的。两人都知道短时间内这个想法大概率是没法变成现实了,不过既然亚茨拉斐尔的态度如此坚决,那克劳利自然也没有推脱的道理。而且他也对这个想法感到很兴奋。
小镇的街道并不像城市那样拥挤,也没有太多的车辆。穿着简朴的小镇居民三三两两的结伴穿行在表面光滑的鹅卵石路面上,两旁是紧密排列的高矮不一的建筑,充当代步工具的自行车和马车不得不小心地避开人群,偶尔有几匹马从两人身边慢悠悠地经过。克劳利紧紧地跟上亚茨拉斐尔的脚步,不停地左右打量着街道两旁。
亚茨拉斐尔停在一个水果店前。
店铺的主人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一见有客人光顾,连忙走出来热情地迎接:“这位先生,您来看看,这是我们这新到的一批脆柿子,可甜了。”老妇人不由分说的将一小块切好的脆柿子递到亚茨拉斐尔的手上。他尴尬地笑笑,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谨慎地咬了一小口,清脆甘甜的汁水充满他的整个口腔,亚茨拉斐尔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还有这个,您也尝尝。”老妇人转过身从一旁的木头架子上抓起一个猕猴桃,动作迅速地用勺子将果肉挖出来,分出一小块递给亚茨拉斐尔。她等待了一会儿,再看到对方露出满意的神色后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串葡萄,摘下一颗想要继续递给他。
亚茨拉斐尔顺手将它送到红发男孩的嘴边:“给你,克劳利。”
“嗯?”
克劳利的大脑突然短路了几秒,他能感觉到那位老妇人盯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知道亚茨拉斐尔怎么能做到如此的坦然,也许他并不知道同性之间这种行为是相当亲密的,搞不好可能被诬陷为同性恋。虽然他们这几天一直住在一起,但这并不代表克劳利敢在外面对亚茨拉斐尔做出同样的事。
慌乱中他忘记了自己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张开嘴咬下亚茨拉斐尔手中饱满的葡萄,克劳利的牙齿刺破饱满脆弱的外皮,他的舌尖触碰到对方指腹的薄茧。
“那就都帮我装一点好了,每种不需要太多,谢谢。”亚茨拉斐尔说,老妇人立刻收回了自己探究的目光,喜笑颜开地将每种水果塞了满满一纸袋,装到一起后递到亚茨拉斐尔的手上。他付了钱,两人离开水果店,重新回到大街上。
亚茨拉斐尔并非不知道克劳利在想什么。他在下意识递出那颗葡萄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他谴责自己的冲动,正要收回手的时候克劳利却突然有了动作,感觉到对方用舌尖轻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亚茨拉斐尔的心紧张地跳动起来,不过他还是故作冷静地买下了他们品尝过的所有水果。亚茨拉斐尔希望用这种方式转移店主的注意力,而且他真的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口味。
“亚茨拉斐尔,我们不应该选择走路的。”克劳利忍不住开始抱怨,迎面走来两个抱着一大袋水果罐头的年轻女孩,他也没有礼让的意思,直到她们绕过他,走了过去。“太阳好大,我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他确实在眯着眼睛走路,慢吞吞地跟在亚茨拉斐尔的斜后方。过于刺眼的光线让他的眼睛有些难受,克劳利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因为这种奇怪的毛病而被嘲笑的经历。
“怎么会这样?”亚茨拉斐尔拉着克劳利走到建筑下的阴影处,满脸的担心,“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
“时间长了就会这样。我不想让你太担心我。”
“现在怎么办?你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我想是的。”
亚茨拉斐尔沮丧地抬起头,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旁边就是一家服装店,店铺在外立面的装修上使用的是棕红色的类似砖墙的材质,正上方用白色的花体字写着店名,右侧是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框用木条钉成,刷上了较浅的褐色,入口处的大门半敞开着,被漆成接近于黑色的墨绿色,挂着一块米白色的营业木牌,整体风格看上去和小镇其他建筑格格不入。
透过玻璃窗,亚茨拉斐尔看见里面摆放着几个半身的人体模型,用来展示男士的西服和衬衫之类的服装,他猜测这家店大概更类似于提供服装定制一类的服务,难怪店内几乎没有顾客。
亚茨拉斐尔走进店里,和前来迎接的女士沟通好要求后,后者便领着克劳利走进靠里的一个小房间,而亚茨拉斐尔则是坐在沙发上等待。他特地掏出怀表看了看,确保结束后他们不会错过午餐时间。亚茨拉斐尔原本以为他们会在这里耽搁好一会儿,没想到他只是坐了不到十分钟,之前的那位女士便走了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条用作测量的软尺,将它折叠后收进自己的口袋。
亚茨拉斐尔猜测她应该是这里的老板,因为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看见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先生,我已经和克劳利先生确定好了具体的细节。除了您想要制作的款式,这里刚好有一套已经制作好的西装,不算很正式,但可以适应大部分的场合,而且克劳利先生的尺寸很符合。”女士带着一副装饰性的圆框眼镜,说话的方式很温和有礼。
“不,我们——”
亚茨拉斐尔正想拒绝,却突然看见克劳利从女士的后方走了过来,他已经换上了一整套崭新的服装:黑色的尖领羊毛外套配上深蓝色的衬衫,领带是带着金色纹路的暗红色,跟他的头发在黑暗下的颜色很接近,西装裤的下摆刚好垂至漆皮鞋的鞋面上。克劳利的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色镜片的眼镜。
他慢慢地走到亚茨拉斐尔的面前,取下那副墨镜,露出自己琥珀色的眼睛:“刚才这位女士给我测量尺寸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睛的问题,所以我就询问了她,她给了我这副墨镜,用来遮挡强烈的光线。”克劳利解释着发生的一切,他摆弄着手中的墨镜,再次将它戴了回去,“看上去还好吗?”
“相当好。”亚茨拉斐尔真心地赞美道,他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方便女士在服装完成之后可以联系到他们。“既然你已经确定好了,那我们就先走吧。我相信这位女士应该不会让我们等上太久的。”亚茨拉斐尔道谢后拉着克劳利走出店铺。有了墨镜的存在,克劳利总算不用担心过于强烈的阳光了。
“我不得不说,这套衣服真的很适合你。”克劳利偏过头不去看亚茨拉斐尔,他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似乎是领口的纽扣有些紧了。“我们耽误的时间不算久,正好能赶上吃午餐。等会儿你可以给我们挑选一瓶酒吗?我想这里应该有能提供佐餐酒的餐厅吧?”
///
“亚茨拉斐尔!你在这里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两人刚一回到家,克劳利就飞快的抢过亚茨拉斐尔手中的袋子,提着它们跑回自己的房间。亚茨拉斐尔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些衣服本来就是给对方买的,他只给自己买了三袋水果——一想到这些水果,他就忍不住感到脸颊发烫。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楼梯上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亚茨拉斐尔,这个给你。”
“你把你的墨镜摘了吗?哦,天哪,我真的很喜欢看到你的眼睛。”
克劳利的目光开始躲闪,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不重要,”他再次把摊开的手掌伸到亚茨拉斐尔的面前,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这个。你给我的。”
事实上亚茨拉斐尔早就注意到了,他需要用赞美克劳利的时间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震惊。但等他听到克劳利对此的解释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很彻底。
“我原本是想把它好好保存起来的,但你给我的时候就已经快要枯萎了,而且只有一朵。所以我把它晾干之后做成了干花。我本来以为不会成功的。”
“我以为你早就扔了?”
“当然没有!你怎么能这么想?”
亚茨拉斐尔还想说话,可是他决定先听听克劳利还会怎么说。
“我本来想提前告诉你的——那天的几个月之后——但是后面的事你也知道……嗯,我的情绪一直不是很好,我想可能是环境太过压抑的原因。”亚茨拉斐尔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克劳利吸了吸鼻子,把手慢慢地抽出来,“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也许我不该再保留着这朵花。这太重了。”
“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亚茨拉斐尔不可置信地握着克劳利留在自己手中的花,正是自己之前送给对方的那朵苹果花,现在想来,也许在自己摘下这朵即将枯萎的花的那一瞬间,他一开始的初衷就变了。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克劳利竟然只是试图用“朋友”来概括?
我希望我们不只是朋友,克劳利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他抬头看向亚茨拉斐尔,却只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既然我送给你这朵花,它就已经属于你了。”亚茨拉斐尔说,他希望克劳利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如果对方现在不想说,那他会一直等下去。
TBC
Chapter 25: A Letter 信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最后一滴墨水从金属材质的笔尖上滴落下来,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一处不太明显的污渍。他猛地回过神,将盖好笔帽钢笔顺手放在桌侧的笔筒里。书写完毕的信纸被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从桌面上拿起来,折叠好后放进写好地址、收件人姓名,并且已经贴好邮票的牛皮纸信封里。
相对于电话沟通,他其实更加偏向写信这种方式——而且自己也早就答应过玛姬——亚茨拉斐尔从衣帽架上取下一条米白色格纹的薄羊毛围巾,拍了拍衣摆边缘的褶皱。
“我出去一趟,”他伸手打开房子的大门,回头朝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克劳利?”
“我在。”熟悉的声音传进亚茨拉斐尔的耳朵,只是两人间的距离有些远,导致男孩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清晰。“听见你说的了,亚茨拉斐尔。你会在午饭之前回来吗?”
“我想可以。”亚茨拉斐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得去小镇上,骑马去,我想。这样应该能快一点。”
“好吧。快点回来。我的意思是,别让你的午饭等你。”
克劳利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亚茨拉斐尔的回复,他最后搅拌了一下正在慢慢融化的黄油,放下手中的勺子,从厨房的墙壁后探出半个身体。他的视线从紧闭的大门移到一旁的衣帽架,原先挂在那里的大衣、帽子和围巾已经不见了踪影。克劳利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在心里计算着亚茨拉斐尔可能的到达时间。到那时自己应该能做好所有的菜,说不定还有时间准备一些做法简单的甜品。
克劳利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厨具,他突然有点后悔昨天晚上自己的不自量力:就在亚茨拉斐尔提出隔天上午他有事需要出门、可能没有足够时间准备午餐之后,他立刻就自信满满的主动应下了对方的话。于是两人的午餐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被交到克劳利手上。
现在想来,他认为亚茨拉斐尔似乎有意想要让自己这么做。克劳利分出一半空闲的思绪,愤愤不平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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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转身关上门,脚步声由远到近的传来,他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借着回头的功夫把它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身后站着的果然是克劳利,此时他刚刚把一碗用当季蔬菜拌好的沙拉放在两人的座位中间,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片沾着料汁的苹果片塞进嘴里。看到亚茨拉斐尔,他没有半点做坏事被发现的尴尬,反正十分自然的帮对方拉开椅子,等着他换好衣服一起吃饭。
亚茨拉斐尔穿上更加休闲舒适的针织毛衣和长裤,沿着楼梯下到位于一层的餐厅。他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正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却发现有人已经替自己做好了这一切: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他平时喜欢用的瓷杯,里面是大半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克劳利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土豆碎块。
他了然地露出回到家后的不知道第几个笑容:“亲爱的,你真贴心。”
“只是顺便而已。”克劳利嘟囔了一声,继续把头埋得更低,装作突然对盘子里的食物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这都是你做的吗?它们看上去真不错。”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大概有些明知故问,于是他尝了一口作为配菜的烤土豆,其中使用的调味品和自己通常习惯的稍微有些不同,不过尝起来倒是多了另一种口感。“嗯,确实很好吃。”
克劳利快速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食物,抬起头看向亚茨拉斐尔:“你今天去哪了?”
“哦,我去附近的小镇上。给我的朋友寄了一封信。”
“朋友?”红发男孩停顿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急着想要把刚放进嘴里的一块肉咽下去。
“我来这里之前答应过会给她写信的。我猜她可能等得有些急了。”
“是那天带我从……离开的吗?我还记得她。”
“是的。”亚茨拉斐尔说,“她叫玛姬,是花店老板,也是我的租客之一。她是个好女孩,很开朗活泼。我在信里邀请她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周末,不知道她…哦对,我想她还可以带上她的伴侣,妮娜。”
亚茨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补充道:“她是个餐厅主厨,我真的很喜欢她做的菜。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试试。”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些,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突然打断他的话,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看不出他是在忍住笑意还是在想着其他的事。他把自己的盘子顺手推到牙茨拉斐尔的面前,里面还有大半没动过的食物,而后者的盘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每次都是如此。
“什么?”
克劳利咧开嘴笑了起来,嘴角张开的幅度恰好露出了他左侧那颗尖锐的犬齿,他得意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亚茨拉斐尔的问题。克劳利暂时离开了,他说要去厨房完成今天最后一道菜的最后几个步骤,亚茨拉斐尔坐在椅子上,他看着红发男孩消失的方向,感觉脑袋里有些混乱。
距离两人上次出门已经过去一周多了。这期间他们又在一起做了好多事,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离开克劳利。每次男孩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神色,他总能知道对方下一秒想要做些什么试图挑战自己底线的事,亚茨拉斐尔从不阻止他,他喜欢看到克劳利自以为得逞时的表情。
他很清楚自己的确已经爱上了这个红发男孩。他害怕克劳利内心仍然排斥这种过于浓烈的情感,也不确定他是否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即使可能永远也无法获得他期待中的回应,但只要克劳利能陪伴在他的身边,亚茨拉斐尔也会感到同样的满足。
他把装着沙拉的玻璃碗移到自己的面前,用专门准备好的小叉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好半天,最后选择了一小块沾着奶酪丝的甜菜和一片切成长条的生菜。亚茨拉斐尔在餐具的选择上并不像克劳利这么随意,而这次克劳利在准备餐具的时候特意挑出了这把与众不同的叉子——比正餐使用的更加细长,叉齿显得更宽——亚茨拉斐尔甚至能够想象出克劳利一边烦躁地抱怨,一边在堆着各式各样餐具的抽屉里翻找的画面。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又在想什么好笑的事,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端着一个长方形的盘子走过来,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四个椭圆形的食物,“我想你应该不是在嘲笑我拌的沙拉,这样会让我很伤心的。”
“当然不是!亲爱的!”亚茨拉斐尔迅速做出回答。为了证明自己态度的诚恳,他又往嘴里放了一片苹果片,发出赞叹的声音。
克劳利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撅起嘴唇:“好吧,我承认你这样做总是很有效。我放弃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他坐下,把盘子推向亚茨拉斐尔的方向,“快尝尝这个,你的饭后点心——不过它本来应该是作为开胃菜的,但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这么讲究。”
“这是什么?”亚茨拉斐尔在叉子和其他餐具间犹豫了半天,最后在克劳利眼神的催促下直接用手拿起了盘子里的食物:这看上去很像一个从中间被竖着切成两半的鸡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同的是蛋黄的部分被看上去黏糊糊并且凹凸不平的黄色馅料取代了——显然是被匆忙制作出来的结果。
这该不会是——
亚茨拉斐尔咬了一口,几乎是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克劳利!你绝对是个魔鬼!你都往蛋黄馅里放了什么!”
“这绝对不是它被叫做魔鬼蛋的原因!”克劳利大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夸张地挥舞着双臂。
亚茨拉斐尔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被辣得甚至连说话都说不清楚。正当他难以用语言表述自己的需求的时候,一杯水被恰到好处的递到他的面前,亚茨拉斐尔毫不犹豫地接过装满水的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清凉的水及时地驱散舌尖上难以忽视的刺痛,可惜只过了不到一会儿的时间,辣味又重新窜了上来。
克劳利端来满满一壶水,放在桌子上:“我用了你之前做三明治剩下的蛋黄酱,还有一点其他的。”
“比如?”
“胡椒粉。”
“还有呢?”
“没了。”
“没了?那我怎么尝出芥末酱还有——嗯,辣椒酱?”
“什么都骗不到你,”克劳利泄气地向后倒在椅子的靠背上,“你把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意思了。我的确放了黄芥末酱,你真的什么都能尝的出来吗?”
“很少部分情况下是的,但是这次实在是太特殊了。我记得厨房里不应该有这两种酱的?”
“可能是你之前买过,但你忘了吧。”克劳利耸耸肩,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亚茨拉斐尔喝完最后一杯水,克劳利用手试着提了提,水壶的重量变得比之前要稍微轻了一些。“但我吃不了太辣的食物。”
“你什么?”克劳利瞪大眼睛。其实从刚才亚茨拉斐尔的反应他就可以猜到大概,但他真的没有想到会这么辣。现在克劳利只希望亚茨拉斐尔不会要求他把这些东西吃完。
“我认为浪费食物是个不好的习惯,所以我总是喜欢吃完属于我的那份食物。”
“但你也吃了我的。因为你不想浪费食物。”克劳利反驳。
“这不是我的重点,克劳利。”
“你的重点是什么?”克劳利迅速从亚茨拉斐尔面前拿走那碗还剩下一半左右的沙拉,把整个碗放在自己面前,“我想这些应该是我的,亚茨拉斐尔。”
“哦,如果这样那就更好了。虽然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把这些魔鬼蛋吃掉。”亚茨拉斐尔满意地把使用过的餐巾叠好放在桌面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我的第二个重点:不能浪费食物。”
“该死,你不能这样!”
“我想你会做到的,亲爱的。还有注意你的语言。”
克劳利试图大声反抗,但亚茨拉斐尔很快让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实在是太瘦了,这样看来甚至有些有点营养不良,有时候多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坏处,亚茨拉斐尔想,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想看克劳利因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吃亏的样子。
最终剩下的三个半魔鬼蛋和半碗沙拉在克劳利的哀嚎下被全部吃完了,他明显要比亚茨拉斐尔更能吃辣,但是想要全部吃完他自己准备的“饭后点心”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然后克劳利开始收拾桌面,他继续用叫人听不清的嘟囔声没完没了地抱怨着,怒气冲冲地洗干净所有的餐具、把它们分别放进架子上或者抽屉里,并打算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不去理睬亚茨拉斐尔。
下午亚茨拉斐尔正坐在书房里看书,克劳利一脸别扭地走进来,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靠在桌边开始翻看。亚茨拉斐尔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注意到男孩的动作虽然看上去很随意,但他实际上还是十分谨慎——自从他因为把书乱丢被亚茨拉斐尔发现之后,克劳利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亚茨拉斐尔满意地笑了一下,打算先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等待克劳利主动和自己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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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晚上,两人并肩坐在客厅里那张桃木沙发上,亚茨拉斐尔捧着一本看上去有些老旧的书,前方稍矮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杯红茶,克劳利坐在他的身边,整个人好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沙发上。
他们从晚上大约七点二十分开始喝酒,他们喝光了晚餐用来搭配甜点的火鸟庄园年份波特酒,两瓶苏格兰威士忌,克劳利又从亚茨拉斐尔祖父的酒柜里翻出一瓶特调的杜林标酒。其中大部分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胃里。
将近晚上九点,亚茨拉斐尔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将剩下半杯琥珀色的液体从克劳利的手里抢过来放在一边。
红发男孩因为醉酒已经开始有些意识不清,他迷迷糊糊地被亚茨拉斐尔用玻璃杯灌了半杯温水,亚茨拉斐尔干脆直接坐到他的身边,方便随时关注他的状况。
克劳利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发出不连贯的词句,大部分都是亚茨拉斐尔听不懂的东西。亚茨拉斐尔仍然端坐在沙发上看书,但他的思绪却不停地被克劳利打断,于是他索性合上书,再次喂男孩喝下一杯温水。
亚茨拉斐尔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接近十点半了。
“亲爱的?该去休息了。要我送你上去吗?”
