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六月的深圳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沉沉地压在深圳市体育中心体育场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顶棚投下阴影,却挡不住那股子从地面蒸腾起来的热浪,混合着新鲜草皮被烈日炙烤后特有的微腥气息,还有近万人聚集所散发出的汗味、呼喊声浪沉淀下来的那种躁动的余温,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上。
看台上那片属于远征军的蓝色区域,依然在不屈不挠地燃烧,嘶哑的呐喊穿透闷热的空气,像针一样扎进场上球员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邓涵文狠狠抹了一把脸,汗水立刻又沿着鬓角淌下来,流进嘴角,又咸又涩。他弓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胸腔里像塞进了一台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余光里,刘轶恒正踉跄着从前场回追,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九十分钟的高强度绞杀,加上这能把人骨头都泡软的湿热,榨干了最后一丝体能。
终场哨声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尖锐地响起。
“我们赢了!”不知谁吼了一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紧绷的弦瞬间崩断,邓涵文几乎是脱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他下意识地抬眼,穿过散落的人群,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正在和张振阳庆祝的身影。
刘轶恒抬起头,汗水顺着湿透的发梢往下滴,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也看见了邓涵文,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蒸腾的热浪和喧嚣,两人目光短暂地撞了一下。刘轶恒咧开嘴想笑,结果只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弧度,然后就被涌上来的队友狠狠抱住了。邓涵文收回目光,也被人群裹挟着,机械地拍打着队友的后背,接受着看台上传来的欢呼。胜利的滋味,此刻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解脱。
客队更衣室里像个刚停火的战场,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肌肉喷剂刺鼻的药味。热水器的水流哗哗作响,夹杂着队员们粗重的喘息、嘶嘶的抽气声,以及教练组压抑着兴奋的低声总结。
邓涵文把自己整个儿埋进冰桶里,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猛地一颤,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略显拥挤的更衣室。刘轶恒呢?
那个蓝色的身影正缩在角落的板凳上,队医半蹲着,手里拿着冰袋,小心翼翼地按在刘轶恒右边的小腿上。刘轶恒咬着下唇,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新的汗珠,在顶灯下亮晶晶的。
“抽筋了吗?”邓涵文的声音不高,穿过更衣室的嘈杂,清晰地落在刘轶恒耳边。
刘轶恒猛地抬起头,眼神撞上邓涵文的。那里面有点痛楚,有点无奈,还有点强撑着的硬气。“没事儿,就最后那一下冲刺蹬猛了,”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按就好。”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他还试着动了动那条被冰袋覆盖的腿,结果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
邓涵文没再问,走过去笑着顺手拿起旁边椅子上一条干净的毛巾,扔了过去:“你擦擦汗,可别赛季首秀后就感冒了。”毛巾不偏不倚盖在刘轶恒头上。
刘轶恒扒拉开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被擦得更乱,有几缕不服帖地翘着,配上他有点狼狈又有点不服输的表情,让邓涵文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莫名地松动了一下。
“涵文!”教练的声音洪亮地压过了所有杂音,“赛后发布会你跟我去一下!” 邓涵文应了一声,最后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正跟冰袋较劲、龇牙咧嘴的少年,转身朝门口走去。
回到酒店,走廊里终于安静下来,墙壁厚实,隔音很好,将队友们庆祝的喧闹关在了各自的房门后。邓涵文冲了个澡,冰凉的水流冲刷掉皮肤上最后一点粘腻,也带走了部分疲惫。他换上干净的T恤和运动裤,擦着头发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窗外城市的灯火早已取代了白天的烈日,璀璨地铺展开去,一直蔓延到远处模糊的海岸线。夜晚的风终于带上了一丝凉意,撩动着窗帘。
邓涵文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属于海滨城市的、微咸潮湿的空气钻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比赛带来的沉重感,在寂静和凉风里悄然溶解。他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框,飞快地敲了几个字
邓:腿怎么样了,还疼吗?
发送。几乎没等几秒手机屏幕就亮了。
YiHeng9: 好多了!队医简直是神手!后面跟着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表情。
邓涵文看着对话框,嘴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扩大,下一条消息就跳了出来:憋死了,这酒店即使开了空调也感觉像个蒸笼,好闷。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烦躁。邓涵文几乎能想象出那家伙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像只被困住的小狗来回踱步的样子。他失笑,手指动了动
邓:那三镇小将现在想出去吗?
对面秒回:想!!!
