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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的陨落

Chapter 35: 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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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
舷窗外,红月永恒地旋转着。
那种红不是火星的锈红,不是夕阳的橘红,而是某种更深沉的颜色——像是千年前的血迹在真空中凝固,又像是伤口刚刚愈合时的嫩肉。Shiro侧卧在医疗床上,双手护着隆起的腹部,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肋骨的抗议,每一次呼气都像在释放什么沉重的东西。
七个月了。
腹中的生命越来越活跃,他们——是的,复数,Keith说过是双胞胎,不是他的语法又出了什么问题——在里面翻滚、踢打,仿佛急于冲破这具不属于他们的囚笼。有时候,他能看到皮肤表面突起的小拳头或小脚,那种视觉冲击让他不得不移开目光。
舰船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那种振动通过金属地板传递到床架,再传递到他的骨骼深处。这艘改装过的医疗舰永远保持着与红月同步的轨道,像某种畸形的双星系统。没有访客,没有通讯,只有每天三次的医疗机器人例行检查。
他已经计算过了。舷窗的强化玻璃厚度是12.7厘米,用身体撞击需要至少时速80公里才能造成裂痕。医疗床的高度是0.9米,如果用床单结成绳索悬挂,颈椎断裂需要1.2米的落差。营养液的输送管直径3毫米,如果咬断让空气进入血管,栓塞形成需要15毫升。
每一个数字都刻在脑海里,像某种扭曲的祈祷词。
但他做不到。不是因为监控——虽然每个角落都有红外传感器——而是因为他身体里那两个无辜的生命。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输液管,每当他测量床单的长度,他们就会动起来,轻轻的,像蝴蝶振翅,提醒着他们的存在。
所以他只能等。等待身体自然地崩溃,等待某个意外,等待Keith终于厌倦这个游戏。
警报突然响起。
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舱室的寂静。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把一切都染成血的颜色。舰船剧烈震动,他从床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但他顾不上这些——
舱门被暴力破开。
不是医疗机器人,也不是Keith的卫兵。三个身影冲了进来,动作迅捷如猎豹。他们穿着全黑的潜行服,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身形可以看出——艾尔提亚人。那种优雅即使在战斗中也无法掩饰。
"目标确认。"为首的人用艾尔提亚语低声说道,然后切换成生硬的地球通用语:"中尉,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这个词如此陌生,他几乎忘了它的含义。
他们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件宽大的斗篷被裹在他身上,遮住了赤裸的身体和那个令人不安的隆起。然后他被半扶半抬地带出舱室,穿过充满硝烟和激光束的走廊。
爆炸声此起彼伏。看守机器人的残骸散落在过道上,金属碎片还在冒着火花。墙壁上满是灼烧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融化电路板的刺鼻味。一个损毁的机器人还在抽搐,机械手臂试图抓住他的脚踝,红色的光学传感器闪烁着故障代码。艾尔提亚人毫不犹豫地补了一枪,将它彻底报废。
逃生舱就在前方。
"快!"