“嗯……嗯。”
亚茨拉斐尔叹了口气。克劳利长得又高又瘦,所以他完全不意外对方远比实际上看起来的要轻很多,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量,就将他扶了起来。克劳利斜靠在亚茨拉斐尔的身上,他仍旧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自然对周围的变化有所察觉,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开始传来不寻常的热度。
克劳利曾经喝醉过,但那时他的体温明显要比平时低不少——就像某种冷血动物——而不是现在的莫名发烫,就像处于过度兴奋的状态下那样。
克劳利伸手扶住门框,从亚茨拉斐尔的身上转移走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松开他,担心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这样就可以了吗?我以为……”
亚茨拉斐尔还没说完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克劳利的碎发蹭过他脖颈处的皮肤,对方混乱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克劳利闻起来像是红酒、过量的烟雾和淡淡的脂粉味,他的嘴唇和亚茨拉斐尔的皮肤相触,带着年轻男孩特有的温度。
“哦,克劳利。”亚茨拉斐尔发出一声叹息。他没有动,没有迎合却也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克劳利突然松开紧握的五指,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因为酒精而开始涣散的视线开始向着焦点处聚集。他因为自己早些时候的放纵而感到后悔,他的大脑此时像亚茨拉斐尔那座缺乏润滑的木制座钟的齿轮那样卡住了,好半天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词句。
“抱歉…别…不是故意的…”
房门被从里面猛地关上,克劳利转动门锁下方的旋钮,锁舌在“咔哒”一声轻响后弹进了凹槽中。他剧烈地喘息着,他的手臂毫无预兆地开始颤抖,紧接着他的全身都开始发抖,恐惧顺着他的脊柱爬升,他无力地跌坐到地上,房门上坚硬的木制纹路硌痛了他的后背。
TBC
Chapter 26: Rebuild My Life 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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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个吻的回忆一遍遍在亚茨拉斐尔的脑海里重演,整整半天的时间他都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能够和克劳利好好谈谈的时机。克劳利当时究竟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他是真心的吗?他还记得多少?所有堆积着的问题交织在亚茨拉斐尔的思绪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克劳利。
他敏锐的发觉克劳利的热情似乎开始慢慢消退,他主动开启话题的次数也开始减少——当然如果他不是那么在意的话,他也许察觉不出这些变化。亚茨拉斐尔利用所有可能的机会观察着克劳利:他发现对方会在接触到自己的目光后移开视线,避免两人间所有可能的接触。亚茨拉斐尔更加热切的态度反而让他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午餐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餐具和盘子的碰撞声盖住了他们彼此间不规律的呼吸声。钟表指针——克劳利曾经尖锐地指出:“这太花哨了。”——尽职尽责地在表盘上跳跃着,厨房里即将烧开的水壶发出沉闷而尖锐的响声。这栋房子里因为两个人而产生的复杂气氛对它们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克劳利站起身,收起两人的餐具就要往厨房走,亚茨拉斐尔赶紧跟上去。
“我感觉你在躲我,克劳利。”
“我没有。”
红发男孩沉默了一会儿,他犹豫着咬着嘴唇,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这时客厅的方向突然传来敲门声,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咽下了这些话,亚茨拉斐尔不得不暂时放弃询问,走过去开门。他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
亚茨拉斐尔打开门,穆里尔一脸傻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
“下午好!亚茨拉斐尔叔叔!”
“哦!你好,穆里尔,”亚茨拉斐尔惊喜地睁大眼睛,他微微侧开身体,给她让出一条进门的通道,“快进来。外面太冷了。”
“不算太冷,亚茨拉斐尔叔叔。除了我,玛姬和妮娜也来了,她们就在后面!”穆里尔给了亚茨拉斐尔一个大大的拥抱,蹦蹦跳跳从他的身边走进相对暖和的室内。玛姬和妮娜就跟在她的身后,金发女郎一见到他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抱住他——但没有穆里尔的拥抱那么夸张;妮娜则是简单地点了下头,然后就被玛姬拉着飞快地走了进去。
穆里尔兴奋地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她张开双臂靠在沙发上,下一秒又猛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朝几人咧开嘴笑了一下。她踩在几乎铺满整个客厅的地毯上,身边各式各样堆满房间的家具让她快要眼花缭乱,五彩斑斓的珐琅和素色的瓷器、还有各种木制的成套的桌椅,每一件都显得跟现代的风格格格不入,搭配起来却让人看上去很舒服。
亚茨拉斐尔给三人端来茶:“早上穆里尔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你们要来。但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
“斐尔先生,我一收到您的信就开始做准备了,妮娜听说之后也特意暂停营业一天,说是要陪我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也好久没见您了。您在这里过的还好吗?”
“当然,你们别担心我。”亚茨拉斐尔回答,他看向穆里尔,“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书店现在怎么样?”
穆里尔双手捧着茶碟,被亚茨拉斐尔突然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赶紧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放心吧,叔叔,您的书被保管的很好。我没有卖掉他们中的任何一本,也没有让任何人弄脏它们。除了店里的客人真的很少,其他的一切都好。”她热切地眨动着自己深褐色的眼睛,一头和亚茨拉斐尔有几分相似的黑色小卷发俏皮地贴在额头上。
“乔尼教了我关于书籍的很多事,这一个月来书店几乎离不开他。而且他真的很善良。天哪,我简直太喜欢他了!”穆里尔不等亚茨拉斐尔继续问下去,一股脑地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她这么积极的表现,亚茨拉斐尔当时知道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你做的相当不错,穆里尔。”
是的,一个恰到好处的鼓励。
“我敢打赌乔尼听到你这么说他,肯定会开心得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一旁的玛姬把头靠在身边妮娜的肩膀上,捂着嘴笑道。
“你敢告诉他!”
“真不敢相信你们的关系竟然这么好了。”亚茨拉斐尔开口,他柔和的蓝眼睛散发出愉悦的光芒,放松的动作也说明他现在正处于十分舒适的状态中。在离开伦敦城这么久后,朋友们再一次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感到很满意。在几个星期之前他甚至不敢幻想这个。除了克劳利……红发男孩的身影及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亚茨拉斐尔拼命克制自己看向厨房的冲动,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想再来点茶吗?”
穆里尔兴奋地连忙点头,举起手中早已见底的瓷杯。亚茨拉斐尔看向另外两位女士的杯子,果然那里面也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
身后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亚茨拉斐尔的注意力,一抹鲜艳的红色出现在他的视野角落,他扭过头,克劳利的身影从厨房的方向朝着这里靠近。亚茨拉斐尔看向自己的目光让男孩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但他继续向前移动着脚步。
即使他没有意识到,但亚茨拉斐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他的心颤动起来。克劳利谴责自己的软弱,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习惯于栖息在黑暗中的生物,却又总会被身边无意中出现的光芒吸引——更别提这束光芒的源头就在自己身边。
克劳利张开嘴,他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玛姬,并确定对方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克劳利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仿佛有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滴下。
“克劳利,你来了。”亚茨拉斐尔再次主动为双方介绍起彼此,“这是玛姬和妮娜,之前和你提过的。还有穆里尔,我的侄女,她现在主要在负责我的书店。”
“这是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最后说。
“你好!”穆里尔首先对第一次见面的红发男孩表示了友好,“你的头发颜色真的很好看,自从我知道自己头发的真实颜色后,我总是想把它们变成红色的!”
克劳利笑了:要是她知道拥有红发和怪异的琥珀色眼睛会给你的童年带来什么,那她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他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只能做出另外的回应。
妮娜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朝他点了点头。
玛姬自然也认出了克劳利——即使他改变了自己的发型,她不确定是不是斐尔先生帮他做到了这一点,但这样确实要比长发更适合他——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好,克劳利。“她微笑着朝他挥手。
“就要到下午茶时间了,一起喝下午茶怎么样?我们可以去花园里,那里风景很不错。”亚茨拉斐尔注意到现在的时间,于是他趁机这样提议到。“玛姬,妮娜,你们也可以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过周末,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哦,还有穆里尔。我想这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多困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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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在靠近花园的露台上找到一张整洁的小圆桌,爪球型的桌腿很好的保证了它的稳定性,他在桌面上铺上颜色素雅的亚麻桌布,克劳利把三层点心瓷盘和银制的茶具按顺序摆在上面。瓷盘的最下层摆放的是切得很小的烟熏三文鱼和鸡蛋沙拉三明治,中间是亚茨拉斐尔最爱的搭配有凝脂奶油的司康饼,上层是各种各样的小蛋糕和用新鲜水果制成的水果塔,除此之外就是重头戏部分——茶——了。亚茨拉斐尔选择了大吉岭茶,夹杂着花香和果香的层次感能够更好的激发出甜点们应有的味道。
他们分别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玛姬和妮娜坐在一起,穆里尔坐在两人旁边,而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则自然而然的坐在一起。
“玛姬,你的花店还好吗?我可能有点想念那些鲜花了。”亚茨拉斐尔有些悲伤地想起被他放在书店窗台前的弗朗花,他记得玛姬最后一次送来几枝新鲜的是在他离开那里的几天前,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您放心,斐尔先生。我的花店和之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要说的话就是最近的生意确实相当不错。”她语气轻快地说,伸手从最下层的盘子里取出一小块三明治。“对了,您的花,我上周才给迪亚兹小姐送去了一些新鲜的。剩下的您就只能问她了。”
“我已经把它们换上了,亚茨拉斐尔叔叔。还是放在原来的位置。”穆里尔及时插进两人的对话中。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乔尼总是问我您去哪了,他很想您。虽然我们会照顾好书店,但毕竟它还是属于您的。”
始终保持沉默、只有偶尔才附和几句的妮娜此时也忍不住开口:“斐尔先生,我和玛姬都希望您能早点回去。我的餐厅新增了几道口味独特的菜品,我想您肯定会喜欢。”
“没错,妮娜还跟我说她想邀请您去家里做客。”
亚茨拉斐尔认真地听着她们的话,一边温和地笑着。他的手指握着细长精巧的茶匙柄,以垂直的角度缓缓地搅动着杯中呈深琥珀色、散发着热气的茶汤。亚茨拉斐尔刚刚吃下一块奶油司康饼,糖霜的味道仍然刺激着他的舌咽神经,多巴胺的过度分泌让他皮肤下的血管忍不住因为愉快而颤动着。
“叔叔?”
“斐尔先生?”
“恐怕暂时还不行。”亚茨拉斐尔抱歉地说,“我想和这个老家伙再待上一段时间。”他回头打量着房子有些斑驳的外墙,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到圆桌对面另外三人失望的眼神,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想我们还可以随时通过书信或是电话联系。如果你们方便的话,克劳利和我都很欢迎这里能多几个人。”
“你觉得呢,亲爱的?”
克劳利从摆在面前的茶杯里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亚茨拉斐尔使用的称呼上移开,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长串的呻吟。他松开捏住杯柄的手指,没有意识到指关节已经有些泛白。
“啊啊——全都听你的好了,亚茨拉斐尔。”
晚餐后,几人聚在客厅里。亚茨拉斐尔站在那台许久没有被使用过的黄铜留声机前,把唱针放进盘旋着的纹路中;克劳利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距离沙发左侧不到一英尺的地方,他恨不得把杯子里的水全部浇在正不断试图和自己搭话的穆里尔身上——但他不能这么做,亚茨拉斐尔会不高兴的。妮娜和玛姬咯咯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约翰·施特劳斯二世《蓝色多瑙河》的旋律轻快地回荡在诺大的房间里,亚茨拉斐尔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摆动着双手。气氛仿佛一下从乡下住宅的客厅回到了19世纪的盛装舞会现场。
“你们相处的真不错。”亚茨拉斐尔转过身,伴随着旋律说道。
“你最好赶紧把她拉走,亚茨拉斐尔。”克劳利闭上眼睛,试图无视身边的穆里尔,但他很遗憾的失败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下意识地叫出了亚茨拉斐尔的名字。
“克劳利先生为什么?”
“我说过,只要克劳利就好。”
“好吧。但是为什么?”
“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会因为太过烦躁而患上神经性情绪失调,然后死掉。”克劳利故意咧开嘴,恶狠狠地瞪着穆里尔。
“亲爱的,你知道你不会的。”亚茨拉斐尔被克劳利突如其来的小孩子脾气弄得有些忍俊不禁,“但我现在要去收拾几间屋子,作为几位女士在这里暂时的住处。所以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克劳利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玛姬突然开口了:“我来帮您吧,斐尔先生。”
“哦,当然!我正好想问你和妮娜对此有什么想法……”
两人的声音随着他们慢慢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而减弱,克劳利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任由穆里尔继续对着自己脆弱的耳膜发动着持续的攻击。
“斐尔先生,您爱上他了。”
亚茨拉斐尔抚平被单的手指一顿,金色的缝线从他的指尖下方蜿蜒流出,房间的门没有关紧,音乐声顺着缝隙飘散在安静的空气里。他听见楼下传来的笑声,和克劳利一如既往的抱怨声。
“……是的。”亚茨拉斐尔说。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要去爱克劳利,那他就不应该在继续隐瞒下去,只是这件事一旦超出了他们两人的范围,亚茨拉斐尔总会莫名地感到不安。这种感觉不同于世俗观念对同性间爱情的误解和贬低,更像是来自他心底的一种无助,他害怕自己难以控制这种情绪,又担心他没有足够的胆量告诉对方。
玛姬在说完这句话后很久都没有再次开口,她站在床的另一侧,和对面的亚茨拉斐尔互相沉默了很久,然后他们开始继续整理房间。把靠枕放在床头板的位置,窗帘暂时拉起来,椅子放回它们应有的位置。
“我不明白,我是说,”她说,铺平被子的手顿了一下,“您为什么不想告诉他呢?”
“我或许会的,只是我想——他可能还没准备好。”亚茨拉斐尔回答。他突然间似乎变得有些犹豫、过于谨慎。这完全不像他。
玛姬困惑地咬着嘴唇。“您不想让他知道吗?”她用手按揉着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有些酸痛的胳膊,和亚茨拉斐尔一起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他经历了太多,我想那些事还在影响着他,如果他对我只是感激——我不知道……”
他们顺着楼梯再一次回到客厅,玛姬和妮娜最终还是选择了两个相邻的房间,穆里尔很高兴自己的叔叔还记得她以前最喜欢的那个卧室。亚茨拉斐尔走过去取下唱针,早已不知播放到第几遍的音乐声突然停止,客厅也安静了不少。
“谢天谢地,你终于把它关上了,”克劳利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着一下僵硬的四肢。“现在又有什么打算?到睡觉时间了吗?”
亚茨拉斐尔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正试图躲开男孩期待的目光:“我想我应该是的。你想要现在就休息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虽然我得承认我现在还不算太困。”克劳利看了一眼钟表上跳动的指针,朝着亚茨拉斐尔随意地摆了摆手,“那么,晚安,亚茨拉斐尔。”
TBC
Chapter 27: Be Love Privilege 被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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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早餐的时候,穆里尔一直为亚茨拉斐尔昨天下午答应自己的外出计划而感到兴奋不已。不管怎么说,她都能在今天上午和叔叔一起去附近的小镇上。今天之后她就不得不回到伦敦城,回到亚茨拉斐尔的书店里,虽然她很喜欢那里各种各样的书籍和热情的邻居们——当然还有男孩乔尼——但穆里尔已经很久没有和亚茨拉斐尔单独待在一起过了,她真的很期待这个。
“你最好能减少你的发呆次数,”克劳利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对面再一次开始傻笑的穆里尔,“否则亚茨拉斐尔就不会等你了。”他本身就吃得比其他人少,因此少有的几次一起吃饭,克劳利总是第一个结束并且坐在一边开启闲聊的那个人。亚茨拉斐尔和穆里尔两人的外出计划让克劳利感到有些烦躁,但他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
“别听他的,穆里尔。”眼看穆里尔就要当真,亚茨拉斐尔赶紧在一旁补充。他责怪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红发男孩,被对方没好气地瞪回来。
克劳利无聊地用手指在杯沿上画圈、把盘子里的面包屑拨到一堆,终于亚茨拉斐尔和穆里尔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克劳利趁着他们和另外两人告别的时间收拾好餐具偷偷溜进厨房,他打开水龙头,世界突然只剩下水流平静且单一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亚茨拉斐尔在笑,但他听不清,他宁愿自己不会听到。
等到克劳利终于从厨房里走出来,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玛姬和妮娜两人,她们不约而同地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着他,房间里的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克劳利把一个装满水的玻璃水壶放在木制的茶几上,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他拖过亚茨拉斐尔的沙发椅,大大咧咧地躺在上面。他半眯起眼睛盯着天花板上装饰繁琐的吊灯,凌乱的头发随意地翘在他的额前,几根发丝刺痛了他的眼睛,克劳利坐起身来伸出手揉了揉,端起那杯他提前给自己倒好的水。
“所以亚茨拉斐尔说了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指了指桌面上的水壶,“别客气。”
“斐尔先生暂时没有说,不过我相信他会想办法告诉我们的。”妮娜往面前的杯子里倒着水,她抽空看了一眼身边的玛姬,后者摇了摇头。
“好吧。”
“你看上去对斐尔先生好像很在意。”玛姬说,“你的活动范围基本上没有超出他身边三英尺,你一直在围着他转。虽然你们不经常说话。”
妮娜只是看着他,没有再说些什么。两位女士很明显已经知道,继续对一个身体本能反应大过语言表现能力的人提问同样的问题,是一种很没有必要的行为——有的时候前者就是最好的答案。
克劳利冷哼一声,别扭地把头移开,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尴尬:“……随你们怎么说好了。”他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凉意刺激得他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克劳利无所谓地耸耸肩,在脑中思索着下一个话题。
“你们,”克劳利的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着,他刚刚险些又提到了亚茨拉斐尔的名字。“呃——”
“斐尔先生为什么会带你来到这里?”妮娜开口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克劳利感到十分庆幸——她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好奇地看着对面的红发男孩:他的年纪看上去不大,行为举止跟自己印象里的斐尔先生差的太多,她实在想不出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既然你这么问了,”克劳利把头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亚茨拉斐尔只能留下我——不是‘不得不’。我们都愿意留在这里,所以这就是原因。”这句话他说的有点心虚,不过他可以让她们看不出来。
“没有地方去?你来自哪里?我是说,既然你最终选择待在伦敦城。”
“就在伦敦。但我忘了具体是哪里……伊斯灵顿?或者兰贝斯?”
妮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她感觉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区别,看在她几乎没出过伦敦城的份上。一旁的玛姬见状正打算问些什么,这时摆放在几人不远处的电话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吓了克劳利一跳,他正准备坐起身放下手中的杯子,距离明显更近的玛姬先一步接起了电话。
克劳利撇撇嘴,再次向后靠在松软的椅背上,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站在立柜前的玛姬。一阵不算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放下手里的听筒,看向两人的方向。
“是斐尔先生打来的。他说中午会和穆里尔一起在外面吃午餐。”她说着看了一眼克劳利。他连忙移开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么我应该去准备午饭了?”克劳利突然说。
“我去吧。”正在克劳利胡思乱想的时候,妮娜的声音突然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干脆地把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侧身从玛姬身边绕了出去。
玛姬在红发男孩奇怪的视线里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坐下,她朝着摆在茶几上的杯子反复伸出手,但最终她也没有想要拿起的意思。诡异的沉默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克劳利看出金发女郎有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她犹豫半天却又再次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克劳利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毫无波澜,“你知道的,我——”
“你应该跟斐尔先生谈谈。”
“谈谈?你指的是什么?如果是聊天的话,我们每天都在聊——虽然这几天次数不多——你知道的,当只有你和另一个人的时候,不说点什么就太无聊了。”克劳利说,“关于食物、小镇的一切、那些无聊的故事,有时候是他找我,有时候是我找他。我们相处的很好。”
“不是这个。”
克劳利愣住了。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感觉自己接下来要是不做点什么,他可能会因为心率过快而死。但他没有动。
“我的意思是,你有好好地坐下跟他说你的想法吗?你的真实想法。”
“呃……没有?他——他很忙,我觉得他不会有时间。”这句话一说出口克劳利就后悔了,亚茨拉斐尔和自己一起待在这里,日常活动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这样倒是更显得他在说谎。
“他喜欢你。”
“什么?”
“斐尔先生让我从那里带走的人是你吗?”
“你肯定在跟我开玩笑。刚刚那句话也是。你说的是谁?我敢打赌我肯定不认识。”克劳利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于是他干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想要把和玛姬的这次对话敷衍过去。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克劳利先生。”
“我说,不要,这么叫我!”