接着又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狗表情包。
邓涵文看着屏幕上那只疯狂摇尾巴的小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走廊,一片安静。转身走向房间深处,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开是紧急疏散通道——冷灰色的水泥楼梯间,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空气里有灰尘和油漆混合的味道。他往下走了半层,推开厚重的防火门,一股带着咸腥味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门外是酒店后巷,连接着消防通道的金属梯子安静地搭在墙壁上,延伸向下方灯火阑珊的街道。
他举起手机,对着消防梯和下面透着烟火气的巷口拍了张照,发了过去。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
几乎是立刻他房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了,两下短促,一下略长,带着点按捺不住的急切。邓涵文无声地拉开房门。
刘轶恒站在门外,像做贼一样,眼睛亮得惊人,脸上还带着刚洗完澡的红润。他换下了球衣,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几缕刘海还贴在额前。看到邓涵文,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点偷偷摸摸的紧张瞬间被兴奋取代。
“我准备好了,我们真溜啊?”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全是雀跃。
“跟上。”邓涵文言简意赅,侧身让他进来,反手锁好门。他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消防通道的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率先踏上金属梯子,老旧的结构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后卫特有的稳定感,几步就下到了平台转角,然后停住,向上伸出手。
刘轶恒探出头,下面是邓涵文在转角平台伸出的手,稳稳地悬在微凉的夜风里。巷子里透上来的暖黄灯光勾勒出他手臂清晰的线条。刘轶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不是因为高度,这点高度对运动员来说不算什么。他吸了口气,忽略掉那点异样,抓住邓涵文的手腕,借力往下跳。邓涵文的手很有力,稳稳地托了他一下,随即松开。
两人一前一后,轻巧地落到后巷有些潮湿的地面上。城市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瞬间将他们包裹,与酒店里的封闭沉闷判若两个世界。脱离了赛场和封闭的更衣室,刘轶恒整个人都活泛起来,像解开了某种无形的束缚。他用力吸了一口混杂着食物香气和淡淡海腥味的空气,满足地喟叹一声:“自由了!”
邓涵文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微澜。他抬了抬下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沙井的老街,深藏在宝安喧嚣的城区褶皱里。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上了年头的骑楼,墙面斑驳,色彩在经年的风雨和油烟熏染下沉淀出一种温润的旧调。昏黄的白炽灯和闪烁的霓虹灯箱交织在一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空气是饱和的,浓稠地混合着炭火炙烤海鲜的焦香、滚烫砂锅粥升腾的米香、油炸食物的诱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不远处海湾的咸腥水汽。各种方言的叫卖声、锅铲碰撞的铿锵、食客的喧哗,汇成一股充满市井生命力的洪流。
邓涵文带着刘轶恒熟练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口立着一个简陋的灯箱,红底白字:“肥姨蚝档”。几张矮小的折叠桌随意地摆在门口,几乎坐满了人。一个系着围裙、身材敦实的中年妇女正手脚麻利地在炭火炉子上翻烤着生蚝,扇贝在铁网上滋滋作响,油星四溅。
“肥姨,老样子,加两份蚝!”邓涵文扬声道,声音轻易地融入了这片喧嚣。
“哟!小邓!”肥姨抬头,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汗珠在她红润的脸颊上闪着光,“稀客啊!还带了朋友!里边坐,里边坐,给你们腾个凉快点的位置!”她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边招呼一边麻利地指挥伙计搬桌子。
两人在靠近店门通风处的小方桌旁坐下。塑料凳矮小,邓涵文坐下去时,那双长腿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微微屈着。刘轶恒倒是坐得自在,好奇地东张西望,眼睛亮晶晶的。
“你常来?”刘轶恒拿起桌上简易的塑封菜单扇着风,好奇地问。
“以前来深圳比赛,溜出来过几次。”邓涵文拿起桌上的大瓷茶壶,给两个小玻璃杯里倒上深褐色的凉茶,动作随意,“这家味道正。”
刘轶恒一边打量着周围环境一边小声吐槽,邓涵文没有听清侧过头问道
“你刚刚说什么佬?”