他被粗暴地推进狭小的空间。引擎轰鸣,强大的推力把他死死压在座椅上。透过舷窗,他看到医疗舰正在熊熊燃烧,爆炸的火光照亮了红月的表面。
然后,虫洞打开了。
那种被撕裂重组的感觉他太熟悉了。每一个原子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崩解。但这次不同——腹中的生命也在经历同样的痛苦。他能感觉到它们在挣扎,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撞击,仿佛想要逃离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躯壳。
胃里的一切都翻涌上来。他死死抓着座椅扶手,在引力失常的瞬间把早已消化的营养液吐得到处都是。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你们知道吗,"他虚弱地对着试图帮他清理的艾尔提亚人说,声音因为胃酸而嘶哑,"我上次这么惨还是在新兵训练营。教官让我们体验离心机,结果我把前一天晚上偷藏的巧克力蛋糕全吐出来了。"
他勉强露出一个苦笑:"好消息是,至少这次吐的不是违禁品。"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笑,一个也没有。为首的那个甚至皱起了眉头,仿佛在评估这个人类是否脑部受损。
"抱歉,"Shiro又干呕了一下。看来艾尔提亚人的幽默感和伽拉人有得一拼,也许这是某种神秘的宇宙定律:科技越发达,笑点越难找。
当逃生舱终于停止跳跃,稳定在艾尔提亚的轨道上时,Shiro透过舷窗看到了那颗传说中的星球。
三颗月亮环绕着它,如同守护者。星球表面覆盖着发光的城市,即使从太空中也能看到那些巨大的水晶尖塔反射着恒星的光芒。美丽,神秘,而且……令人不安。
艾尔提亚。
他们是盟友吗?名义上是。在南北内战爆发时,艾尔提亚选择了支持北方——但Shiro从未真正相信过这种支持是出于忠诚。艾尔提亚人对失去Voltron的怨恨太深了。那些传说中的机械狮子,本该是他们种族最伟大的遗产,如今却掌握在新伽拉帝国手中。
他还记得战争初期,艾尔提亚派出上千名候选者应征Voltron骑士。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带着必得的信心。然后……全军覆没。没有一头狮子选择他们。那种屈辱,那种被自己祖先创造的武器拒绝的愤怒,怎么可能不在他们心中种下怨恨的种子?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对那个为首的艾尔提亚人说。"从新伽拉帝国的旗舰上带走我——Keith会把这视为挑衅,甚至是背叛。"
面罩下,那双紫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女王陛下自有考量。"
"考量?"Shiro苦笑。"你们的女王一向精明。但这次……你们真的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Keith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盟友的革命者了。"
"那是政治家们该担心的事。"另一个艾尔提亚人插话,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Shiro注意到了。他们也在担心。艾尔提亚的支持从来都是有条件的,是基于利益计算的。而现在,通过这次"救援"行动,他们似乎在赌一把更大的。
逃生舱开始下降,穿过艾尔提亚的大气层。Shiro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水晶尖塔,心中充满疑问。
女王Allura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还是说,她已经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变局做准备?艾尔提亚人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次也不会例外。
逃生舱在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前着陆。舱门打开,艾尔提亚的空气涌入——带着花香和湖水的气息,清新且略带潮湿,但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他被扶着走下舷梯,双腿还在发软。然后他看到了她——
女王Allura。
她站在着陆场的尽头,身后是一队高级官员。但与全息影像中那个光彩照人的形象不同,眼前的女王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空。她依然美丽,依然威严,但那种美丽像是即将消散的晨雾。银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却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蓝色的眼眸虽然依旧深邃,却有种透明的质感,仿佛随时会化作虚无。她双手握着一根雕刻精美的权杖——或者说,是权杖在支撑着她。
"欢迎来到艾尔提亚,Shirogane中尉。"她的地球通用语带着奇特的口音,每个音节都被拉长,像在品尝一首古老的诗。"或者我该称呼你为...黑骑士?"
Shiro试图挺直身体行礼,但立刻被一阵眩晕击倒。艾尔提亚士兵及时扶住了他。
"不必多礼。"女王缓步走近,每一步都谨慎而缓慢。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泛起淡淡的蓝光——比他想象中微弱得多。温暖的能量隔空流向他,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些。"虫洞跳跃对...你现在的状态来说太危险了。携带着新生命的身体,即使是被改造过的,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
她的措辞小心而得体,避开了那些会刺痛他的词汇。身后的官员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
女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因为我需要你看到一些东西。一些...只有你才能理解的东西。"
她转身,权杖敲击水晶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跟我来。医疗团队已经在等候,但在那之前,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
夜风吹过着陆场,带来远处城市的光芒。这个古老的王国正在夜色中呼吸,而它的女王,正准备向他揭示某个深藏已久的秘密。

 

他们乘坐的飞船小巧而精致,通体由某种半透明的材质构成,像一颗巨大的水晶。没有可见的引擎,没有推进器,它就这样无声地滑行在星海之间。
Shiro靠在柔软的座椅上,努力保持清醒。虫洞跳跃的后遗症仍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但更让他不安的是女王刚才的话。只有他才能理解的东西?
