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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看见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许多年前,在一处硝烟横飞的战场上,匆匆瞥过的脸。
贺然脑中嗡的一声。他的动作快过思绪,铮地一声,利剑出鞘,便要取那人性命!
就在这时,江晏出手如电,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力道甚大,一挣之下,竟然纹丝不动。贺然怒道:“姓江的,你做什么拦我!你也想找死么!”
江晏沉声道:“我不想死,可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你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贺然冷笑了一声,“他们不无辜。他们不无辜!所有与那件事情相关的,全都该死!假传军令的,拒绝驰援的,临阵脱逃的……全都该死,通通该死!——江晏,还有你!你也该死!”
他已与江晏相处了太久,过得太过平静,久到动了不该动的欲念,久到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仇是如何深如血海,当年的痛,是如何催人肝肠。
他猛然回过身,喘着粗气,将剑比在江晏的脖子上。
“我要杀了所有有负将军的人,你是最后一个。”贺然道,“若你拦我,就只能死。我不想你现在便死,所以,你莫要拦我。”
他的剑很稳,很冷,沾满了飘落的雪。黑沉沉的夜里没有声音,只有大雪落下时呜呜的风,还有两人粗重的喘息。
江晏望向贺然血红的双眼,心里升起了一阵极不详的预感。贺然来此,本就是为了寻仇,只不过是突逢意外,才与他一起盘桓于此。在取江晏性命之前,贺然已杀了孙詹,杀了王大力,杀了那些他认为有负于将军的人。他将这些头颅在祠中堆得整整齐齐,用他心中最为虔诚的方式来拜祭将军。那么这一回呢,这一回他要杀的,会是谁?
刘牧三睁着昏花的老眼,看向两人的面庞。他恍然大悟地笑了一声,道:
“是你啊,小瘦猴儿。小将军,这么多年过去,你也来啦。”
开运三年十二月初六,北面行营奉国都指挥使王清率两千精兵,抢渡滹沱河。主帅杜重威早有二心,按兵不发,拒绝驰援,王清部寡不敌众,力战身亡。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刘牧三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拂过贺然的剑刃,喃喃道,“当年,也是这样一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质问我,江晏逃去了哪里。”
“我说,小瘦猴儿!我不知道小将军去了哪里,即便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小将军是将军的命,将军废了那么多心思才将小将军保了下来,我怎么可能把他的去向告诉你?”
贺然闭了闭眼,冷冰冰地开口:“……我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他已将将军杀了,你们也要护着他,当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哪怕找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找到天涯海角,找得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叛徒挖出来,将他千刀万剐,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刘牧三叹道:“现下你终于找到他了。你要杀了他么?”
贺然恍惚地看着江晏脖颈上的血痕。片刻之前,在那间小小的茅屋里,他还在痴迷地吻着这截脖颈,与江晏颠倒缠绵。而现在,只要他手上稍稍再使一点力气,这份被他记了十六年的血仇,便能轻易得报。等他割了江晏的脑袋,呈到将军面前,将军是会摸着他的头顶,夸他做得漂亮,还是会扯着他的领子,痛斥他行事荒唐呢?将军已护了江晏那么多年,在他死去十六年以后,他还会护着江晏么?
“……不。”他说,“我先不急着杀你。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将军。”
江晏沉默地看着他。
“我求遍了能求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帮我。所以我去求了你,江晏。你答应与我一起去救将军。可我——”他痛苦地喘息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把接下来的话挤出了口,“可我、可我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当我赶到的时候,便看见你拿着长剑,贯穿了将军的胸膛。”
“这么多年过去,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要是当时我没有休息那一会,要是当时我再坚持一下、和你一起赶过去,你是不是就不会有杀了将军的机会?我是不是……还有救回他的可能?”
江晏忍不住侧过脸去。“你那日在两军之间往返数次,跑得脱了力。你慢了一步……那并不是你的错。”
“对……那天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我一直跑,一直跑。”贺然喃喃道,“我跑了很久很久,因为……因为……先生要给将军送一样东西,我跑得最快。他点了我。那是一个盒子,一个……很漂亮的盒子。”
他把手伸进衣襟,掏出了那个巴掌大的、空荡荡的漆盒。
“我跑得很快,跑得比过往的每一次都快,终于赶在将军发兵之前,把这个盒子送到了将军手上。将军摸着我的头,说……贺然,你做得很好,这东西是这一战的关键,有了这件东西,此战必能大捷。你且看将军如何……奋勇杀敌。”
贺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哑。眼泪顺着颊边滑落,一滴滴掉进土里。
“我信了。我回到岸边,等着告捷的号角,可是没有。那东西不是那一战的关键么?它不是能叫将军奋勇杀敌么?我不是、我不是已经拼命将它送到了么?我等了很久,等到月亮落下又升起……对岸的声音越来越小,契丹人杀了过来,我的将军没有了。”
“你告诉我,”他拽着刘牧三的衣襟,拽着江晏的衣襟,茫然又癫狂地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救将军,为什么大帅还不发兵,为什么天那么黑,雪那么大,为什么我分明已经按照先生的吩咐,将信物送到了将军的手中,战线却仍是一派颓势?为什么我拼命地跑,将军却还是死了——死在你的手上?!”