“我说我是浩七佬。”
“……哦。”
服务员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浓郁的粥香混着瑶柱、鲜虾的鲜美直冲鼻腔。紧接着是两大盘烤生蚝,饱满的蚝肉浸在油亮的蒜蓉酱汁里,点缀着鲜红的辣椒碎和翠绿的葱花,在炭火的余温下还在微微鼓动,发出诱人的声响。
刘轶恒眼睛都直了,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蚝壳,也顾不上烫,吹了两口就凑上去吸溜。滚烫鲜美的蚝肉和浓郁的蒜蓉汁滑入口中,烫得他嘶哈一声,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慢点。”邓涵文看着他被烫得龇牙咧嘴还舍不得放下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顺手把一杯凉茶推到他手边,“没人跟你抢。”他自己也拿起一个生蚝,动作就斯文多了,用筷子先把蚝肉从壳上完整地剥离下来,才送入口中,慢慢咀嚼。鲜甜在舌尖化开,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他靠在塑料椅背上,目光扫过刘轶恒吃得鼻尖冒汗、嘴角沾着一点蒜蓉酱的生动模样,又移向喧闹的食肆和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影,一种久违的、属于普通人的松弛感包裹了他。赢球的兴奋褪去,此刻的烟火人间,才是踏实的慰藉。
刘轶恒连吃了两个大蚝,才感觉肠胃熨帖了,那股子被酒店和球场憋闷住的劲儿也彻底散了。他灌了一大口凉茶,冰凉的苦涩压下口中的滚烫,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好好看看周围。邓涵文就坐在他对面,背微微靠着椅背,姿态放松,手里拿着个蚝壳,目光落在巷子深处流动的光影里,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有种平时在场上不易见的沉静。刘轶恒看着,忽然觉得有点新奇。这个在边路像堵墙一样稳固、抢断时又狠又准的老大哥,此刻坐在这市井烟火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邓哥,”刘轶恒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舒适的沉默,语气带着点探究,“你……干嘛专门带我溜出来?就不怕被逮住?”
邓涵文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喝了口凉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赢了球,不透口气。闷在酒店里发霉?”
“可……”刘轶恒还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巷子口晃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花里胡哨衬衫,顶着一头刚洗过还没完全吹干的卷发,手里举着好几串烤得油亮的大鱿鱼须,边走边啃,吃得正香。
“我去!”刘轶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塑料凳上弹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往桌子底下钻。但又不确定的多看了几眼,他记得刘奕鸣……好像不是这个发色吧?
邓涵文顺着他惊恐的目光看去,也愣了一下。这人怎么几个小时不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刘奕鸣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脚步顿住,嘴巴还叼着一块鱿鱼须,眼睛瞪得溜圆,在邓涵文和刘轶恒之间来回扫视了两遍。随即,他把嘴里的鱿鱼咽下去,晃悠着走了过来,脸上那副“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简直不要太明显。
“哎哟喂!”刘奕鸣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也显得格外嘹亮,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鱿鱼串,油点子差点甩到刘轶恒身上,“我说怎么在酒店敲门没人应呢!合着二位爷搁这儿……享受二人世界呢?”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眉毛挑得老高,目光在邓涵文平静的脸和刘轶恒瞬间涨红的脸上来回逡巡。
刘轶恒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一半是羞恼,一半是被辣椒呛的,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奕鸣哥你胡……胡说什么!咳……”
邓涵文倒是八风不动,只是抬眼淡淡地扫了刘奕鸣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成功让刘奕鸣脸上笑容收敛了几分。
“你好意思说我们,你怎么染了个这么骚包的颜色。”邓涵文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塑料凳,言简意赅。
刘奕鸣笑了两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顺手把剩下的鱿鱼串往桌上干净的盘子上一放:“姨!再来两瓶冰啤酒,”他自来熟地拿起桌上邓涵文刚倒好的凉茶,也不嫌弃,咕咚灌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好看吧,上次雨越下越大,把我灰色直接洗成黑色了,这次可不一样。”
“那不一样了?”
“这次我看了天气预报,百分百没雨。”
刘轶恒刚缓过气,一听这话,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快出来了。邓涵文无奈地把那杯凉茶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然后转向刘奕鸣,语气平淡地转移话题:“怎么就你一个?宝哥,郑浩乾他们呢?”
