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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ip, Fall, Sleep

Summary:

兄弟我听你说话特别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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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客人终于拎着背包走出门,门咔哒响了一声,很快彻底安静下来。咖啡厅像是突然被抽了真空。天已经彻底黑了,室内的灯光就更显得刺眼。
尼禄收拾好最后一个杯子,听着玻璃杯和毛巾的摩擦声,一时有点出神。
本来的计划是在家里待一天赶作业,或者把吉他新编的谱过一遍。可是前天晚上经理突然发消息通知,说是有员工突然离职,必须得由他填满这几周的空档,问他能不能帮着顶上几班。还暖心地在后面补了一句,说对了,明天晚上的班也帮帮忙吧。语气不像征询,实话说压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只是在最后贴了个可爱的表情,顺手把感谢这两个字也一并打发掉了。他揉了把脸,心里飘过几句脏话,最后还是点进去已读了信息。
其实也没其他办法,尼禄确实需要这份工作。虽然学校咖啡厅的时薪不高,但这是在校区内的店,离学生宿舍特别近,他从大一就开始在这里待着,也不急着找实习,就一直在这干。还没到期中,他算是有时间,所以懒得争取,更懒得和经理讲道理。
于是这周和下周——不巧的话可能这他这个月的时间表都要被改写了,当然也包括明天一整天。
这天还恰巧是尼禄的二十岁生日,妮可前几周说过要给他准备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来庆祝他人生的正式开始。
二十岁真的是一个很关键的阶段呀,妮可神秘兮兮地说,你还没到饮酒年龄,但你可以坐牢了,这多好玩啊!我们姬莉叶几年前就——
她怎么了?!尼禄愤怒地发问,被妮可打哈哈糊弄过去了,说等到了你生日那天你就知道了。可惜他今天是无法得知了,他也被这个意料不到的加班彻底打败了,只能在生日这天不停擦着已经擦干净的桌子来假装自己有事干。
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下班,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可是晚班不同,咖啡馆象征性开到晚上八点,现在只剩下一些可怜的晚课学生,客流稀稀拉拉的,掰着手指就能数清。他独自在吧台后头,闲得发愣,时间像被粘住了一样慢。
尼禄无意间瞥到自己放在角落的书包,斜倒着,一边的拉链没拉上,露出两根太长而塞不进去的鼓棒。尼禄看着那两根鼓棒怔了几秒,意外地没生出什么挫败感,只是有点走神,情绪又飘到外面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失望的。说白了,生日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像今天这样耗过去也挺正常。
已经这个点了,学校空得像闹了鬼一样,虽然尼禄感到有些抱歉,但还是打算送自己一个叫“提前下班”的生日礼物。他走进后厨拿起拖把准备早点收工,这个时候手机屏幕不合时宜地亮起来,是广播站新推送的节目更新。可以算是他最不想收到的通知之一,都三个小时了真的没人找他吗,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关注了学校广播站这种小众的东西,但是此刻他有更不想做的事情。
吉他编的鼓一如既往地抽象,为了不折磨心情已经不太好的自己,尼禄选择点进那档新登陆的校园电台节目,打算干脆用来当作工作时的白噪音算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装。反正今天算是被浪费掉了,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在拖延,直到下班,然后日子翻篇。于是他插上耳机,把高到可怕的音量调低,恰好盖过损坏一半的咖啡机残留的嗡鸣声。

过了好几分钟,尼禄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机坏了,里面才传来声音。那是一阵有些机械化的噪音,像是设备太旧,太劣质,没调好音轨发出的声音。尼禄没关掉,只是皱着眉头仔细分辨,这位主持人的降噪也没开好,椅子被拉开的轻微响声都被收进麦里。
隔着这点失真的音质,很快有人开了口,带着点燥热的喘息,刚刚赶到现场一样。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鼻音,语气几乎能算懒散。不像平日电台里较为清亮的声音,反而更像被抓来替班念稿子的。他慢吞吞地说,只占用您一首诗的时间。
然后那个男人断断续续地开始念,尼禄能从语气中确认稿子确实是他自己写的。一开始尼禄没听懂他讲了什么,那个男人似乎也不在乎听众的体验,只是一昧地念着大段的冷僻词。他把字句咬得很轻,拖着细细的尾音;即使不停地在说话,也只是为了填满沉默的空气,而不是真的在对谁说着什么,真的想让谁听懂。
估计是文学系的,尼禄把手撑在拖把上胡思乱想,不出意料会顺便学点哲学,甚至可能是传媒系里最混日子的那批。不是那种特别有人气的学生,不过嗓子倒是很吸引人。