"陛下,"他开口,声音依然虚弱,"您说的'需要我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女王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舷窗外的星海。"在你沉睡的这一千九百年里,"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狭小的舱室里回荡,"新伽拉帝国——或者说,你的Keith——做了许多事。"
"我的Keith?"Shiro苦笑。"他从来不是'我的'。"
"不是吗?"女王转过头,蓝眸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那为什么,在你'死后'的八十年,他会那样……"她停顿了,似乎在斟酌用词。
"那样什么?"
女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手指轻轻敲击权杖,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们要去的地方,与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有着重大关联。也与你自己……有很大关系。"
"您能说得更明白些吗?"Shiro忍不住问。
女王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有些真相,需要亲眼所见才能理解其重量。言语本身,往往太过苍白。"
Shiro在心里自嘲地想,看来不只是伽拉语的语法让他头疼,艾尔提亚人说话也喜欢绕圈子。明明用的是通用语,却偏要说得像古老的预言诗。难道每个外星文明都有自己独特的折磨人的方式吗?
"Shirogane中尉,你相信爱能让人疯狂吗?"女王突然问。
"我……"Shiro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又是什么哑谜?
"不是一般的疯狂。"女王继续道,"是那种……愿意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错误,只为了抓住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飞船开始减速。前方,一颗被冰封的小行星出现在视野中。它孤零零地漂浮在虚空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在恒星的光芒下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我们到了。"女王说,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这里……见证了一个灵魂如何在千年的执念中慢慢扭曲。而你,Shirogane中尉,你需要看到这一切。因为只有理解了过去,你才能理解现在的新伽拉帝国的总统。"
踏上小行星表面的瞬间,寒意如千万根针刺入骨髓。
即使穿着艾尔提亚的防护服,那种彻骨的寒冷依然无法阻挡。不是物理上的——防护服的温控系统运作正常。这种寒冷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灵魂被冻结的恐惧。
冰原比他想象的更加荒凉。没有地形起伏,没有任何标志物,只有一望无际的透明冰面,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封印在水晶中。头顶是纯粹的黑暗,没有星光,仿佛这里是宇宙的尽头。
脚下是透明的冰层。
第一眼,他以为是某种矿物结晶。但当女王的法杖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冰层深处时——
是他自己。
Shiro的呼吸骤然停止。几米之下,一个穿着旧伽拉帝国军服的身体静静地躺着。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跟他的别无二致:额前的白发,下巴的轮廓,甚至眉间那道他在战斗中留下的疤痕。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如果不是胸口那个可怕的贯穿伤,如果不是凝固在伤口周围的暗红色血迹。
恶心感如潮水般涌来。看着自己的尸体——即使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自己——依然让人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厌恶。
"这些是——"女王开始解释。
"我知道。"Shiro打断她,声音在头盔里回响,"那个所谓的复制计划。当年我在冥卫四被俘虏后,伽拉人跟我提过,说要用我的基因样本制造'更多冠军'。"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要思考那些复制品后来都去了哪里。"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看来他们找到了个好地方。至少风景不错,而且……嘿,您瞧,邻居们都很安静。"
女王没有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蓝眸中满是同情。
Shiro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他没法抱怨艾尔提亚人的幽默感了,毕竟他才是那个看着自己的“尸体”还在讲冷笑话的怪胎——大概从冥卫四开始,黑色幽默就成了他面对死亡的唯一方式。
"继续走。"女王的声音在头盔通讯器里响起。
又一个。
这次是穿着飞行员制服的。金属义肢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仿佛临死前想要抓住什么。脖子上有清晰的掐痕。
再一个。
赤裸的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没有明显的外伤,但那种扭曲的表情说明了死前经历的痛苦。
一个接一个。老的,年轻的,穿着不同时期的制服,死于不同的方式。唯一相同的是那张脸——他自己的脸。
Shiro在这令人作呕的荒诞场景里,努力保持着仅剩的一点幽默:"您知道吗,我是个孤儿,所以每年新年都会许愿,希望自己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现在看来,我可能许的愿太多了。"
但当他们走到冰原的正中央时,所有试图缓解恐惧的努力都失败了。
一个身影格外显眼。
不是因为位置,而是因为——他穿着地球堡垒的制服。那种已经过时了近两千年的款式,胸前还别着任务徽章。最让人心碎的是,他脸上带着微笑。即使是在死亡降临的瞬间,嘴角依然保持着温柔的弧度。
Shiro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个不一样。"女王缓缓说道,"他成功了。"
"什么?"