克劳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确信厨房里的妮娜肯定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餐具的碰撞声突然安静下去,克劳利从玛姬的表情里看出周围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越发粗重的呼吸声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的所有感知,将他牢牢封闭在名为克劳利的躯壳里。
他紧紧咬住嘴唇,直到一丝发腥的铁锈味在他的舌尖弥漫。克劳利不自然地扭过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克劳利先生——”
“不要说,”克劳利看不见玛姬的表情,但他不希望她在对他表示怜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涩,“别说,求你了。”
金发女郎叹了一口气,她坐在椅子上,表情复杂地绞着手指,她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想要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克劳利的行为的想法。
“我没有在开玩笑,”玛姬慢慢地开口,“但你好像不想相信任何人。”
克劳利没有说话。
“他一直放不下你。他画了很多幅关于你的画像,当他想你的时候他就会变得神情恍惚,就像,很沮丧?有一段时间他的状态突然变得格外的好,我们当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现在我想我应该知道了。他已经离不开你了,先生——克劳利。”
玛姬停了下来,她注意到克劳利略微抽动的嘴角。实际上她总是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无意间知道了妮娜的想法,她们会不会也因为种种原因而彼此错过?或许她应该感到庆幸。玛姬无意间瞄到墙上的挂钟,她意识到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她以为克劳利还会继续保持沉默的时候,
男孩突然说话了:“他…离不开我吗?这是真的吗?”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克劳利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他开始用手指揉搓着粗糙的布面纹路,指甲浅浅地抠挖进覆盖在表面的薄纤维里,但他仍然在极力控制,他不想亚茨拉斐尔最喜欢的椅子因为自己而损坏。“他这么做了多久?为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知道为什么。”玛姬轻声说道,“你应该跟他谈谈,你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的。斐尔先生或许有些不善于表达自己,但他会理解你的。”
///
下午克劳利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发呆,床头的柜子上还摆着半个月之前亚茨拉斐尔给他的那本书,但克劳利却没有任何想要翻看的欲望。他把自己的双手枕在脑后,底下还垫着一个深红色的靠枕,这个姿势下衬衫袖口的纽扣嵌进他手腕处的皮肤,克劳利沉浸脑海里混乱的思绪中,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本应该感受到的疼痛。
老式放映机的摇柄在克劳利的脑海里旋转着,胶片在齿轮的驱动下一帧一帧地朝前移动,他承认自己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拍摄者和放映员,所有留有记录的画面全都是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又或者是他太过缺乏耐心,只愿意在亚茨拉斐尔出场的片段放慢摇动的速度。
左侧第二根肋骨下方持续传来隐约的疼痛,过量的血液带来的压力让他的神经叫嚣着想要阻止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克劳利却仍旧无动于衷,就像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副身体。
门外由远到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克劳利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仿佛近在咫尺的声音又逐渐减弱,最终彻底消失。他犹豫片刻,好奇地从床上坐起来,推开始终紧闭的房门。玛姬的金发在层层叠叠的木制栏杆间一闪而过。
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另一个或许是妮娜——克劳利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他和她们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顺着楼梯下到一层,穿过客厅走出了这座房子。
克劳利靠在转角处的石墙上,妮娜和玛姬正待在门口的花园里。一周前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把这里仔细的修整了一遍:主要是修理绿篱和栽种各种各样的景观植物,克劳利承担了其中的大部分工作,亚茨拉斐尔更多的只是站在旁边帮忙。但不管怎么说,那次之后这里就成了他们平时散步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想走远的话。
她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克劳利情不自禁的想着:当他和亚茨拉斐尔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这样吗?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亚茨拉斐尔手上的温度会顺着掌纹流进他的掌心,克劳利喜欢这个想法。
一阵凉风吹来,克劳利忍不住抱紧手臂打了个哆嗦,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甚至连外套都忘了穿。他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距离吃晚餐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个小时,亚茨拉斐尔和穆里尔终于回来了。这次是克劳利去开的门,他在打开门之后几乎是立刻就躲到一边,看上去就像是还有什么事等着他去做——事实是并没有。克劳利坐回客厅里的其中一把椅子上,扭过头没有看门口的两人。亚茨拉斐尔微微低下头,让穆里尔把系在自己粗花呢大衣衣领外侧的格纹围巾取下,而他自己则是抱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长方形金属,匆忙往厨房里走去。
“这是什么?”克劳利对自己控制不住视线的行为感到恼怒,但他还是跟了上去,疑惑地看着亚茨拉斐尔把那个又大又重的东西放进台面上空出来的位置——他不记得这里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整洁的,可能是他当时根本分不出时间去注意它。
亚茨拉斐尔仔细地摆弄着那个东西,他从金属外壳下面抽出一根电线,将它和墙壁上的电源插座连接。长度刚刚好。
“你在做什么,亚茨拉斐尔?”这里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该死的插座?克劳利懊恼地想。
像是某种电器的东西终于安装好了,虽然它看上去跟整个厨房的装饰风格有些不搭。
“我买了一台电烤箱,这栋房子里的家具实在是太古老了,像我一样有点跟不上时代。以后我们可以用这个在家里做一些需要烘烤的甜品,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打量着自己布置好的一切,满意地拍了拍手,扭过头兴奋地看向站在门外的克劳利,“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得了吧,谁会喜欢你做的东西。”
克劳利撇了撇嘴,用自认为最具有嘲讽意味的语气说。亚茨拉斐尔刚才又用那种目光看着自己,他在脑海里无助地大喊大叫,心跳突然被打乱了原有的节奏,那种最纯粹的、最温暖的感觉,就像天使的圣光。红发男孩思考了片刻,又补充道:“不过有一句我没有意见:你确实有点跟不上时代。”
“你不过是听我这么说才认为的,事实上你并没有这么觉得。”亚茨拉斐尔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很生气,但是他认为自己或许没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知道他永远没办法做到真正对克劳利生气。
“好吧,现在我来准备今天的晚餐。因为等到明天,玛姬、妮娜和穆里尔就该走了。你为什么不出去继续和她们聊天呢,亲爱的?”
///
“克劳利,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亚茨拉斐尔坐在床边,面带微笑地看着穿着黑色睡袍、头发凌乱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克劳利。刚开始他以为男孩过来是想和自己说什么事,毕竟现在已经很晚了,当时他很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克劳利过来坐下,可是对方什么话也没有说,像一座雕塑似的站在那里。
他又想起前一天晚上的那件事。他想自己或许能在今晚把内心的想法全部告诉克劳利,不管对方最终是否接受。
克劳利缓慢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及时制止了亚茨拉斐尔接下去的动作。
“亲爱的?”
“亚茨拉斐尔,你……想和我一起睡吗?”
“什么?和你一起睡觉?”亚茨拉斐尔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猜测过克劳利能说的所有话,唯一遗漏了一种可能。
“不行吗?”克劳利歪了歪头,然后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我太快了,抱歉。”他不等亚茨拉斐尔开口,转身走出了房间。
TBC
Chapter 28: The Serpent and an Angel 蛇和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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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利坐在客厅里那张桃木沙发上,四周很安静。亚茨拉斐尔正在厨房里清洗两人早餐时使用的餐具,他突然有些怀念穆里尔在耳边吵闹的声音——现在想来也许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前一天晚上克劳利直到很晚才彻底入睡,他甚至没有足够勇气等到亚茨拉斐尔的回应,就像受伤的动物那样落荒而逃,独自躲在角落舔舐血迹斑斑的伤口。克劳利对于亚茨拉斐尔的反应并不感到出乎意料,他早就该想到的,只是他从一开始便过于天真地想要用肉体层面的亲密挽留他,反而忘记了询问对方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尝试。唾液随着克劳利舌尖的移动湿润了他的嘴唇,他将目光移向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亚茨拉斐尔,对方很显然也看到了他,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克劳利从沙发上站起身,亚茨拉斐尔猛地停下了脚步。
“我想,”克劳利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口腔里传来一阵异样的干涩,“我们可以出去吗,亚茨拉斐尔?”
“你看上去不是很好?亲爱的?”亚茨拉斐尔看上去并不是很惊讶,他和往常一样对克劳利充满耐心。他给出的所有回应都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奇迹,让红发男孩情愿一次次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而舍弃自己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
他抿了抿嘴,抬眼看向面前的金发男人:“只是——不太想待在房子里,感觉有点太过空旷了。”
“可是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亚茨拉斐尔走到克劳利的身边,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是因为玛姬她们吗?现在你开始感觉无聊了。”他一如既往地开着他们习以为常的玩笑,以为会得到克劳利同样玩笑的回应,却没想到男孩瞬间紧张起来。
“没……不无聊,和你一起就不会。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克劳利眼里的慌乱和祈求刺痛了亚茨拉斐尔的心,他安慰似地把对方垂落在额头的碎发拨到一侧,告诉他既然如此他们应该换一身更适合出门的衣服。男孩深浅不一的呼吸轻柔地打在他的眼皮上,亚茨拉斐尔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他听见自己的鞋跟和木地板接触时发出的微弱敲击声,正和胸腔里回荡的某种声音产生共鸣。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黄铜的铰链在衣柜门被打开时发出相互摩擦的声音,亚茨拉斐尔扭过头——克劳利当然不在那里,这里并不是他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面前的空气因为他陡然升高的音量而波动着:“或许我可以认为你已经想好了我们的目的地?”
房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呃,温德米尔湖?我想。我们可以去喂鸭子。”
“哦!那我们应该准备一些谷物和蔬菜,你觉得呢,亲爱的?”
克劳利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正在穿过布料的纽扣倾斜成某种角度,随着向外的摩擦力被拖拽出来,他不得不懊恼地重新开始。克劳利一边大声回应着亚茨拉斐尔,一边在镜子前打理自己的发型。他们的衣服分别被放在了不同房间的衣柜里,所以现在两人相当于隔着墙壁进行对话,不过好在房门是打开的状态,给声音的顺利传播留出了足够的通道。
亚茨拉斐尔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粗花呢帽子,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绕在克劳利的脖子上。克劳利暂时没有戴他的墨镜,不过他把它放在了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以免之后可能会用的到。他们离开了这栋古老的房子,并排走在弯曲的石板路上,一开始亚茨拉斐尔提议他们可以骑马过去,不过在这之后克劳利就以想要沿途欣赏风景的说法否定了这个选项。
但事实是两人此时都没有额外的心情。克劳利仍然在纠结应该如何开口,亚茨拉斐尔则是在偷偷观察克劳利的神态,猜测着男孩此时的想法。
克劳利的左手在晃动中碰到了同样悬在空中的、亚茨拉斐尔的右手,他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一开始只是手背间的轻微触碰,然后是每一根手指,指腹的每一次接触都会在他敏感的神经末端点燃那种熟悉的灼热,热量沿着血液流动和电化学信号的传输延伸至他的大脑皮层,在那里一点一点的积聚。克劳利终于完全握住亚茨拉斐尔的手,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勾住微微弯曲的指节,男人指尖的温度隔着皮肤点燃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克劳利感觉盘旋在脑海里的焦虑情绪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孩的反复挑拨让亚茨拉斐尔好不容易筑起的屏障轰然倒塌,他有力的手指分开对方修长的指节,紧紧地扣住了试图逃跑的手掌。克劳利的手心冰凉,凸起的关节和若隐若现的筋脉摩擦着他掌心内侧的皮肤。
克劳利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白热化的光线将他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当场融化,如果没有亚茨拉斐尔的引导,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还能继续保持着迈开脚步的动作。
浓重的云层渐渐散去,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湖面,克劳利从口袋里掏出墨镜,用一只手抖开镜腿,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他把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左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认真地看着湖边的亚茨拉斐尔和围在他腿边的绿头鸭们,附近甚至还有几只等待投喂的天鹅,克劳利不确定这是否是他想象中的画面,但他暂时还不打算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
“你还好吗?”
克劳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向后仰头,凸起的木头隔着衬衫顶在他的脊柱上,一阵风吹过,小船在湖面上晃动起来,他的红头发打着卷从额头垂落下来,刺痛了他藏在墨镜后方的眼睛。他把围巾搭在当作座椅的长木板上,两只木桨斜靠在靠近亚茨拉斐尔座椅一侧的船头,他听见水流拍打船体和树枝在风中颤抖的声音。
“认真的吗?今天你什么都没说,克劳利。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克劳利想象着亚茨拉斐尔因为关心而变得急迫的视线正在慢慢刺穿他的胸口,他的嘴角抖动了一下。
“那么你想要我说什么呢?”他半坐起身,隔着墨镜,亚茨拉斐尔看不见那双他喜欢的琥珀色眼睛,但他从对方的表情里看见另一种正在被压抑的情绪。
“克劳利,有些事我确实——”
“你还带着那枚硬币吗?”
亚茨拉斐尔顿了一下。“硬币?”
“我给你的那枚。很久以前了。”
克劳利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直到亚茨拉斐尔将手伸进外套左侧的内袋,从里面取出一枚暗黄色的小圆片,光线照在盘绕在荆棘丛间的巨蛇扭曲的身体上,鳞片闪烁出黄铜的光泽。亚茨拉斐尔再一次仔细观察着着枚硬币,他将它翻到背面,大写字母“A”的轮廓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这是什么意思,克劳利?一个字母?”
“对不起,亚茨拉斐尔。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克劳利说,但他看上去很真诚,“这是史密斯太太交给我的,作为我的信物,过去15年我一直带着它,直到我给了你。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亚茨拉斐尔伸出右手,那枚硬币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他看着克劳利向前倾身,指尖和硬币凹凸不平的表面相触,然后他的手指快速收紧,就像是从燃烧的火堆里取出永远无法融化的黄金那样,谨慎地将它举到自己的面前。红发男孩隔着墨镜仔细地看着那枚硬币,指腹摩擦着盘绕的巨蛇,他轻轻抖动手腕,有什么东西被毫不犹豫地扔进湖里。
“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惊讶地喊出声,他下意识朝着硬币被抛出的方向伸出手,直到水面开始漾起一圈圈波纹,他才再次把视线移回坐在自己面前的克劳利。
“我不需要它了,亚茨拉斐尔,我不会回去…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不想让你再……再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可我想留下它们,”他们都知道,亚茨拉斐尔指的,正是那些克劳利拼命想要忘记的东西,
“那些回忆,它们都是关于你的,我很珍惜。所以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亲爱的,请原谅我第一次拒绝你的请求。”
“没关系。”克劳利说,他发出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声音,突然哽咽住了,“对不起,亚茨拉斐尔,但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
“怎么——”
红发男孩的脸在亚茨拉斐尔面前迅速放大,他感觉自己的领口猛地收紧了一瞬,上半身向前倾,落入一个柔软的拥抱中。身下的小船开始小幅度地左右摇晃,亚茨拉斐尔有一段时间甚至以为他们会掉进冰凉的湖水里,他空出一只手扶住船舷,另一只手从胸前绕过克劳利的肩膀,搭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嘴唇上传来的压力混乱且不稳定,克劳利毫无章法地亲吻着面前的金发男人,双手紧紧地拽住他后背的衣服,在平整的布料表面留下了大面积的褶皱。鼻托的硬塑料片卡进他的鼻梁两侧,克劳利不得不侧过头,改变两人嘴唇接触的角度。
在亚茨拉斐尔的引导下,克劳利渐渐找回了自己熟悉的节奏,他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逐渐和亚茨拉斐尔的节奏保持一致,手指的力道慢慢放松。被亚茨拉斐尔的手臂支撑着,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在身下融化成一滩黏糊糊的液体,腰部以下几乎失去了力量,金发男人的气息深深的沉入他的胃部。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直到小船再次平静的漂浮在水面,他们才因为肺里逐渐减少的氧气而暂时分开。
克劳利喘着气,他的脸红成了他们厨房里那颗熟透了的番茄。亚茨拉斐尔小心地取下他的墨镜,靠过去在把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
“亚茨拉斐尔。”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手指摆弄着深蓝色衬衫的下摆。“你——你……”
“我当然爱你,克劳利。”
“不是朋友之间的那种?”
“当然不,我们刚刚才接吻了。”亚茨拉斐尔说,“当然,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你也是我的爱人。”
心脏跳动的声音回荡在克劳利的胸腔里,他的肋骨因为这种跳动而震动着,快乐和痛苦的泪水开始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克劳利赶紧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抑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昨天——你想知道玛姬和我说了什么吗?”克劳利眨了一下眼睛,期待地目光停留在亚茨拉斐尔的身上。
“你可以随时告诉我,亲爱的,”亚茨拉斐尔拿起手边的船桨,将它们慢慢沉进水里, “你只需要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克劳利眯起眼睛,睫毛颤动着,试图阻挡迎面投下的强烈的光线。亚茨拉斐尔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天使,他想。
“如果我们再不回去,我想我们就会错过午餐时间了。“亚茨拉斐尔沿着水流的流向向后以抛弧线的姿势挥动着手臂,湖水的平静被打破,水流沿着船首的弧度顺畅地分开,又在船尾聚拢。
///
亚茨拉斐尔擦干手背上的水珠,小声地哼着歌,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客厅。他站在一张靠墙摆放的八边形橡木桌前,从覆盖着釉面的陶瓷罐中取出两茶匙的茶叶,倒进一旁银质的茶壶中。他往里面加入没过茶叶的开水,按开怀表确定好现在的时间,再顺手把它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他转过身,看见正坐在沙发椅上盯着自己的克劳利。
他坐在沙发上,印着碎花的软垫因为他的体重稍微陷下去一些,正午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空旷的室内,照亮了一小块餐桌的表面,微小的灰尘在光线下漂浮着,跟随空气的流动消失在阴影处。
亚茨拉斐尔听到耳边传来布料和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他在余光里看到克劳利的身体挪动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亚茨拉斐尔?”
“请继续吧,亲爱的,我正在听。”亚茨拉斐尔轻声鼓励着男孩。他希望听到克劳利分享关于他内心的想法,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亚茨拉斐尔都不会拒绝。
“我在想——”克劳利突然顿住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爱你?但我有点分不清楚,之前的事…让我感觉已经麻木了,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趣,你的出现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多了某种东西,就像——黑白画的色彩。我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对你关注太多,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和你在一起让我感觉很舒服,即使我们只是聊天。就在我快要满足现状的时候,突然间我发现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你还有属于你的生活。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他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全部想法,屏住呼吸等待亚茨拉斐尔的回答。
“你还有我。”
“我知道。但…但我总觉得……我总觉得这只是暂时的。有一天你可能会厌倦我,你会抛下我然后离开,就像那些人那样。”
“我告诉过你,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亚茨拉斐尔试图安慰他。
“……但曾经有人也这么告诉过我。”
五分钟已经过去,接下来每过一分钟,茶叶就会释放出更多咖啡碱和茶多酚,让茶壶里的液体变得更加苦涩。
亚茨拉斐尔给了克劳利足够的时间,他不能让错误的情绪控制住他们彼此,将这段对话推向难以预料的结局。虽然他现在很想立刻抱住克劳利,吻遍他的每一寸肌肤,将他狠狠地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行。他应该给克劳利留出足够的思考空间,他永远不能强迫他做出选择。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指针在表盘上不断地向前跳跃着,终于红发男孩僵硬的肩膀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沮丧地垂下眼皮,试图遮住眼睛里闪动着的窘迫的情绪。克劳利错过了亚茨拉斐尔满是担忧的目光。“我又想到以前的事情了。抱歉。”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过来呢?”亚茨拉斐尔往旁边挪动了一段距离,他伸出手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微笑着看向克劳利,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邀请。于是克劳利立刻便离开了那张浅灰色的沙发椅,坐到亚茨拉斐尔的身边,他顺着对方的动作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口,感觉一双温暖的手臂紧紧地环住自己,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这种感觉简直太棒了,在亚茨拉斐尔的怀抱里,克劳利永远能体会到足够的安全。
“克劳利,我现在在这里,我和你在一起。”
克劳利从金发男人的胸口发出一声闷闷的回应,他一动不动地靠在亚茨拉斐尔的身上,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我爱你,克劳利。”
“可是你的茶——”
“哦,没关系,我会再泡一些的。陪我一会儿好吗?”
这一次亚茨拉斐尔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复。他捧起红发男孩的脸,坚定地吻上他的嘴唇。克劳利对于他而言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一步步诱惑着他心甘情愿地摘下注定会带来惩罚的禁果。
TBC
Chapter 29: Fire 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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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利在棕色和米白色的房间里醒来,他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椅子上。亚茨拉斐尔的气味包裹着他,渗入他的身体里,让他忍不住像一只寻求抚摸的猫那样在地上打滚,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呼噜声。
“我听到你发出声音了,亲爱的。”
他感觉自己身边的床垫下陷了一小段距离,亚茨拉斐尔坐到了他的身边,他把手放在克劳利的额头上,手指慢慢地分开男孩额头上散落的红头发,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快要溢出的爱意。
克劳利微微仰起头,让对方的手更多的和自己的皮肤接触,他傻傻地朝着亚茨拉斐尔笑,如愿以偿得换来了更多的抚摸。
“我要想要一个早安吻,天使。”克劳利嘟囔着,拨弄着亚茨拉斐尔垂在床边的手。紧接着他的嘴唇被人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金色的卷发末端扫过他的鼻尖,克劳利闭上眼,在亚茨拉斐尔的嘴唇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追赶。
“不行,你得先起床和我一起吃早餐,”亚茨拉斐尔果断坐直身体,不去理会克劳利哀求的眼神,“我准备了咖啡,熏鲑鱼、煎蛋还有火腿。”
“咖啡?我从没见你在早上喝过咖啡。”克劳利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抓了几下乱糟糟的头发,打着哈欠把脚伸进拖鞋里,亚茨拉斐尔及时用手拉住他,以免他因为摇摇晃晃的动作而摔倒在地板上。“事实上我更喜欢在早上喝点酒。”
“怎么会有人在早上喝酒?这简直太奇怪了!”