那个人慢慢念完短诗,中间停顿了两次,不知道是在翻稿纸还是随意走神,声音在停顿里沉了一瞬,然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重新浮上来,带着一种飘飘然的失重感,拉着人慢慢松开神经。
尼禄并没有认真听。只是单纯把对方当作白噪音,一种有人在陪伴他的错觉。他蹲在一旁,看地板上的水渍慢慢蒸发,发了好一阵呆。突然想起去年的生日吃的是芝士蛋糕,姬莉叶也陪在他身边一起过。今年其实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去年,起码有个蛋糕。他伸了个懒腰,又垂头看向那两根鼓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再拿起来好好敲一遍。
耳机里的人还在继续,分享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他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节目的生手,语气生硬尴尬得令人有些难受,像是直接拿着稿子照着念,可声音又弥补了这点,让一切变得无伤大雅。
尼禄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继续手上的工作。他拖着地,气喘吁吁的气息和耳机里的诗句交织在一起,好像漫长的时间里只存在过这两种声音,和隔壁排练室的乐器声连在一起,筑成一座模糊的墙,把他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尼禄动作很快,不需要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收尾工作,将店里彻底清理干净。他掏出钥匙锁好店门时电台还在继续,可是他没有关掉,也没再在乎时间。
他摸着黑回家,就算不抬头认真认路也能凭着肌肉记忆回到宿舍。耳机里的声音在漫长,无尽的沉默里忽远忽近,仿佛只要闭上眼就能顺着这点气息飘到不知道哪里去。那里不用上学、不用打工、不对客人挤出微笑也能交差,还有个插着二十支蜡烛的奶油蛋糕。
耳机线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然后是几秒钟的静默,像是突然失去了说下去的理由。下意识地调大了一点音量,试图把耳朵里这点微弱的声音保存久一些。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晚安。” 那个人嘟囔着说,像是在自言自语,紧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折腾了好一阵才挣扎着把麦克风关掉,下播。在彻底下麦之前,尼禄依稀听见了几句轻声的玩笑,模糊的祝福。他不太确认,可嘴角已经在往上挑了。
有点笨啊,尼禄听到这里冲着夜晚的空气笑了很久,该多谢这位陌生人,他才能在二十岁的第一天真情实意地笑出来。

Chapter Text

经理很快就找到新员工,是位很好相处的新生。总之,在这令人不太愉快的小插曲过后,尼禄的生活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上课、打工、乐队排练,三点一线循环反复。
虽然他确实是鼓手没错,却对自己的同行兴趣不大。他歌单里的很多音乐都是经成员介绍,发来链接,听一两首才决定要不要加入歌单。前段时间一个尼禄难得喜欢的乐队发行了新专,他循环了一个月,听到几乎都可以把每一首歌的歌词都默写下来。有点腻了,又懒得挑,在每日推荐也找不到喜欢的,他甚至在想要不要从妮可那里借点老CD听听。
学校广播电台是随机切进去的。
那阵子他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日子一点点滑过去,然后耳机里又响起一阵低噪,和一段不够专业的清嗓声。尼禄用耳机线绕着笔打了个圈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实验音乐的制作手法,这是那个谁,之前听过一次的深夜电台。那个人讲话的语速和语气都很特别,选题更是随意,像是在走神,或者说他写稿子的时候就总是把话题写偏。
再次,尼禄没有选择关掉。那个人又在说一些奇怪的文学作品,这次讨论的是他最近读的哥特小说,剧情猎奇,充斥着乱伦和血浆,时不时穿插他无意识哼出来的旋律和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其实尼禄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讲笑话,只是那人总被自己逗得哼哼直乐。
他不总爱听那档节目,因为更新不规律,他也不会去找之前的录播。节目时常卡顿,但不归于技术问题,只是主播的思维有点像在信号盲区,随时会断掉。意外的是,虽然听了有两周,但其实尼禄对这个电台不太感兴趣,几乎是没有任何窥探欲。他没特地查过电台的名字,也没搜过那位主播的资料,只是记住了那种声音。
顿音,话题切换的方式,还有讲话时偶尔夹带的鼻音,困倦,又有点灵光乍现。像一条黏腻的东西,偶尔反光一下,却没法从水里捞上来。他很快捡回自己的节奏,把音量调低了一些,当作背景音。

那天课比往常开始得更早一点,尼禄来得慢,像是走错教室。是摄影课。上学期末妮可一直在说这门有多水,老师人好,而且给分超松。听妮可念叨的多了,他就顺手点了这门当选修。前两周估计都是无聊的破冰游戏和课程简介,他就没去,直到第三周才磨磨蹭蹭地去上课。
尼禄在靠墙的位子坐下,耳机塞了一边,另一侧挂在肩上。去年专业课的熟面孔也在,看见尼禄坐下就凑过来打招呼:“尼禄!你也修这门?上周没看到你。”
“我想着前两周肯定很水,我就没来。难道你们真学了什么重点?”