"他让Keith相信他就是真的你。不是通过完美的演技,而是通过...真诚。"女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佩。"他爱Keith,不是因为被植入的记忆,而是真心实意地,重新爱上了他。"
画面在Shiro脑海中构建:另一个自己,带着同样的记忆醒来,面对着已经成为黑骑士的Keith。没有千年的仇恨,没有被囚禁的记忆,只有雪夜里的那个少年。
"他们甚至准备结婚。"女王继续道。"Keith准备了一切,用地球的传统,在一个重建的教堂里。白玫瑰,管风琴,连结婚进行曲都是地球的版本。"
"那为什么..."Shiro盯着那个贯穿心脏的伤口。
女王沉默了。很长的沉默。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在颤抖:"在婚礼前夜...发生了一件事。一件..."
她的眼眶湿润了。这个活了数千年的女王,见证过无数生死的艾尔提亚统治者,眼中竟然蓄满了泪水。
"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的声音几乎破碎。"那件事...暴露了他不是真正的你。"
"什么事?"
女王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我不能说。不能。那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情绪。"即使是他自己,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做的。'不,'他一遍遍地说,'我不会...我怎么可能...'"
风在冰原上呼啸,女王的声音变得渺远又轻柔:"事情发生后,Keith还试图...试图找理由。说也许是精神崩溃,也许是什么触发了异常反应。他甚至调来了最好的医生,想要证明那只是一时的失控。"
她停顿了很久:"但几天后,当他发现真相时...当他意识到面前的不是真正的你,而是..."
女王指向那个贯穿心脏的伤口:"一刀。精准,干脆利落。那个克隆体甚至来不及反应。但奇怪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笑了。那种解脱的,甚至可以说是...感激的笑容。"
"仿佛他终于可以停止扮演一个不属于他的角色。"
风在冰原上尖啸,穿过防护服的缝隙如刀割。Shiro盯着那具带着微笑的尸体,盯着那个贯穿心脏的伤口,直到视线开始模糊。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分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痉挛从小腹深处泛起。
起初他以为是寒冷导致的肌肉收缩。但下一秒,疼痛如闪电般撕裂了他的下腹——不是普通的胎动,而是某种更原始、更可怕的痉挛。仿佛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在撕裂,在拼命想要挣脱。
"不..."他本能地弯下腰,双手护住隆起的腹部。防护服的材质在动作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然后他感觉到了——温热。
在这个接近绝对零度的冰原上,在层层防护服的包裹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下。那种黏稠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液体,与周围彻骨的寒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血。
铁锈味瞬间充斥了头盔内的狭小空间。他沉重的身子开始摇晃,随时就要一头栽倒在冰面上。所有的感官都被那种熟悉的感觉占据——温热,黏腻,生命力正在从身体最深处流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黑狮的驾驶舱,警报声震耳欲聋,操作台上布满裂痕。他记得那种湿润在战斗服内蔓延的感觉,记得意识如何在疼痛中模糊。当时他以为是内伤崩裂,是能量冲击撕裂了脏器。但现在,当同样的痉挛再次袭来,当同样的温热从下腹深处涌出——
"不,不可能..."他的声音在头盔里回响,仿佛隔着沾了水的棉絮那般,含混不清。
那种撕裂感,那种从腹部深处传来的剧痛,那种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强行排出体外的痉挛...当时的他也在经历这个吗?在战争的混乱中,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绝望里,他是否也失去了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存在的东西?