江晏无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将军。而我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贺然惨笑了一声。
他道:“江晏,你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谁也不说。那只虫子也好,将军的死因也好……你什么也不告诉我。你觉得只要不告诉旁人,便是对他好,他便不会去想了。所以我讨厌你,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江晏将那个贺然珍之重之的盒子密密包好,放回他的衣襟,又握着他的双手,将长剑归还剑鞘。又卷着袖口,在他颊边轻轻按着,抹去他的泪痕,低声道:“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并不在乎这些评价。”
“走吧,回家去。不是回这间屋子——屋主已经回来了。想不想知道狗这些年都躲在哪儿?我带你去看。你不是要杀我么,我答应过你,治好眼睛,我任你杀。”
贺然浑浑噩噩地任他牵着。将军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好。刘牧三站在一旁,看着江晏收拾两人的行囊。他忽然怪笑一声,道:“小将军,十六年了,您跑得还是这么快。”
江晏手上一顿,冷道:“刘牧三,注意你的言辞。”
那老头嗤地一声,忽然将身子靠近了贺然。
他说:“小瘦猴儿,你不是想知道么?我也知道那一晚的秘密,你怎么不来问我?”
贺然像抓紧了水中的一根稻草,眼中爆出了惊人的神采。他猛然将江晏推开,连声问道:“告诉我,告诉我!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盒子是什么,先生是谁,江晏为什么要杀了将军,将军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江晏怒道:“住口!贺然,你别听他的,你想知道,我回去说给你听,我才是那一夜的当事者……他能知道什么!”
刘牧三咧开了枯黄的大嘴,放肆地嘲笑竟然听信江晏鬼话的贺然:“小瘦猴儿,你是不是傻!他能告诉你实话么,他是杀了将军的凶手呀!”
“不!”江晏怒吼,“刘牧三,刘牧三,你住口!连小将军的命令也不听了么!我叫你住口!”
那老头癫狂地笑着,笑得前仰后合,涕泗横流。他攥着江晏的胸口,大叫道:“小将军,世上连将军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小将军呀!咱们替你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死到临头,也不能白白带到棺材里去罢!”
“那匣子是中渡桥一战的关键,这话不假!可你知道它是怎样的关键么?只有一个跑得足够快的人,一个对去瑕军足够忠诚的人,一个对王清将军足够惦念的人,才能在三更之前,将它送到!”
江晏拔剑暴起,毫不犹豫,将他的头颅一剑斩落!
鲜血泼满了贺然的脸。可贺然已经听清了。
那颗干瘪皱缩的头摔在地上,眼珠里依旧闪着诡秘的光。他大叫道:
“那盒子里装的是剧毒的长生虫,它能叫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沙场上以一当十,却也能致人死命!杜重威要的不是将军的胜,而是将军的死!只有将那盒子及时送到,才能保证将军在出征之前,便已经变成一个死人!……只有将军死在那片战场上,他杜重威才能为了那个问鼎中原的笑话,顺理成章地向契丹人投降!”
“他们和‘先生’一起,寻到了一个人,要那个人送去杀死将军的武器。”
“这个人果然厉害,他机警得紧,避过了一路的哨岗,从那辆马车里,取走了盒子。他跨过山,跨过河,跨过一重又一重的关隘,在三更之前,成功地将那个盒子交到了将军手上!……他甚至还将做到了另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他小将军也骗了过来,让将军第一回、第二回,每一回,都彻彻底底地死在了中渡桥的战场上!”
无头的尸体站在那里,把手往江晏胸膛一指,喊道:“你!杀死了将军,杀死了他第二回!”