“那倒没有...诶,其实还是说了点基本内容的。”
“这是摄影101,第一节课都是些常识吧。”
那人挠了挠鼻子:“你也没讲错。”
“那不就是嘛。” 尼禄转着手上的笔,脑袋彻底放空。找他搭话那人看他在出神,识趣地扭过身找其他人闲聊去了。
一节公开课两个钟,上了不到半小时尼禄就要睡着了。前一晚妮可拉着他打游戏,连败到天亮,他气得差点把键盘拆了,折腾那么久,总共也只睡了四个小时,尼禄仅剩的脑细胞疯狂转动,下课之后还得上班,也就是说还有起码四个小时才能躺回床上,还得算上洗澡的时间。他昏昏欲睡,头像啄木鸟一样疯狂往下坠。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他还不死心地想:早知道今天也不来了……
讲师把黄金分割构图的例图投影到白板上,解释这两周的课程将围绕“比例”展开,挑选几张大家可能在网上刷到过的摄影作品来讲解。
“这些照片的光线处理其实也非常精准,和我们正在学的构图一样讲究,” 他边翻幻灯片边说,“感兴趣的话可以多留意一下这些细节。”
说到这里,讲师换了张幻灯片,确实是某张老作品,非常有名,尼禄困到眼睛都快睁不开还是能从脑子里找到这张照片的痕迹。画面里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上把玩着些什么,光线切过来照在他的脸上。
“相信很多同学都见过这张照片,有没有人试着讲讲它的视觉中心在哪里?” 在意料之中的是,没有人搭话,整个教室沉默了十多秒。讲师早就料到这一幕,笑眯眯地等了一会,然后随意点了个名字:“这位同学是叫V…V没错吧?有想法吗?”
尼禄懒得抬头,内心有点幸灾乐祸,被点名的是谁不重要,只要不是自己就好。不过这人名字真装,只有一个音节是很帅,但也没比自己的酷很多......