"坚持住,Shiro。"女王动作僵硬地扶住了他,"虫洞跳跃的后遗症比我想的更严重。"
但Shiro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他的意识在两个时间点之间摇摆——现在的冰原,黑狮的驾驶舱。两次出血,两次坠落,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世界开始旋转。冰原在视野中倾斜,那具带着微笑的尸体似乎在对他说话:"你看,有些真相,即使是我们自己也无法承受。"
然后,一切都黑了下去。

 

"...必须马上手术..."
"...大出血...胎儿窘迫..."
"...羊水栓塞的可能..."
声音在耳边碎成片段。Shiro漂浮在疼痛的海洋里,每一波宫缩都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艾尔提亚草药的苦涩味,混合着血腥和某种焦糊的气味——那是魔法能量过载时特有的味道。
他的手指抓紧了身下的医疗床,指节绷得发青。床单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腥甜的铁锈味充斥着口腔,他不确定是咬破了嘴唇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个胎心消失了——不,等等,还有微弱反应——"
艾尔提亚医师的手在他腹部游移,紫色的诊断光束穿透皮肤。他能感觉到那光的热度,还有它遇到的阻力——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那两个正在挣扎的小生命。
其中一个几乎不动了。
另一个还在反抗,但越来越弱。
"陛下,"一个医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慌,"伽拉混血产生的排异反应比预期的要严重。"
"那就阻止它。"Allura的声音比平时尖锐。她站在床边,银白的长发因汗水贴在额前。"用王室储备的生命水晶,全部。"
"但是陛下,您自己的能量已经——"
他爆发而出的一阵剧烈的痉挛,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某种深层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成两半,仿佛身体内部的什么东西彻底放弃了挣扎。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他能听到它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像某种可怕的钟声。
视野边缘开始泛白。但在意识模糊的间隙,他看到Allura将双手按在他的腹部,她整个人都在发光——不是表面的光芒,而是从内部燃烧生命力的那种光。
"原点啊,"她用古老的艾尔提亚语低语,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挖出来的,"不要让无辜者为有罪者的疯狂付出代价..."
她在颤抖。不只是疲惫,还有别的——某种深层的情感共鸣。
黑暗再次吞没了他。
再次醒来时,疼痛变成了钝痛,像远处的雷声。房间里安静了,只有监测仪器的轻响。他的喉咙干得像沙漠,舌头肿胀。
"别动。"Allura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十岁,"你失血过多,差点..."
"孩子们..."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还在。"她疲惫地靠向椅背。"两个都保住了。虽然..."
她停顿了。Shiro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魔力透支的标志。
"您耗尽了自己的能量。"他艰难地重新开口,也不知是应该感激,或是为这种不可理喻的牺牲而感到恐惧。
Allura苦笑:"一个将死的女王,为了救三条也许不该存在的生命。我的顾问们一定觉得我疯了。"
"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目光落在窗外。艾尔提亚的三个月亮正好排成一线,银色的光芒洒进房间。
"您在想什么?"他虚弱地问。
Allura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身上:"我在想...命运多么残酷。这些孩子,他们..."她的手轻轻悬在他腹部上方,魔法的微光在指尖闪烁。"如果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情况下,他们会是..."