老者攥住贺然的领口,用冒血的脖颈盯住他的双眼,叫得声嘶力竭:“而你!你送去了那个匣子,杀死了将军,杀死了他的,第!一!回!”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只虫子失去了养料,从刘牧三的尸体里飞了出来。那具尸体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却依旧在说:
“这个杀了将军的凶手,竟然拼尽了力气,到处找人救援。可他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死,也不知道将军是被谁杀死的。”
“……我心想,多可怜哪。将军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可这军营里那么多将军,最不值钱的,便是一个将军的命了。”
莹蓝色的虫子扇动翅膀,落下一地流光溢彩的银粉,带着一身死尸上的血,飞向贺然的怀中,飞进十六年前被他视作至宝的匣子里。
贺然的手颤抖着,当年捧着这个匣子的时候,他捧得那样仔细,那样稳。他怕行军颠簸将它碰坏,将它用衣襟裹着,腰带缠着,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虫子欢欣地卧在匣子里,匣子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擂得与那一夜的战鼓一模一样。
江晏猛然握住他的手臂:“贺然,这东西危险,你——”
贺然大笑一声,将匣子狠狠一掷。
那只长生虫嗅到危险,挣扎着从裂缝里掏出来,还未展开翅膀,便被长剑钉在一起,与它的巢穴一同,劈作两半。
那只虫子。那只莹蓝色的虫子。他曾经见过的。
在刘牧三的颈子里。在那个被江晏一枪贯穿了肺腑的持铃使身上。
在那辆无人驱使,却一路飞驰的马车上。
在他献给将军的匣子里。
那个分明已经被江晏的枪贯穿了心肺,却仍然爬起身来,给了二人最后一击的持铃使。
那个已经被虫毒变作了死人,却仍然活转过来,被江晏杀死了第二次的将军。
一只闪着幽幽蓝光的、如金龟子般大小的、有着剧毒的蛊虫,任何一个人只要见过,都应当能记得住。
他曾经见过的。他曾经见过的。他见过不只一次。那些混乱而疯狂的画面聚集在一起,汇成一道长长的河流,席卷在贺然的脑海里。他明明见过了。他为什么不知道?
如果他能知道呢?如果他告诉将军他看到了那些虫子呢?他明明是见过的。如果将军知道他送去了什么,是不是就不会死?将军为什么会死,将军见到了他送去的虫子。将军知道他送去的盒子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么?将军知道那只虫子是什么么?
如果将军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对“贺然”此人,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是怎样才能开口,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呢?
贺然手腕一翻,利刃破空,毫不犹豫地剜向了自己的双眼。
江晏想要拦他。可他的剑那样利,那样快,比江晏冠绝天下的功夫还要快,比他试图拦下杀死将军那一剑的动作还要快,比十六年来、比他这一辈子的每一剑都要快。
两道血泪汩汩而下,浸透了他的衣襟。而贺然浑然不觉,把剑一扬,大笑道:“是我有眼无珠!是我!有目无睹!……是我狂妄自大,是我叫名利冲昏了头脑,是我做下了天底下最恶的恶事,竟还一无所知,妄想以此向将军邀功!”
铎地一声,长剑插入树中,断做两截,震颤不休。
贺然攥着鲜血淋漓的眼珠,纵声大笑。他自小便是一个沉默胆小的乞儿,人见人厌,从未有过什么快活的事情;即便后来走了狗屎运,直入青云,做了大官,得了年幼时想也不敢想的财宝,也从未笑过那样放肆,那样开怀。
将军拍拍他脏兮兮的脑袋,递给他一块梅花糕。
江晏挺身而出,举着小小的木剑,说,我和你走。
将军说,是你啊,贺然,你怎么……从军了?
江晏点点头,道,我答应你,随你去营救将军。
将军将那个盒子打开,露出了一种宽慰又怅然的古怪神色。
江晏握着长剑,贯穿了将军的心口。
将军仰起青灰色的脸,笑着看向夺去了自己性命的两位共犯。
竹林里,一片混战。江晏负着受伤的他,竭力奔逃。
一片鲜血淋漓的人头中,将军无头的雕像自上而下,静静地看着他。
十六年后,片刻之前。江晏看着贺然的眼睛,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将军。而我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贺然看着必死无疑的将军,笑着说:“将军,我就要升官儿啦。”
贺然失魂落魄地向雪中走去,踏过刘牧三的尸体,静静地向雪中走去。江晏没有留他,谁也没有留他。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那样,他孤身一人,拖着枯槁的双腿,颠倒着步伐,向茫茫无尽的风雪里疾走而去。
风雪像飞驰的骏马,追着贺然,令他仓惶奔逃。他没有眼睛,看不见路,脚下一绊,摔在地上。身体成了他的负累,他跑得那样痛苦,那样疲惫,可他挣扎着爬起来,全然不顾折断的腿骨,也不顾前方是悬崖还是湍流,仍然拼尽全力地奔跑着,好像这样就能逃开生死之外的恐怖。那些亡魂跟在他的身后,有孙詹,有王大力,有刘牧三,有将军,有被他害死的将军。将军可会记得他?将军可曾怨过他?将军可还会原谅他?风呜呜地哭喊,在他耳鼓里轰隆作响。他所犯下的罪孽太多了,太重了,重到令他也成了这茫茫天地间的一具亡魂,雪刮了多久,他就跑了多久,笑了多久,哭了多久,叫了多久。
古来世事常颠倒,生死不过命一条!
江山不问英雄老,何处人间有春宵?
他倒在一棵枯树下。树下飘着大雪,雪里落满了梅花。
花盖满了他的双眼,静静地,静静地将他遮去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