“重点在人物脸部和手的位置之间,构图把重心放在窗框外侧,又顺着光线和视线引回他的动作上。” 然后他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所以整张照片其实是斜向构图,边界是重点,而不是光源。”
声音很轻,很低,句尾微微发虚,似乎有点犹豫,又好像只是习惯性地压着声线说话,但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人。尼禄猛地抬头,速度太快甚至吓到了后桌的同学。这绝对不是幻觉,每一个字都在表明,说话的人百分百是广播站的那位。
尼禄的目光越过两排学生,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直楞楞地盯着那位的背影看。那位男生坐在前排中间的座位,应该是来晚了没什么位置,被迫坐在尴尬的地方。
V的外貌确实很符合他的名字,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脸。他正低头看讲义。穿着黑色T恤,身型细瘦,比其他人高一大截,中长发有点乱,手臂白得过分,黑色纹身像水流一样从躯干开始顺着手臂落下来——好吧,尼禄承认他比自己酷了。
讲师表示赞同:“很完美的回答,谢谢你。”
V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尼禄似乎没意识到一个本身昏昏欲睡,身高一米九的白短发男人猛然坐起身,并死死盯着前桌的同学看是一件多么引人注目的事,总之整个教室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寻常。话题中心的V倒是没这个意识,低着头不知道在草稿纸上画些什么东西。
但尼禄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而且V的后脑勺也没什么好看的。疲惫的感觉很快重新袭击尼禄,他靠回椅背,像是突然不困了,但也没完全醒,脑子空荡荡的。他试着认真听课,在笔记本上记几句刚才讲的内容,写了两行才发现纸上什么都没有,原来是一直忘了把笔头按下去。
尼禄的耳机仍挂着一边,另一边掉下来垂到胸口,线被重力绷直,蹭得皮肤有点痒。他拨弄了两下,突然觉得有点碍事。

后来讲师分析的其他例子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那一瞬间像一个小钩子,只是稍微想到它,脑子就被扯住往回跑。他又想到前几晚听到的广播,那个人怎么反而在工作的时候更放松些,他撑着脑袋,有无意识地开始盯着V的背影看,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眼前这个神秘纹身男闷声笑的样子。
其实这没什么意思,尼禄自己也明白,只是知道那个人是谁之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起来。之前只是一段声音,在自己生活里没有任何占比,尼禄没有好奇心,甚至没想过他会呼吸。现在这段声音被标上了奇怪的名字,还是选修课同学,一个令人惊喜到有点想上前问候的巧合。尼禄意识到,他窥见了V的一部分生活,而V对他一无所知,这让他莫名感到一些隐秘的胜利。
提早上课的好处就是也提早了半个小时下课。尼禄已经比谁都清醒,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已经带着自己往外赶。他从门口挤出去才发信息给乐队成员们,想起有好几周没排练了,不知道大家都练得怎样,总得找个时间聚一聚。
人很快就散了,教室走廊除了几个寒暄的以外没其他人。V在前面,走得不快,步子不急,低着头在手机上敲字,看起来不像有明确目的地的样子。尼禄和他之间没隔多少距离,他没想过要追上去,只是下意识地抬眼看着。那人转过前方拐角,动作也不快,好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往右边走,最后在乐队排练室附近停住了。尼禄突然想起,其实学校广播站就在他们排练室对面。这时吉他手刚好从门口出来,猛然打开的门差点撞上V,V微微侧了下身,避开了,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吉他手瞥了他一眼,随后向尼禄走过来。
尼禄朝他点头:“丹。”
“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联系我,我发你那段练得怎样了?” 丹冲着他笑。
“还行吧,你给我写的那么快你自己solo能跟上吗?” 尼禄也咧开嘴笑,嘴角上翘成一个钩。
“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丹拍拍尼禄的背,约他一起去吃午餐。说是学校附近开了一家新的泰式料理,开业第一周半价,这便宜他能不蹭?尼禄点头答应了,回过神来V已经消失在广播站的门边。所以V平时就在那里播。尼禄之前从没注意过这扇门,哪怕每周排练都要从这走过,但似乎完全把这个事实抛在脑后了。尼禄一直觉得他是不在意这些的人,姬莉叶半是埋怨地说过,他看人总是看太快,视线有时候会飘得太高,但现在好像也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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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广播站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那个学长和他发信息的时候说很期待他的到来,导致V以为这地方总该有人,实际上比他想象中的要冷清。
但想想也合理,已经晚上七点了,没有人很正常。V小心翼翼推开门,门锁很贴心地没锁上,走廊的声控灯闪了下,最后还是关上了。V走进去,掏出上周学长给他的卡刷开了录音室的门,脚步轻得近乎没有任何声响。他背着帆布包,拉链被他暴力拉坏了,里面的纸张没夹紧,一路颠簸出一点褶皱。
肚子疼,V没吃晚饭,仔细一想,今天什么都没吃。脑子发晕,脚像踩在棉絮上。白天课太多,昨晚看课件又看到很晚,直到听到鸟叫才睡。一整天就喝了几口凉水,把胃都泡软了。
晚上写稿的弊端他算是领教了,今天早上他打开电脑想看看昨天意识模糊时写下了什么,只能说还是别在自以为感性的时候写作,一句句逻辑不通的肉麻话看得他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像是鬼上身。在课上删删改改,几乎推翻重写了一遍。