她没有说完,但就在这一刻,之前所有的疑惑——艾尔提亚人为何冒险救他、女王眼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她对"孩子们"异常的关注,就像拼图的最后一块,咔嗒一声落到了应有的位置上。Shiro终于明白了。
"您想要他们。"他无意于指控女王,只是在陈述这个冰冷的事实,"这两个孩子...拥有操控黑狮的可能性。您想要培养他们,让艾尔提亚王国重新掌握Voltron的力量。"
Allura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愧是黑骑士,还是被你看穿了。"她没有否认,"是的,这个想法确实闪过。艾尔提亚需要力量,而这两个孩子..."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苦:"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也是Voltron的骑士。蓝狮的驾驶员。"
Shiro微微一惊。
"那是很久以前了。"Allura仿佛陷入了某种渺远的回忆,"Keith是我们的黑骑士,而那个...那个克隆体,成为了我们的战术顾问。我们一起战斗过,彼此信任且依赖着对方,就像真正的队友那样。"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直到那件事发生。"
"什么事?"
Allura的眼眶湿润了,但她摇了摇头:"要回忆那个过程,即使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是过于痛苦..."
她深吸一口气:"他杀了人。以一种...一种让我永远无法原谅的方式。而那个人对我来说..."
泪水终于滑落。
"对你很重要。"Shiro轻声说。
沉默笼罩了房间。
"所以您想要这两个孩子,一部分是为了艾尔提亚的未来,一部分是..."
"是很多东西混在一起。"Allura擦去眼泪,"政治需要,个人情感,还有...还有某种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也许是想证明,即使从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生长出光明。"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腹部上:"但是刚才,当我用尽全力救他们的时候,我意识到...无论我的动机多么复杂,他们是无辜的。"
"留下他们。"Shiro说,"不是为了你的政治考量,也不是为了Keith。只是因为他们值得活下去。"
Allura点点头。然后,警报声撕裂了这片刻的宁静。
"陛下!"一个侍卫冲进来。"新伽拉帝国的舰队...他们越过了中立区!"
Allura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微微挑起眉毛:"多少?"
"三个满编舰队,陛下。"侍卫的声音在颤抖。"由总统亲自率领。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三小时内交出'被绑架的帝国公民',否则..."
"否则就开战。"Allura平静地接过话,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她转向窗外,三颗月亮依然安详地悬挂在天空中。"通知防卫司令部,启动第二级戒备。告诉他们,按照预案行事。"
"是,陛下。"
侍卫离开后,Allura看向Shiro:"比我预计的快了半小时。看来你对他的重要性,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她顿了顿,"但他自己来了,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试试...让我以一个老战友的身份和他谈谈。"
她走到房间中央,手中的权杖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复杂的魔法阵。光芒汇聚,形成一个全息通讯界面。
通讯接通了。新伽拉帝国总统的身影出现在全息投影中。
"Allura。"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两小时五十六分钟。"
"Keith。"女王的声音却很温和,"我们认识多久了?一千多年?当我们一起驾驶Voltron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会是革命者,也会永远都如此年轻。"
Keith的表情微微变化:"如果你想用叙旧来请求宽限,那么这种天真最终会毁灭你的王国,甚至不需要帝国干涉。"
"我想谈的是未来,总统先生。"Allura打断他,"Shiro在我这里,是的。但你不能再把他关起来了。这不是爱,这是病态的占有。"
"他是我的。"
"他怀着你的孩子。"Allura提高了声音,"两个生命,Keith。你想让他们出生在一个囚笼里吗?你想让他们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监禁他们生父的牢房吗?"
沉默。Keith的影像静止不动。
"让他留在艾尔提亚。"Allura继续,声音里带着恳求,"我发誓会好好照顾他和孩子们。你可以来看他们,可以——"
"不。"Keith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Allura?你想要那两个孩子。想要培养他们成为艾尔提亚的骑士。"
Allura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无需否认。"Keith继续,"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我们都是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区别只是,我从不伪装成圣人。"
"Keith——"
"两小时四十九分钟。"通讯断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Shiro闭上眼睛,手掌贴在还在隐隐作痛的腹部。出血已经止住了,但那种濒临失去的恐惧还萦绕在心头。这两个小生命,他们差点就……而现在,他要带着他们回到那个囚笼里吗?
