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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拉斯第一次注意到诺薇娅,是在前往万魔殿召见厅的路上。
那女子立于偏殿门廊下,神情淡然,一身异乡的衣饰在黑石之间显得格外刺眼,就像一道不合音律的杂音。
维拉斯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无聊的插曲。谁献上的祭品,走错了地方。
直到——
雷格尼尔与她颔首后,转向那名人类女子,看了一眼。
短短一瞬。
那女子也回视雷格尼尔,目光沉静,却在交会的刹那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维拉斯觉得不可思议。
一位王者,竟然在召见大将时,回望一个凡人?
她的目光瞬间化作一道冰冷的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之间——
雷格尼尔那一瞥,不像是命令或示意,更像是一种……确认。
情绪,在他们眼中一闪而过。不合时宜,也不合身份。
这引起了她的警觉。
她不喜欢未知数,尤其是在王座之侧。
等到会谈结束,维拉斯故意绕到偏殿。
她要亲自找出答案。
那个凡人,是雷格尼尔在消失多年的旅途中,捡来的慰藉之物吗?
皮囊标致,可也不过如此。魔域从来不缺美艳之物,更不缺善于逢迎取悦的玩物。
又或者,是哪个王国派来的使节,自命不凡地企图与魔域结盟?还是某个用来联姻的公主,以为能靠血统换得庇护?
她沉默片刻,唇角缓缓勾起。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该在那一眼中,得到“确认”。
她径直踏入偏殿,果然看到那凡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居然还与茵萨低声交谈——那个她最讨厌的骨语者,靠着几句谶语在雷格尼尔面前谋得了位置,如今又巴巴地黏着这位“新来”的?
真是难看至极。
她倨傲地站在她们面前,毫不客气地羞辱了茵萨,不出所料,那骨语者果然低头噤声,像个影子一般缩回角落。
接着,她目光一转,锁定了那个误入领地的人类,用轻慢、恶毒的语调,说出一句半是试探、半是羞辱的话。
不仅是针对那个女子,更是针对将她带入此地的人。
她知道雷格尼尔向来不容别人质疑他的决定,更不喜欢旁人擅自揣测他的意图。
可她偏要这么说。
那女子听闻,没低头。
反而起身,回应如水石交击,既不发怒,也不求全,并不动声色地挑明了雷格尼尔的决定。
维拉斯盯着她,忽而意识到——
这不是什么情妇,也不是外交棋子。
她是一把被雷格尼尔带回来的刀,锋芒藏得很深。一个被他亲手留在万魔殿中的变数。
维拉斯本以为,自己早已看透雷格尼尔的布局。
然而他回归之后的举动,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
按理说,他既然重返魔域,就该有无数事务待议、政令待理。可他并未立即召她前来,而是先唤了塔鲁。
那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等级,分寸,信任的排序。
即便她一手维系魔域秩序多年,即便她手中掌握着暗线与情报,魔王却仍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唤她,而是先召了那个粗鲁、嗜战的塔鲁。
她的地位,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牢不可破。
所以她笑了一下——细微而古怪,不是认同,而是记住了。
她不急。
她会慢慢查清楚,这个被他带回来的凡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值不值得他动这一分神。
维拉斯没有急着动手,但她的蛛网开始慢慢收拢。
她从前遍布万魔殿的层层蛛丝,如今只剩下零星几线——某个不起眼的仆人,行走于阴影之中;某个她提拔的部将,仍有进出宫殿的权限。
这座殿的“骨架”已经在悄无声息地重塑。
魔卫全数更换,被那群阴翳的暗黑精灵取而代之。沉默、冷厉、不为利诱所动。不听命于她,也不与她多言。
她的手,再难伸入这座宫殿的心脏。
格局开始改写。
她不能明目张胆地查,而是更审慎的观察。
她不需要靠近,只需一次入殿议事、一场宴会、或者一个侧眼。
再加上眼线传来的只言片语,就足以洞悉端倪。
她依然是那个坐在阴影中,却能看透全局的人。
诺薇娅出现在他身边的时间,远比该有的更久。久到他们之间的默契,并非临时拼凑,而是早在这一切之前,便已并肩走过。
他既不命令她,也不避开她。那些眼神,藏得再好,维拉斯也看得见。
她太年轻,不懂掩饰;他太古老,懒得掩饰。
维拉斯一度以为,那是某种旧情的延续。毕竟万魔殿也曾有过一节失律的音符。
可惜并不是。
她查过了。
诺薇娅身上虽有魔王的气息,却没有受到他的庇护——没有刻痕,没有标记,连最浅的一道“接触”都没有。
她靠的不是他的力量,而是骨语者那几味愚蠢的药草,便在魔域苟延残喘至今。
雷格尼尔——竟然没碰过她。
维拉斯在某一瞬间几乎要笑出声来。
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讽刺吗?他带她入殿,让她立于身侧,却连碰都不碰一下?