好在没打算播很久,V选了首诗,打印的时候忘记分段,句子都挤在一起。他把纸放在录音桌上,盯了一会也没摊开。
上个学期认识了个配音社的,整个人神经兮兮,抓着他说他的声音真的很适合配音,V当然没理他。谁知那人不知用了哪门子关系联系到学生会,之后他就收到了邮件,说是学校电台安排他试做新栏目,深夜读诗,还是什么文学探讨会,其实要求写的也不清楚,主要是让他填补最后那一个小时的空档,然后在每周一的十一点五十五分前把稿件上传就可以
他想着别浪费了维吉尔的“大学投资”,就当积累经验,也能往简历上添点东西,就接了下来。他和维吉尔提过这事,对方只是点点头,意思是“你自己决定”,很明显不在乎。说实话,V早就料到会是这种反应。

上次试录效果不太好,降噪没开,他仍然不知道怎么开,那阵子刚好感冒,咳了两声,结果回放时差点被自己吓死。但他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这个时间段的节目,更不会听学校电台,还是无用的所谓“文学分享”主题的电台。反正就当是练练手,积累经验,估计做不长久,很快就会被砍。
耳机塞进去后V才发现电台没有登陆,第一次总是手忙脚乱,他叹了口气,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因为长得太高头没法被椅背装下,危险地垂在空中。话筒开着,电台录音间的灯是橘调的,宿舍床头那种便宜的夜灯,暖得有点累眼。V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纸,终于认命一般伸手去抚平,试图从最上面一段开始读。
“只占用你一首诗的时间。” V轻声说,这句话是他唯一没动过的。总得用一些煽情老套的东西开场,他是这么想的。
他用很慢,很轻的声音念下去,在不自觉中从声带挤出呼噜呼噜的气音,很多句子念完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窗户是关着的,可他仍然能听到对面的排练室在调音,那声音混进耳机里,从他紧绷着的身体边缘缓缓穿过来。
读到第二段的时候咳了一声,气流卡在嗓子上,他顺着咽口水,没忍住又往下翻了两页纸,发现顺序弄乱了。外面还是有声音。排练室的那群人好像在调吉他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偶尔夹杂着小小的笑声。
胃空得发凉,但又没什么真正的饥饿感,像是整个身体都在以某种极慢的方式燃烧完一整天最后的热量。V有点焦虑,但又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没在对任何人说话,这个节目不会有任何听众,这个念头反而让他轻松了许多,像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他低头看了眼屏幕,还得说十六分钟,他得填满这段时间,但是他的稿子已经读完了,胡扯的那些感想也渐渐露出马脚。
纸被他揉进手心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随手翻了一页草稿本————是课堂笔记,现在说一点髓鞘病变的东西会显得突兀吗。
“额,已经很晚了,节目也来到了尾声。我认为我是该学着享受这一切的,而不只是一昧想着传达我的什么思想,亦或者昨天教授让我写下来的课程内容,但我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V咬着笔尖,他有点头痛,胃空得发凉,但又没什么真正的饥饿感,整个身体都在以某种极慢的方式燃烧完一整天最后的热量,“前几天我在读一本书,既然这里是文学探讨主题的电台,允许我分享一下。哥特小说经常探讨死亡,或者说充斥着各种死亡,看多了之后,其他文学作品中关于生命的理解就变得有趣起来。生和死总是连在一起,很多时候,当陌生人,或是动物盯着我看的时候,我都会想下意识回答他们————我总是错觉他们在问什么问题,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阅读了那么多,死亡类的东西后,或许很多人现在知道答案了,我猜我也终有一天会知道答案。这是我的课堂笔记。”
他念完这段,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就像有人在慢慢翻书,翻完手上那页后,发现下一面是空白的,只能愣住。然后他咳了一声。
V伸手关麦的时候动作慢了点,指尖摸索着开关,像是在等个指示,但什么也没有:“巧合的是,今天是那位作者的忌日,整个电台的生死被已经被颠倒过来了,所以祝他生日快乐。” V被自己逗笑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对真正今天生日的人来说,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晚安。生日快乐。”
耳麦没关干净,录进去一些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动了动椅子,整个人一点点从录音间退开。

摄影课被安排在偏远教学楼,离学校巴士站走路十分钟。窗户朝北,只有冷冷的光贴在墙上。V迟到了七分钟,走进来的时候地板有一点粘脚,像是刚被打扫过。
前几天收到教授发的邮件,下周开始把学生们分成几个小组进行作业,四个人一组,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V扫了一眼,自己和丽贝卡、尼禄和扎娜同一组。上了三周课却毫无社交的弊端就在这里,他根本不认识这些名字。
刚走进教室教授就留意到他,给他指了个位置。那张桌子上只有一个人,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斜着身,用帽衫盖住一半脸,正翻着那本教材。V认出他了,是上节公开课死死盯着他看的那位同学,原因未知,但应该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完美很崇拜自己。
看到V,尼禄很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尼禄穿了一件红色帽衫,很显眼。V坐下来之后他把帽子摘了,一双蓝眼睛完整地露出来,盯着V面前那一小截桌子看。
“嗨,我是尼禄。今天第一节吗?”