但浮现在脑海里的另一个画面,清晰有若在眼前发生——艾尔提亚的城市在轨道轰炸下化为灰烬,水晶尖塔如玻璃般破碎,成千上万条生命因为他的存在而消逝。Keith会做到的。新伽拉帝国的总统什么都做得出来。
"留下来。"Allura转向他,眼中有真诚的恳求,"我承认,我确实想过要培养这两个孩子。但我也真心想要保护你们。这不矛盾。"
"您听到他说的了。"Shiro苦笑道,"他了解您。也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让别人为我而死。"
"那就让我们战斗!"Allura的声音里带上了君王的愤怒,"让他们尝尝魔法阵的滋味,艾尔提亚决不是软弱的羔羊!"
"然后呢?"Shiro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孩子,"赢了,无数人死去。输了,艾尔提亚毁灭。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地球人和一个疯子之间扭曲的关系?"
"送我回去。"
话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不是解脱,而是……认命。有些循环注定无法打破。
"你刚刚差点死掉。"Allura的神色露出了些许颓丧,一种贪婪被嘲讽,野心沦为闹剧的痛苦。但那已经都不重要。
"如果不送我回去,会有更多的生命消失。"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腹部牵扯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冰层下的尸体还在他脑海中浮现——无数个自己,无数次死亡,而Keith依然在继续寻找。"而且...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选择导致的后果。我不能让别人为此付出代价。"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尖叫着,快逃,远远地逃走,带着孩子们逃到宇宙的尽头,但他知道那是徒劳的。Keith会追到天涯海角,会毁掉挡在路上的一切。那个十四岁的男孩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千年执念扭曲的怪物。
而他,Shiro,是制造出这个怪物的材料之一。
"即使回去意味着永远的囚禁?"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自由过。"Shiro苦笑。"从我在冥卫四被俘的那一刻起。"
或者更早。从那个雪夜,当他把外套披在一个陌生男孩身上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他们都被困在这个循环里了,一千九百年了,还要继续多久?
但至少,他可以选择不让更多无辜的人卷入。
Allura看着他,良久。
"你和他很像。"她最终说,沙哑得好似已经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那个克隆体。只是希望这一次,结局会有所不同。"
Shiro想起那具带着微笑的尸体。那个克隆体在最后时刻是否也这样想过?是否也希望自己的死能终结这个循环?但Keith只是继续寻找下一个,再下一个。
这一次会不同吗?
"我会安排的。"她转身离开,声音里有深深的无奈,"愿原点保佑你,孩子。保佑你们所有人。"

 

三个小时后,中立区。
光芒消散时,Keith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总统的正式军礼服,黑色的底料上织着金色的纹章,肩章和勋章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泽。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军礼服的剪裁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整个大厅空无一人——这次会面显然是绝密的,没有卫兵,没有随从,只有他一个人。
但就是这样,他一个人站在空旷大厅的中央,却有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他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扬起,以一个掌控千亿生命的统治者的姿态。
只有Shiro能看到,他领口处的脉搏在急速跳动。
"Shirogane中尉。"
第一句话就带着刻意的疏离。他甚至没有直接看向Shiro,目光停留在他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上。
Shiro从传送平台上走下来,每一步都耗尽力气。刚才的手术和失血让他的腿像灌了铅,他努力保持着军人的姿态,但在第三步时——
膝盖一软。
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本能地护住腹部。不是臣服,只是真的无法再站立。
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同一个节奏上。军靴停在他面前,皮革的光泽映着中立区冰冷的灯光。
"抬起头。"
Shiro费力地抬头。从这个角度看去,Keith就像一座黑色的雕像,逆光中只能看到轮廓。但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
那双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不是愤怒那么简单,而是更复杂的东西:恐惧、占有欲、还有某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你去了她那里。"Keith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他缓缓蹲下身,与Shiro平视。这个动作破坏了他精心维持的威严,但他似乎并不在乎。