这不是风度,是克制。
不示众,不炫耀。不是突如其来的怜悯,也不是心血来潮的兴趣,而是……某种让维拉斯厌恶至极的,温情的迟疑。
这才是最危险的。
他为她留下了一道空隙——不肯逼迫,不愿割舍。
诺薇娅不是威胁,却成了破口。
一个足以撕开他铠甲的软肋。
维拉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浑身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如同久未落手的猎人,忽然在林间嗅到了血腥气。
她多年未见雷格尼尔失策。他一向清楚什么人该接近、什么人该利用、什么人该在夜幕降临前清除。可这一次,他身边多出的人类,不是属下,也不是工具——而是他愿意为之犹豫的人。
她在议事厅里看得清楚。诺薇娅站在雷格尼尔身后,没有出声,却始终没有被请出厅外。魔域的将领们沉默着,都在等,但没有一人敢说。
唯有维拉斯明白这沉默意味着什么。
雷格尼尔正身陷矛盾——既要维护权威,又要保护她。
他不可能两者兼得。
于是她笑了,眼底像封冻的湖面,浮现出第一道裂痕。
她不会等待风向决定命运。
倘若坐等格局落定,就只能沦为一块随时可被替换的骨牌。
她本就不是雷格尼尔的忠臣——他的王朝根本不该存在。
他来自魔域之外,用异乡者的姿态征服这片大地,踏火而来,强夺王座。
而她才是纯粹的魔族,从魔渊生出,骨中带火,血里有毒。她坐上这把椅子,从来不是靠施舍,而是靠一手手布网,一刀刀清算,一次次主动出击。
她从来不信仰他。她更信自己。
若没有他……这王座早该是她的。
雷格尼尔太久没有犯错了。现在,他终于露出了破绽。
于是她自请出征南境。理由光明正大——边境不稳,黑河一带传来旧部叛乱的消息,若不尽早处理,恐怕动摇根基。她言辞恳切,愿亲率部众踏入那条潮湿燥热的战线。
而这一切,不过是她为早已布下的棋局收网而已。
早在雷格尼尔回归时,她便已在暗中扶持黑河一线的残部,让他们制造动荡,给他添乱。如今主动请战,不过是将棋子重新归位。
她需要一个“恰好”的不在场——为后来的一切脱身。
她要从远方伸出手,拿捏雷格尼尔身边最柔软的一处。
那只手,落在了凯里尔身上——那名忠于魔王的精灵守卫,只是不幸被她选中。
维拉斯临行前,用一段古老的黑咒将他囚于心魂之中。
那并非腐蚀意志的毒,也不是寄身渗透的蛊,而是一种彻底的掌控——让凯里尔保留意识,却无法抗命。
只需一个命令,一句唤醒,他便会如她的傀儡般行事。
她已指示他,在适当的时候,将黑河之水掺入诺薇娅的饮食之中——那是汇聚了邪语与尸潮的介质,是她意志的延伸。
一旦染入体内,诺薇娅便会成为她蛛网的一部分。
从此不再由她自己说话、不再由她自己行走——她将被远在南境的维拉斯操控、驱使、奴役。
届时,维拉斯只需一句低语,便能让这把“刀”反过来刺入雷格尼尔的心脏。
若黑水不成,她还有后手。
凯里尔会在夜深时分,将诺薇娅带出万魔殿,送往南境最深的巢穴。
一名魔王亲自带入宫殿的女子,却被当作人质掳走,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其权威最响亮的挑衅。
无论如何,主动权都将落入她手中。
而她本人,早已汇合她的党羽,等待权力真正断裂的时刻。
“你舍不得。你克制。”她轻笑,“这才是我能趁虚而入的地方。”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双重猎杀。
她将弓弦拉满,只等他们自己踏入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