“别介意。”红发男孩无所谓地耸耸肩,穿过半开的房门,沿着楼梯下到客厅,在餐桌上他看到了亚茨拉斐尔摆好的餐具和装着食物的瓷盘:中间的盘子里摆放着切成块状的鲑鱼肉,金黄色的表面覆盖着白胡椒粉、洋葱碎、一小截用来装饰的百里香和柠檬片,还有切片的巴约纳火腿、一小盘馅饼、煎蛋和涂有果酱的面包卷。亚茨拉斐尔肯定对克劳利隐瞒了什么,因为早餐的丰富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可以想象的程度。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克劳利惊讶地看着几乎摆满半个餐桌的盘子,有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的下巴处于无法完全闭合的状态。“我简直不敢相信,当你做这些的时候我竟然还在睡觉!你应该让我帮你一起的。”
“我宁愿让你多睡一会儿。”亚茨拉斐尔说,他端起摆在餐桌上的其中一个瓷碗,开始用勺子将里面的东西分别拨进两人的盘子里。他从茶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有一杯咖啡,乳白色的水雾从杯口升起,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现在去洗漱吧,亲爱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用餐了。”
///
克劳利站在水池前,略显宽大的袖口被挽在小臂中部的位置,他微微向前弯着腰,手中拿着最后一个等待清洗的盘子。
“你爱我吗?亚茨拉斐尔?”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
“当然!”亚茨拉斐尔装作生气地捏了捏他的腰。“你怎么能这么问。”
“好吧……呃,只是确定一下。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当然了,亲爱的。”
克劳利关上水龙头,等待大部分水珠从陶瓷表面滚落进水槽里,然后再用毛巾把剩余的部分擦拭干净,小心地把它放进厨柜架留出的一小块空位里。他甩了甩从耳朵两侧垂下的几根头发,突然坏心眼地握住亚茨拉斐尔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脑后传来几句低声责怪,克劳利继续用沾满水的手指紧紧地缠绕住对方的手腕,快速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克劳利俏皮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当着亚茨拉斐尔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厨房。他放慢脚步,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到身后,克劳利在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时露出得逞的笑,一只手握住他晃动的手臂,男孩转过身,张开双臂扑进金发男人的怀里。他甚至不用做些什么,因为下一秒亚茨拉斐尔充满激情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克劳利一边回应他,一边在有限的活动空间里尽量向后移动,直到他感觉自己的小腿撞在桃木沙发的扶手边缘。
他伸出一只手臂勾住亚茨拉斐尔的脖颈,向后弯曲膝盖,让自己跌倒在沙发坐垫上。克劳利相信亚茨拉斐尔会及时接住自己,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他的后脑仅仅遭受了一次轻微的撞击,腰部因为突然的弯折疼痛了一秒,一只有力的手及时地托住他的上半身,亚茨拉斐尔抱着他移动了90度,以一种更为舒适地姿势把他按倒在靠背上。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两人之间,他们筋疲力尽地分开彼此,胸口起伏着,舌尖上沾着属于对方的唾液。
“该死的,天使,你的吻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棒了?”克劳利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舌根一阵酥麻,甚至吞咽都变得有些难以实现。
“哦,多谢夸奖。”亚茨拉斐尔微笑着,用手抚平衣服上被压出的褶皱,“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叫我‘天使’?”
“你本来就是天使,亚茨拉斐尔。”克劳利轻哼着从沙发上撑起身,按揉着自己酸痛的后腰和手腕,“我们现在应该干点什么?该死,我的腰真的很痛。”
“我总是习惯假设人体没有这么高的灵活度,但你每次都不愿意听我的。”
“呃啊,好吧!”
“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些准备。最好去看看有没有保暖的衣服,这里的冬天可是相当冷的,顺便清理一下房间里的壁炉。嗯,还有房间,我应该带你看看这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我们也可以顺便打扫一下。”
“但是,亚茨拉斐尔,再待一会儿怎么样?”
“不行,亲爱的。我们已经耽误太久时间了。”
虽然这么说,但亚茨拉斐尔还是走过去坐到克劳利身边,他用一只手扶住克劳利的腰,另一只手伸进他的头发里,红发男孩愉快地闭上眼,他们又接吻了一次。
在这之后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便正式开始了‘冬日准备’活动。他们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衣柜里更新了更适合冬天穿着的羊毛外套、厚围巾还有不同款式的大衣。一周前在克劳利的反复纠缠下,亚茨拉斐尔终于同意了他们睡在一起的提议,但无论是哪个房间的床的大小都难以同时容纳两个成年人,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整理出另外一间:一张床腿雕刻有花纹、床头板包裹着浅棕色软皮革的双人床,天鹅绒的窗幔,两侧摆放着成对的橡木床头柜,上面放置着流苏边的台灯等各种小物件,靠窗摆放着一个木制的桌子、一个空白的相框、几本书和一对扶手椅。床脚的墙边是一个大理石壁炉架,克劳利在某次两人出门回来的时候往上面放了一小盆绿植,带着叶片的枝条从石板边缘垂落下来。地面铺着厚厚的据说来自东方的羊毛织毯。
第二天上午九点过十分,刚刚打扫完一个房间的克劳利被亚茨拉斐尔拉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用胳膊支撑住通往一楼的楼梯扶手,看着亚茨拉斐尔仍旧精神饱满地依次踩着每一节楼梯走了下去。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房间,”他发出一声抱怨,懒洋洋地伸出手指沿着扶手立柱上雕刻的凹陷打圈,“我敢打赌还有更多等着我们。”
“实际上快结束了。这里是我的祖母在乡下的房子,我的父亲和他的弟弟们在她去世之后因为遗产分配问题选择将他们留下的大部分财产进行拍卖——这栋房子就是被留下的其中之一——不过很多家具原本并不属于这里。”
“哦,好吧,不过除了这件事,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克劳利慢慢地沿着楼梯走下来,跟在亚茨拉斐尔身后进入厨房。
“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如果你喜欢的话。”亚茨拉斐尔回答,他开始挽起袖子,从架子上取下其中一把刀,将一颗新鲜的西红柿仔细地切成小块。克劳利站在亚茨拉斐尔的斜后方,看着他拿起装着胡椒颗粒的手持研磨器,顺时针旋转了几下瓶盖,褐色的粉末从边缘掉落在下方装满各种调味料和西红柿块的大碗里。克劳利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希望自己在说这句话时能表现出足够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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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趁着他收起钥匙并准备推开门的间隙,克劳利迅速从他的身边挤进去,率先把围巾和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他喘着气摘下墨镜,让它倚靠住亚茨拉斐尔的其中一个雕塑收藏品。那是他摆在立柜上的一件小木雕,它高高昂起的马头和马鞍的装饰可以刚好卡住墨镜镜腿中间的横梁,因为足够顺手,克劳利总是喜欢把自己取下的墨镜放在那里。但他不知道的是亚茨拉斐尔实际上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并悄悄调整了它的位置,让克劳利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小动作变得更方便。
“天哪好冷,我简直快要冻僵了!”他随手往壁炉里丢了几截木块,壁炉架上有一小盒火柴,但克劳利的手因为寒冷颤抖得太厉害,导致他连续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划着。克劳利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又从盒子里抽出另一根火柴,原本的那根被他扔进厚厚的灰烬里。
亚茨拉斐尔摘下围巾,把脱下的羊毛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听见克劳利的话,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而你宁愿站在那里看我的笑话。”火苗终于在又一次摩擦后跳跃着显现在空气里,伴随着呼吸的节奏左右摇摆。克劳利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把它扔进木块堆里。“可以了。你瞧,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天使。”
“我想是的。但你现在应该去换一身衣服,等你再次回来的时候,这里就能暖和起来了。”亚茨拉斐尔接过他手里稍大一些的木块,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每隔一会儿把其中一块放进火焰里。壁炉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橙红色的火焰跳动着烧灼着内部的砖块,直到它们的表面开始变红,烟雾顺着管道被吸出,亚茨拉斐尔用火钳拨弄着底部覆盖着灰烬的炉石,将铁艺护栏合在一起。
克劳利嘟囔着回到房间。亚茨拉斐尔煮好两杯加了香草的热巧克力,他端着它们走出厨房的时候,克劳利恰好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给你的。过来坐一会儿吧,亲爱的,你肯定累坏了。”客厅里的温度已经比他们刚进门的时候上升了很多,但又不至于太热,克劳利双手捧着刚煮好的热巧克力,看着漂浮在表面的细长呈淡绿色的香草碎,窝在沙发的扶手里。亚茨拉斐尔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呼吸缠绕在他的脖颈上。
“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
“嗯哼。”亚茨拉斐尔的手指一遍遍分开他的头发,指腹浅浅地摩擦过他的头皮,克劳利低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巧克力,咂了咂嘴,舒服地眯起眼睛。
“我可以给你编辫子吗?”
“最好不要,我还没尝试过除了长卷发以外的其他发型。”
“好吧。”亚茨拉斐尔说,“可是我一直幻想着这么做。”他有些失望地垂下手臂。克劳利还在喝着他的那杯热巧克力,红发男孩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他琥珀色的瞳孔隐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突然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握着瓷杯的双手一空,紧接着膝盖沉了下去,怀里的空间被克劳利的身体占据,他的眼睛里满是得意的笑容。接近两个月的时间,男孩的头发已经长到接近肩膀的位置,红色的发丝柔顺地垂在他的脖颈上,卷曲成某种弧度,和壁炉里跳动的火焰相互呼应着,给人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克劳利只是简单用皮筋将影响行动的头发扎在一起,或者在出门时用帽子遮住,他们平时遇到的人本就不多,选择留长发的男性更是几乎没有,而克劳利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变得格外喜欢让自己的头发看上去长一些。他没有选择告诉亚茨拉斐尔这一点,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克劳利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他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亚茨拉斐尔的胸口,向后仰头的动作让更多的发丝和后者的皮肤接触。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处跳动的很快。
“……克劳利?”
“我同意了,天使。”男孩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听上去像是刚咽下一口热巧克力,他的姿势让亚茨拉斐尔没法看见他的脸。
亚茨拉斐尔用手指缠上垂在面前的头发,轻轻地拉扯着:“什么?克劳利,你同意我什么?”
“嗯——你知道的。”
“我喜欢在开始前征求对方的同意。”亚茨拉斐尔用一只手环绕住克劳利的胸口,另一只拨开他的头发,一连串的吻落在他的脖子上。克劳利开始在他的怀里扭动,他咬着嘴唇,不情愿地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
“编辫子,你说你想…给我编辫子——”隔了好几秒,亚茨拉斐尔听到男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恼怒地低吼,他用一只手抓住金发男人搭在自己胸口的手掌,“该死的,亚茨拉斐尔!我的热巧克力要凉了。”
“你当然可以继续喝你的饮料,亲爱的。坐好了,别动。”亚茨拉斐尔满意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到克劳利猛地退缩了一下,他放松手臂,让后者可以伸手够到他放在小桌子上的杯子。他开始给克劳利编头发,亚茨拉斐尔并没有做很复杂的造型——他的技术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只是简单地把对方靠近鬓角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再和他剩下的头发整理到一起。
不过克劳利仍旧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更多的是他终于有了和亚茨拉斐尔身体接触的机会,而且他也不必太过明显地表现出自己对于长发的向往。这个小插曲结束后,克劳利扭过头和亚茨拉斐尔接吻,他确信对方可以从他嘴里尝到刚喝下去的热巧克力的味道。他们在同一张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壁炉里传出的噼啪声渐渐减弱,火焰带来的温暖逐渐消失,房间再一次恢复了寒冷。
刺耳的铃声响起,亚茨拉斐尔接起电话,黄铜听筒停留在他的耳朵附近。
克劳利继续坐在沙发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金发男人站在立柜前的背影,一只手撑着下巴,手肘让扶手陷下去一大块。他等了几分钟,终于亚茨拉斐尔挂掉电话,他回头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
“天使,怎么了?”
亚茨拉斐尔张开嘴,他突然犹豫了一下,说道:“没事。只是朋友而已。”
TBC
Chapter 30: Fragments 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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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茨拉斐尔匆忙穿过客厅,走向不断被敲响的大门,他在打开之前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和二楼的过道——没有克劳利的身影——这才放心地拧动了大门内侧的把手。
“亚茨拉斐尔!”
加百列过分热情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亚茨拉斐尔打量着朋友熨烫整齐的灰色大衣和看上去像是打着发蜡的深褐色短发,感觉胃里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退半步,侧身让站在门口的两人进来。
“哦!你有一个衣帽架!正好可以放我的帽子。”他紫色眼睛的朋友兴奋地说着,夸张地张开双臂,咧开嘴朝亚茨拉斐尔露出一个笑容,将他同样是灰色的羊毛帽子挂了上去。在那之后他又把他灰色围巾和大衣挂在上面,就像每次进入亚茨拉斐尔的书店那样。别西卜在简单的眼神询问后才开始脱下套在裙装外宽松的翻领羊绒大衣,她的头发紧贴头皮向上卷起呈“S”型,斜戴着一顶装饰着珍珠的软呢帽。
亚茨拉斐尔从茶壶里倒出提前泡好的红茶,茶托在和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客厅里的壁炉已经点燃,室内的温度和几人的穿着形成了一种完美的平衡。
“娜迪亚,最近事情怎么样?”她正准备开口,身旁的加百列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插进两人的谈话中。
“嘿,亚茨拉斐尔!”他说,试图吸引亚茨拉斐尔的注意,“我们上周就去找过你一次,但你不在书店。玛姬告诉我们你回来了,于是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再然后,嘭——我们就到了这里!你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
“待在那里太久了。偶尔回来看看。”
“玛姬说已经两个多月了。你打算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吗?”
“……是的,没错。”亚茨拉斐尔抿了一小口茶,借着低头的动作遮掩自己说谎时下意识的眼神反应,好在加百列和别西卜都没有看出什么,他们大概以为他真的需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放松一下。
别西卜向前倾身,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浅褐色的液体积聚在瓷杯底部,少量碎末漂浮在表面。“这段时间我们也会待在这里,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打给我或者加百列。”
“非常感谢。但是待在这里?”
“娜迪亚和我准备在这里停留大概两周的时间。温德米尔湖区可是相当不错的度假地点,正好你也在这附近。”加百列接过妻子的话,他喝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把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在一个装着水的玻璃杯旁边——克劳利今天早上刚刚用它喝过水。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的呼吸突然停滞了几秒。
“茶?”
“不用了,亚茨拉斐尔,谢谢你。”别西卜伸出手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从膝盖上拿起镶嵌着宝石的缎面方形手拿包,加百列紧跟在她身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会先回去,等下次有时间再联系。”
“好吧。那下次见。”亚茨拉斐尔朝两人露出微笑,他确信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很正常,或者说对方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站起身把两人送到门口,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亚茨拉斐尔有些不自然的轻轻晃动着肩膀,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身后的某个地方,火焰在壁炉里燃烧着,冷汗却止不住地顺着他的脊柱流下。
加百列一边把其中一只手臂伸进他灰色大衣的袖口,一边用眼神打量着亚茨拉斐尔身后空荡荡的客厅和二楼走廊,突然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奇怪地看向亚茨拉斐尔:“你有一个漂亮的花园。但为什么这栋房子这么空?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没有其他人?”
“呃,”亚茨拉斐尔的舌头在口腔里绊住了,他直视着加百列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令人信服,“我不喜欢太多人。所以是的,这里只有我。”
别西卜拉着正在沉思的加百列告别了亚茨拉斐尔。大门随着他的动作猛地合拢,他紧绷的脊背突然间放松下来,扭曲的胃部缓和了不少,亚茨拉斐尔的左手搭在黄铜门把手上,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天使?”
亚茨拉斐尔转过头。克劳利站在通往一楼的楼梯口,他左侧的鬓角边垂着一条细长的辫子,半长的头发随意地散开,几根红色的发丝在他的额头上方翘起。他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客厅中央的桃木沙发上,伸开双腿,一只手搭在靠背上。
“你怎么还站在哪里?”
“克劳利——”亚茨拉斐尔轻轻叹了口气,在克劳利的身边坐下。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手工刺绣的纹路硌着他的后背,亚茨拉斐尔吞下一口口水,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很干,房间里的热气再次加剧了这一点,于是他站起身,打算给自己倒一杯茶。
“刚才是你的朋友吗,天使?为什么不为我介绍一下呢?”褐色的茶水源源不断地从壶嘴流出,瓷杯里的液体晃动着逐渐增加,最终挣脱表面张力的水滴从杯口溢出,在杯身上留下一串湿润的痕迹,落在杯托的底部。亚茨拉斐尔如梦初醒般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看向克劳利,后者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好奇地挑起一侧的眉毛。
“你怎么了,亚茨拉斐尔?”
“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让你和他们见面——我担心他们可能会对你有偏见,尤其是……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什么意思?你是在担心我吗?”克劳利愣住几秒,然后他突然抬高音量,瞪大眼睛,“你害怕他们伤害我?”
“是的。不,我——”
“你觉得我的存在给你添麻烦了是吗?让你在你的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厌倦我了吗?还是你不想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你真是一个好婊子,克劳利。你对我太好了。
“你根本不是真心的……对不对?”
天啊,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是红色的!简直是恶魔!
“我太天真了,竟然以为有人会愿意爱我……有人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安东尼,我永远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记住了吗?
“我真的太天真了——对不起……”
你不是我的儿子——!
“别担心,亲爱的。”亚茨拉斐尔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放大,克劳利盯着他深蓝色的眼睛,就像露莎喀的湖泊,她们滑腻的长发毫不犹豫地缠上他的脚踝,拖拽着他陷入湖水的最深处。克劳利的灵魂无声地发出呐喊,挣扎着,他的体力开始渐渐消散,回应也变得越发无力。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好吗?”
“我想我确实早就爱上你了,亚茨拉斐尔,”克劳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他妈的离不开你,我是个该死的同性恋!我是个妓女!你懂吗?我随时可能被判刑,我会被关进监狱里一辈子!如果你只是在担心我的话,我根本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我不值得——”
“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突然响起,克劳利愤怒的喊叫声卡在喉咙里,红发男孩满脸震惊地愣在原地,亚茨拉斐尔伸出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克劳利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伸开的双腿,僵硬地挺直后背,他感觉自己搭在靠背上的手臂开始忍不住颤抖,两人相互纠缠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逐渐放大,盖过了壁炉里火焰燃烧的声音和窗外不时响起的风声。
“放松一点,克劳利,你很紧张。”他紧张吗?为了什么?克劳利的嘴唇颤抖着,没错,肯定是亚茨拉斐尔,自己在担心他。
“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亚茨拉斐尔说,“但你值得。你值得我为你做的一切。”
克劳利眨了眨眼,他害怕自己会哭出来,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灼伤了他。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让亚茨拉斐尔发现他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接受。我应该接受这些。”男孩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的情绪看上去似乎渐渐稳定下来。“应该想到的,你不是普通人,你应该有跟你同样身份的朋友,亚茨……温德米尔大人。”
“克劳利!”
令人窒息的安静。恐惧沿着克劳利的脊柱爬升,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也许独自待一会儿会很有用。克劳利听见亚茨拉斐尔在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他意识到亚茨拉斐尔试图留住他,但他甩开了他的手,迅速地跑回他们的房间。他锁上门,蜷缩在他们宽大且柔软的被子里,亚茨拉斐尔在门外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混乱的敲击声刺痛了他的耳膜,但克劳利没有理会。
他伸出手臂摸索着,直到他的指尖碰到了一张熟悉的羊毛毯。克劳利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需要过它了,每晚他都会让亚茨拉斐尔的气味陪伴他进入睡眠,那是一种类似柑橘、糖渍青梅和太妃糖布丁的味道,他可以让自己沉浸在这种甜蜜里,表现得像个愚蠢的陷入爱情的傻瓜。
他的手指逐渐收紧,羊毛毯混合着阳光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脂粉味飘进他的鼻腔,克劳利用它蒙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亚茨拉斐尔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正在疯狂地敲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他试探着扭动门把手,不出意外的发现它们失去了作用,他一遍遍喊着克劳利的名字,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筋疲力尽地站在门外,他的潜意识里祈祷着克劳利的回答,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说服自己继续等待下去。
过了很久,他听见墙壁内侧传来锁芯弹开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条缝隙。
“你怎么还在这里。”
亚茨拉斐尔猛地转过身:“克劳利!你还好吗?”
“呃……相当——我是说非常好。”
“哦,我的克劳利。”他激动地抱住面前的红发男孩,亲吻了他的脸颊,“我爱你。”
克劳利嘟囔着一句像是同意的话,他快速地亲了亚茨拉斐尔的嘴唇,不情愿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他一边匆忙地沿着楼梯下到一楼,一边没有回头地大声说着:“我去给我们准备午餐。不用跟着我,亚茨拉斐尔。”
///
克劳利挥动刀柄,苹果的尸体堆放在砧板上,被闪烁的银光分割成大小相同的碎块,乳白色的汁液溅在他的手指上,带着一种难以摆脱的粘腻感。亚茨拉斐尔站在他的身边,挽着袖子揉着一大团面,手臂上的血管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和冷空气的接触激起了他手背上的细小绒毛,克劳利模糊地开始想念那双手触摸自己皮肤时的热度。
他把切好的苹果块倒进一个大碗里,往里面加入一大勺柠檬汁、糖、肉桂粉和四勺淀粉,用木勺将它们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放在一边。于此同时亚茨拉斐尔也揉好了面团,他分出大约一半的面团铺在烤盘里,用手将它按压平整,然后倒入克劳利拌好的苹果馅料。克劳利把剩下的小半团面团压平,用刀把它们切成长条状,编织成网格状覆盖在馅料的表面。
做好这一切,他在一旁的水龙头下冲干净指缝里的苹果汁和小块的面团碎屑,随意在衣服上抹了几下,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亚茨拉斐尔。金发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又放松下来,克劳利把头靠在他的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用鼻尖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克劳利,我亲爱的。”亚茨拉斐尔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道,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微微翘起。
男孩在他的耳边发出一声享受的叹息,他高挺的鼻梁摩擦着亚茨拉斐尔的脖颈,几缕长发落在他的锁骨末端。亚茨拉斐尔侧过头,克劳利却在这时突然往后退开,他的嘴唇只是浅浅地擦过他的太阳穴。
两人都愣住了,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亲爱的?”亚茨拉斐尔开口打破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
“我…你吓到我了,天使。”克劳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再次收紧自己的手腕,将身体拉近面前的金发男人。“现在来亲我吗?”