刘奕鸣刚想继续调侃,巷子对面一家亮着暖黄灯光、挂着“阿婆糖水”招牌的小铺子里,又探出个脑袋。钟晋宝手里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姜撞奶,显然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形,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嘴角挂着一丝惯常的、有点蔫儿坏的浅笑。
“哟,阵容挺齐活啊,你们要组球队去野球场虐菜啊,两个后卫一个前锋,”钟晋宝走近,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凉飕飕的调侃意味。他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姜撞奶送进嘴里,眼神在三人脸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邓涵文身上,带着点你也有今天的戏谑,“浩乾到处嗷嗷找人组队开黑,敲你俩门跟敲鼓似的,愣是没人应。我说呢……”
他顿了顿,咽下嘴里的甜品,才慢悠悠地补充道,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助教刚刚在群里发消息了,说教练查房呢,逮着溜号的,后果自负。”他模仿着教练严厉的语气,“原话好像是——‘告诉那几个不老实的,再敢给我玩消失,明天训练量加码,加到他们退役那天为止!’”
空气瞬间凝固了。刘奕鸣脸上的笑僵住,刘轶恒的咳嗽也戛然而止,连刚送到嘴边的蚝肉都忘了咬。只有邓涵文,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夹起蚝肉送进嘴里,只是咀嚼的速度似乎慢了一拍。
“靠!早不查晚不查,我刚出门就查,”刘奕鸣第一个反应过来,哀嚎一声,抓起桌上的鱿鱼串,“那还吃个屁啊,赶紧撤啊!”
邓涵文看着刘奕鸣赶忙的样子笑出了声,说道:
“你恨不得比赛一结束就跑了,早查晚查也能查到你。”
“那都不是重点好吗!”
钟晋宝慢悠悠地又舀了一勺糖水,凉凉地补刀:“急什么?教练那脾气,估计正火着呢。现在回去,正好撞枪口上。不如……”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宵夜,“吃饱喝足,挨骂也有力气不是?”
刘奕鸣犹豫了,看看桌上的美食,又想想邓卓翔的黑脸,一脸挣扎。
邓涵文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动作依旧沉稳,但眼神里也透出了一丝凝重。他抬眼看向钟晋宝:“教练……真发火了?”他更在意的是那句“加练到退役”的威胁力度。
钟晋宝耸耸肩,一脸“爱信不信”的表情:“群里消息挂着呢,自己看呗。反正助教的语气,听着不太妙。”
刘轶恒这下彻底没胃口了,放下手里的蚝壳,小脸有点发白,求助似的看向邓涵文,眼神里写着“怎么办”。
邓涵文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桌上还剩大半的美食,又看了看对面“阿婆糖水”铺暖黄的灯光和钟晋宝手里那碗诱人的姜撞奶。他端起面前的凉茶杯,一饮而尽,冰凉的苦涩直冲喉咙,似乎也浇熄了最后一点侥幸。他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结账。”邓涵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
肥姨拿着账单过来,邓涵文利落地扫码付了钱。刘奕鸣哀叹着抓起最后两串鱿鱼,钟晋宝也几口扒拉完碗里的糖水。四个人,带着一身生蚝蒜蓉和烧烤鱿鱼的混合香气,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垂头丧气地走出喧闹的小巷,融入深圳午夜依旧喧嚣的车流。
回程的车里,气氛沉闷。刘奕鸣和钟晋宝挤在后座,前者还在小声抱怨“亏大了,蚝都没吃完”,后者则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邓涵文坐在主驾,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刘轶恒坐在副驾,靠着车窗,城市的灯光在他年轻的脸上一明一灭地流淌,有点想吃冰粉……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刘轶恒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耳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微凉的物件。他一愣,侧过头。
是邓涵文的无线耳机。
邓涵文没看他,只是把手机屏幕往他这边稍微倾斜了一下。屏幕上,播放器里放出节奏感强的粤语歌,不像是邓涵文常听的风格,更像是
“邓涵文,你怎么偷我歌单,你是听乱世巨星的人吗!”钟晋宝一睁眼就看到邓涵文拿着自己的歌单给别人放歌,这怎么行?邓涵文没有说话,倒是刘奕鸣跟钟晋宝拌起嘴来了。
刘奕鸣正跟鱿鱼须较劲,闻言不服气抬头:“什么鬼?这个还是我推荐你的吧。”
钟晋宝重新闭上了眼睛,嘀咕一句谁偷谁的自己心里清楚就不再说话。
刘轶恒有些意外,心底那点因为即将到来的批斗而悬着的不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分享和拌嘴冲淡了些许。他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熟悉的旋律流入耳中。他偷偷瞄了一眼邓涵文的侧脸,后者依旧看着前方,下颌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很清晰。
车子停在酒店气派的旋转门前。深夜的大堂空旷而安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湿热的午夜形成鲜明对比。这安静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四人像做错事的小学生,磨磨蹭蹭地穿过空旷的大堂,走向电梯间。越靠近教练组所在的楼层,脚步就越沉重。刘奕鸣连鱿鱼须都不敢嚼了,钟晋宝脸上那点看戏的表情也收了起来。
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金属门缓缓滑开。四人刚迈出去,脚步就齐齐钉在了原地。
电梯间斜对着的,就是教练房间敞开的房门。门口杵着个一脸我也不想这样的无奈表情的郑浩乾。他像一尊门神,双手抱胸,看见他们四个出现,嘴角立刻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苦笑,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自求多福吧。
刘轶恒用手碰了碰钟晋宝,小声问道:“宝哥,他怎么站在这里当门神。”
“你没看群消息,他找人打游戏实在找不到人准备出门散散步,结果让邓哥抓了个现行。”
而房间里面,主教练背对着门口,正站在房间中央。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背影里酝酿的风暴。他面前的白色战术板被拍得砰砰作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刺耳。
“回来了?”教练猛地转过身,眼神在他们四个人身上来回切换,最终钉在邓涵文身上,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发颤:“邓涵文,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当自己小年轻?带着一群,一群……”他气得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手指点着刘轶恒、刘奕鸣和钟晋宝,“……带着一群半大孩子胡闹?!赢了球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纪律呢,队规呢,都当放屁了是不是?”