V点了点头。
和尼禄打招呼的人很多,相比起来算是多了,因为教室比较远,很多人都迟到了。进来的男生中间有好几个过来和尼禄搭话,尼禄也一一回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V隐隐约约觉得尼禄其实不太认识他们,只是咧着嘴笑,嘴角弧度汇聚的中心是白刷刷的牙。
教室渐渐被填满,但是另外两位组员还是没到。教授开始讲话了,声音被大教室稀释得差不多,他手里拿着一沓打印纸,在教室里一圈一圈地发。伴随着小声的“谢谢”,纸张在桌面上均匀拍下去。
“每组负责一个拍摄主题,选题不能重复。今天讨论好,回去列计划,下周开始拍。”
尼禄把椅子挪过去,挨在V身边看那张纸。标题是“城市与建筑”,听起来像是从社科系那借来的项目。消化完这个信息之后V的脑子就飘走了,毕竟摄影对他来说只是一节选修课,用来修学分用的,不打算花多少精力在上面。可纸刚被放下,尼禄就主动开口了。
“这个主题还蛮广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尼禄说,然后看着V,似乎在等他发表意见。
V下意识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尼禄真的会认真对待这节课,他以为尼禄只是表面热络的人。况且在他的印象里,尼禄似乎前几周都没来。没有特意在记,只是就算不注意身边的人,尼禄这么显眼的外貌特征也会给人印象。
“你住哪?” 尼禄突然问。
V有点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和别人说话,看眼周围想起桌上也没别人,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就在学校附近,学生公寓旁边。”
”那不错,” 尼禄很快收回视线,“还蛮近的,我就住在学生公寓。或许我们可以选附近的街道拍,我记得红墓银行旁边就有一条涂鸦巷。哪条街路人多哪条安静,可以做个对比。还是说路人也可以包括在照片里,等我记下来……”
V也把头垂下来,靠近尼禄,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也参与到了小组作业中。尼禄却被吓得跳了起来,脖子染成粉红色:“额……V,你觉得用什么设备拍比较好?”
V很有兴致地看着他:“嗯…胶片机?我对摄影了解不多。”
”哦,老东西。” 尼禄边说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看起来还挺认真,“我之前用胶片拍过一次,洗出来特别淡,不知道是不是找错商家了,总之和我要的效果不太一样。”
“你很喜欢摄影?”
“不是啊。”
那你怎么这么激动,V腹诽,看来这节课是必须得努力了。
V应了一声,又翻回教材第二页,装作在看镜头结构。他们的另一位组员丽贝卡终于赶到教室,一个瘦削的短发女生,背着书包一路小跑进来,坐在离他们稍远的位置。她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看了眼V之后迅速面对尼禄道歉:“不好意思,太堵车了。” 扎娜估计是不会出现了。
“没事,我们才刚开始聊。”尼禄摆了摆手。
”我是丽贝卡,你应该就是尼禄。” 丽贝卡冲着尼禄笑了笑,然后转头看V,“你好,V。”
V有点理解不能,尼禄看起来也没有多友善吧。
“还有扎娜?” 丽贝卡瞥了一眼名单,“她还没来,她是请假了吗?”