亚茨拉斐尔碰了碰他的嘴唇,计时器发出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亚茨拉斐尔关上旋钮,从台面上拿起放在烤盘里的苹果派,在表面抹上一层搅好的鸡蛋液,连同烤盘一起放进烤箱的隔层里。“你觉得这里还缺点什么吗?我的书店里曾经有过一盆花,你知道的。”
“但你明显不会养花,就连送我的都是快枯萎的。”克劳利笑着回答道。
“那是我从乔尼那里买的。当时他只剩下这一盆了,他年纪那么小,又是一个人,那天天气真的很热。”
亚茨拉斐尔设置好计时器,他没有注意到克劳利紧紧地抿着嘴,低垂的眼神像是快哭了那样。
“你太善良了,亚茨拉斐尔。天使,善良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亚茨拉斐尔正打算反驳,然后他想起了曾经在公交车站遇到的那名乞讨的男人,他皱起眉头,不得不承认克劳利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
“但你并没有,亲爱的。你帮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妈妈,就在我们上次去小镇的时候。你还会照顾走丢的小狗、给偶尔出现的流浪猫喂食。”亚茨拉斐尔忍不住笑了,他从烤箱里取出半成品的苹果派,在表面盖上一张锡纸,将它的边缘和烤盘捏紧,重新放回烤箱里。他听见克劳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搭在他腰间的手换了一个姿势。“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听见你的笑声了。你在嘲笑我。”克劳利咬牙切齿地凑在亚茨拉斐尔耳边,喉咙里发出压抑地怒吼,“我不善良。不许说我善良。”
“好吧,但你确实很喜欢小动物,不是吗?”亚茨拉斐尔转过身,牵起克劳利的手往外走,“你觉得猫怎么样?我们要不要一起养一只?”
克劳利做出吞咽的动作,“一起”这个词确实很打动他。亚茨拉斐尔的温度通过他的手掌传过来,让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
“我不知道,天使。”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希望自己的脸不会看上去红得太过明显。“你如果想的话那我们就养一只好了。先说好,但是绝对不会管它的。”
“我不这么认为。”亚茨拉斐尔拉着克劳利坐下,俯下身亲吻他,克劳利下意识地想要退缩,但他还是忍住了,慢慢地开始回应对方的动作。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亚茨拉斐尔从烤箱里取出烤好的苹果派,揭下覆盖在表面的锡纸,他拿起餐刀切出一块放在盘子里,阵阵苹果的清香随着蒸汽飘进克劳利的鼻腔里。
TBC
Notes:
露莎喀:斯拉夫神话传说里的水边女妖
Chapter 31: Tilted the Balance 天平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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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里的火焰正在燃烧,橙红色的焰心在边缘焦黑的木块上跳跃着,外焰舔舐着壁炉内侧,红砖在高温下开始发黑。亚茨拉斐尔坐在深色皮革的单人沙发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杯大约减少了一半的热红酒。柑橘和柠檬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他闭着眼,钢琴的奏鸣声从黄铜留声机里传出。克劳利蜷缩在他的身边,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端着属于自己的那杯热红酒,腰部一侧倚靠着亚茨拉斐尔的肩膀。
克劳利小口地喝着玻璃杯里的红酒,过于明显的甜度对于他的味蕾来说不太友好,他几乎要尝不出酒精的味道了。他嫌弃地吐了吐舌头,从扶手上跳下来,站直身子,顺手把酒杯放在铺着格纹桌布的小圆桌上,朝着客厅的方向走去。
身边传来的轻微响动让亚茨拉斐尔睁开眼睛,他缓慢地转动头部,看向红发男孩离开的方向,放松着有些僵硬的肩膀。“你要去哪,亲爱的?”
“去看看那颗苹果树。”克劳利的手指悬在木雕摆件上方,停顿了一会儿,拿起旁边的一根黑色皮筋。他用牙齿轻轻咬住皮筋,双手将松散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再空出一只手将它们扎在一起,这里平时基本上不会有路过的人,所以克劳利也不需要特意遮掩什么。他简单地在宽松的家居服外套上一件大衣,伸手推开大门。冷风从逐渐增大的缝隙灌进室内,克劳利打了个哆嗦。
亚茨拉斐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别在外面待太久了,克劳利。早点回来。”
克劳利收紧手臂,柔软的羊毛内衬贴在他的胸口和后背,在一定程度上阻挡住寒意的侵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适应了这种突然的气温变化。克劳利应了一声,他没有犹豫地走出房间,大门在他的身后关闭。
一周前两人坐在餐桌边分享了他们一起完成的苹果派,直到现在克劳利都能感觉到舌根下隐约的酸甜味。他偷偷找出亚茨拉斐尔送给自己的那朵苹果花——现在它已经是干花了——弯下腰把它压在脸上,失去水分的花瓣边缘划过他的皮肤,淡淡的木质香气盘旋在他的鼻尖。克劳利侧过头看着亚茨拉斐尔睡着时的样子,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神性,眼皮微微颤动着,肌肉的松弛让他眼角和额间细密的皱纹变得不那么明显。
第二天上午克劳利去小镇上买了一株苹果树的幼苗,种在他们的花园里,树苗离房子很近,在低矮的灌木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从屋外的储藏室里拿出工具——一把用来修建枝叶的园艺剪——走到那株苹果树旁边。现在幼苗还没有完全长大,自然也没有修剪的必要,克劳利这么做只是为了跟它说说话,顺便允许自己暂时不去想和那栋房子相关的事。
克劳利始终坚信植物是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的:母亲曾告诉过他,偶尔的交流会让植物达到更好的状态,他记住了这一点。但是很明显,他的做法并不太符合规范。
“你是我的植物!好吧,亚茨拉斐尔可能会说是我们的——但是是我把你买回来的,要不是我,我可不敢保证你现在会在哪里。”克劳利绕着幼苗扎根的土堆转了一圈,装模做样地试图用园艺恐吓剪苹果树幼苗,他久久地盯着枝干顶端在空气中摇摇欲坠的嫩叶,突然叹了一口气,握住剪刀的手垂了下去。刚移植不久的苹果树苗大约有一米多高,快要到克劳利的腰部附近,根部的土壤也还带着翻新的痕迹,清晨时分的冷空气在叶片和枝干的交接处凝结出水滴,使得树皮表面的坑洼变得更加明显。
克劳利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又湿又滑的泥土沾在他的鞋底边缘:“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吧?”他苍白的手指慢慢地划过叶片表面的纹路,在根部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住了折断的欲望。嫩叶在他的手指下抖动着。
“别担心,我会让你长大的。现在你安全了。”
他抬头看着房子的方向,这个视角让他只能透过窗户看见一部分的室内,他看到亚茨拉斐尔的半边身体,对方似乎仍然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火焰在壁炉的限制下燃烧着。克劳利不确定亚茨拉斐尔是不是在等自己回去。
“就这样好了。”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别指望亚茨拉斐尔会来关心你。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克劳利深呼吸几次,冷冽的空气从他的鼻腔进入,开始参与血液循环并逐渐变得温热。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克劳利疑惑地转过身,发动机的轰鸣声隔着重叠的灌木传进他的耳朵,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汽油的味道。
出于某种连他也不清楚的原因,克劳利停在了原地。直到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看来我们尊贵的房屋主人终于为他自己找了一名仆人。”皮鞋停了下来,踩在整洁的路面上,似乎很是嫌弃克劳利脚边的植物和湿润的泥土。灰色的裤腿垂落到鞋面的位置,克劳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动。“嘿小子,你的主人现在在家吗?”
红发男孩抬起头的一瞬间,加百列的表情凝固了片刻。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克劳利,让他完完全全暴露在自己面前。
“怎么会是你?”加百列皱起眉头,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漠,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克劳利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感到惊慌:
“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叫克劳利,是德兰冶公馆——”
“别说了,停下来!”
“你是妓女,克劳利。”加百列继续说完那句话。某种阴暗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克劳利宁愿把它们称为狠毒和嘲讽——虽然他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他确信自己曾经看见过同样的眼神。“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加百列瞟了一眼面前的男孩。实际上他也只是对此稍有了解而已,但他可以保证这确实是德兰冶公馆的那个男妓,而且他的穿着看上去并不像一名仆人能够达到的水准,在前几次到访时他并没有看到除了亚茨拉斐尔之外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他还不太确定。即使真的是这样,加百列还是认为自己有必要帮忙维护自己朋友的名声。
“我明白了,”加百列不耐烦地打断克劳利试图反驳的话语,又或者后者什么都没说——这不重要。“因为你,没错吧?你——他们通常会怎么说那个词?诱惑?引诱?勾引?随便吧——了亚茨拉斐尔。否则我无法想象他会因为什么回到这里。”
加百列完美的说服了自己,他越来越相信亚茨拉斐尔所说的“回来看看”并不是他的真实想法。想到这他更愤怒了:他的朋友竟然会为了一个妓女而不惜说谎。任何正直的绅士都绝对不会允许这种行为的发生,他肯定是受到了自己想象不到的严重影响。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我不明白,亚茨拉斐尔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完美的,而你只是一个低贱、肮脏的妓女,你是怎么说服他把你从那里带出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克劳利低下头,他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想要反驳,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诱惑他,我们之间甚至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身份也许很低贱,但我并不肮脏;亚茨拉斐尔并不这么认为。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心脏感到疼痛,胃部像被用力攥住,眼底一片干涩。克劳利不得不承认这些话都是正确的,他确实既低贱又肮脏,他配不上亚茨拉斐尔。
眼前的男人说着最简单的话语,表现出他经历过的最礼貌、最疏离的态度,却比任何一次都深深的刺伤了他,在他伤痕累累的灵魂上撕扯出一道裂痕。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爱上谁吗?”加百列还在说着什么,但他的话传进克劳利的耳朵里,早已变得破碎不堪。“……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位置……亚茨拉斐尔是一名真正的贵族,他曾经频繁出入社交场所,据我所知——有很多年轻女孩都对他表露过好感。他可以并且应该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但现在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阻碍。”
克劳利的手指用力地抓住另一侧手臂袖口的布料,他再一次裹紧身上那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几根红头发挣脱皮筋的束缚散落下来,尖锐的发梢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感觉周围的气温在瞬间又下降了几度,这让他有些难以忍受。混乱的思绪像纸屑一样淹没了他,克劳利竭尽全力在其中寻找着什么,他惊恐地发现那些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亚茨拉斐尔曾经说过的那些话,现在看来却仿佛变了一种味道。
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克劳利咬着牙,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没说,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相对完整的话语:“他…他说过……会陪着我,永远……不是真的——你在说谎……”克劳利的内心在进行着最后一次抵抗,所有的力气突然被从他身上抽走,无助感涌了上来。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再一次穿过重重遮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这次克劳利只是疲惫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简直太可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也许他只是想要寻找某种新鲜感——这再正常不过了。你只是他的玩物(toyboy)而已,他没必要为你放弃一切,就像你对他那样。”
克劳利感到眩晕。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他猛地抬起头,庆幸自己还没有完全丧失对语言的掌控能力。
“……先生。”他在加百列即将离开的时候突然叫住了他,对方并没有停下脚步,克劳利不得不稍微抬高音量。幸好亚茨拉斐尔不在这里,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你可以……不要告诉他吗?这些话…我不想让他知道,求你——”
“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不过我不会再提起这些的,你简直让我感到恶心。尤其是你的名字。”
“谢谢,先生……谢谢…”克劳利喃喃自语着,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他又在外面站了很久,亚茨拉斐尔的背影已经从窗边消失了相当长的时间,他现在肯定正忙着招待客人,他们一定聊得很开心——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都听从亚茨拉斐尔的话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听着楼下的对话和偶尔传来的笑声——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缺席。
亚茨拉斐尔说不定会庆幸自己提前离开了那栋房子,不会再影响到他吧?
克劳利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里的园艺剪,血液在他的血管里翻腾着。一股粘稠的触觉在他的手掌上蔓延,克劳利猛地惊醒过来,将剪刀甩在一旁的草丛里。他把一只手撑在面前的砖墙上,弯下腰,另一只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忍住喉咙里涌起的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他艰难地呼吸着,眨掉眼眶里开始积聚的泪水。
///
亚茨拉斐尔的客人并没有待很长时间。克劳利一直在外面等到他们的汽车离开,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走上前敲响大门。在等待亚茨拉斐尔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开口。
“你终于回来了,亲爱的。我一直在等你。”亚茨拉斐尔带着笑意的蓝眼睛出现在克劳利的面前,他打开门,男孩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只得将他拉了进来。“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你冷吗?我记得我们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红酒,我等会儿去给你煮一些。哦!还有壁炉——那里应该会暖和很多。把你的大衣脱了,克劳利。”
克劳利机械地回答着亚茨拉斐尔的话,任由他抬起自己的手臂,从他的肩上脱下羊毛大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克劳利取下用来绑住头发的皮筋,放在自己的墨镜旁边。
“苹果树怎么样?虽然是你执意要买的,但我也很关心它。”亚茨拉斐尔把克劳利拉到壁炉前的椅子上,轻轻按压着他的肩膀,快速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克劳利尽力不让自己的身体表现出抗拒的反应,亚茨拉斐尔谈论苹果树的语气让他感到嫉妒,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赌气似地扭过头:“不好。”他从自己的舌尖尝出了一丝苦涩,他很迷茫,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种复杂的情绪。
亚茨拉斐尔笑了笑,或许他以为克劳利只是和往常一样,喜欢用一些自认为幽默的回答来结束一个不那么愉快的话题。亚茨拉斐尔收起放在小圆桌上的酒杯,转身朝厨房走去,克劳利及时拉住了他的手臂。
“别麻烦了,亚茨拉斐尔。”他开始说话,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怎么突然这么说——”
“别这么叫我,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立刻就后悔了,他看到亚茨拉斐尔眼睛里的光芒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情绪——他倾向于把它叫做“怜悯”,他的大脑告诉他必须这么做,虽然克劳利从没有在亚茨拉斐尔身上看到过它的存在,但好吧,这一次他决定选择听从大脑的指令。
“发生了什么,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没有退让,但他确实不再使用那个称呼了。克劳利感觉心上的裂痕正在逐渐扩大,但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克劳利再一次对他撒了谎。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他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能在这件事上欺骗我,克劳利。”亚茨拉斐尔彻底慌了,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加百列和他自视甚高的态度。
“我没事!亚茨拉斐尔!我太他妈的好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在骗你?我不值得你信任吗?”高涨的肾上腺素沿着血管直冲上大脑,他听见心脏撞击肋骨产生的共鸣声,克劳利用力攥紧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大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突然变得平静,就像积攒了很长时间的压抑情绪找到了某种出口,只是很短的时间,随后另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再次占据那个空缺,克劳利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几乎要被自己噎住了。
“克劳利!你总是这么说!你不能——”亚茨拉斐尔想要叫住克劳利,但他迅速从椅子上弹起,没有给前者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再一次躲进他们的房间。“我们真的应该谈谈这个!”
亚茨拉斐尔反复扭动把手,他一次又一次敲响房门,焦躁和担忧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心里蔓延。他把额头抵在门上,耳边响起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他听不见另一侧传来的任何声音,亚茨拉斐尔呆呆地盯着木板上卷曲的纹路,感觉到一滴泪水滑过皮肤的热度。
TBC
Chapter 32: Nighty-night 晚安
Notes:
一个关于噩梦的章节。就这样。
注意tag!!
Chapter Text
亚茨拉斐尔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双眼,视野中一片漆黑,一道闪电划过窗外的夜空,雷声响起,雨滴击打玻璃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卧室里。一阵凉意袭来,身边传来的抽气声及时拉回了他的思绪。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克劳利的轮廓在他身旁缩成一团,他的手指紧紧地拽住被子的一角,露出被子的肩膀颤抖着。
所有的声音突然安静下去,克劳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亚茨拉斐尔的心脏在瞬间被一双手狠狠地拽住,他没有犹豫,伸手抱住身边的红发男孩。亚茨拉斐尔把手放在克劳利的脑后,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他的上半身贴在床头板的软皮革上,紧紧地抱住浑身僵硬的克劳利,安抚着他突然变得激动的情绪。
克劳利的皮肤像结冰一样寒冷,他的身体颤抖着,蜷缩成一团,他呼吸急促,发出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叫喊声,手指用力地扣进自己的掌心。等到亚茨拉斐尔发现并将它们掰开的时候,他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四处半月形的凹陷。
亚茨拉斐尔让克劳利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把他的身体抱在自己怀里。克劳利的思想被噩梦占据,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湿透的布料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即使克劳利没有恢复意识,但他还是试图从亚茨拉斐尔的怀抱里挣脱出去。亚茨拉斐尔没有松开手,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不断回荡在他的耳边,在一片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要……放开我…”红发男孩喘着气,他试图用力推开紧靠着自己的身体,亚茨拉斐尔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擦着血管表面的皮肤,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微弱的跳动。
亚茨拉斐尔轻声安慰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嘴唇压在克劳利冰凉的皮肤上,感觉到怀里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鼻尖上,亚茨拉斐尔伸出手,在黑暗里按照记忆擦去克劳利脸颊上的眼泪。他缓慢地抚摸着男孩的头发,试图帮助他放松下来。
“停下……不,别离开我…我不是……”克劳利突然用力抓住亚茨拉斐尔的袖口,后者的动作顿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亚茨拉斐尔以为这是克劳利即将清醒的预兆,所以当他意识到怀里的人并没有恢复意识时,他开始紧张起来。
“克劳利?”亚茨拉斐尔试探着叫出男孩的名字,希望能听到对方的回应。
除了不断加重的呼吸声,他什么都没听到。
“克劳利!”
“别碰我——”他的手突然被克劳利甩开,亚茨拉斐尔愣在原地,他不知道克劳利究竟梦到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克劳利!醒醒!那不是真的!你只是在做梦而已。”他轻轻摇晃着红发男孩的身体,欣喜的发现对方竟然真的慢慢平静了下去,他的眼皮颤动着,尖叫声也渐渐减弱,变为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
克劳利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大量的悲伤和恐惧牢牢包裹着他,触手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四肢,他孤独地蜷缩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对外界的所有感知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脑海反复上演着的、鲜活的画面。他模糊地听见有人朝自己说话,但他听不清楚,耳边响起的尖叫和怒吼淹没了除此之外的全部声音。
他感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后背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寒意略过他的皮肤,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克劳利违背自己的意识靠近那只手,让它更加用力地按压着皮肤,全身的力气被逐渐抽离,紧绷的肌肉开始发麻,他浑身脱力地倒在亚茨拉斐尔的怀里,后者稳稳接住了他。
“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迷雾散开,一双蓝色的眼睛看向克劳利。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迷茫地闪动着。
“……是你吗?亚茨拉斐尔?”克劳利急促地呼吸着,窒息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退,但他还是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场景中——这里是他们的卧室,他在自己和亚茨拉斐尔的卧室里。是的,他现在很安全。
“是我,是我,克劳利。你刚刚在做梦。”
只是噩梦而已,只是一个梦,这不是真的。他和亚茨拉斐尔在一起。
“我……”
你是个妓女,克劳利。
不,不是……
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克劳利,你只是他的玩物而已。
我不是……他说过…爱我……
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你让我感到恶心。
不,别走……不, 不,亚茨拉斐尔,不要走。
你还要欺骗我吗……克劳利,离开……不…值得……肮脏。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要!”
亚茨拉斐尔借着闪电划过夜幕的亮光拨开克劳利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某种极限,克劳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紧闭的眼皮颤动着。几秒后尖叫声突然在亚茨拉斐尔的耳边爆发,他忍住了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房间里又再次变得安静,克劳利的声音像是被某种东西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不连贯的单词从他的嘴唇里颤抖着掉落在地上。
“不……亚茨拉斐尔,不要……离开…不要走,不要。”
“我就在这里,克劳利,我不会离开你的。”亚茨拉斐尔感到慌乱,他没想到克劳利会惊恐发作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安抚到他,还是他只能等到他自己清醒过来?