战术板又被狠狠拍了一下,震得旁边桌上的矿泉水瓶都跳了跳。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明天早上七点半训练!你们精力旺盛得很啊,有这精力,明天训练场给我加练到吐!”教练的怒火像实质的浪潮,一波波拍打过来。
刘奕鸣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钟晋宝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刘轶恒更是大气不敢出,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运动裤的侧缝。郑浩乾站在门口,一脸“我就知道”的惨不忍睹,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试图降低存在感。
邓涵文站在最前面,承受着最直接的怒火。他微微低着头,没有辩解,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树。教练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耳中,关于纪律,关于责任,关于他作为老队员、作为老大哥的身份。他知道教练说得对,无可辩驳。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旁边刘轶恒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发颤的手指。
就在教练的训斥声浪达到一个高峰,战术板似乎又要遭殃的瞬间,邓涵文垂在身侧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用穿着运动鞋的脚尖,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轻轻碰了碰旁边刘轶恒的鞋尖。
那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刘轶恒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撞上邓涵文的侧脸。邓涵文依旧微微低着头,对着教练的方向,姿态是认错的,表情是沉静的,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但刘轶恒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下轻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像暗流涌动的海面上,悄然抛下的一个锚点,瞬间定住了他慌乱的心神。
教练还在咆哮:“……尤其是你,邓涵文!带头违纪!这次不……”
“教练,”刘轶恒突然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颤,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教练的怒火。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邓涵文,他有些意外地微微侧过头。
刘轶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小步,从自己运动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照片是在“肥姨蚝档”门口,刘奕鸣咋咋呼呼非要拍的。画面里,四个人挤在小小的折叠桌旁,背后是烟火缭绕的烧烤炉和“肥姨蚝档”的灯箱。邓涵文坐在中间,表情是一贯的沉稳,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刘轶恒挨着他,手里还举着一个咬了一半的生蚝,笑得有点傻气,嘴角还沾着点蒜蓉;刘奕鸣比着剪刀手,钟晋宝则一脸嫌弃地被他搂着脖子。照片角落,甚至还能看到半张肥姨乐呵呵的脸。
照片上还带着一点刘轶恒的体温。
他飞快地把这张小小的、记录着短暂逃离和烟火欢笑的照片,塞进了邓涵文身侧的运动裤口袋里。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莽撞。
然后他抬起头,迎向教练惊愕又余怒未消的目光,声音依旧不大,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执拗的坦荡:“我们错了,教练。照片……给您没收。加练……我们认罚。”
走廊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教练张着嘴,看着刘轶恒这突如其来的“自首”和“上缴”行为,再看看邓涵文口袋里那张露出一个边角的拍立得照片,一时竟忘了词。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被这意外的一下子戳得有点不上不下。
邓涵文感受到口袋边缘那一点硬硬的触感,是照片的边角。他依旧沉默着,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没人看见的角度里,他眼底深处,那潭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终于漾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涟漪的笑意。很浅,却真切地存在。
教练瞪着他们,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那高高扬起的战术板,没有再次落下,只是被他“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余怒未消却又无可奈何的疲惫:
“滚滚滚!都给我滚回房间去!明天早上训练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