他的手伸向Shiro的脸,动作很慢,像是在给他躲避的机会。当指尖触到Shiro的颊边时,那种小心翼翼简直像在碰触易碎品。
然后,毫无预警地,那只手滑到了Shiro的下巴,猛地抬起。
"三天。"他的另一只手抚上Shiro的喉咙,拇指轻轻按压着脉搏跳动的地方。"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手指开始收紧,但又在真正造成伤害前停住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Keith凑近,声音变得更轻,却更危险。"我在想一千种方法。一千种让艾尔提亚从宇宙中消失的方法。"
他的拇指在Shiro的喉结上画着小圈,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核聚变炸弹。反物质武器。或者更简单的——封锁他们的能源供应,看着他们慢慢在黑暗中窒息。"
"让千万无辜的人去死……"Shiro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断掉的琴弦,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触碰下,吱嘎作响。
"嘘。"Keith的手指按在Shiro的唇上,阻止他说话。"艾尔提亚违反了中立协定,公然挑衅帝国主权。他们对你进行了什么程度的...医疗干预?提取了什么样的基因样本?"
"那些人什么都没做!"Shiro偏开头,挣脱他的手指。"艾尔提亚的孩子们,他们——"
Keith的手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闭嘴。他的目光落在Shiro的腹部,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还在。"不是疑问,是确认。他的手从Shiro的喉咙滑下,悬在那个隆起上方,始终没有碰触。"我的——"
"差点没了。"Shiro喘着气,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气力,"在冰原上...他们差点..."
Keith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站起来。"他突然起身,声音冷得像冰。
Shiro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臂在颤抖。他抬起头,直视着Keith:"如果你真的在乎他们,就不该——"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彻底失去了力气。身体向前倾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Keith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本能地想要去扶,但又生生克制住了。他看着Shiro侧躺在地上,看着他试图用手肘撑起自己却一次次失败,看着那具虚弱的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挣扎,想要找回一点点尊严。
"你选择了离开。"Keith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服自己,"你选择了她。"
Shiro的呼吸急促而浅薄。他再次尝试撑起身体:"不是...选择谁..."声音断断续续,"是选择...不让无辜的人...为我们而死..."
"无辜?"Keith终于蹲下身,但依然保持着距离,"每个选择都有代价。艾尔提亚选择介入时,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因果从来不会缺席,只是时间问题。"
"该死的因果..."Shiro的手指在地板上抓挠,试图找到支撑点,"那些孩子...那些家庭...他们不该..."
一阵剧烈的眩晕。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视线模糊,意识在边缘徘徊。
Keith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指尖离Shiro的肩膀只有几厘米。他能看到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能看到浸透衣领的冷汗。
"启动医疗程序。他终于说道,声音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
墙壁打开,医疗机器人滑出。当它们开始将Shiro抬上担架时,Keith站起身,背对着他。
"为什么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Shiro想要回答,想要说因为他不能让艾尔提亚毁灭。但话到嘴边,另一个答案像刀片一样划过意识——
是为了谁?
冰原上的尸体还历历在目。一千九百年,无数个自己,无数次死亡。而Keith还在寻找。也许他回来,只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是那个空洞的始作俑者。即使那根本不是他的罪。
他只是另一只飞蛾。明知会化为灰烬,却还是要扑向那团火——因为他点燃了它。
在被送进医疗舱的最后一刻,他看到Keith终于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美地维持着一个统治者该有的冷漠。只有眼睛出卖了他——那里面有太多东西,恐惧、愤怒、渴望、疯狂,还有某种更深的、几乎像是恳求的东西。
那种恳求让Shiro明白,无论他做什么,都填不满那个空洞。
然后舱门关闭,将一切隔绝在外。