“克劳利!你清醒一点!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用一只手抱住克劳利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以十分别扭地姿势伸向床头柜,他需要在那里找到什么东西,能够帮助克劳利分清梦境与现实的东西。
但亚茨拉斐尔并没能成功做到这一点,克劳利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手掌放在克劳利的胸口上,准确来说是隔着他的睡袍,就在他的心脏上方。亚茨拉斐尔几乎能感觉到心脏跳动的节奏。
“…你想……我的身体……摸我…和我做爱……让我成为你的,不要走…不要离开……”
“不,这绝对——”
“不要…走……”
亚茨拉斐尔的手指颤抖着解开克劳利的睡袍腰带,他反复告诉自己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可身体的反应却再明显不过的暴露了他的内心。他越是试图远离克劳利,对方的身体就靠得越近,男孩的手指几次擦过他的下身,绝望的电流一次次冲击着亚茨拉斐尔的大脑,试图摧毁他仅剩的理智。克劳利的冰凉嘴唇压在他的胸前,冻得他忍不住发抖。
“克劳利,别——”
“为什么……亚茨…我……天使……”
亚茨拉斐尔的身体紧绷着,克劳利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刺痛了他的神经。“对不起,克劳利,亲爱的。对不起。”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臂,惯性让克劳利的身体歪向一侧,摔倒在柔软的被子里。红发男孩开始抽泣,房门发出尖锐的碰撞声,卧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亚茨拉斐尔走了。他几乎是逃离了这里,把克劳利留在身后。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好?为什么每个爱他的人最后都会离开他?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是他哪里做错了吗?他不值得被爱吗?
安东尼,你知道我爱你。
我爱你,克劳利。
我很抱歉,我的孩子…
对不起,亲爱的。
不对,你们都不是真心的,对吧?否则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为什么要离开我?
你是个妓女,低贱的婊子,你只配永远待在这里。
他是个恶魔!怎么会有人有这么丑陋的眼睛,还有他的头发。他不值得他拥有的一切!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永远不值得他人的爱,永远得不到等待已久的真心。
克劳利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睫毛上沾满了他自己的眼泪。
///
“亲爱的,你想谈谈吗?”
亚茨拉斐尔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看向餐桌对面正用手中的勺子搅拌着麦片的克劳利。距离开始吃早餐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但克劳利碗里的食物只减少了不到三分之一,他吃得比以前更少了,半长的红头发垂在他的额头前方,像它的主人那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什么?”红发男孩嘟囔着,他又挖了一勺半凉的麦片,塞进嘴里咀嚼,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亚茨拉斐尔起身给他倒了半杯温水,放在他的右手边。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不太好。还有其他的吗?”
“你不记得吗?”
“嗯——我忘了。如果我对你做了什么,我很抱歉。”
亚茨拉斐尔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想谈谈你的梦吗?”他从克劳利手中抽走勺子,把装着麦片的瓷碗从他面前移走,浅棕色的杏仁裹着淡黄色的、已经软化的玉米片,切片的水果被拨到一边。克劳利的盘子里已经空了,他起码还是吃完了摆放在那里的煎蛋和几块培根。
“这些都已经凉了,再吃的话对你的胃不好。”
“我没事。”克劳利说,他对亚茨拉斐尔拿走他的早餐感到有些郁闷,但他确实吃不下了。他确实忘记了梦境的大部分——那些记忆只是突然变得模糊,就像蒙着一层雾——但光是想到仅有的片段,他就感到胃里一阵刺痛,呼吸急促,所以他朝着亚茨拉斐尔摇了摇头。
“我不想说。”他伸手去拿放在面前的那杯水,想借助外力压下自己喉咙里泛起的酸涩感,他端起水杯,突然克劳利感觉自己肩膀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让他整只手臂忍不住发抖。装着温水的玻璃杯从他的手中滑落下去,碎片散落一地,几滴水珠溅在他的裤腿上。
克劳利赶紧弯下腰去捡,这时他的小臂开始抽搐,手腕传来像是被压迫的疼痛,额头的皮肤上浮起一层冷汗。支撑身体的手臂猛的一软,他惊恐地看着地板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玻璃碎片在他的眼睛里不断放大。
突然他的身体停止下坠,亚茨拉斐尔及时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克劳利?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克劳利在亚茨拉斐尔的搀扶下抬起头,他的眼睛看上去很空洞,对外界的变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亚茨拉斐尔把他扶到客厅里的桃木沙发上,陪着他一起坐了一会儿,克劳利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
“你先坐在这儿休息,我去清理就好。”
亚茨拉斐尔安慰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走开了。克劳利看着他清理好地板上的水渍和碎玻璃片,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又收走了餐桌上的碗和所有的餐具,紧接着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指甲不小心刮蹭到瓷器的声音。他疲惫地倚靠在沙发上,突然间对亚茨拉斐尔所做的一切感到很愧疚。
///
亚茨拉斐尔坐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看书,克劳利的头靠着他的肩膀,即将落山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木纹边缘反射出暗淡的光泽。克劳利平稳的呼吸声盘旋在亚茨拉斐尔耳边,不知不觉成为了他在阅读时的背景音。即使红发男孩的皮肤依然很冷,但他的拥抱却很温暖,只要有他待在身边,亚茨拉斐尔总是能感觉到说不上来的安心。
他没有将上午的话题继续下去,克劳利也没有提起,他们相对平静的度过了这一天。但亚茨拉斐尔的心却像被巨石压住那样,沉重感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对克劳利过去的一无所知让他很无助。明明他们应该共同面对的,但克劳利却选择对他隐瞒,选择自己一个人承担,他们不应该走到这一步的。亚茨拉斐尔的视线停留在书页上,粗糙的纸张边缘险些割伤了他的手指,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分针已经在表盘上跨过了一大格,但他却迟迟没有翻过这一页。
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什么让他的爱在克劳利眼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在害怕什么?
亚茨拉斐尔想起克劳利曾经受过的伤,还有他们唯一吵架的那次在他身上看到的指印和瘀青,他几乎能猜到克劳利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但他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从那些阴影里走出来,彻底从消极的情绪中缓解过来,恢复他曾经的样子。那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克劳利,那个肆无忌惮地笑着的克劳利、有点小聪明的克劳利、喜欢恶作剧的克劳利,那个爱他的克劳利。
但没关系,至少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亚茨拉斐尔吐出积压在胸腔里的空气,轻轻合上手中的书,皮革封面的书籍上烫金的字母拉着他回到现实——简·奥斯汀的《劝导》,一段中断的爱情两端是男女主人公彼此紧密相连的心——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到一边,尽量不去惊醒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想了很久,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侧过头,看着克劳利睡着的样子:“亲爱的,我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
克劳利动了动,他含糊不清地发出嘟囔声,紧闭的眼皮颤动着。亚茨拉斐尔伸手握住他的手,下一秒他感觉克劳利的手指扣了上来。
“克劳利?你在听吗?”
“嗯,嗯。”他的眉毛皱了起来,浑身的肌肉紧绷着。“抱歉,我没有……先生…”
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即使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惊慌,脸上写满了抗拒,但克劳利始终紧紧地抓住亚茨拉斐尔的手,力气大得简直要在对方的手背上掐出几道红印。随后他又安静下来,但他的全身还是在忍不住颤抖。
“我没有……这样…不……不是,疼…我……救……求求你!”
“克劳利?醒醒!”
“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紧张地喊着他的名字,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完全陷入回忆中,这可能是克劳利睡眠较浅的原因。红发男孩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抱住了亚茨拉斐尔,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亚茨拉斐尔的皮肤猛地传来一阵凉意。
“好痛……亚茨拉斐尔…我……我好痛啊……”
“我在这,克劳利,你现在很好,你没事。你很安全。”
亚茨拉斐尔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移动他的身体,直到他们的眼睛和彼此对视。他的心里很乱,脑海里充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声安慰着克劳利,用一个温柔的拥抱让他慢慢放松。
我没事。我现在很安全。
克劳利强迫自己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双蓝色的眼睛上,感觉那股紧紧依附住他的压迫感开始消失。
是他的眼睛,亚茨拉斐尔。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它们不是绿色的。不会是绿色的。
它们……是吗…?
“好痛……我好害怕……真,真的…”
亚茨拉斐尔把克劳利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克劳利仍然呆滞地坐在原地,他的手臂开始退缩。
TBC
Chapter 33: Love to be Love by You 我爱上了被爱的感觉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你可以告诉我,克劳利,你知道你随时可以这么做。”
克劳利把脸埋在金发男人的颈间,对方柔软的金色卷发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深深地呼吸着,他闻到了亚茨拉斐尔的气味,他意识到他的皮肤上沾满了自己流下的冷汗。天哪,这一定让他感到恶心。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但他没能推开亚茨拉斐尔,他不想让他再一次对自己感到失望。
“……为了你。”亚茨拉斐尔一直在他的耳边说话。克劳利错过了大部分信息,他的脑袋像即将爆炸的气球那样胀痛,胃部翻滚着,某种并不存在的液体沿着他的喉管往上涌,胸口始终很闷,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越过亚茨拉斐尔的肩膀,看向靠墙摆放的那座巨大的、早已停止工作的老式座钟,表盘上用掐丝珐琅的工艺绘制着一群栩栩如生的小天使,祂们盘旋在空中,托举着一名身穿蓝袍的红发女人肩上的白色斗篷。上方的三名天使的手中举着一个橡树花环,深绿色的叶片被金色的圣光围绕。*
绿色……橡树叶……眼睛…绿色的……
不…不要看着我……不……为什么它一直在那里,为什么要盯着我!
亚茨拉斐尔动作迅速地用双手托住他的脸,让他再次回到自己的面前,对方灼热的指尖印在克劳利冰凉的皮肤上,他意识到它们在颤抖。他在害怕,是我让他感到害怕吗?克劳利呜咽着,身体向后移动,用力地想要挣脱将自己限制在原地的那双手,他反复尝试了几次,甚至不敢直视亚茨拉斐尔的眼睛。对不起,我很抱歉。对不起。
“克劳利,亲爱的,请看着我。”熟悉的声音帮他找回了部分理智,“你能认出我吗?”
红发男孩低声抽泣着,他朝着声音的方向快速地抬起头,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天使……”
“…亚茨……你是……亚茨拉斐尔…”
“没错,是我,是亚茨拉斐尔。别让你的幻觉控制你自己。”几秒钟过去,对于亚茨拉斐尔来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终于他再一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没来得及隐藏起的恐惧。
“是的。”克劳利虚弱地回答道,他的身体在那一刻像被剪断线的木偶那样向前倾倒。亚茨拉斐尔赶紧扶住了他的头,他尽量让他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同时紧紧握住他的手,以便他能随时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你在这,你没事了。”亚茨拉斐尔轻声说,另一只手臂搭在他的后背上。
我没事了吗?克劳利的脑袋晕乎乎的,他突然很疲惫,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不受控制。“他,他伤害了我——因为……想要离开,我受伤了…很严重,他打了我,他想要……强奸我…我好害怕,好疼。他说,我,我很……令人恶心…肮脏……不应该,对不起…”
亚茨拉斐尔的心颤抖了一下,克劳利因为想要离开而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吗?是因为自己吗?他想起自己再次见到他那晚他脸上红肿的伤痕,还有他低落的情绪、自我贬低的话语——克劳利已经独自忍受这些情绪多久了?他怎么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
“克劳利,我很抱歉,让你受到这样的对待。”他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握着克劳利的手开始发抖,他一时间分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来源于他自己,还是只是因为受到了克劳利的影响。但当务之急他需要安抚克劳利的情绪,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自己。“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他们不会这么对你的。”
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没有把克劳利一个人留在那里,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而不是让克劳利一个人承担,他或许不会变成这样的。亚茨拉斐尔感到很后悔,自责和愧疚的情绪包围了他。
“你真的很好,你非常——善良,你比他们要好得多。是他们伤害了你,你没有错,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不需要道歉,克劳利,说抱歉的人不应该是你。”
克劳利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见他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他的脸贴在亚茨拉斐尔的格纹毛衣上,炉火将它烤得温热,慢慢驱散他毛孔间散发的寒意。逐渐清晰的思维敏锐地捕捉到亚茨拉斐尔话语里那个令他抓狂的点,克劳利皱起眉毛,不满地嘟囔着。
“我,我不善良。亚茨拉斐尔。”
///
加百列和别西卜在一周后返回了伦敦城,离开的前两天,他们打来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亚茨拉斐尔,挂断电话后他犹豫了很久,他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克劳利。他们连续好几天待在房子里,亚茨拉斐尔重新接手了负责两人饮食的任务,他试图通过每天随机供应的各种食物来唤醒克劳利的味蕾,但最终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胃里。两周后亚茨拉斐尔苦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小肚子,不过幸好他们最近并没有出门的打算,他不用考虑西装是否合身这个问题。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克劳利半夜几乎不敢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状态从睡梦中醒来,回忆总会在一片寂静中静悄悄地缠住他,毫不犹豫地将他拉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如果圣经所写的是真的,那么堕落的痛苦大概也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他的天使会在那里接住他。
两周后克劳利主动和亚茨拉斐尔谈起困扰自己很久的噩梦,他从一开始的语无伦次到最后完全平静下来,亚茨拉斐尔在其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偶尔出现的闪回现象也在慢慢消失,盖在座钟上的遮罩在开始落灰之前被及时撤下了。
时间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但它并没有停止向前的脚步。正式进入冬天后,衣柜里的冬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壁炉旁的金属架上被堆上更多的木柴,足够支撑他们整个冬天的消耗,亚茨拉斐尔甚至考虑进行一场只有两人的小型冬季狩猎活动,但因为克劳利不会骑马而无期限推迟下去。晚餐的食物渐渐变成更适合冬季的炖羊肉、搭配洋葱和酸奶油的卷饼。亚茨拉斐尔在边柜的抽屉里偷偷放上几束槲寄生,他打算等到圣诞节的时候再拿出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亚茨拉斐尔端着两杯热巧克力从厨房里走出来,粘稠的液体表面撒着白色的粉末,热气弥漫到空中,客厅壁炉里的火苗疯狂地跳跃着,黑白两色的大理石板上垂下一小片绿叶。桃花心木的方桌上堆满没来得及移走的书本,他放下手中的瓷杯,杯子的重量压在纹样繁琐的布料表面,亚茨拉斐尔从一旁拖过沙发椅,放松地靠坐在上面。他又等了一会儿,克劳利却没有出现。
“克劳利?”他喊道,同时一股凉风突然从他的身侧吹来,亚茨拉斐尔打了个哆嗦。
亚茨拉斐尔转过头,发现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紧,他忍着寒意走到窗边,双手握住两扇玻璃边缘的把手。就在他关紧它们的时候,他注意到余光里闪过的一抹红色,是克劳利。他不知为何正呆呆地站在靠近路边的草丛里,身上除了一件单薄的衣服以外没有其他保暖的东西,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园艺剪,背对着窗户的方向。
亚茨拉斐尔感到惊讶,他匆忙从衣帽架上取下两人的大衣和围巾,穿戴好后打开大门走出了房子。他慢慢地靠近男孩,将羊毛大衣搭在他的肩上,又把围巾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克劳利好像失去知觉那样没有任何动作,亚茨拉斐尔只好用大衣把他裹起来,手臂从身后环在他的腰间。
“你在干什么?”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唤回了克劳利的思绪,他疑惑地哼了一声,试图扭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正被亚茨拉斐尔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克劳利。跟我回去。”
克劳利摇了摇头,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让他的头发变得更长了,他没有及时修剪它们。亚茨拉斐尔在这段时间里阅读了很多关于心理方面的书籍,他想尽办法避免让克劳利接触到任何尖锐的物品。但现在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把用于修剪树枝的剪刀,亚茨拉斐尔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不觉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能回去。”克劳利说,夹杂着吞咽口水的声音,“需要——做准备,天气太冷了,苹果树还没有独自过冬的能力,它会死的。”
亚茨拉斐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们一个月前种下的苹果树幼苗在寒风里发抖,柔嫩的枝干在分叉处生长着微微卷曲的叶片,表面覆盖着一层霜化后形成的水雾,即使经过长时间的低温天气,幼苗的状态看上去仍然很好。克劳利的脚边散落着零零散散的细小枝干和边缘泛黄的叶片,根部的土壤显得比附近要更加潮湿,凹陷的小坑里还积聚着浑浊的液体,少量泥巴沾在他的裤腿上。
克劳利愣了一会儿,慢慢地移动脚步再次来到不远处的储藏室外,从堆放的工具里取出一把铲子。当克劳利放下手中的园艺剪时,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亚茨拉斐尔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站在旁边看着红发男孩将铲起的湿土堆在苹果树的根部,一直到大约6英寸的位置才停止。
“太晚了……总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没用……”克劳利喃喃自语着,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眼睛里只剩下面前的那颗苹果树的幼苗。那是自己和亚茨拉斐尔一起种下的,每当他注视着它的时候,他都能看到那时他们脸上带着的愉悦的表情,和亚茨拉斐尔看向自己的、充满爱意的蓝色眼睛。
但如今只是靠近,他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样,氧气以难以察觉的速度从肺部流失。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它毫无保护的度过这个冬天。他本想不惊动亚茨拉斐尔由自己完成这一切,没想到还是被对方发现了。
克劳利将苹果树根部的土壤用铲背压实,他的膝盖压在潮湿的土壤上,被打湿的布料贴在他的小腿上,又湿又冷,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击打着他脆弱的神经。克劳利咬紧牙齿,借着垂在脸侧的头发遮挡住亚茨拉斐尔看向自己的视线。
……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阻碍。
“我们回去吧,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站在储藏室的门口,他的肩膀小幅度地左右晃动着,就像下一秒就会摔倒那样,“这样就好了。别管它。”
“它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我不知道。”
///
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壁炉里的木柴已经快要烧完,亚茨拉斐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里面新添上一些。他重新做了两杯热巧克力,把杯子递给克劳利的时候,他注意到男孩被冻红的手背和指尖,亚茨拉斐尔把杯子塞进他的手里,希望饮料的热量能够帮助他缓解一下。他们坐回扶手椅上,克劳利仍旧用后背靠着他的肩膀。
“克劳利,你又想到了之前那些事吗?”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知道的,就是——关于你的噩梦。”
红发男孩轻哼几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不。”他用嘴唇抿了一口几乎和杯沿平行的热巧克力,发出被烫到后剧烈的抽气声。亚茨拉斐尔笑了起来,克劳利慢慢的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两人之间总算恢复了一些活跃的气氛。
亚茨拉斐尔思考了几秒,打算先换一个话题。
“我有一件事想询问你的意见,亲爱的。”
“什么?”克劳利疑惑地眨着眼,他侧过头看着亚茨拉斐尔的半张侧脸,凑过去轻轻地将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不一会儿又因为这个别扭的姿势而放弃了。
“如果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你会愿意吗?”
克劳利愣了一下:“呃,我是说——”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的存在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呢?”
我怎么能这么说?克劳利的大脑尖叫着谴责他,激素的过度分泌刺激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会给他带来危险的”,克劳利这样告诉自己,但他的理智此时却在一旁煽风点火,“只有跟这个人待在一起,你才会真正的感到安全”。他太迷茫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哦!太好了,克劳利,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亚茨拉斐尔的嘴唇微微弯曲,他给了克劳利一个大大的拥抱,红发男孩的身体短暂地紧绷起来,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想还有不少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克劳利从扶手上跳下来,钻进亚茨拉斐尔的手肘之间,想要凭借着姿势的变化从他那里获得一次亲吻。他的计划只成功了一秒,然后对方突然向前倾身,克劳利紧紧地握住自己手中的杯子,一只手环在他的脖颈上。但亚茨拉斐尔只是为了把他装着热巧克力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亚茨拉斐尔的嘴唇几乎快要碰到他的耳朵,克劳利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的脸现在究竟有多红。和加百列的偶然相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克劳利的脑海里,他反复几次试图张开嘴,最终发现自己只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亲爱的,只要你愿意,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告诉我你想到的任何事,我会很乐意我们一起分享的。”
没关系的。克劳利在心里重复着亚茨拉斐尔的话,我可以告诉他,我应该告诉他。但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说到底,克劳利还是不敢相信自己。
亚茨拉斐尔收紧放在克劳利腰间的手,房间里还剩下好多椅子,但他们却固执地挤在这张小小的扶手椅上——实际上并不算小,只是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
墙壁上的挂钟敲响了六下,亚茨拉斐尔站在贮藏间半开的房门外,克劳利在外面加热锅,把融化的黄油抹在烧得滚烫的锅底,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某种熟悉的味道开始在他的舌头上弥漫。克劳利把几块切好的土豆扔进去,又撒了一把香料,他转过身,看见亚茨拉斐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离开了厨房。
晚餐他们吃了黄油牡蛎和牛肉派、布拉塔奶酪拌樱桃番茄沙拉和奶酪饼干,还有一瓶雪莉酒,克劳利准备的土豆也再次作为配菜而有了用武之地。亚茨拉斐尔在晚餐结束后在镇上的邮局里寄出了一封送往伦敦城的信,收信人的名字那栏写着“给妮娜”。
他们必须得尽快吃完贮藏间里的蔬菜。亚茨拉斐尔很后悔,他不应该买这么多的。
TBC
Notes:
*钟表表盘的珐琅画,灵感来源于欧洲文艺复兴著名宫廷画家迈克尔·西托(Michael Sittow)约1500年的油画作品《圣母升天》(The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橡树在宗教和艺术中常与信仰、力量、智慧相关。橡树花环具体可参考弗朗西斯科·德·戈雅(Francisco de Goya)创作的《女巫的安息日》(Witches Sabbath)
Chapter 34: Roasted Potato, Bread and Hot Lobscouse 烤土豆、面包和热炖菜
Chapter Text
克劳利挨着亚茨拉斐尔坐在沙发上,他的头斜靠着后者的右肩,手指紧紧攥住覆盖在大腿上的布料,眼睛空洞地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亚茨拉斐尔的后背倚靠着松软的靠枕,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将手中的信封裁开,将折叠的信纸取出。克劳利在他的肩膀处动了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拖长的喘气声。
“别乱动,亲爱的。”亚茨拉斐尔用责怪的语气说着,一手拿住信纸,上半身前倾试图去够放在桌面上的眼镜,“帮我拿一下好吗?”