尼禄摇头:“不知道,可能只是迟到?”
V没说话,在笔记本上敲着上节课的笔记,没参与进对话里。他不喜欢小组作业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不太习惯这种三人对话,尤其是同时和两个完全不熟的人。
“选题是城市,我们刚刚在讨论要不要拍学校附近的涂鸦巷。”
“那条巷子啊。” 丽贝卡立刻来了精神,“很漂亮,不过人可能会太多了,很多学生都喜欢在那里打卡。要是想拍安静点的街景,我知道有个公园,那边的绿化还不错,也有现代化的建筑。傍晚的时候光线很漂亮。”
V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教授的声音又响起来:“如果有决定好的方向可以来我这儿登记,把主题告诉我就行,拍摄过程记得拍照记录。”
“要不我们下课再讨论讨论?” 丽贝卡低声提议,“你们下课后有空吗?”
V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说“没空”,但尼禄抢在前头答应下来:“行啊,而且我和V住的近,一起走回去的时候顺便看看路线。”
V转头看他一眼,尼禄挠了挠头:“我记得你说你住学生公寓附近,我就住学生公寓,正好顺路。”

课后他们三人一起走出教学楼,天已经暗掉一半。校园边缘的风带着点尘土味,草坪也不太干净,路边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学生经过,无一例外戴着头戴式耳机。扎娜接了个电话,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聊了几句就匆忙离开了,剩下两位男生一前一后地走着。间隔不远,气氛却说不清的别扭,一时间没人说话。
“V,你是当水课选的吗?。” 尼禄忽然问。
V有点诧异:“你看出来了?”
“挺明显的,刚才你一直盯着第二页读,然而现在已经是第三周了。”
“你不也是,前几周一节课都没来。”
“啊…咳咳嗯……” 尼禄咳了好几下,被戳穿后的慌张,“其实我是听朋友说这节课好混才选的,分组之后不好意思拖后腿。”
“我以为你很感兴趣。”
“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一直在说话。” V声音平平的。
“那是因为你在嘛,我的意思是,你坐我旁边,” 尼禄含糊地说,声音越来越小,“想留个好印象……再说了,摄影也不算很无聊。”
“你成功了,在留下好印象的这部分。” V终于笑了。尼禄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睫毛很长,光线落下来时会垂下一小块影子。
尼禄夸张地“哈”了一声:“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很有魄力啊,我也不能让你失望,不然显得我太没有良心了一些。”
尼禄连忙摆手,急于否定般嘴里发出唔声:“别这样,和你一起拍摄还是挺让人期待的。”
V又笑:“怎么,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不是。呃,不对,我的意思是上次你在公开课上回答了,反正是很厉害的话。” 尼禄盯着地板看,像是很认真地在回忆,“我觉得很帅,也挺有意思的,就记住你了。”
“谢谢,但是走过了。”
“什么?”
V用松了弦的声音说:“我们走过了涂鸦巷。”
尼禄想用笑声掩饰尴尬,但V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把事情变得更尴尬了。路过学生公寓前的小花坛时,天已经全暗了,路灯刚亮,把树影拉得很长。
V想说“我先回去了”,尼禄却忽然开口:“你有空的话,我们找个时间可以一起去涂鸦巷看看。”
“不是说还没决定在哪取景?”
“所以只是看看。” 尼禄说,也拍了拍V的背,“就当提前踩点了。”
V点了点头。
走进公寓门时V还能感受到背后贴着的那点温度。屋里是暗的,窗帘只拉开一点,月光从外面照进来。他凭着肌肉记忆跨过扔在地上的衣服,打开灯。
他原本想写作业,可最近没什么要交的。他打开电脑,打算赶紧写完周一要发的稿件。主题还没选定,V又想到摄影课的选题,把那几个字敲到电脑上后,却觉得太轻,犹豫是不是过于简单。他删掉标题,打了另外几个想法上去,又删了。
写作的灵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V躺回床上去,意识里却有一团新的情绪隐隐涌动,他舒出一口气,它们虚无缥缈,如空气般让他一直寻找。他再次坐起来,把手放回键盘上,脑子里浮现广播站暖黄色的灯光,心里想的却是,那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