“天啊,你真古板,天使。”克劳利不耐烦地低声抱怨着,但他还是起身帮亚茨拉斐尔拿到了他的眼镜。递给亚茨拉斐尔之后,他再次在他的身边坐下,这次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双手环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
那是一副无框的六边形透明镜片眼镜,玳瑁材质的框架,堪称独一无二的纹路让整副眼镜显得超乎寻常的华丽。亚茨拉斐尔在某次路过一家眼镜店时被推荐了这款,据说现在非常流行,那段时间只要他一戴上这副眼镜,无论克劳利当时在做什么,他准得狠狠地嘲笑他一番。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它和亚茨拉斐尔的气质并不太搭,不过好在他需要用到眼镜的地方也不多,也就是偶尔有文字需要阅读时会用到它。
亚茨拉斐尔仔细地阅读着妮娜的回信,他几乎能猜测出那时的场景:她的手肘也许会不小心碰到一旁的玛姬,然后她们相视一笑。亚茨拉斐尔轻声念出信纸上的文字,他不确定克劳利有没有在听,视野的受限让他不得不把目光集中在眼前。
“……给斐尔先生和克劳利先生,爱你们的妮娜。”“爱”这个词被圈了出来,旁边用另一种笔迹写着玛姬的名字,后面还加了两个夸张的感叹号。亚茨拉斐尔的拇指抚过末尾的字样,他又回到信封里寻找,果然从那里找到了另一张折叠后的纸条。
他把纸条摊开,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食材和制作的步骤。“看,她们寄来了这个。还有她们写信的方式,简直太可爱了。”
“是的,我想也是。”克劳利懒得凑过去看纸条上的文字,他把脸埋在亚茨拉斐尔的肩膀上,将他牢牢固定在这个姿势里。他知道,无论亚茨拉斐尔想做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支持他。
亚茨拉斐尔读完纸条,把它重新叠好,和信纸一起放在沙发旁的小桌子上。他伸手去拉克劳利垂落在自己胸口的手臂,后者皱着眉嘟囔了一声,浑身软绵绵地向一旁倒去,亚茨拉斐尔小心地托住他的头,让他靠在沙发上。他从卧室里找出原本属于克劳利的那条小羊毛毯,走回客厅把它盖在男孩的身上。
为了做好这锅炖菜,亚茨拉斐尔特意找出了很久没有派上用场的炖锅——它被塞在了厨房的角落里,亚茨拉斐尔甚至已经忘了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家的了。他把又厚又重的铸铁盖子反过来放在台面上,将切好的各种蔬菜倒进大锅里,又撕开提早准备好的一小盒黄油:黄油块不到片刻便在不算高的热度下融化,覆盖在凹凸不平的蔬菜表面,少部分顺着缝隙滴在锅底,发出嘶嘶的响声。
等待食材煮软的时间,亚茨拉斐尔走到厨房的另一边,他戴上放在一旁的隔热手套,打开汤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飘了出来。亚茨拉斐尔满意地看着被炖煮到软烂的胡萝卜和白洋葱,他从挂钩上取下一个长柄滤器,拉过摆放在一边的大碗,开始过滤已经煮好的鸡汤。就在他快要完成这道工序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亚茨拉斐尔的耳边传来。
“我怎么又睡着了。你在干什么,天使?”克劳利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看起来很疲惫,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亚茨拉斐尔趁着放下汤锅的功夫看了一眼克劳利,红发男孩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过长的头发被压得有些乱糟糟的,他没有注意到亚茨拉斐尔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厨房另一侧的大锅,不知在想什么。
亚茨拉斐尔端着瓷碗走过去,他看了一眼锅里已经煮软的各种蔬菜,将过滤好的汤倒了进去。“你醒了,亲爱的。”他设置好计时器,放在台面上最显眼的位置,“你可以去客厅里等着。我想大概还没有这么快。”
“但我想在这里陪你。”克劳利没有理会亚茨拉斐尔的话,径直走进厨房一把抱住了他。他瞟了一眼被亚茨拉斐尔放回去的汤锅和长柄滤器,胡萝卜块和皱巴巴的洋葱堆在那里,还有各种香料的残渣。他撅起嘴皱了皱眉,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亚茨拉斐尔身上。“真是奢侈。亚茨拉斐尔。”
“你总是懂得怎么打扰我,克劳利。” 亚茨拉斐尔既好笑又无奈,红发男孩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这导致他只能勉强看清前面的路。但亚茨拉斐尔却没法狠下心去责怪克劳利,只能艰难地拖着他走到水池边。还好现在暂时不需要自己随时关注锅里的食物。
“帮我切点罗勒怎么样?”亚茨拉斐尔洗完手,克劳利正好在这时从他身上抬起头。他用双手撑住水池边缘的大理石,快速地亲了一下克劳利,红发男孩不情愿地嘟囔一声,推开亚茨拉斐尔,抬手去够一旁的菜板。他看着克劳利从厨房的篮子里拿出一把新鲜的罗勒叶,用刀将它们切碎,堆在一边备用,做完这一切,克劳利放下刀,抱着手臂靠在台面上,看着亚茨拉斐尔继续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他切好吐司,在面包片表面均匀地刷上一层橄榄油,撒上盐、香料和其他调味品,亚茨拉斐尔预热好烤箱,将土司片放了进去。他一刻不停地在厨房里忙碌,克劳利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甚至不敢过去打扰亚茨拉斐尔,虽然他现在并不是很饿,但飘散在空气中的各种蔬菜味、肉类的香气、黄油的甜腻和各种香料的气味还是不停刺激着他的味蕾。
终于亚茨拉斐尔做好了他们今天的午餐。这是他特意写信找妮娜要来的食谱,现在正好是冬天,再没有什么比一份热气腾腾的炖菜要更合适的了,亚茨拉斐尔甚至准备为此准备了烤面包片作为配菜——他之前就这么想过,正好趁这次机会尝试一下——当然还有他们必不可少的酒。
亚茨拉斐尔待在厨房里给炖菜进行最后一步调味,克劳利负责把刚从烤箱里取出的面包片放到餐桌上。他从酒柜里给他们挑出一瓶酒,正在他倒酒的时候,亚茨拉斐尔端着炖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克劳利从他手里抢过勺子,自告奋勇地替两人盛好。前者坐在椅子上看着男孩,眼神是满是笑意。
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美好。
亚茨拉斐尔用勺子舀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时对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他迅速抬起头,惊恐地看见克劳利正浑身冷汗的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住胸口,红发男孩紧咬着嘴唇,握住桌沿的指节开始泛白。亚茨拉斐尔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匆忙从椅子上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扶起男孩,直到对方发出一声痛呼,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亚茨拉斐尔紧紧抱住克劳利,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他不想让自己的紧张影响到他。
“我没事了,亚茨拉斐尔。放开我吧。”男孩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口传来,亚茨拉斐尔回过神,但他仍然没有松开环抱住克劳利的手臂。他眨了眨眼,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真的吗,亲爱的?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克劳利试图用手推开亚茨拉斐尔,他尝试了几次,最终把头靠在金发男人的肩膀上。“我只是……习惯就好。”
“我很抱歉,克劳利。”亚茨拉斐尔靠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顺势松开手臂,克劳利立刻起身,他们再次回到了餐桌上,还好耽误的时间并不算久,刚做好的食物也没有这么快变凉。但他们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心情。“都是因为我,所以你才——”
他突然对上了克劳利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亚茨拉斐尔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烁着的光,他觉得那里面似乎始终有一种自己难以看透的情绪,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变化就已经在克劳利身上悄然发生。但那时他们太乐观,总以为它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可事情却并非他们所期待的那样。
亚茨拉斐尔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这顿午餐在两人的沉默中结束了。饭后亚茨拉斐尔收拾好餐具走进厨房,留下克劳利一个人待在客厅里。他打开水龙头,流水声暂时掩盖住外界的所有动静。
///
卧室门被推开,克劳利放下手中的笔,合上摆在桌面的笔记本,转身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亚茨拉斐尔走到他的身后,把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克劳利迟疑了一下,也同样伸出手回握住他。
“你又在写日记,亲爱的。”
克劳利点了点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希望这本日记能代替我永远陪着你。”他的声音很轻,亚茨拉斐尔感觉自己似乎从里面听出了一丝颤抖。“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别瞎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克劳利没有接话,他拉开书桌抽屉,把笔记本重新放进去。
一周前他突然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他拒绝告诉亚茨拉斐尔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也从不允许他偷看笔记本里的内容,亚茨拉斐尔出于尊重便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他总是时不时感到莫名的心慌,亚茨拉斐尔偶尔会一个人来到他们的花园里散步,他又开始抽烟,多巴胺在尼古丁的刺激下释放,让他的神经能够获得短暂的放松。他深知它带来的成瘾性,但他有时却又想让自己就这么沉溺其中,只有这样亚茨拉斐尔才会感觉自己短暂地从现实中获得了解放。
亚茨拉斐尔回过神,看见克劳利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握着自己的手。“你会想你的书店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难道从没想过回去吗?回到你以前的生活。”
“我不能一直麻烦穆里尔,而且我确实……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克劳利。”亚茨拉斐尔突然顿住了,他发现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时我们也许不会像这样——”
“你能不能不要走?”克劳利突然开口打断亚茨拉斐尔接下去的话。他将视线移向眼前的红发男孩,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亚茨拉斐尔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从那里读出了一丝恳求,但他没有说话。
“陪我走走吧,亚茨拉斐尔。”
克劳利从椅子上站起身,亚茨拉斐尔的手被他紧紧攥住。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以为对方读懂了自己的沉默。他们顺着楼梯走向一楼,路过门口的衣帽架时,亚茨拉斐尔没忘记要求克劳利穿好外套,他用靠在一旁的火钩将正在燃烧的木柴拨散,加大与空气的接触面积使得助燃物迅速冷却下来,跳动着的火苗也开始慢慢减弱。克劳利已经提前打开了大门,亚茨拉斐尔从立柜上方的挂钩上取下大门的钥匙,他注意到放在那件雕塑上的墨镜不见了。他叹了口气,跟上克劳利的脚步。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间的小道上,脚下的石板路因为融化的雪而变得有些潮湿,气温显然已经降到了零下,亚茨拉斐尔呼出一口气,凝结形成的白雾逐渐消散在空气中。苹果树的幼苗孤零零地立在众多低矮的灌木之间,失去的枝干让它显得光秃秃的,虽然看上去很脆弱,可苹果树竟然安然度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亚茨拉斐尔也记不住确切的时间了,也许是昨天,也许只是今天上午。
他看着身旁的克劳利,这是他第一次在出门的时候没有扎起头发,鲜红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在他黑色外套的衬托下很显眼,但是他戴着墨镜,亚茨拉斐尔看不见他的眼睛。克劳利耳侧的辫子不见了,只有比别处更加卷曲的头发证明它曾经就在那里。他的皮肤在毫无温度的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亚茨拉斐尔甚至能看见他眼尾的血管,他心疼地握紧了男孩的手。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天使。”克劳利突然开口,声音飘忽不定,“关于我的过去。”
亚茨拉斐尔猛地停下脚步,他用力抱住克劳利,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等了很久,直到感受到对方也抱住了自己。灰白色的雪花缓缓从空中落下,沾在亚茨拉斐尔的金色卷发上,打湿了克劳利身上的大衣。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他的耳边,亚茨拉斐尔一时间有些难以判断出声音的来源。
“我的母亲死于一场流感,那时只有我陪在她的身边。她不肯让我为了她去求她的家人,担心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取笑、甚至看不起我。我从出生起就是红头发,而我的父母却不是。”克劳利慢慢地从亚茨拉斐尔的拥抱里挣脱出来,“你的眼睛和她很像,天使。”
克劳利伸手替他扫掉落在卷发间的积雪,亚茨拉斐尔注意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但下一秒男孩又匆忙移开了看向自己的目光。“跟我说说关于你的事,可以吗?我还想再多了解你一点。”
亚茨拉斐尔同意了。他和克劳利在室外待了很久,他带着他走过自己小时候时常和母亲做游戏的那片草坪,带着他一一看过被贝内特先生当作教学示例的雕塑,他甚至告诉了他一条隐藏在灌木丛间的小路,只不过那里已经长满了杂草。亚茨拉斐尔详细地给克劳利讲述了外墙上每一块砖的来历,这些他小时候已经听过无数遍,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后他还能如此清晰地记得。
天色渐渐变暗,道路两旁的路灯亮起,散发出暖黄色的光线,月亮和零零散散的星星出现在天空中,眼前的建筑在黑暗下褪去色彩,逐渐模糊的只剩下一圈轮廓。两人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在家里吃晚饭,而是由亚茨拉斐尔开车载着他们来到了附近的小镇,由于他们都没什么胃口,亚茨拉斐尔并没有点很多食物。他们重新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房子里,即将降落的大雪会让这段路变得更加难走,天气也将越来越冷,除非有些什么用来打发时间,否则这个冬天将会十分难熬。
TBC
Chapter 35: The Tulip's Night 郁金香之夜
Chapter Text
他们外出后的第一个傍晚,克劳利仰面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亚茨拉斐尔在旁边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侧着身,一只手臂搭在克劳利的胸口。克劳利不敢随意乱动,生怕吵醒亚茨拉斐尔。早晨他在亚茨拉斐尔做好早餐后才起床,上午他们待在亚茨拉斐尔的书房里——当然他不会像亚茨拉斐尔那样读书——午餐他们简单的分享了一盘奶酪三明治和一瓶红酒。穆里尔打来电话,向自己的叔叔汇报书店的最新情况,亚茨拉斐尔安慰她自己很快就能回去。
第二天中午,克劳利在做饭时不小心打碎了架子上的一个盘子,陶瓷碎片划伤了他的小臂,巨大的响声吓坏了客厅里的亚茨拉斐尔。等他跑进厨房,克劳利已经处理好完伤口,他拒绝向亚茨拉斐尔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亚茨拉斐尔没有说话,他看见水池底部还残留着一小滩极淡的血水。从那天开始他坚持在睡觉前亲吻克劳利,不停对他说“我爱你”。
一周后,亚茨拉斐尔终于找到一个没有下雪的日子,他从小镇请回一位经验丰富的修理工,终于修好了客厅里那座坏了很久的木制座钟。负责维修钟表的是位人到中年的男人,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背带裤和条纹毛衣,外面套着一件不合身的长大衣,鼻尖冻得通红。他格外健谈,全程没有一刻不在试图和亚茨拉斐尔搭话。
下午茶时间克劳利喝完了一整杯热红酒,他惊讶的发现味道竟然还不错。最近他的食欲似乎开始慢慢变好,他发现自己的口味正在变得越来越像亚茨拉斐尔,过去不喜欢的那些甜腻腻的点心,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亚茨拉斐尔也不用再帮他吃多出来的食物了。
二十天过去。亚茨拉斐尔在一个大晴天决定教克劳利如何骑马。他们从小镇上买回一匹蓝眼睛的白马和一套马具。草坪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很多,白马也在亚茨拉斐尔的悉心照料下将他认作了自己的新主人。第一次和克劳利见面的时候,白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它只知道他的主人有着明亮的蓝色眼睛,对有着红头发的陌生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亚茨拉斐尔把这归结于这种动物的二色视觉。他固执地相信自己能让白马和克劳利尽快熟悉彼此。
训练以白马把他摔在花园的草坪上作为结束,克劳利的背因此痛了三天。从那时开始,克劳利就坚定地把骑马列为自己最讨厌的无数项运动之一。
两个月过后,德兰冶公馆和克劳利过去的生活彻底从他们的聊天中被抹去,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就好像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一年的冬天比平时结束的要晚。一直到三月天气才逐渐变得暖和起来,积雪和湖面的冰层也彻底融化,亚茨拉斐尔的花园重新被绿色覆盖,苹果树幼苗因为防护措施及时,很快便重新恢复了生机。等到气温终于稳定下来后,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决定一起去附近的小镇上随便走走。
阳光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克劳利的脸上,他皱起眉头,在床上翻了个身。被子另一侧已经被掀开,那里并没有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克劳利吓了一跳,等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意识到对方肯定是已经在楼下了。他系好睡袍的腰带,穿上拖鞋不情愿地走下楼梯,亚茨拉斐尔不在身边,这让克劳利感受不到足够的安全,他必须要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克劳利拖着脚步走进客厅,亚茨拉斐尔正把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餐桌上,把刚泡好不久的红茶分别倒进两个瓷杯里,他放下茶壶,往明显是自己的那杯里加了几勺糖和一些牛奶,又开始给两人的吐司涂抹黄油。
“今天又有什么计划吗?”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亚茨拉斐尔回过头,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克劳利,红发男孩半眯着眼,看上去还没睡醒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说,亲爱的?”
“你总是习惯这么早起床吗,天使?”克劳利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斜靠在墙上。滴答的响声从木制座钟的内部发出,他不自觉地看向那里,深绿色的珐琅装饰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克劳利立刻移开视线,好在亚茨拉斐尔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他正把黄油刀架在盘子上,拉开餐桌边一侧的椅子。克劳利耸耸肩,走了过去。
“我确实打算问问你的想法。”亚茨拉斐尔愉快地注视着克劳利不情愿地咬下属于他的那块土司,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漂浮着泡沫的红茶,“冬天已经过去,亲爱的,最近天气确实变好了很多。我想我们终于不必总是待在家里了。”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天使。”
“这么说你同意我们出去走走?”
克劳利微笑起来,他赶紧低下头,借着吃下烤蘑菇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的表情。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亚茨拉斐尔,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点了点头。
“哦!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放下叉子,他伸手握住克劳利放在桌面上的手腕,把它拉到自己的面前,轻轻地吻着他的指节。“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最亲爱的。”
“我也是,亚茨拉斐尔。”克劳利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突然恍惚了一阵,等他回过神,亚茨拉斐尔的身影已经在眼前消失,但他一定说了些什么。克劳利继续吃着自己的早餐,味蕾传来一阵奇异的不属于任何食物的苦涩感。
///
他们并肩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沉寂,原本就作为附近居民唯一社交中心的城镇再次变得活跃起来,不少摊主把手推车停放在街道两旁,作为临时的店铺,售卖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这样一来原本还算宽敞的道路便不剩下多少空间了,骑着自行车的人不得不下来推着他们的车,加上步行的居民,小镇变得热闹许多。
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停在其中一个小摊前,那是一张铺着浅棕色桌布的小方桌,头戴草帽的摊主翘着腿坐在一把靠着汽车后备箱的椅子上,垂下的布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写字母。克劳利盯着小桌上摆着的一排酒瓶,没有察觉到自己甚至在吞咽口水,亚茨拉斐尔则是耐心地站在一旁,表现的好像一个带着孩子出门的好脾气的长辈。
过了好一会儿,克劳利尴尬地扯了扯亚茨拉斐尔的袖口:“我们走吧,天使。”
亚茨拉斐尔抱歉地朝摊主笑了笑,被克劳利拉着往前走去,他偷偷打量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克劳利正忙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墨镜,他的手抖了好几次,最终墨镜稳稳地架在了他的鼻梁上。“我以为你想再看一会儿呢,亲爱的。”他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克劳利能听见自己的话,虽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但在外面总归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克劳利气愤地嘟囔一句,他甩开亚茨拉斐尔的手,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亚茨拉斐尔当然知道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所以他只是哼着歌,慢吞吞地追上男孩的脚步。他向前探出身体,拉住对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腕,克劳利立刻像泄了气那样老老实实地放缓了脚步。他们的身体在行走的过程中不自觉地越靠越近,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拉开一小段距离。
“要是没记错的话,柜子里还放着一瓶酒。你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亚茨拉斐尔盯着前方,他知道克劳利在听。亚茨拉斐尔又等了一会儿,他扭头看向身旁的红发男孩,但对方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好吧,那我们——”亚茨拉斐尔说,他突然停下脚步,克劳利踉跄一下,慢慢退到他的身边。“哦,天哪,克劳利。看!”
那是一个金发的年轻女孩,戴着有些褪色的花朵装饰的头巾,系着一条沾着少许水渍的明黄色围裙,她的绿色眼睛带着属于这个年龄段女孩的天真和过早独立带给她的成熟,好奇地打量着停留在自己小摊前的两位绅士。
“先生们,要买花吗?它们都很新鲜。”她摆弄着花格里的几枝鲜花,将花瓣拨弄到合适的角度。女孩抬起头,目光炽热地落在那位金发绅士身上,她着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红发绅士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她很像玛姬。这是克劳利的第一个想法。或许她喜欢亚茨拉斐尔。很快他发现自己嫉妒得快要发疯,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立刻拉着亚茨拉斐尔离开。他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有很多年轻女孩都对他表露过好感。他可以并且应该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
克劳利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轻微的颤动顺着他们挨在一起的手掌传到亚茨拉斐尔那里,他扭过头诧异地看了男孩一眼,再次把目光转回那些带着露水的鲜花上。
女孩看见亚茨拉斐尔的目光,她的语气变得热切,期待的看向自己也许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先生,您想选些什么?”
“我要一枝橙花。”他抓住那只手。克劳利突然静止在原地,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听着亚茨拉斐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纯洁的。
“一枝蓝铃花。” 你很善良。
“一把杜松。” 我想要保护你。
“一些白色天芥菜。” 给你我永恒的爱和忠诚。
“和一枝红色郁金香。谢谢。” 我爱你。
“先生,您的花。”女孩把打包好的花束递到亚茨拉斐尔的手上,她的脸有些红,眼睛里是掩藏不住的喜欢。也许亚茨拉斐尔同样注意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真羡慕您的爱人,她肯定是个很好的女士。”
亚茨拉斐尔闻言笑了起来,他付了钱,碰了碰克劳利的手,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小小的摊子,亚茨拉斐尔捧着花走在前面,克劳利跟在他身后,盯着包裹着鲜花的玻璃纸和绑住它们的丝带,始终沉默着,直到身边的路人渐渐减少,然后亚茨拉斐尔转过身,拉住他的手。
“你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女士,克劳利。这是给你的。”他的声音传进克劳利的耳朵里,他打了个哆嗦。
“但是——”
“给。拿着它。”亚茨拉斐尔不由分说地把花束塞进克劳利手里,他接过,自然得就像是他们在喝同一杯酒时那样。克劳利知道亚茨拉斐尔想要通过这些花向自己表达什么,过去的经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真是讽刺,他最想忘记的东西,却成了他看懂爱人心意的最好证明。
克劳利咽了咽口水,他突然感觉很累,沉寂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空气粘腻的叫人脱不开身,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鲜花的香气弥漫在克劳利的鼻尖,虽然他不知为何有些反胃,但他还是牢牢地握住了它。这是亚茨拉斐尔送他的花。
“亚茨拉斐尔,”他喘着气开口,亚茨拉斐尔立刻停了下来,握住他的手臂。“我想回去。”亚茨拉斐尔没有再问下去,克劳利不禁想,如果这一次他还是像曾经那样问自己,也许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他没有。他们只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你还好吗,亲爱的?”亚茨拉斐尔伸手去够放在酒柜最上层的红酒,松开镀金拉手的时候,他从镶嵌在柜子外表面的镜子里看见克劳利闷闷不乐的神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等他再次转过身,克劳利已经把自己扔进了那张灰色的沙发椅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很软的靠垫。亚茨拉斐尔从抽屉里取出两只高脚杯,小心地把它们放在台面上,玻璃底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好的不得了,天使。”克劳利回答,他顺手把花束立在一旁的桌子上,把墨镜放在一边。他朝着那堆东西摆了摆手,指着身边的沙发。
“别管那些,快过来。”
“我把酒拿出来了,一起喝点好吗?”
克劳利看着亚茨拉斐尔犹豫着想要回头去拿那两个杯子,不安感突然袭来,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对方空出的那只手的手臂,亚茨拉斐尔被他扯得险些站不稳,他连忙退后几步,顺着克劳利的动作倒在沙发上。他一只手抓住酒瓶颈,克劳利从上面压着他的身体,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亚茨拉斐尔试探着动了动,却换来对方更加用力地抓握。小臂传来的疼痛愈发强烈,他皱起眉,克劳利的动作逐渐变得混乱,亚茨拉斐尔确信自己尝到了血液的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他摸索着想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亚茨拉斐尔正打算做些什么,克劳利突然发出一声闷哼,他惊讶地瞪大眼。两人的身体慢慢分开,亚茨拉斐尔向后靠在椅背上,那种感觉又再次消失了。
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传来,紧接着是液体流淌的声音。亚茨拉斐尔越过克劳利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酒瓶的残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暗红色的液体浸透了那束一同掉落在地的鲜花,白色的花瓣被染成血一样的红色。克劳利嘴唇颤抖着,亚茨拉斐尔努力集中注意,也只是勉强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他说:“对不起,亚茨拉斐尔,我只是……我不是故意的。”克劳利慢慢靠在他的怀里,亚茨拉斐尔抱着他,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
晚上,亚茨拉斐尔换好睡袍,走过去揽住克劳利的肩膀,男孩习惯性地偏过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亚茨拉斐尔拉着他在床上躺下,盯着天花板发愣,过了一会儿又再次转到克劳利的方向。
“睡吧,亲爱的。你肯定很累了。”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克劳利只是轻哼了一声——后,亚茨拉斐尔继续说,“我爱你。”
“对不起,天使。”
“什么?”
克劳利舔了舔嘴唇:“没什么,我打碎了你的酒。还有你送我的花。”
“这真的没什么,”亚茨拉斐尔安慰道,“早些睡吧。”他往旁边挪出一小段距离,给克劳利腾出足够的翻身空间。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他看见克劳利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琥珀色瞳孔,它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意识到自己朝着那双眼睛的方向笑了一下,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
半夜的时候,窗外突然开始下雨,起初只是小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大,细细簌簌的声音在卧室里响起,雨滴从没有完全合拢的窗缝溅进室内。克劳利回头看着早已陷入沉睡的亚茨拉斐尔,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他在窗台上摸索了一阵,指尖触碰到放在那里的墨镜,金属的触感让他颤抖了一下。
卧室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克劳利松了口气,他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推开大门。他站在门外,夜晚的冷风和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扎好头发,凌乱的红色发丝刺痛了他的眼睛。克劳利没有犹豫地走进雨里。
克劳利沿着亚茨拉斐尔告诉自己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污泥溅在他的小腿上,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他的侧脸,他不停地眨着眼,水滴顺着睫毛流进他的眼睛里。经过马棚的时候,他特意停下来打量着白马的蓝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它柔顺的鬃毛。
“我知道你可能不太喜欢我,”他低声说,对自己跟一匹马说话的行为感到十分荒谬,“但你的主人真的很喜欢你。替我看好他。不过介于你把我摔下来这件事,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
头皮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克劳利嘶嘶地抽着气,没好气地从白马嘴里抢过自己的一缕头发。他退进身后的大雨里,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该死的,这可不是给你吃的草。找亚茨拉斐尔去要吧!”
克劳利并不知道白马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喜欢。所以他只是气急败坏却又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把这栋古老的建筑远远地抛在身后。
TBC
Notes:
完结倒计时
Chapter 36: Back Into the Memory 重返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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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克劳利再一次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不同于乡村小镇的宁静与平和,伦敦城区的马路上人来人往,行驶中的汽车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轰鸣声,自行车灵活地穿行其中,尾气和激起的灰尘弥漫在空气里。持续一整夜的大雨后,水汽包裹着散不去的颗粒和杂质在半空中凝结,即使是接近中午的阳光也无法穿透层叠的浓雾,一辆吊车在街道上工作着,木制大钟被绳索拉扯着向一侧倾斜,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和维持秩序的警察。克劳利完全融入人群中,丝毫不显得引人注目。
大衣已经完全干透,潮湿的感觉却仍旧如影随形,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他的皮肤上,聚拢在一起后颜色也暗淡下去,幸亏如此,克劳利不用太过刻意地掩藏它们。他用手扶住头顶的帽子,侧着身体穿行在拥挤的人群里,试图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克劳利转进小巷,几名流浪汉盯着他窃窃私语,充满调戏意味的眼神让他皱了皱眉。
他专注自己的脚步。
克劳利很久没有像这样走在伦敦的街上,他无意环顾四周,因为变化巨大的陌生环境概况,他的神经因为紧张而始终紧绷着,担心下一秒迎面走来的人会认出自己。幸运的是他随手拦下的车并没有将他扔在太过偏远的地方。几个小时后,通过立在人行道一侧的路牌,他确定自己终于走上了皮卡迪利大街。
克劳利裹紧大衣,伸出一只手压低帽檐,不仅是因为惧怕被人认出,还有风吹过时他总是会忍不住发抖,他疑惑地眯起眼睛,隔着仍旧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看着头顶的太阳,阳光仍然那么刺眼,但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他低着头穿过皮卡迪利广场,朝着街道另一头的高大建筑走去。三名男士从他的身边经过,克劳利被他们的交谈声吸引了注意。
“真是遗憾,”个子较高的男士摘下戴在头顶的毡帽,露出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他们竟然换人了。”
“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你怎么了?家里那位平时老是管着你吗?”他的同伴在一旁打趣,他们随即笑作一团,其中还夹杂着气愤的咒骂声,但那些声音很快便消失了。“听说有人包养了那个男妓。据说是个意大利人,说不准还是个贵族。”
“我以为是法国人。”
“管他呢。这简直太可惜了,你们都没见过他吧?真是令人难忘。我都要嫉妒那个人了。”最开始说话的男士向同伴们描述着当时的每一处细节,克劳利感觉自己的胃开始抽搐,但他从昨天傍晚到现在根本没吃任何东西,就算想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他们还在谈论着那个话题,克劳利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长得好看些,偶尔玩玩而已。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值那个价。”
“听说他还是个同性恋,早该被……”
克劳利和几名男士几乎擦肩而过,他们的声音在他耳边逐渐减弱,他发觉自己除了生理上的不适反应,那些话甚至没能让他产生哪怕一点情绪波动。越是靠近德兰冶公馆,他内心的不安就越是浓重,但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又或者是他们的对话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为史密斯太太没有透露亚茨拉斐尔的身份感到庆幸。
他来到公馆的后门,警惕地左右观察着,将厚重的大门拉开一条窄缝,克劳利悄悄地挤进去,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他确信门后不会有巡逻的男侍,他悬着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小心地靠着墙壁缓慢朝前走。一楼来往的客人并不多,克劳利绕过墙壁形成的转角,扶着弯曲的扶手迈上了第一级台阶。实木的触感摸起来很熟悉,恍惚中他似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克劳利刚准备回头,扶手表面因为缺乏修理而凸起的细小木刺扎进了他的指腹,他倒吸一口凉气,幻觉消失,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克劳利继续往上走,拐进三楼楼梯的瞬间,一道身影从他的眼角闪过,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但对方很明显已经看到了他,那名男侍迅速爬上楼梯,朝着闯入者的方向追来。克劳利加快脚步,试图利用他们之间的距离差距将后者甩开,他清楚地记得公馆三楼的布局,并且这层的客人通常很少,只要他的速度够快,他有足够的信心不被抓住。
前方就是铺着地毯的走廊,明亮的灯光照在织物表面,浓郁的脂粉味弥漫在空气中。克劳利的身体差一点就触碰到从天花板投下的灯光,但他停下了脚步,猛地扶住转角处的墙壁,支撑住自己突然间变得摇摇欲坠的身体。追赶他的男侍从身后赶来,他用力拽住克劳利的手臂,将他脸朝下按在墙上。
克劳利及时偏过头,避免了自己的鼻子即将遭到的撞击。他不甘心地看着不远处的走廊,拉扯中他的帽子从头顶掉落,露出暗红色的头发。
“你是怎么上来的?”
手臂被向后扭着,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传来一阵像是要断裂的疼痛,克劳利喘着气,咬着牙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做出回答。
“你…是新来的吧?不怕我其实——”
“你别想骗人!”克劳利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明显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再次响起,但听上去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底气,“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否则我现在就可以叫人把你扔出去!”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但压住自己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好吧,”他故作冷静地深吸一口气,“我要找史密斯太太。但现在这样,相信你也看得出来,我恐怕没办法自己去找她,所以只能麻烦你,帮我通知她一声。”
话音刚落,克劳利感觉自己被猛地翻了个面,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他眨了眨眼,装作恼怒地抬高音量:“这很痛。有本事你放开我。”
通常这种力道他很轻松就能挣脱开,但出于某种克劳利也不清楚的原因,他的手脚突然开始脱力,身体各处不时传来刺痛和麻木的感觉,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他感觉全身一阵一阵的发烫,像被架在火堆上烤,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男侍的质问声。
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看见对方探究的目光和匆忙朝两人走来的史密斯太太的身影,他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男侍立刻松开了手,任由他顺着墙壁跌坐在地。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的场景变成了那间熟悉的房间:暗红色绸缎的靠垫和同色系的桌布,陶瓷花瓶里插着的玫瑰已经枯萎,只剩下枝干上残留着的稀疏的花瓣,空气里漂浮着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墙纸边缘沾着些许污渍,木制的柜门和抽屉表面有被划过的痕迹。史密斯太太正背对他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拿着一支点燃的女士香烟。
烟雾从半开的窗缝里飘散,她熄灭手中的烟,朝着克劳利的方向走来。史密斯太太的头发变得更加灰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整个人仿佛被压垮了那样,眼神里却又透露出几乎能被称为轻松的情绪,这导致她看起来显得十分矛盾。克劳利没有过多思考,他不记得史密斯太太有抽烟的习惯,但现在他却在她的身上闻到一种极淡的烟草味,还夹杂着某种香料的独特味道。
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段时间时常缠绕在亚茨拉斐尔身上的、难以散去的烟味,是一种更加刺鼻、更加浓郁的尼古丁气味,带着悲伤的气息,紧紧依附在他的爱人灵魂深处。
克劳利半躺在沙发上保持着沉默,热度依然没有退去,始终盘旋在他的身体内部,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始终昏昏沉沉的,像被亚茨拉斐尔的锅里融化的黄油糊住了那样,原本清晰的思绪也逐渐变得混乱。他暗自祈祷自己在昏迷期间没有随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先擦擦身体。淋了一晚上的雨,这是着凉后的症状。”克劳利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边摆放着一盆清水,史密斯太太递来一条还在滴水的毛巾,他接过后放到盆子上方拧干,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僵硬的脖颈和裸露在外的皮肤。
“等你什么时候觉得休息的差不多了,就去洗个澡吧。这里有适合你的衣服,应该可以替换你现在穿着的那身。”史密斯太太瞟了一眼搭在椅背上的全套西装——看起来像是男侍们穿着的那种——转身走向靠墙的立柜,从摆在那里的铜壶里倒了两杯水。她端着水走回克劳利坐着的沙发边,把玻璃杯放在小桌子上。
“为什么回来?”她突然开口。克劳利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换一个问题好了。”一阵沉默后,史密斯太太了然地微微昂起下巴,“斐尔先生,他对你好吗?我想这个应该不难回答。”
“他对我很好。好到……我以为不会有人再这么对我了。”克劳利犹豫着点头,他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有些沙哑的哽咽声。
他停顿了一会儿,混乱的大脑让他好不容易才从对方的话语里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克劳利犹豫着开口:“怎么你还会记得——?”
“我当然记得。这儿的每个姑娘我到现在都记得,尤其是你,克劳利。我记得她们长什么样,记得她们做了什么,自然也不会忘记她们经历的一切。”史密斯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看向克劳利的眼神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怜悯,克劳利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很抱歉你在这里遭受的事。我必须得向你道歉,但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她放缓语气,停顿了很久,终于叫出那个很多年没被使用过的名字,“安东尼。”
克劳利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放下手中的毛巾,感觉自己的头脑已经不再昏沉,短暂的休息似乎让他恢复了不少,只是四肢仍旧酸痛不已。他在沙发上坐起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史密斯太太。
“我理解这些,史密斯太太。我知道,这是你的产业,你本来就不必对我这样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孩子。”克劳利浑身颤抖着,这是史密斯太太第一次这么叫他,这让他想起了母亲,她以前也会这么说。“没错,我确实在靠这些生意维持生活,但不代表我是个狠心的人。我确实很想关心你们。这里的每个女孩,我曾经都把她们当成我的孩子,就算现在也一样。”
“我的丈夫两个月前去世了,他对你做的那些……我会替他向你道歉的。我知道那确实很过分,我尽力想弥补这一点,希望没有伤害到你。”
但那已经伤害到我了。克劳利想,但他只是勉强笑笑,站起身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你确实可以当我的母亲了,史密斯太太。但好吧,其实那根本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谎言对他来说是如此轻易,这么做的确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不知为什么,他内心的痛苦并没有停止,反倒在时间的沉积下不断加深,直到越来越令他难以负担。
史密斯太太盯着他,好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在隐瞒的东西。
“我,呃,事实上我也要跟你说句对不起,我当时,朝你大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白那根本不关你的事。”克劳利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很快做到了这一点。幸好,史密斯太太没有想要继续下去的意思。“我不怪你。她那时已经病得很重了。”
“我想你现在还不太冷静,”史密斯太太说,她弯腰端起水盆,连带着收起被克劳利随手扔在一边的湿毛巾,“我过一段时间再来。你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我会告诉他们不会来打扰你。”
“待会儿见,史密斯太太。”克劳利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或许不太擅于表达,但她却能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很感激这一点;亚茨拉斐尔有时候也能做到,但他太固执了,也许他真的很尊重自己,但……克劳利宁愿他不这么做,他宁愿他不要这么关心自己,宁愿他不必如此温柔,如果他再强势一点,虽然那会让自己很痛苦,但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倾诉一切。
他足够信任亚茨拉斐尔,难道不是吗?
克劳利走进浴室,他在陶瓷浴缸里放满水,将身体慢慢沉进温热的水中。弥漫的蒸汽逐渐扩散到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水滴在瓷砖和镜面上凝结,水流包裹着他的肌肤,湿滑的感觉让他变得昏昏欲睡,眩晕的感觉突然间再次出现,克劳利猛地撑住浴缸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尚且干燥的地板。
他缓了一会儿,摸索着从架子上取下一瓶洗发水,将细密的泡沫涂抹在自己的头发上,他一边用手指将泡沫揉搓均匀,一边想象着自己和亚茨拉斐尔一起洗澡的场景。克劳利曾经那么多次允许他摸过自己的头发。如果此刻插入自己发间的手指是属于那个天使……又或者他们可以交换位置,想必亚茨拉斐尔的卷发会和它们看上去一样柔软。克劳利草草将泡沫冲洗干净,赶在浴缸里的水彻底冷掉之前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站在镜子前,左脸颊的疤痕已经变得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但他知道它曾经就在那里,胸前有一块皮肤和周围的颜色不太一样。克劳利卷起小臂上的衬衫,看见那里也散落着不少已经愈合的疤痕,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扣子扣了回去。他甩了甩头发,下意识想要伸手在架子上寻找皮筋,却突然想起亚茨拉斐尔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史密斯太太也不会提前准备好这些。
克劳利推开浴室门,发现史密斯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房间,此刻她正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手边的烟灰缸上架着一支刚被点燃的香烟。
“你有什么打算?”她开口,“接下来。是回去找他,还是——”
“不,不。我不打算回去。”克劳利赶紧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坚定,“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这里没有其他我认识的人。”
“但你也不能留下来。”
“我——”克劳利催促自己尽快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要是史密斯太太想要赶走他,那他就真的无处可去了。“这里还缺,嗯——或许,工作人员吗?”
“你是说那些男侍?那样就意味着你必须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如果有人认出你怎么办?我可不希望我的公馆被你弄得人尽皆知,当然,越多人知道越好,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她的语气突然间缓和下来,“我不认为你适合待在这里。”
克劳利咽了咽口水:“我可以不要钱。只要让我留下,史密斯太太。”
“你确定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史密斯太太终于做出了让步,但她又打量了克劳利很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你的头发太引人注意了,我想棕色可能更好。还有你的眼睛,你必须把它们遮起来。当然你可以拒绝,克劳利。”
他点点头,端起那杯在桌面上已经放凉的水,仰起头把它全部灌进自己的喉咙里。
TBC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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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qaz820 on Chapter 1 Mon 24 Mar 2025 02:20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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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eanonym on Chapter 1 Tue 25 Mar 2025 01:03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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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qaz820 on Chapter 4 Thu 27 Mar 2025 12:2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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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iral on Chapter 16 Sat 03 May 2025 05:4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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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eanonym on Chapter 16 Sun 04 May 2025 03:57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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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iral on Chapter 18 Tue 13 May 2025 04:00PM UTC
Last Edited Tue 13 May 2025 04:0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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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eanonym on Chapter 18 Fri 16 May 2025 03:56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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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iral on Chapter 21 Sat 24 May 2025 06:24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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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eanonym on Chapter 21 Sat 31 May 2025 04:31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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